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宋江不合帶後司貼書張文遠,來閻婆惜家吃酒:這張文遠卻是宋江的同房 押司。那廝喚做小張三,生得眉清目秀,齒白脣紅;平昔只愛去三瓦兩舍,飄蓬浮蕩 ,學得一身風流俊俏;更兼品竹調絲,無有不會。這婆惜是個酒色娼妓,一見張三, 心裏便喜,倒有意看上他。那張三亦是個酒色之徒,這事如何不曉得;見這婆娘眉來 眼去,十分有情,便記在心裏。向後但是宋江不在,這張三便去那裏,假意兒只說來 尋宋江。那婆娘留住吃茶,言來語去,成了此事。誰想那婆娘自從和那張三兩個搭識 上了,打得火塊一般熱,並無半點兒情分在這宋江身上。宋江但若來時,只把言語傷 他,全不兜攬他些個。這宋江是個好漢,不以這女色爲念;因此,半月十日去走得一 遭。那張三和這閻婆惜如膠似漆,夜去明來,街坊上人也都知了,卻有些風聲吹在宋 江耳朵裏。宋江半信不信,自肚裏尋思道:「又不是我父母匹配妻室。他若無心戀我 ,我沒來由惹氣做甚麽?我只不上門便了。」自此有幾個月不去。閻婆累使人來請, 宋江只推事故不上門去。
話分兩頭。忽一日將晚,宋江從縣裏出來,去對過茶房裏坐定吃茶。只見一個大 漢,頭帶白范陽氈笠兒;身穿一領黑綠羅袍;下面腿護膝八搭麻鞋;腰裏跨著一口腰 刀;背著一個大包;走得汗雨通流,氣急喘促,把臉別轉著那縣裏。宋江見了這個大 漢走得蹊蹺,慌忙起身趕出茶房來,跟著那漢走。約走了三二十步,那漢回過頭來, 看了宋江,卻不認得。宋江見了這人,略有面熟,「莫不是那裏曾廝會來?……」 心中一時思量不起。那漢見宋江,看了一回,也有些認得;立住了腳,定眼看那宋江 ,又不敢問。宋江尋思道:「這個人好作怪!卻怎地只顧看我?」宋江亦不敢問他。
只見那漢去路邊一個篦頭鋪裏問道:「大哥,前面那個押司是誰?」篦頭待詔應 道「這位是宋押司。」那漢提著朴刀,走到面前,唱個大喏,說道:「押司認得小弟 麽?」宋江道:「足下有些面善。」那漢道:「可借一步說話。」宋江便和那漢入一 條僻靜小巷。那漢道:「這個酒店裏好說話。」兩個上到酒樓,揀個僻靜閣兒裏坐下 。那漢倚了朴刀,解下包裹,撇在桌子底下。那漢撲翻身便拜。宋江慌忙答禮道:「 不敢拜問足下高姓?」那人道:「大恩人如何忘了小弟?」宋江道:「兄長是誰?真 個有些面熟。小人失忘了。」那漢道:「小弟便是晁保正莊上曾拜識尊顔蒙恩救了性 命的赤髮鬼劉唐便是。」宋江聽了大驚,說道:「賢弟,你好大膽!早是沒做公的看 見!險些惹出事來!」劉唐道:「感承大恩,不懼一死,特地來酬謝。」宋江道:「 晁保正弟兄們近日如何?兄弟,誰教你來?」劉唐道:「晁頭領哥哥再三拜上大恩人 。得蒙救了性命,見今做了梁山泊主都領。吳學究做了軍師。公孫勝同掌兵權。林沖 一力維持,火併了王倫。山寨裏原有杜遷,宋萬,朱貴和俺弟兄七個,共是十一個頭 領。見今山寨裏聚集得七八百人,糧食不計其數。因想兄長大恩,無可報答,特使劉 唐齎一封書並黃金一百兩相謝押司,再去謝那朱都頭。」
劉唐打開包裹,取出書來,便遞與宋江。宋江看罷,便起褶子前襟,摸出招文袋 。打開包兒時,劉唐取金放在桌上。宋江那封書,就取了一條金子和這書包了,插在 招文袋內,放下衣襟,便道:「賢弟,將此金子依舊包了。」隨即便喚量酒的打酒來 ,叫大塊切一盤肉來,鋪下些菜蔬果子之類,叫量酒人篩酒與劉唐吃。看看天色晚了 ,劉唐吃了酒,量酒人自下去。劉唐把桌子金子包打開,要取出來。宋江慌忙攔住道 :「賢弟,你聽我說。你們七個弟兄初到山寨,正要金銀使用;宋江家中頗有些過活 ,且你在放山寨裏,等宋江缺少盤纏時卻來取。今日非是宋江見外,於內已受了一條 。朱仝那人也有些家私,不用送去。我自與他說知人情便了。賢弟,我不敢留你去家 中住,倘或有人認得時,不是耍處。今夜月色必然明朗,你便可回山寨去,莫在此停 閣。宋江再三申意眾頭領,不能前來慶賀,切乞恕罪。」劉唐道:「哥哥大恩,無可 報答,特令小弟送些人情來與押司,微表孝順之心。保正哥哥今做頭領,學究軍師號 令非昔日,小弟怎敢將回去?到山寨中必然受責。」宋江道:「既是號令嚴明,我便 寫一封回書,與你將去便了。」劉唐苦苦相央宋江收受。宋江那裏肯接,隨即取一幅 紙來,借酒家筆硯,備細寫了一封回書與劉唐收在包內。劉唐是個直性的人,見宋江 如此推卻,想是不肯受了,便將金子依前包了。
看看天色夜來,劉唐道:「既然兄長有了回書,小弟連夜便去。」宋江道:「賢 弟,不及相留,以心相照。」劉唐又下了四拜。宋江教量酒人來道:「有此位官人留 下白銀一兩在此,我明日卻自來算。」劉唐背上包裹,拿了朴刀,跟著宋江下樓來。 離了酒樓,出到巷口,天色黃昏,是八月半天氣,月輪上來,宋江攜住劉唐的手,分 付道:「兄弟保重,再不可來:此間做公的多,不是耍處。我更不遠送了,只此相別 。」劉唐見月色明朗,拽開腳步,望西路便走,連夜回梁山泊來。
卻說宋江與劉唐別了,自慢慢走回下處來;一頭走,一面肚裏尋思道:「早是沒 做公的看見!險些惹出一場大事來!」一頭想:「那晁蓋倒去落了草!直如此大弄! 」轉不過兩個彎,只聽得背後有人叫一聲「押司,那裏去來?好兩日不見面!」宋江 回頭看時,倒吃一惱。不因這番,有分教:
宋江小膽翻爲大膽,善心變做惡心。
畢竟叫宋江的卻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
話說宋江別了劉唐,乘著月色滿街,信步自回下處來,卻好遇著閻婆趕上前來叫 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請,好貴人,難見面!便是小賤人有些言語高低,傷觸了押 司,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訓他,與押司陪話。今晚老身有緣,得見押司,同走一遭 去。」宋江道:「我今日縣裏事務忙,擺撥不開,改日卻來。」閻婆道:「這個使不 得。我女兒在家裏專望,押司胡亂溫顧他便了。直恁地下得?」宋江道:「端的忙些 個,明日準來。」閻婆道:「我今日要和你去。」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發話道:「 是誰挑撥你?我娘兒兩個下半世過活都靠著押司。外人說的閒是閒非都不要聽他,押 司自做個主張,我女兒但有差錯,都在老身身上。押司胡亂去走一遭。」宋江道:「 你不要纏。我的事務分撥不開在這裏。」閻婆道:「押司便誤了些公事,知縣相公不 到得便責罰你。這回錯過,後次難逢。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裏自有告訴。 」宋江是個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纏不過,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閻婆道: 「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趕不上。」宋江道:「直恁地這等!」兩個廝跟著,來到 門前,宋江立住了腳。閻婆把手一攔,說道:「押司來到這裏,終不成不入去了?」 宋江進到裏面凳子上坐了。那婆子是乖的,生怕宋江走去,便幫在身邊坐了,叫道: 「我兒,你心愛的三郎在這裏。」
那閻婆惜倒在床上,對著盞孤燈,正在沒可尋思處,只等這小張三來;聽得娘叫 道,「你的心愛的三郎在這裏,」那婆娘只道是張三郎,慌忙起來,把手掠一掠雲髻 ,口裏喃喃的罵道:「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兩個耳刮子著!」飛也似跑下 樓來。就槅子眼裏張時,堂前琉璃燈卻明亮,照見是宋江,那婆娘複翻身轉又上樓去 ,依前倒在床上。閻婆聽得女兒腳步下樓來,又聽得再上樓去了,婆子又叫道:「我 兒,你的三郎在這裏。怎地倒走了去?」那婆惜在床上應道:「這屋裏多遠,他不會 來!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來,直等我來迎接他!沒了當絮絮聒聒地。」閻婆道:「 這賊人真個望不見押司來,氣苦了。恁地說,也好教押司受他兩句兒。」婆子笑道: 「押司,我同你上樓去。」宋江聽了那婆娘說這幾句話,心裏自有五分不自在;爲這 婆子來扯,勉強只得上樓去。本是一間六椽樓屋。前半間安一副春台凳子。前半間鋪 著臥房,貼裏安一張三面棱花的床,兩邊都是欄杆,上挂著一頂紅羅幔帳;側首放個 衣架,搭著手巾;這裏放著個洗手盆,一個刷子;一張金漆桌子上放一個錫燈臺;邊 廂兩個杌子;正面壁上挂著一副仕女;對床排著四把一字交椅。
宋江來到樓上,閻婆便拖入房裏去。宋江便向杌子上朝著床邊坐了。閻婆就床上 拖起女兒來,說道:「押司在這裏。我兒,你只是性氣不好,把言語來傷觸他,惱得 押司不上門,閒時卻在家裏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請得他來,你卻不起來陪句話兒。顛 倒使性!」婆惜把手拓開,說那婆子,「你做怎麽這般鳥亂!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 自不上門,教我怎地陪話?」宋江聽了,也不做聲。婆子便掇過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上 ,便推他女兒過來,說道:「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話便罷,不要焦躁。」那婆娘 那裏肯過來,便去宋江對面坐了。宋江低了頭不做聲。婆子看女兒也別轉了臉。閻婆 道:「『沒酒沒漿,做甚麽道場?』老身有一瓶好酒在這裏,買些果品與押司陪話, 我兒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我便來也。」宋江自尋思道:「我吃這婆子釘住了 ,脫身不得。等他下樓去時,我隨後也走了。」那婆子瞧見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 門去,門上卻有屈戌,便把房門拽上,將屈戌搭了。宋江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 我。」
且說閻婆下樓來,先去竈前點起個燈;竈裏見成燒著一鍋腳湯,再湊上些柴頭; 拿了些碎銀子,出巷口去買得些時新果品鮮魚嫩雞肥之類;歸到家中,都把盤子盛了 ;取酒傾在盆裏,舀半鏇子,在鍋裏燙熱了,傾在酒壺裏;收拾了數盆菜蔬,三支酒 盞,三支筋,一桶盤托上樓來放在春臺上;開了房門,搬將入來,擺滿金漆桌子。看 宋江時,只低著頭;看女兒時,也朝著別處。閻婆道:「我兒,起來把盞酒。」婆惜 道:「你們自吃,我不耐煩!」婆子道:「我兒,爺娘手裏從小兒慣了你性兒,別人 面上須使不得!」婆惜道:「不把盞便怎的?終不成飛劍來取了我頭!」那婆子倒笑 起來,說道:「又是我的不是了。押司是個風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見識。你不把酒便 罷,且回過臉來吃盞酒兒。」婆惜只不回過頭來。那婆子自把酒來勸宋江。宋江勉意 吃了一盞。婆子笑道:「押司莫要見責。閒活都打疊起,明日慢慢告訴。外人見押司 在這裏,多少乾熱的不怯氣,胡言亂語。放屁辣臊,押司都不要聽,且只顧吃酒。」 篩了三盞在桌子上,說道:「我兒,不要使小阿兒的性,胡亂吃一盞酒。」婆惜道: 「沒得只顧纏我!我飽了!吃不得!」閻婆道:「我兒,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吃盞使得 。」婆惜一頭聽了,一面肚裏尋思:「我只心在張三身上,兀誰耐煩相伴這廝!若不 得把他灌得醉了,他必來纏我!」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來吃了半盞。婆子笑道:「我 兒只是焦躁,且開懷吃兩盞兒睡。──押司也滿飲幾杯。」宋江被他勸不過,連飲了 三五杯。婆子也連連吃了幾杯,再下樓去燙酒。那婆子見女兒不吃酒,心中不悅;纔 見女兒回心吃酒,歡喜道:「若是今晚兜得住,那人連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纏幾時, 卻再商量。」婆子一頭尋思,一面自在竈前吃了三大鍾酒;覺道有些癢麻上來,卻又 篩了一碗酒,鏇了大半鏇傾在注子裏,爬上樓來,見那宋江低著頭不做聲,女兒也別 轉著臉弄裙子。這婆子哈哈地笑道:「你兩個又不是泥塑的,做甚麽都不做聲?押司 ,你不合是個男子漢,只得裝些溫柔,說些風話兒耍。」宋江正沒做道理處,口裏只 不做聲,肚裏好生進退不得。閻婆惜自想道:「你不來睬我,指望老娘一似閑常時來 陪你話,相伴你要笑!我如今卻不要!」
那婆子吃了許多酒,只裏只管夾七帶八嘈。正在那裏張家長,李家短,說白道綠 ,卻有鄆城縣一個賣糟醃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兒,時常在街上只是幫閒,常常得宋江 齎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幾貫錢使;宋江要用他時,死命向前。這一日 晚,正賭錢輸了,沒做道理處,卻去縣前尋宋江。奔到下處,尋不見。街坊都道:「 唐二哥,你尋誰,這般忙?」唐牛兒道:「我喉急了,要尋孤老,一地裏不見他!」 衆人道:「你的孤老是誰?」唐牛兒道:「便是縣裏宋押司。」衆人道:「我方纔見 他和閻婆兩個過去,一路走著。」唐牛兒道:「是了。這閻婆惜賊賤蟲!他自和張三 兩個打得火塊也似熱,只瞞著宋押司一個。他敢也知些風聲,好幾時不去了;今晚必 然吃那老咬蟲假意兒纏了去。我正沒錢使,喉急了,胡亂去那裏尋幾貫錢使,就幫兩 碗酒吃。」一逕奔到閻婆門前,前裏面燈明,門卻不關。入到扶梯邊,聽得閻婆在樓 上哈哈地笑。
唐牛兒捏手捏腳,上到樓上,板壁縫裏張時,見宋江和婆惜兩個都低著頭;那婆 子坐在橫頭桌子邊,口裏七十三八十四只顧嘈。唐牛兒閃將入來,看著閻婆和宋江, 婆惜唱了三個喏,立在邊頭。宋江尋思道:「這廝來得最好!」把嘴望下一努。唐牛 兒是個乖巧人,便瞧科,看著宋江便說道:「小人何處不尋過!原來卻在這裏吃酒耍 !好吃得安穩!」宋江道:「莫不是縣裏有甚麽要緊事?」唐牛兒道:「押司,你怎 地忘了?便是早間那件公事。知縣相公在廳上發作,著四五替公人來下處尋押司;一 地裏又沒尋處。相公焦躁做一片。押司便可動身。」宋江道:「恁地要緊,只得去。 」便起身要下樓。吃那婆子攔住,道:「押司!不要使這科分!這唐牛兒撚泛過來! 你這精賊也瞞老娘!正是『魯般手裏調大斧!』這早晚知縣自回衙去和夫人吃酒取樂 ,有甚麽事務得發作?你這般道兒好瞞魍魎!老娘手裏說不過去!」唐牛兒便道:「 真個是知縣相公緊等的勾當,我卻不曾說慌。」閻婆道:「放你娘狗屁!老娘一雙眼 卻是琉璃葫蘆兒一般!卻才見押司努嘴過來,叫你發科,你倒不攛掇押司來我屋裏, 顛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這婆子跳起身來,便把那唐牛 兒劈脖子只一叉,踉踉蹌蹌,直從房裏叉下樓來。唐牛兒道:「你做甚麽便叉我!」 婆子喝道:「你不曉得破人買賣衣飯如殺父母妻子!你高做聲,便打你這賊乞丐!」 唐牛兒鑽將過來道:「你打!」這婆子乘著酒興,叉開五指,去那唐牛兒臉上只一掌 ,直顛出廉子外去。婆子便扯廉子,撇放門背後,卻把兩扇門關上;拿拴拴了,口裏 只顧罵。那唐牛兒吃了這一掌,立在門前大叫道:「賊老咬蟲!不要慌!我不看宋押 司面皮,教你這屋裏粉碎,教你雙日不著單日著!我不結果了你不姓唐!」拍著胸, 大罵了去。
婆子再到樓上看著宋江道:「押司,沒事睬那乞丐做甚麽?那廝一地裏去搪酒吃 ,只是搬是搬非!這等倒街臥巷的橫死賊也來上門上戶欺負人!」宋江是個真實的人 ,吃這婆子一篇道著了真病,倒抽身不得。婆子道:「押司,不要心裏見責,老身只 恁地知重得了。我兒,和押司只吃這杯;我猜著你兩口多時不見,一定要早睡,收拾 了罷休。」婆子又勸宋江吃兩杯,收拾杯盤,下樓來,自去竈下去。
宋江在樓上自肚裏尋思說:「這婆子女兒和張三兩個有事,我心裏半信不信;眼 裏不曾見真實。況且夜深了,我只得權睡一睡,且看這婆娘怎地──今夜和我情分如 何。」只見那婆子又上樓來說道:「夜深了,我叫押司兩口兒早睡。」那婆娘應道: 「不干你事!你自去睡!」婆子笑下樓來,口裏道:「押司安置。今夜多歡,明日慢 慢地起。」婆子下樓來,收拾了竈上,洗了腳手,吹滅燈,自去睡了。
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時,復地歎口氣。約莫已是二更天氣,那婆娘不脫衣裳 ,便上床去,自倚了繡枕,扭過身,朝裏壁自睡了。宋江看了尋思道:「可奈這賊人 全不睬我些個,他自睡了!我今日吃這婆子言來語去,央了幾杯酒,打熬不得,夜深 只得睡了罷。」把頭上巾幘除下,放在桌子上;脫下上蓋衣裳,搭在衣架上;腰裏解 下鸞帶,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卻挂在床邊欄杆上;脫去了絲鞋淨襪,便上床去 那婆娘腳後睡了。半個更次,聽得婆惜在腳後冷笑,宋江心裏氣悶,如何睡得著。自 古道:「歡娛嫌夜短,寂莫恨更長。」看看三更四更,酒卻醒了。捱到五更,宋江起 來,面盆裏冷水洗了臉,便穿了上蓋衣裳,帶了巾幘,口裏罵道:「你這賊賤人好生 無禮!」婆惜也不曾睡著,聽得宋江罵時,扭過身回道:「你不羞這臉!」宋江忿那 口氣,便下樓來。
閻婆聽得腳步響,便在床上說道:「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沒來由,起五更 做甚麽?」宋江也不應,只顧來開門。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時,與我上門。」宋江 出得門來,就上了;忿那口氣沒出處,一直要奔回下處來;卻從縣前過,見一盞明燈 ,看時,卻是賣湯藥的王公來到縣前趕早市。那老兒見是宋江來,慌忙道:「押司, 如何今日出來得早?」宋江道:「便是夜來酒醉,錯聽更鼓。」王公道:「押司必然 傷酒,且請一盞『醒酒二陳湯。』」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兒濃濃的 捧一盞「二陳湯」遞與宋江吃。
宋江吃了,驀然想起道:「時常吃他的湯藥,不曾要我還錢。我舊時曾許他一具 棺材,不曾與得他。」──想起昨日有那晁蓋送來的金子,受了他一條,在招文袋裏 。──「何不就與那老兒做棺材錢,教他歡喜?」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許你 一具棺材錢,一向不曾把得與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這裏,把與你,你便可將去陳三 郎家買了一具棺材,放在家裏。你百年歸壽時,我卻再與你些送終之資。」王公道: 「恩主時常覰老漢,又蒙與終身壽具,老漢今世不能報答,後世做驢做馬報答押司! 」宋江道:「休如此說。」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時,吃了一驚,道:「苦 也!昨夜正忘在那賤人的床頭欄杆子上,我一時氣起來,只顧走了,不曾繫得在腰裏 。這幾兩金子直得甚麽,須有晁蓋寄來的那一封書,包著這金!我本欲在酒樓上劉唐 前燒毀了,他回去說時,只道我不把他來爲念;正要將到下處來燒,卻被這閻婆纏將 我去;昨晚要就燈下燒時,恐怕露在賊人眼裏:因此不曾燒得。今早走得慌,不期忘 了。我常見了這婆娘看些曲本,頗識幾字;若是被他拏了,倒是利害!」便起身道: 「阿公,休怪。不是我說謊,只道金子在招文袋裏,不想出來得忙,忘了在家。我去 取來與你。」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與老漢不遲。」宋江道:「阿公,你 不知道。我還有一件物事做一處放著,以此要去取。」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閻婆家裏來 。
且說這婆惜聽得宋江出門去了,爬將起來,口裏自言自語道:「那廝攪了老娘一 夜睡不著!那廝含臉只指望老娘陪氣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張三過得好,誰耐煩 睬你!你不上門來倒好!」口裏說著,一頭鋪被,脫下上截襖兒,解了下面裙子,袒 開胸前,脫下截襯衣,床面前燈卻明亮,照見床頭欄杆子上拖下條紫羅鸞帶。婆惜見 了,笑道:「黑三那廝吃喝不盡,忘了鸞帶在這裏!老娘且捉了,把來與張三繫。」 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來,只覺袋裏有些重,便把手抽開,望桌子上只一 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書來。這婆娘拏起來看時,燈下炤見是黃黃的一條金子。婆惜 笑道:「天教我和張三買事物吃!這幾日我見張三瘦了,我也正要買些東西和他將息 !」將金子放下,卻把那紙書展開來燈下看時,上面寫著晁蓋並許多事務。婆惜道: 「好啊!我只道『吊桶落在井裏』,原來也有『井落在吊桶裏!』我正要和張三兩個 做夫妻,單單只多你這廝!今日也撞在我手裏!原來你和梁山泊強賊通同往來,送一 百兩金子與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這封書依原包了金子,還 慢慢插在招文袋裏。──「不怕你教五聖來攝了去!」正在樓上自言自語,只聽得樓 下呀地門響。床上問道:「是誰?」門前道:「是我。」 床上道:「我說早哩,押司卻不信,要去,原來早了又回來。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 天明去。」這邊也不回話,一逕已上樓來。那婆娘聽得是宋江了,慌忙把鸞帶,刀子 ,招文袋,一發卷做一塊藏在被裏;扭過身,靠了床裏壁,只做齁齁假睡著。宋江撞 到房裏,逕去床頭欄杆上取時,卻不見了。宋江心內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氣,把手 去搖那婦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還我招文袋。」那婆惜假睡著只不應。宋江又 搖道:「你不要急躁,我自明日與你陪話。」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誰攪我?」 宋江道:「你情知是我,假做甚麽?」惜婆扭過身道:「黑三,你說甚麽?」宋江道 :「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道:「你在那裏交付與我手裏,卻來問我討?」宋江道 :「忘了在你腳後小欄杆上。這裏又沒人來,只是你收得。」婆惜道:「呸!你不見 鬼來!」宋江道:「夜來是我不是了,明日與你陪話。你只還了我罷,休要作耍。」 婆惜道:「誰與你做耍!我不曾收得!」宋江道:「你先時不曾脫衣裳睡;如今蓋著 被子睡,一定是起來鋪被時拿了。」
只見那婆惜柳眉踢豎,星眼圓睜,說道:「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還你!你使官 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賊斷!」宋江道:「我須不曾冤你做賊。」婆惜道:「可知老娘不 是賊哩!」宋江聽見這話心裏越慌,便說道:「我須不曾歹看承你娘兒兩個,還了我 罷!我要去幹事。」婆惜道:「閑常也只嗔老娘和張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處,也不 該一刀的罪犯!不強似你和打劫賊通同!」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鄰舍聽得, 不是要處!」婆惜道:「你怕外人聽得,你莫做不得!這封書,老娘牢牢地收著!若 要饒你時,只依我三件事便罷!」宋江道:「休說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 婆惜道:「只怕依不得。」宋江道:「當行即行。敢問那三件事?」
閻婆惜道:「第一件,你可從今日便將原典我的文書來還我,再寫一紙任從我改 嫁張三,並不敢再來爭執的文書。」宋江道:「這個依得。」婆惜道:「第二件,我 頭上帶的,我身上穿的,家裏使用的,雖都是你辦的,也委一紙文書,不許你日後來 討。」宋江道:「這件也依得。」閻婆惜又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宋江道: 「我已兩件都依你,緣何這件依不得?」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蓋送與你的一百兩 金子快把來與我,我便饒你這一場『天字第一號』官司,還你這招文袋裏的款狀!」 宋江道:「那兩件倒都依得。這一百兩金子果然送來與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 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時,雙手便送與你。」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見錢 ,如蚊子見血。』他使人送金子與你,你豈有推了轉去的?這話卻似放屁!『做公人 的,那個貓兒不吃腥?』『閻羅王面前須沒放回的鬼!』你待瞞誰?便把這一百兩金 子與我,直得甚麽?你怕是賊贓時,快熔過了與我!」宋江道:「你也須知我是老實 的人,不會說慌。你若不相信,限我三日,我將家私變賣一百兩金子與你,你還了我 招文袋!」婆惜冷笑道:「你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兒般捉弄!我便先還了你招 文袋,這封書,歇三日卻問你討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討挽郎錢!』我這裏一手交錢 ,一手交貨!你快把來兩相交割!」宋江道:「果然不曾有這金子。」婆惜道:「明 朝到公廳上,你也說不曾有金子!」
宋江聽了「公廳」兩字,怒氣直起,那裏按捺得住,睜著眼,道:「你還也不還 ?」那婦人道:「你恁地狼,我便還你不迭!」宋江道:「你真個不還?」婆惜道: 「不還!再饒你一百個不還!若要還時,在鄆城縣還你!」宋江便來扯那婆惜蓋的被 。婦人身邊卻有這件物,倒不顧被,兩手只緊緊地抱在胸前。宋江扯開被來,卻見這 鸞帶正在那婦人胸前拖下來。宋江道:「原來卻在這裏!」一不做,二不休,兩手便 來奪。那婆惜那裏肯放。宋江在床邊捨命的奪,婆惜死也不放。宋江狠命只一拽,倒 拽出那把壓衣刀子在席上,宋江便搶在手裏。那婆娘見宋江搶刀在手,叫「黑三郎殺 人也!」只這一聲,提起宋江這個念頭來。那一肚皮氣正沒出處,婆惜卻叫第二聲時 ,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卻早刀落;去那婆惜顙子上只一勒,鮮血飛出,那婦 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他不死,再複一刀,那顆頭伶伶仃仃落在枕頭上,連忙取過招文 袋,抽出那封書來,便就殘燈下燒了;繫上鸞帶,走下樓來。
那婆子在下面睡,聽他兩口兒論口,倒也不著在意裏,只聽得女兒叫一聲「黑三 郎殺人也!」正不知怎地,慌忙跳起來,穿了衣裳,奔上樓來,卻好和宋江打個胸廝 撞。閻婆問道:「你兩口兒做甚麽鬧?」宋江道:「你女兒忒無禮,被我殺了!」婆 子笑道:「卻是甚話!便是押司生的眼凶,又酒性不好,專要殺人,押司休要取笑老 身。」宋江道:「你不信時,去房裏看。我真個殺了!」婆子道:「我不信。」推開 房門看時,只見血泊裏挺著屍首。婆子道:「苦也!卻是怎地好?」宋江道:「我是 烈漢,一世也不走,隨你要怎地!」婆子道:「這賤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錯殺了!只 是老身無人養贍!」宋江道:「這個不妨。既是你如此說時,你卻不用憂心。我頗有 家計,只教你豐衣足食便了,快活半世。」閻婆道:「恁地時卻是好也!深謝押司! 。仵作行人入殮時,自我分付他來,我再取十兩銀子與你結果。」婆子謝道:「押司 ,只好趁天未明時討具棺材盛了,鄰舍街坊都不要見影。」宋江道:「也好。你取紙 筆來,我寫個票子與你去取。」閻婆道:「票子也不濟事;須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 早發來。」宋江道:「也說得是。」兩個下樓來,婆子去房裏拿了鎖鑰,出到門前, 把門鎖了,帶了鑰匙。宋江與閻婆兩個投縣前來。
此時天色尚早,未明,縣門卻纔開。那婆子約莫到縣前左側,把宋江一把扭住, 發喊叫道:「有殺人賊在這裏!」嚇得宋江慌做一團,連忙掩住口,道:「不要叫! 」那裏掩得住。縣前有幾個做公的走將攏來看時,認得是宋江,便勸道:「婆子閉上 嘴!押司不是這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說!」閻婆道:「他正是凶首,與我捉住,同 到縣裏!」原來宋江爲人最好,上下愛敬,滿縣人沒一個不讓他;因此,做公的都不 肯下手拿他,又不信這婆子說。正在那裏沒個解救,恰好唐牛兒托一盤子洗淨的糟薑 來縣前趕趁,正見這婆子結扭住宋江在那裏叫冤屈。唐牛兒見是閻婆一把扭結住宋江 ,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鳥氣來,便把盤子放在賣藥的老王鴑子上,鑽將過來,喝道:「 老賊蟲!你做甚麽結扭住押司?」婆子道:「唐二!你不要來打奪人去,要你償命也 !」唐牛兒大怒,那裏聽他說,把婆子手一拆拆開了,不問事繇,叉開五指,去閻婆 臉上只一掌打個滿天星。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宋江得脫,往鬧裏一直走了。婆 子便一把卻結扭住唐牛兒叫道:「宋押司殺了我的女兒,你卻打奪去了!」唐牛兒慌 道:「我那裏得知!」閻婆叫道:「上下替我捉一捉殺人賊則個!不時,須要帶累你 們!」衆做公的只礙宋江面皮,不肯動手;拿唐牛兒時,須不擔擱。衆人向前,一個 帶住婆子,三四個拿住唐牛兒,把他橫拖倒,直推進鄆城縣裏來。正是:
禍福無門,惟人自召;披麻救水,惹焰燒身。
畢竟唐牛兒被閻婆結住,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
話說當時衆做公的拿住唐牛兒,解進縣裏來。知縣聽得有殺人的事,慌忙出來陞 廳。衆做公的把這唐牛兒簇擁在廳前。知縣看時,只見一個婆子跪在左邊,一個猴子 跪在右邊。知縣問道:「甚麽殺人公事?」婆子告道:「老身姓閻。有個女兒,喚做 婆惜。典與宋押司做外宅。昨夜晚間,我女兒和宋江一處喫酒,這個唐牛兒一逕來尋 鬧,叫駡出門,鄰里盡知。今早宋江出去走了一遭回來,把我女兒殺了。老身結扭到 縣前,這唐二又把宋江打奪了去。告相公做主!」知縣道:「你這廝怎敢打奪了凶身 ?」唐牛兒告道:「小人不知前後因依。只因昨夜去尋宋江搪碗酒喫,被這閻婆叉小 人出來。今早小人自出來賣糟薑,遇見閻婆結扭押司在縣前。小人見了,不合去勸他 ,他便走了。卻不知他殺死他女兒的緣由。」知縣喝道:「胡說!宋江是個君子誠實 的人,如何肯造次殺人?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左右!在那裏!」便喚當廳公吏 。當下轉上押司張文遠來,見說閻婆告宋江殺了他女兒,正是他的表子。隨即取人口 詞,就替閻婆寫了狀子,疊了一宗案,便喚當地方仵作行人并坊廂裏正鄰右一干人等 來到閻婆家,開了門,取屍首登場簡驗了。身邊放著行兇刀子一把。當時再三看驗得 係是生前項上被刀勒死,衆人登場了當,屍首把棺木盛了,寄放寺院裏;將一干人帶 到縣裏。
知縣卻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脫他,只把唐牛兒再三推問。唐牛兒供道:「小人 並不知前後。」知縣道:「你這廝如何隔夜去他家尋鬧?一定你有干涉!」唐牛兒告 道:「小人一時撞去搪碗酒喫……,」知縣道:「胡說!打這廝!」左右兩邊狼虎一 般公人把這唐牛兒一索綑翻了。打到三五十,前後語言一般。知縣明知他不知情,一 心要救宋江,只把他來勘問,且叫取一面架來釘了,禁在牢裏。那張文遠上廳來稟道 :「雖然如此,見有刀子是宋江的壓衣刀,必須去拿宋江來對問,便有下落。」知縣 喫他三回五次來稟,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下處捉拿。宋江已自在逃去了。只拿 得幾家鄰人來回話:「凶身宋江在逃,不知去向。」張文遠又稟道:「犯人宋江逃去 ,他父親宋太公並兄弟宋清現在宋家村居住,可以勾追到官,責限比捕,跟尋宋江到 官理問。」知縣本不肯行移,只要朦朧做在唐牛兒身上,日後自慢慢地出他;怎當這 張文遠立主文案,唆使閻婆上廳,只管來告。知縣情知阻當不住,只得押紙公文,差 三兩個做公的去宋家莊勾追宋太公並兄弟宋清。
公人領了公文,來到宋家村宋太公莊上。太公出來迎接。至草廳上坐定。公人將 出文書,遞與太公看了。宋太公道:「上下請坐,容老漢告稟。老漢祖代務農,守此 田園過活。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肯本分生理,要去做吏,百般說他不從;因 此,老漢數年前,本縣官長處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籍,不在老漢戶內人數。他自在縣 裏住居,老漢自和孩兒宋清在此荒村守些田畝過活。他與老漢水米無交,並無干涉。 老漢也怕他做出事來,連累不便;因此,在前官手裏告了。執憑文帖在此存照。老漢 取來教上下看。」衆人都是和宋江好的,明知道這個是預先開的門路,苦死不肯做冤 家。衆人回說道:「太公既有執憑,把將來我們看,抄去縣裏回話。」太公隨即宰殺 些雞鵝,置酒管待了衆人,齎發了十數兩銀子;取出執憑公文,教他衆人抄了。衆公 人相辭了宋太公,自回縣去回知縣的話;說道:「宋太公三年前出了宋江的籍,告了 執憑文帖,見有抄白在此,難以勾捉。」知縣又是要出脫宋江的,便道:「既有執憑 公文,他又別無親族;只可出一千貫賞錢,行移諸處海捕捉拿便了。」
那張三又挑唆閻婆去廳上披頭散髮來告道:「宋江實是宋清隱藏在家,不令出官 。相公如何不與老身做主去拿宋江?」知縣喝道:「他父親已自三年前告了他忤逆在 官,出了他籍,見有執憑公文存照,如何拿得他父親兄弟來比捕?」閻婆告道:「相 公!誰不知道他叫做孝義黑三郎?這執憑是個假的。只是相公做主則個!」知縣道: 「胡說!前官手裏押的印信公文,如何是假的?」閻婆在廳下叫屈叫苦,哽哽咽咽地 價哭告道:「相公!人命大如天!若不肯與老身做主時,只得去州裏告狀!只是我女 兒死得甚苦!」那張三又上廳來替他稟道:「相公不與他行移拿人時,這閻婆上司去 告狀,倒是利害。倘或來提問時,小吏難去回話。」知縣情知有理,只得押了一紙公 文,便差朱仝,雷橫二都頭當廳發落:「你等可帶多人去宋家村大戶莊上搜捉犯人宋 江來。」
朱,雷二都頭領了公文,便來點起士兵四十餘人逕奔宋家莊上來。宋太公得知, 慌忙出來迎接。朱仝,雷橫二人說道:「太公休怪我們。上司差遣,蓋不繇已。你的 兒子押司見在何處?」宋太公道:「兩位都頭在上,我這逆子宋江,他和老漢並無干 涉;前官手裏已告開了他,見告的執憑在此。已與宋江三年多各戶另籍,不同老漢一 家過活,亦不曾回莊上來。」朱仝道:「雖然如此,我們憑書請客,奉帖勾人,難憑 你說不在莊上。你等我們搜一搜看,好去回話。」──便叫士兵三四十人圍了莊院。 ──「我自把定前門。雷都頭,你先入去搜。」雷橫便入進裏面,莊前莊後搜了一遍 ,出來對朱仝說道:「端的不在莊裏。」朱仝道:「我只是放心不下。雷都頭,你和 衆弟兄把了門。我親自細細地搜一遍。」宋太公道:「老漢是個識法度的人,如何敢 藏在莊上!」朱仝道:「這個是人命的公事,你卻嗔怪我們不得。」太公道:「都頭 尊便。自細細地去搜。」朱仝道:「雷都頭,你監著太公在這裏,休教他走動。」朱 仝自進莊裏,把朴刀倚在壁裏,把門來拴了;走入佛堂內去,把供床拖在一邊,揭起 那片地板來。板底下有條索頭。將索子頭只一拽,銅鈴一聲響。宋江從地窖裏鑽將出 來,見了朱仝,喫了一驚。朱仝道:「公明哥哥,休怪小弟捉你。只爲你閒常和我最 好,有的事都不相瞞。一日酒中,兄長曾說道:『我家佛堂底下有個地窖子,上面供 的三世佛。佛座下有片地板蓋著,上便壓著供床。你有些緊急之事,可來這裏躲避。 』小弟那時聽說,記在心裏。今日本縣知縣差我和雷橫兩個來時,沒奈何,要瞞生人 眼目。相公也有些覰兄長之心,只是被張三和這婆子在廳上發言發語道,本縣不做主 時,定要在州裏告狀;因此上又差我兩個來搜你莊上。我只怕雷橫執著,不會周全人 ,倘或見了兄長,沒個做圓活處:因此小弟賺他在莊前,一逕自來和兄長說話。此地 雖好,也不是安身之處。倘或有人知得,來這裏搜著,如之奈何?」宋江道:「我也 自這般尋思。若不是賢兄如此周全,宋江定遭縲絏之厄!」朱仝道:「休如此說。兄 長卻投何處去好?」宋江道:「小可尋思有三個安身之處:一是滄州橫海郡小旋風柴 進莊上,二乃是青州青風寨小李廣花榮處,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莊上。他有個兩個孩 兒:長男叫做毛頭星孔明,次子叫做獨火星孔亮,多曾來縣裏相會。那三處在這裏躊 躇未定,不知投何處去好。」朱仝道:「兄長可以作急尋思,當行即行。今晚便可動 身,切勿遲延自誤!」宋江道:「上下官司之事全望兄長維持;金帛使用只顧來取。 」朱仝道:「這事放心,都在我身上。兄長只顧安排去路。」宋江謝了朱仝,再入地 窖子去。朱仝依舊把地板蓋上,還將供床壓了,開門,拿朴刀,出來說道:「真個沒 在莊裏。」叫道:「雷都頭,我們只拿了宋太公去,如何?」雷橫見說要拿宋太公去 ,尋思:「朱仝那人和宋江最好。他怎地顛倒要拿宋太公……這話一定是反說。他 若再提起,我落得做人情!」朱仝,雷橫叫了士兵都入草堂上來。宋太公慌忙置酒管 待衆人。朱仝道:「休要安排酒食。且請太公和四郎同到本縣裏走一遭。」雷橫道: 「四郎如何不見?」宋太公道:「老漢使他去近村打些農器,不在莊裏。宋江那廝,
自三年前已把這逆子告出了戶,現有一紙執憑公文在此存照。」朱仝道:「如何說得 過!我兩個奉知縣台旨,叫拿你父子二人,自去縣裏回話!」雷橫道:「朱都頭,你 聽我說。宋押司他犯罪過,其中必有緣故,也未便該死罪。既然太公已有執憑公文, ──係是印信官文書,又不是假的,我們須看押司日前交望之面,權且擔負他些個, 只抄了執憑去回話便了。」朱仝尋思道:「我自反說,要他不疑!」朱仝道:「既然
兄弟這般說了,我沒繇來由做甚麽惡人。」宋太公謝了,道:“深感二位都頭相覰! ”隨即排下酒食,犒賞衆人,將出二十兩銀子,送與兩位都頭。朱仝,雷橫堅執不受 ,把來散與衆人──四十個士兵──分了,抄了一張執憑公文,相別了宋太公,離了 宋家村。朱,雷二位都頭引了一行人回縣去了。
縣裏知縣正值升廳,見朱仝,雷橫回來了,便問緣由。兩個稟道:「莊前莊後, 四圍村坊,搜遍了二次,其實沒這個人。宋太公臥病在床,不能動止,早晚臨危。宋 清已自前月出外未回。因此,只把執憑抄白在此。」知縣道:「既然如此,……」 一面申呈本府,一面動了一紙海捕文書,不在話下。
縣裏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張三處說開。那張三也耐不過衆人 面皮;況且婆娘已死了;張三平常亦受宋江好處;因此也只得罷了。朱仝自湊些錢物 把與閻婆,教他不要去州裏告狀。這婆子也得了些錢物,沒奈何,只得依允了。朱仝 又將若干銀兩教人上州裏去使用,文書不要駁將下來。又得知縣一力主張,出一千貫 賞錢,行移開了一個海捕文書,只把唐牛兒問做成個「故縱凶身在逃,」脊杖二十, 刺配五百里外;干連的人盡數保放甯家。
且說宋江他是個莊農之家,如何有這地窖子?原來故宋時,爲官容易,做吏最難 。爲甚的爲官容易?皆因那時朝廷奸臣當道,讒佞專權,非親不用,非財不取。爲甚 做吏最難?那時做押司的但犯罪責,輕則刺配遠惡軍州,重則抄紮家產,結果了殘生 性命。以此預先安排下這般去處躲身。又恐連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各 戶另居,官給執憑公文存照,不相來往,卻做家私在屋裏。宋時多有這般算的。
且說宋江從地窖子出來,和父親兄弟商議:「今番不是朱仝相覰,須喫官司。此 恩不可忘報。如今我和兄弟兩個且去逃難。天可憐見,若遇寬恩大赦,那時回來,父 子相見。父親可使人暗暗地送些金銀去與朱仝,央他上下使用,及資助閻婆些少,免 得他上司去告擾。」太公道:「這事不用你憂心。你自和兄弟宋清在路小心。若到了 彼處,那裏使個得托的人寄封信來。」當晚弟兄兩個拴束包裹。到四更時分起來,洗 漱罷,了早飯,兩個打扮動身,──宋江載著白范陽氈笠兒,上穿白緞子衫,繫一條 梅紅縱線縧,下面纏腳絣襯著多耳麻鞋,宋清做伴當打扮,背了包裹。都出草廳前拜 辭了父親。只見宋太公灑淚不住,又分付道:「你兩個前程萬里,休得煩惱!」宋江 ,宋清,卻分付大小莊客:「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飲食有缺。」弟兄兩個各跨了 一口腰刀,都拿了一條朴刀,逕出離了宋家村。
兩個取路登程,正遇著秋末冬初。弟兄兩個行了數程,在路上思量道:「我們卻 投奔誰的是?……」宋清答道:「我只聞江湖上人傳說滄州橫海郡柴大官人名字, 說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孫,只不曾拜識。何不只去投奔他?人說他仗義疏財,專一結 識天下好漢,救助遭配的人,是個現世的孟嘗君。我兩個只奔他去。」宋江道:「我 也心裏是這般思想。他雖和我常常書信來往,無緣分上,不曾得會。」兩個商量了, 逕往滄州路上來。途中免不得登山涉水,過府衝州。但凡客商在路,早晚安歇有兩件 事不好:喫癩碗,睡死人床!
且把閒話提過,只說正話。宋江弟兄兩個不只一日來到滄州界分,問人道:「柴 大官人莊在何處?」問了地名,一逕投莊前來,便問莊客:「柴大官人在莊上也不? 」莊客答道:「大官人在東莊上收租米,不在莊上。」宋江便問:「此間到東莊有多 少路?」莊客道:「有四十餘里。」宋江道:「從何處落路去?」莊客道:「不敢動 問二位官人高姓?」宋江道:「我是鄆城縣宋江的便是。」莊客道:「莫不是及時雨 宋押司麽?」宋江道:「便是。」莊客道:「大官人是常說大名,只怨悵不能相會。 既是宋押司時,小人引去。」莊客慌忙便領了宋江,宋清逕投東莊來。沒三個時辰, 早來到東莊。莊客道:「二位官人且在此亭子坐一坐,待小人去通報大官人出來相接 。」宋江道:「好。」自和宋清在山亭上,倚了朴刀,解了腰刀,歇了包裹,坐在亭 子上。
那莊客入去不多時,只見那座中間莊門大開,柴大官人引著三五個伴當,慌忙跑 將出來,亭子上與宋江相見。柴大官人見了宋江,拜在地下,口稱道:「端的想殺柴 進!天幸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大慰平生渴想之念!多幸!多幸!」宋江也拜在地下, 答道:「宋江疏頑小吏,今日特來相投。」柴進扶起宋江來,口裏說道:「昨夜燈花 ,今日鵲噪,不想卻是貴兄降臨。」滿臉堆下笑來。宋江見柴進接得意重,心裏甚喜 。便喚弟兄宋清也相見了。柴進喝叫伴當收拾了宋押司行李在後堂西軒下歇處。柴進 攜住宋江的手,入到裏面正廳上,分賓主坐定。柴進道:「不敢動問。聞知兄長在鄆 城縣勾當,如何得暇來到荒村敝處?」宋江答道:「久聞大官人大名,如雷貫耳。雖 然節次收得華翰,只恨賤役無閒,不能彀相會。今日宋江不才,做出一件沒出豁的事 來;弟兄二人尋思,無處安身,想起大官人仗義疏財,特來投奔。」柴進聽罷,笑道 :「兄長放心;劫遮莫做下十惡大罪,既到敝莊,俱不用憂心。不是柴進誇口,任他 捕盜官軍,不敢正眼兒覰著小莊。」宋江便把殺了閻婆惜的事一一告訴了一遍。柴進 笑將起來,說道:「兄長放心。便殺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庫的財務,柴進也敢藏在 莊裏。」說罷,便請宋江弟兄兩個洗浴。隨即將出兩套衣服,巾幘,絲鞋,淨襪,教 宋江兄弟兩個換了出浴的舊衣裳。兩個洗了浴,都穿了新衣服。莊客自把宋江弟兄的 舊衣裳送在歇宿處。柴進邀宋江去後堂深處,已安排下酒食了,便請宋江正面坐地。 柴進對席。宋清有宋江在上,側首坐了。三人坐定,有十數個近上的莊客并幾個主管 ,輪替著把盞,伏侍歡飲。柴進再三勸宋江弟兄寬懷飲幾杯,宋江稱謝不已。酒至半 酣,三人各訴胸中朝夕相愛之念。看看天色晚了,點起燈燭。宋江辭道:「酒止。」 柴進那裏肯放,直到初更左右。宋江起身去淨手。柴進喚一個莊客提盞燈籠引領宋江 東廊盡頭處去淨手。便道:「我且躲杯酒。」大寬轉穿出前面廊下來,俄延走著,卻 轉到東廊前面。
宋江已有八分酒,腳步趄了,只顧踏去。那廊下有一個大漢,因害瘧疾,當不住 那寒冷,把一鍁火在那裏向。宋江仰著臉,只顧踏將去,正在火鍁柄上;把那火裏炭 火都鍁在那漢臉上。那漢吃了一驚,驚出一身汗來。那漢氣將起來,把宋江劈胸揪住 ,大喝道:「你是甚麽鳥人!敢來消遣我!」宋江也吃了一驚。正分說不得,那個提 燈籠的莊客慌忙叫道:「不得無禮!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漢道:「『客 官!』『客官!』我初來時也是『客官!』也曾最相待過。如今卻聽莊客搬口,便疏 慢了我,正是『人無千日好!』」卻待要打宋江。那莊客撇了燈籠,便向前來勸。正 勸不開,只見兩三盞燈籠飛也似來。柴大官人親趕到,說:「我接不著押司,如何卻 在這裏鬧?」那莊客便把跐了火鍁的事說一遍。柴進笑道:「大漢,你不認得這位奢 遮的押司?」那漢道:「奢遮殺,問他敢比得我鄆城宋押司,他可能!」柴進大笑道 :「大漢,你認得宋押司不?」那漢道:「我雖不曾認得,江湖上久聞他是個及時雨 宋公明,──是個天下聞名的好漢!」柴進問道:「如何見得他是天下聞名的好漢? 」那漢道:「卻纔不說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頭有尾,有始有終!我如今只等病好 時,便去投奔他。」柴進道:「你要見他麽?」那漢道:「不要見他說甚的!」柴進 道:「大漢,遠便十萬八千里,近便只在你面前。」柴進指著宋江,便道:「此位便 是及時雨宋公明。」那漢道:「真個也不是?」宋江道:「小可便是宋江。」那漢定 睛看了看,納頭便拜,說道:「我不信今日早與兄長相見!」宋江道:「何故如此錯 愛?」那漢道:「卻纔甚是無禮,萬望恕罪!『有眼不識泰山!』」跪在地下,那裏 肯起來。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
柴進指那漢,說出他姓名,何處人氏。有分教:
山中猛虎,見時魄散魂離;林下強人,撞著心驚膽裂。
正是:
說開星月無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
畢竟柴大官人說出那漢還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橫海郡柴進留賓 景陽岡武松打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