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知縣一夜不曾得睡,立等回報;聽得道:「賊都走了,只拿得幾家鄰舍。」 知縣把一干拏到的鄰舍當廳勘問。衆鄰舍告道:「小人等雖在晁保正鄰近居住,遠者 三二里地,近者也隔著些村坊。他莊上時常有搠槍使棒的人來,如何知他做這般的事 。」知縣逐一問了時,務要問他們一個下落。數內一個貼鄰告道:「若要知他端的, 除非問他莊客。」知縣道:「說他家莊客也都跟著走了。」鄰舍告道:「也有不願去 的,還在這裏。」知縣聽了,火速差人,就帶了這個貼鄰做眼,來東溪村捉人。無兩 個時辰,早拿到兩個莊客。當廳勘問時,那莊客初時抵賴,吃打不過,只得招道:「 先是六個人商議。小人只認得一個是本鄉中教學的先生,叫吳學究;一個叫做公孫勝 ,是全真先生;又有一個黑大漢,姓劉。更有那三個,小人不認得,卻是吳學究合將 來的。聽得說道:『他姓阮,在石碣村住。他是打魚的,弟兄三個。』只此是實。」 知縣取了一紙招狀,把兩個莊客交與何觀察,回了一道備公文申呈本府。宋江自周全 那一干鄰舍,保放回家聽候。
且說這衆人與何濤押解了兩個莊客連夜回到濟州,正直府尹陞廳。何濤引了衆人 到廳前,稟說晁蓋燒莊在逃一事,再把莊客口詞說一遍。府尹道:「既是恁地說時, 再拿出白勝來!」問道:「那三個姓阮的在那裏?」白勝抵賴不過,只得供說:「三 個姓阮的——一個叫做立地太歲阮小二,一個叫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個是活閻羅阮 小七。——都在石碣村湖裏住。」知府道:「還有那三個姓甚麽?」白勝告道:「一 個是智多星吳用,一個是入雲龍公孫勝,一個叫做赤髮鬼劉唐。」知府聽了,便道: 「既有下落,且把白勝依原監了,收在牢裏。」隨即又喚何觀察,差去石碣村,「只 拿了姓阮三個便有頭腦。」不是此一去,有分教:
天罡地煞,來尋聚會風雲;水滸山城,去聚縱橫人馬。
畢竟何觀察怎生差去石碣村緝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林沖水寨大併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
話說當下何觀察領了知府臺旨下廳來,隨即到機密房裏與眾人商議。眾多做公的 道:「若說這個石碣村湖蕩,緊靠著梁山泊,都是茫茫蕩蕩,蘆葦水港。若不得大隊 官軍,舟船人馬誰敢去那裏捕捉賊人!」何濤聽罷,說道:「這一論也是。」再到廳 上稟覆府尹,道:「原來這石碣村湖泊正傍著梁山水泊,周圍儘是深港水汊,蘆葦草 蕩。間常時也兀自劫了人,莫說如今又添了那一夥強人在裏面。若不起得大隊人馬, 如何敢去那裏捕獲得人!」府尹道:「既是如此說時,再差一員了得事的捕盜巡檢, 點與五百官兵人馬,和你一處去緝捕。」何觀察領了臺旨,再回機密房來,喚集這眾 多做公的,整選了五百餘人,各各自去準備什物器械。次日,那捕盜巡檢領了濟州府 帖文,與同何觀察兩個點起五百軍兵,同眾多做公的一齊奔石碣村來。
且說晁蓋,公孫勝,自從把火燒了莊院,帶同十數個莊客來到石碣村,半路上撞 見三阮弟兄各執器械,卻來接應到家。七個人都在阮小五莊上。那時阮小二已把老小 搬入湖泊裏,七人商議要去投梁山泊一事。吳用道:「見今李家道口有那旱地忽律朱 貴在那裏開酒店,招接四方好漢。但要入夥的,須是先投奔他。我們如今安排了船隻 ,把一應的物件裝在船裏,將些人情送與他引進。」大家正在那裏商議投奔梁山泊, 只見幾個打漁的來報道:「官軍人馬飛奔村裏來也!」晁蓋便起身叫道:「這廝們趕 來,我等休走!」阮小二道:「不妨!我自對付他!叫那廝大半下水裏去死,小半都 搠殺他!」公孫勝道:「休慌!且看貧道的本事!」晁蓋道:「劉唐兄弟,你和學究 先生且把財賦老小裝載船裏逕撐去李家道口左側相等;我們看些頭勢,隨後便到!」 阮小二選兩支棹船,把娘和老小,家中財賦,都裝下船裏。吳用,劉唐,各押著一支 ,叫七八個伴當搖了船,先到李家道口去等;又分付阮小五,阮小七,撐駕小船,如 此迎敵。兩個各棹船去了。
且說何濤並捕盜巡簡帶領官兵,漸近石碣村,但見河埠有船,盡數奪了;便使會 水的官兵下船裏進發;岸上的,騎馬。船騎相迎,水陸並進。到阮小二家,一齊呐喊 ,人兵並起,撲將入去。早是一所空房,裏面只有些麤重傢伙,何濤道:「且去拿幾 家附近漁戶。」問時,說道:「他的兩個兄弟——阮小五,阮小七,——都在湖泊裏 住,非船不能去。」何濤與巡檢商議道:「這湖泊裏港汊又多,路徑甚雜;抑且水蕩 陂塘,不知深淺;若是四紛五落去捉時,又怕中了這賊人姦計:我們把馬匹都教人看 守在這村裏,一發都下船裏去。當時捕盜巡檢並何觀察一同做公的人等都下了船。那 時捉的船非止百十支,也有撐的,亦有搖的,一齊都望阮小五打漁莊上來。行不到五 六裏水面,只聽得蘆葦中間有人嘲歌。眾人且住了船聽時,那歌道:
打魚一世蓼兒窪,不種青苗不種麻。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
何觀察並眾人聽了,盡吃一驚。只見遠遠地一個人獨棹一支小船兒,唱將來。有 認得的指道:「這個便是阮小五!」何濤把手一招,眾人併力向前,各執器械,挺著 迎將去。只見阮小五大笑,罵道:「你這等虐害百姓的賊官!直如此大膽!敢來引老 爺做甚麽!卻不是來捋虎鬚!」何濤背後有會射弓箭的,搭上箭,拽滿弓,一齊放箭 。阮小五放箭來,拿著樺揪,翻筋斗鑽下水裏去,眾人趕來跟前,拿個空。又撐不到 兩條港汊,只聽得蘆葦蕩裏打呼哨。眾人把船擺開,見前面兩個人棹著一支船來。船 頭上立著一個人,頭戴青箬笠,身披綠蓑衣,手裏撚著條筆管槍,口裏也唱著道:
老爺生長石碣村,稟性生來要殺人。先斬何濤巡檢首,京師獻與趙王君!
何觀察並眾人聽了,又吃一驚。有認得的說道:「這個正是阮小七!」何濤喝道 :「眾人併力向前,先拿住這個賊,休教走了!」阮小七聽得,笑道:「潑賊!」便 把槍只一點,那船便使轉來,望小港裏串著走。眾人捨命喊,趕將去。這阮小七和那 搖船的飛也似搖著櫓,口裏打著呼哨,串著小港汊中只顧走。眾官兵趕來趕去,看見 那水港窄狹了。何濤道:「且住!把船且泊了,都傍岸邊。」上岸看時,只見茫茫蕩 蕩,都是蘆葦,正不見一些旱路。何濤內心疑惑,卻商議不定,便問那當村住的人。 說道:「小人們雖是在此居住,也不知道這裏有許多去處。」何濤便教划著兩隻小船 ,船上各帶三個做公的去前面探路。去了兩個時辰有餘,不見回報。何濤道:「這廝 們好不了事!」再差五個做公的,又划兩隻船去探路。這幾個做公的划了兩隻船,又 去了一個多時辰,並不見些回報。何濤道:「這幾個都久慣作公的四清六活的人,卻 怎地也不曉事!如何不著一隻船轉來回報?不想這些帶來的官兵人人亦不知顛倒!」 天色又看看晚了,何濤思想:「在此不著邊際,怎生奈何?我須用自去走一遭。」揀 一隻疾快小船,選了幾個老郎做公的,各拿了器械,漿起五六把樺楫,何濤坐在船頭 上,望這個蘆葦港裏蕩將去。
那時已是日沒沈西。划得船開,約行了五六裏水面,看見側邊岸上一個人提著把 鋤頭走將來。何濤問道:「兀那漢子,你是甚人?這裏是甚去處?」那人應道:「我 是這村裏莊家。這裏喚做斷頭溝,沒路了。」何濤道:「你曾見兩隻船過來麽?」那 人道:「不是來捉阮小五的?」何濤道:「你怎地知得是來捉阮小五的?」那人道: 「他們只在前面鳥林裏廝打。」何濤道:「離這裏還有多少路?」那人道:「只在前 面望得見便是。」何濤聽得,便叫攏船前去接應;便差兩個做公的拿了攩叉上岸來。 只見那漢提起鋤頭來,手到,把這兩個做公的,一鋤頭一個,翻筋斗都打下水裏去。 何濤見了吃一驚;急跳起身來時,卻待奔上岸,只見那隻船忽地搪將開去,水底下鑽 起一個人來,把何濤兩腿只一扯,撲通地倒撞下水裏去。這幾個船裏的卻待要走,被 這提鋤頭的趕將上船來,一鋤頭一個,排頭打下去,腦漿也打出來。這何濤被水底下 的這人倒拖上岸來,就解下他的搭膊來捆了。看水底下這人卻是阮小七;岸上提鋤頭 的那漢便是阮小二。弟兄兩個看著何濤罵道:「老爺弟兄三個,從來只愛殺人放火! 量你這廝直得甚麽!你如何大膽,特地引著官兵來捉我們!」何濤道:「好漢!小人 奉上命差遣,蓋不繇已。小人怎敢大膽要來捉好漢!望好漢可憐見家中有個八十歲的 老娘,無人養贍,望乞饒恕性命則個!」阮家弟兄道:「且把他來捆做個『粽子』撇 在船艙裏!」把那幾個屍首都攛去水裏去了。個個呼哨一聲,蘆葦叢中鑽出四五個打 魚的人來,都上了船。阮小二,阮小七,各駕了一隻船出來。
且說這捕盜巡檢領著官兵,都在那船裏,說道:「何觀察他道做公的不了事,自 去探路,也去了許多時不見回來!」那時正是初更左右,星光滿天,眾人都在船上歇 涼。忽然只見起一陣怪風,從背後吹將來,吹得眾人掩面大驚,只叫得苦;把那纜船 索都刮斷了。正沒擺佈處,只聽得後面呼哨響;迎著風看時,只見蘆花側畔射出一派 火光來。眾人道:「今番卻休了!」那大船小船約有百十來隻,正被這大風刮得你撞 我磕,捉摸不住,那火光卻早來到面前。原來都是一叢小船,兩隻價幫住,上面滿滿 堆著蘆葦柴草,刮刮雜雜燒著,乘著順風直衝將來。那百十來隻官船屯塞做一塊,港 汊又狹,又沒迴避處;那頭等大船也有十數隻,卻被他火船推來在鑽在大船隊裏一燒 。水底下原來又有人扶助著船燒將來,燒得大船上官兵都跳上岸來逃命奔走。不想四 邊儘是蘆葦野港,又沒旱路。只見岸上蘆葦又刮刮雜雜也燒將起來。那捕盜官兵兩頭 沒處走。風又緊,火又猛,眾官兵只得都奔爛泥裏立地。火光叢中,只見一隻小快船 ,船尾上一個搖著船,船頭上坐著一個先生,手裏明晃晃地拿著一口寶劍,口裏喝道 :「休教走了一個!」眾兵都在爛泥裏慌做一堆。說猶未了,只見蘆葦東岸兩個人引 著四五個打魚的,都手裏明晃晃拿著刀槍走來;這邊蘆葦西岸又是兩個人,也引著四 五個打魚的,手裏也明晃晃拿著飛魚鈎走來。東西兩岸四個好漢并這夥人一齊動手, 排頭兒搠將來。無移時,把許多官兵都搠死在爛泥裏。
東岸兩個是晁蓋,阮小五;西岸兩個是阮小二,阮小七;船上那個先生便時祭風 的公孫勝。五位好漢引著十數個打魚的莊家把這夥官兵都搠死在蘆葦蕩裏。單單只剩 得一個何觀察,捆做粽子也似,丟在船艙裏。阮小二提將上岸來,指著罵道:「你這 廝是濟州一個詐害百姓的蠢蟲!我本待把你碎屍萬段,卻要你回去對那濟州府管事的 賊說:俺這石碣村阮氏三雄,東溪村天王晁蓋,都不是好撩撥的!我也不來你城裏借 糧,他也休要來我這村中討死!倘或正眼兒覰著,休道你是一個小小州尹,也莫說蔡 太師差幹人來要拿我們,──便是蔡京親自來時,我也搠他三二十個透明的窟籠!俺 們放你回去,休得再來!傳與你的那個鳥官人,教他休要做夢!這裏沒大路,我著兄 弟送你出路口去!」當時阮小七把一隻小快船載了何濤,直送他到大路口,喝道:「 這裏一直去,便有尋路處!別的眾人都殺了,難道只恁地好好放了你去?也吃你那州 尹賊驢笑!且請下你兩個耳朵來做表證!」阮小七身邊拔起尖刀,把何觀察兩個耳朵 割下來,鮮紅淋漓;插了刀,解了搭膊,放上岸去。何濤得了性命,自尋路回濟州去 了。
且說晁蓋,公孫勝,和阮家三弟兄并十數個打魚的一發都駕了五七隻小船離了石 碣村湖泊,逕投李家道口來;到得那裏,相尋著吳用,劉唐船隻,合做一處。吳用問 起拒敵官兵一事,晁蓋備細說了。吳用眾人大喜,整頓船隻齊了,一同來到旱地忽律 朱貴酒店裏。朱貴見了許多人來,說投托入夥,慌忙迎接。吳用將來歷實說與朱貴聽 了,大喜。逐一都相見了,請入廳上坐定,忙叫酒保安排分例酒來管待眾人;隨即取 出一張皮靶弓來,搭上一枝響箭,望著那對港蘆葦中射去。響箭到處,早見有小嘍囉 搖出一支船來。朱貴急寫了一封書呈,備細寫眾豪傑入夥姓名人數,先付與小嘍囉齎 了,教去寨裏報知;一面又殺羊管待。眾好漢過了一夜,次日早起,朱貴喚一支大船 ,請眾多好漢下船,就同帶了晁蓋等來的船隻,一齊望山寨裏來。行了多時,早來到 一處水口,只聽的岸上鼓響鑼鳴。晁蓋看時,只見七八個小嘍囉划出四隻哨船來,見 了朱貴,都聲了喏,自依舊先去了。
再說一行人來到金沙灘上岸,便留老小船隻並打魚的人在此等候。又見數十個小 嘍囉下山來接引到關上。王倫領著一班頭領出關迎接晁蓋等,慌忙施禮,道:「小可 王倫,久聞晁天王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且喜光臨草寨。」晁蓋道:「晁某是個不讀 書史的人,甚是麤鹵;今日事在藏拙,甘心與頭領帳下做一小卒,不棄幸甚。」王倫 道:「休如何說,且請到小寨,再有計議。」一行從人都跟著上山來。到得大寨聚義 廳上,王倫再三謙讓晁蓋一行人上階。晁蓋等七人在右邊一字兒立下;王倫與眾頭領 在左邊一字兒立下。一個個都講禮罷,分賓主對席坐下。王倫喚階下眾小頭目聲喏已 畢,一壁廂動起山寨中鼓樂。先叫小頭目去山下管待來的從人,關下另有客館安歇。
單說山寨裏,宰了兩頭黃牛,十個羊,五個豬,大吹大擂筵席。眾頭領飲酒中間 ,晁蓋把胸中之事,從頭至尾,都告訴王倫等眾位。王倫聽罷,駭然了半晌;心內躊 躇,做聲不得;自己沈吟,虛作應答。筵宴至晚席散,眾頭領送晁蓋等眾人關下客館 內安歇,自有來的人伏侍。
晁蓋心中歡喜,對吳用等六人說道:「我們造下這等迷天大罪,那裏去安身!不 是這王頭領如此錯愛。我等皆已失所,此恩不可忘報!」吳用只是冷笑。晁蓋道:「 先生何故只是冷笑?有事可以通知。」吳用道:「兄長性直。你道王倫肯收留我們? 兄長不看他的心,只觀他的顔色動靜規模。」晁蓋道:「觀他顔色怎地?」吳用道: 「兄長不見他早間席上與兄長說話倒有交情;次後因兄長說出殺了許多官兵捕盜巡檢 ,放了何濤,阮氏三雄如此豪傑,他便有些顔色變了,雖是口中答應,心裏好生不然 。──若是他有心收留我們,只就早上便議定了坐位。杜遷,宋萬:這兩個自是麤鹵 的人,待客之事如何省得?只有林沖那人原是京師禁軍教頭,大郡的人,諸事曉得, 今不得已,坐了第四位。早間見林沖看王倫答應兄長模樣,他自便有些不平之氣;頻 頻把眼瞅這王倫,心內自已躊躇。我看這人倒有顧盼之心,只是不得已。小生略放片 言,教他本寨自相火併!」晁蓋道:「全仗先生妙策。」當夜七人安歇了。
次日天明,只見人報道:「林教頭相訪!」吳用便對晁蓋道:「這人來相探,中 俺計了。」七個人慌忙起來迎接,邀請林沖入到客館裏面。吳用向前稱謝道:「夜來 重蒙恩賜,拜擾不當。」林沖道:「小可有失恭敬。雖有奉承之心,奈緣不在其位, 望乞恕罪。」吳學究道:「我等雖是不才,非爲草木,豈不見頭領錯愛之心,顧盼之 意?感恩不淺!」晁蓋再三謙讓林沖上坐。林沖那裏肯,推晁蓋上首坐了。林沖便在 下首坐定。吳用等六人一帶坐下。晁蓋道:「久聞教頭大名,不想今日得會。」林沖 道:「小人舊在東京時,與朋友交,禮節不曾有誤。雖然今日能彀得見尊顔,不得遂 平生之願,特地逕來陪話。」晁蓋稱謝道:「深感厚意。」吳用便動問道:「小生舊 日久聞頭領在東京時,十分豪傑,不知緣何與高俅不睦,致被陷害?後聞在滄州亦被 火燒了大軍草料場,又是他的計策,向後不知誰薦頭領上山?」林沖道:「若說高俅 這賊陷害一節,但提起,毛髮植立!又不能報得此讎!來此容身,皆是柴大官人舉薦 到此。」吳用道:「柴大大人,莫非是江湖上稱爲小旋風柴進的麽?」林沖道:「正 是此人。」晁蓋道:「小可多聞人說柴大官人仗義疏財,接納四方豪傑,說是大周皇 帝嫡派子孫,如何能彀會他一面也好!」吳用又對林沖道:「據這柴大官人,名聞寰 海,聲播天下的人,教頭若非武藝超群,他如何肯薦上山?非是吳用過稱:理合王倫 讓這第一位與頭領坐。此天下公論,也不負了柴大官人的書信。」林沖道:「承先生 高談。只因小可犯下大罪,投奔柴大官人,非他不留林沖,誠恐負累他不便,自願上 山。不想今日去住無門!非在位次低微,只爲王倫心術不定,語言不准,難以相聚! 」吳用道:「王頭領待人接物,一團和氣,如何心地倒恁窄狹?」林沖道:「今日山 寨幸得眾多豪傑到此相扶相助,似錦上添花,如旱苗得雨。此人只懷嫉妒賢能之心, 但恐眾豪傑勢力相壓。夜來因見兄長所說眾位殺死官兵一節,他便有些不然,就懷不 肯相留的模樣;以此請眾豪傑來關下安歇。」吳用道:「既然王頭領有這般之心,我 等休要待他發付,自投別處去便了。」林沖道:「眾豪傑休生見外之心。林沖自有分 曉。小可只恐眾豪傑生退去之意;特來早早說知。今日看他如何相待。若這廝語言有 理,不似昨日,萬事罷論;倘若這廝今朝有半句話參差時,盡在林沖身上!」晁蓋道 :「頭領如此錯愛,俺弟兄皆感厚意。」吳用便道:「頭領爲新弟兄面上倒與舊弟兄 分顔。若是可容即容;不可容時,小生等登時告退。」林沖道:「先生差矣;古人有 言:『惺惺惜惺惺,好漢惜好漢。』量這一個潑男女,腌臢畜生,說甚弟兄!眾豪傑 且請寬心。」林沖起身別了眾人,說道:「少間相會。」眾人相送出來。林沖自上山 去了。
沒多時,只見小嘍囉到來相請,說道:「今日山寨裏頭領相請眾好漢去山南水寨 亭上筵會。」晁蓋道:「上覆頭領,少間便到。」小嘍囉去了。晁蓋問吳用道:「先 生,此一會如何?」吳學究笑道:「兄長放心。此一會倒有分做山寨之主。今日林教 頭必然有火併王倫之意。他若有些心懶,小生憑著三寸不爛之舌,不繇他不火併。兄 長,身邊各藏了暗器,只看小生把手撚鬚爲號,兄長便可協力。」晁蓋等眾人暗喜。
辰牌已後,三四次人來邀請。晁蓋和眾頭領各各帶了器械,暗藏在身上;結束得 端正,卻來赴席。只見宋萬親自騎馬,又來相請。小嘍囉擡了七乘山轎。七個人都上 轎子,一逕投南山水寨裏來,直到水亭子前下了轎。王倫,杜遷,林沖,朱貴,都出 來相接,邀請到那水亭子上,分賓主坐定。王倫與四個頭領--杜遷,宋萬,林沖, 朱貴,--坐在左邊主位上;晁蓋與六個好漢--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 坐在右邊客席;階下小嘍囉輪番把盞。酒至數巡,食供兩次,晁蓋和王倫盤話;但提 起聚義一事,王倫便把閒話支吾開去。吳用把眼來看林沖時,只見林沖側坐在椅上把 眼瞅王倫身上。
看看飲酒至午後,王倫回頭叫小嘍囉取來。三四個人去不多時,只見一人捧個大 盤子,裏放著五錠大銀。王倫便起身把盞,對晁蓋說道:「感蒙豪傑到此聚義,只恨 敝山小寨是一窪之水,如何安得許多真龍?聊備些小薄禮,萬望笑留,煩投大寨歇馬 ,小可使人親到麾下納降。」晁蓋道:「小子久聞大山招賢納士。一逕地特來投托入 夥;若是不能相容,我等眾人自行告退。重蒙所賜白金,決不敢領。非敢自誇豐富, 小可聊有些盤纏使用,速請納回厚禮,只此告別。」王倫道:「何故推卻?非是敝山 不納眾位豪傑,奈緣只爲糧少房稀,恐日後誤了足下眾位面皮不好;因此不敢相留。 」
說言未了,只見林沖雙眉別起,兩眼圓睜,坐在交椅上,大喝道:「你前番,我 上山來時,也推道糧少房稀!今日晁兄與眾豪傑到此山寨,你又發出這等言語來,是 何道理?」吳用便道說:「頭領息怒,自是我等來的不是,倒壞了你山寨情分。今日 王頭領以禮發付我們下山,送與盤纏,又不曾熱趕將去。請頭領息怒,我等自去罷休 。」林沖道:「這是笑裏藏刀言清行濁之人!我其實今日放他不過!」王倫喝道:「 你看這畜生!又不醉了,倒把言語來傷觸我!卻不是反失上下!」林沖大罵道:「量 你是個落地窮儒,胸中又沒文學,怎做得山寨之主!」吳用便道:「晁兄,只因我等 上山相投,反壞了頭領面皮。只今辦了船隻,便當告退。」晁蓋等七人便起身,要下 亭子。王倫留道:「且請席終了去。」林沖把桌子只一腳踢在一邊;搶起身來,衣襟 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刀來,掿的火雜雜。吳用便把手將髭鬚一摸。晁蓋,劉唐,便上 亭子來虛攔住王倫,叫道:「不要火拼!」吳用便假意扯林沖,道:「頭領,不可造 次!」公孫勝便兩邊道:「休爲我等壞了大義!」阮小二便去幫住杜遷,阮小五幫住 宋萬,阮小七幫住朱貴。嚇得小嘍囉們目瞪口呆。林沖拿住王倫,罵道:「你是一個 村野窮儒,虧了杜遷得到這裏!柴大官人這等資助你,賙給盤纏,興你相交,舉薦我 來,尚且許多推卻!今日眾豪傑特來相聚,又要發付他下山去!這梁山伯便是你的! 你這嫉賢妒能的賊,不殺了要你何用!你也無大量大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杜遷 ,宋萬,朱貴,本待要向前來勸;被這幾個緊緊幫著,那裏敢動。王倫那時也要尋路 走,卻被晁蓋,劉唐,兩個攔住。王倫見頭勢不好,口裏叫道:「我的心腹都在那裏 ?」雖有幾個身邊知心腹的人,本待要來救,見了林沖這般兇猛頭勢,誰敢向前。林 沖即時拿住王倫,又罵了一頓,去心窩裏只一刀,肐察地搠倒在亭上。晁蓋見搠王倫 ,各掣刀在手。林沖疾把王倫首級割下來,提在手裏,嚇得那杜遷,宋萬,朱貴,都 跪下,說道:「願隨哥哥執鞭墜蹬!」晁蓋等慌忙扶起三人來。吳用就血泊裏拽過一 把交椅來,便納林沖坐地,叫道:「如有不伏者,將王倫爲例!今日扶林教頭爲山寨 之主。」林沖大叫道:「先生差矣!我今日只爲眾豪傑義氣爲重上頭,火拼了這不仁 之賊,實無心要謀此位。今日吳兄卻讓此第一位與林沖坐,豈不惹天下英雄恥笑?若 欲相逼,寧死而已!弟有片言,不知眾位肯依我麽?」眾人道:「頭領所言,誰敢不 依。願聞其言。」
林沖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
斷金亭上,招多少斷金之人;聚義廳前,開幾番聚義之會。
正是:
替天行道人將至,仗義疏財漢便來。
畢竟林沖對吳用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梁山泊義士尊晁蓋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
話說林沖殺了王倫,手拿尖刀,指著眾人,說道:「我林沖雖係禁軍,遭配到此 ,今日為眾豪傑至此相聚,爭奈王倫心胸狹隘,嫉賢妒能,推故不納,因此火併了這 廝,非林沖要圖此位。據著我胸襟膽氣,焉敢拒敵官軍,他日剪除君側元兇首惡?今 有晁兄仗義疏財,智勇足備;方今天下人,聞其名無有不伏。我今日以義氣爲重,立 他爲山寨之主,好麽?」眾人道:「頭領言之極當。」晁蓋道:「不可。自古『強賓 不壓主。』晁蓋強殺,只是個遠來新到的人,安敢便來占上。」林沖把手向前,將晁 蓋推在交椅上,叫道:「今日事已到頭,不必推卻;若有不從,即以王倫爲例!」再 三再四,扶晁蓋坐了。林沖喝叫眾人就於亭前參拜了,一面使小嘍囉去大寨擺下筵席 ;一面叫人抬過了王倫屍首;一面又著人去山前山後喚眾多小頭目都來大寨裏聚義。
林沖等一行人請晁蓋上了轎馬,都投大寨裏來。到得聚義廳前,下了馬,都上廳 來。眾人扶晁天王去正中第一位交椅上坐定,中間焚起一爐香來。林沖向前道:「小 可林沖只是個麤匹夫,不過只會些鎗棒而已;無學無才,無智無術。今日山寨幸得眾 豪傑相聚,大義即明,非比往日苟且。學究先生在此,便請做軍師,執掌兵權,調用 將校。須坐第二位。」吳用答道:「吳某村中學究,胸次未見經綸濟世之才;雖曾讀 些孫吳兵法,未曾有半粒微功。豈可占上!」林沖道:「事已到頭,不必謙讓。」吳 用只得坐了第二位。林沖道:「公孫先名請坐第三位。」晁蓋道:「卻使不得。若是 這等推讓之時,晁蓋必須退位。」林沖道:「晁兄差矣;公孫先生名聞江湖,善能用 兵,有鬼神不測之機,呼風喚雨之法,那個及得!」公孫勝道:「雖有些小之法,亦 無濟世之才,如何敢占上,還是頭領坐了。」林沖道:「只今番克敵制勝,便見得先 生妙法。正是鼎分三足,缺一不可。先生不必推卻。」公孫勝只得坐了第三位。林沖 要再讓時,晁蓋,吳用,公孫勝,都不肯。三人俱道:「適蒙頭領所說,鼎分三足, 以此不敢違命。我三人占上,頭領要再讓人時,晁蓋等只得告退。」三人扶住,林沖 只得坐了第四位。晁蓋道:「今番須請宋,杜二頭領來坐。」杜遷,宋萬,那裏肯坐 ,苦苦地請劉唐坐了第五位;阮小二坐了第六位;阮小五坐了第七位;阮小七坐了第 八位;杜遷坐了第九位;宋萬坐了第十位;朱貴坐了第了十一位。梁山泊自此是十一 位好漢坐定。山前山後共有七八百人都來參拜了,分立在兩下。
晁蓋道:「你等眾人在此,今日林教頭扶我做山寨之主,吳學究做軍師,公孫先 生同掌兵權。林教頭等共管山寨。汝等眾人各依舊職管領山前山後事務,守備寨柵灘 頭,休教有失。各人務要竭力同心,共聚大義。」再教收拾兩邊房屋安頓了兩家老小 ;便教取出打劫得的生辰綱──金珠寶貝──并自家莊上過活的金銀財帛,就當廳賞 賜眾小頭目並眾多小嘍囉。當下椎牛宰馬,祭祀天地神明,慶賀重新聚義。眾頭領飲 酒至半夜方散。次日,又辦筵宴慶會。一連吃了數日筵席。晁蓋與吳用等眾頭領計議 :整點倉廒,一;修理寨柵,二;打造軍器──槍刀弓箭,衣甲頭盔──準備迎敵官 軍,三;安排大小船隻,教演人兵水手上船廝殺,好做提備,不在話下。
一日,林沖見晁蓋作事寬洪,疏財仗義,安頓各家老小在山,驀然思念妻子在京 師,存亡未保;遂將心腹備細訴與晁蓋道:「小人自後上山之後,欲要搬取妻子上山 來,因見王倫心術不定,難以過活。一向蹉跎過了,流落東京,不知死活。」晁蓋道 :「賢弟既有寶眷在京,如何不去取來完聚。你快寫信,便教人下山去,星夜取上山 來,多少是好。」林沖當下寫了一封書,叫兩個自身邊心腹小嘍囉下山去了。不過兩 個月,小嘍囉還寨說道:「直至東京城內殿帥府前,尋到張教頭家,聞說娘子被高太 尉威逼親事,自縊身死,以故半載。張教頭亦爲憂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止剩得女 使錦兒,已招贅丈夫在家過活。訪問鄰里,亦是如此說。打聽得真實,回來報與頭領 。」林沖見說了,潸然淚下;自此,杜絕了心中掛念。晁蓋等見說,悵然嗟歎,山寨 中自此無話,每日只是操練人兵,準備抵敵官軍。
忽一日,眾頭領正在聚義廳上商議事務,只見小嘍囉報上山來,說道:「濟州府 差撥軍官,帶領約有二千人馬,乘駕大小船四五百隻,見在石碣村湖蕩裏屯住,特來 報知。」晁蓋大驚,便請軍師吳用商議,道:「官軍將至,如何迎敵?」吳用笑道: 「不須兄長掛心,吳某自有措置。自古道:『水來土掩,兵到將迎。』」隨即喚阮氏 三雄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又喚林沖,劉唐,受計道:「你兩個便這般這 般……」再叫杜遷,宋萬,也分付了。
且說濟州府尹點差團練使黃安並本府捕盜官一員,帶領一千餘人,拘集本處船隻 ,就石碣村湖蕩調撥,分開船隻,作兩路來取泊子。
且說團練使黃安帶領人馬上船,搖旗呐喊,殺奔金沙灘來。看看漸近灘頭,只聽 得水面上嗚嗚咽咽吹將起來。黃安道:「這不是畫角之聲?且把船灣住!」看時只見 水面上遠遠地三隻船來。看那船時,每支上只有五個人,四個人搖著雙櫓,船頭上立 著一個人。頭帶絳紅巾,都是一樣紅羅繡襖,手裏各拿著留客住。三隻船上人都一般 打扮。於內有人認得的,便對黃安說道:「這三隻船上三個人:一個是阮小二,一個 是阮小五,一個是阮小七。」黃安道:「你眾人與我一齊併力向前,拿這三個人!」 兩邊有四五十隻船一齊發著喊殺奔前去。那三隻船忽哨了一聲,一齊便回。黃團練把 手內槍撚搭動,向前來叫道:「只顧殺這賊!我自有重賞!」
那三支船前面走,背後官軍船上把箭射將去。那三阮去船艙裏各拿起一片青狐來 遮那箭矢。後面船隻只顧趕。趕不過二三里水港,黃安背後一隻小船飛也似划來報道 :「且不要趕!我們那一條殺入去的船隻都被他殺下水裏去,把船都奪去了!」黃安 問道:「怎的著了那廝的手?」小船上人答道:「我們正行船時,只見遠遠地兩隻船 來,每船上各有五個人。我們併力殺去趕他,趕不過四五里水面,四下裏小港鑽出七 八隻小船來。船上弩箭似飛蝗一般射來!我們急把船回時,來到窄狹港口,只見岸上 約有二三十人,兩頭牽一條大篾索,橫截在水面上。卻待向前看索時,又被他岸上灰 瓶,石子,如雨點一般打將來。眾官軍只得棄了船隻,下水逃命。我眾人逃得出來, 到旱路邊時,那上岸人馬皆不見了;馬也被他牽去了;看馬的軍人都殺死在水裏。我 們蘆花蕩邊尋得這隻小船兒,逕來報與團練。」
黃安聽得說了,叫苦不迭;便把白旗招動,教眾船不要去趕,且一發回來。那眾 船才撥得轉頭,未曾行動,只見背後那三隻船又引著十數船隻,都只是這三五個人, 把紅旗搖著,口裏吹著忽哨,飛也似趕來。黃安卻待把船擺開迎敵時,只聽得蘆葦叢 中砲響。黃安看時,四下裏都是紅旗擺滿,慌了手腳。後面趕來的船上叫道:「黃安 留下了首級回去!」黃安把船盡力搖過蘆葦岸邊,卻被兩邊小港裏鑽出四五十隻小船 來,船上弩箭如雨點射將來。黃安就箭林裏奪路時,只剩得三四隻小船了,黃安便跳 過快船內,回頭看時,只見後面的人一個個都撲通的跳下水裏去了。有和船被拖去的 ,大半都被殺死。黃安駕著小快船正走之間,只見蘆花蕩邊一隻船上立著劉唐,一撓 鈎搭住黃安的船,托地跳過來,只一把攔腰提住,喝道:「不要掙扎!」一時軍人能 識水的,水裏被箭射死;不敢下水的,就船裏都活捉了。
黃安被劉唐扯到岸邊,上了岸,遠遠地,晁蓋,公孫勝,山邊騎著馬,挺著刀, 引五六十人,三二十匹馬,齊來接應。一行人生擒活捉得一二百人;奪的船隻盡數都 收在南水寨裏安頓了;大小頭領一齊都到山寨。晁蓋下了馬,來到聚義廳上坐定。眾 頭領各去了戎裝軍器。團團坐下,捉那黃安綁在將軍柱上,取過金銀緞疋,賞了小嘍 囉。點檢共奪得六百餘匹好馬,這是林沖的功勞,東港是杜遷,宋萬的功勞;西港是 阮氏三雄的功勞;捉得黃安是劉唐的功勞。
眾頭領大喜,殺牛宰馬,山寨裏筵會。自醞的好酒,水泊裏出的新鮮蓮,藕並鮮 魚,山南樹上自有時新的桃,杏,梅,李,枇杷,山棗,柿,栗,之類,自養的雞, 豬,鵝,鴨,等品物,不必細說。眾頭領只顧慶賀。新到山寨,得獲全勝,非同小可!
正飲酒間,只見小嘍囉報道:「山下朱頭領使人到寨。」晁蓋喚來,問有甚事。 小嘍囉道:「朱頭領探聽得一起客商,有數十人結聯一處,今晚必從旱路經過,特來 報知。」晁蓋道:「正沒金帛使用。誰領人去走一遭?」三阮道:「我弟兄們去!」 晁蓋道:「好兄弟!小心在意,速去早來。」三阮便下廳去換了衣裳,跨了腰刀,拿 了朴刀,攩叉,留客住,點起一百餘人,上廳來別了頭領,便下山就金沙灘把船載過 朱貴酒店裏去了。晁蓋恐三阮擔負不下,又使劉唐點起一百餘人,教領了下山去接應 ;又分付道:「只可善取金帛財物,切不可傷害客商性命。」劉唐去了。晁蓋到三更 不見回報,又使杜遷,宋萬引五十餘人下山接應。
晁蓋與吳用,公孫勝,林沖飲酒至天明,只見小嘍囉報道:「虧得朱頭領!得了 二十餘輛車子金銀財帛並四五十匹驢騾頭口!」晁蓋又問道:「不曾殺人麼?」小嘍 囉答道:「那許多客人見我們來得頭勢猛了,都撇下車子,頭口,行李,逃命去了; 並不曾傷害他一個。」晁蓋見說大喜:「我等自今以後,不可傷害於人。」取一錠白 銀,賞了小嘍囉;便叫將了酒果下山來,直接到金沙灘上,見眾頭領盡把車輛扛上岸 來,再叫撐船去載頭口馬匹。眾頭領大喜。把盞已畢,教人去請朱貴上山來筵宴。晁 蓋等眾頭領都上山寨聚義廳上,簸箕掌,栲栳圈,坐定;叫小嘍囉扛擡過許多財物, 在廳上一包包打開,將彩帛衣服堆在一邊,行貨等物堆在一邊,金銀寶貝堆在正面; 便叫掌庫的小頭目,每一樣取一半收貯在庫,聽候支用;這一半分做兩分,廳上十一 位頭領均分一分,山上山下眾人均分一分;把這新拿到的軍健臉上刺了字號,選壯健 的分撥去各寨喂馬砍柴,軟弱的各處看車切草;黃安鎖在後寨監房內。
晁蓋道:「我等今日初到山寨,當初只指望逃災避難,投托王倫帳下爲一小頭目 ;多感林教頭賢弟推讓我爲尊,不想連得了兩場喜事:第一,贏得官軍,收得許多人 馬船隻,捉了黃安,二乃又得了若干財物金銀。此不是皆托眾兄弟才能?」眾頭領道 :「皆托得大哥哥的福廕,以此得采。」晁蓋再與吳用道:「俺們弟兄七人的性命皆 出於宋押司,朱都頭兩個。古人道:『知恩不報,非爲人也。』今日富貴安樂從何而 來?早晚將些金銀,可使人親到鄆城縣走一遭。此是第一件要緊的事務。再有白勝陷 在濟州大牢裏,我們必須要去救他出來。」吳用道:「兄長不必憂心,小生自有擺劃 ;宋押司是個仁義之人,緊地不望我們酬謝。雖然如此,禮不可缺,早晚待山寨麤安 ,必用一個兄弟自去。白勝的事,可教驀生人去那裏使錢,買上囑下,松寬他,便可 脫身。我等且商量屯糧造船,製辦軍器,安排寨柵城垣,添造房屋,整頓衣袍鎧甲, 打造槍刀弓箭;防備迎敵官軍。」晁蓋道:「既然如此,全仗軍師妙策指教。」吳用 當下調撥眾頭領,分派去辦,不在話下。
且不說梁山泊自從晁蓋上山,好生興旺。卻說濟州府太守見黃安手下逃回的軍人 備說梁山泊殺死官軍,生擒黃安一事;又說梁山泊好漢十分英雄了得,無人近傍得他 ,難以收捕;抑且水路難認,港汊多雜,以此不能取勝。府尹聽了,只叫得苦,向太 師府幹辦說道:「何濤先折了許多人馬,獨自一個逃得性命回來,已被割了兩個耳朵 ,自回家將息,至今不痊;去的五百人,無一個回來,因此又差團練使黃安并本府捕 盜官,帶領軍兵前去追捉,亦皆失陷;黃安已被活捉上山,殺死官軍不知其數,又不 能取勝,怎生是好!」太守肚裏正懷著鬼胎,沒個道理處。只見承局來報說:「東門 接官亭上有新官到來,飛報到此。」太守慌忙上馬,來到東門外官亭上;望見塵土起 處,新官已到亭子前下馬。府尹接上亭子,相見已了,那新官取出中書省更替文書來 交與府尹。太守看罷,隨即和新官到州衙裏交割牌印,一應府庫錢糧等項。當下安排 筵席管待新官,舊太守備說梁山泊賊盜浩大,殺死官軍一節。說罷,新官面如土色, 心中思忖道:「蔡太師將這件勾當擡舉我,卻是此等地面,這般府分!……又沒強 兵猛將,如何收捕得這夥強人?倘或這廝們來城裏借糧時,卻怎生奈何?……」舊 官太守次日收拾了衣裝行李,自回東京聽罪,不在話下。
且說新府尹到任之後,請將一員新調來鎮守濟州的官軍來,當下商議招軍買馬, 集草屯糧,招募悍勇民夫,智謀賢士,準備收捕梁山泊好漢。一面申呈中書省,轉行 牌仰附近州郡,並力剿捕;一面自行下文書所屬州縣,知會收剿,及仰屬縣著令守禦 本境;這個都不在話下。
且說本州孔目差人齎一紙公文行下所屬鄆城縣,教守禦本境,防備梁山泊賊人。 鄆城縣知縣看了公文,教宋江疊成文案,行下各鄉村,一體守備。宋江見了公文,心 內尋思道:「晁蓋等眾人不想做下這般大事!劫了生辰綱,殺了做公的,傷了何濤觀 察;又損害許多官軍人馬,又把黃安活捉上山;如此之罪,是滅九族的勾當!雖是被 人逼迫,事非得已,於法度上卻饒不得,倘有疏失,如之奈何?」自家一個心中納悶 ,分付貼書後司張文遠將此文書立成文案,行下各鄉各保,自理會文卷。
宋江卻信步走出縣來,走不過二三十步,只聽得背後有人叫聲「押司」。宋江轉 回頭來看時,卻是做媒的王婆,引著一個婆子,卻與他說道:「你有緣,做好事的押 司來也!」宋江轉身來問道:「有甚麽說話?」王婆攔住,指著閻婆,對宋江說道: 「押司不知。這一家兒從東京來,不是這裏人家,嫡親三口兒。夫主閻公,有個女兒 婆惜。他那閻公平昔是個好唱的人,自小教得他那女兒婆惜也會唱諸般耍令。年方一 十八歲,頗有些顔色。三口兒因來山東投奔一個官人不著,流落在這鄆城縣。不想這 裏的人不喜風流宴樂,因此不能過活,在這縣後一個僻靜巷內權住。昨日他的家公因 害時疫死了,這閻婆無錢津送,沒做道理處,央及老身做媒。我道:『這般時節,那 裏有這等恰好?』又沒借換處。正在這裏走頭沒路的,只見押司打從這裏過,以此老 身與這閻婆趕來。望押司可憐見他則個,作成一具棺材!」宋江道:「原來恁地。你 兩個跟我來,去巷口酒店裏借筆硯寫個帖子與你去縣東三郎家取具棺材。」宋江又問 道:「你有結果使用麽?」閻婆答道:「實不瞞押司說,棺材尚無,那討使用。」宋 江道:「我再與你銀子十兩做使用錢。」閻婆道:「便是重生父母,再生的爹娘!做 驢做馬報答押司!」宋江道:「休要如此說。」隨即取出一錠銀子遞與閻婆,自回下 處去了。
且說這婆子將了帖子逕來縣東街陳三郎家取了一具棺材,回家發送了當,兀自餘 剩下五六兩銀子,娘兒兩個把來盤纏,不在話下。
忽一朝,那閻婆因來謝宋江,見他下處沒有一個婦人家面,回來問間壁王婆,道 :「宋押司下處不見一個婦人面,他曾有娘子也無?」王婆道:「只聞宋押司家裏住 在宋家村,卻不曾見說他有娘子。在這縣裏做押司,只是客居。常常見他散施棺材藥 餌,極肯濟人貧苦。敢怕是未有娘子。」閻婆道:「我這女兒長得好模樣,又會唱曲 兒。省得諸般耍笑;從小兒在東京時,只去行院人家串,那一個行院不愛他!有幾個 上行首要問我過房了幾次,我不肯。只因我兩口兒無人養老,因此不過房與他。不想 今來倒苦了他!我前日去謝宋押司,見他下處沒娘子;因此,央你與我對宋押司說: 他若要討人時,我情願把婆惜與他。我前日得你作成,虧了宋押司救濟,無可報答他 ,與他做個親眷來往。」王婆聽了這說,次日見宋江,備細說了這件事。宋江初時不 肯;怎當這婆子撮合山的嘴攛掇,宋江依允了,就在縣西巷內討了一樓房,置辦些傢 夥什物,安頓了閻婆惜娘兒兩個在那裏居住。沒半月之間,打扮得閻婆惜滿頭珠翠, 遍體綾羅。又過了幾日,連那婆子也有若干頭面衣服。端的養的婆惜豐衣足食!初時 ,宋江夜夜與婆惜一處歇臥,向後漸漸來得慢了。卻是爲何?原來宋江是個好漢,只 愛學使鎗棒,於女色上不十分要緊。這閻婆惜水也似後生,況兼十八九歲,正在妙齡 之際,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