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年……月……日。
武松讀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轉身再回酒店裏來,尋思道:「我回去 時須喫他恥笑不是好漢,難以轉去。」存想了一回,說道:「怕甚麽鳥!且只顧上去 看怎地!」武松正走,看看酒湧上來,便把氈笠兒掀在脊梁上,將哨棒綰在肋下,一 步步上那岡子來;回頭看這日色時,漸漸地墜下去了。此時正是十月間天氣,日短夜 長,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說道:「那得甚麽大蟲!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 了一直,酒力發作,焦熱起來,一隻手提哨棒,一隻手把胸膛前袒開,踉踉蹌蹌,直 奔過亂樹林來;見一塊光撻撻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邊,放翻身體,卻待要睡,只 見發起一陣狂風。那一陣風過了,只聽得亂樹背後撲地一聲響,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 蟲來。武松見了,叫聲「阿呀」,從青石上翻將下來,便拿那條哨棒在手裏,閃在青 石邊。那大蟲又饑,又渴,把兩隻爪在地上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撲,從半空裏攛將 下來。武松被那一驚,酒都作冷汗出了。說時遲,那時快;武松見大蟲撲來,只一閃 ,閃在大蟲背後。那大蟲背後看人最難,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將起來 。武松只一閃,閃在一邊。大蟲見掀他不著,吼一聲,卻似半天裏起個霹靂,振得那 山岡也動,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豎起來隻一翦。武松卻又閃在一邊。原來那大蟲拿人 只是一撲,一掀,一翦;三般捉不著時,氣性先自沒了一半。那大蟲又翦不著,再吼 了一聲,一兜兜將回來。武松見那大蟲復翻身回來,雙手輪起哨棒,盡平生氣力,只 把那條哨棒折做兩截,只拿得一半在手裏。那大蟲咆哮,性發起來,翻身又只一撲撲 將來。武松又只一跳,卻退了十步遠。那大蟲恰好把兩隻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將 半截棒丟在一邊,兩隻手就勢把大蟲頂花皮肐嗒地揪住,一按按將下來。那隻大蟲急 要掙扎,被武松盡力氣捺定,那裏肯放半點兒鬆寬。武松把隻腳望大蟲面門上、眼睛 裏只顧亂踢。那大蟲咆哮起來,把身底下爬起兩堆黃泥做了一個土坑。武松把大蟲嘴 直按下黃泥坑裏去。那大蟲喫武松奈何得沒了些氣力。武松把左手緊緊地揪住頂花皮 ,偷出右手來,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盡平生之力只顧打。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蟲眼 裏,口裏,鼻子裏,耳朵裏,都迸出鮮血來,更動彈不得,只剩口裏兀自氣喘。武松 放了手來,松樹邊尋那打折的哨棒,拿在手裏;只怕大蟲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 眼見氣都沒了,方纔丟了棒,尋思道:「我就地拖得這死大蟲下岡子去?……」就血 泊裏雙手來提時,那裏提得動。原來使盡了氣力,手腳都蘇軟了。
武松再來青石上坐了半歇,尋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儻或又跳出一隻大蟲來時 ,卻怎地鬥得他過?且掙扎下岡子去,明早卻來理會。」就石頭邊尋了氈笠兒,轉過 亂樹林邊,一步步捱下岡子來。走不到半里多路,只見枯草中又鑽出兩隻大蟲來。武 松道:「阿呀!我今番罷了!」只見那兩隻大蟲在黑影裏直立起來。武松定睛看時, 卻是兩個人,把虎皮縫作衣裳,緊緊繃在身上,手裏各拿著一條五股叉,見了武松, 喫一驚道:「你……你……你……喫了忽聿註:犬字旁忽、犬字旁聿。心,豹子膽, 獅子腿,膽倒包著身軀!如何敢獨自一個,昏黑將夜,又沒器械,走過岡子來!你… …你……你……是人?是鬼?」武松道:「你兩個是甚麽人?」那個人道:「我們是 本處獵戶。」武松道:「你們上嶺上來做甚麽?」兩個獵戶失驚道:「你兀自不知哩 !今景陽岡上有一隻極大的大蟲,夜夜出來傷人!只我們獵戶也折了七八個,過往客 人不記其數,都被這畜生喫了!本縣知縣著落當鄉里正和我們獵戶人等捕捉。那業畜 勢大難近,誰敢向前!我們爲他,正不知喫了多少限棒,只捉他不得!今夜又該我們 兩個捕獵,和十數個鄉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窩弓藥箭等他,正在這裏埋伏,卻見你 大剌剌地從岡子上走將下來,我兩個喫了一驚。你卻正是甚人?曾見大蟲麽?」武松 道:「我是清河縣人氏,姓武,排行第二。卻纔岡子上亂樹林邊,正撞見那大蟲,被 我一頓拳腳打死了。」兩個獵戶聽得,癡呆了,說道:「怕沒這話?」武松道:「你 不信時,只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跡。」兩個道:「怎地打來?」武松把那打大蟲的本事 再說了一遍。兩個獵戶聽了,又喜又驚,叫攏那十個鄉夫來。只見這十個鄉夫都拿著 鋼叉、踏弩、刀槍,隨即攏來。武松問道:「他們衆人如何不隨你兩個上山?」獵戶 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們如何敢上來!」一夥十數個人都在面前。兩個獵戶叫武 松把打大蟲的事說向衆人。衆人都不肯信。武松道:「你衆人不信時,我和你去看便 了。」衆人身邊都有火刀、火石,隨即發出火來,點起五七個火把。衆人都跟著武松 一同再上岡子來,看見那大蟲做一堆兒死在那裏。衆人見了大喜,先叫一個去報知本 縣裏正並該管上戶。這裏五七個鄉夫自把大蟲縛了,擡下岡子來。到得嶺下,早有七 八十人都哄將起來,先把死大蟲擡在前面,將一乘兜轎擡了武松,投本處一個上戶家 來。那上戶里正都在莊前迎接。把這大蟲扛到草廳上。卻有本鄉上戶,本鄉獵戶,三 二十人,都來相探武松。衆人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武松道:「小人 是此間鄰郡清河縣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從滄州回鄉來,昨晚在岡子那邊 酒店喫得大醉了,上岡子來,正撞見這畜生。」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腳細說了一遍。衆 上戶道:「真乃英雄好漢!」衆獵戶先把野味將來與武松把杯。武松因打大蟲困乏了 ,要睡。大戶便叫莊客打併客房,且教武松歇息。到天明,上戶先使人去縣裏報知, 一面合具虎床,安排端正,迎接縣裏去。
天明,武松起來,洗漱罷,衆多上戶牽一腔羊,挑一擔酒,都在廳前伺候。武松 穿了衣裳,整頓巾幘,出到前面,與衆人相見。衆上戶把盞,說道:「被這畜生正不 知害了多少人性命,連累獵戶喫了幾頓限棒!今日幸得壯士來到,除了這個大害!第 托賴衆長上福蔭。」衆人都來作賀。喫了一早晨酒食,擡出大蟲,放在虎床上。衆鄉 村上戶都把緞疋花紅來掛與武松。武松有些行李包裹,寄在莊上。一齊都出莊門前來 。早有陽穀縣知縣相公使人來接武松。都相見了,叫四個莊客將乘涼轎來擡了武松, 把那大蟲扛在前面,也掛著花紅緞疋,迎到陽穀縣裏來。
那陽穀縣人民聽得說一個壯士打死了景陽岡上大蟲,迎喝了來,皆出來看,哄動 了那個縣治。武松在轎上看時,只見亞肩叠背,鬧鬧攘攘,屯街塞巷,都來看迎大蟲 。到縣前衙門口,知縣已在廳上專等,武松下了轎。扛著大蟲,都到廳前,放在甬道 上。知縣看了武松這般模樣,又見了這個老大錦毛大蟲,心中自忖道:「不是這個漢 ,怎地打得這個虎!」便喚武松上廳來。武松去廳前聲了喏。知縣問道:「你那打虎 的壯士,你卻說怎生打了這個大蟲?」武松就廳前將打虎的本事說了一遍。廳上廳下 衆多人等都驚得呆了。知縣就廳上賜了幾杯酒,將出上戶湊的賞賜錢一千貫給與武松 ,武松稟道:「小人托賴相公的福蔭,偶然僥倖打死了這個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 敢受賞賜。小人聞知這衆獵戶因這個大蟲受了相公的責罰,何不就把這一千貫給散與 衆人去用?」知縣道:「既是如此,任從壯士。」
武松就把這賞錢在廳上散與衆人,——獵戶。知縣見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擡舉他 ,便道:「雖你原是清河縣人氏,與我這陽穀縣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本縣做個 都頭,如何?」武松跪謝道:「若蒙恩相擡舉,小人終身受賜。」知縣隨即喚押司立 了文案,當日便參武松做了步兵都頭。衆上戶都來與武松作慶賀喜,連連喫了三五日 酒。武松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縣去看望哥哥,誰想倒來做了陽穀縣都頭。」 自此上官見愛,鄉里聞名。
又過了三二日,那一日,武松走出縣前來閒玩,只聽得背後一個人叫聲:「武都 頭,你今日發跡了,如何不看覰我則個?」武松回頭來看了,叫聲:「阿呀!你如何 卻在這裏?」
不是武松見了這個人,有分教陽穀縣中,屍橫血染;直教:
鋼刀響處人頭滾,寶劍揮時熱血流。
畢竟叫喚武都頭的正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
話說當日武都頭回轉身來看見那人,撲翻身便拜。那人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武松 的嫡親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罷,說道:「一年有餘不見哥哥,如何卻在這裏?」武大 道:「二哥,你去了許多時,如何不寄封書來與我?我又怨你,又想你。」武松道: 「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時,當初你在清河縣裏,要便喫酒醉了 ,和人相打,時常喫官司,教我要便隨衙聽候,不曾有一個月淨辦,常教我受苦,這 個便是怨你處。想你時,我近來取得一個老小,清河縣人不怯氣,都來相欺負,沒人 做主;你在家時,誰敢來放個屁;我如今在那裏安不得身,只得搬來這裏賃房居住, 因此便是想你處。」看官聽說:原來武大與武松是一母所生兩個。武松身長八尺,一 貌堂堂;渾身上下有千百斤氣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個猛虎?這武大郎身不滿五 尺,面目醜陋,頭腦可笑;清河縣人見他生得短矮,起他一個諢名,叫做三寸丁穀樹 皮。那清河縣裏,有一個大戶人家,有個使女,娘家姓潘,小名喚做金蓮;年方二十 餘歲,頗有些顔色。因爲那個大戶要纏他,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 那個大戶以此記恨於心,卻倒陪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自從武大 娶得那婦人之後,清河縣裏有幾個奸詐的浮浪子弟們,卻來他家裏薅惱。原來這婦人 見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瑣,不會風流;他倒無般不好,爲頭的愛偷漢子。那武大是 個懦弱本分人,被這一班人不時間在門前叫道:「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口裏!」因 此,武大在清河縣住不牢,搬來這陽谷縣紫石街賃房居住,每日仍舊挑賣炊餅。此日 ,正在縣前做買賣。當下見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聽得人沸沸地說 道:『景陽岡上一個打虎的壯士,姓武,縣裏知縣參他做個都頭。』我也八分猜道是 你,原來今日纔得撞見。我且不做買賣,一同和你家去。」武松道:「哥哥,家在那 裏?」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
武松替武大挑了擔兒,武大引著武松,轉灣抹角,一逕望紫石街來。轉過兩個灣 ,來到一個茶坊間壁,武大叫一聲「大嫂開門。」只見簾子開處,一個婦人出到簾子 下,應道:「大哥,怎地半早便歸?」武大道:「你的叔叔在這裏,且來廝見。」武 大郎接了擔兒入去便出來道:「二哥,入屋裏來和你嫂嫂相見。」武松揭起簾子,入 進裏面,與那婦人相見。武大說道:「大嫂,原來景陽岡上打死大蟲新充做都頭的正 是我這兄弟。」那婦人叉手向前道:「叔叔萬福。」武松道:「嫂嫂請坐。」武松當 下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那婦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殺奴家!」武 松道:「嫂嫂受禮。」那婦人道:「奴家聽得間壁王乾娘說,『有個打虎的好漢迎到 縣前來,』要奴家同去看一看。不想去得遲了,趕不上,不曾看見。原來卻是叔叔。 且請叔叔到樓上去坐。」三個人同到樓上坐了。那婦人看著武大,道:「我陪侍著叔 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來管待叔叔。」武大應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 ,我便來也。」武大下樓去了。
那婦人在樓上看了武松這表人物,自心裏尋思道:「武松與他是嫡親一母兄弟, 他又生得這般長大。我嫁得這等一個,也不枉了爲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穀樹皮, 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氣!據著武松,大蟲也喫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氣力 。說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來我家裏住?……不想這段姻緣卻在這裏!……」那 婦人臉上堆下笑來問武松道:「叔叔,來這裏幾日了?」武松答道:「到此間十數日 了。」婦人道:「叔叔,在那裏安歇?」武松道:「胡亂權在縣衙裏安歇。」那婦人 道:「叔叔,恁地時卻不便當。」武松道:「獨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士兵服 侍。」婦人道:「那等人服侍叔叔,怎地顧管得到。何不搬來一家裏住?早晚要些湯 水喫時,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喫,不強似這夥腌臢人?叔叔便喫口清湯也放心得下。 」武松道:「深謝嫂嫂。」那婦人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取來廝會也好。」武松 道:「武二並不曾婚娶。」婦人又問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武二二十 五歲。」那婦人道:「長奴三歲。叔叔,今番從那裏來?」武松道:「在滄州住了一 年有餘,只想哥哥在清河縣住,不想卻搬在這裏。」那婦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 得你哥哥,喫他忒善了,被人欺負;清河縣裏住不得,搬來這裏。若得叔叔這般雄壯 ,誰敢道個『不』字!」武松道:「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二撒潑。」那婦人笑道: 「怎地這般顛倒說!常言道:『人無剛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這般 『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的人。」武松道:「家兄卻不到得惹事,要嫂嫂憂心。 」
正在樓上說話未了,武大買了些酒肉果品歸來,放在廚下,走上樓來,叫道:「 大嫂,你下來安排。」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這裏坐地,卻教我撇 了下來!」武松道:「嫂嫂請自便。」那婦人道:「何不去叫間壁王乾娘安排便了, 只是這般不見便!」武大自去央了間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樓來,擺在桌上,無 非是些魚肉果菜之類,隨即燙酒上來。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 三個人坐下,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 請酒一杯。」武松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武大直顧上下篩酒燙酒,那裏來管 別事,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道:「叔叔,怎地魚和肉也不喫一塊兒?」揀好的遞 將過來。武松是個直性的漢子,只把做親嫂嫂相待。誰知那婦人是個使女出身,慣會 小意兒。武大又是個善弱的人,那裏會管待人。那婦人喫了幾杯酒,一雙眼只看著武 松的身上。武松喫他看不過,只低了頭不恁麽理會。當日喫了十數杯酒,武松便起身 。武大道:「二哥,再喫幾杯了去。」武松道:「只好恁地,卻又來望哥哥。」都送 下樓來。那婦人道:「叔叔,是必搬來家裏住;若是叔叔不搬來時,教我兩口兒也喫 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大哥,你便打點一間房請叔叔來家裏過活,休教鄰舍街 坊道個不是。」武大道:「大嫂說得是。二哥,你便搬來,也教我爭口氣。」武松道 :「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說時,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來。」那婦人道:「叔叔,是必記 心,奴這裏專望。」
武松別了哥嫂,離了紫石街,逕投縣裏來,正值知縣在廳上坐衙。武松上廳來稟 道:「武松有個親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裏宿歇,早晚衙門中聽候使喚,不 敢擅去,請恩相鈞旨。」知縣道:「這是孝悌的勾當,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來縣裏 伺候。」武松謝了,收拾行李鋪蓋。有那新制的衣服並前者賞賜的物件,叫個士兵挑 了,武松引到哥哥家裏。那婦人見了,卻比半夜裏拾金寶的一般歡喜,堆下笑來。武 大叫個木匠,就樓下整了一間房,鋪下一張床,裏面放一條桌子,安兩個杌子,一個 火爐。武松先把行李安頓了,分付士兵自回去,當晚就哥嫂家裏歇臥。次日早起,那 婦人慌忙起來燒洗麵湯,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幘,出門去縣裏畫卯 。那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個歸來喫飯,休去別處喫。」武松道:「便來也 。」逕去縣裏畫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裏。那婦人洗手剔甲,齊齊整整,安排 飯食。三口兒共桌兒喫,武松喫了飯,那婦人雙手捧一盞茶遞與武松喫。武松道:「 教嫂嫂生受,武松寢食不安。縣裏撥一個士兵來使喚。」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 卻怎地這般見外?自家的骨肉,又不服侍了別人。便撥一個士兵使用,這廝上鍋上竈 也不乾淨,奴眼裏也看不得這等人。」武松道:「恁地時,卻生受嫂嫂。」
話休絮煩。自從武松搬將家裏來,取些銀子與武大,教買餅饊茶果,請鄰舍喫茶 。衆鄰舍鬥分子來與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話下。過了數日,武松取 出一匹彩色段子與嫂嫂做衣裳。那婦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 把與奴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裏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賣 炊餅。武松每日自去縣裏畫卯,承應差使。不論歸遲歸早,那婦人頓羹頓飯,歡天喜 地,服侍武松,武松倒過意不去。那婦人常把些言語來撩撥他,武松是個硬心直漢, 卻不見怪。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餘,看看是十二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 四下裏彤雲密布,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大雪來。當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氣不止。次 日武松清早出去縣裏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被這婦人趕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 婆買下些酒肉之類,去武松房裏簇了一盆炭火,心裏自想道:「我今日著實撩鬥他一 撩鬥,不信他不動情。……」那婦人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等著,只見武松踏 著那亂瓊碎玉歸來。那婦人揭起簾子,陪著笑臉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 「感謝嫂嫂憂念。」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那婦人雙手去接。武松道:「 不勞嫂嫂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掛在壁上;解了腰裏纏帶,脫了身上鸚哥綠紵絲衲 襖,入房裏搭了。那婦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歸來喫早飯?」武松道 :「便是縣裏一個相識,請喫早飯。卻纔又有一個作東,我不奈煩,一直走到家裏來 。」那婦人道:「恁地;叔叔,向火。」武松道:「好。」便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 子,穿了暖鞋;掇個杌子自近火邊坐地。那婦人把前門上了拴,後門也關了,卻搬些 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裏來,擺在桌子上。
武松問道:「哥哥那裏去未歸?」婦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買賣,我和叔 叔自飲三杯。」武松道:「一發等哥哥家來喫。」婦人道:「那裏等得他來!等他不 得!」說猶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來。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燙酒正當。」 婦人道:「叔叔,你自便。」那婦人也掇個杌子近火邊坐了。火頭邊桌兒上擺著杯盤 。那婦人拿盞酒,擎在手裏,看著武松道:「叔叔,滿飲此杯。」武松接過手來,一 飲而盡。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色寒冷,叔叔,飲個成雙杯兒。」武松道 :「嫂嫂自便。」接來又一飲而盡。武松卻篩一杯酒遞與那婦人喫。婦人接過酒來喫 了,卻拿注子再斟酒來,放在武松面前。
那婦人將酥胸微露,雲鬟半嚲,臉上堆著笑容,說道:「我聽得一個閒人說道: 叔叔在縣前東街上養著一個唱的。敢端的有這話麽?」武松道:「嫂嫂休聽外人胡說 。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婦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松道: 「嫂嫂不信時,只問哥哥。」那婦人道:「他曉得甚麽。曉得這等事時,不賣炊餅了 。叔叔,且請一杯。」連篩了三四杯酒飲了。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春心,那 裏按納得住,只管把閒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四五分,自家只把頭來低了。那婦人起身 去燙酒。武松自在房裏拿起火箸簇火。那婦人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裏,一隻手拿著 注子,一隻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說道:「叔叔,只穿這些衣裳,不冷?」武松 已自有六七分不快意,也不應他。那婦人見他不應,劈手便來奪火箸,口裏道:「叔 叔不會簇火,我與叔叔撥火;只要似火盆常熱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躁,只不做聲 。那婦人慾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 大半盞,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喫我這半盞兒殘酒。」武松劈手奪來,潑在地下 ,說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那婦人推一交。武松 睜起眼來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髮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 !嫂嫂休要這般不識廉恥!倘有些風吹草動,武二眼裏認得是嫂嫂,拳頭卻不認得是 嫂嫂!再來,休要恁地!」那婦人通紅了臉,便掇開了杌子,口裏說道:「我自作樂 耍子,不直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重!」搬了盞碟自向廚下去了。武松自在房裏 氣忿忿地。
天色卻早未牌時分。武大挑了擔兒歸來推門,那婦人慌忙開門。武大進來歇了擔 兒,隨到廚下,見老婆雙眼哭得紅紅打的。武大道:「你和誰鬧來?」那婦人道:「 都是你不爭氣,教外人來欺負我!」武大道:「誰人敢來欺負你!」婦人道:「情知 是有誰!爭奈武二那廝,我見他大雪裏歸來,連忙安排酒,請他喫;他見前後沒人, 便把言語來調戲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做聲,喫 鄰舍家笑話。」武大撇了老婆,來到武松房裏,叫道:「二哥,你不曾喫點心,我和 你喫些酒。」武松只不做聲,尋思了半晌,再脫了絲鞋,依舊穿上油膀鞋,著了上蓋 ,帶上氈笠兒,一頭繫纏袋,一面出門。武大叫道:「二哥,那裏去?」也不應,一 直地只顧去了。武大回到廚下來問老婆道:「我叫他又不應,只顧望縣前這條路走了 去,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婦人罵道:「糊突桶!有甚麽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兒 見你,走了出去!我也不再許你留這廝在家裏宿歇!」武大道:「他搬出去須喫別人 笑話。」那婦人道:「混沌魍魎!他來調戲我,倒不喫別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話, 我卻做不得這樣的人!你還了我一紙休書來,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裏敢再開口。
正在家中兩口兒絮聒,只見武松引了一個士兵,拿著一條匾擔,逕來房裏收拾了 行李,便出門去。武大趕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麽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 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裏敢再開口,由武松搬 了去。那婦人在裏面喃喃呐呐的罵道:「卻也好!人只道一個親兄弟做都頭,怎地養 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謝天謝地! 且得冤家離眼前!」武大見老婆這等罵,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樂,放他不下 。
自從武松搬了去縣衙裏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賣炊餅。本待要去縣裏尋 兄弟說話,卻被這婆娘千叮萬囑分付,教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
撚指間,歲月如流,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卻說本縣知縣自到任已來,卻得二 年半多了;賺得好些金銀,欲待要使人送上東京去與親眷處收貯使用,謀個升轉;卻 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須得一個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松來,「須是此 人可去。……有這等英雄了得!」當日便喚武松到衙內商議道:「我有一個親戚在東 京城裏住;欲要送一擔禮物去,就捎封書問安則個。只恐途中不好行,須是得你這等 英雄好漢方去得。你可休辭辛苦,與我去走一遭。回來我自重重賞你。」武松應道: 「小人得蒙恩相擡舉,安敢推故。既蒙差遣,只得便去。小人也自來不曾到東京,就 那裏觀看光景一遭。相公,明日打點端正了便行。」知縣大喜,賞了三杯,不在話下 。
且說武松領下知縣言語,出縣門來。到得下處,取了些銀兩,叫了個士兵,卻上 街來買了一瓶酒並魚肉果品之類,一逕投紫石街來,直到武大家裏。武大恰好賣炊餅 了回來,見武松在門前坐地,叫士兵去廚下安排。那婦人餘情不斷,見武松把將酒食 來,心中自想道:「莫不這廝思量我了,卻又回來?……那廝一定強不過我!且慢慢 地相問他。」那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再整雲鬟,換些豔色衣服穿了,來到門前, 迎接武松。那婦人拜道:「叔叔,不知怎地錯見了?好幾日並不上門,教奴心裏沒理 會處。每日叫你哥哥來縣裏尋叔叔陪話,歸來只說道:『沒處尋。』今日且喜得叔叔 家來。沒事壞錢做甚麽?」武松答道:「武二有句話,特來要和哥哥嫂嫂說知則個。 」那婦人道:「既是如此,樓上去坐地。」三個人來到樓上客位裏,武松讓哥嫂上首 坐了。武松掇個杌子,橫投坐了。士兵搬將酒肉上樓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勸哥哥嫂嫂 喫酒。那婦人只顧把眼來睃武松。武松只顧喫酒。酒至五巡,武松討個勸杯,叫士兵 篩了一杯酒,拿在手裏,看著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 幹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個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話特來和你說知,你從 來爲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來欺負。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爲 始,只做五扇籠出去賣;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喫酒;歸到家裏,便下了簾子,早 閉上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如若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 。大哥依我時,滿飲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喫過 了一杯酒。
武松再篩第二杯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武松多說。我哥 哥爲人質樸,全靠嫂嫂做主看待他。常言道:『表壯不如裏壯。』嫂嫂把得家定,我 哥哥煩惱做甚麽?豈不聞古人言:『籬勞犬不入』?」那婦人被武松說了這一篇,一 點紅從耳朵邊起,紫漲了面皮;指著武大,便罵道:「你這個腌臢混沌!有甚麽言語 在外人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一個不戴頭巾男子漢,叮叮噹當響的婆娘!拳頭上立 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鼈老婆!自從嫁了武大,真 個螻蟻也不敢入屋裏來!有甚麽籬笆不牢,犬兒鑽得入來?你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 下落!丟下磚頭瓦兒,一個個要著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這般做主,最好;只 要心口相應,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既然如此,武二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飲 過此杯。」那婦人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半扶梯上,發話道:「你既是聰明 伶俐,卻不道『長嫂爲母』?我當初嫁武大時,不曾聽說有甚麽阿叔!那裏走得來『 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自是老娘晦氣了,鳥撞著許多事!」哭下樓去了。那 婦人自妝許多奸僞張致。那武大、武松——弟兄——自再喫了幾杯。武松拜辭哥哥。 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來,和你相見!」口裏說,不覺眼中墮淚。武松見武 大眼中垂淚,便說道:「哥哥便不做得買賣也罷,只在家裏坐地;盤纏兄弟自送將來 。」武大送武松下樓來。臨出門,武松又道:「大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
武松帶了士兵自回縣前來收拾。次日早起來,拴束了包裹,來見知縣。那知縣已 自先差下一輛車兒,把箱籠都裝載車子上;點兩個精壯士兵,縣衙裏撥兩個心腹伴當 ,都分付了。那四個跟了武松就廳前拜辭了知縣,拽紮起,提了朴刀,監押車子,一 行五人離了陽穀縣,取路望東京去了。
話分兩頭。只說武大郎自從武松說了去,整整的喫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氣 吞聲,繇他自罵,心裏只依著兄弟的言語,真個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去賣,未晚便歸 ,一腳歇了擔兒,便去除了簾子,關上大門,卻來家裏坐地。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 焦躁,指著武大臉上罵道:「混沌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裏,便把著喪門關了 ,也須喫別人道我家怎地禁鬼!聽你那兄弟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武大道:「繇 他們笑話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那婦人道:「呸!濁物 !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武大搖手道:「繇他。我的兄弟是金 子言語!」自武松去了十數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歸到家裏便關了門。那婦人 也和他鬧了幾場;向後弄慣了,不以爲事。自此,這婦人約莫到武大歸時先自去收了 簾兒,關上大門。武大見了,自心裏也喜,尋思道:「恁地時卻好!……」
又過了三二日,冬已將殘,天色回陽微暖。當日武大將次歸來。那婦人慣了,自 先向門前來叉那簾子。也是合當有事,卻好一個人從簾子邊走過。自古道:「沒巧不 成話。」這婦人正手裏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將倒去,不端不正,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 。那人立住了腳,意思要發作;回過臉來看時,卻是一個妖嬈的婦人,先自酥了半邊 ,那怒氣直鑽過「爪哇國」去了,變作笑吟吟的臉兒。這婦人見不相怪,便叉手深深 地道個萬福,說道:「奴家一時失手。官人疼了?」那人一頭把把手整頓頭巾,一面 把腰曲著地還禮,道:「不妨事。娘子閃了手?」卻被這間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裏水 簾底下看見了,笑道:「兀!誰教大官人打這屋簷邊過?打得正好!」那人笑道:「 這是小人不是。衝撞娘子,休怪。」那婦人也笑道:「官人恕奴些個。」那人又笑著 ,大大地唱個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眼都只在這婦人身上,也回了七八遍 頭,自搖搖擺擺,踏著八字腳去了。這婦人自收了簾子叉竿入去,掩上大門,等武大 歸來。
你道那人姓甚名誰?那裏居住?原來只是陽穀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前開著個 生藥鋪。從小也是一個奸詐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來暴發跡,專在縣裏管些公事, 與人放刁把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因此,滿縣人都饒讓他些個。那人覆姓西門, 單諱一個慶字,排行第一,人都喚他做西門大郎。——近來發跡有錢,人都稱他做西 門大官人。
不多時,只見那西門慶一轉,踅入王婆茶坊裏來,去裏邊水簾下坐了。王婆笑道 :「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也笑道:「乾娘,你且來,我問你:間 壁這個雌兒是誰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他 怎的?」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麽不認得, 他老公便是每日在縣前賣熟食的。……」西門慶道:「莫非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 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可是銀 擔子李二哥的老婆?」王婆搖頭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倒是一雙。」西門慶道: 「倒敢是花胳膊陸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又是好一對 兒!大官人再猜一猜。」西門慶道:「乾娘,我其實猜不著。」王婆哈哈笑道:「好 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聲。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跌腳笑道:「 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穀樹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聽了,叫起苦 來,說道:「好塊羊肉,怎地落在狗口裏!」王婆道:「便是這般苦事!自古道:『 駿馬卻馱癡漢走,巧婦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這般配合!」西門慶道:「王 乾娘,我少你多少茶錢?」王婆道:「不多,繇他,歇些時卻算。」西門慶又道:「 你兒子跟誰出去?」王婆道:「說不得。跟一個客人淮上去,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 。」西門慶道:「卻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擡舉他,十分之好。」 西門慶道:「等他歸來,卻再計較。」再說了幾句閒話,相謝起身去了。約莫未及半 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店門口簾邊坐地,朝著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 ,喫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王婆做了一個梅湯,雙手遞與 西門慶。西門慶慢慢地喫了,盞托放在桌上。西門慶道:「王乾娘,你這梅湯做得好 ,有多少在屋裏?」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一個在屋裏。」西門慶道: 「我問你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聽的大官人問這『媒』 做得好,老身只道說做媒。」西門慶道:「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 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時,婆子這臉怎 喫得耳刮子?」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極是容得人。見今也討幾個身邊人在 家裏,只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不妨。——就是 『回頭人』也好,只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 」西門慶道:「若好時,你與我說成了,我自謝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 只是年紀大些。」西門慶道:「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個幾歲?」王婆道:「那 娘子戊寅生,屬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歲。」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要扯 著風臉取笑!」西門慶笑了起身去。看看天色黑了,王婆卻才點上燈來,正要關門, 只見西門慶又踅將來,逕去簾底下那座頭上坐了,朝著武大門前只顧望。王婆道:「 大官人,喫個『和合湯』如何?」西門慶道:「最好,乾娘,放甜些。」王婆點一盞 和合湯,遞與西門慶喫。坐個一歇,起身道:「乾娘記了帳目,明日一發還錢。」王 婆道:「不妨。伏惟安置,來日早請過訪。」西門慶又笑了去。當晚無事。
次日,清早,王婆卻才開門,把眼看門外時,只見這西門慶又在門前兩頭來往踅 。王婆見了道:「這個刷子踅得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只叫他舔不著 。那廝會討縣裏人便宜,且教他來老娘手裏納些敗缺!」王婆開了門,正在茶局子裏 生炭,整理茶鍋。西門慶一逕奔入茶房裏,來水簾底下,望著武大門前簾子裏坐了看 。王婆只做不看見,只顧在茶局裏煽風爐子,不出來問茶。西門慶叫道:「乾娘,點 兩盞茶來。」王婆笑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便濃濃的點兩盞薑 茶,將來放在桌上。西門慶道:「乾娘,相陪我喫個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 是『影射』的!」西門慶也笑了一回,問道:「乾娘,間壁賣甚麽!」王婆道:「他 家賣拖蒸河漏子熱燙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婆子只是風!」王婆笑 道:「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乾娘,和你說正經話:說他家如法 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做三五十個,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 等他街上回來買,何消得上門上戶?」西門慶道:「乾娘說的是。」喫了茶,坐了一 回,起身道:「乾娘,記了帳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寫在帳上。」西門 慶笑了去。
王婆只在茶局裏張時,冷眼睃見西門慶又在門前踅過東去又看一看;走過西來又 睃一睃;走了七八遍;逕踅入茶房裏來。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幾時不見面!」 西門慶笑將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來銀子遞與王婆,說道:「乾娘,權收了做茶錢。 」婆子笑道:「何消得許多?」西門慶道:「只顧放著。」婆子暗暗地歡喜,道:「 來了!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兩來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喫個『寬煎 葉兒茶』,如何?」西門慶道:「乾娘如何便猜得著?」婆子道:「有甚麽難猜。自 古道:『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看容顔便得知。』老身異樣蹺蹊作怪的事都猜得著。」 西門慶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乾娘猜得著時,與你五兩銀子。」王婆笑道:「老 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個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緊 ,趕趁得頻,一定是記挂著隔壁那個人。——我猜得如何?」西門慶笑將起來道:「 乾娘,你端的智賽隋何,機強陸賈!不瞞乾娘說:我不知怎地喫他那日叉簾子時,見 了這一面,卻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沒做個道理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麽 ?」王婆哈哈的笑將起來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 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賣了一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專一靠些『雜趁』養 口。」西門慶問道:「怎地叫做『雜趁?』」王婆笑道:「老身爲頭是做媒;又會做 牙婆;也會抱腰,也會收小的,也會說風情,也會做『馬泊六』。」西門慶道:「乾
王婆道:「大官人,你聽我說:但凡捱光的,兩個字最難,要五件事俱全,方才 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驢兒大的行貨;第三件,要似鄧通有錢;第四件 ,小就要棉裏針忍耐;第五件,要閒工夫:——這五件,喚作『潘、驢、鄧、小、閑 』。五件俱全,此事便獲著。」西門慶道:「實不瞞你說,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 ,我的面兒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二,我小時也曾養得好大龜;第三,我家裏 也頗有貫百錢財,雖不及鄧通,也得過;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頓,休想我 回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閒工夫,不然,如何來的恁頻?乾娘,你只作成我!完備了 時,我自重重的謝你。」王婆道:「大官人,雖然你說五件事都全,我知道還有一件 事打攪;也多是紮的不得。」西門慶說:「你且道甚麽一件事打攪?」王婆道:「大 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難,十分光時,使錢到九分九厘,也有難成就處。 我知你從來慳吝,不肯胡亂便使錢,只這一件打攪。」西門慶道:「這個極容易醫治 ,我只聽你的言語便了。」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錢時,老身有一條計,便教大 官人和這雌兒會一面。只不知官人肯依我麽?」西門慶道:「不揀怎地,我都依你。 乾娘有甚妙計?」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過半年三個月卻來商量。」西門 慶便跪下道:「乾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則個!」
王婆笑道:「大官人卻又慌了;老身那條計是個上著,雖然入不得武成王廟,端 的強似孫武子教女兵,十捉九著!大官人,我今日對你說:這個人原是清河縣大戶人 家討來的養女,卻做得一手好針線。大官人,你便買一匹白綾,一匹藍繡,一匹白絹 ,再用十兩好綿,都把來與老身。我卻走過去,問他討個茶喫,卻與這雌兒說道:『 有個施主官人與我一套送終衣料,特來借曆頭。央及娘子與老身揀個好日,去請個裁 縫來做。』他若見我這般說,不睬我時,此事便休了。他若說,『我替你做,』不要 我叫裁縫時,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請他家來做。他若說,『將來我家裏做,』不肯 過來,此事便休了。他若歡天喜地地說,『我來做,就替你裁。』這光便有二分了。 若是肯來我這裏做時,卻要安排些酒食點心請他。第一日,你也不要來。第二日,他 若說不便當時,定要將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過我家做時,這光便有三分 了。這一日,你也不要來。到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咳嗽爲號。你 在門前說道:『怎地連日不見王乾娘?』我便出來,請你入房裏來。若是他見你來, 便起身跑了歸去,難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見你入來,不動身時,這光便有 四分了。坐下時,便對雌兒說道:『這個便是與我衣料的施主官人,虧殺他!』我誇 大官人許多好處,你便賣弄他的針線。若是他不來兜攬答應,此事便休了。他若口裏 答應說話時,這光便有五分了。我卻說道:『難得這個娘子與我作成出手做。虧殺你 兩個施主:一個出錢的,一個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難得這個娘子在這裏,官 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你便取出銀子來央我買。若是他抽身便走時, 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六分了。我卻拿了銀子,臨出 門,對他道:『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時,我也難道阻 擋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動時,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買得 東西來,擺在桌上時,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喫一杯兒,難得這位官人壞鈔。 』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喫時,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只口裏說要去,卻不動身 ,這事又好了。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喫的酒濃時,正說得入港,我便推道沒了酒, 再叫你買,你便又央我去買。我只做去買酒,把門拽上,關你和他兩個在裏面。他若 焦躁,跑了歸去,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門,不焦躁時,這光便有九分了。—— 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這一分倒難。大官人,你在房裏,著幾句甜淨的話說將入去; 你卻不可躁暴;便去動手動腳,打攪了事,那時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 一雙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將手去他腳上捏一捏。他若鬧將起來,我自來搭救, 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難得成。若是他不做聲時,這是十分光了。這時節,十分事都成 了!——這條計策如何?」
西門慶聽罷大笑道:「雖然上不得淩煙閣,端的好計!」王婆道:「不要忘了許 我的十兩銀子!」西門慶道:「『難得一片橘皮喫,莫便忘了洞庭湖。』這條計幾時 可行?」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報。我如今趁武大未歸,走過去細細地說誘他。 你卻便使人將綾繡絹匹並綿子來。」西門慶道:「得乾娘完成得這件事,如何敢失信 。」作別了王婆,便去市上繡絹鋪裏買了綾繡絹緞並十兩清水好綿;家裏叫個伴當, 取包袱包了,帶了五兩碎銀,逕送入茶坊裏。
王婆接了這物,分付伴當回去,自踅來開了後門,走過武大家裏來。那婦人接著 ,請去樓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過貧家喫茶?」那婦人道:「便是這幾 日身體不快,懶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裏有曆日麽?借與老身看一看,要選個 裁衣日。」那婦人道:「乾娘裁甚麽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 山高水低,預先要製辦些送終衣服。難得近處一個財主見老身這般說,佈施與我一套 衣料,——綾繡絹段——又與若干好綿。放在家裏一年有餘,不能夠做;今年覺道身 體好生不濟,又撞著如今閏月,趁這兩日要做;又被那裁縫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 來做;老身說不得這等苦!」那婦人聽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乾娘意;若不 嫌時,奴出手與乾娘做,如何?」那婆子聽了,堆下笑來,說道:「若得娘子貴手做 時,老身便死來也得好處去。久聞娘子好手針線,只是不敢相央。」那婦人道:「這 個何妨。許了乾娘,務要與乾娘做了。將曆頭叫人揀個黃道好日,便與你動手。」王 婆道:「若得娘子肯與老身做時,娘子是一點福星,何用選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來 ,說道明日是個黃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黃道日,了不記他。」那婦人道:「歸 壽衣正要黃道日好,何用別選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時,大膽只是明 日,起動娘子到寒家則個。」那婦人道:「乾娘,不必,將過來做不得?」王婆道: 「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則個;又怕家裏沒人看門前。」那婦人道:「既是乾娘 恁地說時,我明日飯後便來。」那婆子千恩萬謝下樓去了;當晚回復了西門慶的話, 約定後日准來。當夜無話。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裏乾淨了,買了些線索,安排了 些茶水,在家裏等候。
且說武大喫了早飯,打當了擔兒,自出去賣炊餅。那婦人把簾兒挂了,從後門走 過王婆家裏來。那婆子歡喜無限,接入房裏坐下,便濃濃地點道茶,撒上些出日松子 胡桃肉,遞與這婦人喫了;抹得桌子乾淨,便將出那綾繡絹段來。婦人將尺量了長短 ,裁得完備,便縫起來。婆子看了,口裏不住聲價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 六七十歲,眼裏真個不曾見過這般好針線!」那婦人縫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請 他,下了一斤麵與那婦人喫了;再縫了一歇,將次晚來,便收拾起生活,自歸去,恰 好武大歸來,挑著空擔兒進門。那婦人拽開門,下了簾子。武大入屋裏來,看見老婆 面色微紅,便問道:「你那裏喫酒來?」那婦人應道:「便是間壁王乾娘央我做送終 的衣裳,日中安排些點心請我。」武大道:「啊呀!不要喫他的。我們也有央及他處 。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歸來喫些點心,不直得攪惱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 時,帶了些錢在身邊,也買些酒食與他回禮,嘗言道:『遠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 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還禮時,你便只是拿了家來做去還他。」那婦人聽了,當晚無 話。
且說王婆設計已定,賺潘金蓮來家。次日飯後,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過來相 請。去到他房裏,取出生活,一面縫將起來。王婆自一邊點茶來喫了,不在話下。看 看日中,那婦人取出一貫錢付與王婆,說道:「乾娘,奴和你買杯酒喫。」王婆道: 「啊呀!那裏有這個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這裏做生活,如何顛倒教娘子壞錢?」那 婦人道:「卻是拙夫分付奴來!若還乾娘見外時,只是將了家去做還乾娘。」那婆子 聽了,連聲道:「大郎直恁地曉事。既然娘子這般說時,老身權且收下。」這婆子生 怕打脫了這事,自又添錢去買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來,慇懃相待。看官聽說:但凡 了點心,請那婦人喫了酒食,再縫了一歇,看看晚來,千恩萬謝去歸了。
話休絮繁。第三日早飯後,王婆只張武大出去了,便走過後門來,叫道:「娘子 ,老身大膽……」那婦人從樓上下來道:「奴卻待來也。」兩個廝見了,來到王婆房 裏坐下,取過生活來縫。那婆子隨即點盞茶來,兩個喫了。那婦人看看縫到晌午前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