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這魯智深就客店裏住了幾日,等得兩件家伙都已完備,做了刀鞘,把戒刀插 放鞘內,禪杖卻把漆來裹了;將些碎銀子賞了鐵匠,背上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禪仗 ,作別了客店主人并鐵匠,行程上路。過往人看了,果然是個莽和尚。
智深自離了五臺山文殊院,取路投東京來;行了半月之上,於路不投寺院去歇, 只是客店內打火安身,白日間酒肆裏買喫。一日,正行之間,貪看山明水秀,不覺天 色已晚,趕不上宿頭;路中又沒人作伴,那裏投宿是好;又趕了三二十里頭地,過了 一條板橋,遠遠地望見一簇紅霞,樹木叢中閃著一所莊院,莊後重重疊疊都是亂山。 魯智深道:「只得投莊上去借宿。」逕奔到莊前看時,見數十個莊家,急急忙忙,搬 東搬西。魯智深到莊前,倚了禪杖,與莊客唱個喏。莊客道:「和尚,日晚來我莊上 做甚的?」智深道:「洒家趕不上宿頭,欲借貴莊投宿一宵,明早便行。」莊客道: 「我莊今晚有事,歇不得。」智深道:「胡亂借洒家歇一夜,明日便行。」莊客道: 「和尚快走,休在這裏討死!」智深道:「也是怪哉;歇一夜打甚麽不緊,怎地便是 討死?」莊家道:「去便去,不去時便捉來縛在這裏!」魯智深大怒道:「你這廝村 人好沒道理!俺又不曾說甚的,便要綁縛洒家!」
莊客也有罵的,也有勸的。魯智深提起禪杖,卻待要發作。只見莊裏走出一個老 人來。魯智深看那老人時,年近六旬之上,拄一條過頭拄仗,走將出來,喝問莊客: 「你們鬧甚麽?」莊客道:「可奈這個和尚要打我們。」智深便道:「洒家是五臺山 來的僧人,要上東京去幹事。今晚趕不上宿頭,借貴莊投宿一宵。莊家那廝無禮,要 綁縛洒家。」那老人道:「既是五臺山來的師父,隨我進來。」
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分賓主坐下。那老人道:「師父休要怪,莊家們不省 得師父是活佛去處來的,他作尋常一例相看。老漢從來敬信佛天三寶。雖是我莊上今 夜有事,權且留師父歇一宵了去。」智深將禪杖倚了,起身,唱個喏,謝道:「感承 施主。洒家不敢動問貴莊高姓?」老人道:「老漢姓劉。此間喚做桃花村。鄉人都叫 老漢做桃花莊劉太公。敢問師父法名,喚做甚麽諱字?」智深道:「俺師父是智真長 老,與俺取了個諱字,因洒家姓魯,喚作魯智深。」太公道:「師父請喫些晚飯;不 知肯喫葷腥也不?」魯智深道:「洒家不忌葷酒,遮莫甚麽渾清白酒都不揀選,牛肉 ,狗肉,但有便喫。」太公便道:「既然師父不忌葷酒,先叫莊客取酒肉來。」沒多 時,莊客掇張棹子,放下一盤牛肉,三四樣菜蔬,一雙筯,放在魯智深面前。智深解 下腰包,肚包,坐定。那莊客旋了一壺酒,拿一支盞子,篩下酒與智深喫。這魯智深 也不謙讓,也不推辭,無一時,一壺酒,一盤肉,都喫了。太公對席看見,呆了半晌 。莊客搬飯來,又喫了。
擡過桌子。太公分付道:「胡亂教師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夜間如若外面熱鬧 ,不可出來窺望。」智深道:「敢問貴莊今夜有甚事?」太公道:「非是你出家人閒 管的事。」智深道:「太公,緣何模樣不甚喜歡?莫不怪洒家來攪擾你麽?明日洒家 算還你房錢便了。」太公道:「師父聽說,我家時常齋僧布施;那爭師父一個。只是 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煩惱。」魯智深呵呵大笑道:「男大須婚,女大須嫁,這是 人倫大事,五常之禮,何故煩惱?」太公道:「師父不知,這頭親事不是情願與的。 」智深大笑道:「太公,你也是個癡漢!既然不兩相情願,如何招贅做個女婿?」太 公道:「老漢只有這個小女,如今方得一十九歲,被此間有座山,喚做桃花山,近來 山上有兩個大王,扎了寨柵,聚集著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此間青州官軍捕盜,禁他 不得,因來老漢莊上討進奉,見了老漢女兒,撇下二十兩金子,一疋紅錦爲定禮,選 著今夜好日,晚間來入贅。老漢莊上又和他爭執不得,只得與他,因此煩惱。非是爭 師父一個人。」智深聽了,道:「原來如此!洒家有個道理教他回心轉意,不要娶你 女兒,如何?」太公道:「他是個殺人不貶眼魔君,你如何能彀得他回心轉意?」智 深道:「洒家在五臺山真長老處學得說因緣,便是鐵石人也勸得他轉。今晚可教你女 兒別處藏了。俺就你女兒房內說因緣,勸他便回心轉意。」太公道:「好卻甚好,只 是不要捋虎鬚。」智深道:「洒家的不是性命?你只依著俺行。」太公道:「卻是好 也!我家有福,得遇這個活佛下降!」莊客聽得,都喫一驚。太公問智深:「再要飯 喫麽?」智深道:「飯便不要喫,有酒再將些來喫。」太公道:「有,有。」隨即叫 莊客取一支熟鵝,大碗將酒斟來,叫智深盡意喫了三二十碗。那支熟鵝也喫了。叫莊 客將了包裹,先安放房裏;提了禪杖,帶了戒刀,問道:「太公,你的女兒躲過了不 曾?」太公道:「老漢已把女兒寄送在鄰舍莊裏去了。」智深道:「引小僧新婦房裏 去。」太公引至房邊,指道:「這裏面便是。」智深道:「你們自去躲了。」太公與 衆莊客自出外面安排筵席。智深把房中桌椅等物都掇過了;將戒刀放在床頭,禪杖把 來倚在床邊;把銷金帳子下了,脫得赤條條地,跳上床去坐了。
太公見天色看看黑了,叫莊客前後點起燈燭熒煌,就打麥場上放下一條桌子,上 面擺著香花燈燭;一面叫莊客大盤盛著肉,大壺溫著酒。
約莫初更時分,只聽得山邊鑼鳴鼓響。這劉太公懷著胎鬼,莊家們都捏著兩把汗 ,盡出莊門外看時,只見遠遠地四五十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一簇人飛奔莊上來。劉 太公看見,便叫莊客大開莊門,前來迎接。只見前遮後擁,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鎗, 盡把紅綠絹帛縛著;小嘍囉頭上亂插著野花;前面擺著四五對紅紗燈籠,炤著馬上那 個大王:頭戴撮尖幹紅凹面巾;鬢傍邊插一枝羅帛像生花;上穿一領圍虎體挽金繡綠 羅袍,腰繫一條狼身銷金包肚紅搭膊;著一雙對掩雲跟牛皮靴;騎一匹高頭捲毛大白 馬。那大王來到莊前下了馬。只見衆小嘍囉齊聲賀道:「帽兒光光,今夜做個新郎; 衣衫窄窄,今夜做個嬌客。」劉太公慌忙親捧臺盞,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衆莊 客都跪著。那大王把手來扶,道:「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太公道:「休說 這話,老漢只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戶。」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呵呵大笑道:「我與 你做個女婿,也不虧負了你。你的女兒匹配我,也好。」劉太公把了下馬杯。來到打 麥場上,見了花香燈燭,便道:「泰山,何須如此迎接?」那裏又飲了三杯,來到廳 上,喚小嘍囉教把馬去繫在綠楊樹上。小嘍囉把鼓樂就廳前擂將起來。
大王上廳坐下,叫道:「丈人,我的夫人在那裏?」太公道:「便是怕羞不敢出 來。」大王笑道:「且將酒來,我與丈人回敬。」那大王把了一杯,便道:「我且和 夫人廝見了,卻來喫酒未遲。」那劉太公一心只要那和尚勸他,便道:「老漢自引大 王去。」拏了燭臺,引著大王轉入屏風背後,直到新人房前。太公指與道:「此間便 是,請大王自入去。」太公拏了燭臺一直去了。未知凶吉如何,先辦一條走路。
那大王推開房門,見裏面洞洞地。大王道:「你看,我那丈人是個做家的人;房 裏也不點盞燈,繇我那夫人黑地裏坐地。明日叫小嘍囉山寨裏扛一桶好油來與他點。 」魯智深坐在帳子裏,都聽得,忍住笑,不做一聲。那大王摸進房中,叫道:「娘子 ,你如何不出來接我?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壓寨夫人。」一頭叫娘子,一頭摸 來摸去;一摸摸著金帳子,便揭起來;探一支手入去摸時,摸著魯智的肚皮;被魯智 深就勢劈頭巾帶角兒揪住,一按按將下床來。那大王卻待掙扎。魯智深右手捏起拳頭 ,罵一聲:「直娘賊!」連耳根帶脖子只一拳。那大王叫一聲道:「甚麽便打老公! 」魯智深喝道:「教你認得老婆!」拖倒在床邊,拳頭腳尖一齊上,打得大王叫「救 人!」劉太公驚得呆了:只道這早晚正說因緣勸那大王,卻聽得裏面叫救人。太公慌 忙把著燈燭,引了小嘍囉,一齊搶將入來。衆人燈下打一看時,只見一個胖大和尚, 赤條條不著一絲,騎翻大王在床面前打。爲頭的小嘍囉叫道:「你衆人都來救大王! 」衆小嘍囉一齊拖槍拽棒入來救時,魯智深見了,撇下大王,床邊綽了禪杖,著地打 將出來。小嘍囉見來得兇猛,發聲喊,都走了。劉太公只管叫苦。
打鬧裏,那大王爬出房門,奔到門前,摸著空馬,樹上析枝柳條,托地跳在馬背 上,把鞭條便打那馬,卻跑不去。大王道:「苦也!這馬也來欺負我!」再看時,原 來心慌,不曾解得繮繩,連忙扯斷了,騎著產註:手字旁產。馬飛走,出得莊門,大 罵劉太公:「老驢休慌!不怕你飛了去!」把馬打上兩柳條,撥喇喇地馱了大王山上 去。
劉太公扯住魯智深,道:「師父!你苦了老漢一家兒了!」魯智深說道:「休怪 無禮。且取衣服和直裰來,洒家穿了說話。」莊家去房裏取來,智深穿了。太公道: 「我當初只指望你說因緣,勸他回心轉意,誰想你便下拳打他這一頓。定是去報山寨 裏大隊強人來殺我家!」智深道:「太公休慌,俺說與你。洒家不是別人,俺是延安 府老种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官。爲因打死了人,出家做和尚。休道這兩個鳥人,便是一 二千軍馬來,洒家也不怕他。你們衆人不信時,提俺禪杖看。」莊客們那裏提得動。 智深接過手裏,一似撚燈草一般使起來。太公道:「師父休要走了去,卻要救護我們 一家兒使得!」智深道:「恁麽閒話!俺死也不走!」太公道:「且將些酒來師父喫 ──休得要抵死醉了。」魯智深道:「洒家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的 氣力!」太公道:「恁地時,最好;我這裏有的是酒肉,只顧教師父喫。」
且說這桃花山大頭領坐在裏,正欲差人下山來打聽做女婿的二頭領如何,只見數 個小嘍囉,氣急敗壞,走到山寨裏,叫道:「苦也!苦也!」大頭領連忙問道:「有 甚麽事,慌做一團?」小嘍囉道:「二哥哥喫打壞了!」大頭領大驚。正問備細,只 見報道:「二哥哥來了!」大頭領看時,只見二頭領紅巾也沒了,身上綠袍扯得粉碎 ,下得馬,倒在廳前,口裏說道:「哥哥救我一救!...」只得一句。大頭領問道 :「怎麽來?」二頭領道:「兄弟下得山,到他莊上,入進房裏去,叵耐那老驢把女 兒藏過了,卻教一個胖大和尚躲在女兒床上。我卻不提防,揭起帳子摸一摸,喫那廝 揪住,一頓拳頭腳尖,打得一身傷損!那廝見衆人來救應,放了手,提起禪杖,打將 出去,因此,我得脫了身,拾得性命。哥哥與我做主報讎!」大頭領道:「原來恁地 。你去房中將息,我與你去拿那賊禿來。」喝叫左右:「快備我的馬來!」衆小嘍囉 都去。大頭領上了馬,綽鎗在手,盡數引了小嘍囉,一齊呐喊下山來。
再說魯智深正喫酒哩。莊客報道:「山上大頭領盡數都來了!」智深道:「你等 休慌。洒家但打翻的,你們只顧縛了,解去官司請賞。取俺的戒刀出來。」魯智深把 直裰脫了,拽扎起下面衣服,跨了戒刀,大踏步,提了禪杖,出到打麥場上。只見大 頭領在火把叢中,一騎馬搶到莊前,馬上挺著長鎗,高聲喝道;「那禿驢在那裏?早 早出來決個勝負!」智深大怒,罵道:「腌臢打脊潑才!叫你認得洒家!」輪起禪杖 ,著地捲起來。那大頭領逼住鎗,大叫道:「和尚,且休要動手。你的聲音好廝熟。 你且通個姓名。」魯智深道:「洒家不是別人,老种經相公帳前提轄魯達的便是。如 今出了家做和尚,喚作魯智深。」那大頭領呵呵大笑,滾下馬,撇了鎗,撲翻身便拜 ,道:「哥哥,別來無恙?可知二哥著了你手!」魯智深只道賺他,托地跳退數步, 把禪杖收住;定晴看時,火把下,認得不是別人,卻是江湖上使鎗棒賣藥的教頭打虎 將李忠。原來強人「下拜」,不說此二字,爲軍中不利;只喚作「翦拂」,此乃吉利 的字樣。李忠當下翦拂了,起來扶住魯智深,道:「哥哥緣何做了和尚?」智深道: 「且和你到裏面說話。」劉太公見了,又只叫苦:「這和尚原來也是一路!」
魯智深到裏面,再把直裰穿了,和李忠都到廳上敍舊。魯智深坐在正面,喚劉太 公出來。那老兒不敢向前。智深道:「太公,休怕他,他是俺的兄弟。」那老兒見說 是「兄弟」,心裏越慌,又不敢不出來。李忠坐了第二位;太公坐了第三位。魯智深 道:「你二位在此:俺自從渭州三拳打死了鎮關西,逃走到代州雁門縣,因見了洒家 齋發他的金老。那老兒不曾回東京去,卻隨個相識也在雁門縣住。他那個女兒就與了 本處一個財主趙員外。和俺廝見了,好生相敬。不想官司追捉得洒家甚緊,那員外陪 錢送俺去五臺山智真長老處落髮爲僧。洒家因兩番酒後鬧了僧堂,本師長老與俺一封 書,教洒家去東京大相國寺投了智清禪師討個職事僧做。因爲天晚,到這莊上投宿。 不想與兄弟相見。卻纔俺打的那漢是誰?你如何又在這裏?」李忠道:「小弟自從那 日與哥哥在渭州酒樓上同史進三人分散,次日聽得說哥哥打死了鄭屠。我去尋史進商 議,他又不知投那裏去了。小弟聽得差人緝捕,慌忙也走了,卻從這山下經過。卻纔 被哥哥打的那漢,先在這裏桃花山札寨,喚作小霸王周通,那時引人下山來和小弟廝 殺,被我嬴了他,留小弟在山上爲寨主,讓第一把交椅教小弟坐了;以此在這裏落草 。」智深道:「既然兄弟在此,劉太公這頭親事再也休提:他只有這個女兒,要養終 身;不爭被你把了去,教他老人家失所。」太公見說了,大喜,安排酒食出來管待二 位。小嘍囉們每人兩個饅頭,兩塊肉,一大碗酒,都教喫飽了。太公將出原定的金子 緞疋。魯智深道:「李家兄弟,你與他收了去。這件事都在你身上。」李忠道:「這 個不妨事。且請哥哥去小寨住幾時。劉太公也走一遭。」
太公叫莊客安排轎子,擡了魯智深,帶了禪杖,戒刀,行李。李忠也上了馬。太 公也乘了一乘小轎。卻早天色大明,衆人上山來。智深,太公來到寨前,下了轎子。 李忠也下了馬,邀請智深入到寨中,向這聚義廳上,三人坐定。李忠叫請周通出來。 周通見了和尚,心中怒道:「哥哥卻不與我報仇,倒請他來寨裏,讓他上面坐!」李 忠道:「兄弟,你認得這和尚麽?」周通道:「我若認得他時,須不喫他打了。」李 忠笑道:「這和尚便是我日常和你說的三拳打死鎮關西的便是他。」周通把頭摸一摸 ,叫聲「呵呀,」撲翻身便翦拂。魯智深答禮道:「休怪衝撞。」三個坐定,劉太公 立在面前。魯智深便道:「周家兄弟,你來聽俺說。劉太公這頭親事,你卻不知。他 只有這個女兒,養老送終,奉祀香火,都在他身上。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他 心裏怕不情願。你依著洒家,把他棄了,別選一個好的。原定的金子緞疋將在這裏。 你心下如何?」周通道:「並聽大哥言語,兄弟再不敢登門。」智深道:「大丈夫作 事卻休要翻悔。」周通折箭爲誓。劉太公拜謝了納還金子緞疋,自下山回莊去了。
李忠,周通,殺牛宰馬,安排筵席,管待了數日,引魯智深,山前山後觀看景致 。果是好座桃花山:生得兇怪,四圍險峻,單單只一條路上去,四下里漫漫都是亂草 。智深看了道:「果然好險隘去處!」住了幾日,魯智深見李忠,周通,不是個慷慨 之人,作事慳吝,只要下山,兩個苦留,那裏肯住,只推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 何肯落草。」李忠,周通,道:「哥哥既然不肯落草,要去時,我等明日下山,但得 多少,盡送與哥哥作路費。」次日,山寨裏面殺羊宰豬,且做送路筵席,安排整頓許 多金銀酒器,設放在桌上。正待入席飲酒,只見小嘍囉報來說:「山下有兩輛車,十 數個人來也!」李忠,周通,見報了,點起衆多小嘍囉,只留一二個伏侍魯智深飲酒 。兩個好漢道:「哥哥,只顧請自在喫幾杯。我兩個下山去取得財來,就與哥哥送行 。」分付已罷,引領衆人下山去了。
且說魯智深尋思道:「這兩個人好生慳吝!見放著有許多金銀,卻不送與俺;直 等要去打劫得別人的,送與洒家!這個不是把官路當人情,只苦別人?洒家且教這廝 喫俺一驚!」便喚這幾個小嘍囉近前來篩酒喫。方才喫得兩盞,跳起身來,兩拳打翻 兩個小嘍囉,便解搭膊做一塊兒捆了,口裏都塞了些麻核桃;便取出包裹打開,沒緊 要的都撇了,只拿了桌上的金銀酒器,都踏匾了,拴在包裹;胸前度牒袋內,藏了真 長老的書信;跨了戒刀,提了禪杖,頂了衣包,便出寨來。到山後打一望時,都是險 峻之處,卻尋思道:「洒家從前山去時,一定喫那廝們撞見,不如就此間亂草處滾將 下去。」先把戒刀和包裹拴了,望下丟落去;又把禪杖也攛落去;卻把身望下只一滾 ,骨碌碌直滾到山腳邊,並無傷損,跳將起來,尋了包裹,跨了戒刀,拿了禪杖,拽 開腳步,取路便走。
再說李忠,周通,下到山邊,正迎著那數十個人,各有器械。李忠,周通,挺著 鎗,小嘍囉呐著喊,搶向前來,喝道:「兀!那客人,會事的留下買路錢!」那客人 內有一個便撚著朴刀來鬥李忠,一來一往,一去一回,鬥了十餘合,不分勝負,周通 大怒,趕向前來,喝一聲,衆小嘍囉一齊都上,那夥客人抵當不住,轉身便走,有那 走得遲的,早被搠死七八個,劫了車子財物,和著凱歌,慢慢地上山來;到得寨裏打 一看時,只見兩個小嘍囉捆做一塊在亭柱邊,桌子上金銀酒器都不見了。周通解了小 嘍囉,問其備細:「魯智深那裏去了?」小嘍囉說道:「把我兩個打翻捆縛了,捲了 若干器皿,都拿去了。」周通道:「這賊禿不是好人!倒著了那廝手腳!卻從那裏去 了?」團團尋蹤跡到後山,見一帶荒草平平地都滾倒了。周道看了,道:「這禿驢倒 是個老賊!這般險峻山岡,從這裏滾了下去!」李忠道:「我們趕上去問他討,也羞 那廝一場!」周通道:「罷,罷!賊去了關門,那裏去趕?──便趕得著時,也問他 取不成。倘有些不然起來,我和你又敵他不過,後來倒難廝見了;不如罷手,後來倒 好相見。我們且自把車子上包裹打開,將金銀段疋分作三分,我和你各提一分,一分 賞了衆小嘍囉。」李忠道:「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許多東西,我的這一分都與 了你。」周通道:「哥哥,我和你同死同生,休恁地計較。」看官牢記話頭:這李忠 ,周通,自在桃花山打劫。
再說魯智深離了桃花山,放開腳步,從早晨走到午後,約莫走了五六十里多路, 肚裏又饑,路上又沒個打火處,尋思:「早起只顧貪走,不曾喫得些東西,卻投那裏 去好?...」東觀西望,猛然聽得遠遠地鈴鐸之聲。魯智深聽得道:「好了!不是 寺院,便是宮觀;風吹得簷前鈴鐸之聲。酒家且尋去那裏投奔。」
不是魯智深投那個去處,有分教:半日裏送了十餘條性命生靈;一把火燒了有名 的靈山古跡。直教:
黃金殿上生紅焰,碧玉堂前起黑煙。
畢竟魯智深投甚麽寺觀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九紋龍翦徑赤松林 魯智深火燒瓦官寺
話說魯智深走過數個山坡,見一座大松林,一條山路;隨著那山路行去,走不得 半裏,擡頭看時,卻見一所敗落寺院,被風吹得鈴鐸響;看那山門時,上有一面舊朱 紅牌額,內有四個金字,都昏了,寫著「瓦官之寺。」又行不得四五十步,過座石橋 ,入得寺來,便投知客寮去。只見知客寮門前,大門也沒了,四圍壁落全無。智深尋 思道:「這個大寺如何敗落得恁地?」直入方丈前看時,只見滿地都是燕子糞,門上 一把鎖鎖著,鎖上儘是蜘蛛網。智深把禪杖就地下搠著,叫道:「過往僧人來投齋。 」叫了半日,沒一個答應。回到香積廚下看時鍋也沒了,竈頭都塌了。智深把包裹解 下,放在監齋使者面前,提了禪杖,到處尋去;尋到廚房後面一間小屋,見幾個老和 尚坐地,一個個面黃肌瘦。智深喝一聲道:「你們這和尚好沒道理!由洒家叫喚,沒 一個應!」那和尚搖手道:「不要高聲!」智深道:「俺是過往僧人,討頓飯喫,有 甚利害?」老和尚道:「我們三日不曾有飯落肚,那裏討飯與你喫?」智深道:「俺 是五臺山來的僧人,粥也胡亂請洒家喫半碗。」老和尚道:「你是活佛去處來的,我 們合當齋你;爭奈我寺中僧衆走散,並無一粒齋糧。老僧等端的餓了三日!」智深道 :「胡說!這等一個大去處,不信沒齋糧?」老和尚道:「我這裏是個非細去處;只 因是十方常住,被一個雲遊和引著一個道人來此住持,把常住有的沒的都毀壞了。他 兩個無所不爲,把衆僧趕出去了。我幾個老的走不動,只得在這裏過,因此沒飯喫。 」智深道:「胡說!量他一個和尚,一個道人,做得甚麽事?卻不去官府告他?」老 和尚道:「師父,你不知;這裏衙門又遠,便是官軍也禁不得的。他這和尚道人好生 了得,都是殺人放火的人!如今向方丈後面一個去處安身。」智深道:「這兩個喚做 甚麽?」老和尚道:「那和尚姓崔,法號道成,綽號生鐵佛;道人姓邱,排行小乙, 綽號飛天夜叉。--這兩個那裏似個出家人,只是綠林中強賊一般,把這出家影占身 體!」
智深正問間,猛聞得一陣香來。智深提了禪杖,踅過後面打一看時,見一個土竈 ,蓋著一個草蓋,氣騰騰透將進來。智深揭起看時,煮著鍋粟米粥。智深罵道:「你 這幾個老和尚沒道理!只說三日沒飯喫,如今見煮一鍋粥。出家人何故說謊?」那幾 個老和尚被智深尋出粥來;只得叫苦,把碗,碟,缽頭,杓子,水桶,都搶過了。智 深肚饑,沒奈何;見了粥,要喫;沒做道理處,只見竈邊破漆春台只有些灰塵在上面 ,智深見了,「人急智生;」便把禪杖倚了,就竈邊拾把草,把春台揩抹了灰塵;雙 手把鍋掇起來,把粥望替台只一傾。那幾個老和尚都來搶粥喫,被智深一推一交,倒 的倒了,走的走了。智深卻把手來捧那粥喫。才喫幾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 日沒飯喫!卻才去那裏抄化得這這些粟米,胡亂熬些粥喫,你又喫我們的!」智深喫 了五七口,聽得了這話,便撇了不喫。只聽得外面有人嘲歌。智深洗了手,提了禪杖 ,出來看時;破壁子裏望見一個道人,頭戴皂巾,身穿布衫,腰繫雜色縧,腳穿麻鞋 ,挑著一擔兒,一頭是個竹籃兒,裏面露出魚尾,並荷葉托著 些肉;一頭擔著一瓶 酒,也是荷葉蓋著。--口裏嘲歌著,唱道:
你在東時我在西,你無男子我無妻。我無妻時猶閒可,你無夫時好孤淒!
那幾個老和尚趕出來,搖著手,悄悄地指與智深,道:「這個道人便是飛天夜叉 邱小乙!」智深見指說了,便提著禪杖,隨後跟去。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後面跟去,只 顧走入方丈後牆裏去。智深隨即跟到裏面看時,見綠槐樹下放著一條桌子,鋪著些盤 饌,三個盞子,三雙筷子。當中坐著一個胖和尚,生得眉如漆刷,臉似墨裝,肐褡註 :月字旁荅。的一身橫肉,胸脯下露出黑肚皮來。邊廂坐著一個年幼婦人。那道人把 竹籃放下來,也坐地。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喫了一驚,跳起身來便道:「請師兄坐,同喫一盞。」智 深提著禪杖道:「你這個如何把寺來廢了!」那和尚便道:「師兄,請坐。聽小僧. ..」──智深睜著眼道:「你說!你說!」──「...說..在先敝寺十分好個 去處,田莊又廣,僧衆極多,只被廊下那幾個老和尚喫酒撒潑,將錢養女,長老禁約 他們不得,又把長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來都廢了,僧衆盡皆走散,田土已都賣了 。小僧卻和這個道人新來住持此間,正欲要整理山門,修蓋殿宇。」智深道:「這婦 人是誰?卻在這裏喫酒!」那和尚道:「師兄容稟:這個娘子,他是前村王有金的女 兒。在先他的父親是本寺檀越,如今消乏了家私,近日好生狼狽,家間人口都沒了, 丈夫又患了病,因來敝寺借米。小僧看施主檀越之面,取酒相待,別無他意。師兄休 聽那幾個老畜生說!」智深聽了他這篇話,又見他如此小心,便道:「叵耐幾個老僧 戲弄洒家!」提了禪杖,再回香積廚來。這幾個老僧方纔喫些粥。正在那裏...看 見智深忿忿的出來,指著老和尚,道:「原來是你這幾個壞了常住,猶自在俺面前說 謊!」老和尚們一齊都道:「師兄休聽他說,見今養一個婦女在那裏。著他恰才見你 有戒刀,禪杖,他無器械,不敢與你相爭。你若不信時,再去走一遭,看他和你怎地 。師兄,你自尋思:他們喫酒喫肉,我們粥也沒的喫,恰才還只怕師兄喫了。」智深 道:「說得也是。」倒提了禪杖,再往方丈後來,見那角門卻早關了。智深大怒,只 一腳開了,搶入裏面看時,只見那生鐵佛崔道成仗著一條朴刀,從裏面趕到槐樹下來 搶智深。智深見了,大吼一聲,輪起手中禪杖,來鬥崔道成。兩個鬥了十四五合,那 崔道成鬥智深不過,只有架隔遮攔,掣仗躲閃,抵當不住,卻待要走。這邱道人見他 當不住,卻從背後拿了條朴刀,大踏步搠將來。智深正鬥間,忽聽得背後腳步響,卻 又不敢回頭看他,不時見一個人影來,知道有暗算的人,叫一聲:「著!」那崔道成 心慌,只道著他禪杖,托地跳出圈子外去。智深恰纔回身,正好三個摘腳兒廝見。崔 道成和邱道人兩個又併了十合之上。智深一來肚裏無食,二來走了許多程途,三者當 不得他兩個生力;只得賣個破綻,拖了禪杖便走。兩個撚著朴刀直殺出山門來。智深 又鬥了幾合,掣了禪杖便走。兩個趕到石橋下,坐在欄干上,再不來趕。
智深走得遠了,喘息方定,尋思道:「洒家的包裹放在監齋使者面前,只顧走來 ,不曾拿得,路上又沒一分盤纏,又是饑餓,如何是好?...」──待要回去,又 敵他不過。──「他兩個併我一個,枉送了性命。」信步望前面去,行一步,懶一步 。走了幾裏,見前面一個大林,都是赤松樹。魯智深看了,道:「好座猛惡林子!」 觀看之間,只見樹影裏一個人探頭探腦,望了一望,吐了一口唾,閃入去了。智深道 :「俺猜這個撮鳥是個翦徑的強人,正在此間等買賣,見洒家是個和尚,他道不利市 ,吐了一口唾,閃入去了。那廝卻不是鳥晦氣!撞了洒家,洒家又一肚皮鳥氣,正沒 處發落,且剝這廝衣裳當酒喫!」提了禪杖,逕搶到松林邊,喝一聲「兀!那林子裏 的撮鳥!快出來!」
那漢子在林子聽得,大笑道:「我晦氣,他倒來惹我!」就從林子裏,拿著朴刀 ,背翻身跳出來,喝一聲:「禿驢!你自當死!不是我來尋你!」智深道:「教你認 得洒家!」輪起禪杖,搶那漢。那漢撚著朴刀來鬥和尚,恰待向前,肚裏尋思道:「 這和尚聲音好熟。」便道:「兀,那和尚,你的聲音好熟。你姓甚?」智深道:「俺 且和你鬥三百合卻說姓名!」那漢大怒,仗手中朴刀,來迎禪杖。兩個鬥到十數合後 ,那漢暗暗喝采道:「好個莽和尚!」又鬥了四五合,那漢叫道:「少歇,我有話說 。」兩個都跳出圈子外來。那漢便問道:「你端的姓甚名誰?聲音好熟。」智深說姓 名畢,那漢撇了朴刀,翻身便翦拂,說道:「認得史進麽?」智深笑道:「原來是史 大郎!」兩個再翦拂了,同到林子裏坐定。智深問道:「史大郎,自渭州別後,你一 向在何處?」史進答道:「自那日酒樓前與哥哥分手,次日,聽得哥哥打死了鄭屠, 逃走去了,有緝捕的訪知史進和哥哥齎發那唱的金老,因此,小弟亦便離了渭州,尋 師父王進。直到延州,又尋不著。回到北京住了幾時,盤纏使盡,以此來在這裏尋些 盤纏。不想得遇哥哥。緣何做了和尚?」智深把前面過的話從頭說了一遍。
史進道:「哥哥既肚饑,小弟有乾肉燒餅在此。」便取出來教智深喫。史進又道 :「哥哥有既包裹在寺內,我和你討去。若還不肯時,何不結果了那廝?」智深道: 「是!」當下和史進喫得飽了,各拿了器械,再回瓦官寺來。到寺前,看見那崔道成 ,邱小乙,二個兀自在橋上坐地。智深大喝一聲道:「你這廝們,來!來!今番和你 鬥個你死我活!」那和尚笑道:「你是我手裏敗將,如何再敢廝併!」智深大怒,輪 起鐵禪杖,奔過橋來;鐵佛生嗔,仗著朴刀,殺下橋去。智深一者得了史進,肚裏膽 壯;二乃喫得飽了,那精神氣力越使得出來。兩個鬥到八九合,崔道成漸漸力怯,只 辦得走路。那飛天夜叉邱道人見了和尚輸了,便仗著朴刀來協助。這邊史進見了,便 從樹林裏跳將出來,大喝一聲:「都不要走!」掀起笠兒,挺著朴刀,來戰邱小乙。 ──四個人兩對廝殺。智深與崔道成正鬥到深澗裏,智深得便處,喝一聲「著」,只 一禪杖,把生鐵佛打下橋去。那道人見到了和尚,無心戀戰,賣個破綻便走。史進喝 道:「那裏去!」趕上,望後心一朴刀,撲地一聲響,道人倒在一邊。史進踏入去, 掉轉朴刀,望下面只顧肐肢肐察的搠。智深趕下橋去,把崔道成背後一禪杖。可憐兩 個強徒,化作南柯一夢。
智深史進把這邱小乙,崔道成,兩個屍首都縛了攛在澗裏。兩個再趕入寺裏來, 香積廚下拿了包裹。那幾個老和尚因見智深輸了去,怕崔道成,邱小乙,來殺他,自 己都弔死了。智深,史進,直走入方丈角門內看時,那個擄來的婦人投井而死;直尋 到裏面八九間小屋,打將入去,並無一人,只見床上三四包衣服。史進打開,都是衣 裳,包了些金銀,揀好的包了一包袱。尋到廚房,見魚及酒肉,兩個打水燒火,煮熟 來,都喫飽了。兩個各背包裹,竈前縛了兩個火把,撥開火爐,火上點著,焰騰騰的 ,先燒著後面小屋;燒到門前,再縛幾個火把,直來佛殿下後簷點著燒起來,湊巧風 緊,刮刮雜雜地火起,竟天價火起來。
智深與史進看著,等了一回,四下火都著了。二人道:「『梁園雖好,不是久戀 之家;』俺二人只好撒開。」
二人廝趕著行了一夜。天色微明,兩個遠遠地見一簇人家,看來是個村鎮。兩個 投那村鎮上來。獨木橋邊一個小小酒店,智深,史進,來到村中酒店內,一面喫酒, 一面叫酒保買些肉來,借些米來,打火做飯。兩個喫酒,訴說路上許多事務。喫了酒 飯,智深便問史進道:「你今投那裏去?」史進道:「我如今只得再回少華山去奔投 朱武等三人入了夥,且過幾時,卻再理會。」智深見說了,道:「兄弟,也是。」便 打開包裹,取些酒器,與了史進。二人拴了包裹,拿了器械,還了酒錢。二人出得店 門,離了村鎮,又行不過五七里,到一個三岔路口。智深道:「兄弟,須要分手。洒 家投東京去。你休相送。你到華州,須從這條路去。他日卻得相會。若有個便人,可 通個信息來往。」史進拜辭了智深,各自分了路。史進去了。
只說智深自往東京,在路又行了八九日,早望見東京;入得城來,但見街坊熱鬧 ,人物喧嘩;來到城中,陪個小心,問人道:「大相國寺在何處?」街坊人答道:「 前面州橋便是。」智深提了禪杖便走,早進得寺來;東西廊下看時,徑投知客寮內去 。道人撞見,報與知客。無移時,知客僧出來,見了智深生得兇猛,提著鐵禪杖,跨 著戒刀。背著個大包裹,先有五分懼他。知客問道:「師兄何方來?」智深放下包裹 ,禪杖,唱個喏。知客回了問訊。智深說道:「洒家五臺山來。本師真長老有書在此 ,著俺來投上刹清大師長老處討個職事僧做。」知客道:「即是真大師長老有書劄, 合當同到方丈裏去。」知客引了智深,直到方丈,解開包裹,取出書來,拿在手裏。 知客道:「師兄,你如何不知體面?即刻長老出來,你可解了戒刀,取出那七條坐具 信香炷,禮拜長老使得。」智深道:「你如何不早說!」隨即解了戒刀,包裹內取出 信香一炷,坐具七條,半晌沒做道理處。知客又與他披了架裟,教他先鋪坐具。
少刻,只見智清禪師出來。知客向前稟道:「這僧人從五臺山來,有真禪師書在 此。」清長老道:「師兄多時不曾有法帖來。」知客叫智深道:「師兄,快來禮拜長 老。」只見智深卻把那炷香沒放處。知客忍不住笑,與他插在爐內。拜到三拜,知客 叫住,將書呈上。清長老接書拆開看時,中間備細說著魯智深出家緣由並今下山投託 上刹之故,「萬望慈悲收錄,做個職事人員,切不可推故。此僧久後必當證果。.. .」清長老讀罷來書,便道:「遠來僧人且去僧堂中暫歇,喫些齋飯。」智深謝了。 扯了坐具七條,提了包裹,拏了禪杖,戒刀,跟著行童去了。
清長老喚集兩班許多職事僧人,盡到方丈,乃云:「汝等衆僧在此,你看我師兄 智真禪師好沒分曉!這個來的僧人原是經略府軍官,原爲打死了人,落髮爲僧,二次 在彼鬧了僧堂,因此難著他。──你那裏安他不得,卻推來與我!──待要不收留他 ,師兄如此千萬囑付,不可推故;待要著他在這裏,倘或亂了清規,如何使得?」知 客道:「便是弟子們,看那僧人全不似出家人模樣。本寺如何安著得他!」都寺便道 :「弟子尋思起來,只有酸棗門外退居廨宇後那片菜園時被營內軍健們並門外那二十 來個破落戶侵害,縱放羊馬,好生囉唣。一個老和尚在那裏住持,那裏敢管他。何不 教此人去那裏住持?倒敢管得下。」清長老道:「都寺說得是。」教侍者去僧堂內客 房裏,等他喫罷飯,便將他喚來。侍者去不多時,引著智深到方丈裏。清長老道:「 你既是我師兄真大師薦將來我這寺中掛搭,做個職事僧人員,我這敝寺有個大菜園在 酸棗門外嶽廟間壁,你可去那裏住持管領,每日教種地人納十擔菜蔬,餘者都屬你用 度。」智深便道:「本師真長老著洒家投大刹討個職事僧做,卻不教僧做個都寺監寺 ,如何教洒家去管菜園?」首座便道:「師兄,你不省得。你新來掛搭,又不曾有功 勞,如何便做得都寺?這管菜園也是個大職事人員。」智深道:「洒家不管菜園;殺 也都寺,監寺!」知客又道:「你聽我說與你。僧門中職事人員,各有頭項。且如小 僧做個知客,只理會管待往來客官僧衆。至如維那,侍者,書記,首座:這都是清職 ,不容易得做。都寺,監寺,提點,院主;這個都是掌管常住財物。你才到得方丈, 怎便得上等職事?還有那管藏的,喚做藏主;管殿的,喚做殿主;管閣的,喚做閣主 ;管化緣的,喚做化主;管浴堂的,喚做浴主;這個都是主事人員,中等職事。還有 那管塔的塔頭,管飯的飯頭,管茶的茶頭,管東廁的淨頭與這管菜園的菜頭;這個都 是頭事人員,末等職事。假如師兄,你管了一年菜園,好,便升你做個塔頭,又管了 一年,好,升你做個浴主;又一年,好,纔做監寺。」智深道:「既然如此,也有出 身時,洒家明日便去。」清長老見智深肯去,就留在方丈裏歇了。當日議定了職事, 隨即寫了榜文,先使人去菜園裏退居廨宇內掛起庫司榜文,明日交割。當夜各自散了 。次早,清長老升法座,押了法帖,委智深管菜園。智深到座前領了法帖,辭了長老 ,背了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禪杖,和兩個送入院的和尚直來酸棗門外廨宇裏來住持 。
且說菜園左近有二三十個賭博不成才破落戶潑皮,泛常在園內盜菜蔬,靠著養身 ;因來偷菜,看見廨宇門上新掛一道庫司榜文,上說:「大相國寺仰委管菜園僧人魯 智深前來住持,自明日爲始掌管,並不許閒雜人等入園攪擾。」那幾個潑皮看了,便 去與衆破落戶商議,道:「大相國寺差一個和尚──甚麽魯智深──來管菜園。我們 趁他新來,尋一場鬧,一頓打下頭來,教那廝服我們!」數中一個道:「我有一個道 理。他又不曾認得我,我們如此便去尋得鬧?等他來時,誘他去糞窖邊,只做參賀他 ,雙手搶住腳,翻筋斗顛那廝上糞窖去,只是小耍他。」衆潑皮道:「好!好!」商 量已定,且看他來。
卻說魯智深來到退居廨宇內房中安頓了包裹,行李,倚了禪杖,挂了戒刀,那數 個種地道人都來參拜了,但有一應鎖鑰盡行交割。那兩個和尚同舊住持老和尚相別了 ,盡回寺去。且說智深出到菜園地上東觀西望,看那園圃。只見這二三十個潑皮拿著 些果盒酒禮,都嘻嘻的笑道:「聞知師父新來住時,我們鄰舍街坊都來作慶。」智深 不知是計,直走到糞窖邊來。那夥潑皮一齊向前,一個來搶左腳,一個便搶右腳,指 望來顛智深。只教智深:
腳尖起處,山前猛虎心驚;拳頭落時,海內蛟龍喪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