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達又道:「老兒,你來。洒家與你些盤纏,明日便回東京去,如何?」父女兩 個告道:「若是能彀回鄉去時,便是重生父母,再長爺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 鄭大官人須著落他要錢。」魯提轄道:「這個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邊摸出 五兩來銀子,放在上,看著史進道:「洒家今日不曾多帶得些出來;你有銀子,借些 與俺,洒家明日便送還你。」史進道:「直甚麽,要哥哥還。」去包裹裏取出一錠十 兩銀子放在桌上。魯達看著李忠道:「你也借些出來與洒家。」李忠去身邊摸出二兩 來銀子。魯提轄看了見少,便道:「也是個不爽利的人!」魯達只把這十五兩銀子與 了金老,分付道:「你父女兩個將去做盤纏,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來發付你兩 個起身,看那個店主人敢留你!」金老並女兒拜謝去了。魯達把這兩銀子丟還了李忠 。
三人再吃了兩角酒,下樓來叫道:「主人家酒錢,洒家明日送來還你。」主人家 連聲應道:「提轄只顧自去,但喫不妨,只怕提轄不來賒。」三個人出了潘家酒肆, 到街上分手。史進,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
且說魯達尋思,恐怕店小二趕去攔截他,且向店裏掇條凳子坐了兩個時辰,約莫 金公去得遠了,方才起身,逕到狀元橋來。
且說鄭屠開著間門面,兩副肉案,懸掛著三五片豬肉。鄭屠正在門前櫃身內坐定 ,看那十來個刀手賣肉。魯達走到門前,叫聲「鄭屠。」鄭屠看時,見是魯提轄,慌 忙出櫃身來唱喏,道:「提轄恕罪。」──便叫副手掇條凳子來。──「提轄請坐。 」魯達坐下,道:「奉著經略相公鈞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見半點肥的在 上面。」鄭屠道:「使得,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魯提轄道:「不要那等腌臢廝 們動手,你自與我切。」鄭屠道:「說得是,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揀了十斤 精肉,細細切做臊子。
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頭,正來鄭屠家報說金老之事,卻見魯提轄坐在肉案門邊, 不敢攏來,只得遠遠的立住,在房簷下望。
這鄭屠整整自切了半個時辰,用荷葉包了,道:「提轄,教人送去?」魯達道: 「送甚麽!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 鄭屠道:「卻纔精的,怕府裏要裹餛飩;肥的臊子何用?」魯達睜著眼,道:「相公 鈞旨分付洒家,誰敢問他?」鄭屠道:「是合用的東西,小人切便了。」又選了十斤 實標的肥肉,也細細的切做臊子,把荷葉包了。整弄了一早晨,卻得飯罷時候。
那店小二那裏敢過來,連那正要買肉的主顧也不敢攏來。鄭屠道:「著人與提轄 拿了,送將府裏去?」魯達道:「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地剁做臊子,不要見 些肉在上面。」鄭屠笑道:「卻不是特地來消遺我!」魯達聽得,跳起身來,拿著那 兩包臊子在手,睜著眼,看著鄭屠,道:「洒家特地要消遺你!」把兩包臊子劈面打 將去,卻似下了一陣的「肉雨」。鄭屠大怒,兩條忿氣從腳底下直衝到頂門;心頭那 一把無明業火焰騰騰的按納不住;從肉案上搶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將下來。魯提 轄早拔步在當街上。
衆鄰舍並十來個火家,那個敢向前來勸;兩邊過路的人都立住了腳;和那店小二 也驚得呆了。
鄭屠右手拿刀,左手便來要揪魯達;被這魯提轄就勢按住左手,趕將入去,望小 腹上只一腳,騰地倒在當街上。魯達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著那醋鉢兒大小拳頭, 看著這鄭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鄭 關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鄭關西』!你如何強騙了金 翠蓮?」撲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 油醬鋪:鹹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鄭屠掙不起來,那把尖刀也丟在一邊, 口裏只叫:「打得好!」魯達罵道:「直娘賊!還敢應口!」提起拳頭來就眼眶際眉 梢只一拳,打得眼稜縫裂,烏珠迸出,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的:紅的,黑的,紫的,都 綻將出來。
兩邊看的人懼怕魯提轄,誰敢向前來勸。
鄭屠當不過,討饒。魯達喝道:「咄!你是個破落戶!若只和俺硬到底,洒家便 饒你了!你如今對俺討饒,洒家偏不饒你!」又只一拳,太陽上正著,卻似做了一全 堂水陸的道場:磐兒,鈸兒,鐃兒,一齊響。魯達看時,只見鄭屠挺在地上,口裏只 有出的氣,沒了入的氣,動撣不得。
魯提轄假意道:「你這廝詐死,洒家再打!」只見面皮漸漸的變了。魯達尋思道 :「俺只指望打這廝一頓,不想三拳真個打死了他。洒家須吃官司,又沒人送飯,不 如及早撒開。」拔步便走,回頭指著鄭屠屍道:「你詐死!洒家和你慢慢理會!」一 頭罵,一頭大踏步去了。
街坊鄰舍並鄭屠的火家,誰敢向前來攔他。
魯提轄回到下處,急急捲了些衣服盤纏,細軟銀兩;但是舊衣粗重都棄了;提了 一條齊眉短棒,奔出南門,一道煙走了。
且說鄭屠家中衆人和那報信的店小二救了半日,不活,嗚呼死了。老小鄰人逕來 州衙告狀,候得府尹升廳,接了狀子,看罷,道:「魯達係經略府提轄,不敢擅自逕 來捉捕兇身。」府尹隨即上轎,來到經略府前,下了轎子,把門軍士入去報知。經略 聽得,教請。到廳上與府尹施禮罷。經略問道何來。府尹稟道:「好教相公得知,府 中提轄魯達無故用拳打死市上鄭屠。不曾稟過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兇身。」經略聽說 ,喫了一驚,尋思道:「這魯達雖好武藝,只見性格麤鹵。今番做出人命事,俺如何 護得短?……須教他推問使得。」經略回府尹道:「魯達這人原是我父親老經略處 的軍官。爲因俺這裏無人幫護,撥他來做個提轄。既然犯了人命罪過,你可拿他依法 度取問。如若供招明白,擬罪已定,也須教我父親知道,方可斷決。怕日後父親處邊 上要這個人時,卻不好看。」府尹稟道:「下官問了情繇,合行申稟老經略相公知道 ,方敢斷遣。」府尹辭了經略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轎,回到州衙裏,陞廳坐下,便 喚當日揖捕使臣押下文書,捉拿犯人魯達。
當時王觀察領了公文,將帶二十來個做公的人逕到魯提轄下處。只見房主人道: 「卻才拕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只道奉著差使,又不敢問他。」王觀察 聽了,教打開他房門看時,只有些舊衣舊裳和些被臥在裏面。王觀察就帶了房主人東 西四下裏去跟尋,州南走到州北,捉拏不見。王觀察又捉了兩家鄰舍並房主人同到州 衙廳上回話道:「魯提轄懼罪在逃,不知去向,只拿得房主人並鄰舍在此。」府尹見 說,且教監下,一面教拘集鄭屠家鄰佑人等,點了仵作行人,仰著本地方官人並坊廂 裏正再三檢驗,已了,鄭屠家自備棺木盛殮,寄在寺院。一面疊成文案,一壁差人杖 限緝捕兇身。原告人保領回家。鄰佑杖斷有失救應。房主人並下處鄰舍止得個不應魯 達在逃。行開個廣捕急遞的文書,各處追捉;出賞錢一千貫;寫了魯達的年甲,貫址 ,形貌,到處張掛。一干人等疏放聽候。鄭屠家親人自去做孝,不在話下。
且說魯達自離了渭州,東逃西奔,急急忙忙,行過了幾處州府,正是「饑不擇食 ,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魯達心慌搶路,正不知投那裏去的是;一連地 行了半月之上,卻走到代州雁門縣;入得城來,見這市井鬧熱,人煙輳集,車馬軿馳 ,一百二十行經商買賣行貨都有,端的整齊,雖然是個縣治,勝如州府,魯提轄正行 之間,卻見一簇人圍住了十字街口看榜。魯達看見挨滿,也鑽在人叢裏聽時,──魯 達卻不識字。──只聽得衆人讀道:
「代州雁門縣依奉太原府指揮使司,核准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鄭屠犯人魯達,即 係經略府提轄。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者,與犯人同罪;若有人捕獲前來或首到官,支 給賞錢一千貫文。……」
魯提轄正聽到那裏,只聽得背後一個人大叫道:「張大哥,你如何在這裏?」攔 腰抱住,扯離了十字路口。
不是這個人看見了,橫拖倒拽將去,有分教:魯提轄剃除頭髮,削去鬍鬚,倒換 過殺人姓名,薅惱薅諸佛羅漢;直教:
禪杖打開危險路,戒刀殺盡不平人。
畢竟扯住魯提轄的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話說當下魯提轄扭過身來看時,拖扯的不是別人,卻是渭州酒樓上救了的金老。 那老兒直拖魯達到僻靜處,說道:「恩人!你好大膽!見今明明地張掛榜文,出一千 貫賞錢捉你,你緣何卻去看榜?若不是老漢遇見時,卻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見寫著 你年甲,貌相,貫址!」魯達道:「洒家不瞞你說,因爲你事,就那日回到狀元橋下 ,正迎著鄭屠那廝,被洒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處撞了四五十日,不想來 到這裏。你緣何不回東京去,也來到這裏?」金老道:「恩人在上;自從得恩人救了 老漢,尋得一輛車子,本欲要回東京去;又怕這廝趕來,亦無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 上東京去。隨路望北來,撞見一個京師古鄰來這裏做買賣,就帶老漢父女兩口兒到這 裏。虧殺了他,就與老漢女做媒,結交此間一個大財主趙員外,養做外宅,衣食豐足 ,皆出於恩人。我女兒常常對他孤老說提轄大恩,那個員外也愛刺槍使棒。嘗說道: 『怎地恩人相會一面,也好。』想念如何能彀得見?且請恩人到家過幾日,卻再商議 。」
魯提轄便和金老行。不得半裏到門首,只見老兒揭起簾子,叫道:「我兒,大恩 人在此。」那女孩兒濃粧豔飾,從裏面出來,請魯達居中坐了,插燭也似拜了六拜, 說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彀有今日!」拜罷,便請魯提轄道:「恩人,上樓去請 坐。」魯達道:「不須生受,洒家便要去。」金老便道:「恩人既到這裏,如何肯放 你便去!」老兒接了桿棒包裹,請到樓上坐定。老兒分付道:「我兒,陪侍恩人坐坐 ,我去安排飯來。」魯達道:「不消多事,隨分便好。」老兒道:「提轄恩念,殺身 難報;量些粗食薄薄味,何足掛齒!」女子留住魯達在樓上坐地。金老下來叫了家中 新討的小廝,分付那個婭嬛一面燒著火。老兒和這小廝上街來買了些鮮魚,嫩雞,釀 鵝,肥鮓,時新果子之類歸來。一面開酒,收拾菜蔬,都早擺了。搬上樓來,春臺上 放下三個盞子,三雙筷子,鋪下菜蔬果子嚘飯等物。婭嬛將銀酒燙上酒來。父女二人 輪番把盞。金老倒地便拜。魯提轄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禮?折殺俺也!」金老 說道:「恩人聽稟,前日老漢初到這裏,寫個紅紙牌兒,旦夕一柱香,父女兩個兀自 拜哩;今日恩人親身到此,如何不拜!」魯達道:「卻也難得你這片心。」
三人慢慢地飲酒。將及天晚,只聽得樓下打將起來。魯提轄開看時,只見樓下三 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口裏都叫:「拿將下來!」人叢裏,一個官人騎在馬上,口 裏大喝道:「休叫走了這賊!」魯達見不是頭,拿起凳子,從樓上打將下來。金老連 忙搖手,叫道:「都不要動手!」那老兒搶下樓去,直叫那騎馬的官人身邊說了幾句 言語。那官人笑起來,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馬,入到裏面。老兒請下魯提轄來。那官人撲翻身便拜,道:「『聞名 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義士提轄受禮。」魯達便問那金老道:「這官人是誰? 素不相識,緣何便拜洒家?」老兒道:「這個便是我兒的官人趙員外。卻纔只道老漢 引甚麽郎君子弟在樓上喫酒,因此引莊客來廝打。老漢說知,方纔喝散了。」魯達道 :「原來如此,怪員外不得。」趙員外再請魯提轄上樓坐定,金老重整杯盤,再備酒 食相待。趙員外讓魯達上首坐地。魯達道:「洒家怎敢。」員外道:「聊表相敬之禮 。小子多聞提轄如此豪傑,今日天賜相見,實爲萬幸。」魯達道:「洒家是個麤鹵漢 子,又犯了該死的罪過;若蒙員外不棄貧賤,結爲相識,但有用洒家處,便與你去。 」趙員外大喜,動問打死鄭屠一事,說些閒話,較量些槍法,喫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
次日天明,趙員外道:「此處恐不穩便,欲請提轄到敝莊住幾時。」魯達問道: 「貴莊在何處?」員外道:「離此間十里多路,地名七寶村,便是。」魯達道:「最 好。」員外先使人去莊上再牽一匹馬來。未及晌午,馬已到來,員外便請魯提轄上馬 ,叫莊客擔了行李。魯達相辭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趙員外上了馬。兩個並馬行程,於 路說些閒話,投七寶村來。不多時,早到莊前下馬。趙員外攜住魯達的手,直至草堂 上,分賓而坐;一面叫殺羊置酒相待,晚間收拾客房安歇。次日又備酒食管待。魯達 道:「員外錯愛洒家,如何報答!」趙員外便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如何 言報答之事。」
話休絮煩。魯達自此之後在這趙員外莊上住了五七日。忽一日,兩個正在書院裏 閒坐說話,只見金老急急奔來莊上,逕到書院裏見了趙員外並魯提轄;見沒人,便對 魯達道:「恩人,不是老漢多心。是恩人前日老漢請在樓上吃酒,員外誤聽人報,引 領莊客來鬧了街坊,後卻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說開去,昨日有三四個做公的來鄰舍 街坊打聽得緊,只怕要來村裏緝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魯達道:「恁 地時,洒家自去便了。」趙員外道:「若是留提轄在此,恐誠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轄 怨恨,若不留提轄來,許多面皮都不好看。趙某卻有個道理,教提轄萬無一失,足可 安身避難;只怕提轄不肯。」魯達道:「洒家是個該死的人,但得一處安身便了,做 甚麽不肯!」趙員外道:「若如此,最好。離此間三十餘里,有座山,喚做五臺山。 山上有一個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薩道場。寺裏有五七百僧人,爲頭智真長老,是我弟 兄。我祖上曾捨錢在寺裏,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許下剃度一僧在寺裏,已買下一 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個心腹之人了這條願心。如是提轄肯時,一應費用都是趙 某備辦。委實肯落髮做和尚麽?」魯達尋思道:「如今便要去時,那裏投奔人…… 不如就了這條路罷。」便道:「既蒙員外做主,酒家情願做和尚。專靠員外做主。」
當時說定了,連夜收拾衣服盤纏段疋禮物。次日早起來,叫莊客挑了,兩個取路 望五臺山來。辰牌已後早到那山下。趙員外與魯提轄兩乘轎子擡上山來,一面使莊客 前去通報。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監寺,出來迎接。兩個下了轎子,去山門外亭 子上坐定。寺內智長老得知,引著首座,侍者,出山門外來迎接。趙員外和魯達向前 施禮。智真長老打了問訊。說道:「施主遠出不易。」趙員外答道:「有些小事,特 來上刹相浼。」智真長老便道:「且請員外方丈喫茶。」趙員外前行,魯達跟在背後 。當時同到方丈。長老邀員外向客席而坐。魯達便去下首坐禪椅上。員外叫魯達附耳 低言:「你來這裏出家,如何便對長老坐地?」魯達道:「洒家不省得。」起身立在 員外肩下。面前首座,維那,侍者,監寺,知客,書記,依次排立東西兩班。
莊客把轎子安頓了,一齊將盒子搬入方丈來,擺在面前。長老道:「何故又將禮 物來?寺中多有相瀆檀越處。」
趙員外道:「些小薄禮,何足稱謝。」道人,行童,收拾去了。趙員外起身道: 「一事啓堂頭大和尚:趙某舊有一條願心,許剃一僧在上刹,度牒詞簿都已有了,到 今不曾剃得。今旦這個表弟姓魯,是關內漢出身;因見塵世艱辛,情願棄俗出家。望 長老收錄,大慈大悲,看趙某薄面,披剃爲僧。一應所用,弟子自當准備。萬望長老 玉成,幸甚!」長老見說,答道:「這個因緣是光輝老僧山門,容易,容易,且請拜 茶。」只見行童托出茶來。茶罷,收了盞托,真長老便喚首座,維那,商議剃度這人 ;分付監寺,都寺,安排齋食。
只見首座與衆僧自去商議道:「這個人不似出家的模樣。一雙眼卻恁兇險!」衆 僧道:「知客,你去邀請客人坐地,我們與長老計較。」知客出來請趙員外,魯達, 到客館裏坐地。首座衆僧稟長老,說道:「卻纔這個要出家的人,形容醜惡,相貌兇 頑,不可剃度他,恐久後累及山門。」長老道:「他是趙員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撇得 他的面皮?你等衆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焚起一柱信香,長老上禪椅盤膝而坐 ,口誦咒語,入定去了;一炷香過,卻好回來,對衆僧說道:「只顧剃度他。此人上 應天星,心地剛直。雖然時下兇頑,命中駁雜,久後卻得清淨。證果非凡,汝等皆不 及他。可記吾言,勿得推阻。」首座道:「長老只是護短,我等只得從他。不諫不是 ,諫他不從便了!」
長老叫備齊食請趙員外等方丈會齋。齋罷,監寺打了單帳。趙員外取出銀兩,教 人買辦物料;一面在寺裏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一兩日,都已完備。長 老選了吉日良時,教鳴鍾擊鼓,就法堂內會大衆。整整齊齊五六百僧人,盡披袈裟, 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禮,分作兩班。趙員外取出銀錠,表裏,信香,向法座前禮拜了。 表白宣疏已罷,行童引魯達到法座下。維那教魯達除下巾幘,把頭髮分做九路綰了, 捆註:手字旁周。揲起來。淨發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卻待剃髭須。魯達道:「留下 這些兒還洒家也好。」衆僧忍笑不住。真長老在法座上道:「大衆聽偈。」念道:「 寸草不留,六根清淨;與汝剃除,免得爭競。」長老念罷偈言,喝一聲「咄!盡皆剃 去!」剃髮人只一刀,盡皆剃了。首座呈將度牒上法座前請長老賜法名。長老拿著空 頭度牒而說偈曰:「靈光一點,價值千金;佛法廣大,賜名智深。」長老賜名已罷, 把度牒轉將下來。書記僧填寫了度牒,付與魯智深收受。長老又賜法衣,袈裟,教智 深穿了。監寺引上法座前,長老與他摩頂受記,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皈奉正法 ,三要皈敬師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不要殺生,二不要偷盜,三不要邪 淫,四不要貪酒,五不要妄語。」智深不曉得戒壇答應「能」「否」二字,卻便道: 「洒家記得。」衆僧都笑。受記已罷,趙員外請衆僧到雲堂裏坐下,焚香設齋供獻。 大小職事僧人,各有上賀禮物。都寺引魯智深參拜了衆師兄,師弟;又引去僧堂背後 選佛場坐地。當夜無話。
次日,趙員外要回,告辭長老,留連不住。早齋已罷,並衆僧都送出山門。趙員 外合掌道:「長老在上,衆師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鹵直人,早晚禮數 不到,言語冒瀆,誤犯清規,萬望覰趙某薄面,恕免,恕免。」長老道:「員外放心 。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經誦咒,辦道參禪。」員外道:「日後自得報答。」人叢裏, 喚智深到松樹下,低低分付道:「賢弟,你從今日難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 托大。倘有不然,難以相見。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來。」智深道:「 不索哥哥說,洒家都依了。」當時趙員外相辭了長老,再別了衆人上轎,引了莊客, 托了一乘空轎,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當下長老自引了衆僧回寺。
話說魯智深回到叢林選佛場中禪床上撲倒頭便睡。上下肩兩個禪和子推他起來, 說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學坐禪?」智深道:「洒家自睡,干你甚事?」 禪和子道:「善哉!」智深喝道:「團魚洒家也吃,甚麽『鱔哉』?」禪和子道:「 卻是苦也!」智深便道:「團魚大腹,又肥甜了好喫,那得苦也?」上下肩禪和子都 不睬他,繇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對長老說知智深如此無禮。首座勸道:「長老說道 他後來證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護短。你們且沒奈何,休與他一般見識。」禪 和子自去了。智深見沒人說他,每到晚便放翻身體,橫羅十字,倒在禪床上睡;夜間 鼻如雷響;要起來淨手,大驚小怪,只在佛殿後撒尿撒屎,遍地都是。侍者稟長老說 :「智深好生無禮!全沒些個出家人禮面!叢林中如何安著得此等之人!」長老喝道 :「胡說!且看檀越之面,後來必改。」自此無人敢說。
魯智深在五臺山寺中不覺攪了四五個月,時遇初冬天氣,智深久靜思動。當日晴 明得好,智深穿了皂衣直裰,繫了鴉青縧,換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門來,信步行到 半山亭子上,坐在鵝頸懶凳上,尋思道:「干鳥麽!俺往常好肉每日不離口;如今教 洒家做了和尚,餓得乾癟了!趙員外這幾日又不使人送些東西來與洒家吃,口中淡出 鳥來!這早晚怎地得些酒來喫也好!」正想酒哩,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著一付擔桶 ,唱上山來,上蓋著桶蓋。那漢子手裏拿著一個鏇子,唱 著上來;唱道: 九里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鎗。風吹起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
魯智深觀見那漢子挑擔桶上來,坐在亭子上看。這漢子也來亭子上,歇下擔桶。 智深道:「兀!那漢子,你那桶裏甚麽東西?」那漢子道:「好酒。」智深道:「多 少錢一桶?」那漢子道:「和尚,你真個也是作耍?」智深道:「洒家和你耍甚麽? 」那漢子道:「我這酒,挑上去只賣與寺內火工,道人,直廳,轎夫,老郎們,做生 活的喫。本寺長老已有法旨:但賣與和尚們吃了,我們都被長老責罰,追了本錢,趕 出屋去。我們見關著本寺的本錢,見住著本寺的屋宇,如敢賣與你喫?」智深道:「 真個不賣?」那漢子道:「殺了我也不賣!」智深道:「洒家也不殺你,只要問你買 酒喫!」那漢子見不是頭,挑了擔桶便走。智深趕下亭子來,雙手拿住扁擔,只一腳 ,交襠踢著。那漢子雙手掩著,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兩桶酒都提 在亭子上,地下拾起鏇子,開了桶蓋,只顧舀冷酒喫。無移時,兩桶酒喫了一桶。智 深道:「漢子,明日來寺裏討錢。」那漢子方纔疼止,又怕寺裏長老得知,壞了衣飯 ,忍氣吞聲,那裏敢討錢,把酒分做兩半桶,挑了,拿了鏇子,飛也似下山去了。
只說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卻上來;下得亭子松樹根邊又坐了半歇,酒越湧 上來。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來,把兩支袖子纏在腰下,露出脊背上花繡來,扇著兩個 膀子上山來。看看來到山門下,兩個門子遠遠地望見,拿著竹篦,來到山門下攔住魯 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喝得爛醉了上山來?你須不瞎,也見庫局裏貼 著曉示:但凡和尚破戒喫酒,決打四十竹篦,趕出寺去;如門子縱容醉的僧人入寺, 也喫十下。你快下山去,饒你幾下竹篦!」
魯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來舊性未改,睜起雙眼,罵道:「直娘賊!你兩個要打 洒家,俺便和你廝打!」門子見勢頭不好,一個飛也似入來報監寺,一個虛拖竹篦攔 他。智深用手隔過,張開五指,去那門子臉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蹌蹌,卻待掙扎;智 深再複一拳,打倒在山門下,只是叫苦。魯智深道:「酒家饒你這廝!」踉踉蹌蹌顛 入寺裏來。
監寺得門子報說,叫起老郎,火工,直廳,轎夫,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從 西廊下搶出來,卻好迎著智深。智深望見,大吼了一聲,卻似嘴邊起個霹靂,大踏步 搶入來。衆人初時不知他是軍官出身,次後見他行得兇了,慌忙都退入藏殿裏去,便 把亮槅關了。智深搶入階來,一拳,一腳,打開亮槅。二三十人都趕得沒路,奪條棒 ,從藏殿裏打將出來。監寺慌忙報知長老。長老聽得,急引了三五個侍者直來廊下, 喝道:「智深!不得無禮!」智深雖然酒醉,卻認得是長老,撇了棒,向前來打個問 訊,指著廊下,對長老道:「智深吃了兩碗酒,又不曾撩撥他們,他衆人又引人來打 洒家。」長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卻說。」魯智深道:「俺不看長老面 ,洒家直打死你那幾個禿驢!」長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禪床上,撲地便倒了,齁齁地睡 了。
衆多職事僧人圍定長老,告訴道:「向日徒弟們曾諫長老來,今日如何?本寺那 容得這個野貓,亂了清規!」長老道:「雖是如今眼下有些囉唣,後來卻成得正果。 沒奈何,且看趙員外檀越之面,容恕他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衆僧冷 笑道:「好個沒分曉的長老!」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齋罷,長老使侍者到僧堂裏坐禪處喚智深時,尚兀自未起。待他起來, 穿了直裰,赤著腳,一道煙走出僧堂來,侍者吃了一驚,趕出外來尋時,卻走在佛殿 後撒尿。侍者忍笑不住,等他淨了手,說道:「長老請你說話。」智深跟著侍者到方 丈。長老道:「智深雖是個武夫出身,今趙員外檀越剃度了你,我與你摩頂受記。教 你:一不可殺生,二烈可偷盜,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貪酒,五不可妄語:──此五戒 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貪酒。你如何夜來喫得大醉,打了門子,傷壞了藏殿上 朱紅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聲,如何這般所爲!」智深跪下道:「今 番不敢了。」長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亂了清規?我不看你施主趙 員外面,定趕你出寺。再後休犯。」智深起來,合掌道:「不敢,不敢。」長老留住 在方丈裏,安排早飯與他喫;又用好言勸他;取一領細布直裰,一雙僧鞋,與了智深 ,教回僧堂去了。但凡飲酒,不可盡歡。常言「酒能成事,酒能敗事。」便是小膽的 人吃了也胡亂做了大膽,何況性高的人!
再說這魯智深自從喫酒醉鬧了這一場,一連三四個月不敢出寺門去;忽一日,天 氣暴暖,是二月間時令,離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門外立地,看著五臺山,喝采一回, 猛聽得山下叮叮噹當的響聲順風吹上山來。智深再回僧堂裏取了些銀兩揣在懷裏,一 步步走下山來!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樓來看時,原來卻是一個市井,約有五七百 戶人家。智深看那市鎮上時,也有賣肉的,也有賣菜的,也有酒店,麵店。智深尋思 道:「干鳥麽!俺早知有這個去處,不奪他那桶酒喫,也早下來買些喫。這幾日熬的 清水流,且過去看有甚東西買些喫。」聽得那響處卻是打鐵的在那裏打鐵。間壁一家 門上寫著「父子客店」。
智深走到鐵匠鋪門前看時,見三個人打鐵。智深便問道:「兀,那待詔,有好鋼 鐵麽?」那打鐵的看魯智深腮邊新剃,暴長短鬚,戧戧地好慘瀨人,先有五分怕他。 那待詔住了手,道:「師父,請坐。要打甚麽生活?」智深道:「洒家要打條禪杖, 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鐵麽?」待詔道:「小人這裏正有些好鐵。不知師父要打多 少重的禪杖,戒刀?但憑分付。」智深道:「洒家只要打一條一百斤重的。」待詔笑 道:「重了。師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師父如何使得動?便是關王刀,也只有八 十一斤。」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關王!他也只是個人!」那待詔道:「小人據嘗 說,只可打條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智深道:「便依你說,比關王刀,也打八 十一斤的。」待詔道:「師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著小人,好生打一條六 十二斤的水磨禪杖與師父。使不動時,休怪小人。戒刀已說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 十分好鐵打造在此。」智深道:「兩件家生要幾兩銀子?」待詔道:「不討價,實要 五兩銀子。」智深道:「俺便依你五兩銀子,你若打得好時,再有賞你。」那待詔接 了銀子,道:「小人便打在此。」智深道:「俺有些碎銀子在這裏,和你買碗酒喫。 」待詔道:「師父穩便。小人趕趁些生活,不及相陪。」
智深離了鐵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見一個酒望子挑出在房簷上。智深掀起簾 子,入到裏面坐下,敲著桌子,叫道:「將酒來。」賣酒的主人家說道:「師父少罪 。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裏的,本錢也是寺裏的。長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們賣酒與寺 裏僧人吃了,便要追小人們的本錢,又趕出屋。因此,只得休怪。」智深道:「胡亂 賣些與酒家吃,俺須不說是你家便了。」那店主人道:「胡亂不得,師父別處去吃, 休怪,休怪。」智深只得起身,便道:「洒家別處吃得,卻來和你說話!」出得店門 ,行了幾步,又望見一家酒旗兒直挑出在門前。智深一直走進去,坐下,叫道:「主 人家,快把酒來賣與俺吃。」店主人道:「師父,你好不曉事!長老已有法旨,你須 也知,卻來壞我們衣飯!」智深不肯動身。三回五次,那裏肯賣。智深情知不肯,起 身又走,連走了三五家,都不肯賣。
智深尋思一計,「不生個道理,如何能彀酒喫?……」遠遠地杏花深處,市梢 盡頭,一家挑出個草帚兒來。智深走到那裏看時,卻是個傍村小酒店。智深走入店裏 來,靠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過往僧人買碗酒喫。」莊家看了一看道:「和尚 ,你那裏來?」智深道:「俺是行腳僧人,遊方到此經過,要賣碗酒喫。」莊家道: 「和尚,若是五臺山寺裏師父,我卻不敢賣與你喫。」智深道:「洒家不是。你快將 酒賣來。」莊家看見魯智深這般模樣,聲音各別,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 :「休問多少,大碗只顧篩來。」約莫也喫了十來碗,智深問道:「有甚肉?把一盤 來喫。」莊家道:「早來有些牛肉,都賣沒了。」智深猛聞得一陣肉香,走出空地上 看時,只見牆邊砂鍋裏煮著一隻狗在那裏。智深道:「你家見有狗肉,如何不賣與俺 喫?」莊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喫狗肉,因此不來問你。」智深道:「洒家的 銀子有在這裏!」便摸銀子遞與莊家,道:「你且賣半隻與俺。」那莊家連忙取半隻 熟狗肉,搗些蒜泥,將來放在智深面前。智深大喜,用手扯狗肉,蘸著蒜泥喫:一連 又喫了十來碗酒。喫得口滑,只顧討,那裏肯住。莊家到都呆了,叫道:「和尚,只 恁地罷!」智深睜起眼道:「洒家又不白喫你的!管俺怎地?」莊家道:「再要多少 ?」智深道:「再打一桶來。」莊家只得又舀一桶來。智深無移時又吃了這桶酒,剩 下一腳狗腿,把來揣在懷裏;臨出門,又道:「多的銀子,明日又來吃。」嚇得莊家 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他卻向那五臺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下一回,酒卻湧上來;跳起身,口裏道:「俺好些時不 曾拽拳使腳,覺道身體都困倦了。酒家且使幾路看!」下得亭子,把兩支袖子掿在手 裏,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發,只一膀子搧在亭子柱上,只聽得刮刺刺一聲響亮 ,把亭子柱打折了,攤了亭子半邊。
門子聽得半山裏響,高處看時,只見魯智深一步一顛搶上山來。兩個門子叫道: 「苦也!這畜生今番又醉得可不小!」便把山門關上,把拴拴了。只在門縫裏張時, 見智深搶到山門下,見關了門,把拳頭擂鼓也似敲門。兩個門子那裏敢開。智深敲了 一回,扭過身來,看了左邊的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個鳥大漢,不替俺敲門,卻拿 著拳頭嚇洒家!俺須不怕你!」跳上臺基,把柵刺子只一扳,卻似撧蔥般扳開了;拿 起一折木頭,去那金剛腿上便打,簌簌地,泥和顔色都脫下來。門子張見,道:「苦 也!」只得報知長老。智深等了一會,調轉身來,看著右邊金剛,喝一聲道:「你這 廝張開大口,也來笑洒家!」便跳過右邊臺基上,把那金剛腳上打了兩下。只聽得一 聲震天價響,那金剛從臺基上倒撞下來。智深提著折木頭大笑。
兩個門子去報長老。長老道:「休要惹他,你們自去。」只見這首座,監寺,都 寺,並一應職事僧人都到方丈稟說:「這野貓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門下金 剛,都打壞了!如何是好?」長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漢,』何況老僧乎?若 是打壞了金剛,請他的施主趙員外來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蓋。──這個且繇 他。」衆僧道:「金剛乃是山門之主,如何把來換過?」長老道:「休說壞了金剛, 便是打壞了殿上三世佛,也沒奈何,只得回避他。你們見前日的行兇麽?」衆僧出得 方丈,都道:「好個囫圇竹的長老!──門子,你且休開門,只在裏面聽。」智深在 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禿驢們!不放洒家入寺時,山門外討把火來燒了這個鳥寺!」 衆僧聽得,只得叫門子:「拽了大拴,繇那畜生入來!若不開時,真個做出來!」門 子只得撚腳撚手拽了拴,飛也似閃入房裏躲了,衆僧也各自迴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