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縣見了,問道:「都頭告甚麽?」武松告說:「小人親兄武大被西門慶與嫂通 姦,下毒藥謀殺性命。這兩個便是證見。要相公做主則個。」知縣先問了何九叔並鄆 哥口詞,當日與縣吏商議。原來縣吏都是與西門慶有首尾的,官人自不必說;因此, 官吏通同計較道:「這件事難以理問。」知縣道:「武松,你也是個本縣都頭,不省 得法度?自古道:『捉姦見雙,捉賊見贓,殺人見傷。』你那哥哥的屍首又沒了,你 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只憑這兩個言語便問他殺人公事,莫非忒偏向麽?你不可造次 。須要自己尋思,當行即行。」武松懷裏去取出兩塊酥黑骨頭,十兩銀子,一張紙, 告道:「覆告相公:這個須不是小人捏合出來的。」知縣看了道:「你且起來,待我 從長商議。可行時便與你拿問。」何九叔、鄆哥都被武松留在房裏。當日西門慶得知 ,卻使心腹人來縣裏許官吏銀兩。
次日早晨,武松在廳上告稟,催逼知縣拿人。誰想這官人貪圖賄賂,回出骨殖並 銀子來,說道:「武松,你休聽外人挑撥你和西門慶做對頭;這件事不明白,難以對 理。聖人云:『經目之事,猶恐未真;背後之言,豈能全信?』不可一時造次。」獄 吏便道:「都頭,但凡人命之事,須要屍、傷、病、物、蹤,——五件俱全,方可推 問得。」武松道:「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卻又理會。」收了銀子和骨殖,再付與何 九叔收下了;下廳來到自己房內,叫士兵安排飯食與何九叔同鄆哥喫,「留在房裏相 等一等,我去便來也。」又自帶了三兩個士兵,離了縣衙,將了硯瓦筆墨,就買了三 五張紙藏在身邊,就叫兩個士兵買了個豬首,一隻鵝,一隻雞,一擔酒,和些果品之 類,安排在家裏。約莫也是巳牌時候,帶了個士兵來到家中。那婦人已知告狀不准, 放下心不怕他,大著膽看他怎的。武松叫道:「嫂嫂,下來,有句話說。」那婆娘慢 慢地行下樓來問道:「有甚麽話說?」武松道:「明日是亡兄斷七;你前日惱了諸鄰 舍街坊,我今日特地來把杯酒,替嫂嫂相謝衆鄰。」那婦人大剌剌地說道:「謝他們 怎地?」武松道:「禮不可缺。」喚士兵先去靈床子前,明晃晃的點起兩枝蠟燭,焚 起一爐香,列下一陌紙錢,把祭物去靈前擺了,堆盤滿宴,鋪下酒食果品之類,叫一 個士兵後面燙酒,兩個士兵門前安排桌凳,又有兩個前後把門。
武松自分付定了,便叫:「嫂嫂,來待客。我去請來。」先請隔壁王婆。那婆子 道:「不消生受,教都頭作謝。」武松道:「多多相擾了乾娘,自有個道理。先備一 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兒,收拾了門戶,從後門走過來。武松道:「嫂 嫂坐主位,乾娘對席。」婆子已知道西門慶回話了,放心著喫酒。兩個都心裏道:「 看他怎地!」武松又請這邊下鄰開銀鋪的姚二郎姚文卿。二郎道:「小人忙些,不勞 都頭生受。」武松拖住便道:「一杯淡酒,又不長久,便請到家。」那姚二郎只得隨 順到來,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又去對門請兩家。一家是開紙馬鋪的趙四郎趙仲銘。 四郎道:「小人買賣撇不得,不及陪奉。」武松道:「如何使得;衆高鄰都在那裏了 。」不由他不來,被武松扯到家裏,道:「老人家爺父一般。」便請在嫂嫂肩下坐了 。又請對門那賣冷酒店的胡正卿。那人原是吏官出身,便瞧道有些尷尬,那裏肯來, 被武松不管他,拖了過來,卻請去趙四郎肩下坐了。武松道:「王婆,你隔壁是誰? 」王婆道:「他家是賣餶飿兒的。」張公卻好正在屋裏,見武松入來,喫了一驚道: 「都頭沒甚話說?」武松道:「家間多擾了街坊,相請喫杯淡酒。」那老兒道:「哎 呀!老子不曾有些禮數到都頭家,卻如何請老子喫酒?」武松道:「不成微敬,便請 到家。」老兒喫武松拖了過來,請去姚二郎肩下坐地。說話的,爲何先坐的不走了? 原來都有士兵前後把著門,都是監禁的一般。
武松請到四家鄰舍並王婆,和嫂嫂共是六人。武松掇條凳子,卻坐在橫頭,便叫 士兵把前後門關了。那後面士兵自來篩酒。武松唱個大喏,說道:「衆高鄰休怪小人 粗鹵,胡亂請些個。」衆鄰舍道:「小人們都不曾與都頭洗泥接風,如今倒來反擾。 」武松笑道:「不成意思,衆高鄰休得笑話則個。」士兵只顧篩酒。衆人懷著鬼胎, 正不知怎地。看看酒至三杯,那胡正卿便要起身,說道:「小人忙些個。」武松叫道 :「去不得;既來到此,便忙也坐一坐。」那胡正卿心頭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暗暗地心思道:「既是好意請我們喫酒,如何卻這般相待,不許人動身!」只得坐 下。武松道:「再把酒來篩。」士兵斟到第四杯酒,前後共喫了七杯酒過,衆人卻似 喫了呂太后一千個筵席!只見武松喝叫士兵:「且收拾過了杯盤,少間再喫。」武松 抹桌子。衆鄰舍卻待起身。武松把兩隻手一攔,道:「正要說話。一干高鄰在這裏, 中間那位高鄰會寫字?」姚二郎便道:「此位胡正卿極寫得好。」武松便唱個喏,道 :「相煩則個。」便捲起雙袖,去衣裳底下颼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來;右手四指 籠著刀靶,大拇指按住掩心,兩隻圓彪彪怪眼睜起,道:「諸位高鄰在此,小人『冤 各有頭,債各有主,』只要衆位做個證見!」
只見武松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四家鄰舍,驚得目瞪口呆,罔知所措, 都面面廝覰,不敢做聲。武松道:「高鄰休怪,不必喫驚。武松雖是個粗鹵漢子,— —便死也不怕!——還省得『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並不傷犯衆位,只煩高鄰做個 證見。若有一位先走的,武松翻過臉來休怪!教他先喫我五七刀了去,武二便償他命 也不妨!」衆鄰舍都目瞪口呆,再不敢動。武松看著王婆,喝道:「兀的老豬狗聽著 !我的哥哥這個性命都在你身上!慢慢地卻問你!」回過臉來,看著婦人,罵道:「 你那淫婦聽著!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謀害了?從實招來,我便饒你!」那婦人道: 「叔叔,你好沒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說猶未了,武松把刀肐 察了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那婦人頭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腳踢倒了,隔桌 子把這婦人輕輕地提將過來,一交放翻在靈床面前,兩腳踏住;右手拔起刀來,指定 王婆道:「老豬狗!你從實說!」那婆子要脫身脫不得,只得道:「不消都頭發怒, 老身自說便了。」
武松叫士兵取過紙墨筆硯,排好了桌子;把刀指著胡正卿道:「相煩你與我聽一 句寫一句。」胡正卿肐答答註:月字旁荅。抖著說:「小……小人……便……寫…… 寫。」討了些硯水,磨起墨來。胡正卿拿著筆拂那紙,道:「王婆,你實說!」那婆 子道:「又不干我事,教說甚麽?」武松道:「老豬狗!我都知了,你賴那個去!你 不說時,我先剮了這個淫婦,後殺你這老狗!」提起刀來,望那婦人臉上便閉註:手 字旁閉。兩閉註:手字旁閉。。那婦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饒我!你放我起來,我 說便了!」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跪在靈床子前,喝一聲「淫婦快說!」那婦人驚 得魂魄都沒了,只得從實招說;將那日放簾子因打著西門慶起,並做衣裳入馬通姦, 一一地說;次後來怎生踢了武大,因何設計下藥,王婆怎地教唆撥置,從頭至尾,說 了一遍。武松叫他說一句,卻叫胡正卿寫一句。王婆道:「咬蟲!你先招了,我如何 賴得過!只苦了老身!」王婆也只得招認了。把這婆子口詞也叫胡正卿寫了。從頭至 尾都寫在上面。叫他兩個都點指畫了字,就叫四家鄰舍畫了名,也畫了字。叫士兵解 肐註:月字旁荅。膊來,背接綁了這老狗,捲了口詞,藏在懷裏。叫士兵取碗酒來供 養在靈床子前,拖過這婦人來跪在靈前,喝那老狗也跪在靈前,灑淚道:「哥哥靈魂 不遠!今日兄弟與你報仇雪恨!」叫士兵把紙錢點著。那婦人見勢不好,卻待要叫, 被武松腦揪倒來,兩隻腳踏住他兩隻胳膊,扯開胸脯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 去胸前只一剜,口裏銜著刀,雙手去挖開胸脯,摳出心肝五臟,供養在靈前;胳察一 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四家鄰舍眼都定了,只掩了臉,看他忒凶,又不敢 勸,只得隨順他。武松叫士兵去樓上取下一床被來把婦人頭包了,揩了刀,插在鞘裏 ;洗了手,唱個喏,道:「有勞高鄰,甚是休怪。且請衆位樓上少坐,待武二便來。 」四家鄰舍都面面相看,不敢不依他,只得都上樓去坐了。武松分付士兵,也教押了 王婆上樓去。關了樓門,著兩個士兵在樓下看守。
武松包了婦人那顆頭,一直奔西門慶生藥鋪前來,看著主管,唱個喏,問道:「 大官人在麽?」主管道:「卻才出去。」武松道:「借一步閑說一句。」那主管也有 些認得武松,不敢不出來。武松一引引到側首僻靜巷內,驀然翻過臉來道:「你要死 卻是要活?」主管慌道:「都頭在上,小人又不曾傷犯了都……」武松道:「你要死 ,休說西門慶去向!你若要活,實對我說西門慶在那裏!」主管道:「卻才和……和 一個相識……去……去獅子橋下大酒樓上喫……」武松聽了,轉身便走。那主管驚得 半晌移腳不動,自去了。
且說武松逕奔到獅子橋下酒樓前,便問酒保道:「西門慶大郎和甚人喫酒?」酒 保道:「和一個一般的財主在樓上街邊閣兒裏喫酒。」武松一直撞到樓上,去閣子前 張時,窗眼裏見西門慶坐著主位,對面一個坐著客席,兩個唱的粉頭坐在兩邊。武松 把那被包打開一抖,那顆人頭血淋淋的滾出來。武松左手提了人頭,右手拔出尖刀, 挑開簾子,鑽將入來,把那婦人頭望西門慶臉上摜將來。西門慶認得是武松,喫了一 驚,叫聲「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隻腳跨上窗檻,要尋走路,見下面是街, 跳不下去,心裏正慌。說時遲,那時快;武松卻用手略按一按,托地已跳在桌子上, 把些盞兒碟兒都踢下來。兩個唱的行院驚得走不動。那個財主官人慌了腳手,也倒了 。西門慶見來得凶,便把手虛指一指,早飛起右腳來。武松只顧奔入去,見他腳起, 略閃一閃,恰好那一腳正踢中武松右手,那口刀踢將起來,直落下街心裏去了。西門 慶見踢去了刀,心裏便不怕他,右手虛照一照,左手一拳,照著武松心窩裏打來;卻 被武松略躲個過,就勢裏從脅下鑽入來,左手帶住頭,連肩胛只一提,右手早捽住西 門慶左腳,叫聲「下去」,那西門慶,一者冤魂纏定,二乃天理難容,三來怎當武松 神力,只見頭在下,腳在上,倒撞落在街心裏去了,跌得個「發昏章第十一」!街上 兩邊人都喫了一驚。武松伸手下凳子邊提了淫婦的頭,也鑽出窗子外,湧身望下只一 跳,跳在當街上;先搶了那口刀在手裏,看這西門慶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只 把眼來動。武松按住,只一刀,割下西門慶的頭來;把兩顆頭相結在一處,提在手裏 ;把著那口刀,一直奔回紫石街來;叫士兵開了門,將兩顆人頭供養在靈前;把那碗 冷酒澆奠了,有灑淚道:「哥哥靈魂不遠,早升天界!兄弟與你報仇,殺了姦夫和淫 婦,今日就行燒化。」便叫士兵樓上請高鄰下來,把那婆子押在前面。武松拿著刀, 提了兩顆人頭,再對四家鄰舍道:「我又有一句話,對你們高鄰說,須去不得!」那 四家鄰舍叉手拱立,盡道:「都頭但說,我衆人一聽尊命。」武松說出這幾句話來, 有分教:
景陽岡好漢,屈做囚徒;陽穀縣都頭,變作行者。
畢竟武松說出甚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母夜叉孟州道賣人肉 武都頭十字坡遇張青
話說當下武松對四家鄰舍道:「小人因與哥哥報讎雪恨,犯罪正當其理,雖死而 不怨;卻纔甚是驚嚇了高鄰。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我哥哥靈床子就今 燒化了。家中但有些一應物件,望煩四位高鄰與小人變賣些錢來,作隨衙用度之資, 聽候使用。今去縣裏首告,休要管小人罪犯輕重,只替小人從實證一證。」隨即取靈 牌和紙錢燒化了;樓上有兩個箱籠,取下來,打開看了,付與四鄰收貯變賣;卻押那 婆子,提了兩顆人頭,逕投縣裏來。此時哄動了一個陽穀縣,街上看的人不計其數。 知縣聽得人來報了,先自駭然,隨即陞廳。武松押那王婆在廳前跪下,行兇刀子和兩 顆人頭放在階下。武松跪在左邊,婆子跪在中間,四家鄰舍跪在右邊。武松懷中取出 胡正卿寫的口詞從頭至尾告說一遍。知縣叫那令史先問了王婆口詞,一般供說,四家 鄰舍指證明白;又喚過何九叔、鄆哥,都取了明白供狀,喚當該仵作行人,委吏一員 ,把這一干人押到紫石街簡驗了婦人身屍,獅子橋下酒樓前簡驗了西門慶身屍,明白 填寫屍單格目,回到縣裏,呈堂立案。知縣叫取長枷且把武松同這婆子枷了,收在監 內;一干平人寄監在門房裏。
且說縣官念武松是個義氣烈漢,又想他上京去了這一遭,一心要周全他;又尋思 他的好處,便喚該吏商議道:「念武松那廝是個有義的漢子,把這人們招狀從新做過 ,改作『武松因祭獻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爭,婦人將靈床推倒;救護亡 兄神主,與嫂鬥毆,一時殺死。次後西門慶因與本婦通姦,前來強護,因而鬥毆;互 相不伏,扭打至獅子橋邊,以致鬥殺身死。』」讀欵狀與武松聽了,寫一道申解公文 ,將這一干人犯解本管東平府申請發落。這陽穀縣雖是個小縣分,倒有仗義的人:有 那上戶之家都資助武松銀兩;也有送酒食錢米與武松的。武松到下處將行李寄頓士兵 收了;將了十二三兩銀子與了鄆哥的老爹。武松管下的士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當下 縣吏領了公文,抱著文卷並何九叔的銀子、骨殖、招詞、刀仗,帶了一干人犯,上路 望東平府來。衆人到得府前,看的人哄動了衙門口。
且說府尹陳文昭聽得報來,隨即陞廳。那陳府尹是個聰察的官,已知這件事了; 便叫押過這一干人犯,就當廳先把陽谷縣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狀招欵看過,將這一 干人一一審錄一遍;把贓物並行兇刀仗封了,發與庫子收領上庫;將武松的長枷換了 一面輕罪枷枷了,下在牢裏;把這婆子換一面重囚枷釘了,禁在提事司監死囚牢裏收 了;喚過縣吏領了回文,發落何九叔、鄆哥、四家鄰舍:「這六人且帶回縣去,寧家 聽候。本主西門慶妻子留在本府羈管聽候。等朝廷明降,方始細斷。」那何九叔、鄆 哥、四家鄰舍,縣吏領了,自回本縣去了。武松下在牢裏,自有幾個士兵送飯。
且說陳府尹哀憐武松是個仗義的烈漢,時常差人看覰他;因此節級牢子都不要他 一文錢,倒把酒食與他喫。陳府尹把這招稿卷宗都改得輕了,申去省院詳審議罪;卻 使心腹人齎了一封緊要密書星夜投京師來替他幹辦。那刑部官有和陳文昭好的,把這 件事直稟過了省院官,議下罪犯:「據王婆生情造意,哄誘通姦,唆使本婦下藥毒死 親夫;又令本婦趕逐武松不容祭祀親兄,以致殺死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倫,擬合淩 遲處死。據武松雖系報兄之仇,鬥殺西門慶姦夫人命,亦則自首,難以釋免,脊仗四 十,刺配二千里外。姦夫淫婦雖該重罪,已死勿論。其餘一干人犯釋放寧家。文書到 日,即便施行。」東平府尹陳文昭看了來文,隨即行移,拘到何九叔、鄆哥並四家鄰 舍和西門慶妻小,一干人等都到廳前聽斷。牢中取出武松,讀了朝廷明降,開了長枷 ,脊仗四十——上下公人都看覰他,止有五七下著肉。——取一面七斤半鐵葉團頭護 身枷,釘了,臉上免不得刺了兩行「金印」,叠配孟州牢城。其餘一干衆人,省諭發 落,各放寧家。大牢裏取出王婆,當廳聽命。讀了朝廷明降,寫了犯繇牌,畫了伏狀 ,便把這婆子推上木驢,四道長釘,三條綁索,東平府尹判了一個字:「剮!」上坐 ,下擡;破鼓響,碎鑼鳴;犯繇前引,混棍後催;兩把尖刀舉,一朵紙花搖;帶去東 平府市心裏喫了一剮。
話裏只說武松帶上行枷,看剮了王婆,有那原舊的上鄰姚二郎將變賣家私什物的 銀兩交付與武松收受,作別自回去了,當廳押了文帖,著兩個防送公人領了,解赴孟 州交割。府尹發落已了。只說武松與兩個防送公人上路,有那原跟的士兵付與了行李 ,亦回本縣去了。武松自和兩個公人離了東平府,迤邐取路投孟州來。那兩個公人知 道武松是個好漢,一路只是小心伏侍他,不敢輕慢他些個。武松見他兩個小心,也不 和他計較;包裹裏有的是金銀,但過村坊鋪店,便買酒買肉和他兩個公人喫。
話休絮繁。武松自從三月初頭殺了人,坐了兩個月監房,如今來到孟州路上,正 是六月前後,炎炎火日當天,爍石流金之際,只得趕早涼而行。約莫也行了二十餘日 ,來到一條大路,三個人已到嶺上,卻是巳牌時分。武松道:「你們且休坐了,趕下 嶺去,尋些酒肉喫。」兩個公人道:「也說得是。」三個人奔過嶺來,只一望時,見 遠遠地土坡下約有數間草房,傍著溪邊柳樹上挑出個酒簾兒。武松見了,指道:「那 裏不有個酒店!」三個人奔下嶺來,山岡邊見個樵夫挑一擔柴過去。武松叫道:「漢 子,借問這裏叫做甚麽去處?」樵夫道:「這嶺是孟州道。嶺前面大樹林邊便是有名 的十字坡。」武松問了,自和兩個公人一直奔到十字坡邊看時,爲頭一株大樹,四五 個人抱不交,上面都是枯藤纏著。看看抹過大樹邊,早望見一個酒店,門前窗檻邊坐 著一個婦人:露出綠紗衫兒來,頭上黃烘烘的插著一頭釵環,鬢邊插著些野花。見武 松同兩個公人來到門前,那婦人便走起身來迎接,——下面繫一條鮮紅生絹裙,搽一 臉胭脂鉛粉,敞開胸脯,露出桃紅紗主腰,上面一色金紐。——說道:「客官,歇腳 了去。本家有好酒、好肉。要點心時,好大饅頭!」
兩個公人和武松入到裏面,一副柏木桌凳座頭上,兩個公人倚了棍棒,解下那纏 袋,上下肩坐了。武松先把脊背上包裹解下來放在桌子上,解了腰間搭膊,脫下布衫 。兩個公人道:「這裏又沒人看見,我們擔些利害,且與你除了這枷,快活喫兩碗酒 。」便與武松揭了封皮,除下枷來,放在桌子底下,都脫了上半截衣裳,搭在一邊窗 檻上。只見那婦人笑容可掬道:「客官,打多少酒?」武松道:「不要問多少,只顧 燙來。肉便切三五斤來。一發算錢還你。」那婦人道:「也有好大饅頭。」武松道: 「也把三二十個來做點心。」那婦人嘻嘻地笑著入裏面托出一大桶酒來,放下三隻大 碗,三雙箸,切出兩盤肉來,一連篩了四五巡酒,去竈上取一籠饅頭來放在桌子上。 兩個公人拿起來便喫。
武松取一個拍開看了,叫道:「酒家,這饅頭是人肉的,是狗肉的?」那婦人嘻 嘻笑道:「客官,休要取笑。清平世界,蕩蕩乾坤,那裏有人肉的饅頭,狗肉的滋味 。我家饅頭積祖是黃牛的。」武松道:「我從來走江湖上,多聽得人說道:大樹十字 坡,客人誰敢那裏過?肥的切做饅頭餡,瘦的卻把去填河!」
那婦人道:「客官,那得這話?這是你自捏出來的。」武松道:「我見這饅頭餡 內有幾根毛——一像人小便處的毛一般,以此疑忌。」武松又問道:「娘子,你家丈 夫卻怎地不見?」那婦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時,你獨 自一個須冷落?」那婦人笑著尋思道:「這賊配軍卻不是作死!倒來戲弄老娘,正是 『燈蛾撲火,惹焰燒身,』不是我來尋你。我且先對付那廝!」這婦人便道:「客官 ,休要取笑;再喫幾碗了,去後面樹下乘涼。要歇,便在我家安歇不妨。」武松聽了 這話,自家肚裏尋思道:「這婦人不懷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他!」武松又道:「大 娘子,你家這酒好生淡薄,別有甚好酒,請我們喫幾碗。」那婦人道:「有些十分香 美的好酒,只是渾些。」武松道:「最好,越渾越好。」那婦人心裏暗笑,便去裏面 托出一鏇渾色酒來。武松看了道:「這個正是好生酒,只宜熱喫最好。」那婦人道: 「還是這位客官省得。我燙來你嘗看。」婦人自笑道:「這個賊配軍正是該死!倒要 熱喫!這藥卻是發作得快!那廝便是我手裏行貨!」燙得熱了,把將過來篩作三碗, 笑道:「客官,試嘗這酒。」兩個公人那裏忍得饑渴,只顧拏起來喫了。武松便道: 「娘子,我從來喫不得寡酒,你再切些肉來與我過口。」張得那婦人轉身入去,卻把 這酒潑在僻暗處,只虛把舌頭來咂,道:「好酒!還是這個酒衝得人動!」
那婦人那曾去切肉;只虛轉一遭,便出來拍手叫道:「倒也!倒也!」那兩個公 人只見天旋地轉,噤了口,望後撲地便倒。武松也雙眼緊閉,撲地仰倒在凳邊。只聽 得笑道:「著了,繇你奸似鬼,喫了老娘的洗腳水!」便叫:「小二,小三,快出來 !」只聽得飛奔出兩個蠢漢來。聽他先把兩個公人先扛了進去,這婦人便來桌上提那 包裹並公人的纏袋。想是捏一捏,約莫裏面已是金銀,只聽得他大笑道:「今日得這 三個行貨倒有好兩日饅頭賣,又得這若干東西!」聽得把包裹纏袋提入進去了,隨聽 他出來看這兩個漢子扛擡武松,那裏扛得動,直挺挺在地下,卻似有千百斤重的。只 聽得婦人喝道:「你這鳥男女只會喫飯喫酒,全沒些用,直要老娘親自動手!這個鳥 大漢卻也會戲弄老娘!這等肥胖,好做黃牛肉賣。那兩個瘦蠻子只好做水牛肉賣。扛 進去先開剝這廝用!」聽他一頭說,一頭想是脫那綠紗衫兒,解了紅絹裙子,赤膊著 ,便來把武松輕輕提將起來。武松就勢抱住那婦人,把兩隻手一拘拘將攏來,當胸前 摟住;卻把兩隻腿望那婦人下半截只一挾,壓在婦人身上,只見他殺豬也似叫將起來 。那兩個漢子急待向前,被武松大喝一聲,驚得呆了。那婦人被按壓在地上,只叫道 :「好漢饒我!」那裏敢掙扎。只見門前一人挑一擔柴歇在門首。望見武松按倒那婦 人在地上,那人大踏步跑將進來,叫道:「好漢息怒!且饒恕了,小人自有話說。」
武松跳將起來,把左腳踏住婦人,提著雙拳,看那人時,頭戴青紗凹面巾;身穿 白布衫,下面腿絣護膝,八搭麻鞋;腰繫著纏袋;生得三拳骨叉臉兒,微有幾根髭髯 ,年近三十五六,看著武松,叉手不離方寸,說道:「願聞好漢大名?」武松道:「 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頭武松的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陽岡打虎的武都頭 ?」武松回道:「然也!」那人納頭便拜道:「聞名久矣,今日幸得拜識。」武松道 :「你莫非是這婦人的丈夫?」那人道:「是小人的渾家。『有眼不識泰山;』不知 怎地觸犯了都頭?可看小人薄面,望乞恕罪!」武松慌忙放起婦人來,便問:「我看 你夫妻兩個也不是等閒的人,願求姓名。」那人便叫婦人穿了衣裳,快近前來拜了武 松。武松道:「卻纔衝撞,嫂嫂休怪。」那婦人便道:「有眼不識好人,一時不是, 望伯伯恕罪。且請伯伯裏面坐地。」武松又問道:「你夫妻二位高姓大名?如何知我 姓名?」那人道:「小人姓張,名青,原是此間光明寺種菜園子。爲因一時爭些小事 ,性起,把這光明寺僧行殺了,放把火燒做白地;後來也沒對頭,官司也不來問。小 人只在此大樹坡下剪徑。忽一日,有個老兒挑擔子過來,小人欺負他老,搶出去和他 廝並,鬥了二十餘合,被那老兒一匾擔打翻。原來那老兒年紀小時專一剪徑,因見小 人手腳活便,帶小人歸去到城裏,教了許多本事,又把這個女兒招贅小人做了女婿。 城裏怎地住得,只得依舊來此間蓋些草屋,賣酒爲生;實是只等客商過住,有那些入 眼的,便把些蒙汗藥與他喫了便死,將大塊好肉切做黃牛肉賣,零碎小肉做餡子包饅 頭。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裏賣。如此度日。小人因好結識江湖上好漢,人都叫小人做 菜園子張青。俺這渾家姓孫,全學得他父親本事,人都喚他做母夜叉孫二娘。小人卻 纔回來,聽得渾家叫喚,誰想得遇都頭!小人多曾分付渾家道:『三等人不可壞他: 第一是雲遊僧道,他不曾受用過分了,又是出家的人。……。』則恁地,也爭些兒壞 了一個驚天動地的人:原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姓魯,名達;爲因三拳打 死了一個鎮關西,逃走上五臺山落發爲僧;因他脊梁上有花繡,江湖上都呼他做花和 尚魯智深;使一條渾鐵禪杖,重六十來斤;也從這裏經過。渾家見他生得肥胖,酒裏 下了些蒙汗藥,扛入在作坊裏。正要動手開剝,小人恰好歸來,見他那條禪杖非俗, 卻慌忙把解藥救起來,結拜爲兄。打聽他近日占了二龍山寶珠寺,和一個甚麽青面獸 楊志霸在那方落草。小人幾番收得他相招的書信,只是不能夠去。……」武松道:「 這兩個,我也在江湖上多聞他名。」張青道:「只可惜了一個頭陀,長七八尺,一條 大漢,也把來麻壞了!小人歸得遲了些個,已把他卸下四足。如今只留得一個箍頭的 鐵界尺,一領皂直裰,一張度牒在此。別的不打緊,有兩件物最難得:一件是一百單 八顆人頂骨做成的數珠,一件是兩把雪花鑌鐵打成的戒刀。想這頭陀也自殺人不少, 直到如今,那刀要便半夜裏嘯響。小人只恨道不曾救得這個人,心裏常常憶念他。『 第二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他們是衝州撞府,逢場作戲,陪了多少小心得來的錢物 ;若還結果了他,那廝們你我相傳,去戲臺上說得我等江湖上好漢不英雄。』又分付 渾家:『第三是各處犯罪流配的人,中間多有好漢在裏頭,切不可壞他。』不想渾家 不依小人的言語,今日又衝撞了都頭。幸喜小人歸得早些。——卻是如何起了這片心 ?」母夜叉孫二娘道:「本是不肯下手;一者見伯伯包裹沈重,二乃怪伯伯說起風話 ,因此一時起意。」武松道:「我是斬頭瀝血的人,何肯戲弄良人。我見嫂嫂瞧得我 包裹緊,先疑忌了,因此,特地說些風話,漏你下手。那碗酒,我已潑了,假做中毒 。你果然來提我。一時拿住,甚是衝撞了,嫂嫂休怪。」張青大笑起來,便請武松直 到後面客席裏坐定。武松道:「兄長,你且放出那兩個公人則個。」張青便引武松到 人肉作坊裏;看時,見壁上繃著幾張人皮,梁上吊著五七條人腿。見那兩個公人,一 顛一倒,挺著在剝人凳上。武松道:「大哥,你且救起他兩個來。」張青道:「請問 都頭,今得何罪?配到何處去?」武松把殺西門慶並嫂的緣由一一說了一遍。張青夫 妻兩個歡喜不盡,便對武松說道:「小人有句話,未知都頭如何?」武松道:「大哥 ,但說不妨。」張青不慌不忙,對武松說出那幾句話來,有分教武松大鬧了孟州城, 哄動了安平寨。直教:
打翻拽象拖牛漢,攧倒擒龍捉虎人。
畢竟張青對武松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武松威震平安寨 施恩義奪快活林
話說當下張青對武松說道:「不是小人心歹;比及都頭去牢城營裏受苦,不若就 這裏把兩個公人做翻,且只在小人家裏過幾時。若是都頭肯去落草時,小人親自送至 二龍山寶珠寺與魯智深相聚入夥。如何?」武松道:「最是兄長好心顧盼小弟。只是 一件,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漢。這兩個公人於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伏侍我來, 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你若敬愛我時,便與我救起他兩個來,不可害他。」張 青道:「都頭既然如此仗義,小人便救醒了。」當下張青叫火家便從剝人凳上攙起兩 個公人來,孫二娘便去調一碗解藥來。張青扯住耳朵灌將下去。沒半個時辰,兩個公 人如夢中睡覺的一般,爬將起來,看了武松說道:「我們卻如何醉在這裏?這家恁麽 好酒!我們又喫不多,便恁地醉了!記著他家,回來再問他買喫!」武松笑將起來。 張青、孫二娘也笑。兩個公人正不知怎地。那兩個火家自去宰殺雞鵝;煮得熟了,整 頓杯盤端坐。張青教擺在後面葡萄架下,放了桌凳坐頭。張青便邀武松並兩個公人到 後園內。武松便讓兩個公人上面坐了,張青、武松在下面朝上坐了,孫二娘坐在橫頭 ,兩個漢子輪番斟酒,來往搬擺盤饌。張青勸武松飲酒;至晚,取出那兩口戒刀來, 叫武松看了,果是鑌鐵打的,非一日之功。兩個又說些江湖上好漢的勾當,卻是殺人 放火的事。武松又說:「山東及時雨宋公明仗義疏財,如此豪傑,如今也爲事逃在柴 大官人莊上。」兩個公人聽得,驚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難得你兩個送我到 這裏了,終不成有害你之心。我等江湖上好漢們說話,你休要喫驚。我們並不肯害爲 善的人。你只顧喫酒,明日到孟州時,自有相謝。」當晚就張青家裏歇了。
次日,武松要行,張青那裏肯放,一連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忽然感激張青夫妻 兩個。論年齒,張青卻長武松九年,因此,張青便把武松結拜爲弟。武松再辭了要行 。張青又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纏袋,來交還了,又送十來兩銀子與武松,把 二三兩碎銀子齎發兩個公人。武松就把這十兩銀子一發與了兩個公人,再帶上行枷, 依舊貼了封皮。張青和孫二娘送出門前。武松忽然感激只得灑淚別了,取路投孟州來 。未及晌午,早來到城裏。直至州衙,當廳投下了東平府文牒。州尹看了,收了武松 ,自押了回文與兩個公人回去,不在話下。隨即卻把武松帖發本處牢城營來。當日武 松來到牢城營前,看見一座牌額,上書三個大字,寫著道「平安寨。」公人帶武松到 單身房裏,公人自去下文書,討了收管,不必得說。
武松自到單身房裏,早有十數個一般的囚徒來看武松,說道:「好漢,你新到這 裏,包裹裏若有人情的書信並使用的銀兩,取在手頭,少刻差撥到來,便可送與他, 若喫殺威棒時,也打得輕。若沒人情送與他時,端的狼狽。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 特地報你知道。豈不聞『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們只怕你初來不省得,通你得知 。」武松道:「感謝你們衆位指教我。小人身邊略有些東西。若是他好問我討時,便 送些與他;若是硬問我要時,一文也沒!」衆囚徒道:「好漢!休說這話!古人道: 『不怕官,只怕管;』『在人矮簷下,怎敢不低頭!』只是小心便好。」
話猶未了,只見一個道:「差撥官人來了!」衆人都自散了。武松解了包裹坐在 單身房裏。只見那個人走將入來問道:「那個是新到囚徒?」武松道:「小人便是。 」差撥道:「你也是安眉帶眼的人,直須要我開口?說你是景陽岡打虎的好漢,陽谷 縣做都頭,只道你曉事,如何這等不達時務!——你敢來我這裏!貓兒也不喫你打了 !」武松道:「你到來發話,指望老爺送人情與你?半文也沒!我精拳頭有一雙相送 !碎銀有些,留了自買酒喫!看你怎地奈何我!沒地裏到把我發回陽穀縣去不成!」 那差撥大怒去了。又有衆囚徒走攏來說道:「好漢!你和他強了,少間苦也!他如今 去,和管營相公說了,必然害你性命!」武松道:「不怕!隨他怎麽奈何我!文來文 對!武來武對!」正在那裏說未了,只見三四個人來單身房裏叫喚新到囚人武松。武 松應道:「老爺在這裏,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甚麽!」那來的人把武松一帶帶到點 視廳前。那管營相公正在廳上坐。五六個軍漢押武松在當面。管營喝叫除了行枷,說 道:「你那囚徒省得太祖武德皇帝舊制:但凡初到配軍,須打一百殺威棒。那兜拕的 ,背將起來!」武松道:「都不要你衆人鬧動;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拕!我若是躲閃 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漢!從先打過的都不算,從新再打起!我若叫一聲便不是陽穀縣 爲事的好男子!」——兩邊看的人都笑道:「這癡漢弄死!且看他如何熬!」——「 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兒,打我不快活!」兩下衆人都笑起來。那軍漢拿起棍來 ,吆呼一聲,只見管營相公身邊,立著一個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紀,白淨 面皮,三綹髭髯;額頭上縛著白手帕,身上穿著一領青紗上蓋,把一條白絹搭膊絡著 手。那人便去管營相公耳朵邊略說了幾句話。只見管營道:「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 途中曾害甚病來?」武松道:「我於路不曾害!酒也喫得!肉也喫得!飯也喫得!路 也走得!」管營道:「這廝是途中得病到這裏,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這頓殺威 棒。」兩邊行杖的軍漢低低對武松道:「你快說病。這是相公將就你,你快只推曾害 便了。」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乾淨!我不要留這一頓『寄庫棒!』寄 下倒是鈎腸債,幾時得了!」兩邊看的人都笑。管營也笑道:「想你這漢子多管害熱 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聽他,且把去禁在單身房裏。」
三四個軍人引武松依前送在單身房裏。衆囚徒都來問道:「你莫不有甚好相識書 信與管營麽?」武松道:「並不曾有。」衆囚徒道:「若沒時,寄下這頓棒,不是好 意,晚間必然來結果你。」武松道:「還是怎地來結果我?」衆囚徒道:「他到晚把 兩碗乾黃倉米飯來與你喫了,趁飽帶你去土牢裏,把索子捆翻,著藁薦卷了你,塞了 你七竅,顛倒豎在壁邊,不消半個更次便結果了你性命;這個喚做『盆吊。』」武松 道:「再有怎地安排我?」衆人道:「再有一樣,也是把你來捆了,卻把一個布袋, 盛一袋黃沙,將來壓在你身上,也不消一個更次便是死的:這個喚『土布袋。』」武 松又問道:「還有甚麽法度害我?」衆人道:「只是這兩件怕人些,其餘的也不打緊 。」衆人說猶未了,只見一個軍人托著一個盒子入來,問道:「那個是新配來的武都 頭?」武松答道:「我便是!有甚麽話說?」那人答道:「管營叫送點心在這裏。」 武松看時,一大鏇酒,一盤肉,一盤子面,又是一大碗汁。武松尋思道:「敢是把這 些點心與我喫了卻來對付我?……我且落得喫了,卻再理會!」武松把那鏇酒來一飲 而盡;把肉和麵都喫盡了。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武松坐在房裏尋思,自己冷笑道: 「看他怎地來對付我!」看看天色晚來,只見頭先那個人又頂一個盒子入來。武松問 道:「你又來怎地?」那人道:「叫送晚飯在這裏。」擺下幾般菜蔬,又是一大鏇酒 ,一大盤煎肉,一碗魚羹,一大碗飯。武松見了,暗暗自忖道:「喫了這頓飯食,必 然來結果我。……且由他!便死也做個飽鬼!落得喫了,卻再計較!」那人等武松喫 了,收拾碗碟回去了。不多時,那個人又和一個漢子兩個來,一個提著浴桶,一個提 一大桶湯,來看著武松道:「請都頭洗浴。」武松想道:
「不要等我洗浴了來下手?……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那兩個漢子安排傾下 湯,武松跳在浴桶裏面洗了一回,隨即送過浴裙手巾,教武松拭了,穿了衣裳。一個 自把殘湯傾了,提了浴桶去。一個便把藤簟紗帳將來挂起,鋪了藤簟,放個涼枕,叫 了安置,也回去了。武松把門關上,拴了,自在裏面思想道:「這個是甚麽意思?… …隨他便了!且看如何!」放倒頭便自睡了。一夜無事。
天明起來,才開得房門,只見夜來那個人提著桶洗面水進來,教武松洗了面,又 取漱口水漱了口;又帶個篦頭待詔來替武松篦了頭,綰個髻子,裹了巾幘;又是一個 人將個盒子入來,取出菜蔬下飯,一大碗肉湯,一大碗飯。武松想道:「由你走道兒 !我且落得喫了!」武松喫罷飯便是一盞茶,卻才茶罷,只見送飯的那個人來請道: 「這裏不好安歇,請都頭去那壁房裏安歇,搬茶搬飯卻便當。」武松道:「這番來了 !我且跟他去看如何!……」一個便來收拾行李被臥;一個引著武松離了單身房裏, 來到前面一個去處,推開房門來,裏面乾乾淨淨的床帳,兩邊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 。武松來到房裏看了存想道:「我只道送我入土牢裏去,卻如何來到這般去處?比單 身房好生齊整!」武松坐到日中,那個人又將一個提盒子入來,手裏提著一注子酒。 將到房中,打開看時,排下四般果子,一隻熟雞,又有許多蒸卷兒。那人便把熟雞來 撕了,將注子裏好酒篩下請都頭喫。武松心裏忖道:「畢竟是如何?……」到晚又是 許多下飯;又請武松洗浴、乘涼、歇息。武松自思道:「衆囚徒也是這般說,我也是 這般想,卻怎地這般請我?……」
到第三日,依前又是如此送飯送酒。武松那日早飯罷,行出寨裏來閑走,只見一 般的囚徒都在那裏,擔水的,劈柴的,做雜工的,卻在晴日頭裏曬著。正是六月炎天 ,那裏去躲這熱。武松卻背叉著手,問道:「你們卻如何在這日頭裏做工?」衆囚徒 都笑起來,回說道:「好漢,你自不知,我們撥在這裏做生活時便是人間天上了,如 何敢指望嫌熱坐地!還別有那沒人情的,將去鎖在大牢裏,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 ,大鐵鏈鎖著,也要過哩!」武松聽罷,去天王堂前後轉了一遭;見紙爐邊一個青石 墩,有個關眼,是縛竿腳的,好塊大石。武松就石上坐了一會,便回房裏來坐地了自 存想,只見那個人又搬酒和肉來。
話休絮煩。武松自到那房裏,住了數日,每日好酒好食搬來請武松喫,並不見害 他的意。武松心裏正委決不下。當日晌午,那人又搬將酒食來。武松忍耐不住,按定 盒子,問那人道:「你是誰家伴當?怎地只顧將酒食來請我?」那人答道:「小人前 日已稟都頭說了,小人是管營相公家裏體己人。」武松道:「我且問你,每日送的酒 食正是誰教你將來請我?喫了怎地?」那人道:「是管營相公家裏的小管營教送與都 頭喫。」武松道:「我是個囚徒,犯罪的人,又不曾有半點好處到管營相公處,他如 何送東西與我喫?」那人道:「小人如何省得。小管營分付道,教小人且送半年三個 月卻說話。」武松道:「卻又作怪!終不成將息得我肥胖了,卻來結果我?——這個 悶葫蘆教我如何猜得破?這酒食不明,我如何喫得安穩?你只說與我,你那小管營是 甚麽樣人,在那裏曾和我相會,我便喫他的酒食。」那個人道:「便是前日都頭初來 時廳上立的那個白手帕包頭、絡著右手那人便是小管營。」武松道:「莫不是穿青紗 上蓋立在管營相公身邊的那個人?」那人道:「正是。」武松道:「我待喫殺威棒時 ,敢是他說,救了我,是麽?」那人道:「正是。」武松道:「卻又蹺蹊!我自是清 河縣人氏,他自是孟州人,自來素不相識,如何這般看覰我?必有個緣故。我且問你 ,那小管營姓甚名誰?」那人道:「姓施,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 恩。」武松聽了道:「想他必是個好男子。你且去請他出來,和我相見了,這酒食便 可喫你的;你若不請他出來和我廝見時,我半點兒也不喫!」那人道:「小管營分付 小人道:『休要說知備細。』教小人待半年三個月方纔說知相見。」武松道:「休要 胡說!你只去請小管營出來和我相會了便罷。」那人害怕,那裏肯去。武松焦躁起來 ,那人只得去裏面說知。
多時,只見施恩從裏面跑將出來看著武松便拜。武松慌忙答禮,說道:「小人是 個治下的囚徒,自來未曾拜識尊顔,前日又蒙救了一頓大棒,今又蒙每日好酒好食相 待,甚是不當。又沒半點兒差遣。正是無功受祿,寢食不安。」施恩答道:「小弟久 聞兄長大名,如雷灌耳;只恨雲程阻隔,不能彀相見。今日幸得兄長到此,正要拜識 威顔,只恨無物款待,因此懷羞,不敢相見。」武松問道:「卻才聽得伴當所說,且 教武松過半年三個月卻有話說,正是小管營與小人說甚話?」施恩道:「村僕不省得 事,脫口便對兄長說知道,卻如何造次說得!」武松道:「管營恁地時卻是秀才耍! 倒教武松癟破肚皮悶了,怎地過得?你且說正是要我怎地?」施恩道:「既是村僕說 出了,小弟只得告訴:因爲兄長是個大丈夫,真男子,有件事欲要相央,除是兄長便 行得。只是兄長遠路到此,氣力有虧,未經完足,且請將息半年三五個月,待兄長氣 力完足,那時卻待兄長說知備細。」
武松聽了,呵呵大笑道:「管營聽稟:我去年害了三個月瘧疾,景陽岡上酒醉裏 打翻了一隻大蟲,也只三拳兩腳便自打死了,何況今日!」施恩道:「而今且未可說 。且等兄長再將養幾時,待貴體完完備備,那時方敢告訴。」武松道:「只是道我沒 氣力了?既是如此說時,我昨日看見天王堂前那塊石墩約有多少斤重?」施恩道:「 敢怕有三五百斤重。」武松道:「我且和你去看看,武松不知拔得動也不?」施恩道 :「請喫罷酒了同去。」武松道:「且去了回來喫未遲。」兩個來到天王堂前,衆囚 徒見武松和小管營同來,都躬身唱喏。武松把石墩略搖一搖,大笑道:「小人真個嬌 惰了,那裏拔得動!」施恩道:「三五百斤石頭,如何輕視得他!」武松笑道:「小 管營也信真個拏不起?你衆人且躲開,看武松拿一拿。」武松便把上半截衣裳脫下來 拴在腰裏;把那個石墩只一抱,輕輕地抱將起來;雙手把石墩只一撇,撲地打下地裏 一尺來深。衆囚徒見了,盡皆駭然。武松再把右手去地裏一提,提將起來,望空只一 擲,擲起去離地一丈來高;武松雙手只一接,接來輕輕地放在原舊安處,回過身來, 看著施恩並衆囚徒,面上不紅,心頭不跳,口裏不喘。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道:「 兄長非凡人也!真天神!」衆囚徒一齊都拜道:「真神人也。」施恩便請武松到私宅 堂上請坐了。武松道:「小管營今番須用說知有甚事使令我去。」施恩道:「且請少 坐,待家尊出來相見了時,卻得相煩告訴。」武松道:「你要教人幹事,不要這等兒 女相!恁地不是幹事的人了!便是一刀一割的勾當,武松也替你去幹!若是有些諂佞 的,非爲人也!」
那施恩叉手不離方寸,才說出這件事來。有分教武松:顯出那殺人的手段,重施 這打虎的威風。正是:
雙拳起處雲雷吼,飛腳來時風雨驚。
畢竟施恩對武松說出甚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蔣門神
話說當時施恩向前說道:「兄長請坐。待小弟備細告訴衷曲之事。」武松道:「 小管營不要文文謅謅,只揀緊要的話直說來。」施恩道:「小弟自幼從江湖上師父學 得些小槍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個諢名,叫做金眼彪。小弟此間東門外有一座市 井,地名喚做快活林,但是山東、河北客商都來那裏做買賣,有百十處大客店,三二 十處睹坊、兌坊。往常時,小弟一者倚仗隨身本事,二者捉著營裏有八九十個棄命囚 徒,去那裏開著一個酒肉店,都分與衆店家和賭錢兌坊裏。但有過路妓女之人,到那 裏來時,先要來參見小弟,然後許他去趁食。那許多去處每朝每日都有閒錢,月終也 有三二百兩銀子尋覓。如此賺錢。近來被這本營內張團練,新從東潞州來,帶一個人 到此。那廝姓蔣,名忠,有九尺來長身材;因此,江湖上起他一個諢名,叫做蔣門神 。那廝不特長大,原來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槍棒;拽拳飛腳,相撲爲最。自誇大言 道:『三年上泰嶽爭交,不曾有對;普天之下沒我一般的了!』因此來奪小弟的道路 。小弟不肯讓他,喫那廝一頓拳腳打了,兩個月起不得床。前日兄長來時,兀自包著 頭,兜著手,直到如今,瘡痕未消。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廝打,他卻有張團練那一班兒 正軍,若是鬧將起來,和營中先自折理。有這一點無窮之恨不能報得,久聞兄長是個 大丈夫,怎地得兄長與小弟出得這口無窮之怨氣,死而瞑目;只恐兄長遠路辛苦,氣 未完,力未足,因此教養息半年三月,等貴體氣完力足方請商議。不期村僕脫口先言 說了,小弟當以實告。」
武松聽罷,呵呵大笑;便問道:「那蔣門神還是幾顆頭,幾條臂膊?」施恩道: 「也只是一顆頭,兩條臂膊,如何有多!」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頭六臂,有哪吒 的本事,我便怕他!原來只是一顆頭,兩條臂膊!既然沒哪吒的模樣,卻如何怕他? 」施恩道:「只是小弟力薄藝疏,便敵他不過。」武松道:「我卻不是說嘴,憑著我 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漢、不明道德的人!既是恁地說了,如今卻在這裏做甚 麽?有酒時,拿了去路上喫。我如今便和你去。看我把這廝和大蟲一般結果他!拳頭 重時打死了,我自償命!」施恩道:「兄長少坐。待家尊出來相見了,當行即行,未 敢造次。等明日先使人去那裏探聽一遭,若是本人在家時,後日便去;若是那廝不在 家時,卻再理會。空自去『打草驚蛇,』倒喫他做了手腳,卻是不好。」武松焦躁道 :「小管營!你可知著他打了?原來不是男子漢做事!去便去!等甚麽今日明日!要 去便走,怕他準備!」
正在那裏勸不住,只見屏風背後轉出老管營來叫道:「義士,老漢聽你多時也。 今日幸得相見義士一面,愚男如撥雲見日一般。且請到後堂少敘片時。」武松跟了到 裏面。老管營道:「義士,且請坐。」武松道:「小人是個囚徒,如何敢對相公坐地 。」老管營道:「義士休如此說;愚男萬幸,得遇足下,何故謙讓?」武松聽罷,唱 個無禮喏,相對便坐了。施恩卻立在面前。武松道:「小管營如何卻立地?」施恩道 :「家尊在上相陪,兄長請自尊便。」武松道:「恁地時,小人卻不自在。」老管營 道:「既是義士如此,這裏又無外人。」便叫施恩也坐了。僕從搬出酒淆果品盤饌之 類。老管營親自與武松把盞,說道:「義士如此英雄,誰不欽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 做些買賣,非爲貪財好利,實是壯觀孟州,增添豪俠氣象;不期今被蔣門神倚勢豪強 ,公然奪了這個去處!非義士英雄,不能報讎雪恨。義士不棄愚男,滿飲此杯,受愚 男四拜,拜爲兄長,以表恭敬之心。」武松答道:「小人有何才學,如何敢受小管營 之禮。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當下飲過酒,施恩納頭便拜了四拜。武松連忙答禮, 結爲兄弟。當日武松歡喜飲酒。喫得大醉了,便叫人扶去房中安歇,不在話下。
次日,施恩父子商議道:「都頭昨夜痛醉,必然中酒,今日如何敢叫他去;且推 道使人探聽來,其人不在家裏,延挨一日,卻再理會。」當日施恩來見武松,說道: 「今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使人探知這廝不在家裏。明日飯後卻請兄長去。」武松道: 「明日去時不打緊,今日又氣我一日!」早飯罷,喫了茶,施恩與武松去營前閒走了 一遭;回來到客房裏,說些槍法,較量些拳棒。看看晌午,邀武松到家裏,只具著數 杯酒相待,下飯按酒,不記其數。武松正要喫酒,見他把按酒添來相勸,心中不在意 ;喫了晌午飯,起身別了,回到客房裏坐地。只見那兩個僕人又來服侍武松洗浴。武 松問道:「你家小管營今日如何只將肉食出來請我,卻不多將些酒出來與我喫?是甚 意故?」僕人答道:「不敢瞞都頭說,今早老管營和小管營議論,今日本是要央都頭 去,怕都頭夜來酒多,恐今日中酒,怕誤了正事,因此不敢將酒出來。明日正要央都 頭去幹正事。」武松道:「恁地時,道我醉了,誤了你大事?」僕人道:「正是這般 計較。」
當夜武松巴不得天明。早起來洗漱罷,頭上裹了一頂萬字頭巾;身上穿了一領土 色布衫,腰裏繫條紅絹搭膊;下面腿絣護膝八搭麻鞋;討了一個小膏藥貼了臉上「金 印。」施恩早來請去家裏喫早飯。武松喫了茶飯罷,施恩便道:「後槽有馬,備來騎 去。」武松道:「我又不腳小,騎那馬怎地?只要依我一件事。」施恩道:「哥哥但 說不妨,小弟如何敢道不依。」武松道:「我和你出得城去,只要還我『無三,不過 望。』」施恩道:「兄長,如何『無三不過望?』小弟不省其意。」武松笑道:「我 說與你,你要打蔣門神時,出得城去,但遇著一個酒店便請我喫三碗酒,若無三碗時 便不過望子去,這個喚做『無三不過望。』」施恩聽了,想道:「這快活林離東門去 有十四五里田地,算來賣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若要每店喫三碗時,恰好有三十五 六碗酒,纔到得那裏。——恐哥哥醉了,如何使得?」武松大笑,道:「你怕我醉了 沒本事?我卻是沒酒沒本事!帶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喫了十 分酒,這氣力不知從何而來!若不是酒醉後了膽大,景陽岡上如何打得這隻大蟲?那 時節,我須爛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勢!」施恩道:「卻不知哥哥是恁地。家下 有的是好酒,只恐哥哥醉了失事,因此,夜來不敢將酒出來請哥哥深飲。既是哥哥酒 後愈有本事時,恁地先教兩個僕人自將了家裏好酒,果品淆饌,去前路等候,卻和哥 哥慢慢地飲將去。」武松道:「恁麽卻纔中我意;去打蔣門神,教我也有些膽量。沒 酒時,如何使得手段出來!還你今朝打倒那廝,教衆人大笑一場!」施恩當時打點了 ,教兩個僕人先挑食籮酒擔,拿了些銅錢去了。老管營又暗暗地選揀了一二十條壯健 大漢慢慢的隨後來接應,都分付下了。
且說施恩和武松兩個離了平安寨,出得孟州東門外來,行過得三五百步,只見官 道傍邊,早望見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簷前,那兩個挑食擔的僕人已先在那裏等候。施 恩邀武松到裏面坐下,僕人已先安下殽饌,將酒來篩。武松道:「不要小盞兒喫。大 碗篩來。只斟三碗。」僕人排下大碗,將酒便斟。武松也不謙讓,連喫了三碗便起身 。僕人慌忙收拾了器皿,奔前去了。武松笑道:「卻纔去肚裏發一發!我們去休!」 兩個便離了這座酒肆,出得店來。此時正是七月間天氣,炎暑未消,金風乍起。兩個 解開衣襟,又行不得一里多路,來到一處,不村不郭,卻早又望見一個酒旗兒,高挑 出在樹林裏。來到林木叢中看時,卻是一座賣村醪小酒店,施恩立住了腳,問道:「 此間是個村醪酒店,也算一望麽?」武松道:「是酒望。須飲三碗。若是無三,不過 去便了。」兩個入來坐下,僕人排了酒碗果品,武松連喫了三碗,便起身走。僕人急 急收了家火什物,趕前去了。兩個出得店門來,又行不到一二里,路上又見個酒店。 武松入來,又喫了三碗便走。話休絮繁。武松、施恩兩個一處走著,但遇酒店便入去 喫三碗。約莫也喫過十來處酒肆,施恩看武松時,不十分醉。
武松問施恩道:「此去快活林還有多少路?」施恩道:「沒多了,只在前面。遠 遠地望見那個林子便是。」武松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別處等我,我自去尋他。」 施恩道:「這話最好。小弟自有安身去處。望兄長在意,切不可輕敵。」武松道:「 這個卻不妨,你只要叫僕人送我,前面再有酒店時,我還要喫。」施恩叫僕人仍舊送 武松,施恩自去了。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里路,再喫過十來碗酒。此時已有午牌時分,天色正熱,卻有 些微風。武松酒卻湧上來,把布衫攤開;雖然帶著五七分酒,卻裝做十分醉的,前顛 後偃,東倒西歪,來到林子前,僕人用手指道:「只前頭丁字路口便是蔣門神酒店。 」武松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遠著。等我打倒了,你們卻來。」武松搶過林子 背後,見一個金剛來大漢,披著一領白布衫,撒開一把交椅,拿著蠅拂子,坐在綠槐 樹下乘涼。武松假醉佯顛,斜著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這個大漢一定是蔣門神 了。」直搶過去。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早見丁字路口一個大酒店,簷前立著望竿,上 面挂著一個酒望子,寫著四個大字,道:「河陽風月。」轉過來看時,門前一帶綠油 欄杆,插著兩把銷金旗;每把上五個金字,寫道:「醉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一 壁廂肉案、砧頭、操刀的家生;一壁廂蒸作饅頭燒柴的廚竈;去裏面一字兒擺著三隻 大酒缸,半截埋在地裏,缸裏面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間裝列著櫃身子;裏面坐著一個 年紀小的婦人,正是蔣門神初來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裏唱說諸般宮調的頂老。 武松看了,瞅著醉眼,逕奔入酒店裏來,便去櫃身相對一付座頭上坐了;把雙手按著 桌子上,不轉眼看那婦人。那婦人瞧見,回轉頭看了別處。武松看那店裏時,也有五 七個當撐的酒保。武松卻敲著桌子,叫道:「賣酒的主人家在那裏?」一個當頭酒保 來看著武松道:「客人,要打多少酒?」武松道:「打兩角酒。先把些來嘗看。」那 酒保去櫃上叫那婦人舀兩角酒下來,傾放桶裏,燙一碗過來,道:「客人,嘗酒。」 武松拿起來聞一聞,搖著頭道:「不好!不好!換將來!」酒保見他醉了,將來櫃上 ,道:「娘子,胡亂換些與他。」那婦人接來,傾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來。酒保 將去,又燙一碗過來。武松提起來咂一咂,道:「這酒也不好!快換來便饒你!」酒 保忍氣吞聲,拿了酒去櫃邊,道:「娘子,胡亂再換些好的與他,休和他一般見識。 這客人醉了,只要尋鬧相似,便換些上好的與他罷。」那婦人又舀了一等上色的好酒 來與酒保。酒保把桶兒放在面前,又燙一碗過來。武松喫了道:「這酒略有些意思。 」問道:「過賣,你那主人家姓甚麽?」酒保答道:「姓蔣。」武松道:「卻如何不 姓李?」那婦人聽了道:「這廝那裏喫醉了,來這裏討野火麽!」酒保道:「眼見得 是個外鄉蠻子,不省得了,在那裏放屁!」武松問道:「你說甚麽?」酒保道:「我 們自說話,客人,你休管,自喫酒。」武松道:「過賣:叫你櫃上那婦人下來相伴我 喫酒。」酒保喝道:「休胡說!這是主人家娘子!」武松道:「便是主人家娘子,待 怎地?相伴我喫酒也不打緊!」那婦人大怒,便罵道:「殺才!該死的賊!」推開櫃 身子,卻待奔出來。
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脫下,上半截揣在懷裏,便把那桶酒只一潑,潑在地上,搶入 櫃身子裏,卻好接著那婦人;武松手硬,那裏掙扎得,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一手把 冠兒捏作粉碎,揪住雲髻,隔櫃身子提將出來望渾酒缸裏只一丟。聽得撲通的一聲響 ,可憐這婦人正被直丟在大酒缸裏。武松托地從櫃身前踏將出來。有幾個當撐的酒保 ,手腳活些個的,都搶來奔武松。武松手到,輕輕地只一提,提一個過來,兩手揪住 ,也望大酒缸裏只一丟,樁在裏面;又一個酒保奔來,提著頭只一掠,也丟在酒缸裏 ;再有兩個來的酒保,一拳,一腳,都被武松打倒了。先頭三個人在三隻酒缸裏那裏 掙扎得起;後面兩個人在酒地上爬不動。這幾個火家搗子打得屁滾尿流,乖的走了一 個。武松道:「那廝必然去報蔣門神來。我就接將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衆人笑 一笑。」
武松大踏步趕將出來。那個搗子逕奔去報了蔣門神。蔣門神見說,喫了一驚,踢 翻了交椅,丟去蠅拂子,便鑽將來。武松卻好迎著,正在大闊路上撞見。蔣門神雖然 長大,近因酒色所迷,淘虛了身子,先自喫了那一驚;奔將來,那步不曾停住;怎地 及得武松虎一般似健的人,又有心來算他!蔣門神見了武松,心裏先欺他醉,只顧趕 將入來。說時遲,那時快;武松先把兩個拳頭去蔣門神臉上虛影一影,忽地轉身便走 。蔣門神大怒,搶將來,被武松一飛腳踢起,踢中蔣門神小腹上,雙手按了,便蹲下 去。武松一踅,踅將過來,那只右腳早踢起,直飛在蔣門神額角上,踢著正中,望後 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這醋缽兒大小拳頭,望蔣門神頭上便打。原來 說過的打蔣門神撲手,先把拳頭虛影一影便轉身,卻先飛起左腳;踢中了便轉過身來 ,再飛起右腳;這一撲有名,喚做『玉環步,鴛鴦腳。』——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實 學,非同小可!打得蔣門神在地下叫饒。武松喝道:「若要我饒你性命,只要依我三 件事!」蔣門神在地下,叫道:「好漢饒我!休說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 武松指定蔣門神,說出那三件事來,有分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