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這婆惜聽得宋江出門去了,爬將起來,口裏自言自語道:「那廝攪了老娘一 夜睡不著!那廝含臉只指望老娘陪氣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張三過得好,誰耐煩 睬你!你不上門來倒好!」口裏說著,一頭鋪被,脫下上截襖兒,解了下面裙子,袒 開胸前,脫下截襯衣,床面前燈卻明亮,照見床頭欄杆子上拖下條紫羅鸞帶。婆惜見 了,笑道:「黑三那廝吃喝不盡,忘了鸞帶在這裏!老娘且捉了,把來與張三繫。」 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來,只覺袋裏有些重,便把手抽開,望桌子上只一 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書來。這婆娘拏起來看時,燈下炤見是黃黃的一條金子。婆惜 笑道:「天教我和張三買事物吃!這幾日我見張三瘦了,我也正要買些東西和他將息 !」將金子放下,卻把那紙書展開來燈下看時,上面寫著晁蓋並許多事務。婆惜道: 「好啊!我只道『吊桶落在井裏』,原來也有『井落在吊桶裏!』我正要和張三兩個 做夫妻,單單只多你這廝!今日也撞在我手裏!原來你和梁山泊強賊通同往來,送一 百兩金子與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這封書依原包了金子,還 慢慢插在招文袋裏。──「不怕你教五聖來攝了去!」正在樓上自言自語,只聽得樓 下呀地門響。床上問道:「是誰?」門前道:「是我。」 床上道:「我說早哩,押司卻不信,要去,原來早了又回來。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 天明去。」這邊也不回話,一逕已上樓來。那婆娘聽得是宋江了,慌忙把鸞帶,刀子 ,招文袋,一發卷做一塊藏在被裏;扭過身,靠了床裏壁,只做齁齁假睡著。宋江撞 到房裏,逕去床頭欄杆上取時,卻不見了。宋江心內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氣,把手 去搖那婦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還我招文袋。」那婆惜假睡著只不應。宋江又 搖道:「你不要急躁,我自明日與你陪話。」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誰攪我?」 宋江道:「你情知是我,假做甚麽?」惜婆扭過身道:「黑三,你說甚麽?」宋江道 :「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道:「你在那裏交付與我手裏,卻來問我討?」宋江道 :「忘了在你腳後小欄杆上。這裏又沒人來,只是你收得。」婆惜道:「呸!你不見 鬼來!」宋江道:「夜來是我不是了,明日與你陪話。你只還了我罷,休要作耍。」 婆惜道:「誰與你做耍!我不曾收得!」宋江道:「你先時不曾脫衣裳睡;如今蓋著 被子睡,一定是起來鋪被時拿了。」
只見那婆惜柳眉踢豎,星眼圓睜,說道:「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還你!你使官 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賊斷!」宋江道:「我須不曾冤你做賊。」婆惜道:「可知老娘不 是賊哩!」宋江聽見這話心裏越慌,便說道:「我須不曾歹看承你娘兒兩個,還了我 罷!我要去幹事。」婆惜道:「閑常也只嗔老娘和張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處,也不 該一刀的罪犯!不強似你和打劫賊通同!」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鄰舍聽得, 不是要處!」婆惜道:「你怕外人聽得,你莫做不得!這封書,老娘牢牢地收著!若 要饒你時,只依我三件事便罷!」宋江道:「休說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 婆惜道:「只怕依不得。」宋江道:「當行即行。敢問那三件事?」
閻婆惜道:「第一件,你可從今日便將原典我的文書來還我,再寫一紙任從我改 嫁張三,並不敢再來爭執的文書。」宋江道:「這個依得。」婆惜道:「第二件,我 頭上帶的,我身上穿的,家裏使用的,雖都是你辦的,也委一紙文書,不許你日後來 討。」宋江道:「這件也依得。」閻婆惜又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宋江道: 「我已兩件都依你,緣何這件依不得?」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蓋送與你的一百兩 金子快把來與我,我便饒你這一場『天字第一號』官司,還你這招文袋裏的款狀!」 宋江道:「那兩件倒都依得。這一百兩金子果然送來與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 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時,雙手便送與你。」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見錢 ,如蚊子見血。』他使人送金子與你,你豈有推了轉去的?這話卻似放屁!『做公人 的,那個貓兒不吃腥?』『閻羅王面前須沒放回的鬼!』你待瞞誰?便把這一百兩金 子與我,直得甚麽?你怕是賊贓時,快熔過了與我!」宋江道:「你也須知我是老實 的人,不會說慌。你若不相信,限我三日,我將家私變賣一百兩金子與你,你還了我 招文袋!」婆惜冷笑道:「你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兒般捉弄!我便先還了你招 文袋,這封書,歇三日卻問你討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討挽郎錢!』我這裏一手交錢 ,一手交貨!你快把來兩相交割!」宋江道:「果然不曾有這金子。」婆惜道:「明 朝到公廳上,你也說不曾有金子!」
宋江聽了「公廳」兩字,怒氣直起,那裏按捺得住,睜著眼,道:「你還也不還 ?」那婦人道:「你恁地狼,我便還你不迭!」宋江道:「你真個不還?」婆惜道: 「不還!再饒你一百個不還!若要還時,在鄆城縣還你!」宋江便來扯那婆惜蓋的被 。婦人身邊卻有這件物,倒不顧被,兩手只緊緊地抱在胸前。宋江扯開被來,卻見這 鸞帶正在那婦人胸前拖下來。宋江道:「原來卻在這裏!」一不做,二不休,兩手便 來奪。那婆惜那裏肯放。宋江在床邊捨命的奪,婆惜死也不放。宋江狠命只一拽,倒 拽出那把壓衣刀子在席上,宋江便搶在手裏。那婆娘見宋江搶刀在手,叫「黑三郎殺 人也!」只這一聲,提起宋江這個念頭來。那一肚皮氣正沒出處,婆惜卻叫第二聲時 ,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卻早刀落;去那婆惜顙子上只一勒,鮮血飛出,那婦 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他不死,再複一刀,那顆頭伶伶仃仃落在枕頭上,連忙取過招文 袋,抽出那封書來,便就殘燈下燒了;繫上鸞帶,走下樓來。
那婆子在下面睡,聽他兩口兒論口,倒也不著在意裏,只聽得女兒叫一聲「黑三 郎殺人也!」正不知怎地,慌忙跳起來,穿了衣裳,奔上樓來,卻好和宋江打個胸廝 撞。閻婆問道:「你兩口兒做甚麽鬧?」宋江道:「你女兒忒無禮,被我殺了!」婆 子笑道:「卻是甚話!便是押司生的眼凶,又酒性不好,專要殺人,押司休要取笑老 身。」宋江道:「你不信時,去房裏看。我真個殺了!」婆子道:「我不信。」推開 房門看時,只見血泊裏挺著屍首。婆子道:「苦也!卻是怎地好?」宋江道:「我是 烈漢,一世也不走,隨你要怎地!」婆子道:「這賤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錯殺了!只 是老身無人養贍!」宋江道:「這個不妨。既是你如此說時,你卻不用憂心。我頗有 家計,只教你豐衣足食便了,快活半世。」閻婆道:「恁地時卻是好也!深謝押司! 。仵作行人入殮時,自我分付他來,我再取十兩銀子與你結果。」婆子謝道:「押司 ,只好趁天未明時討具棺材盛了,鄰舍街坊都不要見影。」宋江道:「也好。你取紙 筆來,我寫個票子與你去取。」閻婆道:「票子也不濟事;須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 早發來。」宋江道:「也說得是。」兩個下樓來,婆子去房裏拿了鎖鑰,出到門前, 把門鎖了,帶了鑰匙。宋江與閻婆兩個投縣前來。
此時天色尚早,未明,縣門卻纔開。那婆子約莫到縣前左側,把宋江一把扭住, 發喊叫道:「有殺人賊在這裏!」嚇得宋江慌做一團,連忙掩住口,道:「不要叫! 」那裏掩得住。縣前有幾個做公的走將攏來看時,認得是宋江,便勸道:「婆子閉上 嘴!押司不是這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說!」閻婆道:「他正是凶首,與我捉住,同 到縣裏!」原來宋江爲人最好,上下愛敬,滿縣人沒一個不讓他;因此,做公的都不 肯下手拿他,又不信這婆子說。正在那裏沒個解救,恰好唐牛兒托一盤子洗淨的糟薑 來縣前趕趁,正見這婆子結扭住宋江在那裏叫冤屈。唐牛兒見是閻婆一把扭結住宋江 ,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鳥氣來,便把盤子放在賣藥的老王鴑子上,鑽將過來,喝道:「 老賊蟲!你做甚麽結扭住押司?」婆子道:「唐二!你不要來打奪人去,要你償命也 !」唐牛兒大怒,那裏聽他說,把婆子手一拆拆開了,不問事繇,叉開五指,去閻婆 臉上只一掌打個滿天星。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宋江得脫,往鬧裏一直走了。婆 子便一把卻結扭住唐牛兒叫道:「宋押司殺了我的女兒,你卻打奪去了!」唐牛兒慌 道:「我那裏得知!」閻婆叫道:「上下替我捉一捉殺人賊則個!不時,須要帶累你 們!」衆做公的只礙宋江面皮,不肯動手;拿唐牛兒時,須不擔擱。衆人向前,一個 帶住婆子,三四個拿住唐牛兒,把他橫拖倒,直推進鄆城縣裏來。正是:
禍福無門,惟人自召;披麻救水,惹焰燒身。
畢竟唐牛兒被閻婆結住,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
話說當時衆做公的拿住唐牛兒,解進縣裏來。知縣聽得有殺人的事,慌忙出來陞 廳。衆做公的把這唐牛兒簇擁在廳前。知縣看時,只見一個婆子跪在左邊,一個猴子 跪在右邊。知縣問道:「甚麽殺人公事?」婆子告道:「老身姓閻。有個女兒,喚做 婆惜。典與宋押司做外宅。昨夜晚間,我女兒和宋江一處喫酒,這個唐牛兒一逕來尋 鬧,叫駡出門,鄰里盡知。今早宋江出去走了一遭回來,把我女兒殺了。老身結扭到 縣前,這唐二又把宋江打奪了去。告相公做主!」知縣道:「你這廝怎敢打奪了凶身 ?」唐牛兒告道:「小人不知前後因依。只因昨夜去尋宋江搪碗酒喫,被這閻婆叉小 人出來。今早小人自出來賣糟薑,遇見閻婆結扭押司在縣前。小人見了,不合去勸他 ,他便走了。卻不知他殺死他女兒的緣由。」知縣喝道:「胡說!宋江是個君子誠實 的人,如何肯造次殺人?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左右!在那裏!」便喚當廳公吏 。當下轉上押司張文遠來,見說閻婆告宋江殺了他女兒,正是他的表子。隨即取人口 詞,就替閻婆寫了狀子,疊了一宗案,便喚當地方仵作行人并坊廂裏正鄰右一干人等 來到閻婆家,開了門,取屍首登場簡驗了。身邊放著行兇刀子一把。當時再三看驗得 係是生前項上被刀勒死,衆人登場了當,屍首把棺木盛了,寄放寺院裏;將一干人帶 到縣裏。
知縣卻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脫他,只把唐牛兒再三推問。唐牛兒供道:「小人 並不知前後。」知縣道:「你這廝如何隔夜去他家尋鬧?一定你有干涉!」唐牛兒告 道:「小人一時撞去搪碗酒喫……,」知縣道:「胡說!打這廝!」左右兩邊狼虎一 般公人把這唐牛兒一索綑翻了。打到三五十,前後語言一般。知縣明知他不知情,一 心要救宋江,只把他來勘問,且叫取一面架來釘了,禁在牢裏。那張文遠上廳來稟道 :「雖然如此,見有刀子是宋江的壓衣刀,必須去拿宋江來對問,便有下落。」知縣 喫他三回五次來稟,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下處捉拿。宋江已自在逃去了。只拿 得幾家鄰人來回話:「凶身宋江在逃,不知去向。」張文遠又稟道:「犯人宋江逃去 ,他父親宋太公並兄弟宋清現在宋家村居住,可以勾追到官,責限比捕,跟尋宋江到 官理問。」知縣本不肯行移,只要朦朧做在唐牛兒身上,日後自慢慢地出他;怎當這 張文遠立主文案,唆使閻婆上廳,只管來告。知縣情知阻當不住,只得押紙公文,差 三兩個做公的去宋家莊勾追宋太公並兄弟宋清。
公人領了公文,來到宋家村宋太公莊上。太公出來迎接。至草廳上坐定。公人將 出文書,遞與太公看了。宋太公道:「上下請坐,容老漢告稟。老漢祖代務農,守此 田園過活。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肯本分生理,要去做吏,百般說他不從;因 此,老漢數年前,本縣官長處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籍,不在老漢戶內人數。他自在縣 裏住居,老漢自和孩兒宋清在此荒村守些田畝過活。他與老漢水米無交,並無干涉。 老漢也怕他做出事來,連累不便;因此,在前官手裏告了。執憑文帖在此存照。老漢 取來教上下看。」衆人都是和宋江好的,明知道這個是預先開的門路,苦死不肯做冤 家。衆人回說道:「太公既有執憑,把將來我們看,抄去縣裏回話。」太公隨即宰殺 些雞鵝,置酒管待了衆人,齎發了十數兩銀子;取出執憑公文,教他衆人抄了。衆公 人相辭了宋太公,自回縣去回知縣的話;說道:「宋太公三年前出了宋江的籍,告了 執憑文帖,見有抄白在此,難以勾捉。」知縣又是要出脫宋江的,便道:「既有執憑 公文,他又別無親族;只可出一千貫賞錢,行移諸處海捕捉拿便了。」
那張三又挑唆閻婆去廳上披頭散髮來告道:「宋江實是宋清隱藏在家,不令出官 。相公如何不與老身做主去拿宋江?」知縣喝道:「他父親已自三年前告了他忤逆在 官,出了他籍,見有執憑公文存照,如何拿得他父親兄弟來比捕?」閻婆告道:「相 公!誰不知道他叫做孝義黑三郎?這執憑是個假的。只是相公做主則個!」知縣道: 「胡說!前官手裏押的印信公文,如何是假的?」閻婆在廳下叫屈叫苦,哽哽咽咽地 價哭告道:「相公!人命大如天!若不肯與老身做主時,只得去州裏告狀!只是我女 兒死得甚苦!」那張三又上廳來替他稟道:「相公不與他行移拿人時,這閻婆上司去 告狀,倒是利害。倘或來提問時,小吏難去回話。」知縣情知有理,只得押了一紙公 文,便差朱仝,雷橫二都頭當廳發落:「你等可帶多人去宋家村大戶莊上搜捉犯人宋 江來。」
朱,雷二都頭領了公文,便來點起士兵四十餘人逕奔宋家莊上來。宋太公得知, 慌忙出來迎接。朱仝,雷橫二人說道:「太公休怪我們。上司差遣,蓋不繇已。你的 兒子押司見在何處?」宋太公道:「兩位都頭在上,我這逆子宋江,他和老漢並無干 涉;前官手裏已告開了他,見告的執憑在此。已與宋江三年多各戶另籍,不同老漢一 家過活,亦不曾回莊上來。」朱仝道:「雖然如此,我們憑書請客,奉帖勾人,難憑 你說不在莊上。你等我們搜一搜看,好去回話。」──便叫士兵三四十人圍了莊院。 ──「我自把定前門。雷都頭,你先入去搜。」雷橫便入進裏面,莊前莊後搜了一遍 ,出來對朱仝說道:「端的不在莊裏。」朱仝道:「我只是放心不下。雷都頭,你和 衆弟兄把了門。我親自細細地搜一遍。」宋太公道:「老漢是個識法度的人,如何敢 藏在莊上!」朱仝道:「這個是人命的公事,你卻嗔怪我們不得。」太公道:「都頭 尊便。自細細地去搜。」朱仝道:「雷都頭,你監著太公在這裏,休教他走動。」朱 仝自進莊裏,把朴刀倚在壁裏,把門來拴了;走入佛堂內去,把供床拖在一邊,揭起 那片地板來。板底下有條索頭。將索子頭只一拽,銅鈴一聲響。宋江從地窖裏鑽將出 來,見了朱仝,喫了一驚。朱仝道:「公明哥哥,休怪小弟捉你。只爲你閒常和我最 好,有的事都不相瞞。一日酒中,兄長曾說道:『我家佛堂底下有個地窖子,上面供 的三世佛。佛座下有片地板蓋著,上便壓著供床。你有些緊急之事,可來這裏躲避。 』小弟那時聽說,記在心裏。今日本縣知縣差我和雷橫兩個來時,沒奈何,要瞞生人 眼目。相公也有些覰兄長之心,只是被張三和這婆子在廳上發言發語道,本縣不做主 時,定要在州裏告狀;因此上又差我兩個來搜你莊上。我只怕雷橫執著,不會周全人 ,倘或見了兄長,沒個做圓活處:因此小弟賺他在莊前,一逕自來和兄長說話。此地 雖好,也不是安身之處。倘或有人知得,來這裏搜著,如之奈何?」宋江道:「我也 自這般尋思。若不是賢兄如此周全,宋江定遭縲絏之厄!」朱仝道:「休如此說。兄 長卻投何處去好?」宋江道:「小可尋思有三個安身之處:一是滄州橫海郡小旋風柴 進莊上,二乃是青州青風寨小李廣花榮處,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莊上。他有個兩個孩 兒:長男叫做毛頭星孔明,次子叫做獨火星孔亮,多曾來縣裏相會。那三處在這裏躊 躇未定,不知投何處去好。」朱仝道:「兄長可以作急尋思,當行即行。今晚便可動 身,切勿遲延自誤!」宋江道:「上下官司之事全望兄長維持;金帛使用只顧來取。 」朱仝道:「這事放心,都在我身上。兄長只顧安排去路。」宋江謝了朱仝,再入地 窖子去。朱仝依舊把地板蓋上,還將供床壓了,開門,拿朴刀,出來說道:「真個沒 在莊裏。」叫道:「雷都頭,我們只拿了宋太公去,如何?」雷橫見說要拿宋太公去 ,尋思:「朱仝那人和宋江最好。他怎地顛倒要拿宋太公……這話一定是反說。他 若再提起,我落得做人情!」朱仝,雷橫叫了士兵都入草堂上來。宋太公慌忙置酒管 待衆人。朱仝道:「休要安排酒食。且請太公和四郎同到本縣裏走一遭。」雷橫道: 「四郎如何不見?」宋太公道:「老漢使他去近村打些農器,不在莊裏。宋江那廝,
自三年前已把這逆子告出了戶,現有一紙執憑公文在此存照。」朱仝道:「如何說得 過!我兩個奉知縣台旨,叫拿你父子二人,自去縣裏回話!」雷橫道:「朱都頭,你 聽我說。宋押司他犯罪過,其中必有緣故,也未便該死罪。既然太公已有執憑公文, ──係是印信官文書,又不是假的,我們須看押司日前交望之面,權且擔負他些個, 只抄了執憑去回話便了。」朱仝尋思道:「我自反說,要他不疑!」朱仝道:「既然
兄弟這般說了,我沒繇來由做甚麽惡人。」宋太公謝了,道:“深感二位都頭相覰! ”隨即排下酒食,犒賞衆人,將出二十兩銀子,送與兩位都頭。朱仝,雷橫堅執不受 ,把來散與衆人──四十個士兵──分了,抄了一張執憑公文,相別了宋太公,離了 宋家村。朱,雷二位都頭引了一行人回縣去了。
縣裏知縣正值升廳,見朱仝,雷橫回來了,便問緣由。兩個稟道:「莊前莊後, 四圍村坊,搜遍了二次,其實沒這個人。宋太公臥病在床,不能動止,早晚臨危。宋 清已自前月出外未回。因此,只把執憑抄白在此。」知縣道:「既然如此,……」 一面申呈本府,一面動了一紙海捕文書,不在話下。
縣裏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張三處說開。那張三也耐不過衆人 面皮;況且婆娘已死了;張三平常亦受宋江好處;因此也只得罷了。朱仝自湊些錢物 把與閻婆,教他不要去州裏告狀。這婆子也得了些錢物,沒奈何,只得依允了。朱仝 又將若干銀兩教人上州裏去使用,文書不要駁將下來。又得知縣一力主張,出一千貫 賞錢,行移開了一個海捕文書,只把唐牛兒問做成個「故縱凶身在逃,」脊杖二十, 刺配五百里外;干連的人盡數保放甯家。
且說宋江他是個莊農之家,如何有這地窖子?原來故宋時,爲官容易,做吏最難 。爲甚的爲官容易?皆因那時朝廷奸臣當道,讒佞專權,非親不用,非財不取。爲甚 做吏最難?那時做押司的但犯罪責,輕則刺配遠惡軍州,重則抄紮家產,結果了殘生 性命。以此預先安排下這般去處躲身。又恐連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各 戶另居,官給執憑公文存照,不相來往,卻做家私在屋裏。宋時多有這般算的。
且說宋江從地窖子出來,和父親兄弟商議:「今番不是朱仝相覰,須喫官司。此 恩不可忘報。如今我和兄弟兩個且去逃難。天可憐見,若遇寬恩大赦,那時回來,父 子相見。父親可使人暗暗地送些金銀去與朱仝,央他上下使用,及資助閻婆些少,免 得他上司去告擾。」太公道:「這事不用你憂心。你自和兄弟宋清在路小心。若到了 彼處,那裏使個得托的人寄封信來。」當晚弟兄兩個拴束包裹。到四更時分起來,洗 漱罷,了早飯,兩個打扮動身,──宋江載著白范陽氈笠兒,上穿白緞子衫,繫一條 梅紅縱線縧,下面纏腳絣襯著多耳麻鞋,宋清做伴當打扮,背了包裹。都出草廳前拜 辭了父親。只見宋太公灑淚不住,又分付道:「你兩個前程萬里,休得煩惱!」宋江 ,宋清,卻分付大小莊客:「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飲食有缺。」弟兄兩個各跨了 一口腰刀,都拿了一條朴刀,逕出離了宋家村。
兩個取路登程,正遇著秋末冬初。弟兄兩個行了數程,在路上思量道:「我們卻 投奔誰的是?……」宋清答道:「我只聞江湖上人傳說滄州橫海郡柴大官人名字, 說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孫,只不曾拜識。何不只去投奔他?人說他仗義疏財,專一結 識天下好漢,救助遭配的人,是個現世的孟嘗君。我兩個只奔他去。」宋江道:「我 也心裏是這般思想。他雖和我常常書信來往,無緣分上,不曾得會。」兩個商量了, 逕往滄州路上來。途中免不得登山涉水,過府衝州。但凡客商在路,早晚安歇有兩件 事不好:喫癩碗,睡死人床!
且把閒話提過,只說正話。宋江弟兄兩個不只一日來到滄州界分,問人道:「柴 大官人莊在何處?」問了地名,一逕投莊前來,便問莊客:「柴大官人在莊上也不? 」莊客答道:「大官人在東莊上收租米,不在莊上。」宋江便問:「此間到東莊有多 少路?」莊客道:「有四十餘里。」宋江道:「從何處落路去?」莊客道:「不敢動 問二位官人高姓?」宋江道:「我是鄆城縣宋江的便是。」莊客道:「莫不是及時雨 宋押司麽?」宋江道:「便是。」莊客道:「大官人是常說大名,只怨悵不能相會。 既是宋押司時,小人引去。」莊客慌忙便領了宋江,宋清逕投東莊來。沒三個時辰, 早來到東莊。莊客道:「二位官人且在此亭子坐一坐,待小人去通報大官人出來相接 。」宋江道:「好。」自和宋清在山亭上,倚了朴刀,解了腰刀,歇了包裹,坐在亭 子上。
那莊客入去不多時,只見那座中間莊門大開,柴大官人引著三五個伴當,慌忙跑 將出來,亭子上與宋江相見。柴大官人見了宋江,拜在地下,口稱道:「端的想殺柴 進!天幸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大慰平生渴想之念!多幸!多幸!」宋江也拜在地下, 答道:「宋江疏頑小吏,今日特來相投。」柴進扶起宋江來,口裏說道:「昨夜燈花 ,今日鵲噪,不想卻是貴兄降臨。」滿臉堆下笑來。宋江見柴進接得意重,心裏甚喜 。便喚弟兄宋清也相見了。柴進喝叫伴當收拾了宋押司行李在後堂西軒下歇處。柴進 攜住宋江的手,入到裏面正廳上,分賓主坐定。柴進道:「不敢動問。聞知兄長在鄆 城縣勾當,如何得暇來到荒村敝處?」宋江答道:「久聞大官人大名,如雷貫耳。雖 然節次收得華翰,只恨賤役無閒,不能彀相會。今日宋江不才,做出一件沒出豁的事 來;弟兄二人尋思,無處安身,想起大官人仗義疏財,特來投奔。」柴進聽罷,笑道 :「兄長放心;劫遮莫做下十惡大罪,既到敝莊,俱不用憂心。不是柴進誇口,任他 捕盜官軍,不敢正眼兒覰著小莊。」宋江便把殺了閻婆惜的事一一告訴了一遍。柴進 笑將起來,說道:「兄長放心。便殺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庫的財務,柴進也敢藏在 莊裏。」說罷,便請宋江弟兄兩個洗浴。隨即將出兩套衣服,巾幘,絲鞋,淨襪,教 宋江兄弟兩個換了出浴的舊衣裳。兩個洗了浴,都穿了新衣服。莊客自把宋江弟兄的 舊衣裳送在歇宿處。柴進邀宋江去後堂深處,已安排下酒食了,便請宋江正面坐地。 柴進對席。宋清有宋江在上,側首坐了。三人坐定,有十數個近上的莊客并幾個主管 ,輪替著把盞,伏侍歡飲。柴進再三勸宋江弟兄寬懷飲幾杯,宋江稱謝不已。酒至半 酣,三人各訴胸中朝夕相愛之念。看看天色晚了,點起燈燭。宋江辭道:「酒止。」 柴進那裏肯放,直到初更左右。宋江起身去淨手。柴進喚一個莊客提盞燈籠引領宋江 東廊盡頭處去淨手。便道:「我且躲杯酒。」大寬轉穿出前面廊下來,俄延走著,卻 轉到東廊前面。
宋江已有八分酒,腳步趄了,只顧踏去。那廊下有一個大漢,因害瘧疾,當不住 那寒冷,把一鍁火在那裏向。宋江仰著臉,只顧踏將去,正在火鍁柄上;把那火裏炭 火都鍁在那漢臉上。那漢吃了一驚,驚出一身汗來。那漢氣將起來,把宋江劈胸揪住 ,大喝道:「你是甚麽鳥人!敢來消遣我!」宋江也吃了一驚。正分說不得,那個提 燈籠的莊客慌忙叫道:「不得無禮!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漢道:「『客 官!』『客官!』我初來時也是『客官!』也曾最相待過。如今卻聽莊客搬口,便疏 慢了我,正是『人無千日好!』」卻待要打宋江。那莊客撇了燈籠,便向前來勸。正 勸不開,只見兩三盞燈籠飛也似來。柴大官人親趕到,說:「我接不著押司,如何卻 在這裏鬧?」那莊客便把跐了火鍁的事說一遍。柴進笑道:「大漢,你不認得這位奢 遮的押司?」那漢道:「奢遮殺,問他敢比得我鄆城宋押司,他可能!」柴進大笑道 :「大漢,你認得宋押司不?」那漢道:「我雖不曾認得,江湖上久聞他是個及時雨 宋公明,──是個天下聞名的好漢!」柴進問道:「如何見得他是天下聞名的好漢? 」那漢道:「卻纔不說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頭有尾,有始有終!我如今只等病好 時,便去投奔他。」柴進道:「你要見他麽?」那漢道:「不要見他說甚的!」柴進 道:「大漢,遠便十萬八千里,近便只在你面前。」柴進指著宋江,便道:「此位便 是及時雨宋公明。」那漢道:「真個也不是?」宋江道:「小可便是宋江。」那漢定 睛看了看,納頭便拜,說道:「我不信今日早與兄長相見!」宋江道:「何故如此錯 愛?」那漢道:「卻纔甚是無禮,萬望恕罪!『有眼不識泰山!』」跪在地下,那裏 肯起來。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
柴進指那漢,說出他姓名,何處人氏。有分教:
山中猛虎,見時魄散魂離;林下強人,撞著心驚膽裂。
正是:
說開星月無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
畢竟柴大官人說出那漢還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橫海郡柴進留賓 景陽岡武松打虎
話說宋江因躲一杯酒,去淨手了,轉出廊下來,跐了火鍁柄,引得那漢焦躁,跳 將起來就欲要打宋江,柴進趕將出來,偶叫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來。那大漢聽得 是宋江,跪在地下那裏肯起,說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一時冒瀆兄長,望乞 恕罪!」宋江扶起那漢,問道:「足下是誰?高姓大名?」柴進指著道:「這人是清 河縣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已在此間一年了。」宋江道:「江湖上多聞說武 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卻在這裏相會。多幸!多幸!」柴進道:「偶然豪傑相聚,實是 難得。就請同做一席說話。」宋江大喜,攜住武松的手,一同到後堂席上,便喚宋清 與武松相見。柴進便邀武松坐地。宋江連忙讓他一同在上面坐。武松那裏肯坐,謙了 半晌,武松坐了第三位。柴進教再整杯盤,來勸三人痛飲。
宋江在燈下看了武松這表人物,心中歡喜,便問武松道:「二郎因何在此?」武 松答道:「小弟在清河縣,因酒後醉了,與本處機密相爭,一時間怒起,只一拳打得 那廝昏沈,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逕地逃來投奔大官人處來躲災避難。今已一年 有餘。後來打聽得那廝卻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鄉去尋哥哥,不想染患瘧疾 ,不能夠動身回去。卻纔正發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長跐了鍁;喫了那一驚,驚 出一身冷汗,敢怕病到好了。」宋江聽了大喜。當夜飲至三更。酒罷,宋江就留武松 在西軒下做一處安歇。次日起來,柴進安排席面,殺羊宰豬,管待宋江,不在話下。
過了數日,宋江取出些銀兩來與武松做衣裳。柴進知道,那裏肯要他壞錢;自取 出一箱緞疋紬絹,門下自有針工,便教做三人的稱身衣裳。說話的,柴進因何不喜武 松?原來武松初來投奔柴進時,也一般接納管待;次後在莊上,但喫醉了酒,性氣剛 ,莊客有些管顧不到處,他便要下拳打他們;因此,滿莊裏莊客沒一個道他好。衆人 只是嫌他,都去柴進面前,告訴他許多不是處。柴進雖然不趕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 。卻得宋江每日帶挈他一處,飲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發了。
相伴宋江住了十數日,武松思鄉,要回清河縣看望哥哥。柴進、宋江兩個都留他 再住幾時。武松道:「小弟因哥哥多時不通信息,只得要去望他。」宋江道:「實是 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如若得閑時,再來相會幾時。」武松相謝了宋江。柴進取出些 金銀送與武松。武松謝道:「實是多多相擾了大官人!」武松縛了包裹,拴了哨棒要 行,柴進又治酒食送路。武松穿了一領新衲紅紬襖,戴著個白范陽氈笠兒,背了包裹 ,提了哨棒,相辭了便行。宋江道:「賢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內,取了些銀兩 ,趕出到莊門前來,說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兄弟宋清兩個等武松辭了柴大 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暫別了便來。」三個離了柴進東莊,行了五七里路,武 松作別道:「尊兄,遠了,請回。柴大官人必然專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幾步。 」路上說些閒話,不覺又過了三二里。武松挽住宋江手道:「尊兄不必遠送。嘗言道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宋江指著道:「容我再行幾步。兀那官道上有個小酒 店,我們喫三鍾了作別。」三個來到酒店裏,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哨棒,下席坐 了;宋清橫頭坐定;便叫酒保打酒來,且買些盤饌果品菜蔬之類,都搬來擺在桌上。 三人飲了幾杯,看看紅日半西,武松便道:「天色將晚;哥哥不棄武二時,就此受武 二四拜,拜爲義兄。」宋江大喜。武松納頭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邊取出一錠十兩 銀子送與武松。武松那裏肯受,說道:「哥哥客中自用盤費。」宋江道:「賢弟,不 必多慮。你若推卻,我便不認你做兄弟。」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纏袋裏。宋江取些 碎銀子還了酒錢,武松拿了哨棒,三個出酒店前來作別。武松墮淚拜辭了自去。宋江 和宋清立在酒店門前,望武松不見了方才轉身回來。行不到五里路頭,只見柴大官人 騎著馬,背後牽著兩匹空馬來接。宋江見了大喜,一同上馬回莊上來。下了馬,請入 後堂飲酒。宋江弟兄兩個自此只在柴大官人莊上。
話分兩頭。只說武松自與宋江分別之後,當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來打火喫 了飯,還了房錢,拴束包裹,提了哨棒,便走上路;尋思道:「江湖上只聞說及時雨 宋公明,果然不虛!結識得這般弟兄,也不枉了!」武松在路上行了幾日,來到陽穀 縣地面。此去離縣治還遠。當日晌午時分,走得肚中饑渴,望見前面有一個酒店,挑 著一面招旗在門前,上頭寫著五個字道:「三碗不過岡。」
武松入到裏面坐下,把哨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喫。」只見店主人 把三隻碗,一雙箸,一碟熱菜,放在武松面前,滿滿篩一碗酒來。武松拿起碗一飲而 盡,叫道:「這酒好生有氣力!主人家,有飽肚的,買些喫酒。」酒家道:「只有熟 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二三斤來喫酒。」店家去裏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盤 子,將來放在武松面前;隨即再篩一碗酒。武松喫了道:「好酒!」又篩下一碗。恰 好喫了三碗酒,再也不來篩。武松敲著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來篩酒?」酒 家道:「客官,要肉便添來。」武松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來。」酒家道:「 肉便切來添與客官喫,酒卻不添了。」武松道:「卻又作怪!」便問主人家道:「你 如何不肯賣酒與我喫?」酒家道:「客官,你須見我門前招旗上面明明寫道:『三碗 不過岡』。」武松道:「怎地喚作『三碗不過岡』?」酒家道:「俺家的酒雖是村酒 ,卻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來我店中喫了三碗的,便醉了,過不得前面的山岡去 :因此喚作『三碗不過岡』。若是過往客人到此,只喫三碗,便不再問。」武松笑道 :「原來恁地;我卻喫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道:「我這酒,叫做『透瓶香;』 又喚作『出門倒:』初入口時,醇濃好喫,少刻時便倒。」武松道:「休要胡說!沒 地不還你錢!再篩三碗來我喫!」
酒家見武松全然不動,又篩三碗。武松喫道:「端的好酒!主人家,我喫一碗還 你一碗酒錢,只顧篩來。」酒家道:「客官,休只管要飲。這酒端的要醉倒人,沒藥 醫!」武松道:「休得胡鳥說!便是你使蒙汗藥在裏面,我也有鼻子!」店家被他發 話不過,一連又篩了三碗。武松道:「肉便再把二斤來喫。」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 ,再篩了三碗酒。武松喫得口滑,只顧要喫;去身邊取出些碎銀子,叫道:「主人家 ,你且來看我銀子!還你酒肉錢彀麽?」酒家看了道:「有餘,還有些貼錢與你。」 武松道:「不要你貼錢,只將酒來篩。」酒家道:「客官,你要喫酒時,還有五六碗 酒哩!只怕你喫不得了。」武松道:「就有五六碗多時,你盡數篩將來。」酒家道: 「你這條長漢儻或醉倒了時,怎扶得你住!」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漢!」酒 家那裏肯將酒來篩。武松焦躁,道:「我又不白喫你的!休要飲老爺性發,通教你屋 裏粉碎!把你這鳥店子倒翻轉來!」酒家道:「這廝醉了,休惹他。」再篩了六碗酒 與武松喫了。前後共喫了十八碗,綰了哨棒,立起身來,道:「我卻又不曾醉!」走 出門前來,笑道:「卻不說『三碗不過岡』!」手提哨棒便走。
酒家趕出來叫道:「客官,那裏去?」武松立住了,問道:「叫我做甚麽?我又 不少你酒錢,喚我怎地?」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來我家看抄白官司榜文。 」武松道:「甚麽榜文?」酒家道:「如今前面景陽岡上有隻吊睛白額大蟲,晚了出 來傷人,壞了三二十條大漢性命。官司如今杖限獵戶擒捉發落。岡子路口都有榜文; 可教往來客人結夥成隊,於巳午未三個時辰過岡;其餘寅卯申酉戌亥六個時辰不許過 岡。更兼單身客人,務要等伴結夥而過。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時分,我見你走都不問 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間歇了,等明日慢慢湊得三二十人,一齊好過岡子 。」武松聽了,笑道:「我是清河縣人氏,這條景陽岡上少也走過了一二十遭,幾時 見說有大蟲,你休說這般鳥話來嚇我!——便有大蟲,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 好意救你,你不信時,進來看官司榜文。」武松道:「你鳥做聲!便真個有虎,老爺 也不怕!你留我在家裏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謀我財,害我性命,卻把鳥大蟲諕嚇我 ?」酒家道:「你看麽!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惡意,倒落得你恁地!你不信我時,請 尊便自行!」一面說,一面搖著頭,自進店裏去了。
這武松提了哨棒,大著步,自過景陽岡來。約行了四五里路,來到岡子下,見一 大樹,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寫兩行字。武松也頗識幾字,擡頭看時,上面寫道:「 近因景陽岡大蟲傷人,但有過往客商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夥成隊過岡,請勿自誤。 」武松看了,笑道:「這是酒家詭詐,驚嚇那等客人,便去那廝家裏歇宿。我卻怕甚 麽鳥!」橫拖著哨棒,便上岡子來。那時已有申牌時分,這輪紅日厭厭地相傍下山。 武松乘著酒興,只管走上岡子來。走不到半里多路,見一個敗落的山神廟。行到廟前 ,見這廟門上貼著一張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腳讀時,上面寫道:
陽穀縣示:爲景陽岡上新有一隻大蟲傷害人命,見今杖限各鄉里正並獵戶人等行 捕未獲。如有過往客商人等,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伴過岡;其餘時分,及單身客人 ,不許過岡,恐被傷害性命。各宜知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