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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Water Margin (水浒传) – Shi Na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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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

    說時殺氣侵人冷,講處悲風透骨寒。

  畢竟看林沖被莊客解投甚處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沖雪夜上梁山

豹子頭林沖當夜醉倒在雪裏地上,掙扎不起,被衆莊客向前綁縛了,解送來一個 莊院。只見一個莊客從院裏出來,說道:「大官人未起,眾人且把這廝高吊起在門樓 下!」看看天色曉來,林沖酒醒,打一看時,果然好個大莊院。林沖大叫道:「甚麽 人敢吊我在這裏!」那莊客聽叫,手拿柴棍,從門房裏走出來,喝道:「你這廝還自 好口!」那個被燒了髭鬚的老莊客說道:「休要問他!只顧打!等大官人起來,好生 推問!」衆莊客一齊上。林沖被打,掙扎不得,只叫道:「不妨事!我有分辯處!」 只見一個莊客來叫道:「大官人來了。」林沖朦朧地見個官人背叉著手,行將出來, 至廊下,問道:「你等衆打甚麽人?」衆莊客答道;「昨夜捉得個偷米賊人!」那官 人向前來看時,認得是林沖,慌忙喝退莊客,親自解下,問道:「教頭緣何被吊在這 裏?」衆莊客看見,一齊走了。林沖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小旋風柴進;連忙叫道: 「大官人救我!」柴進道:「教頭爲何到此被村夫恥辱?」林沖道:「一言難盡!」 兩個且到裏面坐下,把這火燒草料場一事備細告訴。柴進聽罷道:「兄長如此命蹇! 今日天假其便,但請放心。這裏是小弟的東莊。且住幾時,卻再商量。」叫住客取一 籠衣裳出來,叫林沖徹裏至外都換了,請去煖閣坐地,安排酒食杯盤管待。自此,林 沖只在柴進東莊上住了五七日,不在話下。

且說滄州牢城營裏管營,首告林衝殺死差撥,陸虞候,富安等三人,放火延燒大 軍草料場。州尹大驚,隨即押了公文帖,仰緝捕人員,將帶做公的,沿鄉曆邑,道店 村坊,畫影圖形,出三千貫信賞錢捉拿正犯林沖。看看挨捕甚緊,各處村坊講動了。

  且說林沖在柴大官人東莊上聽得這話,如坐針氈。俟候柴進回莊,林沖便說道: 「非是大官人不留小弟,爭奈官司追捕甚緊,排家搜捉,倘或尋到大官人莊上時,須 負累大官人不好。既蒙大官人仗義疏財,求借林沖些小盤纏,投奔他處棲身。異日不 死,當效犬馬之報。」柴進道:「既是兄長要行,小人有個去處,作書一封與兄長去 ,如何?」林沖道:「若得大官人如此周濟,教小人安身立命。只不知投何處去?」 柴進道:「是山東濟州管下一個水鄉,地名梁山泊,方圓八百餘里,中間是宛子城, 蓼兒窪。如今有三個好漢在那裏扎寨:爲頭的喚做白衣秀士王倫,第二個喚做摸著天 杜遷,第三個喚做雲裏金剛宋萬。那三個好漢聚集著七八百小嘍囉打家劫舍。多有做 下迷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裏躲災避難,他都收留在彼。三位好漢亦與我交厚,嘗寄書 緘來。我今修一封書與兄長去投那裏入夥,如何?」林沖道:「若得如此顧盼最好。 」柴進道:「只是滄州道口見今官司張掛榜文;又差兩個軍官在那裏提簡,把住道口 。兄長必用從那裏經過。……」柴進低頭一想道:「再有個計策,送兄長過去。」林 沖道:「若蒙周全,死而不忘!」

  柴進當日先叫莊客背了包裏出關去等。柴進卻備了三二十匹馬,帶了弓箭旗槍, 駕了鷹雕,牽著獵狗,一行人馬多打扮了,卻把林沖雜在裏面,一齊上馬,都投關外 。卻說把關軍官在關上,看見是柴大官人,卻都認得。原來這軍官未襲職時曾到柴進 莊上,因此識熟。軍官起身道:「大官人又去快活?」柴進下馬問道:「二位官人緣 何在此?」軍官道:「滄州大尹行移文書,畫影圖形,捉拿犯人林沖,特差某等在此 把守;但有過往客商,一一盤問,才放出關。」柴進笑道:「我這一夥人內,中間夾 帶著林沖,你緣何不認得?」軍官也笑道:「大官人是識法度的,不到得肯夾帶了出 去。請尊便上馬。」柴進又笑道:「只恁地相托得過?拿得野味,回來相送。」作別 了,一齊上馬,出關去了。行得十四五里,卻見先去的莊客在那裏等候。柴進叫林沖 下了馬,脫去打獵的衣服,卻穿上莊客帶來的自己衣裳,繫了腰刀,戴上紅纓氈笠, 背上包裏,提了袞刀,相辭柴進,拜別了便行。

  只說那柴進一行人上馬自去打獵,到晚方回,依舊過關,送些野味與軍官,回莊 上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林沖與柴大官人別後,上路行了十數日,時遇暮冬天氣,彤雲密布,朔風緊 起,又見紛紛揚揚下著滿天大雪。林沖踏著雪只顧走,看看天色冷得緊切,漸漸晚了 ,遠遠望見枕溪靠湖一個酒店,被雪漫漫地壓著。林沖奔入那酒店裏來,揭開蘆簾, 拂身入去,倒側身看時,都是座頭,揀一處坐下,倚了袞刀,解放包裏,抬了氈笠, 把腰刀也掛了。只見一個保來問道:「客官,打多少酒?」林沖道:「先取兩角酒來 。」酒保將個桶兒打兩角酒,將來放在桌上。林沖又問道:「有甚麽下酒?」酒保道 :「有生熟牛肉,肥鵝,嫩雞。」林沖道:「先切二斤熟牛肉來。」酒保去不多時, 將來鋪下一大盤牛肉,數般菜蔬,放個大碗,一面篩酒。林沖喫了三四碗酒,只見店 裏一個人背叉著手,走出來門前看雪。那人問酒保道:「甚麽人喫酒?」林沖看那人 時,頭戴深簷煖帽,身穿貂鼠皮襖,腳著一雙獐皮穿靮註:革字旁勾。靴;身材長大 ,相貌魁宏,雙拳骨臉,三叉黃髯,只把頭來仰著看雪。

  林沖叫酒保只顧篩酒。林沖說道:「酒保,你也來喫碗酒。」酒保喫了一碗,林 沖問道:「此間去梁山泊還有多少路?」酒保答道:「此間要去梁山泊雖只數里,卻 是水路,全無旱路。若要去時,須用船去,方纔渡得到那裏。」林沖道:「你可與我 覓隻船兒。」酒保道:「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那裏去尋船隻。」林沖道:「我多 與你些錢,央你覓隻船來,渡我過去。」酒保道:「卻是沒討處。」林沖尋思道:「 這般卻怎的好?……」又喫了幾碗酒,悶上心來,驀然想起:「我先在京師做教頭, 每日六街三市遊玩喫酒;誰想今日被高俅這賊坑陷了我這一場,文了面,直斷送到這 裏,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受此寂寞!」因感傷懷抱,問酒保借筆硯來,乘著 一時酒興,向那白粉壁上寫下八句道:

  仗義是林沖,爲人最朴忠。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 。他年若得志,威鎮泰山東!

  撇下筆再取酒來。正飲之間,只見那個穿皮襖的漢子向前來把林沖劈腰揪住,說 道:「你好大膽!你在滄州做下迷天大罪,卻在這裏!見今官司出三千貫信賞錢捉你 ,卻是要怎地?」林沖道:「你道我是誰?」那漢道:「你不是:豹子頭林沖?」林 沖道:「我自姓張。」那漢笑道:「你莫胡說。見今壁上寫下名字。你臉上文著金印 ,如何要賴得過!」林沖道:「你真個要拿我?」那漢笑道:「我卻拿你做甚麽!」 便邀到後面一個水亭上,叫酒保點起燈來,和林沖施禮,對面坐下。 那漢問道:「卻才見兄長只顧問梁山泊路頭,要尋船去,那裏是強人山寨,你待要去做甚麼? 」林沖道:「實不相瞞:如今官司追捕小人緊急,無安身處,特投這山寨裏好漢入伙,因此要去。 」那漢道:「雖然如此,必有個人薦兄長來入伙。」林沖道:「滄州橫海郡故友舉薦將來。 」那漢道:「莫非小旋風柴進麼?」林沖道:「足下何以知之?」那漢道:「柴大官人與山寨中大王頭領交厚, 常有書信往來。」原來王倫當初不得第之時,與杜遷投奔柴進,多得柴進留在莊 子上住了幾時, 臨起身又齎發盤纏銀兩,因此有恩。林沖聽了便拜道:「『有眼不識 泰山!』願求大名。 」那漢慌忙答禮,說道:「小人是王頭領手下耳目,姓朱,名貴 知。但是孤單客人到此, 無財帛的放他過去;有財帛的來到這裏,輕財蒙汗藥麻翻, 重則登時結果,將精肉片爲羓子, 肥肉煎油點燈。卻才見兄長只顧問梁山泊路頭,因 此不敢下手。次後見寫出大名來, 曾有東京來的人傳說兄長的豪傑,不期今日得會。 既有柴大官人書緘相薦, 亦是兄長名震寰海,王頭領必當重賞。」隨即安排魚肉,盤 饌酒肴,到來相待。 兩個在水亭上喫了半夜酒。林沖道:「如何能彀船來渡過去?」 朱貴道:「這裏自有船隻, 兄長放心,且暫宿一宵,五更卻請起來同往。」當時兩個 各自去歇息。睡到五更時分, 朱貴自來叫起林沖來。洗漱罷,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喫 了些肉食之類。此時天尚未明。 朱貴到水亭上把盒子開了,取出一張鵲畫弓,搭上那 一枝響箭,覰著對港敗蘆折葦裏面射將去。 林沖道:「此是何意?」朱貴道:「此是 山寨裏的號箭。少頃便有船來。」沒多時,只見對過蘆葦泊裏, 三五個小嘍囉搖著一 支快船過來,徑到水亭下。朱貴當時引了林沖,取了刀仗行李下船。小嘍囉把船搖開 , 望泊子裏去,奔金沙灘來。到得岸邊,朱貴同林沖上了岸。小嘍囉背了包裏,拿了 刀仗,兩個好漢上山寨來。 那幾個小嘍囉自把船搖到小港裏去了。

  林沖看岸上時,兩邊都是合抱的大樹,半山裏一座斷金亭子。再轉將過來,見座 大關。關前擺著槍刀劍戟,弓弩戈矛,四邊都是擂木炮石。小嘍囉先去報知。二人進 得關來,兩邊夾道旁擺著隊伍旗號;又過了兩座關隘,方才到寨門口。林沖看見四面 高山,三關雄壯,團團圍定;中間裏鏡面也似一片平地,可方三五百丈;靠著山口纔 是正門;兩邊都是耳房。朱貴引著林沖來到聚義廳上,中間交椅上坐著一個好漢,正 是白衣秀士王倫;左邊交椅上坐著摸著天杜遷;右邊交椅坐著雲裏金剛宋萬。朱貴、 林沖、向前聲喏了。林沖立在朱貴側邊。朱貴便道:「這位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 姓林,名沖,綽號豹子頭。因被高太尉陷害,剌配滄州。那裏又被火燒了大軍草料場 。爭奈殺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因此特寫書來,舉薦入夥。」林沖 懷中取書遞上。王倫接來拆開看了,便請林沖來坐第四位交椅,朱貴坐了第五位;一 面叫小嘍囉取酒來,把了三巡,動問:「柴大官人近日無恙?」林沖答道:「每日只 在郊外獵較樂情。」

  王倫動問了一回,驀然尋思道:「我卻是個不及第的秀才,因鳥氣合著杜遷來這 裏落草,續後宋萬來,聚集這許多人馬伴當。我又沒十分本事杜遷,宋萬武藝也只平 常。如今不爭添了這個人,他是京師禁軍教頭,必然好武藝。倘著被他識破我們手段 ,他須占強,我們如何迎敵?……不若只是一怪,推卻事故,發付他下山去便了,免 致後患。……只是柴進面上卻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顧他不得!」重叫 小嘍囉一面安排酒,食整筵宴,請林沖赴席。衆好漢一同喫酒。將次席終,王倫叫小 嘍囉把一個盤子托出五十兩白銀,兩匹紵絲來。王倫起身說道:「大官人舉薦將教頭 來敝寨入夥,爭奈小寨糧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後誤了足下,亦不好看 。略有些薄禮,望乞笑留。尋個大寨安身歇馬,切勿見怪。」林沖道:「三位頭領容 覆:小人千里投名,萬里投主,憑托大官人面皮,徑投大寨入夥。林沖雖然不才,望 賜收錄,當以一死向前,並無諂佞,實爲平生之幸,不爲銀兩齎發而來。乞頭領照察 。」王倫道:「我這裏是個小去處,如何安著得你?休怪,休怪。」朱貴見了便諫道 :「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糧食雖少,近村遠鎮可以去借;山場水泊,木 植廣有,便要蓋千間房屋卻也無妨。這位是柴大官人力舉薦來的人,如何教他別處去 ?抑且柴大官人自來與山上有恩,日後得知不納此人,須不好看。這位又是有本事的 人,他必然來出氣力。」杜遷道:「山寨中那爭他一個。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 道時見怪。顯的我們忘恩背義;日前多曾虧了他,今日薦個人來,便恁推卻,發付他 去!」宋萬也勸道:「柴大官人面上,可容他在這裏做個頭領,也好。不然,見得我 們無義氣,使江湖上好漢見笑。」王倫道:「兄弟們不知。他在滄洲雖是犯了迷天大 罪,今日上山,卻不知心腹。倘或來看虛實,如之奈何?」林沖道:「小人一身犯了 死罪,因此來投入夥,何故相疑?」王倫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夥,把一個投 名狀來。」林沖便道:「小人頗識幾字。」乞紙筆來便寫。朱貴笑道:「教頭,你錯 了。但凡好漢們入夥,須要納投名狀。是教你下山去殺得一個人,將頭獻納,他便無 疑心;這個便謂之『投名狀』。」林沖道:「這事也不難,林沖便下山去等。只怕沒 人過。」王倫道:「與你三日限。若二日內有投名狀來,便容你入夥;若三日內沒時 ,只得休怪。」林沖應承了。

  當夜席散,朱貴相別下山,自去守店。林沖到晚取了刀仗,行李,小嘍囉引去客 房內歇了一夜。次日早起來,喫些茶飯,帶了腰刀,提了袞刀,叫一個小嘍囉領路下 山;把船渡過去,在僻靜小路上等候客人過往。從朝至暮,等了一日,並無一個孤單 客人經過。林沖悶悶不已,和小嘍囉再過渡來,回到山寨中。王倫問道:「投名狀何 在?」林沖答道:「今日並無一個過往,以此不曾取得。」王倫道:「你明日若無投 名狀時,也難在這裏了。」林沖再不敢答應,心內自己不樂;來到房中討些飯喫了, 歇了一夜。

  次日,清早起來,和小嘍囉喫了早飯,拿了袞刀又下山來。小嘍囉道:「俺們今 日投南山路去等。」兩個過渡,來到林子裏等候,並不見一個客人過往。伏到午牌時 候,一夥客人,約有三百餘人,結蹤而過,林沖又不敢動手,看他過去。又等了一歇 ,看看天色晚來,又不見一個客人過。林沖對小嘍囉道:「我恁地晦氣!等了兩日, 不見一個孤單客人過往,如何是好?」小嘍囉道:「哥哥且寬心;明日還有一日限, 我和哥哥去東山路上等候。」當晚依舊渡回。王倫說道:「今日投名狀如何?」林沖 不敢答應,只歎了一口氣。王倫笑道:「想是今日又沒了?我說與你三日限,今已兩 日了。若明日再無,不必相見了,便請那步下山投別處去。」林沖回到房中,端的是 心內好悶,仰天長歎道:「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賊陷害流落到此,天地也不容我,直 如此命蹇時乖!」

  過了一夜,次日,天明起來,討飯食喫了,把拴那包裏撇在房中,跨了腰刀,提 了袞刀,又和小嘍囉下山過渡投東山路上來。林沖道:「我今日若還取不得投名狀時 ,只得去別處安身立命!」兩個來到山下東路林子裏潛伏等候。看看日頭中了,又沒 一個人來。時遇殘雪初晴,日色明朗。林沖提著袞力,對小嘍囉道:「眼見得又不濟 事了!不如趁早——天色未晚——取了行李,只得往別處去尋個所在!」小校用手指 道:「好了!兀的不是一個人來?」林沖看時,叫聲:「慚愧!」只見那個人遠遠在 山坡下望見行來。待他來得較近,林沖把袞刀桿翦了一下,驀地跳將出來。那漢子見 了林沖,叫聲「阿也!」撇了擔子,轉身便走。林沖趕得去,那裏趕得上;那漢子閃 過山坡去了。林沖道:「你看我命苦麽?來了三日,甫能等得一個人來,又喫他走了 !」小校道:「雖然不殺得人,這一擔財帛可以抵當。」林沖道:「你先挑了上山去 ,我再等一等。」小嘍囉先把擔兒挑出林去,只見山坡下轉出一個大漢來。林沖見了 ,說道:「天賜其便!」只見那人挺著朴刀,大叫如雷,喝道:「潑賊!殺不盡的強 徒!將俺行李那裏去!洒家正要捉你這廝們,倒來拔虎鬚!」飛也似踴躍將來。林沖 見他來得勢猛,也使步迎他。

  不是這個人來鬥林沖,有分教:

    梁山泊內,添幾個弄風白額大蟲;水滸寨中,輳幾支跳澗金晴猛獸。

  畢竟來與林沖鬥的正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沖落草 汴京城楊志賣刀

話說林沖打一看時,只見那漢子頭戴一頂范陽氈笠,上撒著一把紅纓;穿一領白 緞子征衫,繫一條縱線縧;下面青白間道行纏,抓著褲子口,獐皮襪,帶毛牛膀靴; 跨口腰刀,提條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記,腮邊微露些少赤須 ;把氈笠子掀在脊梁上,坦開胸脯;帶著抓角兒軟頭巾,挺手中朴刀,高聲喝道:「 你那潑賊!將俺行李財帛那裏去了。」林沖正沒好氣,那裏答應,圓睜怪眼,倒豎虎 鬚,挺著朴刀,搶將來,鬥那個大漢。此時殘雪初晴,薄雲方散。溪邊踏一片寒冰, 岸畔湧兩條殺氣。一往一來,鬥到三十來合,不分勝敗,兩個又鬥了十數合。正鬥到 分際,只見山高處叫道:「兩位好漢,不要鬥了。」林沖聽得,驀地跳出圈子外來。 兩個收住手中朴刀,看那山頂上時,卻是白衣秀士王倫和杜遷,宋萬,並許多小嘍囉 。走下山來,將船渡過了河,說道:「兩位好漢,端的好兩口朴刀!神出麽沒!這個 是俺的兄弟豹子頭林沖。青面漢,你卻是誰?願通姓名。」那漢道:「洒家是三代將 門之後,五侯楊令公之孫,姓楊,名志。流落在此關西。年紀小時曾應過武舉,做到 殿司制使官。道君因蓋萬歲山,差一般十個制使去太湖邊搬運『花石綱』赴京交納。 不想洒家時乖運蹇,押著那花石綱來到黃河裏,遭風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綱,不能 回京走任,逃去他處避難。如今赦了俺們罪犯。洒家今來收的一擔兒錢物,待回東京 去樞密院使用,再理會本身的勾當。打從這裏經過,雇請莊家挑那擔兒,不想被你們 奪了。可把來還洒家,如何?」王倫道:「你莫是綽號『青面獸』的?」楊志道:「 洒家便是。」王倫道:「既然是楊制使,就請到山寨,喫三杯水酒,納還行李,如何 ?」楊志道:「好漢既然認得洒家,便還了俺行李,更強似請喫酒。」王倫道:「制 使,小可數年前到東京應舉時,便聞制使大名;今日幸得相見,如何教你空去?且請 到山寨少敘片時,並無他意。」楊志聽說了,只得跟了王倫一行人等過了河,上山寨 來。就叫朱貴同上山寨相會。都來到寨中聚義廳上。左邊一帶,四把交椅,卻是王倫 ,杜遷,宋萬,朱貴;右邊一帶,兩把交椅,上首楊志,下首林沖。都坐定了。王倫 叫殺羊置酒,安排筵宴,管待楊志,不在話下。

話休絮煩。酒至數杯,王倫心裏想道:「若留林沖,實形容得我們不濟,不如我 做個人情,並留了楊志,與他作敵。」因指著林沖對楊志道:「這個兄弟,他是東京 八十萬禁軍教頭,喚做豹子頭林沖;因這高太尉那廝安不得好人,把他尋事刺配滄州 。那裏又犯了事。如今也新到這裏。卻纔制使要上東京勾當,不是王倫糾合制使:小 可兀自棄文就武,來此落草,制使又是有罪的人,雖經赦宥,難複前職;亦且高俅那 廝見掌軍權,他如何肯容你?不如只就小寨歇馬,大秤分金銀,大碗喫酒肉,同做好 漢。不知制使心下主意若何?」楊志答道:「重蒙衆頭領如此帶攜,只是洒家有個親 眷,見在東京居住。前者官事連累了他,不曾酬謝得他,今日欲要投那裏走一遭,望 衆頭領還了洒家行李。如不肯還,楊志空手也去了。」王倫笑道:「既是制使不肯在 此,如何敢勒逼入夥。且請寬心住一宵,明日早行。」楊志大喜。當日飲酒到二更方 歇,各自去歇息了。次日早,起來,又置酒與楊志送行。喫了早飯,衆頭領叫一個小 嘍囉把昨夜擔兒挑了,一齊都送下山。來到路口,與楊志作別。叫小嘍囉渡河,送出 大路。衆人相別了,自回山寨。王倫自此方纔肯教林沖坐第四位,朱貴坐第五位。從 此,五個好漢在梁山泊打家劫舍,不在話下。

只說楊志出了大路,尋個莊家挑了擔子,發付小嘍囉自回山寨。楊志取路,不數 日,來到東京;入得城來,尋個客店,安歇下,莊客交還擔兒,與了此銀兩,自回去 了。楊志到店中放下行李,解了腰刀,朴刀,叫店小二將些碎銀子買些酒肉喫了。過 數日,央人來樞密院打點,理會本等的勾當,將出那擔兒金銀物買上告下,再要補殿 司府制使職役。把許多東西都使盡了,方纔得申文書,引去見殿帥高太尉,來到廳前 。那高俅把從前曆事文書都看了,大怒道:「既是你等十個制使去運花石綱,九個回 到京師交納了,偏你這廝把花石綱失陷了!又不來首告,倒又在逃,許多時捉拿不著 !今日再要勾當,雖經赦宥,所犯罪名,難以委用!」把文書一筆都批了,將楊志趕 出殿帥府來。

  楊志悶悶不已,只到客店中,思量:「王倫勸俺,也見得是,只是洒家清白姓字 ,不肯將父母遺體來點污了,指望把一身本事,邊庭上一槍一刀,博個封妻蔭子,也 與祖宗爭口氣;不想又喫這一閃!——高太尉!你忒毒害,恁地刻薄!」心中煩惱了 一回。在客店裏又住幾日,盤纏使盡了。楊志尋思道:「卻是怎地好?只有祖上留下 這口寶刀,從來跟著洒家;如今事急無措,只得拿去街上貨賣,得千百貫錢鈔,好做 盤纏,投往他處安身。」當日將了寶刀,插了草標兒,上市去賣。走到馬行街內,立 了兩個時辰,並無一個人問。將立到晌午時分,轉來到天漢州橋熱鬧處去賣。

  楊志立未久,只見兩邊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內去躲。楊志看時,只見都亂攛,口裏 說道:「快躲了!大蟲來也!」楊志道:「好作怪!這等一片錦城池,卻那得大蟲來 ?」當下立住腳看時,只見遠遠地黑凜凜一條大漢,喫得半醉,一步一顛撞將來。楊 志看那人時,卻是京師有名的破落戶潑皮,叫做沒毛大蟲牛二,專在街上撒潑,行兇 ,撞鬧,連爲幾頭官司,開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滿城人見那廝來都躲了。

  卻說牛二搶到楊志面前,就手裏把那口寶刀扯將出來,問道:「漢子,你這刀要 賣幾錢?」楊志道:「祖上留下寶刀,要賣三千貫。」牛二喝道:「甚麽鳥刀!要賣 許多錢!我三十文買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你的鳥刀有甚好處,叫做寶刀?」 楊志道:「洒家的須不是店上賣的白鐵刀。這是寶刀。」牛二道:「怎地喚做寶刀? 」楊志道:「第一件,砍銅剁鐵,刀口不捲;第二件,吹毛得過;第三件,殺人刀上 沒血。」牛二道:「你敢剁銅錢麽?」楊志道:「你便將來,剁與你看。」

  牛二便去州橋下香椒鋪裏了二十文當三錢,一垛兒將來放在州橋欄干上,叫楊志 道:「漢子,你若剁得開時,我還你三千貫!」那時看的人雖然不敢近前,向遠遠地 圍住了望。楊志道:「這個直得甚麽!」把衣袖捲起,拿刀在手,看得較準,只一刀 把銅錢剁做兩半。衆人喝采。牛二道:「喝甚麽鳥采!——你且說第二件是甚麽?」 楊志道:「吹毛得過;若把幾根頭髮,望刀口上只一吹,齊齊都斷。」牛二道:「我 不信!」——自把頭上拔下一把頭髮,遞與楊志,「你且吹我看。」楊志左手接過頭 髮,照著刀口上,盡氣力一吹,那頭髮都做兩段,紛紛飄下地來。衆人喝采。看的人 越多了。

  牛二又問:「第三件是甚麽?」楊志道:「殺人刀上沒血。」牛二道:「怎地殺 人刀上沒血?」楊志道:「把人一刀砍了,並無血痕。只是個快。」牛二道:「我不 信!你把刀來剁一個人我看。」楊志道:「禁城之中,如何敢殺人。你不信時,取一 支狗來殺與你看。」牛二道:「你說殺人,不曾說殺狗!」楊志道:「你不買便罷! 只管纏人做什麽?」牛二道:「你將來我看!」楊志道:「你只顧沒了當!洒家又不 是你撩撥的!」牛二道:「你敢殺我!」楊志道:「和你往日無冤,昔日無讎,一物 不成,兩物見在,沒來繇殺你做甚麽。」牛二緊揪住楊志,說道:「我偏要買你這口 刀!」楊志道:「你要買,將錢來!」牛二道:「我沒錢!」楊志道:「你沒錢,揪 住洒家怎地?」牛二道:「我要你這口刀!」楊志道:「我不與你!」牛二道:「你 好男子,剁我一刀!」楊志大怒,把牛二推了一交。牛二爬將起來,鑽入楊志懷裏。 楊志叫道:「街坊鄰舍都是證見!楊志無盤纏,自賣這口刀,這個潑皮強奪洒家的刀 ,又把俺打!」街坊人都怕這牛二,誰敢向前來勸。牛二喝道:「你說我打你,便打 殺,直甚麽!」口裏說,一面揮起右手,一拳打來。楊志霍地躲過,拿著刀搶入來; 一時性起,望牛二顙根上搠個著,撲地倒了。楊志趕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連搠了兩 刀,血流滿地,死在地上。

  楊志叫道:「洒家殺死這個潑皮,怎肯連累你們。潑皮既已死了,你們都來同洒 家去官府裏出首!」坊隅衆人慌忙攏來,隨同楊志,徑投開封府出首。正值府尹坐衙 。楊志拿著刀,和地方鄰舍衆人都上廳來,一齊跪下,把刀放在面前。楊志道:「小 人原是殿司使,爲因失陷花石綱,削去本身職役,無有盤纏,將這口刀在街貨賣,不 期被個潑皮破落戶牛二強奪小人的刀,又用拳打小人,因此一時性起,將那人殺死。 衆鄰舍都是證見。」衆人亦替楊志告訴分訴了一回。府尹道:「既是自行前來出首, 免了這廝入門的款打。」且叫取一面枷枷了,差兩員相官,帶了仵作行人,監押楊志 並衆鄰舍一干人犯,都來天漢州橋邊登場檢驗了,疊成文案。衆鄰舍都出了供狀保放 ,隨衙聽候當廳發落,將楊志於死囚牢裏監守。

  牢裏衆多押牢,禁子,節級見說楊志殺死沒毛大蟲牛二,都可鄰他是個好男子, 不來問他取錢,又好生看覰他。天漢州橋下衆人爲是楊志除了街上害人之物,都斂些 盤纏,湊些銀兩來與他送飯,上下又替他使用。推司也覰他是個有名的好漢,又與東 京街上除了一害,牛二家又沒苦主,把款狀都改得輕了,三推六問,卻招做「一時鬥 毆殺傷,誤傷人命;」待了六十日限滿,當廳推司稟過府尹,將楊志帶出廳前,除了 長枷,斷了二十脊杖,喚個文墨匠人刺了兩行「金印」,叠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軍 。那口寶刀沒官入庫。當廳押了文牒,差兩個防送公人,免不得是張龍,趙虎,把七 斤半鐵葉盤頭護身枷釘了,分付兩個公人,便教監押上路。天漢州橋那幾個大戶科斂 些銀兩錢物,等候楊志到來,請他兩個公人一同到酒店裏喫了些酒食;把出銀兩齎發 兩位防送公人,說道:「念楊志是個好漢,與民除害;今去北京,路途中望乞二位上 下照覰,好生看他一看。」張龍,趙虎道:「我兩個也知他是好漢,亦不必你衆位分 付,但請放心。」楊志謝了衆人。其餘多的銀兩盡送與楊志做盤纏,衆人各自散了。

  話裏只說楊志同兩個公人來到原下的客店裏算還了房錢,飯錢,取了原寄的衣服 ,行李,安排些酒食請了兩個公人,尋醫士贖了幾個棒瘡的膏藥貼了棒瘡,便同兩個 公人上路。三個望北京進發,五里單牌,十里雙牌,逢州過縣,買些酒肉,不時請張 龍,趙虎喫。三個在路,夜宿旅館,曉行驛道,不數日,來到北京,入得城中,尋個 客店安下。原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最有權勢。那留守喚作梁 中書,諱世傑;他是東京當朝太師蔡京的女婿。當日是二月初九日。留守陞廳。兩個 公人解楊志到留守司廳前,呈上開封府公文。梁中書看了。原在東京時也曾認得楊志 。當下一見了,備問情繇。楊志便把高太尉不容複職,使盡錢財,將寶刀貨賣,因而 殺死牛二的實情,通前一一告稟了。梁中書聽得大喜,當廳就開了枷,留在廳前聽用 ,押了批迥與兩個公人自回東京,不在話下。

  只說楊志自在梁中書府中早晚殷懃聽候使喚。梁中書見他謹勤,有心要擡舉他, 欲要遷他做個軍中副牌,月支一分請受,只恐衆人不伏,因此,傳下號令,教軍政司 告示大小諸將人員來日都要出東郭門教場中去演武試藝。當晚,梁中書喚楊志到廳前 。梁中書道:「我有心要抬舉你做軍中副牌,月支一分請受,只不知你武藝如何?」 楊志稟道:「小人應過武舉出身,曾做殿司制使職役。這十八般武藝,自小習學。今 日蒙恩相擡舉,如撥雲見日一般。楊志若得寸進,當效啣環背鞍之報。」梁中書大喜 ,賜與一副衣甲。當夜無事。

  次日,天曉,時當二月中旬,正值風和日暖。梁中書早飯己罷,帶領楊志上馬, 前遮後擁,往東郭門來。到得教場中。大小軍卒並許多官員接見,就演武得前下馬, 到廳上正面撒著一把渾銀交椅坐上。左右兩邊齊臻臻地排著兩行官員:指揮使,團練 使,正制使,統領使,牙將,校尉,正牌軍,副牌軍。前後周圍惡狠狠地列著百員將 校。正將臺上立著兩個都監:一個喚做李天王李成,一個喚做聞大刀聞達。二人皆有 萬天不當之勇,統領著許多軍馬,一齊都來朝著梁中書呼三聲喏。卻早將臺上豎起一 面黃旗來。將臺兩邊,左右列著三五十對金鼓手,一齊發起擂來。品了三通畫角,發 了三通擂鼓,教場裏面誰敢高聲。又見將臺上豎起一面淨平旗來,前後五軍一齊整肅 。將臺上把一面引軍紅旗麾動,只見鼓聲響處,五百軍列成兩陣,軍士各執器械在手 。將臺上又把白旗招動,兩陣馬軍齊齊地都立在面前,各把馬勒住。

  梁中書傳下令來,叫喚副牌軍周謹向前聽令。右陣裏周謹聽得呼喚,躍馬到廳前 ,跳下馬,插了槍,暴雷也似聲個大喏。梁中書道:「著副牌軍施逞本身武藝。」周 謹得了將令,綽槍上馬,在演武廳前,左盤右旋,右旋左盤,將手中槍使了幾路。衆 人喝采。梁中書道:「叫東京對撥來的軍健楊志。」楊志轉過廳前,唱個大喏。梁中 書道:「楊志,我知你原是東京殿司府制使軍官,犯罪配來此間。即日盜賊倡狂,國 家用人之際。你敢與周謹比試武藝高低?如若贏得,便遷你充其職役。」楊志道:「 若蒙恩相差遣,安敢有違鈞旨。」梁中書叫取一匹戰馬來,教甲仗庫隨行官吏應付軍 器;教楊志披掛上馬,與周謹比試。楊志去廳後把夜來衣甲穿了;拴束罷,帶了頭盔 弓箭腰刀,手拿長槍,上馬從廳後跑將出來。梁中書看了道:「著楊志與周謹先比槍 。」周謹怒道:「這個賊配軍!敢來與我交槍!」誰知惱犯了這個好漢,來與周謹鬥 武。

  不因這番比試,有分教楊志在:

    萬馬叢中聞姓名,千軍隊裏奪頭功。

  畢竟楊志與周謹比試,引出甚麽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青面獸北京鬥武 急先鋒東郭爭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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