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光陰,時遇八月中秋到來。史進要和三人說話,約至十五夜來莊上賞月飲酒 ,先使莊客王四齎一封請書直至少華山上請朱武,陳達,楊春,來莊上赴席。王四馳 書逕到山寨裏,見了三位頭領,下了來書。朱武看了大喜。三個應允,隨即寫封回書 ,賞了王四五兩銀子,喫了十來碗酒。王四下得山來,正撞著時常送物事來的小嘍囉 ,一把抱住,那裏肯放,又拖去山路邊村酒店裏喫了十數碗酒,王四相別了回莊,一 面走著,被山風一吹,酒卻湧上來,踉踉蹌蹌,一步一顛;走不得十里之路,見座林 子,奔到裏面,望著那綠茸茸莎草地上撲地倒了。
原來兔李吉正在那坡下張兔兒,認得是史家莊上王四,趕入林子裏來扶他,那裏 扶得動,只見王四搭膊裏突出銀子來。李吉尋思道:「這廝醉了,...那裏討得許 多?...何不拿他些?」也是天罡星合當聚會,自是生出機會來:李吉解那搭膊, 望地下只一抖,那封回書和銀子都抖出來。李吉拿起,頗識幾字;將書拆開看時,見 面寫著少華山朱武,陳達,楊春;中間多有兼文帶武的言語,卻不識得,只認得三個 名字。李吉道:「我做獵戶,幾時能彀發跡?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財,卻在這裏!華陰 縣裏現出三千貫賞錢捕捉他三個賊人。叵耐史進那廝,前日我去他莊上尋矮邱乙郎, 他道我來相腳頭屣盤,──你原來倒和賊人來往!」銀子並書都拿去了,望華陰縣裏 來出首。
卻說莊客王四一覺直睡到二更方醒,覺來看見月光微微照在身上,吃了一驚,跳 將起來,卻見四邊都是松樹;便去腰裏摸時,搭膊和書都不見了;四下裏尋時,只見 空搭膊在莎草地上。王四只管叫苦,尋思道:「銀子不打緊,這封回書卻怎生得好? ...正不知被甚人拿去了?...」眉頭一縱,計上心來,自道:「若回去莊上說 脫了回書,大郎必然焦躁,定是趕我出來;不如只說不曾有回書,那裏查照?」計較 定了,飛也似取路歸來莊上,卻好五更天氣。
史進見王四回來,問道:「你緣何方才歸來?」王四道:「托主人福蔭,寨中三 個頭領都不肯放,留住王四喫了半夜酒,因此回來遲了。」史進又問:「曾有回書麽 ?」王四道:「三個頭領要寫回書,卻是小人道:『三位頭領既然準時赴席,何必回 書?小人又有杯酒,路上恐有些失支脫節,不是耍處。』」史進聽了大喜,說道:「 不枉了諸人叫你『賽伯當』!真個了得!」王四應道:「小人怎敢差遲,路上不曾住 腳,一直奔回莊上。」史進道:「既然如此,教人去縣裏買些果品案酒伺候。」
不覺中秋節至。是日晴明得好。史進當日分付家中莊客宰了一腔大羊,殺了百十 個雞鵝,準備下酒食筵宴。看看天色晚來,少華山上朱武,陳達,楊春,三個頭領分 付小嘍囉看守寨柵,只帶三五個做伴,將了朴刀,各跨口腰刀,不騎鞍馬,步行下山 ,逕來到史家莊上。史進接著,各敘禮罷,請入後園。莊內己安排下筵宴。史進請三 位頭領上坐,史進對席相陪,便叫莊客把前後莊門拴了,一面飲酒。莊內莊客輪流把 盞,一邊割羊勸酒。酒至數杯,卻早東邊推起那輪明月。史進和三個頭領敍說舊話新 言。只聽得牆外一聲喊起,火把亂明。史進大驚,跳起身來道:「三位賢友且坐,待 我去看!」喝叫莊客:「不要開門!」掇條梯子上牆打一看時,只見是華陰縣尉在馬 上,引著兩個都頭,帶著三四百士兵,圍住莊院。史進及三個頭領只管叫苦。外面火 光中照見鋼叉,朴刀,五股叉,留客住,擺得似麻林一般。兩個都頭口裏叫道:「不 要走了強賊!」
不是這夥人來捉史進並三個頭領,怎地教史進先殺了一二個人,結識了十數個好 漢?直教:
蘆花深處屯兵士,荷葉陰中治戰船。
畢竟史進與三個頭領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話說當時史進道:「卻怎生是好?」朱武等三個頭領跪下道:「哥哥,你是乾淨 的人,休爲我等連累了。大郎可把索來綁縛我三個出去請賞,免得負累了你不好看。 」史進道:「如何使得!恁地時,是我賺你們來,捉你請賞,枉惹天下人笑。若是死 時,我與你們同死;活時同活。你等起來,放心,別作圓便。且等我問個來歷情繇。 」
史進上梯子問道:「你兩個何故半夜三更來劫我莊上?」兩個都頭道:「大郎, 你兀自賴哩!見有原告人李吉在這裏。」史進喝道:「李吉,你如何誣告平人?」李 吉應道:「我本不知;林子裏拾得王四的回書,一時間把在縣前看,因此事發。」史 進叫王四,問道:「你說無回書,如何卻又有書?」王四道:「便是小人一時醉了, 忘記了回書。」史進大喝道:「畜生!卻怎生好!」外面都頭人等懼怕史進了得,不 敢奔入莊裏來捉人。三個頭領把手指道:「且答應外面。」史進會意,在梯子上叫道 :「你兩個都頭都不必鬥動,權退一步,我自綁縛出來解官請賞。」那兩個都頭都怕 史進,只得應道:「我們都是沒事的,等你綁出來,同去請賞。」史進下梯子,來到 廳前,先將王四帶進後園,把來一刀殺了;喝教許多莊客把莊裏有的沒的細軟等物即 便收,拾盡教打疊起了;一壁點起三四十個火把。莊裏史進和三個頭領全身披挂,槍 架上各人跨了腰刀,拿了朴刀,拽扎起,把莊後草屋點著;莊客各自打拴了包裹。外 面見裏面火起,都奔來後面看。史進卻就中堂又放起火來,大開莊門,呐聲喊,殺將 出來。史進當頭,朱武,楊春在中,陳達在後,和小嘍羅並莊客,一衝一撞,指東殺 西。史進卻是個大蟲,那裡攔當得住;後面火光亂起,殺出條路,衝將出來,正迎著 兩個都頭並李吉,史進見了大怒。「讎人見面,分外眼明!」兩個都頭見勢頭不好, 轉身便走。李吉也卻待回身。史進早到,手起一刀,把李吉斬做兩段。兩個都頭正待 走時,陳達,楊春趕上,一個一朴刀,結果了兩個性命。縣尉驚得跑馬走回去了。衆 士兵那裏敢向前,各自逃命散了,不知去向。
史進引著一行人,且殺且走,直到少華山上寨內坐下。喘息方定,朱武等忙叫小 嘍羅一面殺牛宰馬,賀喜飲宴,不在話下。
一連過了幾日,史進尋思:「一時間要救三人,放火燒了莊院。雖是有些細軟家 財,麤重雜物,盡皆沒了!」心內躊躇,在此不了,開言對朱武等說道:「我師父王 教頭在關西經略府勾當,我先要去尋他,只因父親死了,不曾去得;今來家私莊院廢 盡,我如今要去尋他。」朱武三人道:「哥哥休去,只在我寨中且過幾日,又作商議 。若哥哥不願落草時,待平靜了,小弟們與哥哥重整莊院,再作良民。」史進道:「 雖是你們的好情分,只是我今去意難留。我若尋得師父,也要那裏討個出身,求半世 快樂。」朱武道:「哥哥便在此間做個寨主,卻不快活?只恐寨小不堪歇馬。」史進 道:「我是個清白好漢,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來點污了!你勸我落草,再也休題。」史 進住了幾日,定要去。朱武等苦留不住。史進帶去的莊客都留在山寨;只自收拾了些 散碎銀兩,打拴一個包裏,餘者多的盡數寄留在山寨。
史進頭帶白范陽氈大帽,上撒一撮紅纓;帽兒下裹一頂渾青抓角軟頭巾。頂上明 黃縷帶;身穿一領白絲兩上領戰袍;腰系一條楂註:手字旁查。五指梅紅攢線搭膊; 青白間道行纏絞腳,襯著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跨一口銅鈸磐口雁翎刀;背上包裹;提 了朴刀;辭別朱武等三人。衆多小嘍羅都送下山來。朱武等灑淚而別,自回山寨去了 。
只說史進提了朴刀,離了少華山,取路投關西正路,望延安府路上來,免不得饑 食渴飲,夜住曉行;獨自行了半月之上,來到渭州,「這裏也有個經略府,莫非師父 王教頭在這裏?」史進便入城來看時,依然有六街三市。只見一個小小茶坊正在路口 。史進便入茶坊裏來揀一副坐位坐了。茶博士問道:「客官,喫甚茶?」史進道:「 喫個泡茶。」茶博士點個泡茶放在史進面前。史進問道:「這裏經略府在何處?」茶 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史進道:「借問經略府內有個東京來的教頭王進麽?」 茶博士道:「這府裏教頭極多,有三四個姓王的,不知那個是王進。」
道猶未了,只見一個大漢大踏步竟進入茶坊裏來。史進看他時,是個軍官模樣: 頭裏芝麻羅萬字頂頭巾;腦後兩個太原府扭絲金環;上穿一領鸚哥綠紵絲戰袍;腰繫 一條文武雙股鴉青縧;足穿一雙鷹爪皮四縫乾黃靴;生得面圓耳大,鼻直口方,腮邊 一部貉腮鬍鬚,身長八尺,腰闊十圍。那人入到茶房裏面坐下。茶博士道:「客官, 要尋王教頭,只問這位提轄,便都認得。」史進忙起身施禮道:「客官,請坐,拜茶 。」
兩個挽了肐膊,出得茶坊來,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見一簇衆人圍住白地上。史 進道:「兄長,我們看一看。」分開人衆看時,中間裏一個人,仗著十來條桿棒,地 上攤著十數個膏藥,一盤子盛著,插把紙標兒在上面,卻原來是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的 。史進見了,卻認得他。原來是教史進開手的師父,叫做打虎將李忠。史進就人叢中 叫道:「師父,多時不見。」李忠道:「賢弟如何到這裏?」魯提轄道:「既是史大 郎的師父,也和俺去喫三杯。」李忠道:「待小子賣了膏藥,討了回錢,一同和提轄 去。」魯達道:「誰奈煩等你!去便同去!」李忠道:「小人的衣飯,無計奈何。提 轄先行,小人便尋將來。──賢弟,你和提轄先行一步。」魯達焦躁,把那看的人一 推一交,罵道:「這廝們夾著屁眼撒開!不去的洒家便打!」衆人見是魯提轄,一鬨 都走了。李忠見魯達兇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當下收拾 了行頭藥囊,寄頓了槍棒。三個人轉彎抹角,來到州橋之下一個潘家有名的酒店,門 前挑出望竿,挂著酒旆,漾在空史飄蕩。三人來到潘家酒樓上揀個濟楚閣兒裏坐下。 提轄坐了主位,李忠對席,史進下首坐了。酒保唱了喏,認的是魯提轄便道:「提轄 官人,打多少酒?」魯達道:「先打四角酒來。」一面舖下菜蔬果品按酒,又問道: 「官人,喫甚下飯?」魯達道:「問甚麽!但有,只顧賣來,一發算錢還你!這廝! 只顧來聒噪!」酒保下去,隨即燙酒上來;但是下口肉食,只顧將來擺一桌子。
三個酒至數杯,正說些閒話,較量些鎗法,說得入港,只聽得隔壁閣子裏有人哽 哽咽咽啼哭。魯達焦躁,便把碟兒盞兒都丟在樓板上。酒保聽得,慌忙上來看時,見 魯提轄氣憤地。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東西,分付賣來。」魯達道:「洒家要甚 麽!你也須認得洒家!卻恁地教甚麽人在間壁吱吱的哭,攪俺弟兄們喫酒?洒家須不 曾少了你酒錢!」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攪官人吃酒?這個哭的 是綽酒座兒唱的父女兩人,不知官人們在此喫酒,一時間自苦了啼哭。」魯提轄道: 「可是作怪!你與我喚得他來。」酒保去叫。不多時,只見兩個到來:前面一個十八 九歲的婦人,背後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兒,手裏拿串拍板,都來到面前。看那婦人,雖 無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動人的顔色,拭著淚眼,向前來,深深的道了三個萬福。那老 兒也都相見了。
魯達問道:「你兩個是那裏人家?爲甚麽啼哭?」那婦人便道:「官人不知,容 奴告稟:奴家是東京人氏,因同父母來渭州投奔親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親在客 店裏染病身故。父女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間有個財主,叫做鎮關西鄭大官人,因見 奴家,便使強媒硬保,要奴作妾。誰想寫了三千貫文書,虛錢實契,要了奴家身體。 未及三個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將奴趕打出來,不容完聚,著落店主人家追要原 典身錢三千貫。父親懦弱,和他爭不得。他又有錢有勢。當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 討錢來還他?沒計奈何,父親自小教得家些小曲兒,來這裏酒樓上趕座子,每日但得 些錢來,將大半還他,留些少父女們盤纏。這兩日,酒客稀少,違了他錢限,怕他來 討時,受他差恥。父女們想起這苦楚,無處告訴,因此啼哭。不想誤犯了官人,望乞 恕罪,高抬貴手!」
魯提轄又問道:「你姓甚麽?在那個客店裏歇?那個鎮關西鄭大官人在那裏住? 」老兒答道:「老漢姓金,排行第二。孩兒小字翠蓮。鄭大官人便是此間狀元橋下賣 肉的鄭屠,綽號鎮關西。老漢父女兩個只在前面東門裏魯家客店安下。」魯達聽了道 :「呸!俺只道那個鄭大官人,卻原來是殺豬的鄭屠!這個腌臢潑才,投托著俺小种 經略相公門下做個肉舖戶,卻原來這等欺負人!」回頭看著李忠,史進,道:「你兩 個且在這裏,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廝便來!」史進,李忠,抱住勸道:「哥哥息怒,明 日卻理會。」兩個三回五次勸得他住。
魯達又道:「老兒,你來。洒家與你些盤纏,明日便回東京去,如何?」父女兩 個告道:「若是能彀回鄉去時,便是重生父母,再長爺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 鄭大官人須著落他要錢。」魯提轄道:「這個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邊摸出 五兩來銀子,放在上,看著史進道:「洒家今日不曾多帶得些出來;你有銀子,借些 與俺,洒家明日便送還你。」史進道:「直甚麽,要哥哥還。」去包裹裏取出一錠十 兩銀子放在桌上。魯達看著李忠道:「你也借些出來與洒家。」李忠去身邊摸出二兩 來銀子。魯提轄看了見少,便道:「也是個不爽利的人!」魯達只把這十五兩銀子與 了金老,分付道:「你父女兩個將去做盤纏,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來發付你兩 個起身,看那個店主人敢留你!」金老並女兒拜謝去了。魯達把這兩銀子丟還了李忠 。
三人再吃了兩角酒,下樓來叫道:「主人家酒錢,洒家明日送來還你。」主人家 連聲應道:「提轄只顧自去,但喫不妨,只怕提轄不來賒。」三個人出了潘家酒肆, 到街上分手。史進,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
且說魯達尋思,恐怕店小二趕去攔截他,且向店裏掇條凳子坐了兩個時辰,約莫 金公去得遠了,方才起身,逕到狀元橋來。
且說鄭屠開著間門面,兩副肉案,懸掛著三五片豬肉。鄭屠正在門前櫃身內坐定 ,看那十來個刀手賣肉。魯達走到門前,叫聲「鄭屠。」鄭屠看時,見是魯提轄,慌 忙出櫃身來唱喏,道:「提轄恕罪。」──便叫副手掇條凳子來。──「提轄請坐。 」魯達坐下,道:「奉著經略相公鈞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見半點肥的在 上面。」鄭屠道:「使得,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魯提轄道:「不要那等腌臢廝 們動手,你自與我切。」鄭屠道:「說得是,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揀了十斤 精肉,細細切做臊子。
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頭,正來鄭屠家報說金老之事,卻見魯提轄坐在肉案門邊, 不敢攏來,只得遠遠的立住,在房簷下望。
這鄭屠整整自切了半個時辰,用荷葉包了,道:「提轄,教人送去?」魯達道: 「送甚麽!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 鄭屠道:「卻纔精的,怕府裏要裹餛飩;肥的臊子何用?」魯達睜著眼,道:「相公 鈞旨分付洒家,誰敢問他?」鄭屠道:「是合用的東西,小人切便了。」又選了十斤 實標的肥肉,也細細的切做臊子,把荷葉包了。整弄了一早晨,卻得飯罷時候。
那店小二那裏敢過來,連那正要買肉的主顧也不敢攏來。鄭屠道:「著人與提轄 拿了,送將府裏去?」魯達道:「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地剁做臊子,不要見 些肉在上面。」鄭屠笑道:「卻不是特地來消遺我!」魯達聽得,跳起身來,拿著那 兩包臊子在手,睜著眼,看著鄭屠,道:「洒家特地要消遺你!」把兩包臊子劈面打 將去,卻似下了一陣的「肉雨」。鄭屠大怒,兩條忿氣從腳底下直衝到頂門;心頭那 一把無明業火焰騰騰的按納不住;從肉案上搶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將下來。魯提 轄早拔步在當街上。
衆鄰舍並十來個火家,那個敢向前來勸;兩邊過路的人都立住了腳;和那店小二 也驚得呆了。
鄭屠右手拿刀,左手便來要揪魯達;被這魯提轄就勢按住左手,趕將入去,望小 腹上只一腳,騰地倒在當街上。魯達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著那醋鉢兒大小拳頭, 看著這鄭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鄭 關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鄭關西』!你如何強騙了金 翠蓮?」撲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 油醬鋪:鹹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鄭屠掙不起來,那把尖刀也丟在一邊, 口裏只叫:「打得好!」魯達罵道:「直娘賊!還敢應口!」提起拳頭來就眼眶際眉 梢只一拳,打得眼稜縫裂,烏珠迸出,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的:紅的,黑的,紫的,都 綻將出來。
兩邊看的人懼怕魯提轄,誰敢向前來勸。
鄭屠當不過,討饒。魯達喝道:「咄!你是個破落戶!若只和俺硬到底,洒家便 饒你了!你如今對俺討饒,洒家偏不饒你!」又只一拳,太陽上正著,卻似做了一全 堂水陸的道場:磐兒,鈸兒,鐃兒,一齊響。魯達看時,只見鄭屠挺在地上,口裏只 有出的氣,沒了入的氣,動撣不得。
魯提轄假意道:「你這廝詐死,洒家再打!」只見面皮漸漸的變了。魯達尋思道 :「俺只指望打這廝一頓,不想三拳真個打死了他。洒家須吃官司,又沒人送飯,不 如及早撒開。」拔步便走,回頭指著鄭屠屍道:「你詐死!洒家和你慢慢理會!」一 頭罵,一頭大踏步去了。
街坊鄰舍並鄭屠的火家,誰敢向前來攔他。
魯提轄回到下處,急急捲了些衣服盤纏,細軟銀兩;但是舊衣粗重都棄了;提了 一條齊眉短棒,奔出南門,一道煙走了。
且說鄭屠家中衆人和那報信的店小二救了半日,不活,嗚呼死了。老小鄰人逕來 州衙告狀,候得府尹升廳,接了狀子,看罷,道:「魯達係經略府提轄,不敢擅自逕 來捉捕兇身。」府尹隨即上轎,來到經略府前,下了轎子,把門軍士入去報知。經略 聽得,教請。到廳上與府尹施禮罷。經略問道何來。府尹稟道:「好教相公得知,府 中提轄魯達無故用拳打死市上鄭屠。不曾稟過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兇身。」經略聽說 ,喫了一驚,尋思道:「這魯達雖好武藝,只見性格麤鹵。今番做出人命事,俺如何 護得短?……須教他推問使得。」經略回府尹道:「魯達這人原是我父親老經略處 的軍官。爲因俺這裏無人幫護,撥他來做個提轄。既然犯了人命罪過,你可拿他依法 度取問。如若供招明白,擬罪已定,也須教我父親知道,方可斷決。怕日後父親處邊 上要這個人時,卻不好看。」府尹稟道:「下官問了情繇,合行申稟老經略相公知道 ,方敢斷遣。」府尹辭了經略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轎,回到州衙裏,陞廳坐下,便 喚當日揖捕使臣押下文書,捉拿犯人魯達。
當時王觀察領了公文,將帶二十來個做公的人逕到魯提轄下處。只見房主人道: 「卻才拕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只道奉著差使,又不敢問他。」王觀察 聽了,教打開他房門看時,只有些舊衣舊裳和些被臥在裏面。王觀察就帶了房主人東 西四下裏去跟尋,州南走到州北,捉拏不見。王觀察又捉了兩家鄰舍並房主人同到州 衙廳上回話道:「魯提轄懼罪在逃,不知去向,只拿得房主人並鄰舍在此。」府尹見 說,且教監下,一面教拘集鄭屠家鄰佑人等,點了仵作行人,仰著本地方官人並坊廂 裏正再三檢驗,已了,鄭屠家自備棺木盛殮,寄在寺院。一面疊成文案,一壁差人杖 限緝捕兇身。原告人保領回家。鄰佑杖斷有失救應。房主人並下處鄰舍止得個不應魯 達在逃。行開個廣捕急遞的文書,各處追捉;出賞錢一千貫;寫了魯達的年甲,貫址 ,形貌,到處張掛。一干人等疏放聽候。鄭屠家親人自去做孝,不在話下。
且說魯達自離了渭州,東逃西奔,急急忙忙,行過了幾處州府,正是「饑不擇食 ,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魯達心慌搶路,正不知投那裏去的是;一連地 行了半月之上,卻走到代州雁門縣;入得城來,見這市井鬧熱,人煙輳集,車馬軿馳 ,一百二十行經商買賣行貨都有,端的整齊,雖然是個縣治,勝如州府,魯提轄正行 之間,卻見一簇人圍住了十字街口看榜。魯達看見挨滿,也鑽在人叢裏聽時,──魯 達卻不識字。──只聽得衆人讀道:
「代州雁門縣依奉太原府指揮使司,核准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鄭屠犯人魯達,即 係經略府提轄。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者,與犯人同罪;若有人捕獲前來或首到官,支 給賞錢一千貫文。……」
魯提轄正聽到那裏,只聽得背後一個人大叫道:「張大哥,你如何在這裏?」攔 腰抱住,扯離了十字路口。
不是這個人看見了,橫拖倒拽將去,有分教:魯提轄剃除頭髮,削去鬍鬚,倒換 過殺人姓名,薅惱薅諸佛羅漢;直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