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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Water Margin (水浒传) – Shi Na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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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了十數日,董將仕思量出一個路數,將出一套衣服,寫了一封書簡,對高俅說 道:「小人家下螢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後誤了足下。我轉薦足下與小蘇學士處,久 後也得個出身。足下意內如何?」高俅大喜,謝了董將仕。董將仕使個人將著書簡, 引領高俅逕到學士府內。門吏轉報。小蘇學士出來見了高俅,看了來書。知道高俅原 是幫閒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這裏如何安著得他?不如做個人情,他去駙王晉卿 府裏做個親隨;人都喚他做小王都太尉,他便歡喜這樣的人。」當時回了董將仕書札 ,留高俅在府裏住了一夜。次日,寫了一封書呈,使個幹人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處 。

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駙馬。他喜愛風流人物,正用這樣的人; 一見小蘇學士差人持書送這高俅來,拜見了便喜;隨即寫回書,收留高俅在府內做個 親隨。自此,高俅遭際在王都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自古道:「日遠日疏,日 親日近。」忽一日,小王都太尉慶誕生辰,分付府中安排筵宴;專請小舅端王。這端 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現掌東駕,排號九大王,是個聰明俊俏人 物。這浮浪子弟門風幫閒之事,無一般不曉,無一般不會,更無一般不愛;即如琴棋 書畫,無所不通,踢毬打彈,品竹調絲,吹彈歌舞,自不必說。

當日,王都尉府中準備筵宴,水陸俱備。請端王居中坐定,太尉對席相陪。酒進 數杯,食供兩套,那端王起身淨手,偶來書院裏少歇,猛見書案上一對兒羊脂玉碾成 的鎮紙獅子,極是做得好,細巧玲瓏。端王拿起獅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 」王都尉見端王心愛,便說道:「再有一個玉龍筆架,也是這個匠人一手做的,卻不 在手頭,明日取來,一併相送。」端王大喜道:「深謝厚意;想那筆架必是更妙。」 王都尉道:「明日取出來送至宮中便見。」端王又謝了。兩個依舊入席。飲宴至暮, 盡醉方散。端王相別回宮去了。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龍筆架和兩個鎮紙玉獅子,著一個小金盒子盛了,用黃 羅包袱包了,寫了一封書呈,卻使高俅送去。高俅領了王都尉鈞旨,將著兩般玉玩器 ,懷中揣著書呈,逕投端王宮中來。把門官吏轉報與院公。沒多時,院公出來問道: 「你是那個府裏來的人?」高俅施禮罷,答道:「小人是王駙馬府中特送玉玩器來進 大王。」院公道:「殿下在庭心裏和小黃門踢氣毬,你自過去。」高俅道:「相煩引 進。」院公引到庭門。高俅看時,見端王頭戴軟紗唐巾;身穿紫繡龍袍;腰繫文武雙 穗條;把繡龍袍前襟拽扎在條兒邊;足穿一雙嵌金線飛鳳靴;三五個小逼門相伴著蹴 氣毬。高俅不敢過去衝撞,立在從人背後伺侯。也是高俅合當發跡,時運到來;那個 氣毬騰地起來,端王接個不著,向人叢裏直滾到高俅身邊。那高俅見氣毬來,也是一 時的膽量,使個「鴛鴦拐」,踢還端王。端王見了大喜,便問道:「你是甚人?」高 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親隨;受東人使令,送兩般玉玩器來進獻大王。有書 呈在此拜上。」端王聽罷,笑道:「姐夫直如此掛心?」高俅取出書呈進上。端王開 盒子看了玩器,都遞與堂候官收了去。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卻先問高俅道:「你原來會踢氣毬?你喚做甚麽?」 高俅叉手跪覆道:「小的叫做高俅,胡亂踢得幾腳。」端王道:「好,你便下場來踢 一回耍。」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樣人,敢與恩王下腳!」端王道:「這是齊雲社 ,名爲天下圓,但踼何傷。」高俅再拜道:「怎敢。」三回五次告辭,端王定要他踼 ,高俅只得叩頭謝罪,解膝下場。纔踼幾腳,端王喝采,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 來奉承端王,那身分,模樣,這氣毬一似鰾膠黏在身上的!端王大喜,那肯放高俅回 府去,就留在宮中過了一夜;次日,排個筵會,專請王都尉宮中赴宴。

卻說王都尉當日晚不見高俅回來,正疑思間,只見次日門子報道:「九大王差人 來傳令旨,請太尉到宮中赴宴。」王都尉出來見了幹人,看了令旨,隨即上馬,來到 九大王府前,下了馬,入宮來見了端王。端王大喜,稱謝兩般玉玩器。入席,飲宴間 ,端王說道:「這高俅踢得兩腳好氣毬,孤欲索此人做親隨,如何?」王都尉答道: 「既殿下欲用此人,就留在宮中伏侍殿下。」端王歡喜,執杯相謝。二人又閒話一回 ,至晚席散,王都尉自回駙馬府去,不在話下。

且說端王自從索得高俅做伴之後,留在宮中宿食。高俅自此遭際端王,每日跟隨 ,寸步不離。未兩個月,哲宗皇帝晏駕,無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議,冊立端王爲天子 ,立帝號曰徽宗,便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登基之後,一向無事,忽一日,與高 俅道:「朕欲要擡舉你,但要有邊功方可陞遷,先教樞密院與你入名。」只是做隨駕 遷轉的人。後來沒半年之間,直擡舉高俅做到殿帥府太尉職事。

高俅得做太尉,揀選吉日良辰去殿帥府裏到任。所有一應合屬公吏,衙將,都軍 ,監軍,馬步人等,盡來參拜,各呈手本,開報花名。高殿帥一一點過,於內只欠一 名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半月之前,已有病狀在官,患病未痊。不曾入衙門管事 。高殿帥大怒,喝道:「胡說!既有手本呈來!卻不是那廝抗拒官府,搪塞下官?此 人即是推病在家!快與我拿來!」隨即差人到王進家來捉拿王進。

且說這王進卻無妻子,只有一個老母,年已六旬之上。牌頭與教頭王進說道:「 如今高殿帥新來上任,點你不著,軍正司稟說染病在家,見有患病狀在官,高殿帥焦 躁,那裏肯信,定要拿你,只道是教頭詐病在家。教頭只得去走一遭;若還不去,定 連累小人了。」王進聽罷,只得捱著病來;進殿帥府前,參見太尉,拜了四拜,躬身 唱個喏,起來立在一邊。高俅道:「你那廝便是都軍教頭王昇的兒子?」王進稟道: 「小人便是。」高俅喝道:「這廝!你爺是街上使花棒賣藥的!你省得甚麽武藝?前 官沒眼,參你做個教頭,如何敢小覰我,不伏俺點視!你托誰的勢要推病在家安閒快 樂?」王進告道:「小人怎敢;其實患病未痊。」高太尉罵道:「賊配軍!你既害病 ,如何來得?」王進又告道:「太尉呼喚,不敢不來。」高殿帥大怒:喝令:「左右 !拿下!加力與我打這廝!」衆多牙將都是和王進好的,只得與軍正司同告道:「今 日是太尉上任好日頭,權免此人這一次。」高太尉喝道:「你這賊配軍!且看衆將之 面饒恕你今日!明日卻和你理會!」王進謝罪罷,起來擡頭看了,認得是高俅;出得 衙門,歎口氣道:「我的性命今番難保了!俺道是甚麽高殿帥,卻原來正是東京幫閒 的圓社高二!比先時曾學使棒,被我父親一棒打翻,三四個月將息不起。有此之仇, 他今日發跡,得做殿帥府太尉,正待要報仇。我不想正屬他管!自古道:『不怕官, 只怕管。』俺如何與他爭得?怎生奈何是好?」回到家中,悶悶不已,對娘說知此事 。母子二人抱頭而哭。娘道:「我兒,『三十六著,走爲上著。』只恐沒處走!」王 進道:「母親說得是。兒子尋思,也是這般計較。只有延安府老种經略相公鎮守邊庭 ,他手下軍官多有曾到京師的,愛兒子使鎗棒,何不逃去投奔他們?那裏是用人去處 ,足可安身立命。」當下母子二人商議定了。其母又道:「我兒,和你要私走,只恐 門前兩個牌軍,是殿帥府撥來伏侍你的,若他得知,須走不脫。」王進道:「不妨。 母親放心,兒子自有道理措置他。」

當下日晚未昏,王進先叫張牌入來,分付道:「你先喫了些晚飯,我使你一處去 幹事。」張牌道:「教頭使小人那裏去?」王進道:「我因前日患病許下酸棗門外嶽 廟裏香願,明日早要去燒炷頭香。你可今晚先去分付廟祝,教他來日早些開廟門,等 我來燒炷頭香,就要三牲獻劉李王。你就廟裏歇了等我。」張牌答應,先吃了晚飯, 叫了安置,望廟中去了。當夜母子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細軟銀兩,做一擔兒打挾了 ;又裝兩個料袋袱駝,拴在馬上的。等到五更,天色未明,王進叫起李牌,分付道: 「你與我將這些銀兩去嶽廟裏和張牌買個三牲煮熟在那裏等候;我買些紙燭,隨後便 來。」李牌將銀子望廟中去了。王進自去備了馬,牽出後槽,將料袋袱駝搭上,把索 子拴縛牢了,牽在後門外,扶娘上了馬;家中粗重都棄了;鎖上前後門,挑了擔兒, 跟在馬後,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勢出了西華門,取路望延安府來。

且說兩個牌軍買了福物煮熟,在廟等到巳牌,也不見來。李牌心焦,走回到家中 尋時,只見鎖了門,兩頭無路,尋了半日,並無有人。看看待晚,嶽廟裏張牌疑忌, 一直奔回家來,又和李牌尋了一黃昏。看看黑了,兩個見他當夜不歸,又不見了他老 娘。次日,兩個牌軍又去他親戚之家訪問,亦無尋處。兩個恐怕連累,只得去殿帥府 首告:「王教頭棄家在逃,母子不知去向。」高太尉見告,大怒道:「賊配軍在逃, 看那廝待走那裏去!」隨即押下文書,行開諸州各府捉拿逃軍王進。二人首告,免其 罪責,不在話下。

且說王教頭母子二人自離了東京,免不了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在路一月有餘, 忽一日,天色將晚,王進挑著擔兒跟在娘的馬後,口裏與母親說道:「天可憐見!慚 愧了我母子兩個脫了這天羅地網之厄!此去延安府不遠了,高太尉便要差拿我也拿不 著了!」母子二人歡喜,在路上不覺錯過了宿頭,「走了這一晚,不遇著一處村坊, 那裏去投宿是好?...」正沒理會處,只見遠遠地林子裏閃出一道燈光來。王進看 了,道:「好了!遮莫去那裏陪個小心,借宿一宵,明日早行。」當時轉入林子裏來 看時,卻是一所大莊院,一週遭都是土牆,牆外卻有二三百株大柳樹。當時王教頭來 到莊前,敲門多時,只見一個莊客出來。王進放下擔兒,與他施禮。莊客道:「來俺 莊上有甚事?」王進答道:「實不相瞞,小人母子二人貪行了些路程,錯過了宿店, 來到這裏,前不巴村,後不巴店,欲投貴莊借宿一宵,明日早行,依例拜納房金。萬 望周全方便!」莊客答道:「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問莊主太公。肯時但歇不 妨。」王進又道:「大哥方便。」莊客入去多時,出來說道:「莊主太公教你兩個入 來。」王進請娘下了馬。王進挑著擔兒,就牽了馬,隨莊客到裏面打麥場上,歇下擔 兒,把馬拴在柳樹上。母子二人,直到草堂上來見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鬚髮皆白,頭戴遮塵暖帽,身穿直縫寬衫,腰繫皂絲條, 足穿熟皮靴。王進見了便拜。太公連忙道:「客人休拜。你們是行路的人,辛苦風霜 ,且坐一坐。」王進子母二敘禮罷,都坐定。太公問道:「你們是那裏來的?如何昏 晚到此?」王進答道:「小人姓張,原是京師人。因爲消折了本錢,無可營用,要去 延安府投奔親眷。不想今日路上貪行了程途,錯過了宿店。欲投貴莊借宿一宵。來日 早行,房金依例拜納。」太公道:「不妨。如今世上人那個頂著房屋走哩。你母子二 位敢未打火?」叫莊客安排飯來。

沒多時,就廳上放開條桌子。莊客托出一桶盤,四樣菜蔬,一盤牛肉,鋪放桌上 ,先燙酒來篩下。太公道:「村落中無甚相待,休得見怪。」王進起身謝道:「小人 母子無故相擾,此恩難報。」太公道:「休這般說,且請喫酒。」一面勸了五七杯酒 ,搬出飯來,二人喫了,收拾碗碟,太公起身引王進母子到客房裏安歇。王進告道: 「小人母親騎的頭口,相煩寄養,草料望乞應付,一併拜酬。」太公道:「這個不妨 。我家也有頭口騾馬,教莊客牽出後槽,一發喂養。」王進謝了,挑那擔兒到客房裏 來。莊客點上燈火,一面提湯來洗了腳。太公自回裏面去了。王進母子二人謝了莊客 ,掩上房門,收拾歇息。

次日,睡到天曉,不見起來。莊主太公來到客房前過,聽得王進老母在房裏聲喚 。太公問道:「客官,天曉好起了?」王進聽得,慌忙出房來見太公,施禮說道:「 小人起多時了。夜來多多攪擾,甚是不當。」太公問道:「誰人如此聲喚?」王進道 :「實不相瞞太公說,老母鞍馬勞倦,昨夜心痛病發。」太公道:「即然如此,客人 休要煩惱,教你老母且在老夫莊上住幾日。我有個醫心痛的方,叫莊客去縣裏撮藥來 與你老母親喫。教他放心慢慢地將息。」王進謝了。

話休絮繁。自此,王進母子二人在太公莊上。服藥,住了五七日,覺道母親病患 痊了,王進收拾要行。當日因來後槽看馬,只見空地上一個後生脫膞著,刺著一身青 龍,銀盤也似一個面皮,約有十八九歲,拿條棒在那裏使。王進看了半晌,不覺失口 道:「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綻,嬴不得真好漢。」那後生聽了大怒,喝道:「 你是甚麽人,敢來笑話我的本事!俺經了七八個有名的師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 和我扠一扠麽?」說猶未了,太公到來,喝那後生:「不得無禮!」那後生道:「叵 耐這廝笑話我的棒法!」太公道:「客人莫不會使鎗棒?」王進道:「頗曉得些。敢 問長上,這後生是宅上何人?」太公道:「是老漢的兒子。」王進道:「既然是宅內 小官人,若愛學時,小人點撥他端正,如何?」太公道:「恁地時十分好。」便教那 後生:「來拜師父。」那後生那裏肯拜,心中越怒道:「阿爹,休聽這廝胡說!若吃 他嬴得我這條棒時,我便拜他爲師!」王進道:「小官人若是不當真時,較量一棒耍 子。」那後生就空地當中把一條棒使得風車兒似轉,向王進道:「你來!你來!怕你 不算好漢!」王進只是笑,不肯動手。太公道:「客官,既是肯教小頑時,使一棒, 何妨?」王進笑道:「恐衝撞了令郎時,須不好看。」太公道:「這個不妨;若是打 折了手腳,亦是他自作自受。」王進道:「恕無禮。」去鎗架上拿了一條棒在手裏, 來到空地上使個旗鼓。那後生看了一看,拿條棒滾將入來,逕奔王進。王進托地拖了 棒便走。那後生輪著棒又趕入來。王進回身把棒望空地裏劈將下來。那後生見棒劈來 ,用棒來隔。王進卻不打下來,對棒一掣,卻望後生懷裏直搠將來,只一繳。那後生 的棒丟在一邊,撲地望後倒了。王進連忙撇了棒,向前扶住,道:「休怪,休怪。」 那後生爬將起來,便去傍邊掇條凳子納王進坐,便拜道:「我枉自經了許多師家,原 來不直半分!師父,沒奈何,只得請教!」王進道:「我母子二人連日在此攪擾宅上 ,無恩可報,當以效力。」

太公大喜,教那後生穿了衣裳,一同來後堂坐下;叫莊客殺一個羊,安排了酒食 果品之類,就請王進的母親一同赴席。四個人坐定,一面把盞。太公起身勸了一杯酒 ,說道:「師父如此高強,必是個教頭;小兒『有眼不識泰山。』」王進笑道:「『 奸不廝欺,俏不廝瞞。』小人不姓張,俺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的便是。這鎗棒 終日摶弄。爲因新任一個高太尉,原被先父打翻,今做殿帥府太尉,懷挾舊讎,要奈 何王進,小人不合屬他所管,和他爭不得,只得母子二人逃上延安府去投托老种經略 相公處勾當。不想來到這裏,得遇長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又蒙救了老母病患,連日 管顧,甚是不當。既然令郎肯學時,小人一力奉教。只是令郎學的都是花棒,只好看 ,上陣無用。小人從新點撥他。」太公見說了,便道:「我兒,可知輸了?快來再拜 師父。」那後生又拜了王進。太公道:「教頭在上:老漢祖居在這華陰縣界,前面便 是少華山。這村便喚做史家村,村中總有三四百家都姓史。老漢的兒子從小不務農業 ,只愛刺鎗使棒;母親說他不得,一氣死了。老漢只得隨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錢財 投師父教他;又請高手匠人與他剌了這身花繡,肩膞胸膛,總有九條龍。滿縣人口順 ,都叫他做九紋龍史進。教頭今日既到這裏,一發成全了他亦好。老漢自當重重酬謝 。」王進大喜道:「太公放心;既然如此說時,小人一發教了令郎方去。」

自當日為始,喫了酒食,留住王教頭母子二人在莊上。史進每日求王教頭點撥十 八般武藝,一一從頭指教。史太公自去華陰縣中承當里正,不在話下。

不覺荏苒光陰,早過半年之上。史進十八般武藝,──矛,錘,弓,弩,銃,鞭 ,簡註:金字旁間,劍,鏈,撾,斧,鉞并戈,戟,牌,棒與鎗,扒,一一學得精熟 。多得王進盡心指教,點撥得件件都有奧妙。王進見他學得精熟了,自思在此雖好, 只是不了;一日,想起來,相辭要上延安府去。史進那裏肯放,說道:「師父只在此 間過了。小弟奉養你母子二人以終天年,多少是好。」王進道:「賢弟,多蒙你好心 ,在此十分之好;只恐高太尉追捕到來,負累了你,不當穩便;以此兩難。我一心要 去延安府投著在老种經略處勾當。那裏是鎮守邊庭,用人之際,足可安身立命。」史 進并太公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一個席筵送行,托出一盤──兩個段子,一百兩花銀謝 師。次日,王進收拾了擔兒,備了馬,母子二人相辭史太公。王進請娘乘了馬,望延 安府路途進發。史進叫莊客挑了擔兒,親送十里之程,心中難捨。史進當時拜別了師 父,灑淚分手,和莊客自回。王教頭依舊自挑了擔兒,跟著馬,母子二人自取關西路 上去了。

話中不說王進去投軍役。只說史進回到莊上,每日只是打熬氣力;亦且壯年,又 沒老小,半夜三更起來演習武藝,白日裏只在莊後射弓走馬。不到半載之間,史進父 親──太公──染病患證,數日不起。史進使人遠近請醫士看治,不能痊可。嗚呼哀 哉,太公沒了。史進一面備棺槨盛殮,請僧修設好事,追齋理七,薦拔太公;又請道 士建立齋醮,超度升天,整做了十數壇好事功果道場,選了吉日良時,出喪安葬,滿 村中三四百史家莊戶都來送喪掛孝,埋殯在村西山上祖墳內了。史進家中自此無人管 業。史進又不肯務農,只要尋人使家生,較量鎗棒。

自史太公死後,又早過了三四個月日。時當六月中旬,炎天正熱,那一日,史進 無可消遣,提個交床坐在打麥場柳陰樹下乘涼。對面松林透過風來,史進喝采道:「 好涼風!」正乘涼哩,只見一個人探頭探腦在那裏張望。史進喝道:「作怪!誰在那 裏張俺莊上?」史進跳起身來,轉過樹背後,打一看時,認得是獵戶標兔李吉。史進 喝道:「李吉,張我莊內做甚麽?莫不是來相腳頭!」李吉向前聲諾道:「大郎,小 人要尋莊上矮邱乙郎喫碗酒,因見大郎在此乘涼,不敢過來衝撞。」史進道:「我且 問你:往常時你只是擔些野味來我莊上賣,我又不曾虧了你,如何一向不將來賣與我 ?敢是欺負我沒錢?」李吉答道:「小人怎敢;一向沒有野味,以此不敢來。」史進 道:「胡說!偌大一個少華山,恁地廣闊,不信沒有個獐兒,兔兒?」李吉道:「大 郎原來不知。如今山上添了一夥強人,紮下一個山寨,聚集著五七百個小嘍囉,有百 十匹好馬。爲頭那個大王喚作神機軍師朱武,第二個喚做跳澗虎陳達,第三個喚做白 花蛇楊春:這三個爲頭打家劫舍。華陰縣裏禁他不得,出三千貫賞錢,召人拿他。誰 敢上去拿他?因此上,小人們不敢上山打捕野味,那討來賣!」史進道:「我也聽得 說有強人。不想那廝們如此大弄。必然要惱人。李吉,你今後有野味時尋些來。」李 吉唱個喏自去了。

史進歸到廳前,尋思「這廝們大弄,必要來薅惱村坊。既然如此...」便叫莊 客揀兩頭肥水牛來殺了,莊內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燒了一陌「順溜紙,」便叫莊客去 請這當村裏三四百史家莊戶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齒坐下,教莊客一面把盞勸酒。史進對 衆人說道:「我聽得少華山上有三個強人,聚集著五七百小嘍羅打家劫舍。這廝們既 然大弄,必然早晚要來俺村中囉皂註:口字旁皂。我今特請你衆人來商議。倘若那廝 們來時,各家准備。我莊上打起梆子,你衆人可各執鎗棒前來救應;你各家有事,亦 是如此。遞相救護,共保村坊。如果強人自來,都是我來理會。」衆人道:「我等村 農只靠大郎做主,梆子響時,誰敢不來。」當晚衆人謝酒,各自分散回家,準備器械 。自此,史進修整門戶牆垣,安排莊院,設立幾處梆子,拴束衣甲,整頓刀馬,提防 賊寇,不在話下。

且說少華山寨中三個頭領坐定商議:爲頭的神機軍師朱武,那人原是定遠人氏, 能使兩口雙刀,雖無十分本事,郤精通陣法,廣有謀略;第二個好漢,姓陳,名達, 原是鄴城人氏,使一條出白點鋼鎗;第三個好漢,姓楊,名春,蒲州解良縣人氏,使 一口大桿刀。當日朱武郤與陳達,楊春說道:「如今我聽知華陰縣裏出三千賞錢,召 人捉我們,誠恐來時要與他廝殺。只是山寨錢糧欠少,如何不去劫擄些來,以供山寨 之用?聚積些糧食在寨裏,防備官軍來時,好和他打熬。」跳澗虎陳達道:「說得是 。如今便去華陰縣裏先問他借糧,看他如何。」白花蛇楊春道:「不要華陰縣去;只 去蒲城縣,萬無一失。」陳達道:「蒲城縣人戶稀少,錢糧不多,不如只打華陰縣; 那裏人民豐富,錢糧廣有。」楊春道:「哥哥不知。若是打華陰縣時,須從史家村過 。那個九紋龍史進是個大蟲,不可去撩撥他。他如何肯放我們過去?」陳達道:「兄 弟好懦弱!一個村坊,過去不得,怎地敢抵敵官軍?」楊春道:「哥哥,不可小覷了 他!那人端的了得!」朱武道:「我也曾聞他十分英雄,說這人真有本事。兄弟,休 去罷。」陳達叫將起來,說道:「你兩個閉了烏嘴!『長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他只是一個人,須不三頭六臂?我不信!」喝叫小嘍囉:「快備我的馬來!如今便先 去打史家莊,後取華陰縣!」朱武、楊春,再三諫勸。陳達那裏肯聽,隨即披掛上馬 ,點了一百四五十小嘍囉,鳴鑼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且說史進正在莊前整製刀馬,只見莊客報知此事。史進聽得,就莊上敲起梆子來 。那莊前,莊後,莊東,莊西,三四百家莊戶,聽得梆子響,都拖鎗曳棒,聚起三四 百人,一齊都到史家莊上。看了史進,頭戴一字巾,身披朱紅甲;上穿青錦襖,下著 抹綠靴;腰繫皮搭膞,前後鐵掩心;一張弓,一壺箭,手裏拿一把三尖兩刃四竅八環 刀。莊客牽過那匹火炭赤馬。史進上了馬,綽了刀,前面擺著三四十壯健的莊客,後 面列著八九十村蠢的鄉夫及史家莊戶,都跟在後頭,一齊呐喊,直到村北路口。那少 華山陳達引了人馬飛奔到山坡下,將小嘍囉擺開。史進看時,見陳達頭戴乾紅凹面巾 ,身披裹金生鐵甲;上穿一領紅衲襖,腳穿一對吊墩靴;腰繫七尺攢線搭膞;坐騎一 匹高頭白馬;手中橫著丈八點鋼矛。小嘍囉趁勢便呐喊。二員將就馬上相見。

陳達在馬上看著史進,欠身施禮。史進喝道:「汝等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犯著 彌天大罪,都是該死的人!你也須有耳朵!好大膽!直來太歲頭上動土!」陳達在馬 上答道:「俺山寨裏欠少些糧,欲往華陰縣借糧;經繇貴莊,假一條路,並不敢動一 根草。可放我們過去,回來自當拜謝。」史進道:「胡說!俺家見當里正,正要拿你 這夥賊;今日倒來經繇我村中過,卻不拿你,倒放你過去,本縣知道,須連累於我。 」陳達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相煩借一條路。」史進道:「甚麽閒話!我 便肯時,有一個不肯!你問得他肯便去!」陳達道:「好漢,叫我問誰?」史進道: 「你問得我手裏這口刀肯,便放你去!」陳達大怒道:「趕人不要趕上!休得要逞精 神!」史進也怒,輪手中刀,驟坐下馬,來戰陳達。陳達也拍馬挺鎗來迎史進。兩個 交馬,鬥了多時,史進賣個破綻,讓陳達把鎗望心窩裏搠來;史進卻把腰一閃,陳達 和鎗顛註:手字旁顛。入懷裏來;史進輕舒猿臂,款紐狼腰,只一挾,把陳達輕輕摘 離了嵌花鞍,款款揪住了線搭膞,只一丟,丟落地,那匹戰馬撥風也似去了。史進叫 莊客把陳達綁縛了。衆人把小嘍囉一趕都走了。史進回到莊上,把陳達綁在庭心內柱 上,等待一發拿了那賊首,一併解官請賞;且把酒來賞了衆人,教且權散。衆人喝采 :「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傑!」

休說衆人歡喜飲酒。卻說朱武、楊春,兩個正在寨裏猜疑,捉摸不定,且教小嘍 囉再去探聽消息。只見回去的人牽著空馬,奔到山前,只叫道:「苦也!陳家哥哥不 聽二位哥哥所說,送了性命!」朱武問其緣故。小嘍羅備說交鋒一節,「怎當史進英 雄!」朱武道:「我的言語不聽,果有此禍!」楊春道:「我們盡數都去與他死拼, 如何?」朱武道:「亦是不可;他尚自輸了,你如何拼得他過?我有一條苦計,若救 他不得,我和你都休。」楊春問道:「如何苦計?」朱武附耳低言說道:「只除恁地 ,...」楊春道:「好計!我和你便去!事不宜遲!」

再說史進正在莊上忿怒未消,只見莊客飛報道:「山寨裏朱武,楊春自來了!」 史進道:「這廝合休!我教他兩個一發解官!快牽過馬來!」一面打起梆子。衆人早 都到來。史進上了馬,正待出莊門,只見朱武、楊春,步行已到莊前,兩個雙雙跪下 ,擎著四行眼淚。史進下馬來喝道:「你兩個跪下如何說?」朱武哭道:「小人等三 個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當初發願道:『不求同日生,只願同日死。』雖 不及關,張,劉備的義氣,其心則同。今日小弟陳達不聽好言,誤犯虎威,已被英雄 擒捉在貴莊,無計懇求,今來一逕就死。望英雄將我三人一發解官請賞,誓不皺眉。 我等就英雄手內請死,並無怨心!」史進聽了,尋思道:「他們直恁義氣!我若拿他 去解官請賞時,反教天下好漢們恥笑我不英雄。自古道:『大蟲不吃伏肉。』」史進 便道:「你兩個且跟我進來。」朱武、楊春,並無懼怯,隨了史進,直到後廳前跪下 ,又教史進綁縛。史進三四五次叫起來。他兩個那裏肯起來。「惺惺惜惺惺,好漢識 好漢。」史進道:「你們既然如此義氣深重,我若送了你們,不是好漢。我放陳達還 你,如何?」朱武道:「休得連累了英雄,不當穩便,寧可把我們解官請賞。」史進 道:「如何使得。你肯吃我酒食麽?」朱武道:「一死尚然不懼,何況酒肉乎!」當 時史進大喜,解放陳達,就後廳上座置酒設席管待三人。朱武,楊春,陳達,拜謝大 恩。酒至數杯,少添春色。酒罷,三人謝了史進回山去了。史進送出莊門,自回莊上 。

卻說朱武等三人歸到寨中坐下,朱武道:「我們非這條苦計,怎得性命在此?雖 然救了一人,卻也難得史大郎爲義氣上放了我們。過幾日備些禮物送去,謝他救命之 恩。」

話休絮繁,過了十數日,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兩蒜條金,使兩個小嘍囉乘月黑 夜送去史家莊上,當夜敲門。莊客報知,史進火急披衣,來到莊前,問小嘍囉:「有 甚話說?」小嘍羅道:「三個頭領再三拜覆:特使進獻些薄禮,酬謝大郎不殺之恩。 不要推卻,望乞笑留。」取出金子遞與。史進初時推卻,次後尋思道:「既然好意送 來,受之爲當。」叫莊客置酒管待小校喫了半夜酒,把些零碎銀兩賞了小校回山。又 過半月有餘,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議擄掠得好大珠子,又使小嘍羅連夜送來莊上。史 進受了,不在話下。

又過了半月,史進尋思道:「也難得這三個敬重我,我也備些禮物回奉他。」次 日,叫莊客尋個裁縫,自去縣裏買了三疋紅綿,裁成三領錦襖子;又揀肥羊煮了三個 ,將大盒子盛了,委兩個莊客去送。史進莊上有個爲頭的莊客王四,此人頗能答應官 府,口舌利便,滿莊人都叫他做「賽伯當」。史進教他同一個得力的莊客,挑了盒擔 ,直送到山下。小嘍囉問了備細,引到山寨裏見了朱武等。三個頭領大喜,受了錦襖 子並肥羊酒禮,把十兩銀子賞了莊客,每人吃了十數碗酒,下山同歸莊內,見了史進 ,說道:「山上頭領多多上覆。」史進自此常常與朱武等三人往來。不時間,只是王 四去山寨裏送物事,不只一日。寨裏頭領也頻頻地使人送金銀來與史進。

荏苒光陰,時遇八月中秋到來。史進要和三人說話,約至十五夜來莊上賞月飲酒 ,先使莊客王四齎一封請書直至少華山上請朱武,陳達,楊春,來莊上赴席。王四馳 書逕到山寨裏,見了三位頭領,下了來書。朱武看了大喜。三個應允,隨即寫封回書 ,賞了王四五兩銀子,喫了十來碗酒。王四下得山來,正撞著時常送物事來的小嘍囉 ,一把抱住,那裏肯放,又拖去山路邊村酒店裏喫了十數碗酒,王四相別了回莊,一 面走著,被山風一吹,酒卻湧上來,踉踉蹌蹌,一步一顛;走不得十里之路,見座林 子,奔到裏面,望著那綠茸茸莎草地上撲地倒了。

原來兔李吉正在那坡下張兔兒,認得是史家莊上王四,趕入林子裏來扶他,那裏 扶得動,只見王四搭膊裏突出銀子來。李吉尋思道:「這廝醉了,...那裏討得許 多?...何不拿他些?」也是天罡星合當聚會,自是生出機會來:李吉解那搭膊, 望地下只一抖,那封回書和銀子都抖出來。李吉拿起,頗識幾字;將書拆開看時,見 面寫著少華山朱武,陳達,楊春;中間多有兼文帶武的言語,卻不識得,只認得三個 名字。李吉道:「我做獵戶,幾時能彀發跡?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財,卻在這裏!華陰 縣裏現出三千貫賞錢捕捉他三個賊人。叵耐史進那廝,前日我去他莊上尋矮邱乙郎, 他道我來相腳頭屣盤,──你原來倒和賊人來往!」銀子並書都拿去了,望華陰縣裏 來出首。

卻說莊客王四一覺直睡到二更方醒,覺來看見月光微微照在身上,吃了一驚,跳 將起來,卻見四邊都是松樹;便去腰裏摸時,搭膊和書都不見了;四下裏尋時,只見 空搭膊在莎草地上。王四只管叫苦,尋思道:「銀子不打緊,這封回書卻怎生得好? ...正不知被甚人拿去了?...」眉頭一縱,計上心來,自道:「若回去莊上說 脫了回書,大郎必然焦躁,定是趕我出來;不如只說不曾有回書,那裏查照?」計較 定了,飛也似取路歸來莊上,卻好五更天氣。

史進見王四回來,問道:「你緣何方才歸來?」王四道:「托主人福蔭,寨中三 個頭領都不肯放,留住王四喫了半夜酒,因此回來遲了。」史進又問:「曾有回書麽 ?」王四道:「三個頭領要寫回書,卻是小人道:『三位頭領既然準時赴席,何必回 書?小人又有杯酒,路上恐有些失支脫節,不是耍處。』」史進聽了大喜,說道:「 不枉了諸人叫你『賽伯當』!真個了得!」王四應道:「小人怎敢差遲,路上不曾住 腳,一直奔回莊上。」史進道:「既然如此,教人去縣裏買些果品案酒伺候。」

不覺中秋節至。是日晴明得好。史進當日分付家中莊客宰了一腔大羊,殺了百十 個雞鵝,準備下酒食筵宴。看看天色晚來,少華山上朱武,陳達,楊春,三個頭領分 付小嘍囉看守寨柵,只帶三五個做伴,將了朴刀,各跨口腰刀,不騎鞍馬,步行下山 ,逕來到史家莊上。史進接著,各敘禮罷,請入後園。莊內己安排下筵宴。史進請三 位頭領上坐,史進對席相陪,便叫莊客把前後莊門拴了,一面飲酒。莊內莊客輪流把 盞,一邊割羊勸酒。酒至數杯,卻早東邊推起那輪明月。史進和三個頭領敍說舊話新 言。只聽得牆外一聲喊起,火把亂明。史進大驚,跳起身來道:「三位賢友且坐,待 我去看!」喝叫莊客:「不要開門!」掇條梯子上牆打一看時,只見是華陰縣尉在馬 上,引著兩個都頭,帶著三四百士兵,圍住莊院。史進及三個頭領只管叫苦。外面火 光中照見鋼叉,朴刀,五股叉,留客住,擺得似麻林一般。兩個都頭口裏叫道:「不 要走了強賊!」

不是這夥人來捉史進並三個頭領,怎地教史進先殺了一二個人,結識了十數個好 漢?直教:

   蘆花深處屯兵士,荷葉陰中治戰船。

  畢竟史進與三個頭領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話說當時史進道:「卻怎生是好?」朱武等三個頭領跪下道:「哥哥,你是乾淨 的人,休爲我等連累了。大郎可把索來綁縛我三個出去請賞,免得負累了你不好看。 」史進道:「如何使得!恁地時,是我賺你們來,捉你請賞,枉惹天下人笑。若是死 時,我與你們同死;活時同活。你等起來,放心,別作圓便。且等我問個來歷情繇。 」

史進上梯子問道:「你兩個何故半夜三更來劫我莊上?」兩個都頭道:「大郎, 你兀自賴哩!見有原告人李吉在這裏。」史進喝道:「李吉,你如何誣告平人?」李 吉應道:「我本不知;林子裏拾得王四的回書,一時間把在縣前看,因此事發。」史 進叫王四,問道:「你說無回書,如何卻又有書?」王四道:「便是小人一時醉了, 忘記了回書。」史進大喝道:「畜生!卻怎生好!」外面都頭人等懼怕史進了得,不 敢奔入莊裏來捉人。三個頭領把手指道:「且答應外面。」史進會意,在梯子上叫道 :「你兩個都頭都不必鬥動,權退一步,我自綁縛出來解官請賞。」那兩個都頭都怕 史進,只得應道:「我們都是沒事的,等你綁出來,同去請賞。」史進下梯子,來到 廳前,先將王四帶進後園,把來一刀殺了;喝教許多莊客把莊裏有的沒的細軟等物即 便收,拾盡教打疊起了;一壁點起三四十個火把。莊裏史進和三個頭領全身披挂,槍 架上各人跨了腰刀,拿了朴刀,拽扎起,把莊後草屋點著;莊客各自打拴了包裹。外 面見裏面火起,都奔來後面看。史進卻就中堂又放起火來,大開莊門,呐聲喊,殺將 出來。史進當頭,朱武,楊春在中,陳達在後,和小嘍羅並莊客,一衝一撞,指東殺 西。史進卻是個大蟲,那裡攔當得住;後面火光亂起,殺出條路,衝將出來,正迎著 兩個都頭並李吉,史進見了大怒。「讎人見面,分外眼明!」兩個都頭見勢頭不好, 轉身便走。李吉也卻待回身。史進早到,手起一刀,把李吉斬做兩段。兩個都頭正待 走時,陳達,楊春趕上,一個一朴刀,結果了兩個性命。縣尉驚得跑馬走回去了。衆 士兵那裏敢向前,各自逃命散了,不知去向。

史進引著一行人,且殺且走,直到少華山上寨內坐下。喘息方定,朱武等忙叫小 嘍羅一面殺牛宰馬,賀喜飲宴,不在話下。

一連過了幾日,史進尋思:「一時間要救三人,放火燒了莊院。雖是有些細軟家 財,麤重雜物,盡皆沒了!」心內躊躇,在此不了,開言對朱武等說道:「我師父王 教頭在關西經略府勾當,我先要去尋他,只因父親死了,不曾去得;今來家私莊院廢 盡,我如今要去尋他。」朱武三人道:「哥哥休去,只在我寨中且過幾日,又作商議 。若哥哥不願落草時,待平靜了,小弟們與哥哥重整莊院,再作良民。」史進道:「 雖是你們的好情分,只是我今去意難留。我若尋得師父,也要那裏討個出身,求半世 快樂。」朱武道:「哥哥便在此間做個寨主,卻不快活?只恐寨小不堪歇馬。」史進 道:「我是個清白好漢,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來點污了!你勸我落草,再也休題。」史 進住了幾日,定要去。朱武等苦留不住。史進帶去的莊客都留在山寨;只自收拾了些 散碎銀兩,打拴一個包裏,餘者多的盡數寄留在山寨。

史進頭帶白范陽氈大帽,上撒一撮紅纓;帽兒下裹一頂渾青抓角軟頭巾。頂上明 黃縷帶;身穿一領白絲兩上領戰袍;腰系一條楂註:手字旁查。五指梅紅攢線搭膊; 青白間道行纏絞腳,襯著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跨一口銅鈸磐口雁翎刀;背上包裹;提 了朴刀;辭別朱武等三人。衆多小嘍羅都送下山來。朱武等灑淚而別,自回山寨去了 。

只說史進提了朴刀,離了少華山,取路投關西正路,望延安府路上來,免不得饑 食渴飲,夜住曉行;獨自行了半月之上,來到渭州,「這裏也有個經略府,莫非師父 王教頭在這裏?」史進便入城來看時,依然有六街三市。只見一個小小茶坊正在路口 。史進便入茶坊裏來揀一副坐位坐了。茶博士問道:「客官,喫甚茶?」史進道:「 喫個泡茶。」茶博士點個泡茶放在史進面前。史進問道:「這裏經略府在何處?」茶 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史進道:「借問經略府內有個東京來的教頭王進麽?」 茶博士道:「這府裏教頭極多,有三四個姓王的,不知那個是王進。」

道猶未了,只見一個大漢大踏步竟進入茶坊裏來。史進看他時,是個軍官模樣: 頭裏芝麻羅萬字頂頭巾;腦後兩個太原府扭絲金環;上穿一領鸚哥綠紵絲戰袍;腰繫 一條文武雙股鴉青縧;足穿一雙鷹爪皮四縫乾黃靴;生得面圓耳大,鼻直口方,腮邊 一部貉腮鬍鬚,身長八尺,腰闊十圍。那人入到茶房裏面坐下。茶博士道:「客官, 要尋王教頭,只問這位提轄,便都認得。」史進忙起身施禮道:「客官,請坐,拜茶 。」

兩個挽了肐膊,出得茶坊來,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見一簇衆人圍住白地上。史 進道:「兄長,我們看一看。」分開人衆看時,中間裏一個人,仗著十來條桿棒,地 上攤著十數個膏藥,一盤子盛著,插把紙標兒在上面,卻原來是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的 。史進見了,卻認得他。原來是教史進開手的師父,叫做打虎將李忠。史進就人叢中 叫道:「師父,多時不見。」李忠道:「賢弟如何到這裏?」魯提轄道:「既是史大 郎的師父,也和俺去喫三杯。」李忠道:「待小子賣了膏藥,討了回錢,一同和提轄 去。」魯達道:「誰奈煩等你!去便同去!」李忠道:「小人的衣飯,無計奈何。提 轄先行,小人便尋將來。──賢弟,你和提轄先行一步。」魯達焦躁,把那看的人一 推一交,罵道:「這廝們夾著屁眼撒開!不去的洒家便打!」衆人見是魯提轄,一鬨 都走了。李忠見魯達兇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當下收拾 了行頭藥囊,寄頓了槍棒。三個人轉彎抹角,來到州橋之下一個潘家有名的酒店,門 前挑出望竿,挂著酒旆,漾在空史飄蕩。三人來到潘家酒樓上揀個濟楚閣兒裏坐下。 提轄坐了主位,李忠對席,史進下首坐了。酒保唱了喏,認的是魯提轄便道:「提轄 官人,打多少酒?」魯達道:「先打四角酒來。」一面舖下菜蔬果品按酒,又問道: 「官人,喫甚下飯?」魯達道:「問甚麽!但有,只顧賣來,一發算錢還你!這廝! 只顧來聒噪!」酒保下去,隨即燙酒上來;但是下口肉食,只顧將來擺一桌子。

三個酒至數杯,正說些閒話,較量些鎗法,說得入港,只聽得隔壁閣子裏有人哽 哽咽咽啼哭。魯達焦躁,便把碟兒盞兒都丟在樓板上。酒保聽得,慌忙上來看時,見 魯提轄氣憤地。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東西,分付賣來。」魯達道:「洒家要甚 麽!你也須認得洒家!卻恁地教甚麽人在間壁吱吱的哭,攪俺弟兄們喫酒?洒家須不 曾少了你酒錢!」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攪官人吃酒?這個哭的 是綽酒座兒唱的父女兩人,不知官人們在此喫酒,一時間自苦了啼哭。」魯提轄道: 「可是作怪!你與我喚得他來。」酒保去叫。不多時,只見兩個到來:前面一個十八 九歲的婦人,背後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兒,手裏拿串拍板,都來到面前。看那婦人,雖 無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動人的顔色,拭著淚眼,向前來,深深的道了三個萬福。那老 兒也都相見了。

魯達問道:「你兩個是那裏人家?爲甚麽啼哭?」那婦人便道:「官人不知,容 奴告稟:奴家是東京人氏,因同父母來渭州投奔親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親在客 店裏染病身故。父女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間有個財主,叫做鎮關西鄭大官人,因見 奴家,便使強媒硬保,要奴作妾。誰想寫了三千貫文書,虛錢實契,要了奴家身體。 未及三個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將奴趕打出來,不容完聚,著落店主人家追要原 典身錢三千貫。父親懦弱,和他爭不得。他又有錢有勢。當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 討錢來還他?沒計奈何,父親自小教得家些小曲兒,來這裏酒樓上趕座子,每日但得 些錢來,將大半還他,留些少父女們盤纏。這兩日,酒客稀少,違了他錢限,怕他來 討時,受他差恥。父女們想起這苦楚,無處告訴,因此啼哭。不想誤犯了官人,望乞 恕罪,高抬貴手!」

魯提轄又問道:「你姓甚麽?在那個客店裏歇?那個鎮關西鄭大官人在那裏住? 」老兒答道:「老漢姓金,排行第二。孩兒小字翠蓮。鄭大官人便是此間狀元橋下賣 肉的鄭屠,綽號鎮關西。老漢父女兩個只在前面東門裏魯家客店安下。」魯達聽了道 :「呸!俺只道那個鄭大官人,卻原來是殺豬的鄭屠!這個腌臢潑才,投托著俺小种 經略相公門下做個肉舖戶,卻原來這等欺負人!」回頭看著李忠,史進,道:「你兩 個且在這裏,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廝便來!」史進,李忠,抱住勸道:「哥哥息怒,明 日卻理會。」兩個三回五次勸得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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