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柴進門招天下客 林沖棒打洪教頭
話說當時薛霸雙手舉起棍來望林沖腦袋上便劈下來。說時遲,那時快;薛霸的棍 恰舉起來,只見松樹背後,雷鳴也似一聲,那條鐵禪杖飛將來,把這水火棍一隔,丟 去九霄雲外,跳出一個胖大和尚來,喝道:「洒家在林子裏聽你多時!」兩個公人看 那和尚時,穿一領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著禪杖,輪起來打兩個公人。林沖方才 閃開眼看時,認得是魯智深。林沖連忙叫道:「師兄!不可下手!我有話說!」智深 聽得,收住禪杖。兩個公人呆了半晌,動彈不得。林沖道:「非干他兩個事;儘是高 太尉使陸虞候分付他兩個公人,要害我性命。他兩個怎不依他?你若打殺他兩個,也 是冤屈!」
魯智深扯出戒刀,把索子都割斷了,便扶起林沖叫:「兄弟,俺自從和你買刀那 日相別之後,洒家憂得你苦。自從你受官司,俺又無處去救你。打聽得你配滄州,洒 家在開封府前又尋不見,卻聽得人說監在使臣房內;又見酒保來請兩個公人,說道, 『店裏一位官尋說話:』以此,洒家疑心,放你不下。恐這廝們路上害你,俺特地跟 將來。見這兩個撮鳥帶你入店裏去,洒家也在那店裏歇。夜間聽得那廝兩個,做神做 鬼,把滾湯賺了你腳,那時俺便要殺這兩個撮鳥;卻被客店裏人多,恐防救了。洒家 見這廝們不懷好心,越放你不下。你五更裏出門時,洒家先投奔這林子裏來等殺這廝 兩個撮鳥。他倒來這裏害你,正好殺這兩個!」林沖勸道:「既然師兄救了我,你休 害他兩個性命。」魯智深喝道:「你這兩個撮鳥!洒家不看兄弟面時,把你這兩個都 剁做肉醬!且看兄弟面皮,饒你兩個性命!」就那裏插了戒刀,喝道:「你們這兩個 撮鳥,快攙兄弟,都跟洒家來!」提了禪杖先走。兩個公人那裏敢回話,只叫「林教 頭救俺兩個!」依前背上包裹,拾了水火棍,扶著林沖,又替他駝註:手字旁它。了 包裹,一同跟出林子來。
行得三四里路程,見一座小酒店在村口。深,沖,超,霸,四人入來坐下,喚酒 保買五七斤肉,打兩角酒來喫,回些麵來打餅。酒保一面整治,把酒來篩。兩個公人 道:「不敢拜師父在那個寺裏住持?」智深笑道:「你兩個撮鳥,問俺住處做甚麽? 莫不去教高俅做甚麽奈何洒家?別人怕他,俺不怕他!洒家若撞著那廝,教他喫三百 禪杖!」兩個公人那裏敢再開口。喫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還了酒錢,出離了村口 。林沖問道:「師兄今投那裏去?」魯智深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洒 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滄州。」兩個公人聽了,暗暗地道:「苦也!卻是壞了我們 的勾當!轉去時,怎回話!」且只得隨順他一處行路。
自此,途中被魯智深要行便行,要歇更歇,那裏敢扭他;好便罵,不好便打。兩 個公人不敢高聲,只怕和尚發作。行了兩程,討了一輛車子,林沖上車將息,三個跟 著車子行著。兩個公人懷著鬼胎,各自要保性命,只得小心隨順著行。魯智深一路買 酒買肉將息林沖。那兩個公人也喫。遇著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那兩個公人打火做飯 。誰敢不依他?二人暗商量:「我們被這和尚監押定了,明日回去,高太尉必然奈何 俺!」薛霸道:「我聽得大相國寺菜園廨宇裏新來了個僧人,喚做魯智深,想來必是 他。回去實說,俺要在野豬林結果他,被這和尚救了,一路護送到滄州,因此下手不 得。捨著還了他十兩金子,著陸謙自去尋這和尚便了。我和你只要躲得身子乾淨。」 董超道:「說得也是。」兩個暗暗商量了不題。
話休絮繁。被智深監押不離,行了十七八日,近滄州只七十里程,一路去都有人 家,再無僻靜處了。魯智深打聽得實了,就松林裏少歇。智深對林沖道:「兄弟,此 去滄州不遠了,前路都有人家,別無僻靜去處,洒家已打聽實了。俺如今和你分手。 異日再得相見。」林沖道:「師兄回去,泰山處可說知。防護之恩,不死當以厚報! 」魯智深又取出一二十兩銀子與林沖;把三二兩與兩個公人,道:「你兩個撮鳥,本 是路上砍了你兩個頭,兄弟面上,饒你兩個鳥命。如今沒多路了,休生歹心!」兩個 道:「再怎敢!皆是太尉差遣。」接了銀子,卻待分手。魯智深看著兩個公人,道: 「你兩個撮鳥的頭硬似這松樹麽?」二人答道:「小人頭是父母皮肉包著些骨頭。」 智深輪起禪杖,把松樹只一下,打得樹有二寸深痕,齊齊折了,喝一聲:「你兩個撮 鳥,但有歹心,教你頭也與這樹一般!」擺著手,拖了禪杖,叫聲:「兄弟,保重! 」自回去了。董超,薛霸,都吐出舌頭來,半晌縮不入去。林沖道:「上下,俺們自 去罷。」兩個公人道:「好個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樹!」林沖道:「這個直得甚 麽;相國寺一株柳樹,連根也拔將出來。」二人只把頭來搖,方才得知是實。
三人當下離了松林。行到晌午,早望見官道上一座酒店,三個人到裏面來,林沖 讓兩個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半日方纔得自在。只見那店裏有幾處座頭,二五個 篩酒的酒保都手忙腳亂,搬東搬西。林沖與兩個公人坐了半個時辰,酒保並不來問。 林沖等得不耐煩,把桌子敲著,說道:「你這店主人好欺客,見我是個犯人,便不來 睬著!我須不白喫你的!是甚道理?」主人說道:「你這人原來不知我的好意。」林 沖道:「不賣酒肉與我,有甚好意?」店主人道:「你不知;俺這村中有個大財主, 姓柴,名進,此間稱爲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喚做小旋風。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孫。自陳 橋讓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賜與他『誓書鐵券』在家,無人敢欺負他。專一招集天下往 來的好漢,三五十個養在家中。常常囑付我們酒店裏:『如有流配的犯人,可叫他投 我莊上來,我自資助他。』我如今賣酒肉與你喫得面皮紅了,他道你自有盤纏,便不 助你。我是好意。」林沖聽了,對兩個公人道:「我在東京教軍時常常聽得軍中人傳 說柴大官人名字,卻原來在這裏。我們何不同去投奔他?」薛霸,董超,尋思道:「 既然如此,有甚虧了我們處?」就便收拾包裹,和林沖問道:「酒店主人,柴大官人 莊在何處?我等正要尋他。」店主人道:「只在前面;約過三二里路,大石橋邊,轉 灣抹角,那個大莊院便是。」
林沖等謝了店主人出門,走了三二里,過得橋來,一條平坦大路,早望見綠柳陰 中顯出那座莊院。四下一週遭一條闊河,兩岸邊都是垂楊大樹,樹陰中一遭粉牆。轉 灣來到莊,前那條闊板橋上坐著四五個莊客,都在那裏乘涼。三個人來到橋邊,與莊 客施禮罷,林沖說道:「相煩大哥報與大官人知道,京師有個犯人——迭配牢城,姓 林的——求見。」莊客齊道:「你沒福;若是大官人在家時,有酒食錢財與你,今早 出獵去了。」林沖道:「如此是我沒福,不得相遇,我們去罷。」別了衆莊客,和兩 個公人再回舊路,肚裏好生愁悶。
行了半里多路,只見遠遠的從林子深處,一簇人馬奔莊上來;中間捧著一位官人 ,騎一匹雪白捲毛馬。馬上那人生得龍眉鳳目,齒皓朱脣;三牙掩口髭須,三十四五 年紀;頭戴一頂皂紗轉角簇花巾;身穿一領紫繡團胸繡花袍;腰繫一條玲瓏嵌寶玉環 條註:糸字旁條。;足穿一雙金線抹綠皂朝靴;帶一張弓,插一壺箭;引領從人,都 到莊上來。林沖看了尋思道:「敢是柴大官人麽?...」又不敢問他,只肚裏躊躇 。只見那馬上年少的官人縱馬前來問道:「這位帶枷的是甚人?」林沖慌忙躬身答道 :「小人是東京禁軍教頭,姓林,名沖。爲因惡了高太尉,尋事發下開封府,問罪斷 遣,刺配此滄州。聞得前面酒店裏說,這裏有個招賢納士好漢柴大官人;因此特來相 投。不期緣淺,不得相遇。」那官人滾鞍下馬,飛奔前來,說道:「柴進有失迎迓! 」就草地上便拜。林沖連忙答禮。那官人攜住林沖的手,同行到莊上來,那莊客們看 見,大開了莊門。柴進直請到廳前,兩個敘禮罷。柴進說道:「小可久聞教頭大名, 不期今日來踏賤地,足稱平生渴仰之願!」林沖答道:「微賤林沖,聞大人名傳播海 宇,誰人不敬!不想今日因得罪犯,流配來此,得識尊顔,宿生萬幸!」柴進再三謙 讓,林沖坐了客席。董超,薜霸,也一帶坐下。跟柴進的伴當各自牽了馬去院後歇息 ,不在話下。
柴進便喚莊客叫將酒來。不移時,只見數個莊客托出一盤肉,一盤餅,溫一壺酒 ;又一個盤子,托出一斗白米,米上放著十貫錢,都一發將出來。柴進見了道:「村 夫不知高下!教頭到此,如何恁地輕意!唗,快將進去!先把果盒酒來,隨即殺羊相 待。快去整治!」林沖起身謝道:「大官人,不必多賜,只此十分彀了。」柴進道: 「休如此說,難得教頭到此,豈可輕慢。」莊客便如飛先棒出果盒酒來。柴進起身, 一面手執三杯。林沖謝了柴進,飲酒罷。兩個公人一同飲了。柴進道:「教頭請裏面 少坐。」自家隨即解了弓袋箭壺,就請兩個公人一同飲酒。柴進當下坐了主席,林沖 坐了客席,兩個公人在林沖肩下,敍說些閒話,江湖上的勾當。不覺紅日西沈,安排 得酒食果品海味擺在桌上,擡在各人面前。柴進親自舉杯,把子三巡,坐下,叫道: 「且將湯來喫!」
喫得一道湯,五七杯酒,只見莊客來報道:「教師來也。」柴進道:「就請來一 處坐地相會亦好。快擡一張桌來。」林沖起身看時,只見那個教師入來,歪戴著一頂 頭巾,挺著脯子,來到後堂。林沖尋思道:「莊客稱他做教師,必是大官人的師父。 」急急躬身唱喏道:「林沖謹參。」那人全不睬著,也不還禮。林沖不敢擡頭。柴進 指著林沖對洪教頭道:「這位便東京八十萬禁軍鎗棒教頭林武師林沖的便是,就請相 見。」林沖聽了,看著洪教頭便拜。那洪教頭說道:「休拜。起來。」卻不躬身答禮 。柴進看了,心中好不快意。林沖拜了兩拜,起身讓洪教頭坐。洪教頭亦不相讓,走 去上首便坐。柴進看了,又不喜歡。林沖只得肩下坐了。兩個公人亦就坐了。
洪教頭便問道:「大官人今日何故厚禮管待配軍?」柴進道:「這位非比其他的 ,乃是八十萬禁軍教頭師父,如何輕慢!」洪教頭道:「大官人只因好習鎗棒,往往 流配軍人都來倚草附木,皆道:『我是鎗棒教頭』,來投莊上誘得些酒食錢米。大官 人如何忒認真!」林沖聽了,並不做聲。柴進便道:「凡人不可易相,休小覰他。」 伴教頭怪這柴進說「休小覰他」,便跳起身來,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看 ,我便道他是真教頭!」柴進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師,你心下如何?」林沖 道:「小人卻是不敢。」洪教頭心中忖量道:「那人必是不會,心中先怯了。」因此 ,越要來惹林沖使棒。柴進一來要看林沖本事,二者要林沖贏他,滅那廝嘴。柴進道 :「且把酒來喫著,待月上來也罷。」當下又喫過了五七杯酒,卻早月上來了,見廳 堂裏面如同白日。柴進起身道:「二位教頭,較量一棒。」林沖自肚裏尋思道:「這 洪教頭必是柴大官人師父;我若一棒打翻了他,柴大官人面上須不好看。」柴進見林 沖躊躇,便道:「此位洪教頭也到此不多時。此間又無對手。林武師休得要推辭。小 可也正要看二位教頭的本事。」柴進說這話,原來只怕林沖礙柴進的面皮,不肯使出 本事來。林沖見柴進說開就裏,方纔放心。
只見洪教頭先起身道:「來,來,來!和你使一棒看!」一齊都鬨出堂後空地上 。莊客拿一束杆棒來放在地下。洪教頭先脫衣裳,拽扎起裙子,掣條棒,使個旗鼓, 喝道:「來,來,來!」柴進道:「林武師,請較量一棒。」林沖道:「大官人休要 笑話。」就地也拿了一條棒起來,道:「師父,請教。」洪教頭看了,恨不得一口水 吞了他。林沖拿著棒使出山東大擂打將入來。洪教頭把棒就地下鞭了一棒,來搶林沖 。兩個教頭在月明地上交手,使了四五合棒。只見林沖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叫一聲「 少歇。」柴進道:「教頭如何不使本事?」林沖道:「小人輸了。」柴進道:「未見 二位較量,怎便是輸了?」林沖道:「小人只多這具枷,因此權當輸了。」柴進道: 「是小可一時失了計較。」大笑道:「這個容易。」便叫莊客取十兩銀來。當時將至 柴進對押解兩個公人道:「小可大膽,相煩二位下顧,權把林教頭枷開了。明日牢城 營內,但有事務,都在小可身上。白銀十兩相送。」董超,薛霸,見了柴進人物軒昂 ,不敢違他;落得做人情,又得了十兩銀子,亦不怕他走了,薛霸隨即把林沖護身枷 開了。柴進大喜道:「今番兩位教師再試一棒。」
洪教頭見他卻纔棒法怯了,肚裏平欺他,便提起棒,卻待要使。柴進叫道:「且 住。」叫莊客取出一錠銀來,重二十五兩。無一時,至面前。柴進乃言:「二位教頭 比試,非比其他。這錠銀子權爲利物。若還贏的,便將此銀子去。」柴進心中只要林 沖把出本事來,故意將銀子丟在地下。洪教頭深怪林沖來,又要爭這個大銀子,又怕 輸了銳氣,把棒來盡心使個旗鼓,吐個門戶,喚做「把火燒天勢。」林沖想道:「柴 大官人心裏只要我贏他。」也橫著棒,使個門戶,吐個勢,喚做「撥草尋蛇勢。」洪 教頭喝一聲:「來,來,來!」便使棒蓋將入來。林沖望後一退。洪教頭趕入一步, 提起棒,又複一棒下來。林沖看他腳步己亂了,把棒從地下一跳。洪教頭措手不及, 就那一跳裏和身一轉,那棒直掃著洪教頭鐮註:月字旁廉。骨上,撇了棒,撲地倒了 。柴進大喜,叫快將酒來把盞。衆人一齊大笑。洪教頭那裏掙扎起來,衆莊客一頭笑 著扶了。洪教頭羞慚滿面,自投莊外去了。柴進攜住林沖的手,再入後堂飲酒,叫將 利物來送還教師。林沖那裏肯受,推託不過,只得收了。
柴進留林沖在莊上一連住了數日,每日好酒好食相待。又住了五七日,兩個公人 催促要行,柴進又置席面相待送行;又寫兩封書,分付林沖道:「滄州大尹也與柴進 好;牢城管營,差撥,亦與柴進交厚;可將這兩封書去下,必然看覰教頭。」即捧出 二十五兩一錠大銀送與林沖;又將銀五兩齎發兩個公人,喫了一夜酒。次日天明,喫 了早飯,叫莊客挑了三個的行李。林沖依舊帶上枷,辭了柴進便行。柴進送出莊門作 別,分付道:「待幾日,小可自使人送冬衣來與教頭。」林沖謝道:「如何報謝大官 人!」兩個公人相謝了。三人取路投滄州來。將及午牌時候,己到滄州城裏。打發那 挑行李的回去,逕到州衙裏下了公文,當廳引林沖參見了州官。大尹當下收了林沖, 押了回文,一面帖下判送牢城營內來。兩個公人自領了回文,相辭了回東京去,不在 話下。
只說林沖送到牢城營內來。牢城營內收管林沖,發在單身房裏聽候點視。卻有那 一般的罪人,都來看覰他,對林沖說道:「此間管營,差撥,都十分害人,只是要詐 人錢物。若有人情錢物送與他時,便覰的你好;若是無錢,將你撇在土牢裏,求生不 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門便不打你一百殺威棒,只說有病,把來寄下;若不 得人情時,這一百棒打得個七死八活。」林沖道:「衆兄長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錢, 把多少與他?」衆人道:「若要使得好時,管營把五兩銀子與他,差撥也得五兩銀子 送他,十分好了。」林沖與衆人正說之間,只見差撥過來問道:「那個是新來的配軍 唱喏!你這廝可知在東京做出事來!見我還是大刺刺的!我看這賊配軍滿臉都是餓紋 ,一世也不發跡!打不死,拷不殺的頑囚!你這把賊骨頭好歹落在我手裏!教你粉骨 碎身!少間叫你便見功效!」把林沖罵得「一佛出世,」那裏敢擡頭應答。衆人見罵 ,各自散了。
林沖等他發作過了,去取五兩銀子,陪著笑臉,告道:「差撥哥哥,些小薄禮, 休言輕微。」差撥看了,道:「你教我送與管營和俺的都在裏面?」林沖道:「只是 送與差撥哥哥的;另有十兩銀子,就煩差撥哥哥送與管營。」差撥見了,看著林沖笑 道:「林教頭,我也聞你的好名字。端的是個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雖然目 下暫時受苦,久後必然發跡。據你的大名,這表人物,必不是等閒之人,久後必做大 官!」林沖笑道:「總賴炤顧。」差撥道:「你只管放心。」又取出柴大官人的書禮 ,說道:「相煩老哥將這兩封書下一下。」差撥道:「即有柴大官人的書,煩惱做甚 ?這一封書直一錠金子。我一面與你下書。少間管營來點你,要打一百殺威棒時,你 便只說你一路有病,未曾痊可。我自來與你支吾,要瞞生人的眼目。」林沖道:「多 謝指教。」差撥拿了銀子並書,離了單身房,自去了。林沖歎口氣道:「『有錢可以 通神,』此語不差!端的有這般的苦處!」
原來差撥落了五兩銀子,只將五兩銀子並書來見管營,備說:「林沖是個好漢, 柴大官人有書相薦在此呈上,本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無十分大事。」管營道, 「況是柴大官人有書,必須要看顧他。」便教喚林沖來見。
且說林沖正在單身房裏悶坐,只見牌頭叫道:「管營在廳上叫喚新到罪人林沖來 點名。」林沖聽得喚,來到廳前。管營道:「你是新到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舊制 :『新入配軍須喫一百殺威棒。』左右!與我馱起來!」林沖告道:「小人於路感冒 風寒,未曾痊可,告寄打。」牌頭道:「這人見今有病,乞賜憐恕。」管營道:「果 是這人症候在身,權且寄下,待病痊可卻打。」差撥道:「見今天王堂看守的多時滿 了,可教林沖去替換他。」就廳上押了帖文,差撥領了林沖,單身房裏取了行李,來 天王堂交替。差撥道:「林教頭,我十分周全你:教看天王堂時,這是營中第一樣省 氣力的勾當,早晚只燒香掃地便了。你看別的囚徒,從早直做到晚,尚不饒他;還有 一等無人情的,撥他在土牢裏,求生不生,求死不死!」林沖道:「謝得炤顧。」又 取三二兩銀子與差撥,道:「煩望哥哥一發周全,開了項上枷更好。」差撥接了銀子 ,便道:「都在我身上。」連忙去稟了管營,就將枷也開了。林沖自此在天王堂內安 排宿食處,每日只是燒香掃地。不覺光陰早過了四五十日。那管營,差撥,得了賄賂 ,日久情熟,繇他自在,亦不來拘管他。柴大官人來送冬衣並人事與他,那滿營內囚 徒亦得林沖救濟。
話不絮煩;時遇隆冬將近,忽一日,林沖——己牌時分——偶出營前閒走。正行 之間,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林教頭,如何卻在這裏?」林沖回頭過來看時,看了 那人,有分教林沖:
火煙堆裏,爭些斷送餘生;風雪途中,幾被傷殘性命。
畢竟林沖見了的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
話說當日林沖正閒走間,忽然背後人叫,回頭看時,卻認得是酒生兒李小二。當 初在東京時,多得林沖看顧;後來不合偷了店主人家錢財,被捉住了,要送官司問罪 ,又得林沖主張陪話,救了他免送官司,又與他陪了些錢財,方得脫免;京中安不得 身,又虧林沖齎發他盤纏,於路投奔人,不想今日卻在這裏撞見。
林沖道:「小二哥,你如何也在這裏?」李小二便拜,道:「自從得恩人救濟, 發齎小人,一地裏投奔人不著,迤邐不想來到滄州,投托一個酒店主人,姓王,留小 人在店中做過賣。因見小人勤謹,安排的好菜蔬,調和的好汁水,來喫的人都喝采, 以此賣買順當,主人家有個女兒,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 小人夫妻兩個,權在營前開了個茶酒店,因討錢過來遇見恩人。不知爲何事在這裏? 」林沖指著臉上,道:「我因惡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場官司,刺配到這裏。 如今叫我管天王堂,未知久後如何。不想今日在此見你。」李小二就請林沖到家裏坐 定,叫妻子出來拜了恩人。兩口兒歡喜道:「我夫婦二人正沒個親眷,今日得恩人到 來,便是從天降下。」林沖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兩個。」李小二道:「 誰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說。但有衣服,便拿來家裏漿洗縫補。」當時管待林沖酒食 ,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來相請;因此,林沖得店小二家來往,不時間送湯送水來 營裏與林沖喫。林沖因見他兩口兒恭敬孝順,常把些銀兩與他做本錢。
且把閒話休題,只說正話。光陰迅速,卻早冬來。林沖的綿衣裙襖都是李小二渾 家整治縫補。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門前安排菜蔬下飯,只見一個人閃將進來,酒店裏 坐下,隨後又一人閃入來;看時,前面那個人是軍官打扮,後面這個走卒模樣,跟著 ,也來坐下。李小二入來問道:「可要喫酒;」只見那個人將出一兩銀子與李小二, 道:「且收放櫃上,取三四瓶好酒來。客到時,果品酒饌,只顧將來,不必要問。」 李小二道:「官人請甚客?」那人道:「煩你與我去營裏請管營,差撥,兩個來說話 。問時,你只說:『有個官人請說話,商議些事務,專等,專等。』」李小二應承了 ,來到牢城裏,先請了差撥,同到管營家裏請了管營,都到酒店裏。只見那個官人和 管營,差撥,兩個講了禮。管營道:「素不相識,動問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 有書在此,少刻便知。——且取酒來。」李小二連忙開了酒,一面鋪下菜蔬果品酒饌 。那人叫討副勸盤來,把了盞,相讓坐了。小二獨自一個攛梭也似伏侍不暇。那跟來 的人討了湯桶,自行燙酒。約計喫過數十杯,再討了按酒鋪放桌上。只見那人說道: 「我自有伴當燙酒,不叫,你休來。我等自要說話。」
李小二應了,自來門首叫老婆,道:「大姐,這兩個人來得不尷尬!」老婆道: 「怎麽的不尷尬?」小二道:「這兩個人語言聲音是東京人;初時又不認得管營;向 後我將按酒入去,只聽得差撥口裏呐出一句『高太尉』三個字來,這人莫不與林教頭 身上有些干礙?——我自在門前理會,你且去閣子背後聽說甚麽。」老婆道:「你去 營中尋林教頭來認他一認。」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頭是個性急的人,摸不著 便要殺人放火。倘或叫得他來看了,正是前日說的甚麽陸虞候,他肯便罷?做出事來 須連累了我和你。你只去聽一聽,再理會。」老婆道:「說得是。」便入去聽了一個 時辰,出來說道:「他那三四個交頭接耳說話,正不聽得說甚麽。只見那一個軍官模 樣的人去伴當懷裏取出一帕子物事遞與管營和差撥。帕子裏面的莫不是金錢?只聽差 撥口裏說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結果他生命!』」正說之時,閣子裏叫「將湯來 。」李小二急去裏面換湯時,看見管營手裏拿著一封書。小二換了湯,添些下飯。又 喫了半個時辰,算還了酒錢,管營,差撥,先去了;次後,那兩個低著頭也去了。
轉背不多時,只見林沖走將入店裏來,說道:「小二哥,連日好買賣?」李小二 慌忙道:「恩人請坐;小二卻待正要尋恩人,有些要緊說話。」林沖問道:「甚麽要 緊的事?」李小二請林沖到裏面坐下,說道:「卻纔有個東京來的尷尬人,在我這裏 請管營,差撥,喫了半日酒。差撥口裏呐出『高太尉』三個字來,小二心下疑惑,又 著渾家聽了一個時辰。他卻交頭接耳,說話都不聽得。臨了,只見差撥口裏應道:『 都在我兩個身上。好歹要結果了他!』那兩個把一包金銀遞與管營,差撥,又喫一回 酒,各自散了。不知甚麽樣人。小人心疑,只怕在恩人身上有些妨礙。」林沖道:「 那人生得甚麽模樣?」李小二道:「五短身材,白淨面皮,沒甚髭須,約有三十餘歲 。那跟的也不長大,紫棠色面皮。」林沖聽了大驚道:「這三十歲的正是陸虞候!那 潑賤敢來這裏害我!休要撞我,只教他骨肉爲泥!」店小二道:「只要提防他便了; 豈不聞古人云『喫飯防噎,走路防跌?』」
林沖大怒,離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買把解腕尖刀,帶在身上,前街後巷一地裏 去尋。李小二夫妻兩個捏著兩把汗。當晚無事。
林沖次日天明起來,洗漱罷,帶了刀,又去滄州城裏城外,小街夾巷,團團尋了 一日,牢城營裏,都沒動靜;又來對李小二道:「今日又無事。」小二道:「恩人, 只願如此。只是自放仔細便了。」林沖自回天王堂,過了一夜。街上尋了三五日,不 見消耗,林沖也自心下慢了。
到第六日,只見管營叫喚林沖到點視廳上,說道:「你來這裏許多時,柴大官人 面皮,不曾擡舉得你。此間東門外十五裏有座大軍草料場,每月但是納草料的,有些 貫例錢取覓。原來是一個老軍看管。如今我擡舉你去替老軍來守天王堂,你在那裏尋 幾貫盤纏。你可和差撥便去那裏交割。」林沖應道:「小人便去。」當時離了營中, 徑到李小二家,對他夫妻兩個說道:「今日管營撥我去大軍草料場管事,卻如何?」 李小二道:「這個差使又好似天王堂:那裏收草料時有些貫例錢鈔。往嘗不使錢時, 不能彀這差使。」林沖道:「卻不害我,倒與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李小二道: 「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沒事便好了。正是小人家離得遠了,過幾時那工夫來望恩人 。」就在家裏安排幾杯酒請林沖喫了。
話不絮煩。兩個相別了,林沖自到天王堂,取了包裏,帶了尖刀,拿了條花鎗, 與差撥一同辭了管營。兩個取路投草料場來。正是嚴冬天氣,彤雲密布,朔風漸起; 卻早紛紛揚揚,捲下一天大雪來。林沖和差撥兩個在路上又沒買酒喫處。早來到草料 場外,看時,一周遭有些黃土牆,兩扇大門。推開看裏面時,七八間草屋做著倉廒, 四下裏都是馬草堆,中間兩座草廳。到那廳裏,只見那老軍在裏面向火。差撥說道: 「管營差這個林沖來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老軍拿了鑰匙,引著林沖 ,分付道:「倉廒內自有官府封記。這幾堆草,一堆堆都有數目。」老軍都點見了堆 數,又引林沖到草廳上。老軍收拾行李,臨了說道:「火盆,鍋子,碗碟,都借與你 。」林沖道:「天王堂內,我也有在那裏,你要便拿了去。」老軍指壁上掛一個大葫 蘆,說道:「你若買酒喫時,只出草埸投東大路去二三里便有市井。」老軍自和差撥 回營裏來。
只說林沖就床上放了包裏被臥,就床邊生些焰火起來;屋後有一堆柴炭,拿幾塊 來,生在地爐裏;仰面看那草屋時,四下裏崩壞了,又被朔風吹撼,搖振得動。林沖 道:「這屋如何過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喚個泥水匠來修理。」向了一回火,覺 得身上寒冷,尋思「卻纔老軍所說,二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來喫?」便去 包裹裏取些碎銀子,把花鎗挑了酒葫蘆,將火炭蓋了,取氈笠子戴上,拿了鑰匙出來 ,把草廳門拽上;出到大門首,把兩扇草場門反拽上鎖了,帶了鑰匙,信步投東,雪 地裏踏著碎瓊亂玉,迤邐背著北風而行。那雪正下得緊。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見一所 古廟,林沖頂禮道:「神明庇祐,改日來燒紙錢。」又行了一回,望見一簇人家。林 沖住腳看時,見籬笆中,挑著一個草帚兒在露天裏。林沖逕到店裏。主人道:「客人 ,那裏來?」林沖道:「你認得這個葫蘆兒?」主人看了道:「這葫蘆是草料場老軍 的。」林沖道:「原來如此。」店主道:「即是草料場看守大哥,且請少坐;天氣寒 冷,且酌三杯,權當接風。」店家切一盤熟牛肉,燙一壺熱酒,請林沖喫。又自買了 些牛肉,又喫了數杯,就又買了一葫蘆酒,包了那兩塊牛肉,留下些碎銀子,把花鎗 挑著酒葫蘆,懷內揣了牛肉,叫聲「相擾,」便出籬笆門,仍舊迎著朔風回來。看那 雪到晚越下得緊了。
再說林沖踏著那瑞雪,迎著北風,飛也似奔到草場門口,開了鎖,入內看時,只 叫得苦。原來天理昭然,佑護善人義士,因這場大雪,救了林沖的性命:那兩間草廳 己被雪壓倒了。林沖尋思:「怎地好?」放下花鎗,葫蘆,在雪裏;恐怕火盆內有火 炭延燒起來,搬開破壁子,探半身人去摸時,火盆內火種都被雪水浸滅了。林沖把手 床上摸時,只拽得一條絮被。林沖鑽將出來,見天色黑了,尋思:「又沒打火處,怎 生安排?」──想起離了這半里路上有個古廟可以安身,——「我且去那裏宿一夜, 等到天明,卻作理會。」把被捲了,花鎗挑著酒葫蘆,依舊把門拽上,鎖了,望那廟 裏來。入得廟門,再把門掩上。傍邊正有一塊大石頭,撥將過來靠了門。入得裏面看 時,殿上塑著一尊金甲山神,兩邊一個判官,一個小鬼,側邊堆著一堆紙。團團看來 。又沒鄰舍,又無廟主。林沖把鎗和酒葫蘆放在紙堆上;將那條絮被放開;先取下氈 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蓋白布衫脫將下來,早有五分濕了,和氈笠放供桌上; 把被扯來,蓋了半截下身;卻把葫蘆冷酒提來慢慢地喫,就將懷中牛肉下酒。
正喫時,只聽得外面必必剝剝地爆響。林沖跳起身來,就壁縫裏看時,只見草料 場裏火起,刮刮雜雜的燒著。當時林沖便拿了花鎗,卻待開門來救火,只聽得外面有 人說將話來,林沖就伏門邊聽時,是三個人腳步響,直奔廟裏來;用手推門,卻被石 頭靠住了,再也推不開。三人在廟簷下立地看火。數內一個道:「這一條計好麽?」 一個應道:「端的虧管營,差撥,兩位用心!回到京師,稟過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 官。——這番張教頭沒得推故了!」一個道:「林沖今番直喫我們對付了!高衙內這 病必然好了!」又一個道:「張教頭那廝!三四五次託人情去說,『你的女婿沒了, 』張教頭越不肯應承,因此衙內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兩個央浼二位幹這件事; 不想而今完備了!」又一個道:「小人直爬入牆裏去,四下草堆上點了十來個火把, 待走那裏去!」那一個道:「這早晚燒個八分過了。」又聽得一個道:「便逃得性命 時,燒了大軍草料場,也得個死罪!」又一個道:「我們回城裏去罷。」一個道:「 再看一看,拾得他兩塊骨頭回京,府裏見太尉和衙內時,也道我們也能會幹事。」
林沖聽那三個人時,一個是差撥,一個是陸虞候,一個是富安,自思道:「天可 憐見林沖!若不是倒了草廳,我准定被這廝們燒死了!」輕輕把石頭掇開,挺著花鎗 ,左手拽開廟門,大喝一聲:「潑賊那裏去!」三個人都急要走時,驚得呆了,正走 不動,林沖舉手,肐察的一鎗,先搠倒差撥。陸虞候叫聲「饒命,」嚇的慌了,手腳 走不動。那富安走不到十來步,被林沖趕上,後心只一鎗,又搠倒了。翻身回來,陸 虞候卻纔行得三四步,林沖喝聲道:「奸賊!你待那裏去!」劈胸只一提,丟翻在雪 地上,把鎗搠在地裏,用腳踏住胸膊,身邊取出那口刀來,便去陸謙臉上擱著,喝道 :「潑賊!我自來又和你無甚麽冤仇,你如何這等害我!正是『殺人可恕,情理難容 !』」陸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來。」林沖罵道:「奸賊!我 與你自幼相交,今日倒來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喫我一刀!」把陸謙上身衣扯開,把 尖刀向心窩裏只一剜,七竅迸出血來,將心肝提在手裏,回頭看時,差撥正爬將起來 要走。林沖按住,喝道:「你這廝原來也恁的歹,且喫我一刀!」又早把頭割下來, 挑在鎗上。回來把富安,陸謙,頭都割下來,把尖刀插了,將三個人頭髮結做一處, 提入廟裏來,都擺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繫了搭膊,把氈笠子帶上,將 葫蘆裏冷酒都喫盡了。被與葫蘆都丟了不要,提了鎗,便出廟門投東去。走不到三五 里,早見近村人家都拿了水桶,鈎子,來救火,林沖道:「你們快去救應!我去報官 了來!」提著鎗只顧走。
那雪越下得猛。林沖投東去了。兩個更次,身上單寒,當不過那冷,在雪地裏看 時,離得草料場遠了,只見前面疏林深處,樹木交雜,遠遠地數間草屋,被雪壓著, 破壁縫裏透火光出來。林沖逕投那草屋來,推開門,只見那中間坐著一個老莊客。周 圍坐著四五個小莊家向火;地爐裏面焰焰地燒著柴火。林沖走到面前,叫道:「衆位 拜揖;小人是牢城營差使人,被雪打濕了衣裳,借此火烘一烘,望乞方便。」莊客道 :「你自烘便了,何妨得。」林沖烘著身上濕衣服,略有些乾,只見火炭裏煨著一個 甕兒,裏面透出酒香。林沖便道:「小人身邊有些碎銀子,望煩回些酒喫。」老莊客 道:「我每夜輪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氣正冷,我們這幾個喫尚且不夠,那得回與 你。休要指望!」林沖又道:「胡亂只回三兩碗與小人攩寒。」老莊客道:「你那人 休纏!休纏!」林沖聞得酒香,越要喫,說道:「沒奈何,回些罷。」衆莊客道:「 好意著你烘衣裳向火,便要酒喫!去!不去時將來吊在這裏!」林沖怒道:「這廝們 好無道理!」把手中鎗看著塊焰焰著的火柴頭望老莊家臉上只一挑;又把鎗去火爐裏 只一攪。那老莊家的髭鬚焰焰的燒著。衆莊客都跳將起來。林沖把鎗桿亂打,老莊家 先走了,莊客們都動彈不動,被林沖趕打一頓,都走了。林沖道:「都走了!老爺快 活喫酒!」土坑上卻有兩個椰瓢,取一個下來傾那甕酒來喫了一會,剩了一半,提了 鎗,出門便走,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蹌蹌,捉腳不住;走不過一里路,被朔風一掉 ,隨著那山澗邊倒了,那裏掙得起來。大凡醉人一倒便起不得。當時林沖醉倒在雪地 上。
卻說眾莊客引了二十餘人,拖鎗拽棒,都奔草屋下看時,不見了林沖;卻尋著蹤 跡,趕將來,只見倒在雪地裏,花鎗丟在一邊眾莊客一齊上,就地拿起林沖來,將一 條索縛了,趁五更時分把林沖解投一個去處來。
那去處不是別處,有分教:
蓼兒窪內,前後擺數千支戰艦艨艟;水滸寨中,左右列百十個英雄好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