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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Water Margin (水浒传) – Shi Na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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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橫放了那漢,一齊再入草堂裏來,晁蓋取出十兩花銀,送與雷橫,說道:「都 頭,休嫌輕微,望賜笑留。」雷橫道:「不當如此。」晁蓋道:「若是不肯收受時, 便是怪小人。」雷橫道:「既是保正厚意,權且收受。改日卻得報答。」晁蓋叫那漢 拜謝了雷橫。晁蓋又取些銀兩賞了衆士兵,再送出莊門外。雷橫相別了,引著士兵自 去。

  晁蓋卻同那漢到後軒下,取幾件衣裳,與他換了,取頂頭巾與他戴了,便問那漢 姓甚名誰,何處人氏。那漢道:「小人姓劉,名唐,祖貫東潞州人氏;因這鬢邊有這 搭朱砂記,人都喚小人做赤髮鬼。特地送一套富貴來與保正哥哥,昨夜晚了,因醉倒 廟裏,不想被這廝們捉住,綁縛了來。今日幸得在此,哥哥坐定,受劉唐四拜。」拜 罷,晁蓋道:「你且說送一套富貴與我見在何處?」劉唐道:「小人自幼飄蕩江湖, 多走途路,專好結識好漢。往往多聞哥哥大名,不期有緣得遇。曾見山東河北做私商 的多曾來投奔哥哥,因此,劉唐肯說這話。——這裏別無外人,方可傾心吐膽對哥哥 說。」晁蓋道:「這裏都是我心腹人,但說不妨。」

  劉唐道:「小弟打聽得北京大名府梁中書收買十萬貫金珠寶貝玩器等物送上東京 與他丈人蔡太師慶生辰。去年也曾送十萬貫金珠寶貝,來到半路裏,不知被誰人打劫 了,至今也無捉處。今年又收買十萬金珠寶貝,早晚安排起程,要趕這六月十五日生 辰。小弟想此一套是不義之財,取之何礙?便可商議個道理,去半路上取了。天理知 之,也不爲罪,聞知哥哥大名,是個真男子,武藝過人。小弟不才,頗也學得本事, 休道三五個漢子,便是一二千軍馬隊中,拿條鎗,也不懼他。倘蒙哥哥不棄時,情願 相助一臂。不知哥哥心內如何?」晁蓋道:「壯哉!且再計較,你既來這裏,想你喫 了些艱辛,且去客房裏將息少歇。待我從長商議,來日說話。」晁蓋叫莊客引劉唐廊 道客房裏歇息。莊客引到房中,也自去幹事了。

  且說劉唐在房裏尋思道:「我著甚來繇苦惱這遭?多虧晁蓋完成,解脫了這件事 。只叵耐雷橫那廝平白地要陷我做賊,把我吊這一夜!想那廝去未遠,我不如拿了條 棒趕上去,齊打翻了那廝們,卻奪回那銀子送還晁蓋,也出一口惡氣。此計大妙!」 劉唐便出房門,去鎗架上拿了一條朴刀,便出莊門,大踏步投南趕來;此時天色已明 ,卻早見雷橫引著士兵,慢慢地行將去。劉唐趕上來,大喝一聲,「兀那都頭不要走 !」雷橫喫了一驚,回過頭來,見是劉唐撚著朴刀趕來。雷橫慌忙去士兵手裏奪條朴 刀拿著,喝道:「你那廝趕將來做甚麽?」劉唐道:「你曉事的,留下那十兩銀子還 了我,我便饒了你!」雷橫道:「是你阿舅送我的,干你甚事?我若不看你阿舅面上 ,直結果了你這廝性命!刹地問我取銀子!」劉唐道:「我須不是賊,你卻把我吊了 一夜!又騙了我阿舅十兩銀子!是會的,將來還我,佛眼相看!你若不還我,叫你目 前流血!」雷橫大怒,指著劉唐大罵道:「辱門敗戶的謊賊!怎敢無禮!」劉唐道: 「你那詐害百姓的腌臢潑才!怎敢罵我!」雷橫又罵道:「賊頭賊臉賊骨頭!必然要 連累晁蓋!你這等賊心賊肝,我行須使不得!」劉唐大怒道:「我來和你見個輸贏! 」撚著朴刀,直奔雷橫。雷橫見劉唐趕上來,呵呵大笑,挺手中朴刀來迎。兩個就大 路上廝併了五十餘合,不分勝敗。

  衆士兵見雷橫贏劉唐不得,卻待都要一齊上並他,只見側首籬門開處,一個人掣 兩條銅鍊,叫道:「你兩個好漢且不要鬥。我看了多時,權且歇一歇。我有話說。」 便把銅鍊就中一隔。兩個都收住了朴刀,跳出圈子外來,立了腳,看那人時,似秀才 打扮,戴一頂桶子樣抹眉梁頭巾,穿一領皂沿邊麻布寬衫,腰繫一條茶褐鑾帶,下面 絲鞋淨襪,生得眉目清秀,面白鬚長。這人乃是智多星吳用,表字學究,道號加亮先 生,祖貫本鄉人氏。手提銅鍊,指著劉唐,叫道:「那漢且住!你因甚和都頭爭執? 」劉唐光著眼看吳用道:「不干你秀才事!」雷橫便道:「教授不知,這廝夜來赤條 條地睡在靈官殿裏,被我們拿了這廝,帶到晁保正莊上,原來卻是保正的外甥,看他 母舅面上,放了他。晁保正請我們喫了酒,送些禮物與我,這廝瞞了他阿舅,直趕到

  吳用尋思道:“晁蓋我都是自幼結交,但有些事,便和我商議計較。他的親眷相 識,我都知道,不曾見有這個外甥。……亦且年甲也不相登。……必有些蹊蹺。 …..我且勸開了這場鬧,卻再問他。」

  吳用便道:「大漢休執迷。你的母舅與我至交,又和這都頭亦過得好。他便送些 人情與這都頭,你卻來討了,也須壞了你母舅面皮。且看小生面,我自與你母舅說。 」劉唐道:「秀才!你不省得!這個不是我阿舅甘心與他,他詐取了我阿舅的銀兩! 若不還我,誓不回去!」雷橫道:「只除是保正自來取,便還他!卻不還你!」劉唐 道:「你冤屈人做賊,詐了銀子,怎的不還?」雷橫道:「不是你的銀子!不還!不 還!」劉唐道:「你不還,只除問得手裏朴刀肯便罷!」吳用又勸:「你兩個鬥了半 日,又沒輸贏,只管鬥到幾時是了?」劉唐道:「他不還我銀子,直和他拼個你死我 活便罷!」雷橫大怒道:「我若怕你,添個士兵來併你,也不算好漢!我自好歹搠翻 你便罷!」劉唐大怒,拍著胸前,叫道:「不怕!不怕!」便趕上來。這邊雷橫便指 手畫腳也趕攏來。兩個又要廝併。這吳用橫身在裏面勸,那裏勸得住。劉唐撚著朴刀 ,只待鑽將過來。雷橫口裏千賊萬賊價罵,挺朴刀正待要鬥。只見衆兵道:「保正來 了!」

  劉唐回身看時,只見晁蓋被著衣裳,前襟攤開,從大路上趕來,大喝道:「畜生 !不得無禮!」那吳用大笑道:「須是保正自來,方纔勸得這場鬧。」晁蓋趕得氣喘 ,問道:「怎的趕來這裏鬥朴刀?」雷橫道:「你的令甥拿著朴刀趕來問我取銀子。 小人道:『不還你,我自送還保正,非干你事。』他和小人鬥了五十合。教授解勸在 此。」晁蓋道:「這畜生!小人並不知道。都頭看小人之面,請回,自當改日登門陪 話。」雷橫道:「小人也知那廝胡爲,不與他一般見識。又勞保正遠出。」作別自去 ,不在話下。

  且說吳用對晁蓋說道:「不是保正自來,幾乎做出一場大事,這個令甥端的非凡 !是好武藝!小生在籬笆裏看了,這個有名慣使朴刀的雷都頭也敵不過,只辦得架隔 遮攔。若再鬥幾合,雷橫必然有失性命。因此,小生慌忙出來間隔了。這個令甥從何 而來?往嘗時,莊上不曾見有。」晁蓋道:「卻待正要來請先生到敝莊商議句話。正 欲使人來,只是不見了他,鎗架上朴刀又沒了。只見牧童報說:『一個大漢拿條朴刀 望南一直趕去。』我慌忙隨後追來了,早是教授諫勸住了。請尊步同到敝莊,有幾話 計較計較。」

  那吳用還至書齋,掛了銅鍊在書房裏,分付主人家道:「學生來時,說道先生今 日有幹,權放一日假。」拽上書齋門,將鎖鎖了,同晁蓋,劉唐,到晁家莊上。晁蓋 逕邀進後堂深處,分賓而坐。吳用問道:「保正,此人是誰?」晁蓋道:「此人江湖 上好漢,好劉,名唐,是東潞州人氏。因此有一套富貴,特來投奔我,夜來他醉臥在 靈官廟裏,卻被雷橫捉了,拏到我莊上。我因認他做外甥,方得脫身。他說:『有北 京大名府梁中書收買十萬貫金珠寶貝送上東京與他丈人蔡太師慶生辰,早晚從這裏經 過,此等不義之財,取之何礙?』他來的意正應我一夢。我昨夜夢見北斗七星直墜在 我屋脊上,鬥柄上另有一顆小星,化道白光去了。我想星炤本家,安得不利?今早正 要求請教授商議此一件事若何。」

  吳用笑道:「小生見劉兄趕得來蹺蹊,也猜個七八分了。此一事卻好。只是一件 :人多做不得,人少又做不得;宅上空有許多莊客,一個也用得。如今只有保正,劉 兄,小生三人,這件事如何團弄?便是保正與劉兄十分了得,也擔負不下。這段事, 須得七八個好漢方可,多也無用。」晁蓋道:「莫非要應夢中星數?」吳用便道:「 兄長這一夢也非同小可。莫非北地上再有扶助的人來?……」尋思了半響,眉頭一 縱,計上心來,說道:「有了!有了!」晁蓋道:「先生既有心腹好漢,可以便去請 來,成就這件事。」

  吳用不慌不忙,疊兩個指頭,說出幾句話來,有分教:

    東溪莊上,聚義漢翻作強人;石碣村中,打魚船權爲戰艦。

  正是:

    指揮說地談天口,來做翻江攪海人。

  畢竟智多星吳用說出甚麽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吳學究說三阮撞籌 公孫勝應七星聚義

話說當時吳學究道:「我尋思起來,有三個人義膽包身,武藝出衆,敢赴湯蹈火 ,同死同生。只除非得這三個人,方纔完得這件事。」晁蓋道:「這三個卻是甚麽樣 人?姓甚名誰?何處居住?」吳用道:「這三人是弟兄三個,在濟州梁山泊邊石碣村 住,日嘗只打魚爲生,亦曾在泊子裏做私商勾當。本身姓阮。弟兄三人:一個喚做立 地太歲阮小二,一個喚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個喚做活閻羅阮小七。這三個是親兄弟 。小生舊日在那裏住了數年,與他相交時,他雖是個不通文墨的人,爲見他與人結交 ,真有義氣,是個好男子,因此和他來往。今已好兩年不曾相見。若得此三人,大事 必成。」晁蓋道:「我也曾聞這阮家三弟兄的名字,只不曾相會。石碣村離這裏只有 百十里以下路程,何不使人請他們來商議?」吳用道:「著人去請他們,如何肯來。 小生必須自去那裏,憑三寸不爛之舌,說他們入夥。」晁蓋大喜道:「先生高見幾時 可行?」吳用答道:「事不宜遲,只今夜三更便去,明日晌午可到那裏。」晁蓋道: 「最好。」當時叫莊客且安排酒食來喫。吳用道:「北京到東京也曾行過,只不知『 生辰綱』從那條路來;再煩劉兄休辭辛苦,連夜入北京路上探聽起程的日期,端的從 那條路上來。」劉唐道:「小弟只今夜也便去。」吳用道:「且住。他生辰六月十五 日,如今卻是五月初頭,尚有四五十日。等小生先去說了三阮弟兄回來,那時卻教劉 兄去。」晁蓋道:「也是。劉兄弟只在我莊上等候。」

話休絮煩。當日喫了半晌酒食。至三更時分,吳用起來洗漱罷,喫了些早飯,討 了些銀兩藏在身邊,穿上草鞋。晁蓋,劉唐,送出莊門。吳用連夜投石碣村來。行到 晌午時分,早來到那村中。吳學究自來認得,不用問人,來到石碣村中,逕投阮小二 家來,來得門前,看時,只見枯樁上纜著數支小漁船,疏籬外晒著一張破魚網,倚山 傍水,約有十數間草房。吳用叫一聲道:「二哥在家麽?」只見阮小二走將出來,頭 戴一頂破頭巾,身穿一領舊衣服,赤著雙腳,出來見了是吳用。慌忙聲喏,道:「教 授何來?甚風吹得到此?」吳用答道:「有些小事,特來相浼二郎。」阮小二道:「 有何事?但說不妨。」吳用道:「小生自離了此間,又早二年。如今在一個大財主家 做門館。他要辦筵席,用著十數尾重十四五斤的金色鯉魚,因此特地來相投足下。」 阮小二笑了一聲,說道:「小人且和教授喫三杯,卻說。」吳用道:「小生的來意, 也正欲要和二郎喫三杯。」阮小二道:「隔湖有幾處酒店,我們就在船裏蕩將過去。 」吳用道:「最好;也要就與五郎說句話,不知在家也不在?」阮小二道:「我們一 同去尋他便了。」

  兩個來到泊岸邊,枯樁上纜的小船解了一支,便扶著吳用下船去了。樹根頭拿了 一把撶揪,只顧蕩,早蕩將開去,望湖泊裏來。正蕩之間,只見院小二把手一招,叫 道:「七哥,曾見五郎麽?」吳用看時,只見蘆葦中搖出一支船來。那阮小七頭戴一 頂遮日黑箬笠,身上穿個棋子布背心,腰繫著一條生布裙,把那支船蕩著,問道:「 二哥,你尋五哥做甚麽?」吳用叫一聲:「七郎,小生特來相央你們說話。」阮小七 道:「教授恕罪。好幾時不曾相見。」吳用道:「一同和二哥去喫杯酒。」阮小七道 :「小人也欲和教授喫杯酒,只是一向不曾見面。」

  兩隻船廝跟著在湖泊裏。不多時,划到個去處,團團都是水,高埠上七八間草房 。阮小二叫道:「老娘,五哥在麽?」那婆婆道:「說不得!魚又不得打,連日去賭 錢,輸得沒了分文,卻才討了我頭上釵兒出鎮上賭去了!」阮小二笑了一聲,便把船 划開。阮小七便在背後船上說道:「哥哥正不知怎地,賭錢只是輸,卻不晦氣?── 莫說哥哥不贏,我也輸得赤條條地!」吳用暗想道:「中了我的計了。」

  兩隻船廝並著投石碣村鎮上來。划了半個時辰,只見獨木橋邊,一個漢子,把著 兩串銅錢,下來解船。阮小二道:「五郎來了!」吳用看時,但見阮小五斜戴著一頂 破頭巾,鬢道插朵石榴花,披著一領舊布衫,露出胸前刺著的青鬱鬱一個豹子來,裏 面匾扎起褲子,上面鬥著一條間道棋子布手巾。吳用叫一聲道:「五郎,得采麽?」 阮小五道:「原來卻是教授。好兩年不曾見面。我在橋上望你們半日了。」阮小二道 :「我和教授直到你家尋你,老娘說道,出鎮上賭錢去了,因此同來這裏尋你。且來 和教授去水閣上喫三杯。」阮小五慌忙去橋邊解了小船,跳在艙裏,捉了樺楫,只一 划,三支船廝並著。

  划了一歇,三支船撐到水亭下荷花蕩中。三支船都纜了,扶吳學究上了岸,入酒 店裏來,都到水閣內揀一副紅油桌凳。阮小二便道:「先生,休怪我三個弟兄麤俗, 請教授上坐。」吳用道:「卻使不得。」阮小七道:「哥哥只顧坐主位。請教授坐客 席。我兄弟兩個便先坐了。」吳用道:「七郎只是性快!」四個人坐定了,叫酒保打 一桶酒來。店小二把四支大盞子擺開,鋪下四雙筋,放了四盤菜蔬,打一桶酒放在桌 子上。阮小七道:「有甚麽下口?」小二哥道:「新宰得一頭黃牛,花糕也似好肥肉 !」阮小二道:「大塊切十斤來。」阮小五道:「教授休笑話,沒甚孝道。」吳用道 :「倒也相擾,多激惱你們。」阮小二道:「休恁地說。」催促小二哥只顧篩酒,早 把牛肉切做兩盤,將來放在桌上。阮家三兄弟讓吳用喫了幾塊便喫不得了。那三個狼 餐虎食,喫了一回。

  阮小五動問道:「教授到此貴幹?」阮小二道:「教授如今在一個大財主家做門 館教學。今來要對付十數尾金色鯉魚。要重十四五斤的,特來尋我們。」阮小七道: 「若是每嘗,要三五十尾也有,莫說十數個,再要多些,我兄弟們也包辦得;如今便 要重十斤的也難得!」阮小五道:「教授遠來,我們也對付十來個重五六斤的相送。 」吳用道:「小生多有銀兩在此,隨算價錢。只是不用小的,須得十四五斤重的便好 。」阮小七道:「教授,卻沒討處。便是五哥許五六斤的也不能彀;須要等得幾日纔 得。你的船裏有一桶小活魚,就把來喫些。」阮小七便去船內取將一桶小魚上來,約 有五七斤,自去竈上安排,盛做三盤,把來放在桌上。阮小七道:「教授,胡亂喫些 個。」

  四個又喫了一回,看看天色漸晚。吳用尋思道:「這酒店裏須難說話。……今 夜必是他家權宿,到那裏卻又理會。」阮小二道:「今夜天色晚了,請教授權在我家 宿一宵,明日卻再計較。」吳用道:「小生來這裏走一遭,千難萬難,幸得你們弟兄 今日做一處。眼見得這席酒不肯要小生還錢。今晚,借二郎家歇一夜,小生有些銀子 在此,相煩就此店中沽一甕酒,買些肉,村中尋一對雞,夜間同一醉,如何?」阮小 二道:「那裏要教授壞錢。我們弟兄自去整理,不煩惱沒對付處。」吳用道:「逕來 要請你們三位。若還不依小生時,只此告退。」阮小七道:「既是教授這般說時,且 順情喫了,卻再理會。」吳用道:「還是七郎性直爽快。」吳用取出一兩銀子付與阮 小七,就問主人家沽了一甕酒,借個大甕盛了;買了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對大雞。阮 小二道:「我的酒錢一發還你。」店主人道:「最好,最好。」

  四人離了酒店,再下了船,把酒肉都放在船艙裏,解了纜索,逕划將開去,一直 投阮小二家來。到得門前上了岸,把船仍舊纜在樁上,取了酒肉,四人一齊都到後面 坐地,便叫點起燈來。原來阮家兄弟三個,只有阮小二有老小;阮小五,阮小七都不 曾婚娶。四個在阮小二家後面水亭上坐定。阮小七宰了雞,叫阿嫂同討的小猴子在廚 下安排。約有一更相次,酒肉都搬來擺在桌上。

  吳用勸他兄弟們喫了幾杯,又提起買魚事來,說道:「你這裏偌大一個去處,卻 怎地沒了這等大魚?」阮小二道:「實不瞞教授說,這般大魚只除梁山泊裏便有。我 這石碣湖中狹小,存不得這等大魚。」吳用道:「這裏和梁山泊一望不遠,相通一脈 之水,如何不去打些?」阮小二歎了一口氣,道:「休說!」吳用又問道:「二哥如 何歎氣?」阮小五接了說道:「教授不知,在先這梁山泊是我弟兄們的衣飯碗,如今 絕不敢去!」吳用道:「偌大去處,終不成官司禁打魚鮮?」阮小五道:「甚麽官司 敢來禁打魚鮮!便是活閻王也禁治不得!」吳用道:「既沒官司禁治,如何絕不敢去 ?」阮小五道:「原來教授不知來歷,且和教授說知。」 吳用道:「小生卻不理會得。」阮小七接著便道:「這個梁山泊去處,難說難言!如 今泊子裏新有一夥強人占了,不容打魚。」吳用道:「小生卻不知。原來如今有強人 ?我那裏並不曾聞說。」阮小二道:「那夥強人:爲頭的是個落第舉子,喚做白衣秀 士王倫;第二個叫做摸著天杜遷;第三個叫做雲裏金剛宋萬。以下有個旱地忽律朱貴 ,現在李家道口開酒店,專一探聽事情,也不打緊;如今新來一個好漢,是東京禁軍 教頭,甚麽豹子頭林沖,十分好武藝。——這幾個賊男女聚支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 搶擄來往客人。我們有一年多不去那裏打魚。如今泊子裏把住了,絕了我們的衣飯, 因此一言難盡!」吳用道:「小生實是不知有這段事。如何官司不來捉他們?」阮小 五道:「如今那官司一處處動撣便害百姓;但一聲下鄉村

來,倒先把好百姓家養的豬羊雞鵝盡都喫了,又要盤纏打發他!如今也好教這夥人奈 何那捕盜官司的人!那裏敢下鄉村來!若是那上司官員差他們緝捕人來,都嚇得屎尿 齊流,怎敢正眼兒看他!」阮小二道:「我雖然不打得大魚,也省了若干科差。」吳 用道:「恁地時,那廝門倒快活?」阮小五道:「他們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 論秤分金銀,異樣穿紬錦;成甕喫酒,大塊喫肉:如何不快活?我們弟兄三個空有一 身本事,怎地學得他們!」吳用聽了,暗暗地歡喜道:「正好用計了。」

  阮小七說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們只管打魚營生,學得他們過一日 也好!」吳用道:「這等人學他做甚麽!他做的勾當不是笞杖五七十的罪犯,空自把 一身虎威都撇了?倘或被官司拿住了,也是自做的罪。」阮小二道:「如今該管官司 沒甚分曉,一片糊塗!千萬犯了迷天大罪的倒都沒事!我兄弟們不能快活,若是但有 肯帶挈我們的,也去了罷。」阮小五道:「我也常常這般思量:我弟兄三個的本事又 不是不如別人。誰是識我們的!」吳用道:「假如便有識你們的,你們便如何肯去。 」阮小七道:「若是有識我們的,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若能彀見用得一日,便 死了開眉展眼!」吳用暗暗喜道:「這三個都有意了。我且慢慢地誘他。」又勸他三 個喫了兩巡酒。

  吳用又說道:「你們三個敢上梁山泊捉這夥賊麽?」阮小七道:「便捉得他們, 那裏去請賞?也喫江湖上好漢們笑話。」吳用道:「小生短見,假如你怨恨打魚不得 ,也去那裏撞籌,卻不是好?」阮小二道:「老先生,你不知我弟兄們幾遍商量,要 去入夥。聽得那白衣秀士王倫的手下人都說道他心地窄狹,安不得人,前番那個東京 林沖上山,嘔盡他的氣。王倫那廝不肯胡亂著人,因此,我弟兄們看了這般樣,一齊 都心懶了。」阮小七道:「他們若似老兄這等康慨,愛我弟兄們便好。」阮小五道: 「那王倫若得似教授這般情分時,我們也去了多時,不到今日。我弟兄三個便替他死 也甘心!」吳用道:「量小生何足道哉,如今山東河北多少英雄豪傑的好漢。」阮小 二道:「好漢們盡有,我弟兄自不曾遇著!」吳用道:「只此聞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 ,你們曾認得他麽?」阮小五道:「莫不是叫做托塔天王的晁蓋麽?」吳用道:「正 」吳用道:「這等一個仗義疏財的好男子,如何不與他相見?」阮小二道:「我弟兄 們無事,也不曾到那裏,因此不能彀與他相見。」吳用道:「小生這幾年也只在晁保 正莊上左近教些村學。如今打聽得他有一套富貴待取,特地來和你們商議,我等就那 半路裏攔住取了,如何?」阮小五道:「這個卻使不得:既是仗義疏財的好男子,我 們卻去壞他的道路,須喫江湖上好漢們知時笑話。」吳用道:「我只道你們弟兄心志 不堅,原來真個惜客好義!我對你們實說,果有協助之心,我教你們知此一事。我如 今見在晁保正莊上住。保正聞知你三個大名,特地教我來請說話。」阮小二道:「我 弟兄三個真真實實地沒半點假!晁保正敢有件奢遮的私商買賣,有心要帶挈我們?一 定是煩老兄來。若還端的有這事,我三個若拾不得性命相幫他時,殘酒爲誓,教我們 都遭橫事,惡病臨身,死於非命!」阮小五和阮小七把手拍著脖項,道:「這腔熱血 只要賣與識貨的!」吳用道:「你們三位弟兄在這裏,不是我壞心術來誘你們。這件 事非同小可的勾當!目今朝內蔡太師是六月十五日生辰。他的女婿是北京大名府梁中 書,即日起解十萬貫金珠寶貝與他丈人慶生辰。今有一個好漢,姓劉,名唐,特來報 知。如今欲要請你去商議,聚幾個好漢向山凹僻靜去處取此一套不義之財,大家圖個 一世快活;因此,特教小生,只做買魚,來請你們三個計較,成此一事。不知你們心 意如何?」阮小五聽了道:「罷!罷!」叫道:「七哥,我和你說甚麽來?」阮小七 跳起來道:「一世的指望,今日還了願心!正是搔著我癢處,我們幾時去?」吳用道 :「請三位即便去來。明日起個五更,一齊都到晁天王莊上去。」阮家三弟兄大喜。

  當夜過了一宿。次早起來,喫了早飯,阮家三弟兄分付了家中,跟著吳學究,四 個人離了石碣村,拽開腳步,取路投東溪村來。行了一日,早望見晁家莊。只見遠遠 地綠槐樹下,晁蓋和劉唐在那裏等,望見吳用引著阮家三弟兄直到槐樹前,兩下都廝 見了。晁蓋大喜道:「阮氏三雄,名不虛傳!且請到莊裏說話。」六人俱從莊外入來 ,到得後堂分賓主坐定。吳用把前話說了。晁蓋大喜,便叫莊客宰殺豬羊,安排燒紙 。阮氏三弟兄見晁蓋人物軒昂,語言洒落,三個說道:「我們最愛結識好漢,原來只 在此間。今日不得吳教授相引。如何得會!」三個弟兄好生歡喜。當晚且喫了些飯, 說了半夜話。次日天曉,去後堂前面列了金錢紙馬,香花燈燭,擺了夜來煮的豬羊燒 紙。衆人見晁蓋如此志誠,盡皆歡喜,個個說誓道:「梁中書在北京害民,詐得錢物 ,卻把去東京與蔡太師慶生辰。此一等正是不義之財。我等六人中,但有私意者,天 誅地滅。神明鑒察。」六人都說誓了,燒化紙錢。

  六籌好漢正在堂後散福飲酒,只見一個莊客報說:「門前有個先生要見保正化齋 糧。」晁蓋道:「你好不曉事;見我管待客人在此喫酒。你便與他三五升米便了,何 須直來問我?」莊客道:「小人把米與他,他又不要,只要面見保正。」晁蓋道:「 一定是嫌少,你便再與他三二斗米去。你說與他:『保正今日在莊上請人喫酒,沒工 夫相見。』」莊客去了多時,只見又來說道:「那先生,與了他三斗米,又不肯去, 自稱是一清道人,不爲錢米而來,只要求見保正一面。」晁蓋道:「你這廝不會答應 !便說今日委實沒工夫,教他改日卻來相見拜茶。」莊客道:「小人也是這般說。那 個先生說道:『我不爲錢米齋糧,聞知保正是個義士,特求一見。』」晁蓋道:「你 也這般纏!全不替我分憂!他若再嫌少時,可與他三四斗去,何必又來說?我若不和 客人們飲時,便去廝見一面,打甚麽緊。你去發付他罷,再休要來說!」

  莊客去了沒半個時辰,只聽得莊門外熱鬧。又見一個莊客飛也似來,報道:「那 先生發怒,把十來個莊客都打倒了!」晁蓋聽得,嚇了一驚,慌忙起身道:「衆位弟 兄少坐。晁蓋自去看一看。」便從後堂出來。到莊門前看時,只見那個先生身長八尺 ,道貌堂堂,生得古怪,正在莊門外綠槐樹下,一頭打,一頭口裏說道:「不識好人 !」晁蓋見了,叫道:「先生息怒。你來尋晁保正,無非是投齋化緣。他已與了你米 ,何故嗔怪如此?」那先生哈哈大笑道:「貧道不爲酒食錢米而來,我覰得十萬貫如 同等閒!特地來尋保正,有句話說。叵耐村夫無理,毀罵貧道,因此性發。」晁蓋道 :「你可曾認得晁保正麽?」那先生道:「只聞其名,不曾見面。」晁蓋道:「小子 便是。先生有甚話說?」那先生看了道:「保正休怪,貧道稽道。」晁蓋道:「先生 少禮,請到莊裏拜茶,如何?」那先生道:「多感。」兩人入莊裏來。吳用見那先生 入來,自和劉唐,三阮,一處躲過。

  且說晁蓋請那先生到後堂喫茶已罷。那先生道:「這裏不是說話處,別有甚麽去 處可坐?」晁蓋見說,便邀那先生又到一處小小閣兒內,分賓坐定。晁蓋道:「不敢 拜問先生高姓?貴鄉何處?」那先生答道:「貧道覆姓公孫,單諱一個勝字,道號一 清先生。貧道是薊州人氏,自幼鄉中好習槍棒,學成武藝多般,人但呼爲公孫勝大郎 。爲因學得一家道術,善能呼風喚雨,駕霧騰雲,江湖上都稱貧道做入雲龍。貧道久 聞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大名,無緣不曾拜識。今有十萬貫金珠寶貝,專送與保正作進 見之禮。未知義士肯納受否?」晁蓋大笑道:「先生所言,莫非北地生辰綱麽?」那 先生大驚道:「保正何以知之?」晁蓋道:「小子胡猜,未知合先生意否?」公孫勝 道:「此一套富貴,不可錯過!古人云:『當取不取,過後莫悔。』保正心下如何? 」

  正說之間,只見一個人從閣子外搶將入來,劈胸揪住公孫勝,說道:「好呀!明 有王法,暗有神靈,你如何商量這等的勾當!我聽得多時也!」嚇得這公孫勝面如土 色。正是:

    機謀未就,爭奈總註:片字旁總。外人聽;計策才施,又早蕭牆禍起。

  畢竟搶來揪住公孫勝的卻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當時公孫勝正在閣兒裏對晁蓋說這北京生辰綱是不義之財,取之何礙,只見一個 人從外面搶將入來揪住公孫勝,道:「你好大膽!卻纔商議的事,我都知了也!」那 人卻是智多星吳學究。晁蓋笑道:「教授休取笑,且請相見。」兩個敘禮罷,吳用道 :「江湖上久聞人說入雲龍公孫勝一清大名,不期今日此處得會。」晁蓋道:「這位 秀士先生便是智多星吳學究。」公孫勝道:「吾聞江湖上人多曾說加亮先生大名。豈 知緣法卻在保正莊上得會。只是保正疏財仗義,以此天下豪傑都投門下。」晁蓋道: 「再有幾個相識在裏面,一發請進後堂深處相見。」三個人入到裏面,就與劉唐,三 阮,都相見了。

眾人道:「今日此一會應非偶然,須請保正哥哥正面而坐。」晁蓋道:「量小子 是個窮主人,怎敢占上!」吳用道:「保正哥哥年長。依著小生,且請坐了。」晁蓋 只得坐了第一位。吳用坐了第二位。公孫勝坐了第三位。劉唐坐了第四位。阮小二坐 了第五位。阮小五坐了第六位。阮小七坐了第七位。卻纔聚義飲酒,重整杯盤,再備 酒肴,衆人飲酌。

  吳用道:「保正夢見北斗七星墜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義舉事,豈不應天垂 象?此一套富貴,唾手而取。前日所說央劉兄去探聽路程從那裏來,今日天晚,來早 便請登程。」公孫勝道:「這一事不須去了。貧道已打聽知他來的路數了,只是黃泥 岡大路上來。」晁蓋道:「黃泥岡東十里路,地名安槳村,有一個閑漢叫做白日鼠白 勝,也曾來投奔我,我曾齎助他盤纏。」吳用道:「北斗上白光莫不是應在這人?自 有用他處。」劉唐道:「此處黃泥岡較遠,何處可以容身?」吳用道:「只這個白勝 家,便是我們安身處。——亦還要用了白勝。」晁蓋道:「吳先生,我等還是軟取? 卻是硬取?」吳用笑道:「我已安排定了圈套,只看他來的光景;力則力取,智則智 取。我有一條計策,不知中你們意否?如此如此。……」晁蓋聽了大喜,顛著腳, 道:「好妙計!不枉了稱你做智多星!果然賽過諸葛亮!好計策!」吳用道:「休得 再提。常言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只可你知我知。」晁蓋便道:「阮家 三兄且請回歸,至期來小莊聚會。吳先生依舊自去教學。公孫先生並劉唐只在敝莊權 住。」當日飲酒至晚,各自去客房裏歇息。

  次日五更起來,安排早飯喫了,晁蓋取出三十兩花銀送與阮家三兄弟,道:「權 表薄意,切勿推卻。」三阮那裏肯受。吳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三阮方纔 受了銀兩。一齊送出莊外來。吳用附耳低言道:「這般這般,至期不可有誤。」三阮 相別了,自回石碣村去。晁蓋留住公孫勝,劉唐在莊上。吳學究常來議事。

  話休絮煩。卻說北京大名府梁中書收買了十萬貫慶賀生辰禮物完備,選日差人起 程。當下一日在後堂坐下,只見蔡夫人問道:「相公,生辰綱幾時起程?」梁中書道 :「禮物都已完備,明後日便可起身,只是一件事在此躊躇未決。」蔡夫人道:「有 甚事躊躇未決?」梁中書道:「上年費了十萬貫收買金珠寶貝送上東京去,只因用人 不著,半路被賊人劫將去了,至今無獲;今年帳前眼見得又沒個了事的人送去,在此 躊躇未決。」蔡夫人指著階下,道:「你常說這個人十分了得,何不著他委紙領狀送 去走一遭?不致失誤。」梁中書看階下那人時,卻是青面獸楊志。梁中書大喜,隨即 喚楊志上廳,說道:「我正忘了你。你若與我送生辰綱去,我自有擡舉你處。」楊志 叉手向前,稟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怎地打點?幾時起身?」梁中書道 :「著落大名府差十輛太平車子;帳前十個廂禁軍,監押著車;每輛上各插一把黃旗 ,上寫著『獻賀太師生辰綱』;每輛車子,再使個軍健跟著。三日內便要起身去。」 楊志道:「非是小人推託。其實去不得。乞鈞旨別差英雄精細的人去。」梁中書道: 「我有心要擡舉你,這獻生辰綱的札子內另修一封書在中間,太師跟前重重保你,受 道勒令回來。如何倒生支詞,推辭不去?」楊志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聽得上年 已被賊人劫去了,至今未獲。今歲途中盜賊又多;此去東京又無水路,都是旱路。經 過的是紫金山,二龍山,桃花山,傘蓋山,黃泥岡,白沙塢,野雲渡,赤松林,這幾 處都是強人出沒的去處。更兼單身客人,亦不敢獨自經過。他知道是金銀寶物,如何 不來搶劫!枉結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梁中書道:「恁地時多著軍校防護送去便 了。」楊志道:「恩相便差一萬人去也不濟事;這廝們一聲聽得強人來時,都是先走 了的。」梁中書道:「你這般地說時,生辰綱不要送去了?」楊志又稟道:「若依小 人一件事,便敢送去。」梁中書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說:」楊志道 :「若依小人說時,並不要車子,把禮物都裝做十餘條擔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貨 也點十個壯健的廂禁軍,卻裝做腳夫挑著;只消一個人和小人去,卻打扮做客人,悄 悄連夜上東京交付,恁地時方好。」梁中書道:「你甚說得是。我寫書呈,重重保你 ,受道誥命回來。」楊志道:「深謝恩相擡舉。」

  當日便叫楊志一面打拴擔腳,一面選揀軍人。次日,叫楊志來廳前伺候,梁中書 出廳來問道:「楊志,你幾時起身?」楊志稟道:「告覆恩相,只在明早准行,就委 領狀。」梁中書道:「夫人也有一擔禮物,另送與府中寶眷,也要你領。拍你不知頭 路,特地再教嬭公謝都管並兩個虞候和你一同去。」楊志告道:「恩相,楊志去不得 了。」梁中書道:「禮物都己拴縛完備,如何又去不得?」楊志稟道:「此十擔禮物 都在小人身上,和他衆人都繇楊志,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 便歇,亦依楊志提調;如今又叫老都管並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行的人,又是太師 府門下嬭公,倘或路上與小人彆拗起來,楊志如何敢和他爭執得?若誤了大事時,楊 志那其間如何分說?」梁中書道:「這個也容易,我叫他三個都聽你提調便了。」楊 志答道:「若是如此稟過,小人情願便委領狀。倘有疏失,甘當重罪。」梁中書大喜 道:「我也不枉了擡舉你!真有見識!」隨即喚老謝都管並兩個虞候出來,當廳分付 ,道:「楊志提轄情願委了一紙領狀監押生辰綱——十一擔金珠寶貝——赴京太師府 交割。這干係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晚行,住,歇,都要 聽他言語,不可和他彆拗。夫人處分付的勾當,你三人自理會。小心在意,早去早回 ,休教有失。」老都管一一都應了。當日楊志領了,次日早起五更,在府裏把擔仗都 擺在廳前。老都管和兩個虞候又將一小擔財帛,共十一擔,揀了十一個壯健的廂禁軍 ,都做腳夫打扮。楊志戴上涼笠兒,穿著青紗衫子,繫了纏帶行履麻鞋,跨口腰刀, 提條朴刀。老都管也打扮做個客人模樣。兩個虞候假裝做跟的伴當。各人都拿了條朴 刀,又帶幾根藤條。梁中書付與了札付書呈。一行人都喫得飽了,在廳上拜辭了。梁 中書看軍人擔仗起程。楊志和謝都管兩個虞候監押著,一行共是十五人,離了梁府, 出得北京城門,取大路投東京進發。

  此時正是五月半天氣,雖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熱難行。楊志一心要取六月十五日 生辰,只得在路上躦行。自離了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涼便行;日中 熱時便歇。五七日後,人家漸少,行路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楊志卻要辰牌起身, 申時便歇。那十一個廂禁軍,擔子又重,無有一個稍輕,天氣熱了,行不得;見著林 子便要去歇息。楊志趕著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輕則痛駡,重則藤條便打,逼趕要行 。兩個虞候雖只背些包裏行李,也氣喘了行不上。楊志便嗔道:「你兩個好不曉事! 這干係須是俺的!你們不替洒家打這夫子,卻在背後也慢慢地挨!這路上不是要處! 」那虞候道:「不是我兩個要慢走,其實熱了行不動,因此落後。前日只是趁早涼走 ,如今恁地正熱裏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勻!」楊志道:「你這般說話,卻似放屁!前 日行的須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尷尬去處,若不日裏趕過去,誰敢五更半夜走?」兩個 虞候口裏不言,肚中尋思:「這廝不直得便罵人!」

  楊志提了朴刀,拿著藤條,自去趕那擔子。兩個虞候坐在柳陰樹下等得老都管來 ;兩個虞候告訴道:「楊家那廝強殺只是我相公門下一個提轄!直這般會做大!」老 都管道:「須是相公當面分付道:『休要和他彆拗,』因此我不做聲。這兩日也看他 不得。權且耐他。」兩個虞候道:「相公也只是人情話兒,都管自做個主便了。」老 都管又道:「且耐他一耐。」當日行到申牌時分,尋得一個客店裏歇了。那十一個廂 禁軍兩汗通流,都歎氣吹噓,對老都管說道:「我們不幸做了軍健!情知道被差出來 。這般火似熱的天氣,又挑著重擔;這兩日又不揀早涼行,動不動老大藤條打來;都 是一般父母皮肉,我們直恁地苦!」老都管道:「你們不要怨悵,巴到東京時,我自 賞你。」那衆軍漢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們時,並不敢怨悵。」又過了一夜。次日 ,天色未明,衆人起來,都要乘涼起身去。楊志跳起來,喝道:「那裏去!且睡了! 卻理會!」衆軍漢道:「趁早不走,日裏熱時走不得,卻打我們!」楊志大罵道:「 你們省得甚麽!」拿了藤條要打。衆軍忍氣吞聲,只得睡了。當日直到辰牌時分,慢 慢地打火喫了飯走。一路上趕打著,不許投涼處歇。那十一個廂禁軍口裏喃喃呐呐地 怨悵;兩個虞候在老都管面前絮絮聒聒地搬口。老都管聽了,也不著意,心內自惱他 。

  話休絮煩。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個人沒一個不怨悵楊志。當日客店裏辰牌 時分慢慢地打火喫了早飯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時節,天氣未及晌午,一輪紅日當天, 沒半點雲彩,其日十分大熱,當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嶇小徑,南山北嶺,卻監著那十 一個軍漢。約行了二十餘里路程,那軍人們思量要去柳陰樹下歇涼,被楊志拿著藤條 打將來,喝道:「快走!教你早歇!」衆軍人看那天時,四下裏無半點雲彩,其實那 熱不可當。楊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裏行。看看日色當午,那石頭上熱了腳疼,走 不得。衆軍漢道:「這般天氣熱,兀的不晒殺人!」楊志喝著軍漢道:「快走!趕過 前面岡子去,卻再理會。」

  正行之間,前面迎著那土岡子。一行十五人奔土岡子來,歇下擔仗,十四人都去 松林樹下睡倒了。楊志說道:「苦也!這裏是甚麽去處,你們卻在這裏歇涼!起來快 走!」衆軍漢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也是去不得了!」楊志拿起藤條,劈頭劈腦打 去。打得這個起來,那個睡倒,楊志無可奈何。只見兩個虞候和老都管氣喘急急,也 巴到岡子上松樹下坐下喘氣。看這楊志打那軍健,老都管見了,說道:「提轄!端的 熱了走不得!休見他罪過!」楊志道:「都管,你不知。這裏正是強人出沒的去處, 地名叫做黃泥岡,閒常太平時節,白日裏兀自出來劫人,休道是這般光景。誰敢在這 裏停腳!」兩個虞候聽楊志說了,便道:「我見你說好幾遍了,只管把這話來驚嚇人 !」老都管道:「權且教他們衆人歇一歇,略過日中行,如何?」楊志道:「你也沒 分曉了!如何使得?這裏下岡子去,兀自有七八里沒人家。甚麽去處。敢在此歇涼! 」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趕他衆人先走。」楊志拿著藤條,喝道:「 一個不走的喫他二十棍!」衆軍漢一齊叫將起來。數內一個分說道:「提轄,我們挑 著百十斤擔子,須不比你空手走的。你端的不把人當人!便是留守相公自來監押時, 也容我們說一句。你好不知疼癢!只顧逞辯!」楊志罵道:「這畜生不毆死俺!只是 打便了!」拿起藤條,劈臉又打去。老都管喝道:「楊提轄!且住!你聽我說。我在 東京太師府裏做嬭公時,門下軍官見了無千無萬,都向著我喏喏連聲。不是我口淺, 量你是個遭死的軍人,相公可憐,擡舉你做個提轄,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職,直得恁 地逞能!休說我是相公家都管,便是村莊一個老的,也合依我勸一勸!只顧把他們打 ,是何看待!」楊志道:「都管,你須是城市裏人,生長在相府裏,那裏知道途路上 千難萬難!」老都管道:「四川,兩廣,也曾去來,不曾見你這般賣弄!」楊志道: 「如今須不比太平時節。」都管道:「你說這話該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

  楊志卻待要回言,只見對面松林裏影著一個人在那裏舒頭探腦價望。楊志道:「 俺說甚麽,兀的不是歹人來了!」撇下藤條,拿了朴刀,趕入松林裏來,喝一聲道: 「你這廝好大膽!怎敢看俺的行貨!」趕來看時,只見松林裏一字兒擺著七輛江州車 兒;六個人,脫得赤條條的,在那裏乘涼;一個鬢邊老大一搭朱砂記,拿著一條朴刀 。見楊志趕入來,七個人齊叫一聲「阿也,」都跳起來。楊志喝道:「你等是甚麽人 ?」那七人道:「你是甚麽人?」楊志又問道:「你等莫不是歹人?」那七人問道: 「你顛倒問!我等是小本經紀,那裏有錢與你!」楊志道:「你等小本經紀人,偏俺 有大本錢?」那七人又問:「你端的是什麼人?」楊志道:「你等且說那裏來的人? 」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販棗子上東京去;路途打從這裏經過,聽得 多人說這裏黃泥岡上時常有賊打劫客商。我等一面走,一頭自說道:『我七個只有些 棗子,別無甚財貨,只顧過岡子來。』上得岡子,當不過這熱,權且在這林子裏歇一 歇,待晚涼了行,只聽有人上岡子來。我們只怕是歹人,因此使這個兄弟出來看一看 。」楊志道:「原來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卻纔見你們窺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趕 來看一看。」那七個人道:「客官請幾個棗子了去。」楊志道:「不必。」提了朴刀 ,再回擔邊來。

  老都管坐著,道:「既是有賊,我們去休。」楊志說道:「俺只道是歹人,原來 是幾個販棗子的客人。」老都管別了臉對衆軍道:「似你方纔說時,他們都是沒命的 !」楊志道:「不必相鬧;俺只要沒事,便好。你們且歇了,等涼些走。」衆軍漢都 笑了。楊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邊樹下坐了歇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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