喫得一道湯,五七杯酒,只見莊客來報道:「教師來也。」柴進道:「就請來一 處坐地相會亦好。快擡一張桌來。」林沖起身看時,只見那個教師入來,歪戴著一頂 頭巾,挺著脯子,來到後堂。林沖尋思道:「莊客稱他做教師,必是大官人的師父。 」急急躬身唱喏道:「林沖謹參。」那人全不睬著,也不還禮。林沖不敢擡頭。柴進 指著林沖對洪教頭道:「這位便東京八十萬禁軍鎗棒教頭林武師林沖的便是,就請相 見。」林沖聽了,看著洪教頭便拜。那洪教頭說道:「休拜。起來。」卻不躬身答禮 。柴進看了,心中好不快意。林沖拜了兩拜,起身讓洪教頭坐。洪教頭亦不相讓,走 去上首便坐。柴進看了,又不喜歡。林沖只得肩下坐了。兩個公人亦就坐了。
洪教頭便問道:「大官人今日何故厚禮管待配軍?」柴進道:「這位非比其他的 ,乃是八十萬禁軍教頭師父,如何輕慢!」洪教頭道:「大官人只因好習鎗棒,往往 流配軍人都來倚草附木,皆道:『我是鎗棒教頭』,來投莊上誘得些酒食錢米。大官 人如何忒認真!」林沖聽了,並不做聲。柴進便道:「凡人不可易相,休小覰他。」 伴教頭怪這柴進說「休小覰他」,便跳起身來,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看 ,我便道他是真教頭!」柴進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師,你心下如何?」林沖 道:「小人卻是不敢。」洪教頭心中忖量道:「那人必是不會,心中先怯了。」因此 ,越要來惹林沖使棒。柴進一來要看林沖本事,二者要林沖贏他,滅那廝嘴。柴進道 :「且把酒來喫著,待月上來也罷。」當下又喫過了五七杯酒,卻早月上來了,見廳 堂裏面如同白日。柴進起身道:「二位教頭,較量一棒。」林沖自肚裏尋思道:「這 洪教頭必是柴大官人師父;我若一棒打翻了他,柴大官人面上須不好看。」柴進見林 沖躊躇,便道:「此位洪教頭也到此不多時。此間又無對手。林武師休得要推辭。小 可也正要看二位教頭的本事。」柴進說這話,原來只怕林沖礙柴進的面皮,不肯使出 本事來。林沖見柴進說開就裏,方纔放心。
只見洪教頭先起身道:「來,來,來!和你使一棒看!」一齊都鬨出堂後空地上 。莊客拿一束杆棒來放在地下。洪教頭先脫衣裳,拽扎起裙子,掣條棒,使個旗鼓, 喝道:「來,來,來!」柴進道:「林武師,請較量一棒。」林沖道:「大官人休要 笑話。」就地也拿了一條棒起來,道:「師父,請教。」洪教頭看了,恨不得一口水 吞了他。林沖拿著棒使出山東大擂打將入來。洪教頭把棒就地下鞭了一棒,來搶林沖 。兩個教頭在月明地上交手,使了四五合棒。只見林沖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叫一聲「 少歇。」柴進道:「教頭如何不使本事?」林沖道:「小人輸了。」柴進道:「未見 二位較量,怎便是輸了?」林沖道:「小人只多這具枷,因此權當輸了。」柴進道: 「是小可一時失了計較。」大笑道:「這個容易。」便叫莊客取十兩銀來。當時將至 柴進對押解兩個公人道:「小可大膽,相煩二位下顧,權把林教頭枷開了。明日牢城 營內,但有事務,都在小可身上。白銀十兩相送。」董超,薛霸,見了柴進人物軒昂 ,不敢違他;落得做人情,又得了十兩銀子,亦不怕他走了,薛霸隨即把林沖護身枷 開了。柴進大喜道:「今番兩位教師再試一棒。」
洪教頭見他卻纔棒法怯了,肚裏平欺他,便提起棒,卻待要使。柴進叫道:「且 住。」叫莊客取出一錠銀來,重二十五兩。無一時,至面前。柴進乃言:「二位教頭 比試,非比其他。這錠銀子權爲利物。若還贏的,便將此銀子去。」柴進心中只要林 沖把出本事來,故意將銀子丟在地下。洪教頭深怪林沖來,又要爭這個大銀子,又怕 輸了銳氣,把棒來盡心使個旗鼓,吐個門戶,喚做「把火燒天勢。」林沖想道:「柴 大官人心裏只要我贏他。」也橫著棒,使個門戶,吐個勢,喚做「撥草尋蛇勢。」洪 教頭喝一聲:「來,來,來!」便使棒蓋將入來。林沖望後一退。洪教頭趕入一步, 提起棒,又複一棒下來。林沖看他腳步己亂了,把棒從地下一跳。洪教頭措手不及, 就那一跳裏和身一轉,那棒直掃著洪教頭鐮註:月字旁廉。骨上,撇了棒,撲地倒了 。柴進大喜,叫快將酒來把盞。衆人一齊大笑。洪教頭那裏掙扎起來,衆莊客一頭笑 著扶了。洪教頭羞慚滿面,自投莊外去了。柴進攜住林沖的手,再入後堂飲酒,叫將 利物來送還教師。林沖那裏肯受,推託不過,只得收了。
柴進留林沖在莊上一連住了數日,每日好酒好食相待。又住了五七日,兩個公人 催促要行,柴進又置席面相待送行;又寫兩封書,分付林沖道:「滄州大尹也與柴進 好;牢城管營,差撥,亦與柴進交厚;可將這兩封書去下,必然看覰教頭。」即捧出 二十五兩一錠大銀送與林沖;又將銀五兩齎發兩個公人,喫了一夜酒。次日天明,喫 了早飯,叫莊客挑了三個的行李。林沖依舊帶上枷,辭了柴進便行。柴進送出莊門作 別,分付道:「待幾日,小可自使人送冬衣來與教頭。」林沖謝道:「如何報謝大官 人!」兩個公人相謝了。三人取路投滄州來。將及午牌時候,己到滄州城裏。打發那 挑行李的回去,逕到州衙裏下了公文,當廳引林沖參見了州官。大尹當下收了林沖, 押了回文,一面帖下判送牢城營內來。兩個公人自領了回文,相辭了回東京去,不在 話下。
只說林沖送到牢城營內來。牢城營內收管林沖,發在單身房裏聽候點視。卻有那 一般的罪人,都來看覰他,對林沖說道:「此間管營,差撥,都十分害人,只是要詐 人錢物。若有人情錢物送與他時,便覰的你好;若是無錢,將你撇在土牢裏,求生不 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門便不打你一百殺威棒,只說有病,把來寄下;若不 得人情時,這一百棒打得個七死八活。」林沖道:「衆兄長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錢, 把多少與他?」衆人道:「若要使得好時,管營把五兩銀子與他,差撥也得五兩銀子 送他,十分好了。」林沖與衆人正說之間,只見差撥過來問道:「那個是新來的配軍 唱喏!你這廝可知在東京做出事來!見我還是大刺刺的!我看這賊配軍滿臉都是餓紋 ,一世也不發跡!打不死,拷不殺的頑囚!你這把賊骨頭好歹落在我手裏!教你粉骨 碎身!少間叫你便見功效!」把林沖罵得「一佛出世,」那裏敢擡頭應答。衆人見罵 ,各自散了。
林沖等他發作過了,去取五兩銀子,陪著笑臉,告道:「差撥哥哥,些小薄禮, 休言輕微。」差撥看了,道:「你教我送與管營和俺的都在裏面?」林沖道:「只是 送與差撥哥哥的;另有十兩銀子,就煩差撥哥哥送與管營。」差撥見了,看著林沖笑 道:「林教頭,我也聞你的好名字。端的是個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雖然目 下暫時受苦,久後必然發跡。據你的大名,這表人物,必不是等閒之人,久後必做大 官!」林沖笑道:「總賴炤顧。」差撥道:「你只管放心。」又取出柴大官人的書禮 ,說道:「相煩老哥將這兩封書下一下。」差撥道:「即有柴大官人的書,煩惱做甚 ?這一封書直一錠金子。我一面與你下書。少間管營來點你,要打一百殺威棒時,你 便只說你一路有病,未曾痊可。我自來與你支吾,要瞞生人的眼目。」林沖道:「多 謝指教。」差撥拿了銀子並書,離了單身房,自去了。林沖歎口氣道:「『有錢可以 通神,』此語不差!端的有這般的苦處!」
原來差撥落了五兩銀子,只將五兩銀子並書來見管營,備說:「林沖是個好漢, 柴大官人有書相薦在此呈上,本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無十分大事。」管營道, 「況是柴大官人有書,必須要看顧他。」便教喚林沖來見。
且說林沖正在單身房裏悶坐,只見牌頭叫道:「管營在廳上叫喚新到罪人林沖來 點名。」林沖聽得喚,來到廳前。管營道:「你是新到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舊制 :『新入配軍須喫一百殺威棒。』左右!與我馱起來!」林沖告道:「小人於路感冒 風寒,未曾痊可,告寄打。」牌頭道:「這人見今有病,乞賜憐恕。」管營道:「果 是這人症候在身,權且寄下,待病痊可卻打。」差撥道:「見今天王堂看守的多時滿 了,可教林沖去替換他。」就廳上押了帖文,差撥領了林沖,單身房裏取了行李,來 天王堂交替。差撥道:「林教頭,我十分周全你:教看天王堂時,這是營中第一樣省 氣力的勾當,早晚只燒香掃地便了。你看別的囚徒,從早直做到晚,尚不饒他;還有 一等無人情的,撥他在土牢裏,求生不生,求死不死!」林沖道:「謝得炤顧。」又 取三二兩銀子與差撥,道:「煩望哥哥一發周全,開了項上枷更好。」差撥接了銀子 ,便道:「都在我身上。」連忙去稟了管營,就將枷也開了。林沖自此在天王堂內安 排宿食處,每日只是燒香掃地。不覺光陰早過了四五十日。那管營,差撥,得了賄賂 ,日久情熟,繇他自在,亦不來拘管他。柴大官人來送冬衣並人事與他,那滿營內囚 徒亦得林沖救濟。
話不絮煩;時遇隆冬將近,忽一日,林沖——己牌時分——偶出營前閒走。正行 之間,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林教頭,如何卻在這裏?」林沖回頭過來看時,看了 那人,有分教林沖:
火煙堆裏,爭些斷送餘生;風雪途中,幾被傷殘性命。
畢竟林沖見了的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
話說當日林沖正閒走間,忽然背後人叫,回頭看時,卻認得是酒生兒李小二。當 初在東京時,多得林沖看顧;後來不合偷了店主人家錢財,被捉住了,要送官司問罪 ,又得林沖主張陪話,救了他免送官司,又與他陪了些錢財,方得脫免;京中安不得 身,又虧林沖齎發他盤纏,於路投奔人,不想今日卻在這裏撞見。
林沖道:「小二哥,你如何也在這裏?」李小二便拜,道:「自從得恩人救濟, 發齎小人,一地裏投奔人不著,迤邐不想來到滄州,投托一個酒店主人,姓王,留小 人在店中做過賣。因見小人勤謹,安排的好菜蔬,調和的好汁水,來喫的人都喝采, 以此賣買順當,主人家有個女兒,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 小人夫妻兩個,權在營前開了個茶酒店,因討錢過來遇見恩人。不知爲何事在這裏? 」林沖指著臉上,道:「我因惡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場官司,刺配到這裏。 如今叫我管天王堂,未知久後如何。不想今日在此見你。」李小二就請林沖到家裏坐 定,叫妻子出來拜了恩人。兩口兒歡喜道:「我夫婦二人正沒個親眷,今日得恩人到 來,便是從天降下。」林沖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兩個。」李小二道:「 誰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說。但有衣服,便拿來家裏漿洗縫補。」當時管待林沖酒食 ,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來相請;因此,林沖得店小二家來往,不時間送湯送水來 營裏與林沖喫。林沖因見他兩口兒恭敬孝順,常把些銀兩與他做本錢。
且把閒話休題,只說正話。光陰迅速,卻早冬來。林沖的綿衣裙襖都是李小二渾 家整治縫補。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門前安排菜蔬下飯,只見一個人閃將進來,酒店裏 坐下,隨後又一人閃入來;看時,前面那個人是軍官打扮,後面這個走卒模樣,跟著 ,也來坐下。李小二入來問道:「可要喫酒;」只見那個人將出一兩銀子與李小二, 道:「且收放櫃上,取三四瓶好酒來。客到時,果品酒饌,只顧將來,不必要問。」 李小二道:「官人請甚客?」那人道:「煩你與我去營裏請管營,差撥,兩個來說話 。問時,你只說:『有個官人請說話,商議些事務,專等,專等。』」李小二應承了 ,來到牢城裏,先請了差撥,同到管營家裏請了管營,都到酒店裏。只見那個官人和 管營,差撥,兩個講了禮。管營道:「素不相識,動問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 有書在此,少刻便知。——且取酒來。」李小二連忙開了酒,一面鋪下菜蔬果品酒饌 。那人叫討副勸盤來,把了盞,相讓坐了。小二獨自一個攛梭也似伏侍不暇。那跟來 的人討了湯桶,自行燙酒。約計喫過數十杯,再討了按酒鋪放桌上。只見那人說道: 「我自有伴當燙酒,不叫,你休來。我等自要說話。」
李小二應了,自來門首叫老婆,道:「大姐,這兩個人來得不尷尬!」老婆道: 「怎麽的不尷尬?」小二道:「這兩個人語言聲音是東京人;初時又不認得管營;向 後我將按酒入去,只聽得差撥口裏呐出一句『高太尉』三個字來,這人莫不與林教頭 身上有些干礙?——我自在門前理會,你且去閣子背後聽說甚麽。」老婆道:「你去 營中尋林教頭來認他一認。」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頭是個性急的人,摸不著 便要殺人放火。倘或叫得他來看了,正是前日說的甚麽陸虞候,他肯便罷?做出事來 須連累了我和你。你只去聽一聽,再理會。」老婆道:「說得是。」便入去聽了一個 時辰,出來說道:「他那三四個交頭接耳說話,正不聽得說甚麽。只見那一個軍官模 樣的人去伴當懷裏取出一帕子物事遞與管營和差撥。帕子裏面的莫不是金錢?只聽差 撥口裏說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結果他生命!』」正說之時,閣子裏叫「將湯來 。」李小二急去裏面換湯時,看見管營手裏拿著一封書。小二換了湯,添些下飯。又 喫了半個時辰,算還了酒錢,管營,差撥,先去了;次後,那兩個低著頭也去了。
轉背不多時,只見林沖走將入店裏來,說道:「小二哥,連日好買賣?」李小二 慌忙道:「恩人請坐;小二卻待正要尋恩人,有些要緊說話。」林沖問道:「甚麽要 緊的事?」李小二請林沖到裏面坐下,說道:「卻纔有個東京來的尷尬人,在我這裏 請管營,差撥,喫了半日酒。差撥口裏呐出『高太尉』三個字來,小二心下疑惑,又 著渾家聽了一個時辰。他卻交頭接耳,說話都不聽得。臨了,只見差撥口裏應道:『 都在我兩個身上。好歹要結果了他!』那兩個把一包金銀遞與管營,差撥,又喫一回 酒,各自散了。不知甚麽樣人。小人心疑,只怕在恩人身上有些妨礙。」林沖道:「 那人生得甚麽模樣?」李小二道:「五短身材,白淨面皮,沒甚髭須,約有三十餘歲 。那跟的也不長大,紫棠色面皮。」林沖聽了大驚道:「這三十歲的正是陸虞候!那 潑賤敢來這裏害我!休要撞我,只教他骨肉爲泥!」店小二道:「只要提防他便了; 豈不聞古人云『喫飯防噎,走路防跌?』」
林沖大怒,離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買把解腕尖刀,帶在身上,前街後巷一地裏 去尋。李小二夫妻兩個捏著兩把汗。當晚無事。
林沖次日天明起來,洗漱罷,帶了刀,又去滄州城裏城外,小街夾巷,團團尋了 一日,牢城營裏,都沒動靜;又來對李小二道:「今日又無事。」小二道:「恩人, 只願如此。只是自放仔細便了。」林沖自回天王堂,過了一夜。街上尋了三五日,不 見消耗,林沖也自心下慢了。
到第六日,只見管營叫喚林沖到點視廳上,說道:「你來這裏許多時,柴大官人 面皮,不曾擡舉得你。此間東門外十五裏有座大軍草料場,每月但是納草料的,有些 貫例錢取覓。原來是一個老軍看管。如今我擡舉你去替老軍來守天王堂,你在那裏尋 幾貫盤纏。你可和差撥便去那裏交割。」林沖應道:「小人便去。」當時離了營中, 徑到李小二家,對他夫妻兩個說道:「今日管營撥我去大軍草料場管事,卻如何?」 李小二道:「這個差使又好似天王堂:那裏收草料時有些貫例錢鈔。往嘗不使錢時, 不能彀這差使。」林沖道:「卻不害我,倒與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李小二道: 「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沒事便好了。正是小人家離得遠了,過幾時那工夫來望恩人 。」就在家裏安排幾杯酒請林沖喫了。
話不絮煩。兩個相別了,林沖自到天王堂,取了包裏,帶了尖刀,拿了條花鎗, 與差撥一同辭了管營。兩個取路投草料場來。正是嚴冬天氣,彤雲密布,朔風漸起; 卻早紛紛揚揚,捲下一天大雪來。林沖和差撥兩個在路上又沒買酒喫處。早來到草料 場外,看時,一周遭有些黃土牆,兩扇大門。推開看裏面時,七八間草屋做著倉廒, 四下裏都是馬草堆,中間兩座草廳。到那廳裏,只見那老軍在裏面向火。差撥說道: 「管營差這個林沖來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老軍拿了鑰匙,引著林沖 ,分付道:「倉廒內自有官府封記。這幾堆草,一堆堆都有數目。」老軍都點見了堆 數,又引林沖到草廳上。老軍收拾行李,臨了說道:「火盆,鍋子,碗碟,都借與你 。」林沖道:「天王堂內,我也有在那裏,你要便拿了去。」老軍指壁上掛一個大葫 蘆,說道:「你若買酒喫時,只出草埸投東大路去二三里便有市井。」老軍自和差撥 回營裏來。
只說林沖就床上放了包裏被臥,就床邊生些焰火起來;屋後有一堆柴炭,拿幾塊 來,生在地爐裏;仰面看那草屋時,四下裏崩壞了,又被朔風吹撼,搖振得動。林沖 道:「這屋如何過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喚個泥水匠來修理。」向了一回火,覺 得身上寒冷,尋思「卻纔老軍所說,二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來喫?」便去 包裹裏取些碎銀子,把花鎗挑了酒葫蘆,將火炭蓋了,取氈笠子戴上,拿了鑰匙出來 ,把草廳門拽上;出到大門首,把兩扇草場門反拽上鎖了,帶了鑰匙,信步投東,雪 地裏踏著碎瓊亂玉,迤邐背著北風而行。那雪正下得緊。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見一所 古廟,林沖頂禮道:「神明庇祐,改日來燒紙錢。」又行了一回,望見一簇人家。林 沖住腳看時,見籬笆中,挑著一個草帚兒在露天裏。林沖逕到店裏。主人道:「客人 ,那裏來?」林沖道:「你認得這個葫蘆兒?」主人看了道:「這葫蘆是草料場老軍 的。」林沖道:「原來如此。」店主道:「即是草料場看守大哥,且請少坐;天氣寒 冷,且酌三杯,權當接風。」店家切一盤熟牛肉,燙一壺熱酒,請林沖喫。又自買了 些牛肉,又喫了數杯,就又買了一葫蘆酒,包了那兩塊牛肉,留下些碎銀子,把花鎗 挑著酒葫蘆,懷內揣了牛肉,叫聲「相擾,」便出籬笆門,仍舊迎著朔風回來。看那 雪到晚越下得緊了。
再說林沖踏著那瑞雪,迎著北風,飛也似奔到草場門口,開了鎖,入內看時,只 叫得苦。原來天理昭然,佑護善人義士,因這場大雪,救了林沖的性命:那兩間草廳 己被雪壓倒了。林沖尋思:「怎地好?」放下花鎗,葫蘆,在雪裏;恐怕火盆內有火 炭延燒起來,搬開破壁子,探半身人去摸時,火盆內火種都被雪水浸滅了。林沖把手 床上摸時,只拽得一條絮被。林沖鑽將出來,見天色黑了,尋思:「又沒打火處,怎 生安排?」──想起離了這半里路上有個古廟可以安身,——「我且去那裏宿一夜, 等到天明,卻作理會。」把被捲了,花鎗挑著酒葫蘆,依舊把門拽上,鎖了,望那廟 裏來。入得廟門,再把門掩上。傍邊正有一塊大石頭,撥將過來靠了門。入得裏面看 時,殿上塑著一尊金甲山神,兩邊一個判官,一個小鬼,側邊堆著一堆紙。團團看來 。又沒鄰舍,又無廟主。林沖把鎗和酒葫蘆放在紙堆上;將那條絮被放開;先取下氈 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蓋白布衫脫將下來,早有五分濕了,和氈笠放供桌上; 把被扯來,蓋了半截下身;卻把葫蘆冷酒提來慢慢地喫,就將懷中牛肉下酒。
正喫時,只聽得外面必必剝剝地爆響。林沖跳起身來,就壁縫裏看時,只見草料 場裏火起,刮刮雜雜的燒著。當時林沖便拿了花鎗,卻待開門來救火,只聽得外面有 人說將話來,林沖就伏門邊聽時,是三個人腳步響,直奔廟裏來;用手推門,卻被石 頭靠住了,再也推不開。三人在廟簷下立地看火。數內一個道:「這一條計好麽?」 一個應道:「端的虧管營,差撥,兩位用心!回到京師,稟過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 官。——這番張教頭沒得推故了!」一個道:「林沖今番直喫我們對付了!高衙內這 病必然好了!」又一個道:「張教頭那廝!三四五次託人情去說,『你的女婿沒了, 』張教頭越不肯應承,因此衙內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兩個央浼二位幹這件事; 不想而今完備了!」又一個道:「小人直爬入牆裏去,四下草堆上點了十來個火把, 待走那裏去!」那一個道:「這早晚燒個八分過了。」又聽得一個道:「便逃得性命 時,燒了大軍草料場,也得個死罪!」又一個道:「我們回城裏去罷。」一個道:「 再看一看,拾得他兩塊骨頭回京,府裏見太尉和衙內時,也道我們也能會幹事。」
林沖聽那三個人時,一個是差撥,一個是陸虞候,一個是富安,自思道:「天可 憐見林沖!若不是倒了草廳,我准定被這廝們燒死了!」輕輕把石頭掇開,挺著花鎗 ,左手拽開廟門,大喝一聲:「潑賊那裏去!」三個人都急要走時,驚得呆了,正走 不動,林沖舉手,肐察的一鎗,先搠倒差撥。陸虞候叫聲「饒命,」嚇的慌了,手腳 走不動。那富安走不到十來步,被林沖趕上,後心只一鎗,又搠倒了。翻身回來,陸 虞候卻纔行得三四步,林沖喝聲道:「奸賊!你待那裏去!」劈胸只一提,丟翻在雪 地上,把鎗搠在地裏,用腳踏住胸膊,身邊取出那口刀來,便去陸謙臉上擱著,喝道 :「潑賊!我自來又和你無甚麽冤仇,你如何這等害我!正是『殺人可恕,情理難容 !』」陸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來。」林沖罵道:「奸賊!我 與你自幼相交,今日倒來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喫我一刀!」把陸謙上身衣扯開,把 尖刀向心窩裏只一剜,七竅迸出血來,將心肝提在手裏,回頭看時,差撥正爬將起來 要走。林沖按住,喝道:「你這廝原來也恁的歹,且喫我一刀!」又早把頭割下來, 挑在鎗上。回來把富安,陸謙,頭都割下來,把尖刀插了,將三個人頭髮結做一處, 提入廟裏來,都擺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繫了搭膊,把氈笠子帶上,將 葫蘆裏冷酒都喫盡了。被與葫蘆都丟了不要,提了鎗,便出廟門投東去。走不到三五 里,早見近村人家都拿了水桶,鈎子,來救火,林沖道:「你們快去救應!我去報官 了來!」提著鎗只顧走。
那雪越下得猛。林沖投東去了。兩個更次,身上單寒,當不過那冷,在雪地裏看 時,離得草料場遠了,只見前面疏林深處,樹木交雜,遠遠地數間草屋,被雪壓著, 破壁縫裏透火光出來。林沖逕投那草屋來,推開門,只見那中間坐著一個老莊客。周 圍坐著四五個小莊家向火;地爐裏面焰焰地燒著柴火。林沖走到面前,叫道:「衆位 拜揖;小人是牢城營差使人,被雪打濕了衣裳,借此火烘一烘,望乞方便。」莊客道 :「你自烘便了,何妨得。」林沖烘著身上濕衣服,略有些乾,只見火炭裏煨著一個 甕兒,裏面透出酒香。林沖便道:「小人身邊有些碎銀子,望煩回些酒喫。」老莊客 道:「我每夜輪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氣正冷,我們這幾個喫尚且不夠,那得回與 你。休要指望!」林沖又道:「胡亂只回三兩碗與小人攩寒。」老莊客道:「你那人 休纏!休纏!」林沖聞得酒香,越要喫,說道:「沒奈何,回些罷。」衆莊客道:「 好意著你烘衣裳向火,便要酒喫!去!不去時將來吊在這裏!」林沖怒道:「這廝們 好無道理!」把手中鎗看著塊焰焰著的火柴頭望老莊家臉上只一挑;又把鎗去火爐裏 只一攪。那老莊家的髭鬚焰焰的燒著。衆莊客都跳將起來。林沖把鎗桿亂打,老莊家 先走了,莊客們都動彈不動,被林沖趕打一頓,都走了。林沖道:「都走了!老爺快 活喫酒!」土坑上卻有兩個椰瓢,取一個下來傾那甕酒來喫了一會,剩了一半,提了 鎗,出門便走,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蹌蹌,捉腳不住;走不過一里路,被朔風一掉 ,隨著那山澗邊倒了,那裏掙得起來。大凡醉人一倒便起不得。當時林沖醉倒在雪地 上。
卻說眾莊客引了二十餘人,拖鎗拽棒,都奔草屋下看時,不見了林沖;卻尋著蹤 跡,趕將來,只見倒在雪地裏,花鎗丟在一邊眾莊客一齊上,就地拿起林沖來,將一 條索縛了,趁五更時分把林沖解投一個去處來。
那去處不是別處,有分教:
蓼兒窪內,前後擺數千支戰艦艨艟;水滸寨中,左右列百十個英雄好漢。
正是:
說時殺氣侵人冷,講處悲風透骨寒。
畢竟看林沖被莊客解投甚處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沖雪夜上梁山
豹子頭林沖當夜醉倒在雪裏地上,掙扎不起,被衆莊客向前綁縛了,解送來一個 莊院。只見一個莊客從院裏出來,說道:「大官人未起,眾人且把這廝高吊起在門樓 下!」看看天色曉來,林沖酒醒,打一看時,果然好個大莊院。林沖大叫道:「甚麽 人敢吊我在這裏!」那莊客聽叫,手拿柴棍,從門房裏走出來,喝道:「你這廝還自 好口!」那個被燒了髭鬚的老莊客說道:「休要問他!只顧打!等大官人起來,好生 推問!」衆莊客一齊上。林沖被打,掙扎不得,只叫道:「不妨事!我有分辯處!」 只見一個莊客來叫道:「大官人來了。」林沖朦朧地見個官人背叉著手,行將出來, 至廊下,問道:「你等衆打甚麽人?」衆莊客答道;「昨夜捉得個偷米賊人!」那官 人向前來看時,認得是林沖,慌忙喝退莊客,親自解下,問道:「教頭緣何被吊在這 裏?」衆莊客看見,一齊走了。林沖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小旋風柴進;連忙叫道: 「大官人救我!」柴進道:「教頭爲何到此被村夫恥辱?」林沖道:「一言難盡!」 兩個且到裏面坐下,把這火燒草料場一事備細告訴。柴進聽罷道:「兄長如此命蹇! 今日天假其便,但請放心。這裏是小弟的東莊。且住幾時,卻再商量。」叫住客取一 籠衣裳出來,叫林沖徹裏至外都換了,請去煖閣坐地,安排酒食杯盤管待。自此,林 沖只在柴進東莊上住了五七日,不在話下。
且說滄州牢城營裏管營,首告林衝殺死差撥,陸虞候,富安等三人,放火延燒大 軍草料場。州尹大驚,隨即押了公文帖,仰緝捕人員,將帶做公的,沿鄉曆邑,道店 村坊,畫影圖形,出三千貫信賞錢捉拿正犯林沖。看看挨捕甚緊,各處村坊講動了。
且說林沖在柴大官人東莊上聽得這話,如坐針氈。俟候柴進回莊,林沖便說道: 「非是大官人不留小弟,爭奈官司追捕甚緊,排家搜捉,倘或尋到大官人莊上時,須 負累大官人不好。既蒙大官人仗義疏財,求借林沖些小盤纏,投奔他處棲身。異日不 死,當效犬馬之報。」柴進道:「既是兄長要行,小人有個去處,作書一封與兄長去 ,如何?」林沖道:「若得大官人如此周濟,教小人安身立命。只不知投何處去?」 柴進道:「是山東濟州管下一個水鄉,地名梁山泊,方圓八百餘里,中間是宛子城, 蓼兒窪。如今有三個好漢在那裏扎寨:爲頭的喚做白衣秀士王倫,第二個喚做摸著天 杜遷,第三個喚做雲裏金剛宋萬。那三個好漢聚集著七八百小嘍囉打家劫舍。多有做 下迷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裏躲災避難,他都收留在彼。三位好漢亦與我交厚,嘗寄書 緘來。我今修一封書與兄長去投那裏入夥,如何?」林沖道:「若得如此顧盼最好。 」柴進道:「只是滄州道口見今官司張掛榜文;又差兩個軍官在那裏提簡,把住道口 。兄長必用從那裏經過。……」柴進低頭一想道:「再有個計策,送兄長過去。」林 沖道:「若蒙周全,死而不忘!」
柴進當日先叫莊客背了包裏出關去等。柴進卻備了三二十匹馬,帶了弓箭旗槍, 駕了鷹雕,牽著獵狗,一行人馬多打扮了,卻把林沖雜在裏面,一齊上馬,都投關外 。卻說把關軍官在關上,看見是柴大官人,卻都認得。原來這軍官未襲職時曾到柴進 莊上,因此識熟。軍官起身道:「大官人又去快活?」柴進下馬問道:「二位官人緣 何在此?」軍官道:「滄州大尹行移文書,畫影圖形,捉拿犯人林沖,特差某等在此 把守;但有過往客商,一一盤問,才放出關。」柴進笑道:「我這一夥人內,中間夾 帶著林沖,你緣何不認得?」軍官也笑道:「大官人是識法度的,不到得肯夾帶了出 去。請尊便上馬。」柴進又笑道:「只恁地相托得過?拿得野味,回來相送。」作別 了,一齊上馬,出關去了。行得十四五里,卻見先去的莊客在那裏等候。柴進叫林沖 下了馬,脫去打獵的衣服,卻穿上莊客帶來的自己衣裳,繫了腰刀,戴上紅纓氈笠, 背上包裏,提了袞刀,相辭柴進,拜別了便行。
只說那柴進一行人上馬自去打獵,到晚方回,依舊過關,送些野味與軍官,回莊 上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林沖與柴大官人別後,上路行了十數日,時遇暮冬天氣,彤雲密布,朔風緊 起,又見紛紛揚揚下著滿天大雪。林沖踏著雪只顧走,看看天色冷得緊切,漸漸晚了 ,遠遠望見枕溪靠湖一個酒店,被雪漫漫地壓著。林沖奔入那酒店裏來,揭開蘆簾, 拂身入去,倒側身看時,都是座頭,揀一處坐下,倚了袞刀,解放包裏,抬了氈笠, 把腰刀也掛了。只見一個保來問道:「客官,打多少酒?」林沖道:「先取兩角酒來 。」酒保將個桶兒打兩角酒,將來放在桌上。林沖又問道:「有甚麽下酒?」酒保道 :「有生熟牛肉,肥鵝,嫩雞。」林沖道:「先切二斤熟牛肉來。」酒保去不多時, 將來鋪下一大盤牛肉,數般菜蔬,放個大碗,一面篩酒。林沖喫了三四碗酒,只見店 裏一個人背叉著手,走出來門前看雪。那人問酒保道:「甚麽人喫酒?」林沖看那人 時,頭戴深簷煖帽,身穿貂鼠皮襖,腳著一雙獐皮穿靮註:革字旁勾。靴;身材長大 ,相貌魁宏,雙拳骨臉,三叉黃髯,只把頭來仰著看雪。
林沖叫酒保只顧篩酒。林沖說道:「酒保,你也來喫碗酒。」酒保喫了一碗,林 沖問道:「此間去梁山泊還有多少路?」酒保答道:「此間要去梁山泊雖只數里,卻 是水路,全無旱路。若要去時,須用船去,方纔渡得到那裏。」林沖道:「你可與我 覓隻船兒。」酒保道:「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那裏去尋船隻。」林沖道:「我多 與你些錢,央你覓隻船來,渡我過去。」酒保道:「卻是沒討處。」林沖尋思道:「 這般卻怎的好?……」又喫了幾碗酒,悶上心來,驀然想起:「我先在京師做教頭, 每日六街三市遊玩喫酒;誰想今日被高俅這賊坑陷了我這一場,文了面,直斷送到這 裏,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受此寂寞!」因感傷懷抱,問酒保借筆硯來,乘著 一時酒興,向那白粉壁上寫下八句道:
仗義是林沖,爲人最朴忠。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 。他年若得志,威鎮泰山東!
撇下筆再取酒來。正飲之間,只見那個穿皮襖的漢子向前來把林沖劈腰揪住,說 道:「你好大膽!你在滄州做下迷天大罪,卻在這裏!見今官司出三千貫信賞錢捉你 ,卻是要怎地?」林沖道:「你道我是誰?」那漢道:「你不是:豹子頭林沖?」林 沖道:「我自姓張。」那漢笑道:「你莫胡說。見今壁上寫下名字。你臉上文著金印 ,如何要賴得過!」林沖道:「你真個要拿我?」那漢笑道:「我卻拿你做甚麽!」 便邀到後面一個水亭上,叫酒保點起燈來,和林沖施禮,對面坐下。 那漢問道:「卻才見兄長只顧問梁山泊路頭,要尋船去,那裏是強人山寨,你待要去做甚麼? 」林沖道:「實不相瞞:如今官司追捕小人緊急,無安身處,特投這山寨裏好漢入伙,因此要去。 」那漢道:「雖然如此,必有個人薦兄長來入伙。」林沖道:「滄州橫海郡故友舉薦將來。 」那漢道:「莫非小旋風柴進麼?」林沖道:「足下何以知之?」那漢道:「柴大官人與山寨中大王頭領交厚, 常有書信往來。」原來王倫當初不得第之時,與杜遷投奔柴進,多得柴進留在莊 子上住了幾時, 臨起身又齎發盤纏銀兩,因此有恩。林沖聽了便拜道:「『有眼不識 泰山!』願求大名。 」那漢慌忙答禮,說道:「小人是王頭領手下耳目,姓朱,名貴 知。但是孤單客人到此, 無財帛的放他過去;有財帛的來到這裏,輕財蒙汗藥麻翻, 重則登時結果,將精肉片爲羓子, 肥肉煎油點燈。卻才見兄長只顧問梁山泊路頭,因 此不敢下手。次後見寫出大名來, 曾有東京來的人傳說兄長的豪傑,不期今日得會。 既有柴大官人書緘相薦, 亦是兄長名震寰海,王頭領必當重賞。」隨即安排魚肉,盤 饌酒肴,到來相待。 兩個在水亭上喫了半夜酒。林沖道:「如何能彀船來渡過去?」 朱貴道:「這裏自有船隻, 兄長放心,且暫宿一宵,五更卻請起來同往。」當時兩個 各自去歇息。睡到五更時分, 朱貴自來叫起林沖來。洗漱罷,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喫 了些肉食之類。此時天尚未明。 朱貴到水亭上把盒子開了,取出一張鵲畫弓,搭上那 一枝響箭,覰著對港敗蘆折葦裏面射將去。 林沖道:「此是何意?」朱貴道:「此是 山寨裏的號箭。少頃便有船來。」沒多時,只見對過蘆葦泊裏, 三五個小嘍囉搖著一 支快船過來,徑到水亭下。朱貴當時引了林沖,取了刀仗行李下船。小嘍囉把船搖開 , 望泊子裏去,奔金沙灘來。到得岸邊,朱貴同林沖上了岸。小嘍囉背了包裏,拿了 刀仗,兩個好漢上山寨來。 那幾個小嘍囉自把船搖到小港裏去了。
林沖看岸上時,兩邊都是合抱的大樹,半山裏一座斷金亭子。再轉將過來,見座 大關。關前擺著槍刀劍戟,弓弩戈矛,四邊都是擂木炮石。小嘍囉先去報知。二人進 得關來,兩邊夾道旁擺著隊伍旗號;又過了兩座關隘,方才到寨門口。林沖看見四面 高山,三關雄壯,團團圍定;中間裏鏡面也似一片平地,可方三五百丈;靠著山口纔 是正門;兩邊都是耳房。朱貴引著林沖來到聚義廳上,中間交椅上坐著一個好漢,正 是白衣秀士王倫;左邊交椅上坐著摸著天杜遷;右邊交椅坐著雲裏金剛宋萬。朱貴、 林沖、向前聲喏了。林沖立在朱貴側邊。朱貴便道:「這位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 姓林,名沖,綽號豹子頭。因被高太尉陷害,剌配滄州。那裏又被火燒了大軍草料場 。爭奈殺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因此特寫書來,舉薦入夥。」林沖 懷中取書遞上。王倫接來拆開看了,便請林沖來坐第四位交椅,朱貴坐了第五位;一 面叫小嘍囉取酒來,把了三巡,動問:「柴大官人近日無恙?」林沖答道:「每日只 在郊外獵較樂情。」
王倫動問了一回,驀然尋思道:「我卻是個不及第的秀才,因鳥氣合著杜遷來這 裏落草,續後宋萬來,聚集這許多人馬伴當。我又沒十分本事杜遷,宋萬武藝也只平 常。如今不爭添了這個人,他是京師禁軍教頭,必然好武藝。倘著被他識破我們手段 ,他須占強,我們如何迎敵?……不若只是一怪,推卻事故,發付他下山去便了,免 致後患。……只是柴進面上卻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顧他不得!」重叫 小嘍囉一面安排酒,食整筵宴,請林沖赴席。衆好漢一同喫酒。將次席終,王倫叫小 嘍囉把一個盤子托出五十兩白銀,兩匹紵絲來。王倫起身說道:「大官人舉薦將教頭 來敝寨入夥,爭奈小寨糧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後誤了足下,亦不好看 。略有些薄禮,望乞笑留。尋個大寨安身歇馬,切勿見怪。」林沖道:「三位頭領容 覆:小人千里投名,萬里投主,憑托大官人面皮,徑投大寨入夥。林沖雖然不才,望 賜收錄,當以一死向前,並無諂佞,實爲平生之幸,不爲銀兩齎發而來。乞頭領照察 。」王倫道:「我這裏是個小去處,如何安著得你?休怪,休怪。」朱貴見了便諫道 :「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糧食雖少,近村遠鎮可以去借;山場水泊,木 植廣有,便要蓋千間房屋卻也無妨。這位是柴大官人力舉薦來的人,如何教他別處去 ?抑且柴大官人自來與山上有恩,日後得知不納此人,須不好看。這位又是有本事的 人,他必然來出氣力。」杜遷道:「山寨中那爭他一個。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 道時見怪。顯的我們忘恩背義;日前多曾虧了他,今日薦個人來,便恁推卻,發付他 去!」宋萬也勸道:「柴大官人面上,可容他在這裏做個頭領,也好。不然,見得我 們無義氣,使江湖上好漢見笑。」王倫道:「兄弟們不知。他在滄洲雖是犯了迷天大 罪,今日上山,卻不知心腹。倘或來看虛實,如之奈何?」林沖道:「小人一身犯了 死罪,因此來投入夥,何故相疑?」王倫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夥,把一個投 名狀來。」林沖便道:「小人頗識幾字。」乞紙筆來便寫。朱貴笑道:「教頭,你錯 了。但凡好漢們入夥,須要納投名狀。是教你下山去殺得一個人,將頭獻納,他便無 疑心;這個便謂之『投名狀』。」林沖道:「這事也不難,林沖便下山去等。只怕沒 人過。」王倫道:「與你三日限。若二日內有投名狀來,便容你入夥;若三日內沒時 ,只得休怪。」林沖應承了。
當夜席散,朱貴相別下山,自去守店。林沖到晚取了刀仗,行李,小嘍囉引去客 房內歇了一夜。次日早起來,喫些茶飯,帶了腰刀,提了袞刀,叫一個小嘍囉領路下 山;把船渡過去,在僻靜小路上等候客人過往。從朝至暮,等了一日,並無一個孤單 客人經過。林沖悶悶不已,和小嘍囉再過渡來,回到山寨中。王倫問道:「投名狀何 在?」林沖答道:「今日並無一個過往,以此不曾取得。」王倫道:「你明日若無投 名狀時,也難在這裏了。」林沖再不敢答應,心內自己不樂;來到房中討些飯喫了, 歇了一夜。
次日,清早起來,和小嘍囉喫了早飯,拿了袞刀又下山來。小嘍囉道:「俺們今 日投南山路去等。」兩個過渡,來到林子裏等候,並不見一個客人過往。伏到午牌時 候,一夥客人,約有三百餘人,結蹤而過,林沖又不敢動手,看他過去。又等了一歇 ,看看天色晚來,又不見一個客人過。林沖對小嘍囉道:「我恁地晦氣!等了兩日, 不見一個孤單客人過往,如何是好?」小嘍囉道:「哥哥且寬心;明日還有一日限, 我和哥哥去東山路上等候。」當晚依舊渡回。王倫說道:「今日投名狀如何?」林沖 不敢答應,只歎了一口氣。王倫笑道:「想是今日又沒了?我說與你三日限,今已兩 日了。若明日再無,不必相見了,便請那步下山投別處去。」林沖回到房中,端的是 心內好悶,仰天長歎道:「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賊陷害流落到此,天地也不容我,直 如此命蹇時乖!」
過了一夜,次日,天明起來,討飯食喫了,把拴那包裏撇在房中,跨了腰刀,提 了袞刀,又和小嘍囉下山過渡投東山路上來。林沖道:「我今日若還取不得投名狀時 ,只得去別處安身立命!」兩個來到山下東路林子裏潛伏等候。看看日頭中了,又沒 一個人來。時遇殘雪初晴,日色明朗。林沖提著袞力,對小嘍囉道:「眼見得又不濟 事了!不如趁早——天色未晚——取了行李,只得往別處去尋個所在!」小校用手指 道:「好了!兀的不是一個人來?」林沖看時,叫聲:「慚愧!」只見那個人遠遠在 山坡下望見行來。待他來得較近,林沖把袞刀桿翦了一下,驀地跳將出來。那漢子見 了林沖,叫聲「阿也!」撇了擔子,轉身便走。林沖趕得去,那裏趕得上;那漢子閃 過山坡去了。林沖道:「你看我命苦麽?來了三日,甫能等得一個人來,又喫他走了 !」小校道:「雖然不殺得人,這一擔財帛可以抵當。」林沖道:「你先挑了上山去 ,我再等一等。」小嘍囉先把擔兒挑出林去,只見山坡下轉出一個大漢來。林沖見了 ,說道:「天賜其便!」只見那人挺著朴刀,大叫如雷,喝道:「潑賊!殺不盡的強 徒!將俺行李那裏去!洒家正要捉你這廝們,倒來拔虎鬚!」飛也似踴躍將來。林沖 見他來得勢猛,也使步迎他。
不是這個人來鬥林沖,有分教:
梁山泊內,添幾個弄風白額大蟲;水滸寨中,輳幾支跳澗金晴猛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