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來與林沖鬥的正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沖落草 汴京城楊志賣刀
話說林沖打一看時,只見那漢子頭戴一頂范陽氈笠,上撒著一把紅纓;穿一領白 緞子征衫,繫一條縱線縧;下面青白間道行纏,抓著褲子口,獐皮襪,帶毛牛膀靴; 跨口腰刀,提條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記,腮邊微露些少赤須 ;把氈笠子掀在脊梁上,坦開胸脯;帶著抓角兒軟頭巾,挺手中朴刀,高聲喝道:「 你那潑賊!將俺行李財帛那裏去了。」林沖正沒好氣,那裏答應,圓睜怪眼,倒豎虎 鬚,挺著朴刀,搶將來,鬥那個大漢。此時殘雪初晴,薄雲方散。溪邊踏一片寒冰, 岸畔湧兩條殺氣。一往一來,鬥到三十來合,不分勝敗,兩個又鬥了十數合。正鬥到 分際,只見山高處叫道:「兩位好漢,不要鬥了。」林沖聽得,驀地跳出圈子外來。 兩個收住手中朴刀,看那山頂上時,卻是白衣秀士王倫和杜遷,宋萬,並許多小嘍囉 。走下山來,將船渡過了河,說道:「兩位好漢,端的好兩口朴刀!神出麽沒!這個 是俺的兄弟豹子頭林沖。青面漢,你卻是誰?願通姓名。」那漢道:「洒家是三代將 門之後,五侯楊令公之孫,姓楊,名志。流落在此關西。年紀小時曾應過武舉,做到 殿司制使官。道君因蓋萬歲山,差一般十個制使去太湖邊搬運『花石綱』赴京交納。 不想洒家時乖運蹇,押著那花石綱來到黃河裏,遭風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綱,不能 回京走任,逃去他處避難。如今赦了俺們罪犯。洒家今來收的一擔兒錢物,待回東京 去樞密院使用,再理會本身的勾當。打從這裏經過,雇請莊家挑那擔兒,不想被你們 奪了。可把來還洒家,如何?」王倫道:「你莫是綽號『青面獸』的?」楊志道:「 洒家便是。」王倫道:「既然是楊制使,就請到山寨,喫三杯水酒,納還行李,如何 ?」楊志道:「好漢既然認得洒家,便還了俺行李,更強似請喫酒。」王倫道:「制 使,小可數年前到東京應舉時,便聞制使大名;今日幸得相見,如何教你空去?且請 到山寨少敘片時,並無他意。」楊志聽說了,只得跟了王倫一行人等過了河,上山寨 來。就叫朱貴同上山寨相會。都來到寨中聚義廳上。左邊一帶,四把交椅,卻是王倫 ,杜遷,宋萬,朱貴;右邊一帶,兩把交椅,上首楊志,下首林沖。都坐定了。王倫 叫殺羊置酒,安排筵宴,管待楊志,不在話下。
話休絮煩。酒至數杯,王倫心裏想道:「若留林沖,實形容得我們不濟,不如我 做個人情,並留了楊志,與他作敵。」因指著林沖對楊志道:「這個兄弟,他是東京 八十萬禁軍教頭,喚做豹子頭林沖;因這高太尉那廝安不得好人,把他尋事刺配滄州 。那裏又犯了事。如今也新到這裏。卻纔制使要上東京勾當,不是王倫糾合制使:小 可兀自棄文就武,來此落草,制使又是有罪的人,雖經赦宥,難複前職;亦且高俅那 廝見掌軍權,他如何肯容你?不如只就小寨歇馬,大秤分金銀,大碗喫酒肉,同做好 漢。不知制使心下主意若何?」楊志答道:「重蒙衆頭領如此帶攜,只是洒家有個親 眷,見在東京居住。前者官事連累了他,不曾酬謝得他,今日欲要投那裏走一遭,望 衆頭領還了洒家行李。如不肯還,楊志空手也去了。」王倫笑道:「既是制使不肯在 此,如何敢勒逼入夥。且請寬心住一宵,明日早行。」楊志大喜。當日飲酒到二更方 歇,各自去歇息了。次日早,起來,又置酒與楊志送行。喫了早飯,衆頭領叫一個小 嘍囉把昨夜擔兒挑了,一齊都送下山。來到路口,與楊志作別。叫小嘍囉渡河,送出 大路。衆人相別了,自回山寨。王倫自此方纔肯教林沖坐第四位,朱貴坐第五位。從 此,五個好漢在梁山泊打家劫舍,不在話下。
只說楊志出了大路,尋個莊家挑了擔子,發付小嘍囉自回山寨。楊志取路,不數 日,來到東京;入得城來,尋個客店,安歇下,莊客交還擔兒,與了此銀兩,自回去 了。楊志到店中放下行李,解了腰刀,朴刀,叫店小二將些碎銀子買些酒肉喫了。過 數日,央人來樞密院打點,理會本等的勾當,將出那擔兒金銀物買上告下,再要補殿 司府制使職役。把許多東西都使盡了,方纔得申文書,引去見殿帥高太尉,來到廳前 。那高俅把從前曆事文書都看了,大怒道:「既是你等十個制使去運花石綱,九個回 到京師交納了,偏你這廝把花石綱失陷了!又不來首告,倒又在逃,許多時捉拿不著 !今日再要勾當,雖經赦宥,所犯罪名,難以委用!」把文書一筆都批了,將楊志趕 出殿帥府來。
楊志悶悶不已,只到客店中,思量:「王倫勸俺,也見得是,只是洒家清白姓字 ,不肯將父母遺體來點污了,指望把一身本事,邊庭上一槍一刀,博個封妻蔭子,也 與祖宗爭口氣;不想又喫這一閃!——高太尉!你忒毒害,恁地刻薄!」心中煩惱了 一回。在客店裏又住幾日,盤纏使盡了。楊志尋思道:「卻是怎地好?只有祖上留下 這口寶刀,從來跟著洒家;如今事急無措,只得拿去街上貨賣,得千百貫錢鈔,好做 盤纏,投往他處安身。」當日將了寶刀,插了草標兒,上市去賣。走到馬行街內,立 了兩個時辰,並無一個人問。將立到晌午時分,轉來到天漢州橋熱鬧處去賣。
楊志立未久,只見兩邊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內去躲。楊志看時,只見都亂攛,口裏 說道:「快躲了!大蟲來也!」楊志道:「好作怪!這等一片錦城池,卻那得大蟲來 ?」當下立住腳看時,只見遠遠地黑凜凜一條大漢,喫得半醉,一步一顛撞將來。楊 志看那人時,卻是京師有名的破落戶潑皮,叫做沒毛大蟲牛二,專在街上撒潑,行兇 ,撞鬧,連爲幾頭官司,開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滿城人見那廝來都躲了。
卻說牛二搶到楊志面前,就手裏把那口寶刀扯將出來,問道:「漢子,你這刀要 賣幾錢?」楊志道:「祖上留下寶刀,要賣三千貫。」牛二喝道:「甚麽鳥刀!要賣 許多錢!我三十文買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你的鳥刀有甚好處,叫做寶刀?」 楊志道:「洒家的須不是店上賣的白鐵刀。這是寶刀。」牛二道:「怎地喚做寶刀? 」楊志道:「第一件,砍銅剁鐵,刀口不捲;第二件,吹毛得過;第三件,殺人刀上 沒血。」牛二道:「你敢剁銅錢麽?」楊志道:「你便將來,剁與你看。」
牛二便去州橋下香椒鋪裏了二十文當三錢,一垛兒將來放在州橋欄干上,叫楊志 道:「漢子,你若剁得開時,我還你三千貫!」那時看的人雖然不敢近前,向遠遠地 圍住了望。楊志道:「這個直得甚麽!」把衣袖捲起,拿刀在手,看得較準,只一刀 把銅錢剁做兩半。衆人喝采。牛二道:「喝甚麽鳥采!——你且說第二件是甚麽?」 楊志道:「吹毛得過;若把幾根頭髮,望刀口上只一吹,齊齊都斷。」牛二道:「我 不信!」——自把頭上拔下一把頭髮,遞與楊志,「你且吹我看。」楊志左手接過頭 髮,照著刀口上,盡氣力一吹,那頭髮都做兩段,紛紛飄下地來。衆人喝采。看的人 越多了。
牛二又問:「第三件是甚麽?」楊志道:「殺人刀上沒血。」牛二道:「怎地殺 人刀上沒血?」楊志道:「把人一刀砍了,並無血痕。只是個快。」牛二道:「我不 信!你把刀來剁一個人我看。」楊志道:「禁城之中,如何敢殺人。你不信時,取一 支狗來殺與你看。」牛二道:「你說殺人,不曾說殺狗!」楊志道:「你不買便罷! 只管纏人做什麽?」牛二道:「你將來我看!」楊志道:「你只顧沒了當!洒家又不 是你撩撥的!」牛二道:「你敢殺我!」楊志道:「和你往日無冤,昔日無讎,一物 不成,兩物見在,沒來繇殺你做甚麽。」牛二緊揪住楊志,說道:「我偏要買你這口 刀!」楊志道:「你要買,將錢來!」牛二道:「我沒錢!」楊志道:「你沒錢,揪 住洒家怎地?」牛二道:「我要你這口刀!」楊志道:「我不與你!」牛二道:「你 好男子,剁我一刀!」楊志大怒,把牛二推了一交。牛二爬將起來,鑽入楊志懷裏。 楊志叫道:「街坊鄰舍都是證見!楊志無盤纏,自賣這口刀,這個潑皮強奪洒家的刀 ,又把俺打!」街坊人都怕這牛二,誰敢向前來勸。牛二喝道:「你說我打你,便打 殺,直甚麽!」口裏說,一面揮起右手,一拳打來。楊志霍地躲過,拿著刀搶入來; 一時性起,望牛二顙根上搠個著,撲地倒了。楊志趕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連搠了兩 刀,血流滿地,死在地上。
楊志叫道:「洒家殺死這個潑皮,怎肯連累你們。潑皮既已死了,你們都來同洒 家去官府裏出首!」坊隅衆人慌忙攏來,隨同楊志,徑投開封府出首。正值府尹坐衙 。楊志拿著刀,和地方鄰舍衆人都上廳來,一齊跪下,把刀放在面前。楊志道:「小 人原是殿司使,爲因失陷花石綱,削去本身職役,無有盤纏,將這口刀在街貨賣,不 期被個潑皮破落戶牛二強奪小人的刀,又用拳打小人,因此一時性起,將那人殺死。 衆鄰舍都是證見。」衆人亦替楊志告訴分訴了一回。府尹道:「既是自行前來出首, 免了這廝入門的款打。」且叫取一面枷枷了,差兩員相官,帶了仵作行人,監押楊志 並衆鄰舍一干人犯,都來天漢州橋邊登場檢驗了,疊成文案。衆鄰舍都出了供狀保放 ,隨衙聽候當廳發落,將楊志於死囚牢裏監守。
牢裏衆多押牢,禁子,節級見說楊志殺死沒毛大蟲牛二,都可鄰他是個好男子, 不來問他取錢,又好生看覰他。天漢州橋下衆人爲是楊志除了街上害人之物,都斂些 盤纏,湊些銀兩來與他送飯,上下又替他使用。推司也覰他是個有名的好漢,又與東 京街上除了一害,牛二家又沒苦主,把款狀都改得輕了,三推六問,卻招做「一時鬥 毆殺傷,誤傷人命;」待了六十日限滿,當廳推司稟過府尹,將楊志帶出廳前,除了 長枷,斷了二十脊杖,喚個文墨匠人刺了兩行「金印」,叠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軍 。那口寶刀沒官入庫。當廳押了文牒,差兩個防送公人,免不得是張龍,趙虎,把七 斤半鐵葉盤頭護身枷釘了,分付兩個公人,便教監押上路。天漢州橋那幾個大戶科斂 些銀兩錢物,等候楊志到來,請他兩個公人一同到酒店裏喫了些酒食;把出銀兩齎發 兩位防送公人,說道:「念楊志是個好漢,與民除害;今去北京,路途中望乞二位上 下照覰,好生看他一看。」張龍,趙虎道:「我兩個也知他是好漢,亦不必你衆位分 付,但請放心。」楊志謝了衆人。其餘多的銀兩盡送與楊志做盤纏,衆人各自散了。
話裏只說楊志同兩個公人來到原下的客店裏算還了房錢,飯錢,取了原寄的衣服 ,行李,安排些酒食請了兩個公人,尋醫士贖了幾個棒瘡的膏藥貼了棒瘡,便同兩個 公人上路。三個望北京進發,五里單牌,十里雙牌,逢州過縣,買些酒肉,不時請張 龍,趙虎喫。三個在路,夜宿旅館,曉行驛道,不數日,來到北京,入得城中,尋個 客店安下。原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最有權勢。那留守喚作梁 中書,諱世傑;他是東京當朝太師蔡京的女婿。當日是二月初九日。留守陞廳。兩個 公人解楊志到留守司廳前,呈上開封府公文。梁中書看了。原在東京時也曾認得楊志 。當下一見了,備問情繇。楊志便把高太尉不容複職,使盡錢財,將寶刀貨賣,因而 殺死牛二的實情,通前一一告稟了。梁中書聽得大喜,當廳就開了枷,留在廳前聽用 ,押了批迥與兩個公人自回東京,不在話下。
只說楊志自在梁中書府中早晚殷懃聽候使喚。梁中書見他謹勤,有心要擡舉他, 欲要遷他做個軍中副牌,月支一分請受,只恐衆人不伏,因此,傳下號令,教軍政司 告示大小諸將人員來日都要出東郭門教場中去演武試藝。當晚,梁中書喚楊志到廳前 。梁中書道:「我有心要抬舉你做軍中副牌,月支一分請受,只不知你武藝如何?」 楊志稟道:「小人應過武舉出身,曾做殿司制使職役。這十八般武藝,自小習學。今 日蒙恩相擡舉,如撥雲見日一般。楊志若得寸進,當效啣環背鞍之報。」梁中書大喜 ,賜與一副衣甲。當夜無事。
次日,天曉,時當二月中旬,正值風和日暖。梁中書早飯己罷,帶領楊志上馬, 前遮後擁,往東郭門來。到得教場中。大小軍卒並許多官員接見,就演武得前下馬, 到廳上正面撒著一把渾銀交椅坐上。左右兩邊齊臻臻地排著兩行官員:指揮使,團練 使,正制使,統領使,牙將,校尉,正牌軍,副牌軍。前後周圍惡狠狠地列著百員將 校。正將臺上立著兩個都監:一個喚做李天王李成,一個喚做聞大刀聞達。二人皆有 萬天不當之勇,統領著許多軍馬,一齊都來朝著梁中書呼三聲喏。卻早將臺上豎起一 面黃旗來。將臺兩邊,左右列著三五十對金鼓手,一齊發起擂來。品了三通畫角,發 了三通擂鼓,教場裏面誰敢高聲。又見將臺上豎起一面淨平旗來,前後五軍一齊整肅 。將臺上把一面引軍紅旗麾動,只見鼓聲響處,五百軍列成兩陣,軍士各執器械在手 。將臺上又把白旗招動,兩陣馬軍齊齊地都立在面前,各把馬勒住。
梁中書傳下令來,叫喚副牌軍周謹向前聽令。右陣裏周謹聽得呼喚,躍馬到廳前 ,跳下馬,插了槍,暴雷也似聲個大喏。梁中書道:「著副牌軍施逞本身武藝。」周 謹得了將令,綽槍上馬,在演武廳前,左盤右旋,右旋左盤,將手中槍使了幾路。衆 人喝采。梁中書道:「叫東京對撥來的軍健楊志。」楊志轉過廳前,唱個大喏。梁中 書道:「楊志,我知你原是東京殿司府制使軍官,犯罪配來此間。即日盜賊倡狂,國 家用人之際。你敢與周謹比試武藝高低?如若贏得,便遷你充其職役。」楊志道:「 若蒙恩相差遣,安敢有違鈞旨。」梁中書叫取一匹戰馬來,教甲仗庫隨行官吏應付軍 器;教楊志披掛上馬,與周謹比試。楊志去廳後把夜來衣甲穿了;拴束罷,帶了頭盔 弓箭腰刀,手拿長槍,上馬從廳後跑將出來。梁中書看了道:「著楊志與周謹先比槍 。」周謹怒道:「這個賊配軍!敢來與我交槍!」誰知惱犯了這個好漢,來與周謹鬥 武。
不因這番比試,有分教楊志在:
萬馬叢中聞姓名,千軍隊裏奪頭功。
畢竟楊志與周謹比試,引出甚麽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青面獸北京鬥武 急先鋒東郭爭功
話說當時周謹,楊志兩個勒馬在門旗下,正欲交戰交鋒。只見兵馬都監聞達喝道 :「且住!」自上廳來稟複梁中書道:「複恩相:論這兩個比試武藝,雖然未見本事 高低,鎗刀本是無情之物,只宜殺賊剿寇,今日軍中自家比試,恐有傷損,輕則殘疾 ,重敗致命。此乃於軍不利。可將兩根鎗去了鎗頭,各用氈片包裏,地下蘸了石灰, 再各上馬,都與皂衫穿著,但用鎗桿廝搠;如白點多都當輸。」梁中書道:「言之極 當。」隨即傳令下去。兩個領了言語,向這演武廳後去了鎗尖,都用氈片包了,縛成 骨朵;身上各換了皂衫;各用鎗去石灰桶裏蘸了石灰,再各上馬,出到陣前。那周謹 躍馬挺鎗,直取楊志;這楊志也拍戰馬,撚手中鎗,來戰周謹。兩個在陣前,來來往 往,番番復復;攪做一團,紐做一塊;鞍上人鬥人,坐下馬鬥馬。兩個鬥了四五十合 ,看周謹時,恰似打翻了豆腐的,斑斑點點,約有三五十處;看楊志時,只有左肩胛 下一點白。梁中書大喜,叫喚周謹上廳,看了跡,道:「前官參你做個軍中副牌,量 你這般武藝,如何南征北討?怎生做得正請受的副牌?教楊志替此人職役。」
管軍兵馬都監李成上廳稟複梁中書道:「周謹鎗法生疏,弓馬熟嫻;不爭把他來 退了職事,恐怕慢了軍心。再教周謹與楊志比箭,如何?」梁中書道:「言之極當。 」再傳下將令來,叫楊志與周謹比箭。兩個得了將令,都插了鎗,各關了弓箭。楊志 就弓袋內取出那張弓來,扣得端正,擎了弓,跳上馬,跑到廳前,立在馬上,欠身稟 複道:「恩相,弓箭發處,事不容情;恐有傷損,乞請鈞旨。」梁中書道:「武夫比 試,何慮傷殘?但有本事,射死勿論。」楊志得令,回到陣前。李成傳下言語,叫兩 個比箭好漢各關與一面遮箭牌防護身體,兩個各領了遮箭防牌,綰在臂上,楊志說道 :「你先射我三箭,後卻還你三箭。」周謹聽了,恨不得把楊志一箭射個透明。楊志 終是個軍官出身,識破了他手段,全不把他爲事。
當時將臺上早把青旗麾動,楊志拍馬望南邊去。周謹縱馬趕來,將繮繩搭在馬鞍 鞽上,左手拿著弓,右手搭上箭,拽得滿滿地,望楊志後心颼地一箭。楊志聽得背後 弓弦響,霍地一閃,去鐙裏藏身,那枝箭早射個空。周謹見一箭射不著,卻早慌了; 再去壺中急取第二枝箭來,搭上了弓弦,覰的楊志較親,望後心再射一箭。楊志聽得 第二枝箭來。卻不去鐙裏藏身:那枝箭風也似來,楊志那時也取弓在手,用弓梢只一 撥,那枝箭滴溜溜撥下草地裏去了。周謹見第二枝箭又射不著,心裏越慌。楊志的馬 早跑到教場盡頭;霍地把馬一兜,那馬便轉身望正廳上走回來。周謹也把馬只一勒, 那馬也跑回,就勢裏趕將來。去那綠茸茸芳草地上,八個馬蹄,翻盞撮鈸相似,勃喇 喇地風團兒也似般走。周謹再取第三枝箭搭在弓弦上,扣得滿滿地,盡平生氣力,眼 睜睜地看著楊志後心窩上只一箭射將來。楊志聽得弓弦響,紐回身,就鞍上把那枝箭 只一綽,綽在手裏,便縱馬入演武廳前,撇下周謹的箭。
梁中書見了,大喜,便下號令,卻叫楊志也射周謹三箭。將臺上又把青旗麾動。 周謹撇了弓箭,拿了防牌在手,拍馬望南而走。楊志在馬上把腰只一縱,略將腳一拍 ,那馬潑喇喇的便趕。楊志先把弓虛扯一扯,周謹在馬上聽得腦後弓弦響,扭轉身來 ,便把防牌來迎,卻早接個空。周謹尋思道:「那廝只會使鎗,不會射箭。等他第二 枝箭再虛詐時,我便喝住了他,便算我贏了。」周謹的馬早到教場南盡頭,那馬便轉 望演武廳來。楊志的馬見周謹馬跑轉來,那馬也便回身。楊志早去壺中掣出一枝箭來 ,搭在弓弦上,心裏想道:「射中他後心窩,必至傷了他性命;我和他又沒冤讎,洒 家只射他不致命處便了。」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包嬰孩;弓開如滿月,箭去似流星 ;說時遲,那時快;一箭正中周謹左肩,周謹措手不及,翻身落馬。那匹空馬直跑過 演武廳背後去了。衆軍卒自去救那周謹去了。
梁中書見了大喜,叫軍政司便呈文案來,教楊志截替了周謹職役。楊志神色不動 ,下了馬,便向廳前來拜謝恩相,充其職役。不想階下左邊轉上一個人來,叫道:「 休要謝職!我和你兩個比試!」楊志看那人時,身材七尺以上長短,面圓耳大,唇闊 口方,腮邊一部落腮鬍鬚,威風凜凜,相貌堂堂,直到梁中面前聲了喏,稟道:「周 謹患病未痊,精神不到,因此誤輸與楊志。小將不才,願與楊志比試武藝。如若小將 折半點便直與楊志,休教截替周謹,便教楊志替了小將職役,雖死而不怨。」梁中書 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大名府留守司正牌軍索超。爲是他性急,撮鹽入火,爲國家面 上只要爭氣,當先廝殺:以此人都叫他做急先鋒。
李成聽得,便下將台來,直到廳前稟複道:「相公,這楊志既是殿司制使,必然 好武藝,須知周謹不是對手。正好與索正牌比試武藝,便見優劣。」梁中書聽了,心 中想道:「我指望一力要擡舉楊志,衆將不伏;一發等他贏了索超,他們也死而無怨 ,卻無話說。」梁中書隨即喚楊志上廳,問道:「你與索超比試武藝,如何?」楊志 稟道:「恩相將令,安敢有違。」梁中書道:「既然如此,你去廳後換了裝束,好生 披掛。」教甲仗庫隨行官吏取應用軍器給與,就叫:「牽我的戰馬借與楊志騎。—— 小心在意,休覰得等閒。」楊志謝了。自去結束。
卻說李成分付索超道:「你卻難比別人。周謹是你徒弟,先自輸了,你若有些疏 失,喫他把大名府軍官都看得輕了。我有一匹慣曾上陣的戰馬並一副披挂,都借與你 。小心在意,休教折了銳氣!」索超謝了,也自去結束。
梁中書起身,走出階前來。從人移轉銀交椅,直到月臺欄干邊放下。梁中書坐定 ,左右祇候兩行,喚打傘的撐開那把銀葫蘆頂茶褐羅三簷涼傘來蓋定在梁中書背後。 將臺上傳下將令,早把紅旗招動。兩邊金鼓齊鳴,發一通擂,去那教場中兩陣內各放 了個砲。砲響處,索超跑馬入陣內,藏在門旗下;楊志也從陣前跑馬入軍中,直到門 旗背後,將臺上又把黃旗招動,又發了一通擂。兩軍齊呐一聲喊,教場中誰敢做聲, 靜蕩蕩的。再一聲鑼響,扯起淨平白旗,兩下衆官沒一個敢走動胡言說話,靜靜地立 著。
將臺上又把青旗招動。只見第三通戰鼓響處,去那左邊陣內門旗下,看看分開鸞 鈴響處,閃出正牌軍索超,直到陣前,兜住馬,拿軍器在手,果是英雄!但是:頭戴 一頂熟鋼獅子盔,腦袋斗後來一顆紅纓;身披一副鐵葉攢成鎧甲;腰繫一條金獸面束 帶,前後兩面青銅護心鏡;上籠著一領緋紅團花袍,上面垂兩條綠絨縷領帶;下穿一 支斜皮氣跨靴;左帶一張弓,右懸一壺箭;手裏橫著一柄金蘸斧,坐下李都監那匹慣 戰能征雪白馬。右邊陣內門旗下,看看分開鸞鈴響處,楊志提手中鎗出馬直至陣前, 勒住馬,橫著鎗在手,果是勇猛!但是:頭戴一頂鋪霜耀日鑌鐵盔,上撒著一把青纓 ;身穿一副鈎嵌梅花榆葉甲,繫一條紅絨打就勒甲條,前後獸面掩心;上籠著一領白 羅生色花袍,垂著條紫絨飛帶;腳登一支黃皮襯底靴;一張皮靶弓,數根鑿子箭;手 中挺著渾鐵點鋼鎗,騎的是梁中書那匹火塊赤千里嘶風馬。兩邊軍將暗暗地喝采:雖 不知武藝如何,先見威風出衆。
正南上旗牌官拿著銷金「令」字旗,驟馬而來,喝道:「奉相公鈞旨,教你兩個
俱各用心。如有虧誤處,定行責罰;若是贏時,多有重賞。」二人得令,縱馬出陣,
都到教場中心。兩馬相交,二般兵器並舉。索超忿怒,輪手中大斧,拍馬來戰楊志;
楊志逞威,撚手中神鎗來迎索超。兩個在教場中間,將台前面。二將相交,各賭平生
本事。一來一往,一去一回;四條臂膊縱橫,八支馬蹄撩亂。兩個鬥到五十餘合,不
分勝敗,月臺上梁中書看得呆了。兩邊衆軍官看了,喝采不迭。陣前上軍士們遞相廝
覰,道:「我們做了許多年軍,也曾出了幾遭征,何曾見這等一對好漢廝殺!」李成
,聞達,在將臺上不住聲叫道:「好鬥!」
聞達心上只恐兩個內傷了一個,慌忙招呼旗牌官飛來與他分了。將臺上忽的一聲 鑼響,楊志和索超鬥到是處,各自要爭功,那裏肯回馬。旗牌官飛來叫道:「兩個好 漢歇了,相公有令!」楊志,索超,方纔收了手中軍器,勒坐下馬,各跑回本陣來, 立馬在旗下看那梁中書,只等將令。李成,聞達,下將台來,直到月臺下,稟複梁中 書道:「相公,據這兩個武藝一般,皆可重用。」梁中書大喜,傳下將令,喚楊志, 索超。旗牌官傳令,喚兩個到廳前,都下了馬。小校接了二人的軍器。兩個都上廳來 ,躬身聽令。梁中書叫取兩錠白銀兩副表裏來賞賜二人;就叫軍政司將兩個都升做管 軍提轄使;便叫貼了文案,從今日便參了他兩個。索超,楊志,都拜謝了梁中書,將 著賞賜下廳來,解了鎗刀弓箭,卸了頭盔衣甲,換了衣裳。索超也自去了披挂,換了 錦襖。都上廳來,再拜謝了衆軍官。梁中書叫索超,楊志,兩個也見了禮,入班做了 提轄。衆軍卒打著得勝鼓,把著那金鼓旗先散。梁中書和大小軍官都在演武廳上筵宴。
看看紅日西沈,筵席己罷,梁中書上了馬,衆官員都送歸府。馬頭前擺著這兩個 新參的提轄,上下肩都騎著馬,頭上都帶著紅花,迎入東郭門來。兩邊街道,扶老攜 幼,都看了歡喜。梁中書在馬上問道:「你那百姓歡喜爲何?」衆老人都跪了稟道: 「老漢等生在北京,長在大名,從不曾見今日這等兩個好漢將軍比試!今日教場中看 了這般敵手,如何不歡喜!」梁中書在馬上聽了大喜。回到府中,衆官各自散了。索 超自有一斑弟兄請去作慶飲酒。楊志新來,未有相識,自去梁府宿歇,早晚慇懃聽候 使喚,都不在話下。
且把這閒話丟過,只說正話。自東郭演武之後,梁中書十分愛惜楊志,早晚與他 並不相離,月中又有一分請受,自漸漸地有人來結識他。那索超見了楊志手段高強, 心中也自欽伏。
不覺光陰迅速,又早春盡夏來。時逢端午,蕤賓節至。梁中書與蔡夫人在後堂家 宴,慶賀端陽。酒至數杯,食供兩套,只見蔡夫人道:「相公自從山身,今日爲一統 帥,掌握國家重任,這功名富貴從何而來?」梁中書道:「世傑自幼讀書,頗知經史 ;人非草木,豈不知泰山之恩?提攜之力,感激不盡!」蔡夫人道:「相公既知我父 恩德,如何忘了他生辰?」梁中書道:「下官如何不記得 泰山是六月十五日生辰。已經人將十萬貫收買金珠寶貝,送上京師慶壽。一月之前, 幹人都關領去了,見今九分齊備。數日之間,也待打點停當,差人起程。——只是一 件在此躊躇:上年收買了許多玩器並金珠寶貝,使人送去,不到半路,盡被賊人劫了 ,枉費了這一遭財物,至今嚴捕賊人不獲,今年叫誰人去好?」蔡夫人道:「帳前見 有許多軍校,你選擇知心腹的人去便了。」梁中書道:「尚有四五十日,早晚催併禮 物完足,那時選擇去人去遲。夫人不必掛心。世傑自有理會。」當日家宴,午牌至二 更方散。自此不在話下。
卻說山東濟州鄆城縣新到任一個知縣,姓時,名文彬。當日升廳公座,左右兩邊 排著公吏人等。知縣隨即叫喚尉司捕盜官員並兩個巡捕都頭。本縣尉司管下有兩個都 頭:一個喚做步兵都頭,一個喚做馬兵都頭。這馬兵都頭管著二十匹坐馬弓手,二十 個士兵;那步兵都頭管著二十個使鎗的頭目,二十個兵。這馬兵都頭姓朱,名仝;身 長八尺四五,有一部虎鬚髯,長一尺五寸;面如重棗,目若朗星,似關雲長模樣;滿 縣人都稱他做美髯公;原是本處富戶,只因他仗義疏財,結識江湖上好漢,學得一身 好武藝。那步兵都頭姓雷,名橫;身長七尺五寸,紫棠色面皮,有一部扇圈鬍鬚;爲 他膂力過人,能跳三二丈闊澗,滿縣人都稱他做插翅虎;原是本縣打鐵匠人出身;後 來開張碓房,殺牛放賭;雖然仗義,只有些心地褊窄,也學得一身好武藝。
那朱仝,雷橫,兩個專管擒拿賊盜。當日,知縣呼喚兩個上廳來,聲了喏,取台 旨。知縣道:「我自到任以來,聞知本府濟州管下所屬水鄉梁山泊賊盜,聚衆打劫, 拒敵官軍。亦恐各鄉村盜賊倡狂,小人甚多。今喚你等兩個,休辭辛苦,與我將帶本 管士兵人等,一個出西門,一個出東門,分投巡捕。若有賊人,隨即剿獲申解。不可 擾動鄉民。體知東溪村山上有株大紅葉樹,別處皆無,你們衆人採幾片來縣裏呈納, 方表你們曾巡到那裏。若無紅葉,便是汝等虛妄,定行責罰不恕。」兩個都領了台旨 ,各自回歸,點了本管士兵,分投自去巡察。
不說朱仝引人出西門,自去巡捕。只說雷橫當晚引了二十個士兵出東門繞村巡察 ,遍地裏走了一遭,回來到東溪村山上,衆人採了那紅葉,就下村來。行不到三二里 ,早到靈官廟前,見殿門不關。雷橫道:「這殿裏又沒有廟祝,殿門不關,莫不有歹 人在裏面麽?我們直入去看一看。」衆人拿著火一齊炤將入來。只見供桌上赤條條地 睡著一個大漢。天道又熱,那漢子把些破衣裳團做一塊作枕頭枕在項下,鼾鼾的沈睡 著了在供桌上。雷橫看了道:「好怪!好怪!知縣相公忒神明!原來這東溪村真個有 賊!」大喝一聲。那漢卻待要掙挫,被二十個士兵一齊向前,把那漢子一條索綁子, 押出廟門,投一個保正莊上來。
不是投那個去處,有分教:
東溪村裏,聚三四籌好漢英雄;鄆城縣中,尋十萬貫金珠寶貝。
正是:
天上罡星來聚會,人間地煞得相逢。
畢竟雷橫拿住那漢投解甚處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赤髮鬼醉臥靈官殿 晁天王認義東溪村
話說當時雷橫來到靈官殿上,見了這大漢睡在供桌上。衆士兵上前,把條索子綁 了,捉離靈官殿來。天色卻早,是五更時分。雷橫道:「我們且押這廝去晁保正莊上 ,討些點心喫了,卻解去縣裏取問。」一行衆人卻都奔這保正莊上來。
原來那東溪村保正姓晁,名蓋,祖是本縣本鄉富戶,平生仗義疏財,專愛結識天 下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不論好歹,便留在莊上住;若要去時,又將銀兩齎助他 起身;最愛刺鎗使棒,亦自身強力壯,不娶妻室,終日只是打熬筋骨。鄆城縣管下東 門外有兩個村坊,──一個東溪村,一個西溪村。──只隔著一條大溪。當初這西溪 村常常有鬼,白日迷人下水,聚在溪裏,無可奈何。忽一日,有個僧人經過。村中人 備細說知此事。僧人指個去處,教用青石鑿個寶塔放於所在,鎮住溪邊。其時西溪村 的鬼都趕過東溪村來。那時晁蓋得知了,大怒,從溪裏走將過去,把青石寶塔獨自奪 了過來,東溪邊放下。因此,人皆稱他做托塔天王晁蓋。獨霸在那村坊,江湖都聞他 名字。
那早雷橫並士兵押著那漢來到莊前敲門。莊裏莊客聞知,報與保正。此時晁蓋未 起,聽得報是雷橫來到,慌忙叫開門。莊客開得莊門,眾士兵先把那漢子吊在門房裏 。雷橫自引了十數個為頭的入到草堂上坐下。晁蓋起來接待,動問道:「都頭有甚公 幹到這裏?」雷棋答道:「奉知縣相公鈞旨,著我與朱仝兩個引了部下士兵投下鄉村 各處巡捕賊盜,因走得力乏,欲得少歇,逕到貴莊暫息。有驚保正安寢。」晁蓋道: 「這個何妨。」一面叫莊客安排酒食管待,先把湯來喫。晁蓋動問道:「敝莊曾拿得 個把小賊麼?」雷橫道:「郤纔前面靈官殿上有個大漢睡著在那裏。我看那廝不是良 善君子,一定是醉了,便就睡著。我們把索子縛綁了,本待便解去縣裏見官,一者忒 早些,二者也要教保正知道,恐日後父母官問時,保正也好答應。見今吊在貴莊門房 裏。」晁蓋聽了,記在心,稱謝道:「多虧都頭見報。」少刻,莊客捧出盤饌酒食。 晁蓋說道:「此間不好說話,不如去後廳軒下少坐。」便叫莊客裏面點起燈燭,請都 頭裏面酌杯。晁蓋坐了主位,雷橫坐了客席。兩個坐定,莊客鋪下果品按酒菜蔬盤饌 ,莊客一面篩酒。晁蓋又叫置酒與士兵衆人喫,莊客請衆人,都引去廊下客位裏管待 ,大盤肉,大碗酒,只管叫衆人喫。
晁蓋一頭相待雷橫飲酒,一面自肚裏尋思:「村中有甚小賊喫他拿了?我且自去 看是誰。」相陪喫了五七杯酒,便叫家裏一個主管出來,「陪奉都頭坐一坐,我去淨 了手便來。」那主管陪侍著雷橫喫酒。晁蓋卻去裏面拿了個燈籠,逕來門樓下看時, 士兵都去喫酒,沒一個在外面。晁蓋便問看門的莊客:「都頭拿的賊吊在那裏?」莊 客道:「在門房裏關著。」晁蓋去推開門打一看時,只見高高吊起那漢子在裏面,露 出一身黑肉,下面抓扎起兩條黑魎魎毛腿,赤著一雙腳。晁蓋把燈炤那人臉時,紫黑 闊臉,鬢邊一搭硃砂記,上面生一片黑黃毛。晁蓋便問道:「漢子,你是那裏人?我 村中不曾見有你。」那漢道:「小人是遠鄉客人,來這裏投奔一個人,卻把我拿來做 賊。我須有分辯處。」晁蓋道:「你來我這村中投奔誰?」那漢道:「我來這村中投 奔一個好漢。」晁蓋道:「這好漢叫做甚麽?」那漢道:「他喚做晁保正。」晁蓋道 :「你卻尋他有甚勾當?」那漢道:「他是天下聞名的義士好漢,如今我有一套富貴 ,要與他說知,因此而來。」晁蓋道:「你且住,只我便是晁保正。卻要我救你,你 只認我做娘舅之親。少刻我送雷都頭那人出來時,你便叫我做阿舅,我便認你做外甥 。便脫四五歲離了這裏,今只來尋阿舅。因此不認得。」那漢道:「若得如此救護, 深感厚恩。義士提攜則個!」
當時晁蓋提了燈籠自出房來,仍舊把門拽上,急入後廳來見雷橫,說道:「甚是 慢客。」雷橫道:「多多相擾,理甚不當。」兩個又喫了數杯酒,只見窗子外射入天 光來。雷橫道:「東方動了,小人告退,好去縣中畫卯。」晁蓋道:「都頭官身,不 敢久留。若再到敝村公幹,千萬來走一遭。」雷橫道:「卻得再來拜望,請保正免送 。」晁蓋道:「卻罷也送到莊門口。」
兩個同走出來,那夥士兵衆人都喫了酒食,喫得飽了,各自拿了鎗棒,便去門房 裏解了那漢,背剪縛著,帶出門外,晁蓋見了,說道:「好條大漢!」雷橫道:「這 廝便是靈官殿裏捉的賊。」說猶未了,只見那漢叫一聲:「阿舅!救我則個!」晁蓋 假意看他一看,喝問道:「兀的這廝不是王小三麽?」那漢道:「我便是。阿舅救我 !」衆人喫了一驚。雷橫便問晁蓋道:「這人是誰?如何卻認得保正?」晁蓋道:「 原來是我外甥王小三。這廝如何在廟裏歇?乃是家姐的孩兒,從小在這裏過活,四五 歲時隨家姐夫和家姐上南京去住,一去了十數年。這廝十四五歲又來走了一遭,跟個 本京客人來這裏販賣,向後再不曾見面。多聽得人說這廝不成器,如何卻在這裏!小 可本也認他不得,爲他鬢邊有這一搭朱砂記,因此影影認得。」
晁蓋喝道:「小三!你如何不逕來見我,卻去村中做賊?」那漢叫道:「阿舅! 我不曾做賊!」晁蓋喝道:「你既不做賊,如何拿你在這裏?」奪過士兵手裏棍棒, 劈頭劈臉便打。雷橫並衆人勸道:「且不要打,聽他說。」那漢道:「阿舅息怒,且 聽我說。自從十四五歲時來走了這遭,如今不是十年了!昨夜路上多喫了一杯酒,不 敢來見阿舅;權去廟裏睡得醒了卻來尋阿舅。不想被他們不問事繇,將我拿了;卻不 曾做賊!」晁蓋拿起棍來又要打,口裏罵道:「畜生!你卻不逕來見我,且在路上貪 圖這口黃湯!我家中沒得與你喫?辱沒殺人!」雷橫勸道:「保正息怒。你令甥本不 曾做賊。我們見他偌大一條大漢,在廟裏睡得蹊蹺,亦且面生,又不認得,因此設疑 ,捉了他來這裏。若早知是保正的令甥,定不拿他。」——喚士兵,——「快解了綁 縛的索子,放還保正。」衆士兵登時解了那漢。雷橫道:「保正休怪,早知是令甥, 不致如此。甚是得罪。小人們回去。」晁蓋道:「都頭且住,請入小莊,再有話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