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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Water Margin (水浒传) – Shi Na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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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頭換面來尋主,剪髮齊眉去殺人。

畢竟武松說出那三件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鬧飛雲浦

話說當時武松踏住蔣門神在地下,道:「若要我饒你性命,只依我三件事,便罷 !」蔣門神便道:「好漢但說。蔣忠都依。」武松道:「第一件,要你便離了快活林 ,將一應家火什物隨即交還原主金眼彪施恩。誰教你強奪他的?」蔣門神慌忙應道: 「依得!依得!」武松道:「第二件,我如今饒了你起來,你便去央請快活林爲頭爲 腦的英雄豪傑都來與施恩陪話。」蔣門神道:「小人也依得!」武松道:「第三件, 你從今日交割還了,便要你離了這快活林,連夜回鄉去,不許你在孟州住;在這裏不 回去時,我見一遍打你一遍,我見十遍打十遍!輕則打你半死,重則結果了你命!你 依得麽?」蔣門神聽了,要掙扎性命,連聲應道:「依得!依得!蔣忠都依!」武松 就地下提起蔣門神來看時,早已臉青嘴腫,脖子歪在半邊,額角頭流出鮮血來。武松 指著蔣門神,說道:「休言你這廝鳥蠢漢!景陽岡上那只大蟲,也只三拳兩腳,我兀 自打死了!量你這個直得甚的!快交割還他!但遲了些個,再是一頓,便一發結果了 你這廝!」蔣門神此時方纔知是武松,只得喏喏連聲告饒。

正說之間,只見施恩早到,帶領著三二十個悍勇軍健,都來相幫;卻見武松贏了 蔣門神,不勝之喜,團團擁定武松。武松指著蔣門神,道:「本主已自在這裏了,你 一面便搬,一面快去請人來陪話!」蔣門神答道:「好漢,且請去店裏坐地。」武松 帶一行人都到店裏看時,滿地都是酒漿,入腳不得;那兩個鳥男女正在缸裏扶牆摸壁 掙扎;那婦人方纔從缸裏爬得出來,頭臉都喫磕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著酒漿; 那幾個火家酒保走得不見影了。

  武松與衆人入到店裏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面安排車子,收拾行 李,先送那婦人去了;一面尋不著傷的酒保,去鎮上請十數個爲頭的豪傑,都來店裏 替蔣門神與施恩陪話。盡把好酒開了,有的是按酒,都擺列了面,請衆人坐地。武松 叫施恩在蔣門神上首坐定。各人面前放只大碗,叫把酒只顧篩來。酒至數碗,武松開 話道:「衆位高鄰都在這裏:我武松自從陽穀縣殺了人配在這裏,便聽得人說道:『 快活林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營造的屋宇等項買賣,被這蔣門神倚勢豪強,公然奪了, 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飯。』你衆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我和他並無干涉。我從來只要打 天下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見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也不怕!今日我本待 把蔣家這廝一頓拳腳打死,就除了一害;我看你衆高鄰面上,權寄下這廝一條性命。 我今晚便要他投外府去。若不離了此間,我再撞見時,景陽岡上大蟲便是模樣!」衆 人纔知道他是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都起身替蔣門神陪話,道:「好漢息怒。教他 便搬了去,奉還本主。」那蔣門神喫他一嚇,那裏敢再做聲。施恩便點了家火什物, 交割了店肆。蔣門神羞慚滿面,相謝了衆人,自喚了一輛車兒,就裝了行李,起身去 了,不在話下。且說武松邀衆高鄰直喫得盡醉方休。至晚,衆人散了,武松一覺直睡 到次日辰牌方醒。

  卻說施老管營聽得兒子施恩重霸快活林酒店,自騎了馬直來酒店裏相謝武松,連 日在店內飲酒作賀。快活林一境之人都知武松了得,那一個不來拜見武松。自此,重 整店面,開張酒肆。老管營自回平安寨理事。施恩使人打聽蔣門神帶了老小不知去向 ,這裏只顧自做買賣,且不去理他,就留武松在店裏居住。自此,施恩的買賣比往常 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裏並各睹坊兌坊加利倍送閒錢來與施恩。施恩得武松爭了這口 氣,把武松似爺娘一般敬重。施恩自從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不在話下。

  荏苒光陰,早過了一月之上。炎威漸退,玉露生涼;金風去暑,已及新秋。有話 即長,無話即短。當日施恩在和武松在店裏閒坐說話,論些拳棒槍法。只見店門前, 兩三個軍漢,牽著一匹馬,來店裏尋問主人,道:「那個是打虎的武都頭?」施恩卻 認得是孟州守禦兵馬都監張蒙方衙內親隨人。施恩便向前問道:「你們尋武都頭則甚 ?」那軍漢說道:「奉都監相公鈞旨,聞知武都頭是個好男子,特地差我們將馬來取 他。相公有鈞貼在此。」施恩看了,尋思道:「這張都監是我父親的上司官,屬他調 遣。今者,武松又是配來的囚徒,亦屬他管下,只得教他去。」施恩便對武松道:「 兄長,這幾位郎中是張都監相公處差來取你。他既著人牽馬來,哥哥心下如何?」武 松是個剛直的人,不知委曲,便道:「他既是取我,只得走一遭,看他有甚話說。」 隨即換了衣裳巾幘,帶了個小伴當,上了馬,一同衆人投孟州城裏來。到得張都監宅 前,下了馬,跟著那軍漢直到廳前參見張都監。

  那張蒙方在廳上,見了武松來,大喜道:「教進前來相見。」武松到廳下,拜了 張都監,叉手立在側邊。張都監便對武松道:「我聞知你是個大丈夫,男子漢,英雄 無敵,敢與人同死同生。我帳前現缺恁地一個人,不知你肯與我做親隨梯已人麽?」 武松跪下,稱謝道:「小人是個牢城營內囚徒;若蒙恩相擡舉,小人當以執鞭隨鐙, 服侍恩相。」張都監大喜,便叫取果盒酒出來。張都監親自賜了酒,叫武松喫得大醉 ,就前廳廊下收拾一間耳房與武松安歇。次日,又差人去施恩處取了行李來,只在張 都監家宿歇。早晚都監相公不住地喚武松進後堂與酒與食,放他穿房入戶,把做親人 一般看待;又叫裁縫與武松徹裏徹外做秋衣。武松見了,也自歡喜,心裏尋思道:「 難得這個都監相公一力要擡舉我!自從到這裏住了,寸步不離,又沒工夫去快活林與 施恩說話。……雖是他頻頻使人來相看我,多管是不能彀入宅裏來?……」武松自從 在張都監宅裏,相公見愛,但是人有些公事來央浼他的,武松對都監相公說了,無有 不依。外人俱送些金銀、財帛、段疋……等件。武松買個柳藤箱子,把這送的東西都 鎖在裏面,不在話下。

  時光迅速,卻早又是八月中秋。張都監向後堂深處鴛鴦樓下安排筵宴,慶賞中秋 ,叫喚武松到裏面飲酒,武松見夫人宅眷都在席上,喫了一杯便待轉身出來。張都監 喚住武松,問道:「你那裏去?」武松答道:「恩相在上:夫人宅眷在此飲宴,小人 理合迴避。」張都監大笑道:「差了;我敬你是個義士,特地請將你來一處飲酒,如 自家一般,何故卻要迴避?」便教坐了。武松道:「小人是個囚徒,如何敢與恩相坐 地。」張都監道:「義士,你如何見外?此間又無外人,便坐不妨。」武松三回五次 謙讓告辭。張都監那裏肯放,定要武松一處坐地。武松只得唱個無禮喏,遠遠地斜著 身坐下。張都監著丫環養娘相勸,一杯兩盞。看看飲過五七杯酒,張都監叫擡上果桌 飲酒,又進了一兩套食;次說些閒話,問了些鎗法。張都監道:「大丈夫飲酒,何用 小杯!」叫:「取大銀賞鍾斟酒與義士喫。」連珠箭勸了武松幾鍾。看看月明光彩照 入東窗。武松喫得半醉,卻都忘了禮數,只顧痛飲。張都監叫喚一個心愛的養娘,叫 做玉蘭,出來唱曲。張都監指著玉蘭道:「這裏別無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頭在 此。你可唱個中秋對月時景的曲兒,教我們聽則個。」玉蘭執著象板,向前各道個萬 福,頓開喉嚨,唱一隻東坡學士中秋水調歌。唱道是: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只 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高捲珠簾低綺戶,炤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常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 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玉蘭唱罷,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個萬福,立在一邊。張都監又道:「玉蘭, 你可把一巡酒。」這玉蘭應了,便拿了一副勸盤,丫環斟酒,先遞了相公,次勸了夫 人,第三個便勸武松飲酒。張都監叫斟滿著。武松那裏敢擡頭,起身遠遠地接過酒來 ,唱了相公夫人兩個大喏,拿起酒來一飲而盡,便還了盞子。張都監指著玉蘭對武松 道:「此女頗有些聰明,不惟善知音律,亦且極能鍼指。如你不嫌低微,數日之間, 擇了良時,將來與你做個妻室。」武松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 相宅眷爲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張都監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與你。你休 推故阻我,必不負約。」當時一連又飲了十數杯酒。約莫酒湧上來,恐怕失了禮節, 便起身拜謝了相公夫人,出到前廳廊下房門前,開了門,覺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 去房裏脫了衣裳,除了巾幘,拿條哨棒來,庭心裏,月明下,使幾回棒,打了幾個輪 頭;仰面看天時,約莫三更時分。

  武松進到房裏,卻待脫衣去睡,只聽得後堂裏一片聲叫起有賊來。武松聽得道: 「都監相公如此愛我,他後堂內裏有賊,我如何不去救護?」武松獻勤,提了一條哨 棒,逕搶入後堂裏來。只見那個唱的玉蘭慌慌張張走出來指道:「一個賊奔入後花園 裏去了!」武松聽得這話,提著哨棒,大踏步,直趕入花園裏去尋時,一周遭不見; 復翻身卻奔出來,不提防黑影裏撇出一條板凳,把武松一交絆翻,走出七八個軍漢, 叫一聲「捉賊,」就地下,把武松一條麻索綁了。武松急叫道:「是我!」那衆軍漢 那裏容他分說。只見堂裏燈燭熒煌,張都監坐在廳上,一片聲叫道:「拿賊來!」

  衆軍漢把武松一步一棍打到廳前,武松叫道:「我不是賊,是武松!」張都監看 了大怒,變了面皮,喝罵道:「你這個賊配軍,本是賊眉賊眼賊心賊肝的人!我倒擡 舉你一力成人,不曾虧負了你半點兒!卻才教你一處喫酒,同席坐地,我指望要擡舉 與你個官,你如何卻做這等的勾當?」武松大叫道:「相公,非干我事!我來捉賊, 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賊?武松是個頂天立地的好漢,不做這般的事!」張都監喝道:「 你這廝休賴!且把他押去他房裏,搜看有無贓物!」衆軍漢把武松押著,逕到他房裏 ,打開他那柳藤箱子看時,上面都是些衣服,下面卻是些銀酒器皿,約有一二百兩贓 物。武松見了,也自目瞪口呆,只叫得屈。衆軍漢把箱子擡出廳前,張都監看了,大 罵道:「賊配軍!如此無禮!贓物正在你箱子裏搜出來,如何賴得過!常言道:『衆 生好度人難度!』原來你這廝外貌像人,倒有這等禽心獸肝!既然贓證明白,沒話說 了!」——連夜便把贓物封了,且叫送去機密房裏監收。——「天明卻和這廝說話! 」武松大叫冤屈,那裏肯容他分說。衆軍漢扛了贓物,將武松送到機密房裏收管了。 張都監連夜使人去對知府說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用了錢。

  次日天明,知府方纔坐廳,左右緝捕觀察把武松押至當廳,贓物都扛在廳上。張 都監家心腹人齎著張都監被盜的文書呈上知府看了。那知府喝令左右把武松一索捆翻 。牢子節級將一束問事獄具放在面前。武松卻待開口分說,知府喝道:「這廝原是遠 流配軍,如何不做賊!一定是一時見財起意!既是贓證明白,休聽這廝胡說,只顧與 我加力打!」那牢子獄卒拿起批頭竹片,雨點的打下來。武松情知不是話頭,只得屈 招做「本月十五日一時見本官衙內許多銀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勢竊取入己。」 與了招狀。知府道:「這廝正是見財起意,不必說了!且取枷來釘了監下!」牢子將 過長枷,把武松枷了,押下死囚牢裏監禁了。武松下到大牢裏,尋思道:「叵耐張都 監那廝安排這般圈套坑陷我!若能彀掙得性命出去時,卻又理會!」牢子獄卒把武松 押在大牢裏,將他一雙腳晝夜匣著;又把木杻釘住雙手,那裏容他些鬆寬。

  話裏卻說施恩已有人報知此事,慌忙入城來和父親商議。老管營道:「眼見得是 張團練替蔣門神報仇,買囑張都監,卻設出這條計策陷害武松。必然是他著人去上下 都使了錢,受了人情賄賂,衆人以此不由他分說。必然要害他性命。我如今尋思起來 ,他須不該死罪。只是買求兩院押牢節級便好,可以存他性命。在外卻又別作商議。 」施恩道:「見今當牢節級姓康的,和孩兒最過得好。只得去求浼他如何?」老管營 道:「他是爲你喫官司,你不去救他,更待何時?」

  施恩將了一二百兩銀子,逕投康節級,卻在牢未回。施恩教他家著人去牢裏說知 。不多時,康節級歸來,與施恩相見。施恩把上件事一一告訴了一遍。康節級答道: 「不瞞兄長說,此一件事皆是張都監和張團練兩個同姓結義做兄弟,見今蔣門神躲在 張團練家裏,卻央張團練買囑這張都監,商量設出這條計來。一應上下之人都是蔣門 神用賄賂。我們都接了他錢。廳上知府一力與他作主,定要結果武松性命;只要當案 一個葉孔目不肯,因此不敢害他。這人忠直仗義,不肯要害平人,以此,武松還不喫 虧。今聽施兄所說了,牢中之事儘是我自維持;如今便去寬他,今後不教他喫半點兒 苦。你卻快央人去,只囑葉孔目,要求他早斷出去,便可救得他性命。」施恩取一百 兩銀子與康節級,康節級那裏肯受。再三推辭,方纔收了。

  施恩相別出門來,逕回營裏,又尋一個和葉孔目知契的人,送一百兩銀子與他, 只求早早緊急決斷。那葉孔目已知武松是個好漢,亦自有心周全他,已把那文案做得 活著;只被這知府受了張都監賄賂,囑他不要從輕;勘來武松竊取人財,又不得死罪 ,因此互相延挨,只要牢裏謀他性命;今來又得了這一百兩銀子。亦知是屈陷武松, 卻把這文案都改得輕了,盡出豁了武松,只待限滿決斷。

  次日,施恩安排了許多酒饌,甚是齊備,來央康節級引領,直進大牢裏看視武松 ,見面送飯。此時武松已自得康節級看覰,將這刑禁都放寬了。施恩又取三二十兩銀 子分俵與衆小牢子,取酒食叫武松喫了。施恩附耳低言道:「這場官司明明是都監替 蔣門神報仇,陷害哥哥。你且寬心,不要憂念。我已央人和葉孔目說通了,甚有周全 你的好意。且待限滿斷決你出去,卻再理會。」此時武松得寬鬆了,已有越獄之心; 聽得施恩說罷,卻放了那片心。施恩在牢裏安慰了武松,歸到營中。過了兩日,施恩 再備些酒食錢財,又央康節級引領入牢裏與武松說話;相見了,將酒食管待;又分俵 了些零碎銀子與衆人做酒錢;回歸家來,又央浼人上下去使用,催趲打點文書。過得 數日,施恩再備了酒肉,做了幾件衣裳,再央康節級維持,相引將來牢裏請衆人喫酒 ,買求看覰武松;叫他更換了些衣服,喫了酒食。

  出入情熟,一連數日,施恩來了大牢裏三次。卻不提防被張團練家心腹人見了, 回去報知。那張團練便去對張都監說了其事。張都監卻再使人送金帛來與知府,就說 與此事。那知府是個贓官,接受了賄賂,便差人常常下牢裏來閘看,但見閒人便拿問 。施恩得知了,那裏敢再去看覰。武松卻自得康節級和衆牢子自照管他。施恩自此早 晚只去得康節級家裏討信,得知長短,都不在話下。

  看看前後將及兩月,有這當案葉孔目一力主張,知府處早晚說開就裏,那知府方 纔知道張都監接受了蔣門神若干銀子,通同張團練,設計排陷武松;自心裏想道:「 你倒賺了銀兩,教我與你害人!」因此,心都懶了,不來管看。捱到六十日限滿,牢 中取出武松,當廳開了枷。當案葉孔目讀了招狀,定擬下罪名,脊杖二十,刺配恩州 牢城;原盜贓物給還本主。張都監只得著家人當官領了贓物。當廳把武松斷了二十脊 杖,刺了「金印」,取一面七巾半鐵葉盤頭枷釘了,押一紙公文,差兩個健壯公人防 送武松,限了時日要起身。那兩個公人領了牒文,押解了武松出孟州衙門便行。

  原來武松喫斷棒之時,卻得老管營使錢通了,葉孔目又看覰他,知府亦知他被陷 害,不十分來打重,因此斷得棒輕。武松忍著那口氣,帶上行枷,出得城來,兩個公 人監在後面。約行得一裏多路,只見官道傍邊酒店裏鑽出施恩來,看著武松道:「小 弟在此專等。」武松看施恩時,又包著頭,絡著手。武松問道:「我好幾時不見你, 如何又做恁地模樣?」施恩答道:「實不相瞞哥哥說:小弟自從牢裏三番相見之後, 知府得知了,不時差人下來牢裏點閘;那張都監又差人在牢門口左近兩邊巡著看;因 此小弟不能夠再進大牢裏看望兄長,只到康節級家裏討信。半月之前,小弟正在快活 林中店裏,只見蔣門神那廝又領著一夥軍漢到來廝打。小弟被他痛打一頓,也要小弟 央浼人陪話,卻被他仍複奪了店面,依舊交還了許多家火什物。小弟在家將息未起, 今日聽得哥哥斷配恩州,特有兩件綿衣送與哥哥路上穿著,煮得兩隻熟鵝在此,請哥 哥喫了兩塊去。」施恩便邀兩個公人,請他入酒肆。那兩個公人那裏肯進酒店裏去, 便發言發語道:「武松這廝,他是個賊漢!不爭我們喫你的酒食,明日官府上須惹口 舌。你若怕打,快走開去!」施恩見不是話頭,便取十來兩銀子送與他兩個公人。那 廝兩個那裏肯接,惱忿忿地只要催促武松上路。施恩討兩碗酒叫武松喫了,把一個包 裹拴在武松腰裏,把這兩隻熟鵝掛在武松行枷上。施恩附耳低言道:「包裹裏有兩件 綿衣,一帕子散碎銀子,路上好做盤纏;也有兩雙八搭麻鞋在裏面。——只是要路上 仔細提防,這兩個賊男女不懷好意!」武松點頭道:「不須分付,我已省得了。再著 兩個來也不懼他!你自回去將息。且請放心,我自有措置。」施恩拜辭了武松哭著去 了,不在話下。

  武松和兩個公人上路,行不到數裏之上,兩個公人悄悄地商議道:「不見那兩個 來?」武松聽了,自暗暗地尋思,冷笑道:「沒你娘鳥興!那廝到來撩撲老爺!」武 松右手卻喫釘住在行枷上,左手卻散著。武松就枷上取下那熟鵝來只顧自喫,也不睬 那兩個公人;又行了四五里路,再把這只熟鵝除來右手扯著,把左手撕來只顧自喫; 行不過五里路,把這兩隻熟鵝都喫盡了。

  約算離城也有八九里多路,只見前面路邊先有兩個人提著朴刀,各跨口腰刀,在 那裏等候,見了公人監押武松到來,便幫著做一路走。武松又見這兩個公人與那兩個 提朴刀的擠眉弄眼,打些暗號。武松早睃見,自瞧了八分尷尬;只安在肚裏,卻且只 做不見。又走不數里多路,只見前面來到一處,濟濟蕩蕩魚浦,四面都是野港闊河。 五個人行至浦邊一條闊板橋,一座牌樓上,上有牌額,寫著道:「飛雲浦」三字。武 松見了,假意問道:「這裏地名喚做甚麽去處?」兩個公人應道:「你又不眼瞎,須 見橋邊牌額上寫道『飛雲浦!』」

  武松站住道:「我要淨手則個。」那兩個提朴刀的走近一步,卻被武松叫聲「下 去!」一飛腳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去了。這一個急待轉身,武松右腳早起,撲通地 也踢下水裏去。那兩個公人慌了,望橋下便走。武松喝一聲「那裏去!」把枷只一扭

折作兩半個,趕將下橋來。那兩個先自驚倒了一個。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個走的後 心上只一拳打翻,就水邊撈起朴刀來,趕上去,搠上幾朴刀,死在地下;卻轉身回來 ,把那個驚倒的也搠幾刀。這兩個踢下水去的才掙得起,正待要走,武松追著,又砍 倒一個;趕入一步,劈頭揪住一個,喝道:「你這廝實說,我便饒你性命!」那人道 :「小人兩個是蔣門神徒弟。今被師父和張團練定計,使小人兩個來相助防送公人, 一處來害好漢。」武松道:「你師父蔣門神今在何處?」那人道:「小人臨來時,和 張團練都在張都監家裏後堂鴛鴦樓上喫酒,專等小人回報。」武松道:「原來恁地! 卻饒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這人殺了;解下他腰刀來,揀好的帶了一把;將兩個 屍首都攛在浦裏;又怕那兩個不死,提起朴刀,每人身上又搠了幾刀,立在橋上看了 一回,思量道:「雖然殺了這四個賊男女,不殺得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如何出 得這口恨氣!」提著朴刀躊躇了半晌,一個念頭,竟奔回孟州城裏來。不因這番,有 分教武松:殺幾個貪夫,出一口怨氣。定教:

    畫堂深處屍橫地,紅燭光中血滿樓。

  畢竟武松再回孟州城來,怎地結束,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張都監血濺鴛鴦樓 武行者夜走蜈蚣嶺

話說張都監聽信這張團練說誘囑託,替蔣門神報仇,要害武松性命,誰想四個人 倒都被武松搠殺在飛雲浦了。當時武松立於橋上尋思了半晌,躊躇起來,怨恨沖天: 「不殺得張都監,如何出得這口恨氣!」便去死屍身邊解下腰刀,選好的取把來跨了 ,揀條好朴刀提著,再逕回孟州城裏來。

進得城中,早是黃昏時候,武松逕踅去張都監後花園牆外,卻是一個馬院。武松 就在馬院邊伏著。聽得那後槽卻在衙裏,未曾出來。正看之間,只見呀地角門開,後 槽提著個燈籠出來,裏面便關了角門。武松卻躲在黑影裏,聽那更鼓時,早打一更四 點。那後槽上了草料,掛起燈籠,鋪開被臥,脫了衣裳,上床便睡。武松卻來門邊挨 那門響。後槽喝道:「老爺方纔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哩!」武松把朴刀倚在門邊 ,卻掣出腰刀在手裏,又呀呀地推門。那後槽那裏忍得住,便從床上赤條條地跳將出 來,拿了攪草棍,拔了閂,卻待開門,被武松就勢推開去,搶入來,把這後槽劈頭揪 住。卻待要叫,燈影下,見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裏,先自驚得八分軟了,口裏只叫得 一聲「饒命!」武松道:「你認得我麽?」後槽聽得聲音方纔知是武松;便叫道:「 哥哥,不干我事,你饒了我罷!」武松道:「你只實說,張都監如今在那裏?」後槽 道:「今日和張團練、蔣門神——他三個——喫了一日酒,如今兀自在鴛鴦樓上喫哩 。」武松道:「這話是實麽?」後槽道:「小人說謊就害疔瘡!」武松道:「恁地卻 饒你不得!」手起一刀,把這後槽殺了。一腳踢開屍首,把刀插入鞘裏。就燈影下去 腰裏解下施恩送來的綿衣,將出來,脫了身上舊衣裳,把那兩件新衣穿了,拴縛得緊 輳,把腰刀和鞘跨在腰裏,卻把後槽一床單被包了散碎銀兩入在纏袋裏,卻把來掛在 門邊,卻將一扇門立在牆邊,先去吹滅了燈火,卻閃將出來,拿了朴刀,從門上一步 步爬上牆來。

  此時卻有些月光明亮。武松從牆頭上一跳卻跳在牆裏,便先來開了角門,掇過了 門扇,復翻身入來,虛掩上角門,閂都提過了。武松卻望燈明處來看時,正是廚房裏 。只見兩個丫環正在那湯罐邊埋怨,說道:「服侍了一日,兀自不肯去睡,只是要茶 喫!那兩個客人也不識羞恥!噇得這等醉了,也兀自不肯下樓去歇息,只說個不了! 」那兩個女使正口裏喃喃呐呐地怨悵,武松卻倚了朴刀,掣出腰裏那口帶血刀來,把 門一推,呀地推開門,搶入來,先把一個女使髽角兒揪住,一刀殺了。那一個卻待要 走,兩隻腳一似釘住了的;再要叫時,口裏又似啞了的,端的是驚得呆了。——休道 是兩個丫環,便是說話的見了也驚得口裏半舌不展!武松手起一刀,也殺了,卻把這 兩個屍首拖放竈前,滅了廚下燈火,趁著那窗外月光一步步挨入堂裏來。武松原在衙 裏出入的人,已都認得路數,逕踅到鴛鴦樓扶梯邊來,捏腳捏手摸上樓來。此時親隨 的人都伏事得厭煩,遠遠地躲去了。只聽得那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個說話。武 松在扶梯口聽。只聽得蔣門神口裏稱讚不了,只說:「虧了相公與小人報了冤仇!再 當重重的報答恩相!」這張都監道:「不是看我兄弟張團練面上,誰肯幹這等的事! 你雖費用了些錢財,卻也安排得那廝好!這早晚多是在那裏下手,那廝敢是死了。只 教在飛雲浦結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來,便見分曉。」張團練道:「這四個對付他一 個有甚麽不了!——再有幾個性命也沒了!」蔣門神道:「小人也分付徒弟來,只教 就那裏下手結果了快來回報。」

  武松聽了,心頭那把無名業火高三千丈,衝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叉註:左 手右查。開五指,搶入樓中。只見三五枝燈燭熒煌,一兩處月光射入,樓上甚是明朗 ;面前酒器皆不曾收。蔣門神坐在交椅上,見是武松,喫了一驚,把這心肝五臟都提 在九霄雲外。說時遲,那時快,蔣門神急要掙扎時,武松早落一刀,劈臉剁著,和那 交椅都砍翻了。武松便轉身回過刀來。那張都監方纔伸得腳動,被武松當時一刀,齊 耳根連脖子砍著,撲地倒在樓板上。兩個都在掙命。這張團練終是個武官出身,雖然 酒醉,還有些氣力;見剁翻了兩個,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輪將來。武松早接 個住,就勢只一推。休說張團練酒後,便清醒時也近不得武松神力!撲地望後便倒了 。武松趕入去,一刀先割下頭來。蔣門神有力,掙得起來,武松左腳早起,翻筋斗踢 一腳,按住也割了頭;轉身來,把張都監也割了頭。見桌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 鍾子一飲而盡;連喫了三四鍾,便去死屍身上割下一片衣襟來,蘸著血,去白粉壁上 大寫下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松也!」

  把桌子上器皿踏扁了,揣幾件在懷裏。卻待下樓,只聽得樓下夫人聲音叫道:「 樓上官人們都醉了,快著兩個上去攙扶。」說猶未了,早有兩個人上樓來。武松卻閃 在扶梯邊看時,卻是兩個自家親隨人,——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武松在黑處讓他過 去,卻攔住去路。兩個入進樓中,見三個屍首橫在血泊裏,驚得面面廝覰,做聲不得 ,——正如:「分開八片陽頂骨,傾下半桶冰雪水。」——急待回身。武松隨在背後 ,手起刀落,早剁翻了一個。那一個便跪下討饒。武松道:「卻饒你不得!」揪住也 是一刀。殺得血濺畫樓,屍橫燈影!武松道:「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一百個也只一 死!」提了刀,下樓來。夫人問道:「樓上怎地大驚小怪?」武松搶到房前。夫人見 條大漢入來,兀自問道:「是誰?」武松的刀早飛起,劈面門剁著,倒在房前聲喚。 武松按住,將去割頭,刀切不入。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時,已自都砍缺了。武 松道:「可知割不下頭來!」便抽身去廚房下拿取朴刀,丟了缺刀,翻身再入樓下來 。只見燈明下前番那個唱曲兒的養娘玉蘭引著兩個小的,把燈炤見夫人被殺在地下, 方纔叫得一聲「苦也!」武松握著朴刀向玉蘭心窩裏搠著。兩個小的亦被武松搠死。 一朴刀一個結果了,走出中堂,把閂拴了前門,又入來,尋著兩三個婦女,也都搠死 了在地下。武松道:「我方纔心滿意足!走了罷休!」撇了刀鞘,提了朴刀,出到角 門外,來馬院裏除下纏袋來;把懷裏踏扁的銀酒器都裝在裏面,拴在腰裏;拽開腳步 ,倒提朴刀便走。到城邊,尋思道:「若等門開,須喫拿了。不如連夜越城走。」便 從城邊踏上城來。這孟州城是個小去處,那土城喜不甚高。就女牆邊望下,先把朴刀 虛按一按,刀尖在上,棒梢向下,托地只一跳,把棒一拄,立在濠塹邊。月明之下看 水時,只有一二尺深。此時正是十月半天氣,各處水泉皆涸。武松就濠塹邊脫了鞋襪 ,解下腿絣護膝,抓紮起衣服,從這城濠裏走過對岸;卻想起施恩送來的包裹裏有雙 八搭麻鞋,取出來穿在腳上;聽城裏更點時,已打四更三點。武松道:「這口鳥氣, 今日方才出得鬆桑註:左月右桑。!『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只可撒開。」提 了朴刀,投東小路便走。走了一五更,天色朦朦朧朧,尚未明亮。

  武松一夜辛苦,身體困倦;棒瘡發了又疼,那裏熬得過。望見一座樹林裏,一個 小小古廟,武松奔入裏面,把朴刀倚了,解下包裹來做了枕頭,撲翻身便睡。卻待合 眼,只見廟外邊探入兩把撓鈎把武松搭住。兩個人便搶入來將武松按定,一條繩綁了 。那四個男女道:「這鳥漢子卻肥!好送與大哥去!」武松那裏掙扎得脫,被這四個 人奪了包裹朴刀,卻似牽羊的一般,腳不點地,拖到村裏來。

  這四個男女於路上自言自說道:「看!這漢子一身血迹,卻是那裏來?莫不做賊 著了手來?」武松只不做聲,繇他們自說。行不到三五里路,早到一所草屋內,把武 松推將進去,側首一個小門裏面還點著碗燈。四個男女將武松剝了衣裳,綁在亭柱上 。武松看時,見竈邊梁上掛著兩條人腿。武松自肚裏尋思道:「卻撞在橫死神手裏, 死得沒了分曉!早知如此時,不若去孟州府裏首告了,便喫一刀一剮,卻也留得一個 清名於世!」那四個男女提著那包裹,口裏叫道:「大哥!大嫂!快起來!我們張得 一頭好行貨在這裏了!」只聽得前面應道:「我來也!你們不要動手,我自來開剝。 」沒一盞茶時,只見兩個人入屋後來。武松看時,前面一個婦人,背後一個大漢。兩 個定睛看了武松,那婦人便道:「這個不是叔叔?」那大漢道:「果然是我兄弟!」 武松看時,那大漢不是別人,卻正是菜園子張青,這婦人便是母夜叉孫二娘。這四個 男女喫了一驚,便把索子解了,將衣服與武松穿了,頭巾已自扯碎,且拿個氈笠子與 他戴上。原來這張青十字坡店面作坊卻有幾處,所以武松不認得。

  張青即便請出前面客席裏。敘禮罷,張青大驚,連忙問道:「賢弟如何恁地模樣 ?」武松答道:「一言難盡!自從與你相別之後,到得牢城營裏,得蒙施管營兒子, 喚做金眼彪施恩,一見如故,每日好酒好肉管顧我。爲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東快活 林內,甚是趁錢,卻被一個張團練帶來的蔣門神那廝,倚勢豪強,公然白白地奪了。 施恩如此告訴。我卻路見不平,醉打了蔣門神,復奪了快活林,施恩以此敬重我。後 被張團練買囑張都監,定了計謀,取我做親隨,設智陷害,替蔣門神報讎:八月十五 日夜,只推有賊,賺我到裏面,卻把銀酒器皿預先放在我箱籠內,拿我解送孟州府裏 ,強扭做賊,打招了監在牢裏。卻得施恩上下使錢透了,不曾受害。又得當案葉孔目 仗義疏財,不肯陷害平人;又得當牢一個康節級與施恩最好。兩個一力維持,待限滿 脊杖,轉配恩州。昨夜出得城來,叵耐張都監設計,教蔣門神使兩個徒弟和防送公人 相助,就路上要結果我。到得飛雲浦僻靜去處,正欲要動手,先被我兩腳把兩個徒弟 踢下水裏去。趕上這兩個鳥公人,也是一朴刀一個搠死了,都撇在水裏。思量這口氣 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裏去。一更四點,進去馬院裏,先殺一個養馬的後槽;爬 入牆內去,就廚房裏殺了兩個丫環;直上鴛鴦樓,把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個都 殺了;又砍了兩個親隨;下樓來又把他老婆兒女養娘都戳死了。四更三點跳城出來, 走了一五更路,一時困倦,棒瘡發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廟裏權歇一歇,卻被這 四個綁縛將來。」

  那四個搗子便拜在地下道:「我們四個都是張大哥的火家。因爲連日博錢輸了, 去林子裏尋些買賣,卻見哥哥從小路上來,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跡,卻在土地廟裏歇 ,我四個不知是甚人。早是張大哥這幾時分付道,『只要捉活的。』因此,我們只拿 撓鈎套索出去。不分付時,也壞了大哥性命。正是『有眼不識泰山!』一時誤犯著哥 哥,恕罪則個!」

  張青夫婦兩個笑道:「我們因有掛心,這幾時只要他們拿活的行貨。他這四個如 何省的我心裏事。若是我這兄弟不困乏時,不說你這四個男女,更有四十個也近他不 得!」那四個搗子只顧磕頭。武松喚起他來道:「既然他們沒錢去賭,我賞你些。」 便把包裹打開,取十兩碎銀,把與四人將去分。那四個搗子拜謝武松。張青看了,也 取三二兩銀子賞與他們,四個自去分了。

  張青道:「賢弟不知我心。從你去後,我只怕你有些失支脫節,或早或晚回來, 因此上分付這幾個男女,但凡拿得行貨,只要活的。那廝們慢仗些的趁活捉了,敵他 不過的必致殺害,以此不教他們將刀仗出去,只與他撓鈎套索。方才聽得說,我便心 疑,連忙分付等我自來看,誰想果是賢弟!」孫二娘道:「只聽得叔叔打了蔣門神, 又是醉了贏他,那一個來往人不喫驚!有在快活林做買賣的客商常說到這裏,卻不知 向後的事。叔叔困倦,且請去客房裏將息,卻再理會。」張青引武松去客房裏睡了。 兩口兒自去廚下安排些佳肴美饌管待武松。不移時,整治齊備,專等武松起來相敘。

  卻說孟州城裏張都監衙內也有躲得過的,直到五更才敢出來。衆人叫起裏面親隨 ,外面當直的軍牢,都來看視。聲張起來,街坊鄰舍誰敢出來。捱到天明時分,卻來 孟州府裏告狀。知府聽說罷,大驚,火速差人下來簡點了殺死人數,行兇人出沒去處 ,填畫了圖像、格目,回府裏稟復知府,道:「先從馬院裏入來,就殺了養馬的後槽 一人,有脫下舊衣二件。次到廚房裏,竈下殺死兩個丫環,廚門邊遺下行兇缺刀一把 。樓上殺死張都監一員並親隨二人。外有請到客官張團練與蔣門神二人。白粉壁上, 衣襟蘸血大寫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松也!』樓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蘭 一口,奶娘二口,兒女三口。——共計殺死男女一十五名,擄掠去金銀酒器六件。」 知府看罷,便差人把住孟州四門,點起軍兵並緝捕人員,城中坊廂里正,逐一排門搜 捉凶人武松。次日,飛雲浦地保裏正人等告稱:「殺死四人在浦內,見有殺人血痕在 飛雲浦橋下,屍首皆在水中。」知府接了狀子,當差本縣縣尉下來。一面著人打撈起 四個屍首,都檢驗了。兩個是本府公人,兩個自有苦主,各備棺木盛殮了屍首,盡來 告狀,催促捉拿凶首償命。城裏閉門三日,家至戶到,逐一挨察。五家一連,十家一 保,那裏不去搜尋。知府押了文書,委官下該管地面,各鄉、各保、各都、各村,盡 要排家搜捉,緝捕凶首。寫了武松鄉貫、年甲、貌相、模樣,畫影圖形,出三千貫信 賞錢。如有人得知武松下落,赴州告報,隨文給賞;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事 發到官,與犯人同罪。遍行鄰近州府一同緝捕。

  且說武松在張青家裏將息了三五日,打聽得事務篾刺一般緊急,紛紛擾擾,有做 公人出城來各鄉村緝捕。張青知得,只得對武松說道:「二哥,不是我怕事不留你久 住,如今官司搜捕得緊急,排門挨戶,只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須怨恨我夫妻兩個。我 卻尋個好安身去處與你,——在先也曾對你說來,——只不知你心中肯去也不?」武 松道:「我這幾日也曾尋思,想這事必然要發,如何在此安身得牢?止有一個哥哥, 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來到這裏,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親戚都沒了!今日若得哥 哥有這好去處叫武松去,我如何不肯去。——只不知是那裏地面?」張青道:「是青 州管下一座二龍山寶珠寺。我哥哥魯智深和甚麽青面好漢楊志在那裏打家劫舍,霸著 一方落草。青州官軍捕盜,不敢正眼覰他。賢弟,只除那裏去安身,方才免得;若投 別處去,終久要喫拿了。他那裏常常有書來取我入夥;我只爲戀土難移,不曾去得。 我寫一封書備細說二哥的本事。於我面上,如何不著你入夥。」武松道:「大哥,也 說的是。我也有心,恨時辰未到,緣法不能輳巧。今日既是殺了人,事發了,沒潛身 處,此爲最妙。大哥,你便寫書與我去,只今日便行。」

  張青隨即取幅紙來,備細寫了一封書,把與武松,安排酒食送路。只見母夜叉孫 二娘指著張青面,道:「你如何便只這等叫叔叔去?前面定喫人捉了!」武松道:「 嫂嫂,你且說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喫人捉了?」孫二娘道:「阿叔,如今官司遍處 都有了文書,出三千貫信賞錢,畫影圖形,明寫鄉貫年甲,到處張掛。阿叔臉上見今 明明地兩行金印,走到前路,須賴不過。」張青道:「臉上貼了兩個膏藥便了。」孫 二娘笑道:「天下只有你乖!你說這癡話!這個如何瞞得過做公的?我卻有個道理, 只怕叔叔依不得。」武松道:「我既要逃災避難,如何依不得。」孫二娘大笑道:「 說出來,叔叔卻不要嗔怪。」武松道:「嫂嫂說的定依。」孫二娘道:「二年前,有 個頭陀打從這裏過,喫我放翻了,把來做了幾日饅頭餡。卻留得他一個鐵界箍,一身 衣服,一領皂布直裰,一條雜色短穗縧,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單八顆人頂骨數珠,一 個沙魚皮鞘子插著兩把雪花鑌鐵打成的戒刀。這刀時常半夜裏鳴嘯得響,叔叔前番也 曾看見。今既要逃難,只除非把頭髮剪了做個行者,須遮得額上金印。又且得這本度 牒做護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相等;卻不是前世前緣?叔叔便應了他的名字,前 路去誰敢來盤問?這件事,好麽?」張青拍手道:「二娘說得是!我倒忘了這一著! ——二哥,你心裏如何?」武松道:「這個也使得,只恐我不像出家人模樣。」張青 道:「我且與你扮一扮看。」孫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裹來打開,將出許多衣裳,教武松 裏外穿了。武松自看道:「卻一似我身上做的!」著了皂直裰,繫了縧,把氈笠兒除 下來,解開頭髮,摺疊起來,將界箍兒箍起,掛著數珠。張青孫二娘看了,兩個喝采 道:「卻不是前生注定!」武松討面鏡子照了,自哈哈大笑起來。張青道:「二哥, 爲何大笑?」武松道:「我照了自也好笑,不知何故做了行者。大哥,便與我剪了頭 髮。」張青拿起剪刀替武松把前後頭髮都剪了。武松見事務看看緊急,便收拾包裹, 要行。張青又道:「二哥,你聽我說。好像我要便宜:你把那張都監家裏的酒器留下 在這裏,我換些零碎銀兩與你路上去做盤纏,萬無一失。」武松道:「大哥見得分明 。」盡把出來與了張青,換了一包散碎金銀,都拴在纏袋內,繫在腰裏。武松飽喫了 一頓酒飯,拜辭了張青夫妻二人,腰裏跨了這兩口戒刀,當晚都收拾了。孫二娘取出 這本度牒,就與他縫個錦袋盛了,教武松掛在貼肉胸前。

  武松臨行,張青又分付道:「二哥,於路小心在意,凡事不可托大。酒要少喫, 休要與人爭鬧,也做些出家人行逕。諸事不可躁性,省得被人看破了。如到了二龍山 便可寫封回信寄來。我夫妻兩個在這裏也不是長久之計,敢怕隨後收拾家私,也來山 上入夥。二哥,保重!保重!千萬拜上魯楊二頭領!」武松辭了出門。插起雙袖,搖 擺著便行。張青夫妻看了,喝采道:「果然好個行者!」

  當晚武行者,離了大樹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時是十月間天氣,日正短,轉眼便晚 了。約行不到五十里,早望見一座高嶺。武行者趁著月明,一步步上嶺來,料道只是 初更天色。武行者立在嶺頭上看時,見月從東邊上來,照得嶺上草木光輝。正看之間 ,只聽得前面林子裏有人笑聲。武行者道:「又來作怪!這般一條靜蕩蕩高嶺,有甚 麽人笑語!」走過林子那邊去打一看,只見松樹林中,傍山一座墳庵,約有十數間草 屋,推開著兩扇小窗,一個先生摟著一個婦人在那窗前看月戲笑。武行者看了,「怒 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這是山間林下,出家人卻做這等勾當!」便去腰裏掣出 那兩口爛銀也似戒刀來,在月光下看了,道:「刀卻是好,到我手裏不曾發市,且把 這個鳥先生試刀!」手腕上懸了一把,再將這把插放鞘內,把兩隻直裰袖結起在背上 ,竟來到庵前敲門。那先生聽得,便把後窗關上。武行者拿起塊石頭,便去打門。只 見呀地側首門開,走出一個道童來!喝道:「你是甚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驚小怪 ,敲門打戶做甚麽!」武行者睜圓怪眼,大喝一聲:「先把這鳥道童祭刀!」說猶未 了,手起處,錚地一聲響,道童的頭落在一邊,倒在地上。只見庵裏那個先生大叫道 :「誰敢殺我道童!」托地跳將出來。那先生手輪著兩口寶劍,竟奔武行者。武松大 笑道:「我的本事不要箱兒裏去取!正是撓著我的癢處!」便去鞘裏再拔出那口戒刀 ,輪起雙戒刀來迎那先生。兩個就月明之下,一來一往,一去一回,四道寒光旋成一 圈冷氣。兩個鬥到十數合,只聽得山嶺傍邊一聲響亮,兩個裏倒了一個。但見:

    寒光影裏人頭落,殺氣叢中血雨噴。

畢竟兩個裏廝殺倒了一個的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錦毛虎義釋宋江

當時兩個鬥了十數合,那先生被武行者賣個破綻,讓那先生兩口劍砍將入來;被 武行者轉過身來,看得親切,只一戒刀,那先生的頭滾落在一邊,屍首倒在石上。武 行者大叫:「庵裏婆娘出來!我不殺你,只問你個緣故!」只見庵裏走出那個婦人來 ,倒地便拜。武行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說這裏叫甚麽去處,那先生卻是你的甚麽 人?」那婦人哭著道:「奴是這嶺下張太公家女兒。這庵是奴家祖上墳庵。這先生不 知是那裏人,來我家裏投宿,言說善曉陰陽,能識風水。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莊上, 因請他來這裏墳上觀看地理,被他說誘,又留他住了幾日,那廝一日見了奴家,便不 肯去了;住了兩三個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卻把奴家強騙在此墳庵裏住。 這個道童也是別處擄掠來的。這嶺喚做蜈蚣嶺。這先生見這條嶺好風水,以此他便自 號飛天蜈蚣王道人。」武行者道:「你還有親眷麽?」那婦人道:「親戚自有幾家, 都是莊農之人,誰敢和他爭論!」武行者道:「這廝有些財帛麽?」婦人道:「他也 積蓄得一兩百兩金銀。」武行者道:「有時,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燒庵了!」那 婦人問道:「師父,你要酒肉喫麽?」武行者道:「有時將來請我。」那婦人道:「 請師父進庵裏去喫。」武行者道:「怕別有人暗算我麽?」那婦人道:「奴有幾顆頭 ,敢賺得師父!」武行者隨那婦人入到庵裏,見小窗邊桌子上擺著酒肉。武行者討大 晚喫了一回。那婦人收拾得金銀財帛已了,武行者便就裏面放起火來。那婦人捧著一 包金銀獻與武行者,武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將去養身。快走!快走!」那婦 人拜謝了自下嶺去。武行者把那兩個屍首都攛在火裏燒了,插了戒刀,連夜自過嶺來 ,迤邐取路望著青州地面來。又行了十數日,但遇村坊道店,市鎮鄉城,果然都有榜 文張挂在彼處捕獲武松。到處雖有榜文,武松已自做了行者,於路卻沒人盤詰他。

時遇十一月間,天色好生嚴寒。當日武行者一路上買酒肉喫,只是敵不過寒威。 上得一條土岡,早望見前面有一座高山,生得十分險峻。武行者下土岡子來,走得三 五里路,早見一個酒店,門前一道清溪,屋後都是顛石亂山。看那酒店時,卻是個村 落小酒肆。武行者過得那土岡子來,逕奔入那村酒店裏坐下,便叫道:「店主人家, 先打兩角酒來,肉便買些來喫。」店主人應道:「實不瞞師父說:酒卻有些茅柴白酒 ,肉卻多賣沒了。」武行者道:「且把酒來攩寒。」店主人便去打兩角酒,大碗價篩 來教武行者喫;將一碟熟菜與他過口。片時間,喫盡了兩角酒,又叫再打兩角酒來。 店主人又打了兩角酒,大碗篩來。武行者只顧喫。原來過岡子時,先有三五分酒了; 一發喫過這四角酒,又被朔風一吹,酒卻湧上。武松卻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真 個沒東西賣,你便自家喫的肉食也回些與我喫了,一發還你銀子!」店主人笑道:「 也不曾見這個出家人,酒和肉只顧要喫,卻那裏去取?——師父,你也只好罷休!」 武行者道:「我又不白喫你的!如何不賣與我?」店主人道:「我和你說過只有這些 白酒。那得別的東西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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