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時周謹,楊志兩個勒馬在門旗下,正欲交戰交鋒。只見兵馬都監聞達喝道 :「且住!」自上廳來稟複梁中書道:「複恩相:論這兩個比試武藝,雖然未見本事 高低,鎗刀本是無情之物,只宜殺賊剿寇,今日軍中自家比試,恐有傷損,輕則殘疾 ,重敗致命。此乃於軍不利。可將兩根鎗去了鎗頭,各用氈片包裏,地下蘸了石灰, 再各上馬,都與皂衫穿著,但用鎗桿廝搠;如白點多都當輸。」梁中書道:「言之極 當。」隨即傳令下去。兩個領了言語,向這演武廳後去了鎗尖,都用氈片包了,縛成 骨朵;身上各換了皂衫;各用鎗去石灰桶裏蘸了石灰,再各上馬,出到陣前。那周謹 躍馬挺鎗,直取楊志;這楊志也拍戰馬,撚手中鎗,來戰周謹。兩個在陣前,來來往 往,番番復復;攪做一團,紐做一塊;鞍上人鬥人,坐下馬鬥馬。兩個鬥了四五十合 ,看周謹時,恰似打翻了豆腐的,斑斑點點,約有三五十處;看楊志時,只有左肩胛 下一點白。梁中書大喜,叫喚周謹上廳,看了跡,道:「前官參你做個軍中副牌,量 你這般武藝,如何南征北討?怎生做得正請受的副牌?教楊志替此人職役。」
管軍兵馬都監李成上廳稟複梁中書道:「周謹鎗法生疏,弓馬熟嫻;不爭把他來 退了職事,恐怕慢了軍心。再教周謹與楊志比箭,如何?」梁中書道:「言之極當。 」再傳下將令來,叫楊志與周謹比箭。兩個得了將令,都插了鎗,各關了弓箭。楊志 就弓袋內取出那張弓來,扣得端正,擎了弓,跳上馬,跑到廳前,立在馬上,欠身稟 複道:「恩相,弓箭發處,事不容情;恐有傷損,乞請鈞旨。」梁中書道:「武夫比 試,何慮傷殘?但有本事,射死勿論。」楊志得令,回到陣前。李成傳下言語,叫兩 個比箭好漢各關與一面遮箭牌防護身體,兩個各領了遮箭防牌,綰在臂上,楊志說道 :「你先射我三箭,後卻還你三箭。」周謹聽了,恨不得把楊志一箭射個透明。楊志 終是個軍官出身,識破了他手段,全不把他爲事。
當時將臺上早把青旗麾動,楊志拍馬望南邊去。周謹縱馬趕來,將繮繩搭在馬鞍 鞽上,左手拿著弓,右手搭上箭,拽得滿滿地,望楊志後心颼地一箭。楊志聽得背後 弓弦響,霍地一閃,去鐙裏藏身,那枝箭早射個空。周謹見一箭射不著,卻早慌了; 再去壺中急取第二枝箭來,搭上了弓弦,覰的楊志較親,望後心再射一箭。楊志聽得 第二枝箭來。卻不去鐙裏藏身:那枝箭風也似來,楊志那時也取弓在手,用弓梢只一 撥,那枝箭滴溜溜撥下草地裏去了。周謹見第二枝箭又射不著,心裏越慌。楊志的馬 早跑到教場盡頭;霍地把馬一兜,那馬便轉身望正廳上走回來。周謹也把馬只一勒, 那馬也跑回,就勢裏趕將來。去那綠茸茸芳草地上,八個馬蹄,翻盞撮鈸相似,勃喇 喇地風團兒也似般走。周謹再取第三枝箭搭在弓弦上,扣得滿滿地,盡平生氣力,眼 睜睜地看著楊志後心窩上只一箭射將來。楊志聽得弓弦響,紐回身,就鞍上把那枝箭 只一綽,綽在手裏,便縱馬入演武廳前,撇下周謹的箭。
梁中書見了,大喜,便下號令,卻叫楊志也射周謹三箭。將臺上又把青旗麾動。 周謹撇了弓箭,拿了防牌在手,拍馬望南而走。楊志在馬上把腰只一縱,略將腳一拍 ,那馬潑喇喇的便趕。楊志先把弓虛扯一扯,周謹在馬上聽得腦後弓弦響,扭轉身來 ,便把防牌來迎,卻早接個空。周謹尋思道:「那廝只會使鎗,不會射箭。等他第二 枝箭再虛詐時,我便喝住了他,便算我贏了。」周謹的馬早到教場南盡頭,那馬便轉 望演武廳來。楊志的馬見周謹馬跑轉來,那馬也便回身。楊志早去壺中掣出一枝箭來 ,搭在弓弦上,心裏想道:「射中他後心窩,必至傷了他性命;我和他又沒冤讎,洒 家只射他不致命處便了。」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包嬰孩;弓開如滿月,箭去似流星 ;說時遲,那時快;一箭正中周謹左肩,周謹措手不及,翻身落馬。那匹空馬直跑過 演武廳背後去了。衆軍卒自去救那周謹去了。
梁中書見了大喜,叫軍政司便呈文案來,教楊志截替了周謹職役。楊志神色不動 ,下了馬,便向廳前來拜謝恩相,充其職役。不想階下左邊轉上一個人來,叫道:「 休要謝職!我和你兩個比試!」楊志看那人時,身材七尺以上長短,面圓耳大,唇闊 口方,腮邊一部落腮鬍鬚,威風凜凜,相貌堂堂,直到梁中面前聲了喏,稟道:「周 謹患病未痊,精神不到,因此誤輸與楊志。小將不才,願與楊志比試武藝。如若小將 折半點便直與楊志,休教截替周謹,便教楊志替了小將職役,雖死而不怨。」梁中書 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大名府留守司正牌軍索超。爲是他性急,撮鹽入火,爲國家面 上只要爭氣,當先廝殺:以此人都叫他做急先鋒。
李成聽得,便下將台來,直到廳前稟複道:「相公,這楊志既是殿司制使,必然 好武藝,須知周謹不是對手。正好與索正牌比試武藝,便見優劣。」梁中書聽了,心 中想道:「我指望一力要擡舉楊志,衆將不伏;一發等他贏了索超,他們也死而無怨 ,卻無話說。」梁中書隨即喚楊志上廳,問道:「你與索超比試武藝,如何?」楊志 稟道:「恩相將令,安敢有違。」梁中書道:「既然如此,你去廳後換了裝束,好生 披掛。」教甲仗庫隨行官吏取應用軍器給與,就叫:「牽我的戰馬借與楊志騎。—— 小心在意,休覰得等閒。」楊志謝了。自去結束。
卻說李成分付索超道:「你卻難比別人。周謹是你徒弟,先自輸了,你若有些疏 失,喫他把大名府軍官都看得輕了。我有一匹慣曾上陣的戰馬並一副披挂,都借與你 。小心在意,休教折了銳氣!」索超謝了,也自去結束。
梁中書起身,走出階前來。從人移轉銀交椅,直到月臺欄干邊放下。梁中書坐定 ,左右祇候兩行,喚打傘的撐開那把銀葫蘆頂茶褐羅三簷涼傘來蓋定在梁中書背後。 將臺上傳下將令,早把紅旗招動。兩邊金鼓齊鳴,發一通擂,去那教場中兩陣內各放 了個砲。砲響處,索超跑馬入陣內,藏在門旗下;楊志也從陣前跑馬入軍中,直到門 旗背後,將臺上又把黃旗招動,又發了一通擂。兩軍齊呐一聲喊,教場中誰敢做聲, 靜蕩蕩的。再一聲鑼響,扯起淨平白旗,兩下衆官沒一個敢走動胡言說話,靜靜地立 著。
將臺上又把青旗招動。只見第三通戰鼓響處,去那左邊陣內門旗下,看看分開鸞 鈴響處,閃出正牌軍索超,直到陣前,兜住馬,拿軍器在手,果是英雄!但是:頭戴 一頂熟鋼獅子盔,腦袋斗後來一顆紅纓;身披一副鐵葉攢成鎧甲;腰繫一條金獸面束 帶,前後兩面青銅護心鏡;上籠著一領緋紅團花袍,上面垂兩條綠絨縷領帶;下穿一 支斜皮氣跨靴;左帶一張弓,右懸一壺箭;手裏橫著一柄金蘸斧,坐下李都監那匹慣 戰能征雪白馬。右邊陣內門旗下,看看分開鸞鈴響處,楊志提手中鎗出馬直至陣前, 勒住馬,橫著鎗在手,果是勇猛!但是:頭戴一頂鋪霜耀日鑌鐵盔,上撒著一把青纓 ;身穿一副鈎嵌梅花榆葉甲,繫一條紅絨打就勒甲條,前後獸面掩心;上籠著一領白 羅生色花袍,垂著條紫絨飛帶;腳登一支黃皮襯底靴;一張皮靶弓,數根鑿子箭;手 中挺著渾鐵點鋼鎗,騎的是梁中書那匹火塊赤千里嘶風馬。兩邊軍將暗暗地喝采:雖 不知武藝如何,先見威風出衆。
正南上旗牌官拿著銷金「令」字旗,驟馬而來,喝道:「奉相公鈞旨,教你兩個
俱各用心。如有虧誤處,定行責罰;若是贏時,多有重賞。」二人得令,縱馬出陣,
都到教場中心。兩馬相交,二般兵器並舉。索超忿怒,輪手中大斧,拍馬來戰楊志;
楊志逞威,撚手中神鎗來迎索超。兩個在教場中間,將台前面。二將相交,各賭平生
本事。一來一往,一去一回;四條臂膊縱橫,八支馬蹄撩亂。兩個鬥到五十餘合,不
分勝敗,月臺上梁中書看得呆了。兩邊衆軍官看了,喝采不迭。陣前上軍士們遞相廝
覰,道:「我們做了許多年軍,也曾出了幾遭征,何曾見這等一對好漢廝殺!」李成
,聞達,在將臺上不住聲叫道:「好鬥!」
聞達心上只恐兩個內傷了一個,慌忙招呼旗牌官飛來與他分了。將臺上忽的一聲 鑼響,楊志和索超鬥到是處,各自要爭功,那裏肯回馬。旗牌官飛來叫道:「兩個好 漢歇了,相公有令!」楊志,索超,方纔收了手中軍器,勒坐下馬,各跑回本陣來, 立馬在旗下看那梁中書,只等將令。李成,聞達,下將台來,直到月臺下,稟複梁中 書道:「相公,據這兩個武藝一般,皆可重用。」梁中書大喜,傳下將令,喚楊志, 索超。旗牌官傳令,喚兩個到廳前,都下了馬。小校接了二人的軍器。兩個都上廳來 ,躬身聽令。梁中書叫取兩錠白銀兩副表裏來賞賜二人;就叫軍政司將兩個都升做管 軍提轄使;便叫貼了文案,從今日便參了他兩個。索超,楊志,都拜謝了梁中書,將 著賞賜下廳來,解了鎗刀弓箭,卸了頭盔衣甲,換了衣裳。索超也自去了披挂,換了 錦襖。都上廳來,再拜謝了衆軍官。梁中書叫索超,楊志,兩個也見了禮,入班做了 提轄。衆軍卒打著得勝鼓,把著那金鼓旗先散。梁中書和大小軍官都在演武廳上筵宴。
看看紅日西沈,筵席己罷,梁中書上了馬,衆官員都送歸府。馬頭前擺著這兩個 新參的提轄,上下肩都騎著馬,頭上都帶著紅花,迎入東郭門來。兩邊街道,扶老攜 幼,都看了歡喜。梁中書在馬上問道:「你那百姓歡喜爲何?」衆老人都跪了稟道: 「老漢等生在北京,長在大名,從不曾見今日這等兩個好漢將軍比試!今日教場中看 了這般敵手,如何不歡喜!」梁中書在馬上聽了大喜。回到府中,衆官各自散了。索 超自有一斑弟兄請去作慶飲酒。楊志新來,未有相識,自去梁府宿歇,早晚慇懃聽候 使喚,都不在話下。
且把這閒話丟過,只說正話。自東郭演武之後,梁中書十分愛惜楊志,早晚與他 並不相離,月中又有一分請受,自漸漸地有人來結識他。那索超見了楊志手段高強, 心中也自欽伏。
不覺光陰迅速,又早春盡夏來。時逢端午,蕤賓節至。梁中書與蔡夫人在後堂家 宴,慶賀端陽。酒至數杯,食供兩套,只見蔡夫人道:「相公自從山身,今日爲一統 帥,掌握國家重任,這功名富貴從何而來?」梁中書道:「世傑自幼讀書,頗知經史 ;人非草木,豈不知泰山之恩?提攜之力,感激不盡!」蔡夫人道:「相公既知我父 恩德,如何忘了他生辰?」梁中書道:「下官如何不記得 泰山是六月十五日生辰。已經人將十萬貫收買金珠寶貝,送上京師慶壽。一月之前, 幹人都關領去了,見今九分齊備。數日之間,也待打點停當,差人起程。——只是一 件在此躊躇:上年收買了許多玩器並金珠寶貝,使人送去,不到半路,盡被賊人劫了 ,枉費了這一遭財物,至今嚴捕賊人不獲,今年叫誰人去好?」蔡夫人道:「帳前見 有許多軍校,你選擇知心腹的人去便了。」梁中書道:「尚有四五十日,早晚催併禮 物完足,那時選擇去人去遲。夫人不必掛心。世傑自有理會。」當日家宴,午牌至二 更方散。自此不在話下。
卻說山東濟州鄆城縣新到任一個知縣,姓時,名文彬。當日升廳公座,左右兩邊 排著公吏人等。知縣隨即叫喚尉司捕盜官員並兩個巡捕都頭。本縣尉司管下有兩個都 頭:一個喚做步兵都頭,一個喚做馬兵都頭。這馬兵都頭管著二十匹坐馬弓手,二十 個士兵;那步兵都頭管著二十個使鎗的頭目,二十個兵。這馬兵都頭姓朱,名仝;身 長八尺四五,有一部虎鬚髯,長一尺五寸;面如重棗,目若朗星,似關雲長模樣;滿 縣人都稱他做美髯公;原是本處富戶,只因他仗義疏財,結識江湖上好漢,學得一身 好武藝。那步兵都頭姓雷,名橫;身長七尺五寸,紫棠色面皮,有一部扇圈鬍鬚;爲 他膂力過人,能跳三二丈闊澗,滿縣人都稱他做插翅虎;原是本縣打鐵匠人出身;後 來開張碓房,殺牛放賭;雖然仗義,只有些心地褊窄,也學得一身好武藝。
那朱仝,雷橫,兩個專管擒拿賊盜。當日,知縣呼喚兩個上廳來,聲了喏,取台 旨。知縣道:「我自到任以來,聞知本府濟州管下所屬水鄉梁山泊賊盜,聚衆打劫, 拒敵官軍。亦恐各鄉村盜賊倡狂,小人甚多。今喚你等兩個,休辭辛苦,與我將帶本 管士兵人等,一個出西門,一個出東門,分投巡捕。若有賊人,隨即剿獲申解。不可 擾動鄉民。體知東溪村山上有株大紅葉樹,別處皆無,你們衆人採幾片來縣裏呈納, 方表你們曾巡到那裏。若無紅葉,便是汝等虛妄,定行責罰不恕。」兩個都領了台旨 ,各自回歸,點了本管士兵,分投自去巡察。
不說朱仝引人出西門,自去巡捕。只說雷橫當晚引了二十個士兵出東門繞村巡察 ,遍地裏走了一遭,回來到東溪村山上,衆人採了那紅葉,就下村來。行不到三二里 ,早到靈官廟前,見殿門不關。雷橫道:「這殿裏又沒有廟祝,殿門不關,莫不有歹 人在裏面麽?我們直入去看一看。」衆人拿著火一齊炤將入來。只見供桌上赤條條地 睡著一個大漢。天道又熱,那漢子把些破衣裳團做一塊作枕頭枕在項下,鼾鼾的沈睡 著了在供桌上。雷橫看了道:「好怪!好怪!知縣相公忒神明!原來這東溪村真個有 賊!」大喝一聲。那漢卻待要掙挫,被二十個士兵一齊向前,把那漢子一條索綁子, 押出廟門,投一個保正莊上來。
不是投那個去處,有分教:
東溪村裏,聚三四籌好漢英雄;鄆城縣中,尋十萬貫金珠寶貝。
正是:
天上罡星來聚會,人間地煞得相逢。
畢竟雷橫拿住那漢投解甚處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赤髮鬼醉臥靈官殿 晁天王認義東溪村
話說當時雷橫來到靈官殿上,見了這大漢睡在供桌上。衆士兵上前,把條索子綁 了,捉離靈官殿來。天色卻早,是五更時分。雷橫道:「我們且押這廝去晁保正莊上 ,討些點心喫了,卻解去縣裏取問。」一行衆人卻都奔這保正莊上來。
原來那東溪村保正姓晁,名蓋,祖是本縣本鄉富戶,平生仗義疏財,專愛結識天 下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不論好歹,便留在莊上住;若要去時,又將銀兩齎助他 起身;最愛刺鎗使棒,亦自身強力壯,不娶妻室,終日只是打熬筋骨。鄆城縣管下東 門外有兩個村坊,──一個東溪村,一個西溪村。──只隔著一條大溪。當初這西溪 村常常有鬼,白日迷人下水,聚在溪裏,無可奈何。忽一日,有個僧人經過。村中人 備細說知此事。僧人指個去處,教用青石鑿個寶塔放於所在,鎮住溪邊。其時西溪村 的鬼都趕過東溪村來。那時晁蓋得知了,大怒,從溪裏走將過去,把青石寶塔獨自奪 了過來,東溪邊放下。因此,人皆稱他做托塔天王晁蓋。獨霸在那村坊,江湖都聞他 名字。
那早雷橫並士兵押著那漢來到莊前敲門。莊裏莊客聞知,報與保正。此時晁蓋未 起,聽得報是雷橫來到,慌忙叫開門。莊客開得莊門,眾士兵先把那漢子吊在門房裏 。雷橫自引了十數個為頭的入到草堂上坐下。晁蓋起來接待,動問道:「都頭有甚公 幹到這裏?」雷棋答道:「奉知縣相公鈞旨,著我與朱仝兩個引了部下士兵投下鄉村 各處巡捕賊盜,因走得力乏,欲得少歇,逕到貴莊暫息。有驚保正安寢。」晁蓋道: 「這個何妨。」一面叫莊客安排酒食管待,先把湯來喫。晁蓋動問道:「敝莊曾拿得 個把小賊麼?」雷橫道:「郤纔前面靈官殿上有個大漢睡著在那裏。我看那廝不是良 善君子,一定是醉了,便就睡著。我們把索子縛綁了,本待便解去縣裏見官,一者忒 早些,二者也要教保正知道,恐日後父母官問時,保正也好答應。見今吊在貴莊門房 裏。」晁蓋聽了,記在心,稱謝道:「多虧都頭見報。」少刻,莊客捧出盤饌酒食。 晁蓋說道:「此間不好說話,不如去後廳軒下少坐。」便叫莊客裏面點起燈燭,請都 頭裏面酌杯。晁蓋坐了主位,雷橫坐了客席。兩個坐定,莊客鋪下果品按酒菜蔬盤饌 ,莊客一面篩酒。晁蓋又叫置酒與士兵衆人喫,莊客請衆人,都引去廊下客位裏管待 ,大盤肉,大碗酒,只管叫衆人喫。
晁蓋一頭相待雷橫飲酒,一面自肚裏尋思:「村中有甚小賊喫他拿了?我且自去 看是誰。」相陪喫了五七杯酒,便叫家裏一個主管出來,「陪奉都頭坐一坐,我去淨 了手便來。」那主管陪侍著雷橫喫酒。晁蓋卻去裏面拿了個燈籠,逕來門樓下看時, 士兵都去喫酒,沒一個在外面。晁蓋便問看門的莊客:「都頭拿的賊吊在那裏?」莊 客道:「在門房裏關著。」晁蓋去推開門打一看時,只見高高吊起那漢子在裏面,露 出一身黑肉,下面抓扎起兩條黑魎魎毛腿,赤著一雙腳。晁蓋把燈炤那人臉時,紫黑 闊臉,鬢邊一搭硃砂記,上面生一片黑黃毛。晁蓋便問道:「漢子,你是那裏人?我 村中不曾見有你。」那漢道:「小人是遠鄉客人,來這裏投奔一個人,卻把我拿來做 賊。我須有分辯處。」晁蓋道:「你來我這村中投奔誰?」那漢道:「我來這村中投 奔一個好漢。」晁蓋道:「這好漢叫做甚麽?」那漢道:「他喚做晁保正。」晁蓋道 :「你卻尋他有甚勾當?」那漢道:「他是天下聞名的義士好漢,如今我有一套富貴 ,要與他說知,因此而來。」晁蓋道:「你且住,只我便是晁保正。卻要我救你,你 只認我做娘舅之親。少刻我送雷都頭那人出來時,你便叫我做阿舅,我便認你做外甥 。便脫四五歲離了這裏,今只來尋阿舅。因此不認得。」那漢道:「若得如此救護, 深感厚恩。義士提攜則個!」
當時晁蓋提了燈籠自出房來,仍舊把門拽上,急入後廳來見雷橫,說道:「甚是 慢客。」雷橫道:「多多相擾,理甚不當。」兩個又喫了數杯酒,只見窗子外射入天 光來。雷橫道:「東方動了,小人告退,好去縣中畫卯。」晁蓋道:「都頭官身,不 敢久留。若再到敝村公幹,千萬來走一遭。」雷橫道:「卻得再來拜望,請保正免送 。」晁蓋道:「卻罷也送到莊門口。」
兩個同走出來,那夥士兵衆人都喫了酒食,喫得飽了,各自拿了鎗棒,便去門房 裏解了那漢,背剪縛著,帶出門外,晁蓋見了,說道:「好條大漢!」雷橫道:「這 廝便是靈官殿裏捉的賊。」說猶未了,只見那漢叫一聲:「阿舅!救我則個!」晁蓋 假意看他一看,喝問道:「兀的這廝不是王小三麽?」那漢道:「我便是。阿舅救我 !」衆人喫了一驚。雷橫便問晁蓋道:「這人是誰?如何卻認得保正?」晁蓋道:「 原來是我外甥王小三。這廝如何在廟裏歇?乃是家姐的孩兒,從小在這裏過活,四五 歲時隨家姐夫和家姐上南京去住,一去了十數年。這廝十四五歲又來走了一遭,跟個 本京客人來這裏販賣,向後再不曾見面。多聽得人說這廝不成器,如何卻在這裏!小 可本也認他不得,爲他鬢邊有這一搭朱砂記,因此影影認得。」
晁蓋喝道:「小三!你如何不逕來見我,卻去村中做賊?」那漢叫道:「阿舅! 我不曾做賊!」晁蓋喝道:「你既不做賊,如何拿你在這裏?」奪過士兵手裏棍棒, 劈頭劈臉便打。雷橫並衆人勸道:「且不要打,聽他說。」那漢道:「阿舅息怒,且 聽我說。自從十四五歲時來走了這遭,如今不是十年了!昨夜路上多喫了一杯酒,不 敢來見阿舅;權去廟裏睡得醒了卻來尋阿舅。不想被他們不問事繇,將我拿了;卻不 曾做賊!」晁蓋拿起棍來又要打,口裏罵道:「畜生!你卻不逕來見我,且在路上貪 圖這口黃湯!我家中沒得與你喫?辱沒殺人!」雷橫勸道:「保正息怒。你令甥本不 曾做賊。我們見他偌大一條大漢,在廟裏睡得蹊蹺,亦且面生,又不認得,因此設疑 ,捉了他來這裏。若早知是保正的令甥,定不拿他。」——喚士兵,——「快解了綁 縛的索子,放還保正。」衆士兵登時解了那漢。雷橫道:「保正休怪,早知是令甥, 不致如此。甚是得罪。小人們回去。」晁蓋道:「都頭且住,請入小莊,再有話說。 」
雷橫放了那漢,一齊再入草堂裏來,晁蓋取出十兩花銀,送與雷橫,說道:「都 頭,休嫌輕微,望賜笑留。」雷橫道:「不當如此。」晁蓋道:「若是不肯收受時, 便是怪小人。」雷橫道:「既是保正厚意,權且收受。改日卻得報答。」晁蓋叫那漢 拜謝了雷橫。晁蓋又取些銀兩賞了衆士兵,再送出莊門外。雷橫相別了,引著士兵自 去。
晁蓋卻同那漢到後軒下,取幾件衣裳,與他換了,取頂頭巾與他戴了,便問那漢 姓甚名誰,何處人氏。那漢道:「小人姓劉,名唐,祖貫東潞州人氏;因這鬢邊有這 搭朱砂記,人都喚小人做赤髮鬼。特地送一套富貴來與保正哥哥,昨夜晚了,因醉倒 廟裏,不想被這廝們捉住,綁縛了來。今日幸得在此,哥哥坐定,受劉唐四拜。」拜 罷,晁蓋道:「你且說送一套富貴與我見在何處?」劉唐道:「小人自幼飄蕩江湖, 多走途路,專好結識好漢。往往多聞哥哥大名,不期有緣得遇。曾見山東河北做私商 的多曾來投奔哥哥,因此,劉唐肯說這話。——這裏別無外人,方可傾心吐膽對哥哥 說。」晁蓋道:「這裏都是我心腹人,但說不妨。」
劉唐道:「小弟打聽得北京大名府梁中書收買十萬貫金珠寶貝玩器等物送上東京 與他丈人蔡太師慶生辰。去年也曾送十萬貫金珠寶貝,來到半路裏,不知被誰人打劫 了,至今也無捉處。今年又收買十萬金珠寶貝,早晚安排起程,要趕這六月十五日生 辰。小弟想此一套是不義之財,取之何礙?便可商議個道理,去半路上取了。天理知 之,也不爲罪,聞知哥哥大名,是個真男子,武藝過人。小弟不才,頗也學得本事, 休道三五個漢子,便是一二千軍馬隊中,拿條鎗,也不懼他。倘蒙哥哥不棄時,情願 相助一臂。不知哥哥心內如何?」晁蓋道:「壯哉!且再計較,你既來這裏,想你喫 了些艱辛,且去客房裏將息少歇。待我從長商議,來日說話。」晁蓋叫莊客引劉唐廊 道客房裏歇息。莊客引到房中,也自去幹事了。
且說劉唐在房裏尋思道:「我著甚來繇苦惱這遭?多虧晁蓋完成,解脫了這件事 。只叵耐雷橫那廝平白地要陷我做賊,把我吊這一夜!想那廝去未遠,我不如拿了條 棒趕上去,齊打翻了那廝們,卻奪回那銀子送還晁蓋,也出一口惡氣。此計大妙!」 劉唐便出房門,去鎗架上拿了一條朴刀,便出莊門,大踏步投南趕來;此時天色已明 ,卻早見雷橫引著士兵,慢慢地行將去。劉唐趕上來,大喝一聲,「兀那都頭不要走 !」雷橫喫了一驚,回過頭來,見是劉唐撚著朴刀趕來。雷橫慌忙去士兵手裏奪條朴 刀拿著,喝道:「你那廝趕將來做甚麽?」劉唐道:「你曉事的,留下那十兩銀子還 了我,我便饒了你!」雷橫道:「是你阿舅送我的,干你甚事?我若不看你阿舅面上 ,直結果了你這廝性命!刹地問我取銀子!」劉唐道:「我須不是賊,你卻把我吊了 一夜!又騙了我阿舅十兩銀子!是會的,將來還我,佛眼相看!你若不還我,叫你目 前流血!」雷橫大怒,指著劉唐大罵道:「辱門敗戶的謊賊!怎敢無禮!」劉唐道: 「你那詐害百姓的腌臢潑才!怎敢罵我!」雷橫又罵道:「賊頭賊臉賊骨頭!必然要 連累晁蓋!你這等賊心賊肝,我行須使不得!」劉唐大怒道:「我來和你見個輸贏! 」撚著朴刀,直奔雷橫。雷橫見劉唐趕上來,呵呵大笑,挺手中朴刀來迎。兩個就大 路上廝併了五十餘合,不分勝敗。
衆士兵見雷橫贏劉唐不得,卻待都要一齊上並他,只見側首籬門開處,一個人掣 兩條銅鍊,叫道:「你兩個好漢且不要鬥。我看了多時,權且歇一歇。我有話說。」 便把銅鍊就中一隔。兩個都收住了朴刀,跳出圈子外來,立了腳,看那人時,似秀才 打扮,戴一頂桶子樣抹眉梁頭巾,穿一領皂沿邊麻布寬衫,腰繫一條茶褐鑾帶,下面 絲鞋淨襪,生得眉目清秀,面白鬚長。這人乃是智多星吳用,表字學究,道號加亮先 生,祖貫本鄉人氏。手提銅鍊,指著劉唐,叫道:「那漢且住!你因甚和都頭爭執? 」劉唐光著眼看吳用道:「不干你秀才事!」雷橫便道:「教授不知,這廝夜來赤條 條地睡在靈官殿裏,被我們拿了這廝,帶到晁保正莊上,原來卻是保正的外甥,看他 母舅面上,放了他。晁保正請我們喫了酒,送些禮物與我,這廝瞞了他阿舅,直趕到
吳用尋思道:“晁蓋我都是自幼結交,但有些事,便和我商議計較。他的親眷相 識,我都知道,不曾見有這個外甥。……亦且年甲也不相登。……必有些蹊蹺。 …..我且勸開了這場鬧,卻再問他。」
吳用便道:「大漢休執迷。你的母舅與我至交,又和這都頭亦過得好。他便送些 人情與這都頭,你卻來討了,也須壞了你母舅面皮。且看小生面,我自與你母舅說。 」劉唐道:「秀才!你不省得!這個不是我阿舅甘心與他,他詐取了我阿舅的銀兩! 若不還我,誓不回去!」雷橫道:「只除是保正自來取,便還他!卻不還你!」劉唐 道:「你冤屈人做賊,詐了銀子,怎的不還?」雷橫道:「不是你的銀子!不還!不 還!」劉唐道:「你不還,只除問得手裏朴刀肯便罷!」吳用又勸:「你兩個鬥了半 日,又沒輸贏,只管鬥到幾時是了?」劉唐道:「他不還我銀子,直和他拼個你死我 活便罷!」雷橫大怒道:「我若怕你,添個士兵來併你,也不算好漢!我自好歹搠翻 你便罷!」劉唐大怒,拍著胸前,叫道:「不怕!不怕!」便趕上來。這邊雷橫便指 手畫腳也趕攏來。兩個又要廝併。這吳用橫身在裏面勸,那裏勸得住。劉唐撚著朴刀 ,只待鑽將過來。雷橫口裏千賊萬賊價罵,挺朴刀正待要鬥。只見衆兵道:「保正來 了!」
劉唐回身看時,只見晁蓋被著衣裳,前襟攤開,從大路上趕來,大喝道:「畜生 !不得無禮!」那吳用大笑道:「須是保正自來,方纔勸得這場鬧。」晁蓋趕得氣喘 ,問道:「怎的趕來這裏鬥朴刀?」雷橫道:「你的令甥拿著朴刀趕來問我取銀子。 小人道:『不還你,我自送還保正,非干你事。』他和小人鬥了五十合。教授解勸在 此。」晁蓋道:「這畜生!小人並不知道。都頭看小人之面,請回,自當改日登門陪 話。」雷橫道:「小人也知那廝胡爲,不與他一般見識。又勞保正遠出。」作別自去 ,不在話下。
且說吳用對晁蓋說道:「不是保正自來,幾乎做出一場大事,這個令甥端的非凡 !是好武藝!小生在籬笆裏看了,這個有名慣使朴刀的雷都頭也敵不過,只辦得架隔 遮攔。若再鬥幾合,雷橫必然有失性命。因此,小生慌忙出來間隔了。這個令甥從何 而來?往嘗時,莊上不曾見有。」晁蓋道:「卻待正要來請先生到敝莊商議句話。正 欲使人來,只是不見了他,鎗架上朴刀又沒了。只見牧童報說:『一個大漢拿條朴刀 望南一直趕去。』我慌忙隨後追來了,早是教授諫勸住了。請尊步同到敝莊,有幾話 計較計較。」
那吳用還至書齋,掛了銅鍊在書房裏,分付主人家道:「學生來時,說道先生今 日有幹,權放一日假。」拽上書齋門,將鎖鎖了,同晁蓋,劉唐,到晁家莊上。晁蓋 逕邀進後堂深處,分賓而坐。吳用問道:「保正,此人是誰?」晁蓋道:「此人江湖 上好漢,好劉,名唐,是東潞州人氏。因此有一套富貴,特來投奔我,夜來他醉臥在 靈官廟裏,卻被雷橫捉了,拏到我莊上。我因認他做外甥,方得脫身。他說:『有北 京大名府梁中書收買十萬貫金珠寶貝送上東京與他丈人蔡太師慶生辰,早晚從這裏經 過,此等不義之財,取之何礙?』他來的意正應我一夢。我昨夜夢見北斗七星直墜在 我屋脊上,鬥柄上另有一顆小星,化道白光去了。我想星炤本家,安得不利?今早正 要求請教授商議此一件事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