關勝低頭不語,且教推過陷車。當晚坐臥不安,走出中軍看月,寒色滿天,霜華 遍地;關勝嗟歎不已。有伏路小校前來報說:「有個鬍鬚將軍,匹馬單鞭,要見元帥 。」關勝道:「你不問他是誰?」小校道:「他又沒衣甲軍器,並不肯說姓名,只言 要見元帥。」關勝道:「既是如此,與我喚來。」沒多時,來到帳中,拜見關勝。關 勝回顧首將,剔燈再看,形貌他略認得,便問那人是誰。那人道:「乞退左右。」關 勝大笑道:「大將身居百萬軍中,若還不是一德一心,安能用兵如指?吾帳上帳下, 無大無小,儘是機密之人;你有話,但說不妨。」那人道:「小將呼延灼的便是。前 日曾與朝廷統領連環馬軍征進梁山泊。誰想中賊奸計,失陷了軍機,不得還京見駕。 昨都聽得將軍到來,真乃不勝之喜。早間陣上,林沖,秦明待捉將軍,宋江火急收軍 ,誠恐傷犯足下。此人素有歸順之意,獨奈衆賊不從。方才暗與呼延灼商議,正要驅 使衆人歸順。將軍若是聽從,明日夜間,輕弓短箭,騎著快馬,從小路直人賊寨,生 擒林沖等寇,解走京師,不惟將軍建立大功,亦令宋江與小將得贖重罪。」關勝聽了 大喜。請入帳中,置酒相待。呼延灼備說宋江專以忠義爲主,不幸陷落賊巢,關勝掀 髯飲酒,拍膝嗟歎不題。
卻說次日宋江舉兵搦戰。關勝與呼延灼商議:「晚間雖有此計,今日不可不先贏 此將。」呼延灼借副衣甲穿了,上馬都到陣前。宋江獨自罵呼延灼道:「山寨不曾虧 負你半分,因何夤夜私去!」呼延灼道:「無知小吏,成何大事!」宋江便令鎮三山 黃信出馬,直奔呼延灼。兩馬相交,鬬不到十合,呼延灼手起一鞭,把黃信打死馬下 。關勝大喜,令大小三軍一齊掩殺。呼延灼道:「不可追掩:吳用那廝廣有神機;若 還趕殺,恐賊有計。」
關勝聽了,火急收軍,都回本寨;到中軍帳裏,置酒相待,動問鎮三山黃信如何 。呼延灼道:「此人原是朝廷命官,青州都監,與秦明,花榮一時落草,平日多與宋 江意思不合。今日要他出馬,正要打殺此賊。」關勝大喜,傳下將令,教宣贊,郝思 文兩路接應;自引五百馬軍,輕弓短箭,叫呼延灼引路,至夜二更起身;三更前後, 直奔宋江寨中,砲響爲號,裏應外合,一齊進兵。是夜月光如晝。黃昏時候,披掛已 了,馬摘鸞鈴,人披輭戰,軍卒銜枚疾走,一齊乘馬,呼延灼當先引路,衆人跟著。 轉過山徑,約行了半個更次,前面撞見三五十個小軍,低聲問道:「來的不是呼將軍 麽?」呼延灼喝道:「休言語!隨在我馬後走!」呼延灼縱馬先行。關勝乘馬在後。 又轉過一層山嘴,只見呼延灼把鎗尖一指,遠遠地一盞紅燈。關勝勒住馬。問道:「 有紅燈處是那裏?」呼延灼道:「那裏便是宋公明中軍。」急催動人馬。將近紅燈, 忽聽得一聲砲響,衆軍跟定關勝,殺奔前來。到紅燈之下看時,不見一個;便喚呼延 灼時,亦不見了;關勝大驚,知道中計,慌忙回馬。聽得四邊山上一齊鼓響鑼鳴。正 是慌不擇路,衆軍各自逃生。關勝連忙回馬時,只剩得數騎馬軍跟著。轉出山嘴,又 聽得腦後樹林邊一聲砲響,四下裏撓釣齊出,把關勝拖下雕鞍,奪了刀馬,卸去衣甲 ,前推後擁,拿投大寨裏來。
卻說林沖,花榮自引一支軍馬,截住宣贊。月明之下,三馬相交,鬬無二三十合 ,宣贊氣力不加,回馬便走。肋後撞出個女將一丈青扈三娘,撒起紅錦套索,把郝思 文拖下馬來。步軍向前,一齊捉住,解投大寨。
話分兩處。這邊秦明,孫立引一支軍馬去捉郝思文,當路劈面撞住。郝思文拍馬 大罵:「草賊匹夫!當吾者死,避我者生!」秦明大怒,躍馬揮狼牙棍直取郝思文。 二馬相交,約鬬數合,孫立側首過來,郝思文慌張,刀法不依古格,被秦明一棍搠下 馬來,三軍齊喊一聲,向前捉住。再有撲天李應引領大小軍兵,搶奔關勝寨內來,先 救了張橫,阮小七,並被擒水軍人等,奪去一應糧草馬匹,卻去招安四下敗殘人馬。
宋江會衆上山,此時東方漸明。忠義堂上分開坐次,早把關勝,宣贊,郝思文分 頭解來。宋江見了,慌忙下堂,喝退軍卒,親解其縛;把關勝在正中交椅上,納頭便 拜叩首伏罪,說道:「亡命狂徒,冒犯虎威,望乞恕罪!」呼延灼亦向前來伏罪道: 「小可既蒙將令,不敢不依。萬望將軍免恕虛誑之罪!」關勝看了一班頭領,義氣深 重,回顧宣贊,郝思文道:「我們被擒在此,所事若何?」二人答道:「并聽將令。 」關勝道:「無面還京,願賜早死!」宋江道:「何故發此言?將軍,倘蒙不棄微賤 ,可以一同替天行道;若是不肯,不敢苦留,只今便送回京。」關勝道:「人稱忠義 宋公明,果然有之!人生世上,君知我報君,友知我報友。今日既已心動,願住部下 爲一小卒。」宋江大喜;當日一面設筵慶賀,一邊使人招安逃竄敗軍,又得了五七千 人馬;軍內有老幼者,隨即給散銀兩,便放回家;一邊差薛永書往蒲東搬取關勝老幼 ,都不在話下。
宋江正飲宴間,默然想起盧員外,石秀陷在北京,潸然淚下。吳用道:「兄長不 必憂心,吳用自有措置。只過今晚,來日再起軍兵,去打大名,必然成事。」關勝便 起身說道:「關某無可報答愛我之恩,願爲前部。」宋江大喜,次日早晨傳令,就教 宣贊郝思文爲副,撥回舊有軍馬,便爲前部先鋒;其餘原打大名頭領不缺一個,添差 李俊、張順將帶水戰盔甲隨去,以次再望大名進發。
這裏卻說梁中書在城中,正與索超起病飲酒。是日,日無晶光,朔風亂吼,只見 探馬報道:「關勝、宣贊、郝思文並衆軍馬俱被宋江捉去,已入夥了!梁山泊軍馬現 今又到!」梁中書聽得,諕得目瞪口呆,杯翻筷落。只見索超稟道:「前都中賊冷箭 ,今番定復此讎!」梁中書便斟熱酒,立賞索超,教:「快引本部人馬出城迎敵!」 李成、聞達隨後調軍接應。其時正是仲冬天氣,連日大風,天地變色,馬蹄凍合,鐵 甲如冰。索超出席提斧,直至飛虎峪下寨。
次日,宋江引前部呂方、郭盛上高阜看關勝廝殺。三通戰鼓罷,這裏關勝出陣。 對面索超出馬。當時索超見了關勝,卻不認得。隨征軍卒說道:「這個來的便是新背 叛的大刀關勝。」索超聽了,並不打話,直搶過來,逕奔關勝。關勝也拍舞刀來迎。 兩人鬬無十合,李成卻在中軍看見索超戰關勝不下,自舞雙刀出陣,夾攻關勝。這邊 宣贊、郝思文見了,各持兵器,前來助戰。五騎馬攪做一塊。宋江在高阜看見,鞭梢 一指,大軍捲殺過去。李成軍馬大敗虧輸,連夜退入城去。宋江催兵直抵城下紮營寨 。
次日彤雲壓陣,天慘地裂,索超獨引一支軍馬出城衝突。吳用見了,便教軍校迎 敵戯戰:他若追來,乘劫便退。因此,索超得了一陣,歡喜入城。當晚雲勢越重,風 色越緊。吳用出帳看時,卻早成團打滾,降下一天大雪。吳用便差步軍去大名城外靠 山邊河狹處掘成陷坑。上用土蓋。那雪降了一夜,平明看時,約已沒過馬膝。
卻說索超策馬上城,望見宋江軍馬各有懼色,東西策立不定,當下便點三百軍馬 驀地衝出城來。宋江軍馬四散奔波而走;卻教水軍頭領李俊、張順、身披輭戰,勒馬 橫鎗,前來迎敵。卻纔與索超交馬,棄鎗便走,特引索超奔陷坑邊來。索超是個性急 的。那裏炤顧。那裏一邊是路,一邊是澗。李俊棄馬跳入澗中,向著前面,口裏叫道 :「宋公明哥哥快走!」索超聽了,不顧身體,飛馬撞過陣來。山背後一聲砲響,索 超連人和馬跌將下去。後面伏兵齊起。這索超便有三頭六臂,也須七損八傷。正是:
爛銀深蓋藏圈套,碎玉平鋪作陷坑。
畢竟急先鋒索超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托塔天王夢中顯聖 浪裏白條水上報冤
卻說宋江因這一場大雪,定出計策,擒了索超,其餘軍馬都逃入城去,報說索超 被擒。梁中書聽得這個消息,不繇他不慌,傳令教衆將只是堅守,不許出戰;意欲便 殺盧俊義、石秀,又恐激了宋江,朝廷急無兵馬救應,其禍愈速;只得教監守著二人 ,再行申報京師,聽憑太師處分。
且說宋江到寨,中軍帳上坐下,早有伏兵解索超到麾下。宋江見了大喜,喝退軍 健,親解其縛,請入帳中,置酒相待,用好言撫慰道:「你看我衆兄弟們一大半都是 朝廷軍官。若是將軍不棄,願求協助宋江,一同替天行道。」楊志向前另自敍禮,訴 說別後相念。兩人執手灑淚,事已到此,不得不服。宋江大喜。再教置酒帳中作賀。
次日商議打城,一連數日,急不得破,宋江悶悶不樂。是夜獨坐帳中,忽然一陣 冷風,刮得燈光如豆;風過處,燈影下,閃閃走出一人。宋江擡頭看時,卻是天王晁 蓋,卻進不進,叫道:「兄弟,你在這裏做甚麽?」宋江喫了一驚,急起身問道:「 哥哥從何而來?冤讎不曾報得,中心日夜不安;又因連日有事,一向不曾致祭;今日 顯靈,必有見責。」晁蓋道:「兄弟不知,我與你心腹弟兄,我今特來救你。如今背 上之事發了,只除江南地靈星可免無事,兄弟曾說:『三十六計,走爲上策。』今不 快走時,更待甚麽?倘有疏失,如之奈何!休怨我不來救你。」宋江意欲再問明白, 趕向前去說道:「哥哥,陰魂到此,望說真實!」晁蓋道:「兄弟,你休要多說,只 顧安排回去,不要纏障。我便去也。」宋江撒然覺來,卻是「南柯一夢」,便請吳用 來到中軍帳中;宋江備述前夢。吳用道:「既是天王顯聖,不可不信其有。目今天寒 地凍,軍馬亦難久住,正宜權回山,守待冬盡春初,雪消冰解,那時再來打城,亦未 爲晚。」宋江道:「軍師之言雖是,只是盧員外和石秀兄弟,陷在縲絏,度日如年, 只望我等兄弟來救。不爭我們回去,誠恐這廝們害他性命。此事進退兩難,如之奈何 ?」當夜計議不定。
次日,只見宋江神思疲倦,身體發熱;頭如斧劈,一臥不起。衆頭領都到帳中看 視。宋江道:「只覺背上好生熱疼。」衆人看時,只見鏊子一般紅腫起來。吳用道: 「此疾非癰即疽;吾看方書,豆粉可以護心,毒氣不能侵犯。快覓此物,安排與哥哥 吃。只是大軍所壓之地,急切無有醫人!」只見浪裏白條張順說道:「小弟舊在潯江 時,因母得患背疾,百藥不能得治,後請建康府安道全,手到病除,自此小弟感他恩 德,但得些銀兩,便著人送去請他。令見兄長如此病症,只除非是此人醫得。只是此 去東途路遠,急速不能便到。爲哥哥的事,只得星夜前去。」吳用道:「兄長夢晁天 王所言,『百日之災,只除江南地靈星可治,』莫非正應此人?」宋江道:「兄弟, 你若有這個人,快與我去,休辭生受;只以義氣爲重,星夜去請此人,救我一命!」 吳用叫取蒜金一百兩與醫人,再將二三十兩碎銀作盤纏,分付張順:「只今便行,好 歹定要和他同來,切勿有誤。我今拔寨回山,和他山寨裏相會。兄弟是必作急快來! 」張順別了衆人,背上包裹,望前便去。
且說軍師吳用傳令諸將:火速收軍,罷戰回山。車子上載了宋江,只今連夜起發
。大名府內,曾經我伏之計,只猜我又誘他,定是不敢來追。一邊吳用退兵不題。
卻說梁中書見報宋江兵又去了,正是不知何意。李成,聞達道:「吳用那廝詭計
極多,只可堅守,不宜追趕。」話分兩頭。
且說張順要救宋江,連夜趲行,時值冬盡,無雨即雪,路上好生艱難。張順冒著 風雪,捨命而行,獨自一個奔至揚子江邊,看那渡船時,並無一隻,張順只叫得苦。 沒奈何,遶著江邊又走,只見敗葦裏面有些煙起,張順叫道:「梢公,快把渡船來載 我!」只見蘆葦裏簌簌的響,走出一個人來,頭戴箬笠,身披蓑衣,問道:「客人要 那裏去?」張順道:「我要渡江去建康府幹事至緊,多與你些船錢,渡我則個。」
那梢公道:「載你不妨;只是今日晚了便過江去,也沒歇處。你只在我船裏歇了 ,到四更風靜雪止,我卻渡你過去,只要多出些船錢與我。」張順道:「也說得是。 」便與梢公鑽入蘆葦裏來,見灘邊纜著一隻小船,蓬底下,一個瘦後生在那裏向火。 梢公扶張順。下船,走入艙裏,把身上濕衣裳脫下來,叫那小後生就火上烘焙。張順 自打開衣包,取出綿被,和身一捲,倒在艙裏,叫梢公道:「這裏有酒賣麽?買些來 喫也好。」梢公道:「酒卻沒買處,要飯便喫一碗。」張順再坐起來,吃了一碗飯, 放倒頭便睡。一來連日辛苦,二來十分托大,初更左側,不覺睡著。
那瘦生一頭雙手向著火盆,一頭把嘴努著張順,一頭口裏輕輕叫那梢公道:「大 哥,你見麽?」梢公盤將來去頭邊只一捏,覺道是金帛之物,把手搖道:「你去把船 放開,去江心裏下手不遲。」那後生推開蓬,跳上岸,解了纜,跳上船把竹篙點開, 搭下櫓,咿咿呀呀地搖出江心裏來。梢公在船艙裏取纜船索,輕輕地把張順捆縛做一 塊,便去船梢板底下取出板刀來。張順卻好覺來,雙手被縛,掙挫不得。梢公手拿板 刀,按在他身上。張順告道:「好漢!你饒我性命,都把金子與你!」梢公道:「金 子也要,你的性命也要!」張順連聲叫道:「你只教我囫圇死,冤魂便不來纏你!」 梢公道:「這個卻使得!」放下板刀,把張順撲通的丟下水去。那梢公便去打開包來 看時,見了許多金銀,倒喫一嚇;把眉頭只一皺,便叫那瘦後生道:「五哥進來,和 你說話。」那人鑽入艙裏來,被梢公一手揪住,一刀落得,砍得伶仃,推下水去。梢 公打併了船中血迹,自搖船去了。
卻說張順是個水底伏得三五夜的人,一時被推下水,就江底咬斷索子,赴水過南 岸時,見樹林中隱隱有些燈光;張順爬上岸,水淥淥地轉入林子裏,看時,卻是一個 酒店,半夜裏起來醡酒,破壁縫透出火來。張順叫開門時,見個老丈,納頭便拜。老 丈道:「你莫不是江中被人劫了,跳水逃命的麽?」張順道:「實不相瞞老丈,小人 從山東來,要去建康府幹事,晚來隔江覓船,不想撞著兩個歹人,把小子應有衣服金 銀盡都劫了,竄入江中。小人卻會赴水,逃得性命。公公救度則個!」老丈見說,領 張順入後屋中,把個衲頭與他替下濕衣服來烘,燙些熱酒與他喫。
老丈道:「漢子,你姓甚麽?山東人來這裏幹何事?」張順道:「小人姓張;建 康府太醫是我兄弟,特來探望他。」老丈道:「你從山東來,曾經梁山泊道?」張順 道:「正從那裏經過。」老丈道:「他山上宋頭領,不劫來往客人,又不殺人性命, 只是替天行道?」張順道:「宋頭領專以忠義爲主,不害良民,只怪濫官污吏。」老 丈道:「老漢聽得說:宋江這夥,端的仁義,只是救貧濟老,那裏似我這裏草賊!若 待他來這裏,百姓都快活,不喫這夥濫官污吏薅惱!」張順聽罷道:「公公不要吃驚 ,小人便是浪裏白條張順;因爲俺哥哥宋公明害發背瘡,教我將一百兩黃金來請安道 全。誰想托大,在船中睡著,被這兩個賊男女縛了雙手,竄下江裏;被我咬斷繩索, 到得這裏。」老丈道:「你既是那裏好漢,我教兒子出來,和你相見。」不多時,後 面走出一個瘦後生來,看著張順便拜道:「小人久聞哥哥大名,只是無緣,不曾拜識 。小人姓王,排行第六。因爲走跳得快,人人都喚小人做活閃婆王定六。平生只好赴 水使棒,多曾投師,不得傳受,權在江邊賣酒度日。卻纔哥哥被兩個劫了的,小人都 認得:一個是截江鬼張旺;那一個瘦後生卻是華亭縣人,喚做油裏鰍孫五。這兩個男 女,時常在這江裏劫人。哥哥放心,在此住幾日,等這廝來喫酒,我與哥哥報讎。」 張順道:「感承哥哥好意。我爲兄長宋公明,恨不得一日奔回寨裏。只等天明,便入 城去請安太醫,回來卻相會。」當下王定六將出自己一包新衣裳,都與張順換了,殺 雞置酒相待,不在話下。
次日天晴雪消,王定六再把十數兩銀子與張順,且教入建康府來。張順進得城中 ,逕到槐橋下,看見安道全正門前貨藥。張順進得門,看著安道全,納頭便拜。安道 全看見張順,便問道:「兄弟多年不見,甚麽風吹得到此?」張順隨至裏面,把這鬧 江洲跟宋江上山的事一一告訴了;後說宋江現患背瘡,特地來請神醫,楊子江中,險 些兒送了性命,因此空手而來,都實訴了。安道全道:「若論宋公明,天下義士,去 醫好他最是要緊。只是拙婦亡過,家中別無親人,離遠不得;以此難出。」張順苦苦 要求道:「若是兄長推卻不去,張順也不回山!」安道全道:「再作商議。」張順百 般哀告,安道全方纔應允。
原來安道全新和建康府一個煙花娼妓--喚做李巧奴--時常往來,正是打得火 熱。當晚就帶張順同去他家,安排酒喫。李巧奴拜張順爲叔叔。三杯五盞,酒至半酣 ,安道全對巧奴說道:「我今晚就你這裏宿歇,明日早,和這兄弟去山東地面走一遭 ;多只是一個月,少至二十餘日,便回來看你。」那李巧奴道:「我卻不要你去,你 若不依我口,再也休上我門!」安道全道:「我藥囊都己收拾了,只要動身,明日便 走。你且寬心,我便去也不到耽擱。」李巧奴撒嬌撒癡,倒在安道全懷裏,說道:「 你若還不念我,去了,我只咒得你肉片片兒飛!」張順聽了這話,恨不得一口水吞了 這婆娘。看看天色晚了,安道全大醉倒了,扶去巧奴房裏,睡在床上。巧奴卻來發付 張順,道:「你自歸去,我家又沒睡處。」張順道:「我待哥哥酒醒同去。」巧奴發 遣他不動,只得安他在門首小房裏歇。
張順心中憂煎,那裏睡得著。初更時分,有人敲門,張順在壁縫裏張時,只見一 個人閃將入來,便與虔婆說話。那婆子問道:「你許多時不來,卻在那裏?今晚太醫 醉倒在房裏,卻怎生奈何?」那人道:「我有十兩金子,送與姐姐打些釵環;老娘怎 地做個方便,教他和我廝會則個。」虔婆道:「你只在我房裏,我叫女兒來。」張順 在燈影下張時,卻正是截江鬼張旺。近來這廝,但是江中尋得些財,便來他家使。張 順見了,按不在火起;再細聽時,只見虔婆安排酒食在房裏,叫巧奴相伴張旺。張順 本待要搶入去,卻又怕弄壞了事,走了這賊。約莫三更時分廚下兩個使喚的也醉了; 虔婆東倒西歪,卻在燈前打醉眼子。張順悄悄開了房門,踅到廚下,見一把廚刀,油 晃晃放在竈上;看這虔婆倒在側首板凳上。張順走將入來,拿起廚刀,先殺了虔婆; 要殺使喚的時,原來廚刀不甚快,砍了一個人,刀口早倦了。那兩個正待要叫,卻好 一把劈柴斧正在手邊,綽起來一斧一個,砍殺了。
房中婆娘聽得,慌忙開門,正迎著張順,手起斧落,劈胸膛砍翻在地。張旺燈影 下見砍翻婆娘,推開後窗,跳牆便走。張順懊惱無及,忽然想著武松自述之事,隨即 割下衣襟,沾血去粉牆寫道:「殺人者,我安道全也!」一連寫了數十餘處。
捱到五更將明,只聽得安道全在房裏酒醒,便叫「我那人。」張順道:「哥哥不 要做聲,我教你看你那人!」安道全起來,看見四處死屍,嚇得渾身麻木,顫做一團 。張順道:「哥哥,你再看你寫的麽?」安道全道:「你苦了我也!」張順道:「只 有兩條路,從你行。若是聲張起來,我自走了,哥哥卻用去償命;若還你要沒事,家 中取了藥囊,連夜逕上梁山泊,救我哥哥:這兩件,隨你行!」安道全道:「兄弟! 你忒這般短命見識!」
趁天未明,張順捲了盤纏,同安道全回家,開鎖推門,取了藥囊;出城來,逕到 王定六酒店裏。王定六接著,說道:「昨日張旺從這裏走過,可惜不遇見哥哥。」張 順道:「我也曾遇見那廝,可惜措手不及。正是要幹大事,那裏且報小讎。」
說言未了,王定六報道:「張旺那廝來也!」張順道:「且不要驚他,看他投那 裏去!」只見張旺去灘頭看船。王定六叫道:「張大哥,你留船來載我兩個親眷過去 。」張旺道:「要趁船,快來!」王定六報與張順道:「安兄,你可借衣與小弟穿, 小弟衣裳卻換與兄長穿了,纔去趁船。」安道全道:「此是何意?」張順道:「自有 主張,兄長莫問。」安道全脫下衣服與張順換穿了;張順戴上頭巾,遮塵暖笠影身; 王定六取了藥囊。走到船邊,張旺攏船傍岸,三個人上船。張順爬入後悄,揭起艎板 ,板刀尚在;悄然拿了,再入船艙裏。張旺把船搖開,咿啞之聲,又到江心裏面。張 順脫去上蓋,叫一聲「梢公快來!你看船艙裏有血跡!」張旺道:「客人休要取笑。 」一頭說,頭鑽入艙裏來;被張順肐搭註:月字旁搭。地揪住,喝一聲:「強賊!認 得前日雪天趁船的客人麽!」張旺看了,做聲不得。張順喝道:「你這廝謀了我一百 兩黃金,又要害我性命!你那個瘦後生那裏去了?」張旺道:「好漢,小人見金子多 了,怕他要分,我便少了;因此殺死,丟入江裏去了。」張順道:「你這強賊!老爺 生在潯陽江邊,長在小孤山下,做賣魚牙子,天下傳名!只因鬧了江州,占住梁山泊 裏,隨從宋公明,縱橫天下,誰不懼我!你這廝騙我下船,縛住雙手,攛下江心,不 是我會識水時,卻不送了性命!今日冤讎相見,饒你不得!」就勢只一拖,提在船艙 中,取纜船索把手腳四馬攢蹄捆縛做一塊,看著那揚子大江,直丟下去,喝一聲道: 「也免了你一刀!」王定六看了,十分歎息。
張順就船內搜出前日金子並零碎銀兩,都收拾包裹裏,三人棹船到岸,對王定六
道:「賢弟恩義,生死難忘!你若不棄,便可同父親收拾起酒店,趕上梁山泊來,一 同歸順大義,未知你心下如何?」王定六道:「哥哥所言,正合小弟之心。」說罷分 別。張順和安道全換轉衣服,就北岸上路。王定六作辭二人,復上小船,自搖回家, 收拾行李趕來。
且說張順與同安道全下得北岸,背了藥囊,移身便走。那安道全是個文墨的人, 不會走路;行不得三十餘里,早走不動。張順請入村店,買酒相待。正喫之間,只見 外面一個客人走到面前,叫聲:「兄弟,如何這般遲誤!」張順看時,卻是神行太保 戴宗,扮做客人趕來。張順慌忙教與安道全相見了,便問宋公明哥哥消息。戴宗道: 「目今宋哥哥神思昏迷,水米不進,看看待死!」張順聞言,淚如雨下。
安道全道:「皮肉血色如何?」戴宗答道:「肌膚憔悴,終夜叫喚,疼痛不止, 性命早晚難保!」安道全道:「若是皮肉身體得知疼痛,便可醫治;只怕誤了日期。 」戴宗道:「這個容易。」取兩個甲馬,拴在安道全腿上。戴宗自背了藥囊,分付張 順:「你自慢來,我同太醫前去。」兩個離了村店,作起神行法,先去了。
且說這張順在本處村店裏一連安歇了兩三,日只見王定六背了包裹,同父親,果 然過來。張順接見,心中大喜,說道:「我專在此等你。」王定六大驚道:「哥哥何 由得還在這裏?那安太醫何在?」張順道:「神行太保戴宗接來迎著,已和他先行去 了。」王定六卻和張順並父親一同起身,投梁山泊來。
且說戴宗引著安道全,作起神法,連夜趕到梁山泊;寨中大小頭領接著,擁到宋 江臥榻內,就床上看時,口內一絲兩氣。安道全先診了脈息,說道:「衆頭領休慌, 脈體無事。身軀雖是沈重,大體不妨。不是安某說口,只十日之間,便要復舊。」衆 人見說,一齊便拜。安道全先把艾焙引出毒氣,然後用藥:外使敷貼之餌,內用長托 之劑。五日之間,漸漸皮膚紅白,肉體滋潤。不過十日,雖然瘡口未完,卻得飲食如 舊。只見張順引著王定六父子二人,拜見宋江並衆頭領,訴說江中被劫,水上報冤之 事。衆皆稱歎:「險些誤了兄長之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