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半碗飯時,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著一付擔桶,唱上岡子來;唱道:
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
那漢子口裏唱著,走上岡子來松林裏頭歇下擔桶,坐地乘涼。衆軍看見了,便問 那漢子道:「你桶裏是什麽東西?」那漢子應道:「是白酒。」衆軍道:「挑往那裏 去?」那漢子道:「挑出村裏賣。」衆軍道:「多少錢一桶?」那漢子道:「五貫足 錢。」衆軍商量道:「我們又熱又渴,何不買些喫?也解暑氣。」正在那裏湊錢,楊 志見了喝道:「你們又做甚麽?」衆軍道:「買碗酒喫。」楊志調過朴刀桿便打,罵 道:「你們不得洒家言語,胡亂便要買酒喫,好大膽!」衆軍道:「沒事又來鳥亂! 我們自湊錢買酒喫,干你甚事?也來打人!」楊志道:「你這村鳥理會得甚麽!到來 只顧喫嘴!全不曉得路途上的勾當艱難!多少好漢被蒙汗藥麻翻了!」
那挑酒的漢子看著楊志冷笑道:「你這客官好不曉事!早是我不賣與你喫,—— 卻說出這般沒氣力的話來!」
正在松樹邊鬧動爭說,只見對面松林裏那夥販棗子的客人提著朴刀走出來問道: 「你們做甚麽鬧?」那挑酒的漢子道:「我自挑這個酒過岡子村裏賣,熱了在此歇涼 。他衆人要問我買些喫,我又不曾賣與他,這個客官道我酒裏有甚麽蒙汗藥,你道好 笑麽?說出這般話來!」那七個客人說道:「呸!我只道有歹人出來。原來是如此。 說一聲也不打緊。我們正想酒來解渴,既是他疑心,且賣一桶與我們喫。」那挑酒的 道:「不賣!不賣!」這七個客人道:「你這鳥漢子也不曉事!我們須不曾說你。你 左右將到村裏去賣,一般還你錢,便賣些與我們,打甚麽要緊?看你不道得捨施了茶 湯,便又救了我們熱渴。」那挑酒的漢子便道:「賣一桶與你不爭,只是被他們說的 不好——又沒碗瓢舀喫。」那七人道:「你這漢子忒認真!便說了一聲,打甚麽要緊 ?我們自有椰瓢在這裏。」只見兩個客人去車子前取出兩個椰瓢來,一個捧出一大捧 棗子來。七個人立在桶邊,開了桶蓋,輪替換著舀那酒喫,把棗子過口。無一時,一 桶酒都喫盡了。七個客人道:「正不曾問你多少價錢?」那漢道:「我一了不說價, 五貫足錢一桶,十貫一擔。」七個客人道:「五貫便依你五貫,只饒我們瓢喫。」那 漢道:「饒不得!做定的價錢!」一個客人把錢還他,一個客人便去揭開桶蓋兜了一 瓢,拿上便喫。那漢去奪時,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裏便去,那漢趕將去。只見 這邊一個客人從松林裏走將出來,手裏拿一個瓢,便來桶裏舀了一瓢。那漢看見,搶 來劈手奪住,望桶裏一傾,便蓋了桶蓋,將瓢望地下一丟,口裏說道:「你這客人好 不君子相!戴頭識臉的,也這般囉噪!」
那對過衆軍漢見了,心內癢起來,都待要喫。數中一個看著老都管道:「老爺爺 ,與我們說一聲!那賣棗子的客人買他一桶喫了,我們胡亂也買他這桶喫,潤一潤喉 也好,其實熱渴了,沒奈何;這裏岡子上又沒討水喫處。老爺方便!」老都管見衆軍 所說,自心裏也要喫得些,竟來對楊志說:「那販棗子客人已買了他一桶喫,只有這 一桶,胡亂教他們買喫些避暑氣。岡子上端的沒處討水喫。」楊志尋思道:「俺在遠 遠處望這廝們都買他的酒喫了;那桶裏當面也見喫了半瓢,想是好的。打了他們半日 ,胡亂容他買碗喫罷。」楊志道:「既然老都管說了,教這廝們買喫了,便起身。」 衆軍健聽這話,湊了五貫足錢,來買酒喫。那賣酒的漢子道:「不賣了!不賣了!這 酒裏有蒙汗藥在裏頭!」衆軍陪著笑,說道:「大哥,直得便還言語?」那漢道:「 不賣了!休纏!」這販棗子的客人勸道:「你這個鳥漢子!他也說得差了,你也忒認 真,連累我們也喫你說了幾聲。須不關他衆人之事,胡亂賣與他衆人喫些。」那漢道 :「沒事討別人疑心做甚麽?」這販棗子客人把那賣酒的漢子推開一邊,只顧將這桶 酒提與衆軍去喫。那軍漢開了桶蓋,無甚舀喫,陪個小心,問客人借這椰瓢用一用。 衆客人道:「就送這幾個棗子與你們過酒。」衆軍謝道:「甚麽道理!」客人道:「 休要相謝。都一般客人。何爭在這百十個棗子上?」衆軍謝了。先兜兩瓢,叫老都管 喫一瓢,楊提轄喫一瓢。楊志那裏肯喫。老都管自先喫了一瓢。兩個虞候各喫一瓢。 衆軍漢一發上。那桶酒登時喫盡了。楊志見衆人喫了無事,自本不喫,一者天氣甚熱 ,二乃口渴難煞,拿起來,只喫了一半,棗子分幾個喫了。那賣酒的漢子說道:「這 桶酒被那客人饒了一瓢喫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饒了你衆人半貫錢罷。」衆軍漢湊出 錢來還他。那漢子收了錢,挑了空桶,依然唱著山歌,自下岡子去了。
那七個販棗子的客人立在松樹傍邊,指著這一十五人,說道:「倒也!倒也!」 只見這十五個人,頭重腳輕,一個個面面廝覰,都軟倒了。那七個客人從松樹林裏推 出這七輛江州車兒,把車子上棗子都丟在地上,將這十一擔金珠寶貝都裝在車子內, 遮蓋好了,叫聲聒噪,一直望黃泥岡下推去了。楊志口裏只是叫苦,軟了身體,掙扎 不起,十五個人眼睜睜地看著那七個人把這金寶裝了去,只是起不來,掙不動,說不 得。
我且問你:這七人端的是誰?不是別人,原來正是晁蓋,吳用,公孫勝,劉唐, 三阮這七個。卻才那個挑酒的漢子便是白日鼠白勝。卻怎地用藥?原來挑上岡子時, 兩桶都是好酒,七個人先喫了一桶,劉唐揭起桶蓋,又兜了半瓢喫,故意要他們看著 ,只是叫人死心塌地,次後吳用去松林裏取出藥來,抖在瓢裏,只做走來饒他酒喫, 把瓢去兜時,藥已攪在酒裏,假意兜半瓢喫;那白勝劈手奪來傾在桶裏:這個便是計 策。那計較都是吳用主張。這個喚做「智取生辰綱。」
原來楊志喫得酒少,便醒得快;爬將起來,兀自捉腳不住;看那十四個人時,口 角流涎,都動不得。楊志憤悶道:「不爭你把了生辰綱去,教俺如何回去見梁中書.. ….這紙領狀須繳不得。」——就扯破了。——「如今閃得俺有家難奔,有國難投, 待走那裏去?……不如就這岡子上尋個死處!」撩衣破步,望著黃泥岡下便跳。正 是: 斷送落花三月雨,摧殘楊柳九秋霜。
畢竟楊志在黃泥岡上尋死,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花和尚單打二龍山 青面獸雙奪寶珠寺
話說楊志當時在黃泥岡上被取了生辰綱去,如何回轉見得梁中書去,欲要就岡子 上自尋死路;卻待望黃泥岡下躍身一跳,猛可醒悟,拽住了腳,尋思道:「爹娘生下 洒家,堂堂一表,凜凜一軀。自小學成十八般武藝在身,終不成只這般休了?比及今 日尋個死處,不如日後等他拿得著時,卻再理會。」回身再看那十四個人時,只是眼 睜睜地看著楊志,沒有掙扎得起。楊志指著罵道:「都是你這廝們不聽我言語,因此 做將出來,連累了洒家!」樹根頭拿了朴刀,掛了腰刀,周圍看時,別無物件,楊志 歎了口氣,一直下岡子去了。
那十四個人直到二更方纔得醒。一個個爬將起來,口裏只叫得連珠箭的苦。老都 管道:「你們衆人不聽楊提轄的好言語,今日送了我也!」衆人道:「老爺,今事已 做出來了,且通個商量。」老都管道:「你們有甚見識?」衆人道:「是我們不是了 。古人有言:『火燒到身,各自去掃;蜂蠆入懷,隨即解衣。』若還楊提轄在這裏, 我們都說不過;如今他自去不得不知去向,我們回去見梁中書相公,何不都推在他身 上?只說道:『他一路上凌辱打罵衆人,逼迫我們都動不得。他和強人做一路,把蒙 汁藥將俺們麻翻了,縛了手腳,將金寶都擄去了。』」老都管道:「這話也說得是。 我們等天明先去本處官司首告;留下兩個虞候隨衙聽候,捉拿賊人。我等眾人連夜趕 回北京,報與本官知道,教動文書,申覆太師得知,著落濟州府追獲這夥強人便了。 」次日天曉,老都管自和一行人來濟州府該管官吏首告,不在話下。
且說楊志提著朴刀,悶悶不已,離黃泥岡,望南行了半夜,去林子裏歇了;尋思 道:「盤纏又沒了,舉眼無相識,卻是怎地好?」漸漸天色明亮,只得趁早涼了行。 又走了二十餘裏,楊志走得辛苦,到一酒店門前。楊志道:「若不得些酒喫,怎地打 熬得過?」便入那酒店去,向這桑木桌凳座頭坐了,身邊倚了朴刀。只見竈邊一個婦 人問道:「客官,莫不要打火?」楊志道:「先取兩角酒來喫,借些米來做飯。有肉 安排些個。少停一發算錢還你。」只見那婦人先叫一個後生來面前篩酒,一面做飯, 一面炒肉,都把來楊志喫了。楊志起身,綽了朴刀便出店門。那婦人道:「你的酒肉 飯錢都不曾有!」楊志道:「待俺回來還你,權賒咱一賒。」說了便走。那篩酒的後 生趕將出來揪住楊志,被楊志一拳打翻了。那婦人叫起屈來。楊志只顧走。只聽得背 後一個人趕來叫道:「你那廝走那裏去!」楊志回頭看時,那人大脫著膊,拖著桿棒 ,搶奔將來。楊志道:「這廝卻不是晦氣,倒來尋洒家!」立腳住了不走。看後面時 ,那篩酒後生也拿條攩叉。隨後趕來;又引著三兩個莊客,各拿桿棒,飛也似都奔將 來。楊志道:「結果了這廝一個,那廝們都不敢追來!」便挺著手中朴刀來鬥這漢。 這漢也輪轉手中桿棒,搶來相迎。兩個鬥了三二十合,這漢怎地敵得楊志,只得架隔 遮攔,上下躲閃。那後來的後生並莊客卻待一發上,只見這漢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叫道 :「且都不要動手!兀那使朴刀的大漢,你可通個姓名。」那楊志拍著胸,道:「洒 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青面獸楊志的便是!」這漢道:「莫不是東京殿司楊制使麽 ?」楊志道:「你怎地知道洒家是楊制使?」這漢撇了槍棒便拜,道:「小人『有眼 不識泰山!』」楊志便扶這人起來,問道:「足下是誰?」這漢道:「小人原是開封 府人氏。乃是八十萬禁軍都教頭林沖的徒弟。姓曹,名正。祖代屠戶出身。小人殺的 好牲口,挑筋剮骨,開剝推斬,只此被人喚做操刀鬼。爲因本處一個財主將五千貫錢 教小人來山東做客,不想折了本,回鄉不得,在此入贅在這裏莊農人家。卻才竈邊婦 人便是小人的渾家。這個拿攩叉的便是小人的妻舅。卻纔小人和制使交手,見制使手 段和小人師父林教師一般,因此抵敵不住。」楊志道:「原來你卻是林教師的徒弟。 你的師父被高太尉陷害,落草去了。如今見在梁山泊。」曹正道:「小人也聽得人這 般說將來,未知真實。且請制使到家少歇。」楊志便同曹正再到酒店裏來。曹正請楊 志裏面坐下,叫老婆和妻舅都來拜了楊志,一面再置酒食相待。
飲酒中間,曹正動問道:「制使緣何到此?」楊志把做制使使失陷花石綱並如今 失陷了梁中書的生辰綱一事,從頭備細告訴了。曹正道:「既然如此,制使且在小人 家裏住幾時,再有商議。」楊志道:「如此,卻是深感你的厚意。只恐官司追捕將來 ,不敢久住。」曹正道:「制使這般說時,要投那裏去?」楊志道:「洒家欲投梁山 泊去尋你師父林教師。俺先前在那裏經過時,正撞著他下山來與洒家交手。王倫見了 俺兩個本事一般,因此都留在山寨裏相會,以此認得你師父林沖。王倫當初苦苦相留 ,俺卻不肯落草;如今臉上又添了金印,卻去投奔他時,好沒志氣;因此躊躇未決, 進退兩難。」曹正道:「制使見得是,小人也聽得人傳說王倫那廝心地偏窄,安不得 人;說我師父林教頭上山時,受盡他的氣。不若小人此間,離不遠卻是青州地面,有 座山喚做二龍山,山上有座寺喚做寶珠寺。那座山生來卻好裹著這座寺,只有一條路 上得去。如今寺裏住持還了俗,養了頭髮,餘者和尚都隨順了。說道他聚集的四五百 人打家劫舍。那人喚做金眼虎鄧龍。制使若有心落草時,到那裏去入夥,足可安身。 」楊志道:「既有這個去處,何不去奪來安身立命?」當下就曹正家裏住了一宿,借 了些盤纏,拿了朴刀,相別曹正,拽開腳步,投二龍山來。
行了一日,看看漸晚,卻早望見一座高山。楊志道:「俺去林子裏且歇一夜,明 日卻上山去。」轉入林子裏來,喫了一驚。只見一個胖大和尚,脫得赤條條的,背上 刺著花繡,坐在松樹根頭乘涼,那和尚見了楊志,就樹頭綽了禪杖,跳將起來,大喝 道:「兀那撮鳥!你是那裏來的!」楊志聽了道:「原來也是關西和尚。俺和他是鄉 中,問他一聲。」楊志叫道:「你是那裏來的僧人?」那和尚不回說,輪起手中禪仗 ,只顧打來。楊志道:「怎奈這禿廝無禮!且把他來出口氣!」挺起手中朴刀來奔那 和尚。兩個就在林子裏一來一往,一上一下,兩個放對。直鬥到四五十合,不分勝敗 。那和尚賣個破綻,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喝一聲「且歇!」兩個都住了手。楊志暗暗 地喝采道:「那裏來的和尚!真個好本事,手段高!俺卻剛剛地只敵得住他!」
那和尚叫道:「兀那青面漢子,你是甚麼人?」楊志道:「洒家是東京制使楊志 的便是。」那和尚道:「你不是在東京賣刀殺了破落戶牛二的?」楊志道:「你不見 俺臉上金印?」那和尚道:「卻原來在這裏相見!」楊志道:「不敢問,師兄卻是誰 ?緣何知道洒家賣刀?」那和尚道:「洒家不是別人,俺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 軍官魯提轄的便是。爲因三拳打死了鎮關西,卻去五臺山淨髮爲僧。人見洒家背上有 花繡,都叫俺做花和尚魯智深。」楊志笑道:「原來是自家鄉里。俺在江湖上多聞師
兄大名。聽得說道師兄在大相國寺裏掛搭,如今何故來這裏?」魯智深道:「一言難 盡!洒家在大相國寺管菜園,遇著那豹子頭林沖被高太尉要陷害他性命。俺卻路見不 平,直送他到滄州,救了他一命。不想那兩個防送公人回來對高俅那廝說道:『正要 在野豬林裏結果林沖,卻被大相國寺魯智深救了。那和尚直送到滄州,因此害他不得 。』這直娘賊恨殺洒家:分付寺裏長老不許俺掛搭;又差人來捉洒家,卻得一夥潑皮 通報,不曾著了那廝的手;喫俺一把火燒了那菜園裏廨宇,逃走在江湖上,東又不著 ,西又不著,來到孟州十字坡過,險些兒被個酒店婦人害了性命:把洒家著蒙藥麻翻 了;得他的丈夫歸來得早,見了洒家這般模樣又見了俺的禪杖戒刀喫驚,連忙把解藥 救俺醒來,因問起洒家名字,留住俺過了幾日,結義洒家做了弟兄。那人夫妻兩個亦 是江湖上好漢有名的:都叫他做菜園子張青;甚妻母夜叉孫二娘,甚是好義氣。一住 四五日,打聽得這裏二龍山寶珠寺可以安身,洒家特地來奔那鄧龍入夥,叵耐那廝不 肯安著洒家在這山上。和俺廝併,又敵洒家不過,只把這山下三座關牢牢地拴住,又 沒別路上去。那撮鳥由你叫駡,只是不下來廝殺,氣得洒家正苦,在這裏沒個委結。 不想卻是大哥來!」
楊志大喜。兩個就林子翦拂了,就地坐了一夜。楊志訴說賣刀殺死了牛二的事, 並解生辰綱失陷一節,都備細細說了;又說曹正指點來此一事,便道:「既是閉了關 隘,俺們住在這裏,如何得他下來?不若且去曹正家商議。」兩個廝趕著行,離了那 林子,來到曹正酒店裏。楊志引魯智深與他相見了,曹正慌忙置酒相待,商量要打二 龍出一事。曹正道:「若是端的閉了關時,休說道你二位,便有一萬軍馬,也上去不 得!似此,只可智取,不可力求。」魯智深道:「叵耐那撮鳥,初投他時只在關外相 見。因不留俺,廝併起來,那廝小肚上被俺一腳點翻了。卻待要結果了他性命,被他 那裏人多,救了山上去,閉了這鳥關,由你自在下面罵,只是不肯下來廝殺!」楊志 道:「既然好去處,俺和你如何不用心去打!」魯智深道:「便是沒做個道理上去, 奈何不得他!」曹正道:「小人有條計策,不知中二位意也不中?」楊志道:「願聞 良策則個。」曹正道:「制使也休這般打份,只照依小人這裏近村莊家穿著。小人把 這位師父禪仗戒刀都拿了;卻叫小人的妻弟帶幾個火家,直送到那山下,把一條索子 綁了師父。小人自會做活結頭。卻去山下叫道:『我們近村開酒店莊家。這和尚來我 店中喫酒,喫的大醉了,不肯還錢,口裏說道,去報人來打你山寨;因此,我們聽得 ,乘他醉了,把他綁縛在這裏,獻與大王。』那廝必然放我們上山去。到得他山寨裏 廝走往那裏去!若結果了他時,以下的人不敢不伏。此計若何?」魯智深,楊志齊道 :「妙哉!妙哉!」當晚衆人喫了酒食,又安排了些路上乾糧。
次日,五更起來,眾人喫得飽了。魯智深的行李裏都寄放在曹正家。當日楊志, 魯智深,曹正,帶了小舅並五七個莊家取路投二龍山來。晌午後,直到林子裏脫了衣 裳,把魯智深用活結頭使索子綁了,教兩個莊家牢牢地牽著索頭。楊志戴了遮日頭涼 笠兒,身穿破布衫,手裏倒提著朴刀。曹正拿著他的禪仗。衆人都提著棍棒在前後簇 擁著。到得山下看那關時,都擺著強弩硬弓,灰瓶炮石。小嘍囉在關上看見綁得這個 和尚來,飛也似報上山去。
多樣時,只見兩個小頭目上關來問道:「你等何處人?來我這裏做甚麽?那裏捉 得這個和尚來?」曹正答道:「小人等是這山下近村莊家,開著一個小酒店。這個胖 和尚不時來我店中喫酒;喫得大醉,不肯還錢,口裏說道:『要去梁山泊叫千百個人 來打此二龍山!和你這近村坊都洗蕩了!』因此小人只得將好酒請他;灌得醉了,一 條索子綁縛這廝來獻與大王,表我等村鄰孝順之心,免得村中後患。」兩個小頭目聽 了這話,歡天喜地,說道:「好了!衆人在此少待一時!」兩個小頭目就上山來報知 鄧龍,說拿得那胖和尚來。鄧龍聽了大喜,叫:「解上山來!且取這廝的心肝來做下 酒,消我這點冤仇之恨!」小嘍囉得今,來把關隘門開了,便叫送上來。楊志,曹正 ,緊押魯智深,解上山來。看那三座關時,端的嶮峻;兩下高山環繞將來包住這座寺 ;山峰生得雄壯,中間只一條路上關來;三重關上擺著擂木炮石,硬弩強弓,苦竹槍 密密地攢著。過得三處關閘,來到寶珠寺前看時,三座殿門,一段鏡面也似平地,周 遭都是木柵爲城。寺前山門下立著七八個小嘍囉。看見縛得魯智深來,都指手罵道: 「你這禿驢傷了大王,今日也喫拿了,慢慢的碎割了這廝!」魯智深只不做聲。押到 佛殿看時,殿上都把佛來擡去了;中間放著一把虎皮交椅;衆多小嘍囉拿著槍棒立在 兩邊。
少刻,只見兩個小嘍囉扶出鄧龍來坐在交椅上。曹正,楊志,緊緊地幫著魯智深 到階下。鄧龍道:「你那廝禿驢!前日點翻了我,傷了小腹,至今青腫未消,今日也 有見我的時節!」魯智深睜圓怪眼,大喝一聲「撮鳥休走!」兩個莊家把索頭只一拽 ,拽脫了活結頭,散開索子。魯智深就曹正手裏接過禪仗,雲飛輪動。楊志撇了涼笠 兒,倒轉手中朴刀。曹正又輪起桿棒。衆莊家一齊發作,並力向前。鄧龍急待掙扎時 ,早被魯深智一禪仗當頭打著,把腦蓋劈作兩個半,和交椅都打碎了,手下的小嘍囉 早被楊志搠翻了四五個。
曹正叫道:「都來投降!若不從者,便行掃除處死!」寺前寺後五六百小嘍囉並 幾個小頭目驚嚇得呆了,只得都來歸降投伏。隨即叫把鄧龍等屍首扛擡去後山燒化了 。一面簡點倉廒,整頓房舍,再去看看那寺後有多少物件;且把酒肉安排來喫。魯智 深並楊志做了山寨之王,置酒設宴慶賀。小嘍囉們盡皆投伏了,仍設小頭目管領。曹 正別了二位好漢,領了莊家自回家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那押生辰綱老都管並幾個廂禁軍曉行午住,趕回北京;到得梁中書府,直至 :「楊提轄何在?」衆人告道:「不可說!這人是個大膽忘恩的賊!自離了此間五七 日後,行得到黃泥岡,天氣大熱,都在林子裏歇涼。不想楊志和七個賊人通同,假裝 做販棗子客商。楊志約會與他做一路,先推七輛江州車兒在這黃泥岡上松林裏等候; 卻叫一個漢子挑一擔酒來岡子上歇下。小的衆人不合買他酒喫,被那廝把蒙汗藥都麻 翻了,又將索子捆縛衆人。楊志和那七個賊人卻把生辰綱財寶並行李盡裝載車上將了 去。見今去本管濟州府呈告了,留兩個虞候在那裏隨衙聽候捉拿賊人。小人等衆人星 夜趕回,來告知恩相。」梁中書聽了大驚,罵道:「這賊配軍!你是犯罪的囚徒,我 一力擡舉你成人,怎敢做這等不仁忘恩的事!我若拿住他時,碎屍萬段!」隨即便喚 書吏寫了文書,當時差人星夜來濟州投下;又寫一封家書,著人也連夜上東京報與太 師知道。
且不說差人去濟州下公文。只說著人上東京來到太師府報知,見了太師,呈上書 札。蔡太師看了大驚道:「這班賊人甚麽膽大!去年將我女婿送來的禮物打劫去了, 至今未獲;今年又來無禮,如何干罷!」隨即押了一紙公文,著一個府幹親自齎了, 星夜望濟州來,著落府尹,立等捉拿這夥賊人,便要回報。
且說濟州府尹自從受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梁中書札付,每日理論不下。正憂悶間 ,只見長吏報道:「東京太師府裏差府幹見到廳前,有緊緊公文要見相公。」府尹聽 得大驚道:「多管是生辰綱的事!」慌忙升廳,來與府幹相見了說,道:「這件事不 得獲。若有些動靜消息,下官親到相府回話。」府幹道:「小人是太師府心裏腹人。 今奉太師鈞旨,特差來這裏要這一干人。臨行時,太師親自分付,教小人到本府,只 就州衙裏宿歇,立等相公要拿這七個販棗子的並賣酒一人,在逃軍官楊志各賊正身。 限在十日捉拿完備,差人解赴東京。若十日不獲得這件公事時,怕不先來請相公去沙 門島上一遭。小人也難回太師府裏去,性命亦不知如何。相公一信,請看太師府裏行 來的鈞帖。」
府尹看罷大驚,隨即便喚緝捕人等。只見階下一人聲喏,立在簾前。太守道:「 你是甚人?」那人稟道:「小人是三都緝捕使臣何濤。」太守道:「前日黃泥岡上打 劫去了的生辰綱,是你該管麽?」何濤答道:「稟複相公,何濤自從領了這件公事, 晝夜無眠,差下本管眼明手快的公人去黃泥岡上往來緝捕;雖是累經杖責,到今未見 蹤跡。非是何濤怠慢官府,實出於無奈。」府尹喝道:「胡說!『上不緊,則下慢! 』我自進士出身,歷任到這一郡諸侯,非同容易!今日,東京太師府差一幹辦來到這 裏,領太師臺旨:限十日內須要捕獲各賊正身完備解京。若還違了限次,我非止罷官 ,必陷我投沙門島走一遭!你是個緝捕使臣,倒不用心,以致禍及於我!先把你這廝 迭配遠惡軍州,雁飛不到去處!」便喚過文筆匠來,去何濤臉上刺下「迭配……州 」字樣,空著甚處州名,發落道:「何濤!你若獲不得賊人,重罪決不饒恕!」
何濤領了臺旨下廳,前來到使臣房裏,會集許多做公的,都到機密房中商議公事 。衆做公的都面面相覷,如箭穿雁嘴,釣搭魚腮,盡無言語。何濤道:「你們閒常時 都在這房裏賺錢使用;如今有此一事難捉,都不做聲。你衆人也可憐我臉上刺的字樣 !」眾人道:「上覆觀察,小人們人非草木,豈不省得?只是這一夥做客商的必是他 州外府深曠野強人,遇著一時劫了他的財寶,自去山寨裏快活,如何拿得著?便是知 道,也只看得他一看。」何濤聽了,當初只有五分煩惱;見說了這話,又添了五分煩 惱,自離了使臣房裏,上馬回到家中,把馬牽去後槽上拴了;獨自一個,悶悶不已。 只見老婆問道:「丈夫,你如何今日這般嘴臉。」何濤道:「你一知。前日太守委我 一紙批文,爲因黃泥岡上一夥賊人打劫了梁中書與丈人蔡太師慶生辰的金珠寶貝,計 十一擔,正不知甚麽樣人打劫了去。我自從領了這道鈞批,到今未曾得獲。今日正去 轉限,不想太師府又差幹辦來,立等要拿這一夥賊人解京,太守問我賊人消息,我回 覆道:『未見次第,不曾獲得。』府尹將我臉上刺下『迭配……州』字樣,只不曾 填甚去處,在後知我性命如何!」老婆道:「似此怎地好?卻是如何得了!」
正說之間,只見兄弟何清來望哥哥。何濤道:「你來做甚麼?不去賭錢,卻來怎 地?」何濤的妻子乖覺,連忙招手,說道:「阿叔,你且來廚下,和你說話。」何清 當時跟了嫂嫂進到廚下坐了。嫂嫂安擺些酒肉菜蔬,燙幾杯酒,請何清喫。何清問嫂 嫂道:「哥哥忒殺欺負人!我不中也是你一個親兄弟!你便奢遮殺,到底是我親哥哥 !便叫我一處喫盞酒,有甚麽辱沒了你?」阿嫂道:「阿叔,你不知道。你哥哥心裏 自過活不得哩!」何清道:「哥哥每日起了大錢大物,那裏去了?做兄弟的又不來, 有甚麽過活不得處?」阿嫂道:「你不知。爲這黃泥岡上前日一夥販棗子的客人打劫 了北京梁中書慶賀蔡太師的生辰綱去,如今濟州府尹奉著太師鈞旨限十日內定要捉拿 各賊解京;若還捉不著正身時,便要刺配遠惡軍州去。你不見你哥哥先喫府尹刺了臉 上『叠配……州』字樣,只不曾填甚麽去處?早晚捉不著時,實是受苦!他如何有 心和你喫酒?我卻已安排些酒食與你喫。他悶了幾時了,你卻怪他不得。」何清道: 「我也誹誹地聽得人說道,有賊打劫了生辰綱去。正在那裏地面上?」阿嫂道:「只 聽得說道黃泥岡上。」何清道:「卻是甚麽樣人劫了?」阿嫂道:「阿叔,你又不醉 。我方才說了。是七個販棗子的客人打劫了去。」何清呵呵的大笑道:「原來恁地。 既道是販棗子的客人了,卻悶怎地?何不差精細的人去捉?」阿嫂道:「你倒說得好 。便是沒捉處。」何清笑道:「嫂嫂,倒要你憂。哥哥放著常來的一班兒好酒肉弟兄 ,閒常不睬的是親兄弟!今日纔有事,便叫沒捉處。若是教兄弟閒常捱得幾杯酒喫, 今日這夥小賊倒有個商量處!」阿嫂道:「阿叔,你倒敢知得些風路?」何清笑道: 「直等親哥臨危之際,兄弟或者有個道理救他。」說了,便起身要去。阿嫂留住再喫 兩杯。
那婦人聽了這話說得蹊蹺,慌忙來對丈夫備細說了。何濤連忙叫請兄弟到面前。 何濤陪著笑臉,說道:「兄弟,你既知此賊去向,如何不救我?」何清道:「我不知 甚麽來歷。我自和嫂子說要。兄弟何能救得哥哥?」何濤道:「好兄弟,休得要看冷 暖。只想我日常的好處,休記我明時的歹處,救我這條性命!」何清道:「哥哥,你 別有許多眼明手快的公人,管下三二百個,何不與哥哥出些氣力?量一個兄弟怎救得 哥哥!」何濤道:「兄弟休說他們;你的話眼裏有些門路,休要把與別人做好漢。你 且說與我些去同,我自有補報你處。——正教我怎地心寬!」何清道:「有甚去向! 兄弟不省的!」何濤道:「你不要嘔我,只看同胞共母之面!」何清道:「不要慌。 且待到至急處,兄弟自來出些氣力拿這夥小賊。」
阿嫂便道:「阿叔,胡亂救你哥哥,也是弟兄情份。如今被太師府鈞帖,立等要 這一干人,天來大事,你卻說小賊!」何清道:「嫂嫂,你須知我只為賭錢上,喫哥 哥多少打罵。我是怕哥哥,不敢和他爭涉。閒常有酒有食,只和別人快活,今日兄弟 也有用處!」何濤見他話眼有些來歷,慌忙取一個十兩銀子放在桌上,說道:「兄弟 ,權將這銀子收了。日後捕得賊人時,金銀段疋賞賜,我一力包辦。」何清笑道:「 哥哥正是『急來抱佛腳,閒時不燒香!』我若要哥哥銀子時便是兄弟勒掯哥了。快把 去收了,不要將來賺我。哥若如此,便不說。既是哥哥兩口兒,我行陪話,我說與哥 ,不要把銀子出來驚我。」何濤道:「銀兩都是官司信賞出的,如何沒三五百貫錢, 兄弟,你休推卻。我且問你:這夥賊卻在那裏有此來歷?」何清拍著大腿道:「這夥 賊,我都捉在便袋裏了!」何濤大驚道:「兄弟,你如何說這夥賊在你便袋裏?」何 清道:「哥哥只莫管,我自都有在這裏便了。哥只把銀子收了去,不要將來賺我,只 要常情便了。」何清不慌不忙,卻說出來。有分教:
鄆城縣裏,引出仗義英雄;梁山泊中,聚起擎天好漢。
畢竟何清說出甚麼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美髯公智穩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當時何觀察與兄弟何清道:「這錠銀子是官司信賞的,非是我把來賺你後,後頭 再有重賞。兄弟,你且說這夥人如何在你便袋裏?」只見何清去身邊招文袋內摸出一 個經摺兒來,指道:「這夥賊人都在上面。」何濤道:「你且說怎的寫在上面?」
何清道:「不瞞哥哥說:兄弟前日為賭博輸了,沒一文盤纏;有一般賭博的引兄 弟去北門外十五里,地名安樂村,有個王客店內湊些碎賭。為是官司行下文書來:著 落本村,但凡開客店的須要置立文薄,一面上用勘合印信;每夜有客商來歇息,須要 問他『那裏來?何處去?姓甚名誰?做甚買賣?』都要抄寫在簿子上。官司察炤時, 每月一次去里正處報名。為是小二哥不識字,央我替他抄了半個月。當日是六月初三 日,有七個販棗子的客人推著七輛江州車兒來歇。我卻認得一個為頭的客人是鄆城縣 東溪村晁保正。因何認得他?我比先曾跟一個賭漢去投奔他,因此我認得。我寫著文 簿,問他道:『客人高姓?』只見一個三髭鬚白淨面皮的搶將過來答應道:『我等姓 李,從濠州來販棗子去東京賣。』我雖寫了,有些疑心。第二日,他自去了。店主帶 我去村裏相賭,來到一處三叉路口,只見一個漢子挑兩個桶來。我不認得他。店主人 自與他廝叫道:『白大郎,那裏去?』那人應道:『有擔醋,將去村裏財主家賣。』 店主人和我說道:『這人叫做白日鼠白勝,也是個賭客。』我也只安在心裏。後來聽 得沸沸揚揚地說道:『黃泥岡上夥的販棗子的客人把蒙汗藥麻翻了人,劫了生辰綱去 。』我猜不是晁保正卻是兀誰?如今只拿了白勝一問便知端的。這個經摺兒是我抄的 副本。」何濤聽了大喜,隨即引了兄弟何清逕到州衙裏見了太守。
府尹問道:「那公事有些下落麽?」何濤稟道:「略有些消息了。」
府尹叫進後堂來說,仔細問了來歷。何清一一稟說了。當下便差八個做公的,一 同何濤,何清,連夜來到安樂府。叫了店主人做眼,逕奔到白勝家裏,卻是三更時分 。叫店主人賺開門來打火,只聽得白勝在床上做聲,問他老婆時,卻說道害熱病不曾 得汗。從床上拖將起來,見白勝面色紅白,就把索子綁了喝道:「黃泥岡上做得好事 !」白勝那裏肯認;把那婦人捆了,也不肯招。衆做公的繞屋尋贓。尋到床底下,見 地面不平,衆人掘開,不到三尺深,衆多公人發聲喊,白勝面如土色,就地取出一包 金銀。隨即把白勝頭臉包了,帶他老婆,扛擡贓物,都連夜趕回濟州城裏來,卻好五 更天明時分。把白勝押到廳前,便將索子綑了,問他主情造意。白勝抵賴,死不肯招 晁保正等七人。連打三四頓,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府尹喝道:「賊首,捕人已 知是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了,你這廝如何賴得過!你快說那六人是誰,便不打你了。 」白勝又捱了一歇,打熬不過,只得招道:「為首的是晁保正。他自同六人來糾合白 勝與他挑酒,其實不認得那六人。」知府道:「這個不難。只拿住晁保正,那六人便 有下落。」先取一面二十斤死囚枷枷了白勝;他的老婆也鎖了押去女牢裏監收,隨即 押一紙公文,就差何濤親自帶領二十個眼明手快的公人逕去鄆城縣投下,著落本縣立 等要捉晁保正並不知姓名六個正賊;就帶原解生辰綱的兩個虞候作眼拿人。一同何觀 察領了一行人,去時不要大驚小怪,只恐怕走透了消息。星夜來到鄆城縣,先把一行 公人並兩個虞候都藏在客店裏,只帶一兩個跟著來下公文,逕奔鄆城縣衙門前來。
當下已牌坊時分,卻值知縣退了早衙。縣前靜悄悄地。何濤走去縣對門一個茶坊 裏坐下吃茶相等,吃了一個泡茶,問茶博士道:「今日如何縣前恁地靜?」茶博士說 道:「知縣相公早衙方散,一應公人和告狀的都去吃飯了未來。」何濤又問道:「今 日縣裏不知是那個押司直日?」茶博士指著道:「今日直日的押司來也。」何濤看時 ,只見縣裏走出一個押司來。那人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祖居鄆城縣宋 家村人氏。為他面黑身矮,人都喚他做黑宋江;又且馳名大孝,為人仗義疏財,人皆 稱他做孝義黑三郎。上有父親在堂,母親蚤喪;下有一個兄弟,喚做鐵扇子宋清,自 和他父親宋太公在村中務農,守些田園過活。這宋江自在鄆城縣做押司,他刀筆精通 ,吏道純熟;更兼愛習槍棒,學得武藝多般,平生只好結識江湖上好漢:但有人來投 奔他的,若高若低,無有不納,便留在莊士館穀,終日追陪,並無厭倦;若要起身, 盡力資助。端的是揮金似土!人問他求錢物,亦不推託;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難解紛 ,只是周全人性命。時常散施棺材藥餌,濟人貧苦,賙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 東,河北聞名,都稱他做及時雨;卻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時雨一般,能救萬物。
當時宋江帶著一個伴當走將出縣前來。只見這何觀察當街迎住,叫道:「押司,
此間請坐拜茶。」宋江見他似個公人打扮,慌忙答禮,道:「尊兄何處?」何濤道:
「且請押司到茶坊裏面吃茶說話。」宋公明道:「謹領。」兩個人到茶坊裏坐定。伴
當都叫去門前等候。宋江道:「不敢拜問尊兄高姓?」何濤答道:「小人是濟州府緝
捕使臣何濤的便是。不敢動問押司高姓大名?」宋江道:「賤眼不識觀察,少罪。小
吏姓宋名江的便是。」何濤倒地便拜,說道:「久聞大名,無緣不曾拜識。」宋江道
:「惶恐,觀察請上坐。」何濤道:「小人安敢占上。」宋江道:「觀察是上司衙門
的人,又是遠來之客。兩個謙讓了一回,宋江便道:「茶博士,將兩杯茶來。」沒多
時,茶到。兩個吃了茶。
宋江道:「觀察到敝縣,不知上司有何公務?」何濤道:「實不相瞞,來貴縣有 幾個要緊的人。」宋江道:「莫非賊情公事否?」何濤道:「有實封公文在此,敢煩 押司作成。」宋江道:「觀察是上司差來該管的人,小吏怎敢怠慢。不知是甚麽賊情 緊事?」何濤道:「押司是當案的人,便說也不妨。敝府管下黃泥岡上一夥賊人,共 是八個,把蒙汗藥麻翻了北京大名府梁中書差遣送蔡太師的生辰綱軍健一十五人,劫 去了十一擔金珠寶貝,計該十萬貫正贓。今捕得從賊一名白勝,指說七個正賊都在貴 縣。這是太師府特差一個幹辦,在本府立等要這件公事,望押司早早維持!」宋江道 :「休說太師處著落;便是觀察自齎公文來要,敢不捕送。只不知道白勝供指那七人 名字?」何濤道:「不瞞押司說,是貴縣東溪村晁保正為首。更有六名從賊,不識姓 名,煩乞用心。」宋江聽罷,吃了一驚,肚裏尋思道:「晁蓋是我心腹兄弟。他如今 犯了迷天大罪,我不救他時,捕獲將去,性命便休了!」心內自慌,卻答應道:「晁 蓋這廝奸頑役戶,本縣內上下人沒一個不怪他。今番做出來了,好教他受!」何濤道 :「相煩押司便行此事。」宋江道:「不妨,這事容易。『甕中捉鱉,手到拿來。』 只是一件:這實封文須是觀察自己當廳投下,本官看了,便可施行發落,差人去捉。 小吏如何敢私下擅開?這件公事非是小可,不當輕泄於人。」何濤道:「押司高見極 明,相煩引進。」宋江道:「本官發放一早晨事務,倦怠了少歇。觀察略待一時,少 刻坐廳時,小吏來請。」何濤道:「望押司千萬作成。」宋江道:「理之當然,休這 等說話。小吏略到寒舍分撥了些家務便到,觀察少坐一坐。」何濤道:「押司尊便, 小弟只在此專等。」
宋江起身,出得閣兒,分付茶博士道:「那官人要再用茶,一發我還茶錢。」離 了茶坊,飛也似跑到下處,先分付伴當去叫直司在茶坊門前伺候,「若知縣坐堂時, 便可去菜坊裏安撫那公人道,『押司穩便,』叫他略待一待。」卻自槽上了馬,牽出 後門外去;袖了鞭子,慌忙的跳上馬,慢慢地離了縣治;出得東門,打上兩鞭,那馬 撥喇喇的望東溪村攛將去;沒半個時辰早到晁蓋莊上。莊見客了,入去莊裏報知。
且說晁蓋正和吳用,公孫勝,劉唐,在後園葡萄樹下吃酒。此時三阮已得了錢財 ,自回石碣村去了。晁蓋見莊客報說宋押司在門前。晁蓋問道:「有多少人隨後著? 」莊客道:「只獨自一個飛馬而來,說快要見保正。」晁蓋道:「必然有事!」慌忙 出來迎接。宋江道了一個喏,攜了晁蓋手,便投側邊小房裏來。晁蓋問道:「押司如 何來得慌速?」宋江道:「哥哥不知。兄弟是心腹弟兄,我捨著條性命來救你。如今 黃泥岡事發了!白勝已自拿在濟州大牢裏了,供出你等七人。濟州府差一個何緝捕, 帶著若干人,奉著太師府鈞帖並本州文書來拿你等七人,說你為首。天幸撞在我手裏 !我只推說知縣睡著,且教何觀察在縣對門茶坊裏等我,以此飛馬而來,報道哥哥。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若不快走,更待甚麽?我回去引他當廳下了公文,知縣不 移時便差人連夜下來。你們不可耽擱。倘有些疏失,如之奈何?休怨小弟不來救你。 」晁蓋聽罷,吃了一驚,道:「賢弟,大恩難報!」宋江道:「哥哥,你休要多話, 只顧安排走路,不要纏障。我便回去也。」晁蓋道:「七個人:三個是阮小二,阮小 五,阮小七,已得了財,自回石碣村去了;後面有三個在這裏,賢弟且見他一面。」 宋江來到後園,晁蓋指著道:「這三位:一個吳學究;一個公孫勝,薊州來的;一個 劉唐,東潞州人。」宋江略講一禮,回身便走,囑付道:「哥哥保重!作急快走!兄 弟去也!」宋江出到莊前上了馬,打上兩鞭,飛也似望縣來了。
且說晁蓋與吳用,公孫勝,劉唐,三人道:「你們認得那來相見的這個人麽?」 吳用道:「卻怎地慌慌忙忙便去了?正是誰人?」晁蓋道:「你三位還不知哩!我們 不是他來時,性命只在咫尺休了!」三人大驚道:「莫不走了消息,這件事發了?」 晁蓋道:「虧殺這個兄弟,擔著血海似干係來報與我們!原來白勝自已捉在濟州大牢 裏了,供出我等七人。本州差個緝捕何觀察將帶若干人,奉著太師鈞帖來著落鄆城縣 ,立等要拿我們七個。虧了他穩住那公人在茶坊裏俟候,他飛馬先來報知我們。如今 回去下了公文,少刻便差人連夜到來捕獲我們。卻是怎地好?」吳用道:「若非此人 來報,都打在網裏!這大恩人姓甚名誰?」晁蓋道:「他便是本縣押司,呼保義宋江 的便是。」吳用道:「只聞宋押司大名,小生卻不曾得會。雖是住居咫尺,無緣難得 見面。」公孫勝,劉唐都道:「莫不是江湖上傳說的及時雨宋公明?」晁蓋點頭道: 「正是此人。他和我心腹相交,結義兄弟。吳先生不曾得會?四海之內,名不虛傳! 結義得這個兄弟也不枉了!」
晁蓋問吳用道:「我們事在危急,卻是怎地解救?」吳學究道:「兄長,不須商
議。『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晁蓋道:「卻才宋押司也教我們走為上計。卻是走
那裏去好?」吳用道:「我已尋思在肚裏了。如今我們收拾五七擔挑了,一齊都奔石
碣村三阮家裏去。今急遣一人先與他弟兄說知。」晁蓋道:「三阮是個打魚人家,如
何安得我等許多人?」吳用道:「兄長,你好不精細!石碣村那裏一步步近去便是梁
山泊。如今山寨裏好生興旺,官軍捕盜,不敢正眼兒看他。若是趕得緊,我們一發入
了夥!」晁蓋道:「這一論極是上策!只恐怕他們不肯收留我們。」吳用道:「我等
有的是金銀,送獻些與他,便入夥了。」晁蓋道:「既然恁地商量定了,事不宜遲!
吳先生,你便和劉唐帶了幾個莊客,挑擔先去阮家安頓了,卻來旱路上接我們。我和
公孫先生兩個打並了便來。」吳用,劉唐,把那生辰綱打劫得金珠寶貝做五六擔裝了
,叫五六個莊客一發吃了酒食。吳用袖了銅鏈,劉唐提了朴刀,監押著五七擔,一行
十數人,投石碣村來。晁蓋和公孫勝在莊上收拾;有些不肯去的莊客,齎發他些錢物
,從他去投別主;願去的,都在莊上併疊財物,打拴行李,不在話下。
再說宋江飛馬去到下處,連忙到茶坊裏來。只見何觀察正在門前望。宋江道:「 觀察久等。卻被村裏有個親戚,在下處說些家務,因此耽擱了些。」何濤道:「有煩 押司引進。」宋江道:「請觀察到縣裏。」兩個入得衙門來,正值知縣時文彬在廳上 發落事務。宋江將著實封公文,引著何觀察,直至書案邊,叫左右掛上迴避牌;低聲 稟道:「奉濟州府公文,為賊情緊急公務,特差緝捕使臣何觀察到此下文書。」知縣 接著,拆開就當廳看了,大驚,對宋江道:「這是太師府遣幹辦來立等要回話的勾當 !這一干賊便可差人去捉!」宋江道:「日間去,只怕走了消息,只可差人就夜去捉 。拿得晁保正來,那六人便有下落。」時知縣道:「這東溪村晁保正,聞名是個好漢 ,他如何肯做這等勾當?」隨即叫喚尉司並兩都頭:一個姓朱,名仝;一個姓雷,名 橫。他兩個非是等閒人也!
當下朱仝,雷橫,兩個來到後堂,領了知縣言話,和縣尉上了馬,逕到尉司,點 起馬步弓手並士兵一百餘人,就同何觀察並兩個虞候作眼拿人。當晚都帶繩索軍器, 縣尉騎著馬,兩個都頭亦各乘馬,各帶了腰刀弓箭;手拿朴刀,前後馬步弓手簇擁著 ,出得東門,飛奔東溪村晁家來。到得東溪村裏,已是一更天氣,都到一個觀音庵取 齊。朱仝道:「前面便是晁家莊。晁蓋家前後有兩條路,若是一齊去打他前門,他望 後門走了;一齊哄去打他後門,他奔前門走了。我須知晁蓋好生了得;又不知那六個 是甚麽人,必須也不是善良君子。那廝們都是死命,倘或一齊殺出來,又有莊客協助 ,卻如何抵敵他?只好聲東擊西,那廝們亂攛,便好下手。不若我和雷都頭分做兩路 :我與你分一半人,都是步行去,先望他後門埋伏了;等候呼哨響為號,你等向前門 打入來,見一個捉一個,見兩個捉一雙!」雷橫道:「也說得是。朱都頭,你和縣尉 相公從前門打入來。我去截往後門。」朱仝道:「賢弟,你不省得。晁蓋莊上有三條 活路,我閑常時都看在眼裏了;我去那裏,須認得他的路數,不用火把便見。你還不 知他出沒的去處,倘若走漏了事情,不是要處。」縣尉道:「朱都頭說得是,你帶一 半人去。」朱仝道:「只消得三十來個彀了。」朱仝領了十個弓手,二十個士兵,先 去了。縣尉再上了馬。雷橫把馬步弓手都擺在前後,幫護著縣尉;士兵等都在馬前, 明晃晃照著三二十個火把,拿著欓叉、朴刀,留客住,釣鐮刀,一齊都奔晁家莊來。 到得莊前,兀自有半里多路,只見晁蓋莊裏一縷火起,從中堂燒將起來,湧得黑煙遍 地,紅焰飛空。又走不到十數步,只見前後四面八方,約有三四十把火發;焰騰騰地 一齊都著。前面雷橫挺著朴刀,背後衆士兵發著喊,一齊把莊門打開,都撲入裏面, 看時,火光照得如同白日一般明亮,並不曾見有一個人;只聽得後面發著喊,叫將起 來,叫前面捉人。原來朱仝有心要放晁蓋,故意賺雷橫去打前門。這雷橫亦有心要救 晁蓋,以此爭先要來打後門;卻被朱仝說開了,只得去打他前門。故意這等大驚小怪 ,聲東擊西,要催逼晁蓋走了。
朱仝那時到莊後時,兀自晁蓋收拾未了。莊客看見,來報與晁蓋,說道:「官軍 到了!事不宜遲!」晁蓋叫莊客四下裏只顧放火,他和公孫勝引了十數個去的莊客, 呐著喊,挺起朴刀,從後門殺出去,大喝道:「當吾者死!避吾者生!」朱仝在黑影 裏叫說:「保正快走!朱仝在這裏等你多時。」晁蓋那裏聽得說,同公孫勝捨命只顧 殺出來。朱仝虛閃一閃,放開路讓晁蓋走。晁蓋卻叫公孫勝引了莊客先走,他獨自押 著後。朱仝使步弓手從後門撲入去,叫道:「前面趕捉賊人!」雷橫聽得,轉身便出 莊門外,叫馬步弓手分投去趕。雷橫自在火光之下,東觀西望,做尋人。朱仝了撇了 士兵,挺著刀去趕晁蓋。晁蓋一面走,口裏說道:「朱都頭,你只管追我做甚麽?我 須沒歹處!」朱仝見後面沒人,方纔敢說道:「保正,你兀自不見我好處。我怕雷橫 執迷,不會做人情,被我賺他打你前門,我在後門等你出來放你。你見我閃開條路讓 你過走?你不可投別處去,只除梁山泊可以安身。」晁蓋道:「深感救命之恩,異日 必報!」
朱仝正趕間,只聽得背後雷橫大叫道:「休教走了人!」朱仝分付晁蓋道:「保 正,你休慌,只顧一面走,我自使他轉去。」朱仝回頭叫道:「三個賊望東小路去了 !雷都頭,你可急趕!」雷橫領了人,便投東小路上,並士兵衆人趕去。朱仝一面和 晁蓋說著話,一面趕他,卻如防送的相似。漸漸黑影裏不見了晁蓋,朱仝只做失腳撲 地,倒在地下。衆士兵隨後趕來,向前扶起。朱仝道:「黑影裏不見路徑,失腳走下 野田裏,滑倒了,閃挫了左腿。」縣尉道:「走了正賊,怎生奈何!」朱仝道:「非 是小人不趕,其實月黑了,沒做道理處。這些士兵全無幾個有用的人,不敢向前!」 縣尉再叫士兵去趕。衆士兵心裏道:「兩個都頭尚兀自不濟事,近他不得,我們有何 用!」都去虛趕了一回,轉來道:「黑地裏正不知那條路去了。」雷橫也趕了一直回 來,心內尋思道:「朱仝和晁蓋最好,多敢是放了他去?我卻不見了人情!」回來說 道:「那裏趕得上!這夥賊端的了得!」
縣尉和兩個都頭回到莊前時,已是四更時分。何觀察見衆人四分五落,趕了一夜 ,不曾拏得一個賊人,只叫苦道:「如何回得濟州去見府尹!」縣尉只得捉了幾家鄰 舍去,解將鄆城縣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