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李立置酒管待衆人,在家裏過了一夜;次日,又安排酒食管待,送出包裹還 了宋江並兩個公人。當時相別了。宋江目和李俊,童威,童猛,並兩個公人下嶺來, 逕到李俊家歇下。置備酒食,慇懃相待,結拜宋江爲兄,留在家裏過了數日。宋江要 行,李俊留不住,取些銀兩齎發兩個公人。宋江再帶了行枷,收拾了包裹行李,辭別 李俊,童威,童猛,離了揭陽嶺下,取路望江州來。
三個人行了半日,早是未牌時分。行到一倨去處,只見人煙輳集,市井喧嘩。正 來到市鎮上,只見那裏一夥人圍住著看。宋江分開人叢,挨入去看時,卻原來是一個 使鎗棒賣膏藥的。宋江和兩個公人立住了腳,看他使了一回鎗棒。那教頭放下了手中 鎗棒,又使了一回拳。宋江喝采道:「好鎗棒拳腳!」那人卻拿起一個盤子來口裏開 口道「小人遠方來的人投貴地特來就事。雖無驚人的本事,全靠恩官作成,遠處誇稱 ,近方賣弄。如要筋骨膏藥,當下取贖;如不用膏藥,可煩賜些銀兩銅錢齎發,休教 空過了。」那教頭把盤子掠了一遭,沒一個出錢與他。那漢又道:「看官,高擡貴手 。」又掠了一遭,衆人都白著眼看,又沒一個出錢賞他。宋江見他惶恐,掠了兩遭, 沒人出錢,便叫公人取出五兩銀子來。宋江叫道:「教頭,我是個犯罪的人,沒甚與 你;這五兩白銀權表薄意,休嫌輕微。」那漢子得了這五兩白銀,托在手裏,便收科 道:「恁地一個有名的揭陽鎮上,沒一倨曉事的好漢擡舉咱家!難得這位恩官,本身 見自爲事在官,又是過往此間,顛倒齎發五兩白銀!正是『當年卻笑鄭元和:只向青 樓買笑歌!慣使不論家豪富,風流不在著衣多。』這五兩銀子強似別的十兩!咱家拜 揖。願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傳揚。」宋江答道:「教師,量這些東西值得幾 多!不須致謝。」正說之間,只見人叢裏一條大漢分開人衆,搶近前來,大喝道:「 兀那廝!是甚麽鳥漢!那裏來的囚徒,敢來滅俺揭陽鎮上威風!」搭著雙拳來打宋江 。不因此起相爭,有分教:
潯陽江上,聚數籌攪海蒼龍;梁山泊中,添一個爬山猛虎。
畢竟那漢爲甚麼要打宋江,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沒遮攔追趕及時雨 船火兒夜鬧潯陽江
話說當下宋江不合將五兩銀子齎發了那個教師。只見這揭陽鎮上衆人叢中,鑽過 這條大漢,睜著眼,喝道:「這廝那裏學到這些鳥棒,來俺這揭陽鎮上逞強!我已吩 付了衆人休睬他,你這廝如何賣弄有錢,把銀子賞他,滅俺揭陽鎮上的威風!」宋江 應道:「我自賞他銀兩,卻干你甚事?」那大漢揪住宋江,喝道:「你這賊配軍!敢 回我話!」宋江道:「做甚麽不敢回你話!」那大漢提起雙拳,劈臉打來。宋江躲個 過。大漢又趕入一步來,宋江卻待要和他放對,只見那個使鎗棒的教頭,從人背後趕 將來,一隻手揪這那大漢頭巾,一隻手提住腰胯,望那大漢肋骨上只一兜,踉蹌一交 ,顛翻在地。那大漢卻待掙扎起來,又被這教頭只一腳踢翻了。兩個公人勸住教頭。 那大漢從地上爬將起來,看了宋江和教頭,說道:「使得使不得,教你兩個不要慌! 」一直往南去了。
宋江且請問:「教頭高姓,何處人氏?」教頭答道:「小人祖貫河南洛陽人氏, 姓薛,名永。祖父是老种經略相公帳前軍官,爲因惡了同僚,不得陞用,子孫靠使鎗 棒賣藥度日。江湖上但呼小人病大蟲薛永。不敢拜問,恩官高姓大名?」宋江道:「 小可姓宋,名江。祖貫鄆城縣人氏。」薛永道:「莫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麽?」宋江 道:「小可便是。」薛永聽罷,便拜。宋江連忙扶住,道:「少敘三杯,如何?」薛 永道:「好。正要拜識尊顔,卻爲無門得遇兄長。」慌忙收拾起鎗棒和藥囊,同宋江 便往鄰近酒肆內去喫酒。只見酒家說道:「酒肉自有,只是不敢賣與你們喫。」宋江 問道:「緣何不賣與我們喫?」酒家道:「卻纔和你們廝打的大漢已使人分付了;若 是賣與你們喫時,把我這店子都打得粉碎。我這裏卻是不敢惡他。這人是此間揭陽鎮 上一霸,誰敢不聽他說。」宋江道:「既然恁地,我們去休;那必然要來尋鬧。」薛 永道:「小人也去店裏算了房錢還他;一兩日間也來江州相會。兄長先行。」宋江又 取一二十兩銀子與了薛永,辭別了自去。
宋江只得自和兩個公人也離了酒店,又自去一處喫酒。那店家說道:「小郎已自 都分付了,我們如何敢賣與你們喫!你枉走!白自費力!不濟事!」宋江和兩個公人 都做聲不得;連連走了幾家,都是一般說話。三個來到市梢盡頭,見了幾家打火小客 店,正待要去投宿,卻被他那裏不肯相容。宋江問時,都道:「他已著小郎連連分付 去了,不許安著你們三個。」
當下宋江見不是話頭,三個便拽開腳步,望大路上走。看見一輪紅日低墜,天色 昏暗,宋江和兩個公人心裏越慌。三個商量道:「沒來繇看使鎗棒,惡了這廝!如今 閃得前不巴村,後不著店,卻是投那裏去宿是好?」只見遠遠地小路,望見隔林深處 射出燈光來。宋江見了道:「兀,那裏燈光明處必有人家。遮莫怎地陪個小心,借宿 一夜,明日早行。」公人看了道:「這燈光處又不在正路上。」宋江道:「沒奈何! 雖然不在正路上,明日多行三二里,卻打甚麽要緊?」三個人當時落路來。行不到二 里多路,林子背後閃出一座大莊院來。宋江和兩個公人來到莊院前敲門。莊客聽得, 出來開門,道:「你是甚人,黃昏夜半來敲門打戶?」宋江陪著小心,答道:「小人 是個罪犯配送江州的人。今日錯過了宿頭,無處安歇,欲求貴莊借宿一宵,來早依例 拜納房金。」莊客道:「既是恁地,你且在這裏少待,等我入去報知莊主太公,可容 即歇。」莊客入去通報了,復翻身出來,說道:「太公相請。」宋江和兩個公人到裏 面草堂去參見了莊主太公。太公付教莊客,領到門房裏安歇,就與他們些晚飯喫。莊 客聽了,引去門首草房下,點起一碗燈,教三人歇定了;取三分飯食羹湯菜蔬,教他 三個喫了。莊客收了碗碟,自入裏面去。兩個公人道:「押司,這裏又無外人,一發 除了行枷,快樂睡一夜。明日早行。」宋江道:「說得是。」當時去了行枷,和兩個 公人去房外淨手,看見星光滿天,又見打麥場邊屋後是一條村僻小路,宋江看在眼裏 。三個淨了手,入進房裏,關上門去睡。宋江和兩個公人說道:「也難得這個莊主太 公留俺們歇這一夜。」正說間,聽得裏面有人點火把來打麥場上一到處炤看。宋江在 門縫裏張時,見是太公引著三個莊客,把火把到處炤看。宋江對公人道:「這太公和 我父親一般:件件定要自來照管,這早晚也不肯去睡,瑣瑣地親自點看。」
正說間,只聽得外面有人叫開莊門。莊客連忙來開了門,放入五七個人來。爲頭 的手裏拿著朴刀,背後的都拿著稻叉棍棒。火把光下,宋江張看時,那個提朴刀的正 是在揭陽鎮上要打我們的那漢。宋江又聽得那太公問道:「小郎,你那裏去來?和甚 人廝打,晚了,拖鎗拽棒?」那大漢道:「阿爹不知。哥哥在家裏麽?」太公道:「 你哥哥喫得醉了,去睡在後面亭子上。」那漢道:「我自去叫他起來。我和他趕人。 」太公道:「你又和誰合口?叫起哥哥來時,他卻不肯干休。你且對我說這緣故。」 那漢道:「阿爹,你不知,今日鎮上一個使鎗棒賣藥的漢子,叵耐那廝不先來見我弟 兄兩個,便去鎮上撒科賣藥,教使鎗棒;被我都分付了鎮上的人分文不要與他賞錢。 不知那裏走一個囚徒來,那廝做好漢出尖,把五兩銀子賞他,滅俺揭陽鎮上威風!我 正要打那廝,卻恨那賣藥的腦揪翻我,打了一頓,又踢了我一腳,至今腰裏還疼。我 已教人四下裏分付了酒店客店,不許著這廝們喫酒安歇。先教那三個今夜沒存身處。 隨後喫我叫了賭房裏一夥人,趕將去客店裏,拿得那賣藥的來儘氣力打了一頓;如今 把來弔在都頭家裏,明日送去江邊,綑做一塊抛在江裏,出那口鳥氣!卻只趕這兩個 公人押的囚徒不著。前面又沒客店,竟不知投那裏去宿了,我如今叫起哥哥來分頭趕 去捉拿這廝!」太公道:「我兒,休恁地短命相!他自有銀子賞那賣藥的,卻干你甚 事?你去打他做甚麽?可知道著他打了也不曾傷重。快依我口便罷,休教哥哥得知。 你喫人打了,他肯干罷?又是去害人性命!你依我說,且去房裏睡了。半夜三更,莫 去敲門打戶,激惱村坊,你也積些陰德。」那漢不顧太公說,拏著朴刀,逕入莊內去 了。太公隨後也趕入去。
宋江聽罷,對公人說道:「這般不巧的事!怎生是好!卻又撞在他家投宿!我們 只宜走了好。倘或這廝得知,必然喫他害了性命。便是太公不說,莊客如何敢瞞?」 兩個公人都道:「說得是。事不宜遲,及早快走!」宋江道:「我們休從門前出去, 掇開屋後一堵壁子出去罷。」兩個公人挑了包裹,宋江自提了行枷,便從房裏挖開屋 後一堵壁子。三個人便趁星光之下望林木深處小路上只顧走。正是「慌不擇路。」走 了一個更次,望見前滿目蘆花,一派大江,滔滔滾滾,正來到潯陽江邊。只聽得背後 喊叫,火把亂明,吹風唿哨趕將來。宋江只叫得苦,道:「上蒼救一救則個!」三人 躲在蘆葦中,望後面時,那火把漸近。三人心裏越慌,腳高步低,在蘆葦裏撞。前面 一看,「不到天盡頭,早到地盡處,」一帶大江攔截,側邊又是一條闊港。宋江仰天 歎道:「早知如此的苦,權且住在梁山泊也罷!誰想直斷送在這裏!」
宋江正在危急之際,只見蘆葦中悄悄地忽然搖出一隻船來。宋江見了便叫:「梢 公!且把船來救我們三個!俺與你幾兩銀子!」那梢公在船上問道:「你三個是甚麽 人,卻走在這裏來?」宋江道:「背後有強人打劫我們,一味地撞在這裏。你快把船 來渡我們!我多與你些銀兩!」那梢公早把船放得攏來。三個連忙跳上船去。一個公 人便把包裹丟下艙裏;一個公人便將水火棍捵開了船。那梢公一頭搭上櫓,一面聽著 包裹落艙有些好響聲,心中暗喜;把櫓一搖,那隻小船早蕩在江心裏。岸上那夥趕來 的人早趕到灘頭,有十餘個火把,爲頭兩個大漢各挺著一條朴刀;約從有二十餘人, 各執鎗棒。口裏叫道:「你那梢公快搖船攏來。」宋江和兩個公人做一塊兒伏在船艙 裏,說道:「梢公!卻是不要攏船!我們自多謝你些銀子!」那梢公點頭,只不應岸 上的人,把船望上水咿咿啞啞的搖將去。那岸上這夥人大喝道:「你那梢公不搖攏船 來,教你都死!」那梢公冷笑幾聲,也不應。岸上那夥人又叫道:「你是那個梢公, 直恁大膽不搖攏來?」那梢公冷笑應道:「老爺叫做張梢公!你不要咬我鳥!」岸上 火把叢中那個長漢說道:「原來是張大哥!你見我弟兄兩個麽?」那梢公應道:「我 又不瞎,做甚麽不見你!」那長漢道:「你既見我時,且搖攏來和你說話。」那梢公 道:「有話明朝來說,趁船的要去得緊。」那長漢道:「我弟兄兩個正要捉這趁船的 三個人!」那梢公道:「趁船的三個都是我家親眷,衣食父母。請他歸去喫碗『板刀 麵』了來!」那長漢道:「你且搖攏來,和你商量。」那梢公道:「我的衣飯,倒攏 來把與你,倒樂意!」那長漢道:「張大哥!不是這般說!我弟兄只要捉這囚徒!你 且攏來!」那梢公一頭搖櫓,一面說道:「我自好幾日接得這個主顧,卻是不搖攏來 ,倒喫你接了去!你兩個只休怪,改日相見!」宋江呆了,不聽得話裏藏機,在船艙 裏悄悄的和兩個公人說:「也難得這個梢公!救了我們三個性命,又與他分說!不要 忘了他恩德!卻不是幸得這只船來渡了我們!」卻說那梢公搖開船去,離得江岸遠了 。三個人在艙裏望岸上時,火把也自去蘆葦中明亮。宋江道:「慚愧!正是好人相逢 ,惡人遠離,且得脫了這場災難!」只見那梢公搖著櫓,口裏唱起湖州歌來;唱道:
老爺生長在江邊,不愛交遊只愛錢。昨夜華光來趁我,臨行奪下一金磚!
宋江和兩個公人聽了這首歌,都酥軟了。宋江又想道:「他是唱耍。」三個正在 裏議論未了,只見那梢公放下櫓,說道:「你這個撮鳥!兩個公人平日最會詐害做私 商的心,今日卻撞在老爺手裏!你三個卻是要喫『板刀麵,』卻是要喫『餛飩?』」 宋江道:「家長,休要取笑。怎地喚做『板刀麵?』怎地是『餛飩?』」那梢公睜著 眼,道:「老爺和你耍甚鳥!若還要『板刀麵』時,俺有一把潑風也似快刀在這板底 下。我不消三刀五刀,我只一刀一個,都剁你三個人下水去!你若要喫『餛飩』時, 你三個快脫了衣裳,都赤條條地跳下江裏自死!」宋江聽罷,扯定兩個公人,說道: 「卻是苦也!正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那梢公喝道:「你三倨好好商量, 快回我話!」宋江答道:「梢公不知,我們也是沒奈何,犯下了罪迭配江州的人。你 如何可憐見,饒了我三個!」那梢公喝道:「你說甚麽閒話!饒你三個?我半個也不 饒你!--老爺喚作有名的狗臉張爺爺!來也不認得爺,也去不認得娘!你便都閉了 鳥嘴,快下水裏去!」宋江又求告道:「我們都把包裹內金銀財帛衣服等項,盡數與 你。只饒了我三人性命!」那梢公便去板底下摸出那把明晃晃板刀來,大喝道:「你 三個要怎地!」宋江仰天歎道:「爲因我不敬天地,不孝父母,犯下罪責,連累了你 兩個!」那兩個公人也扯著宋江,道:「押司!罷!罷!我們三個一處死休!」那梢 公又喝道:「你三個好好快脫了衣裳,跳下江去!跳便跳!不跳時,老爺便剁下水裏 去!」
宋江和那兩個公人抱做一塊,望著江裏。只見江面上咿咿啞啞櫓聲響。梢公回頭 看時,一隻快船,飛也似從上水頭急溜下來;船上有三個人:一條大漢手裏橫著托叉 ,立在船頭上;梢頭兩個後生搖著兩把快櫓。星光之下,早到面前。那船頭上橫叉的 大漢便喝道:「前面是甚梢公,敢在當行事?船裏貨物,見者有分!」這船公回頭看 了,慌忙應道:「原來卻是李大哥!我只道是誰來!大哥,又去做買賣?只是不曾帶 挈兄弟。」大漢道:「張家兄弟,你在這裏又弄這一手!船裏甚麽行貨?有些油水麽 ?」梢公答道:「教你得知好笑:我這幾日沒道路,又賭輸了,沒一文;正在沙灘上 悶坐,岸上一夥人趕著三頭行貨來我船裏,卻是兩個鳥公人,解一個黑矮囚徒,正不 知是那裏人。他說道,迭配江州來的,卻又項上不帶行枷。趕來的岸上一夥人卻是鎮 上穆家哥兒兩個,定要討他。我見有些油水,我不還他。」船上那大漢道:「咄!莫 不是我哥哥宋公明?」宋江聽得聲音熟,便艙裏叫道:「船上好漢是誰?救宋江則個 !」那大漢失驚道:「真個是我哥哥!早不做出來!」宋江鑽出船上來看時,星光明 亮,那船頭上立的大漢正是混江龍李俊;背後船梢上兩個搖櫓的:一個是出洞蛟童威 ,一個翻江蜃童猛。
這李俊聽得是宋公明,便跳過船來,口裏叫道:「哥哥驚恐?若是小來得遲了些 個,誤了仁兄性命!今日天使李俊在家坐立不安,棹船出來江裏趕些私鹽,不想又遇 著哥哥在此受難!」那梢公呆了半晌,做聲不得,方問道:「李大哥,這黑漢便是山 東及時雨宋公明麽?」李俊道:「可知是哩!」那梢公便拜道:「我那爺!你何不早 通個大名,省得著我做出歹事來,爭些兒傷了仁兄!」宋江問李俊道:「這個好漢是 誰?請問高姓?」李俊道:「哥哥不知。這個好漢卻是小弟結義的兄弟,姓張,是小 孤山下人氏,單名橫字,綽號船火兒,專在此潯陽江做這件穩善的道路。」宋江和兩 個公人都笑起來。當時兩隻船並著搖奔灘邊來,纜了船,艙裏扶宋江並兩個公人上岸 。李俊又與張橫說:「兄弟,我嘗和你說:天下義士,只除非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 。今日你可仔細認著。」張橫開火石,點起燈來,炤著宋江,撲翻身又在沙灘上拜, 道:「哥哥恕兄弟罪過!」
張橫拜罷,問道:「義士哥哥爲何事配來此間?」李俊把宋江犯罪的事說了,今 來迭配江州。張橫聽了,說道:「好教哥哥得知,小弟一母所生的親弟兄兩個:長的 便是小弟;我有個兄弟,卻又了得:渾身雪練也似一身白肉,沒得四五十里水面,水 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水裏行一似一根白條,更兼一身好武藝,因此,人起他一個異名 ,喚做浪裏白條張順。當初我弟兄兩個只在揚子江邊做一件依本分的道路。……」宋 江道:「願聞則個。」張橫道:「我弟兄兩個,但賭輸了時,我便先駕一隻船,渡在 江邊靜處做私渡。有那一等客人,貪省貫百錢的,又要快,便來下我船。等船裏都坐 滿了,卻教兄弟張順,也扮做單身客人,背著一個大包,也來趁船。我把船搖到半江 裏,歇了櫓,抛了錨,插一把板刀,卻討船錢。本合五百足錢一個人,我便定要他三 貫。卻先問兄弟討起,教他假意不肯還我。我便把他來起手,一手揪住他頭,一手提 定腰胯,撲通地攛下江裏,排頭兒定要三貫。一個個都驚得呆了,把出來不迭。都斂 得足了,卻送他到僻靜處上岸。我那兄弟自從水底下走過對岸,等沒了人,卻與兄弟 分錢去賭。那時我兩個只靠這道路過日。」宋江道:「可知江邊多有主顧來尋你私渡 。」李俊等都笑起來,張橫又道:「如今我弟兄兩個都改了業;我便只在這潯陽江裏 做私商;兄弟張順,他卻如今自在江州做賣魚牙子。如今哥哥去時,小弟寄一封書去 ,──只是不識字,寫不得。」李俊道:「我們去村裏央個門館先生來寫。」留下童 威,童猛看船。
三個人跟了李俊,張橫,提了燈,投村裏來。走不過半里路,看見火把還在岸上 明亮。張橫說道:「他弟兄兩個還未歸去!」李俊道:「你說兀誰弟兄兩個?」張橫 道:「便是鎮上那穆家哥兒兩個。」李俊道:「一發叫他兩個來拜了哥哥。」宋江連 忙說道:「使不得!他兩個趕著要捉我!」李俊道:「仁兄放心。他兄弟不知是哥哥 。他亦是我們一路人。」李俊用手一招,忽哨了一聲,只見火把人伴都飛奔將來。看 見李俊,張橫都恭奉著宋江做一處說話,那弟兄二人大驚道:「二位大哥如何與這三 人熟?」李俊大笑道:「你道他是兀誰?」那二人道:「便是不認得。只見他在鎮上 出銀兩賞那使鎗棒的,滅俺鎮上威風,正待要捉他!」李俊道:「他便是我日常和你 們說的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公明哥哥!你兩個還不快拜!」那弟兄兩個撇了朴刀, 撲翻身便拜,道:「聞名久矣!不期今日方得相會!卻纔甚是冒瀆,犯傷了哥哥,望 乞憐憫恕罪!」宋江扶起二人,道:「壯士,願求大名?」李俊便道:「這弟兄兩個 富戶是此間人。姓穆,名弘,綽號沒遮攔。兄弟穆春,喚做小遮攔。是揭陽鎮上一霸 。我這裏有『三霸,』哥哥不知,一發說與哥哥知道。揭陽嶺上嶺下便是小弟和李立 一霸;揭陽鎮上是他弟兄兩個一霸;潯陽江邊做私商的卻是張橫,張順兩個一霸;以 此謂之『三霸。』」宋江答道:「我們如何省得!既然都是自家弟兄情分,望乞放還 了薛永!」穆弘笑道:「便是使鎗棒的那廝?哥哥放心。」--隨即便教兄弟穆春- -「去取來還哥哥。我們且請仁兄到敝莊伏禮請罪。」李俊說道:「最好,最好;便 到你莊上去。」
穆弘叫莊客著兩個去看了船隻,就請童威,童猛一同都到莊上去相會;一面又著 人去莊上報知,置辦酒筵,殺羊宰豬,整理筵宴。一行衆人等了童威,童猛,一同取 路投莊上來。卻好五更天氣,都到莊裏,請出穆太公來相見了,就草堂上分賓主坐下 。宋江與穆太公對。說話未久,天色明朗,穆春已取到病大蟲薛永進來,一處相會了 。穆弘安排筵席,管待宋江等衆位飲宴。至晚,都留在莊上歇宿。次日,宋江要行, 穆弘那裏肯放,把衆人都留莊上,陪侍宋江去鎮上閑翫,觀看揭陽市村景致。又住了 三日,宋江怕違了限次,堅意要行。穆弘並衆人苦留不住,當日做個送路筵席。次日 早起來,宋江作別穆太公並衆位好漢;臨行,分付薛永:「且在穆弘處住幾時,卻來 江州,再得相會。」穆弘道:「哥哥但請放心,我這裏自看顧他。」取出一盤金銀送 與宋江,又齎發兩個公人些銀兩。臨動身,張橫在穆弘莊上央人修了一封家書,央宋 江付與張順。當時宋江收放包裹內了。一行人都送到潯陽江邊。穆弘叫隻船來,取過 先頭行李下船。衆人都在江邊,安排行枷,取酒送上船餞行。當下衆人淚而別。李俊 ,張橫,穆弘,穆春,薛永,童威,童猛,一行人各自回家,不在話下。
只說宋江自和兩個公人下船,投江州來。這梢公非比前番,使著一帆風蓬,早送 到江州上岸。宋江方帶上行枷,兩個公人取出文書,挑了行李,直至江州府前來,正 值府尹升廳。原來那江州知府,姓蔡,雙名得章,是當朝祭太師蔡京的第九個兒子; 因此,江州人叫他做蔡九知府。那人爲官貪濫,作事驕奢。爲這江州是錢糧浩大的去 處,抑且人廣物盈,因此,太師特地教他來做個知府。當時兩個公人當廳下了公文, 押宋江投廳下,蔡九知府看見宋江一表非俗,便問道:「你爲何枷上沒了本州的封皮 ?」兩個公人告道:「於路上春雨淋漓,卻被水溼壞了。」知府道:「快寫個帖來, 便送下城外牢城營裏去。本府自差公人押解下去。」這兩個公人就送宋江到牢城營內 交割。當時江州府公人了文帖,監押宋江並同公人出州衙前,來酒店裏買酒。宋江取 三兩來銀子與了江州府公人,當討了收管,將宋江押送單身房裏聽候。那公人先去對 管營差撥處替宋江說了方便,交割討了收管,自回江州府去了。這兩個公人,也交還 了宋江包裹,行李,千酬萬謝相辭了入城來。兩個自說道:「我們雖是喫了驚恐,卻 賺得許多銀兩。」自到州衙府裏伺候,討了回文,兩個取路往濟州去了。
話裏只說宋江又是央浼人請差撥到單身房裏,送了十兩銀子與他;管營處又自加 倍送十兩并人事;營裏管事的人並使喚的軍健人等都送些銀兩與他們買茶;因此,無 一個不歡喜宋江。少刻,引到點視廳前,除了行枷,參見管營。爲得了賄賂,在廳上 說道:「這個新配到犯人宋江聽著:先朝太祖武德皇帝聖旨事例,但凡新入流配的人 須先打一百殺威棒。左右!與我捉去背起來!」宋江告道:「小人於路感冒風寒時症 ,至今未曾痊可。」管營道:「這漢端的像有病的;不見他面黃饑瘦,有些病症?且 與他權寄下這頓棒。此人既是縣吏身,著他本營抄事房做個抄事。」就時立了文案, 便教發去抄事。宋江謝了,去單身房取了行李,到抄事房安頓了。衆囚徒見宋江有面 目,都買酒來慶賀。次日,宋江置備酒食與衆人回禮;不時間又請差撥牌頭遞杯,管 營處常送禮物與他。宋江身邊有的是金銀財帛,單把來結識他們;住了半月之間,滿 營裏沒一個不歡喜他。
自古道:「世情看冷煖,人面逐高低!」宋江一日與差撥在抄事房酒,那差撥說 與宋江道:「賢兄,我前日和你說的那個節級常例人情,如何多日不使人送去與他? 今已一旬之上了。他明日下來時,須不好看。」宋江道:「這個不妨。那人要錢不與 他;若是差撥哥哥,但要時,只顧問宋江取不妨。那節級要時,一文也沒!等他下來 ,宋江自有話說。」差撥道:「押司,那人好生利害,更兼手腳了得!倘或有些言語 高低,喫了他些羞辱,卻道我不與你通知。」宋江道:「兄長繇他。但請放心,小可 自有措置。敢是送些與他,也不見得;他有個不敢要我的,也不見得。」正恁的說未 了,只見牌頭來報道:「節級下在這裏了。正在廳上大發作,罵道:『新到配軍如何 不送常例錢與我!』」差撥道:「我說是麽?那人自來,連我們都怪。」宋江笑道: 「差撥哥哥休罪,不及陪侍,改日再得作杯。小可且去和他說話。」差撥也起身道: 「我們不要見他。」宋江別了差撥,離了抄事房,自來點視廳上,見這節級。不是宋 江來和這人見,有分教:江州城裏,翻為虎窟狼窩;十字街頭,變作屍山血海。直教 : 撞破天羅歸水滸,掀開地網上梁山。
畢竟宋江來與這個節級怎麽相見,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及時雨會神行太保 黑旋風鬥浪裏白條
話說當時宋江別了差撥,出抄事房來,到點視廳上看時,見那節級掇條凳子坐在 廳前,高聲喝道:「那個是新配到囚徒?」牌頭指著宋江道:「這個便是。」那節級 便罵道:「你這黑矮殺才,倚仗誰的勢,要不送常例錢來與我?」宋江道:「『人情 人情,在人情願。』你如何逼取人財?好小哉相!」兩邊看的人聽了,倒捏兩把汗。 那人大怒,喝罵:「賊配軍!安敢如此無禮,顛倒說我小哉!那兜馱的,與我背起來 !且打這廝一百訊棍!」兩邊營裏衆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見說要打他,一哄都走了, 只剩得那節級和宋江。
那人見衆人都散了,肚裏越怒,拿起訊棒,便奔來打宋江。宋江說道:「節級你 要打我,我得何罪?」那人大喝道:「你這賊配軍,是我手裏行貨!輕咳嗽便是罪過 !」宋江道:「便尋我失,也不到得該死。」那人怒道:「你說不該死!我要結果你 也不難,只似打殺一個蒼蠅!」宋江冷笑道:「我因不送得常例錢便該死時,結識梁 山泊吳學究卻該怎地?」那人聽了這話,慌忙丟了手中訊棍,便問道:「你說甚麽? 」宋江道:「我自說那結識軍師吳學究的,你問我怎地?」那人慌了手腳,拖住宋江 問道:「你正是誰?那裏得這話來?」宋江笑道:「小可便是山東鄆城縣宋江。」那 人聽了,大驚,連忙作揖,說道:「原來兄長正是及時雨宋公明!」宋江道:「何足 掛齒。」那人便道:「兄長,此間不是說話處,未敢下拜。同往城裏敘懷,請兄長便 行。」宋江道:「好,節級少待,容宋江鎖了房門便來。」
宋江慌忙到房裏取了吳用的書,自帶了銀兩,出來鎖上房門,分付牌頭看管,便 和那人離了牢城營裏,奔入江州城裏來,去一個臨街酒肆中樓上坐下。那人問道:「 兄長何處見吳學究來?」宋江懷中取出書來,遞與那人。那人拆開封皮,從頭讀了, 藏在袖內,起身望著宋江便拜。宋江慌忙答禮,道:「適間言語衝撞,休怪,休怪。 」那人道:「小弟只聽得說:『有個姓宋的發下牢城營裏來。』往常時,但是發來的 配軍,常例送銀五兩。今番已經十數日,不見送來。今日是個閒暇日頭,因此下來取 討。不想卻是仁兄。恰纔在營內,甚是言語冒瀆了哥哥,萬望恕罪!」宋江道:「差 撥亦會常對小可說起大名。宋江有心要拜識尊顔,卻不知足下住處,又無因入城,特 地只等尊兄下來,要與足下相會一面,以此耽誤日久。不是爲這五兩銀子不拾得送來 ;只想尊兄必是自來,故意延挨。今日幸得相見,以慰平生之願。」
說話的,那人是誰?便是吳學究所薦的江州兩院押牢節級戴院長戴宗。那時,故 宋時,金陵一路節級都稱呼做「家長;」湖南一路節級都稱呼做「院長。」原來這戴 院長有一等驚人的道術;但出路時,齎書飛報緊急軍情事,把兩個甲馬拴在兩隻腿上 ,作起「神行法」來,一日能行五百里;把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便一日能行八百里: 因此,人都稱做神行太保戴宗。
當下戴院長與宋公明說罷了來情去意。戴宗,宋江,俱各大喜。兩個坐在閣子裏 ,叫那賣酒的過來,安排酒果餚饌菜蔬來,就酒樓上兩個飲酒。宋江訴說一路上遇見 許多好漢,衆人相會的事務。戴宗也傾心吐膽,把和這吳學究相交來往的事告訴了一 遍。兩個正說到心腹相愛之處,飲得兩三杯酒,只聽樓下喧鬧起來。過賣連忙走入閣 子來對戴宗說道:「這個人只除非是院長說得他下。沒奈何,煩院長去解拆則個。」 戴宗問道:「在樓下作鬧的是誰?」過賣道:「便是時常同院長走的那個喚做鐵牛李 大哥,在底下尋主人家借錢。」戴宗笑道:「又是這廝在下面無禮。我只道是甚麽人 。──兄長少坐,我去叫了這廝上來。」戴宗便起身下去;不多時,引著一個黑凜凜 大漢上樓來。宋江看見,喫了一驚,便問道:「院長,這大哥是誰?」戴宗道:「這 個是小弟身邊牢裏一個小牢子,姓李名逵。祖貫是沂州,沂水縣,百丈村人氏。本身 一個異名,喚做黑旋風李逵。他鄉中都叫他做李鐵牛。因爲打死了人,逃走出來,雖 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還鄉。爲他酒性不好,人多懼他。能使兩把板斧,又會 拳棍。見今在此牢裏勾當。」李逵看著宋江問戴宗道:「哥哥,這黑漢子是誰?」戴 宗對宋江笑道:「押司,你看這廝恁麽麤鹵!全不識些體面!」李逵道:「我問大哥 ,怎地是麤鹵?」戴宗道:「兄弟,你便請問『這位官人是誰』便好。你倒卻說『這 黑漢子是誰,』這不是麤鹵卻是甚麽?我且與你說知:這位仁兄便是閒常你要去投奔 他的義士哥哥。」李逵道:「莫不是山東及時雨黑宋江?」戴宗喝道:「咄!你這廝 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喚,全不識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幾時!」李逵道:「若真 個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閒人,我卻拜甚鳥!節級哥哥,不要賺我拜了,你卻笑 我!」宋江便道:「我正是山東黑宋江。」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爺!你何不早說些 個,也教鐵牛歡喜!」撲翻身軀便拜。宋江連忙答禮,說道:「壯士大哥請坐。」戴 宗道:「兄弟,你便來我身邊坐了喫酒。」李逵道:「不耐煩小盞喫,換個大碗來篩 !」
宋江便問道:「卻纔大哥爲何在樓下發怒?」李逵道:「我有一錠大銀,解了十 兩小銀使用了,卻問這主人家那借十兩銀子去贖那大銀出來便還他,自要些使用。叵 耐這鳥主人不肯借與我!卻待要和那放對,打得他家粉碎,卻被大哥叫了我上來。」 宋江道:「共用十兩銀子去取?再要利錢麽?」李逵道:「利錢已有在這裏了,只要 十兩本錢去討。」宋江聽罷,便去身道取出一個十兩銀子,把與李逵,說道:「大哥 ,你將去贖來用度。」戴宗要阻當時,宋江已把出來了。李逵接得銀子,便道:「卻 是好也!兩立哥哥只在這裏等我一等。贖了銀子,便來送還;就和宋哥哥去城外喫碗 酒。」宋江道:「且坐一坐,喫幾碗了去。」李逵道:「我去了便來。」推開簾子, 下樓去了。戴宗道:「兄長休借這銀與他便好。卻小弟正欲阻,兄長已把在他手裏了 。」宋江道:「卻是爲何?」戴宗道:「這廝雖是耿直,只是貪酒好賭。他卻幾時有 一錠大銀解了!兄長他賺漏了這個銀去他慌忙出門,必是去賭。若還贏得時,便有得 送來還哥哥;若是輸了時,那討這十兩銀來還兄長?戴宗面上須不好看。」宋江笑道 :「尊兄何必見外。些須銀子,何足掛齒。繇他去賭輸了罷。我看這人倒是個忠心直 漢子。」戴宗道:「這廝本事自有,只是心麤膽大不好。在江州牢裏,但醉了時,卻 不奈何罪人,只要打一般強的牢子。我也被他連累得苦。專一路見不平,好打強漢, 以此江州滿城人都怕他。」宋江道:「俺們再飲兩杯,卻去城外閒翫一遭。」戴宗道 :「小弟也正忘了和兄長去看江景則個。」宋江道:「小可也要看江州的景致。如此 最好。」
且不說兩個再飲酒。只說李逵得了這個銀子,尋思道:「難得!宋江哥哥又不曾 和我深交,便借我十兩銀子。果然仗義疏財,名不虛傳!如今來到這裏,卻恨我這幾 日賭輸了,沒一文做好漢他。如今得他這十兩銀子,且將去賭一賭。倘或贏得幾貫錢 來,請他一請,也好看。......」當時李逵快跑出城外小張乙賭房裏來,便去 場上,將這十兩銀子撇在地下,叫道:「把頭錢過來我博!」那小張乙得知李逵從來 賭直,便道:「大哥且歇。這一博下來便是你博。」李逵道:「我要先賭這一博!」 小張乙道:「你便傍猜也好。」李逵道:「我不傍猜!只要博這一博!五兩銀子做一 注!」有一般賭的卻待一博,被李逵劈手奪過頭錢來,便叫道:「我博兀誰?」小張 乙道:「便博我五兩銀子。」李逵叫聲「快!」地博一個「叉。」小張乙便拿了銀子 過來。李逵叫道「我的銀子是十兩!」小張乙道:「你再博我五兩;‘『快,』便還 還了你這錠銀子。李逵叫聲「快!」的又博個「叉。」李逵道:「我這銀子是別人的 !」小張乙道:「遮莫是誰的也不濟事了!你既輸了,卻說甚麽?」李逵道:「沒奈 何,且借我一借,明日便送來還你。」小張乙道:「說甚麽閒話!自古『賭錢場上無 父子!』你明明地輸了,如何倒來革爭?」李逵把布衫拽起在前面,口裏喝道:「你 們還我也不還?」小張乙道:「李大哥,你閒常最賭得直,今日如何恁麽沒出豁?」 李逵也不答應他,便就地下擄了銀子;又搶別人賭的十來兩銀子,都摟在布衫兜裏, 睜起雙眼,就道:「老爺閒常賭直,今日權且不直一遍!」小張乙急待向前奪時,被 李逵一指一交。十二三個賭博的一齊上,要奪那銀子,被李逵指東打西,指南打北。 李逵把這夥人打得沒地躲處,便出到門前。把門的問道:「大哥,那裏去?」被李逵 提在一邊,一腳踢開了門,便走。那夥人隨後趕將出來,都只在門前叫道:「李大哥 !你恁地沒道理,都搶了我們衆人的銀子去!」只在門前叫喊,沒一個敢近前來討。
李逵正走之時,聽得背後一人趕上來,扳住肩臂,喝道:「你這廝如何如何卻搶 擄別人財物?」李逵口裏應道:「干你鳥事!」回過臉來看時,卻是戴宗,背後立著 宋江。李逵見了,惶恐滿面,便道:「哥哥休怪!鐵牛閒常只是賭直;今日不想輸了 哥哥銀子,又沒得些錢來相請哥哥,喉急了,時下做出這些不直來。」宋江聽了,大 笑道:「賢弟,但要銀子使用,只顧來問我討。今日既明明地輸與他了,快把來還他 。」李逵只得從布衫兜裏取出來,都遞在宋江手裏。宋江便叫過小張乙前來。都付與 他。小張乙接過來,說道:「二位官人在上,小人只拿了自己的。這十兩原銀雖是李 大哥兩博輸與小人,如今小人情願不要他的,省得記了冤讎。」宋江道:「你只顧將 去,不要記懷。」小張乙那裏肯。宋江便道:「他不曾打傷了你們麽?」小張乙道: 「討頭的,拾錢的,和那把門的,都被他打倒在裏面。」宋江道:「既是恁的,就與 他衆人做將息錢。兄弟自不敢來了,我自著他去。」小張乙收了銀子,拜謝了回去。 宋江道:「我們和李大哥喫三杯去。」戴宗道:「前面靠江有那琵琶亭酒館,是唐朝 白樂天古跡。我們去亭上酌三杯,就觀江景則個。」宋江道:「可於城中買些餚饌之 物將去。」戴宗道:「不用;如今那亭上有人在裏面賣酒。」宋江道:「恁地時,卻 好。」
當時三人便望琵琶亭上來。到得亭子上看時,一邊靠著潯陽江,一邊是店主人家 房屋。琵琶亭上有十來副座頭。戴宗便揀一副乾淨座頭,讓宋江坐了頭位,戴宗坐在 對席,肩下便是李逵。三個坐定,便叫酒保鋪下菜蔬果品海鮮按酒之類。酒保取過兩 樽「玉壺春」酒,──此是江州有名的上色好酒,──開了泥頭。李逵便道:「酒把 大碗來篩,不耐煩小盞價喫!」戴宗喝道:「兄弟好村!你不要做聲,只顧喫酒便了 !」宋江分付酒保道:「我兩個面前放兩隻盞子。這位大哥面前放個大碗。」酒保應 了下去,取只碗來放在李逵面前;一面篩酒,一面鋪下餚饌。李逵笑道:「真個好個 宋哥哥!人說不差了!便知做兄弟的性格。結拜得這位哥哥也不枉了!」
酒保斟酒,連篩了五七遍。宋江因見了這兩人,心中歡喜,喫了幾杯,忽然心裏 想要魚辣湯,便問戴宗道:「這裏有好鮮魚麽?」戴宗笑道:「兄長,你不見滿江都 是漁船?此間正是魚米之鄉,如何沒有鮮魚。」宋江道:「得些辣魚湯醒酒最好。」 戴宗便喚酒保,教造三分加辣點紅白魚湯來。頃刻造了湯來。宋江看見,道:「『美 食不如美器。』雖是個酒肆之中,端的好整齊器皿!」拿起筯來,相勸戴宗,李逵喫 ,自也喫了些魚,呷幾口湯汁。李逵並不使筯,便把手去碗裏撈起魚來,和骨頭都嚼 了。宋江一頭忍笑不住,呷了兩口汁,便放下筯不喫了。戴宗道:「兄長,一定這魚 醃了,不中仁兄喫。」宋江道:「便是不才酒後只愛口鮮魚湯喫,這個魚真是不甚好 。」戴宗應道:「便是小弟也喫不得;是醃的,不中喫。」李逵嚼了自碗裏魚便道: 「兩位哥哥都不喫,我替你們喫了。」便伸手去宋江碗裏撈將過來喫了,又去戴宗碗 裏也撈過來了,滴滴點點,淋一桌子汁水。
宋江見李逵把三碗魚湯和骨頭都嚼了,便叫酒保來,分付道:「我這大哥想是肚 饑。你可去大塊肉切二斤來與他喫,少刻一發算錢還你。」酒保道:「小人這只賣羊 肉,卻沒牛肉。要肥羊盡有。」李逵聽了,便把魚汁劈臉潑將去,淋那酒保一身。戴 宗喝道:「你又做甚麽!」李逵應道:「叵耐這廝無禮,欺負我只牛肉,不賣羊肉與 我!」,酒保道:「小人問一聲,也不多話。」宋江道:「你去只顧切來,我自還錢 。酒保忍氣吞聲,去切了三斤羊肉,做一盤將來放桌子上。李逵見了,也不便問,大 把價查註:手字旁查。來只顧喫;撚指間,把這三斤羊肉都喫了。宋江看了道:「壯 哉!真好漢也!」李逵道:「這宋大哥便知我的鳥意!喫肉不強似喫魚?」
戴宗叫酒保來問道:「卻纔魚湯,家生甚是整齊,魚卻醃了不中喫;別有甚好鮮 魚時,另造些辣湯來,與我這位官人醒酒。」酒保笑道:「不敢瞞院長說,這魚端的 是昨晚的。今日的活魚還在船內,等魚牙主人不來,未曾敢賣動,因此未有好鮮魚。 」李逵跳起來道:「我自去討兩尾活魚來與哥哥!」戴宗道:「你休去!只央酒保去 拿回幾尾來便了。」李逵道:「船上打魚的不敢不與我。直得甚麽!」戴宗攔當不住 ,李逵一直去了。戴宗對宋江說道:「兄長休怪。小弟引這人來相會,全沒些個體面 ,羞辱殺人!」宋江道:「他生性是恁的,如何教他改得?我倒敬他真實不假。」兩 個自在琵琶亭上笑語說話取樂。
卻說李逵走到江邊看時,見那漁船一字排著,約有八九十隻,都纜繫在綠楊樹下 ;船上漁人,有斜枕著船梢睡的,有在船頭上結網的,也有在水裏洗浴的。此時正是 五月半天氣,一輪紅日將及沈西,不見主人來開艙賣魚。李逵走到船邊,喝一聲道: 「你們船上活魚,把兩尾來與我!」那漁人應道:「我們等不見漁牙主人來,不敢開 艙。你看那行販都在岸上坐地。」李逵道:「等甚麽鳥主人!先把兩尾魚來與我!」 那漁人又答道:「紙也未曾燒,如何敢開艙!那裏先拿魚與你?」李逵見他衆人不肯 拿魚,便跳上一隻船去。漁人那裏攔當得住。李逵不省得船上的事,只顧便把竹篾來 拔。漁人在岸上,只叫得「罷了!」李逵伸手去艎板底下一絞摸時,那裏有一個魚在 裏面。原來那大江裏魚船,船尾開半截大孔放江水出入,養著活魚;卻把竹笆篾攔住 ,以此船艙裏活水往來,養放活魚:因此,江州有好鮮魚。這李逵不省得,倒先把竹 笆篾提起了,將那一艙活魚都走了。李逵又跳過那邊船上去拔那竹篾。那七八十漁人 都奔上船,把竹篙來打李逵。李逵大怒,焦躁起來,便脫下布衫,裏面單繫著一條基 子布手巾兒;見那亂竹篙打來,兩隻手一架,早搶了五六條在手裏,一似扭蔥般都扭 斷了。漁人看見,盡喫一驚,卻都去解了纜,把船撐開去了。李逵忿怒,赤條條地, 拿了截折竹篙,上岸來趕打,行販都亂紛紛地挑了擔走。
正熱鬧裏,只見一個人從小路裏走出來。衆人看,叫道:「主人來了!這黑大漢 在此搶魚,都趕散了漁船!」那人道:「甚麽黑大漢,敢如此無禮?」衆人把手指道 :「那廝兀自在岸邊尋人廝打!」那人搶將過去,喝道:「你這廝喫了豹子心,大蟲 膽,也不敢來攪亂老爺的道路!」李逵看那人時,六尺五六身材,三十二三年紀,三 柳掩口黑髯;頭上裹頂青紗萬字巾,掩映著穿心紅一點髯註:上髟下角。兒,上穿一 領白布衫,腰繫一條絹搭膊,下面青白裊腳多耳麻鞋,手裏提條行秤。那人正來賣魚 ,見了李逵在那裏橫七豎八打人,便把秤遞與行販接了,趕上前來,大喝道:「你這 廝要打誰?」李逵不回話,輪過竹篙,卻望那人便打。那人搶入去,早奪了竹篙。李 逵便一把揪住那人頭髮。那人便奔他下三面,要跌李逵,怎敵得李逵的牛般氣力,直 搶將開去,不能彀攏身。那人便望肋下擢得幾拳。李逵那裏著在意裏。那人又飛起腳 來踢,被李逵直把頭按將下去,提起鐵般大小拳頭,去那人脊梁上擂鼓也似打。那人 怎生掙扎。
李逵正打哩,一個人在背後劈腰抱住,一個人便來幫住手,喝道:「使不得!使 不得!」待李逵回頭看時,卻是宋江,戴宗。李逵便放了手。那人略得脫身,一道煙 走了。戴宗埋冤李逵說:「我教你休來討魚,又在這裏和人打!倘或一拳打死了人, 你不去償命坐牢?」李逵應道:「你怕我連累你?我自死了一個,我自去承當!」宋 江便道:「兄弟,休要論口,拿了布衫,且去喫酒。」李逵向那柳樹根頭拾起布衫, 搭在肐膊上,跟了宋江,戴宗便走,行不得十數步,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駡道:「黑殺 才!今番要和你見個輸嬴!」李逵回轉頭來看時,便是那人脫得赤條條地,匾紮起一 條水棍兒,露出一身雪練也似白肉;頭上除了巾幘,顯出那個穿心一點紅俏髯註:上 髟下角。兒來;在江邊,獨自一個把竹篙撐著一隻漁船,趕將來,口裏大罵道:「千 刀萬剮的黑殺才!老爺怕你的不算好漢!走的不是漢子!」李逵聽了大怒,吼了一聲 ,撇了布衫,搶轉身來。那人便把船略攏來湊在岸邊,一手把竹篙點定了船,口裏大 罵著。李逵也罵道:「好漢便上岸來!」那人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撩撥得李逵火 起,托地跳在船上。說時遲,那時快;那人只要誘得李逵上船,便把竹篙望岸邊一點 ,只腳一蹬,那只漁船,箭也似投江心裏去了。李逵雖然也識得水,苦不甚高,當時 慌了手腳。那人更不叫駡,撇了竹篙,叫聲「你來!今番和你定要見個輸嬴!」便把 李逵搭膊拿住,口裏說道:「且不和你廝打,先教你喫些水!」兩隻腳把船隻一晃, 船底朝天,英雄落水。兩個好漢撲通地都翻筋斗撞下江裏去。宋江,戴宗,急趕至岸 邊,那只船已翻在江裏。兩個只在岸上叫苦。江岸邊早擁上三五百人在柳陰底下看; 都道:「這黑大漢今番卻著道兒!便掙扎得性命!也喫了一肚皮水!」宋江,戴宗, 在岸邊看時,只見江面開處,那人把李逵提將起來,又淹將下去;兩個正在江心裏面 ,清波碧浪中間;一個顯渾身黑肉,一個露遍體霜膚;兩個打做一團,絞做一塊。江 岸上那三五百人沒一個不喝采。
當時宋江,戴宗,看見李逵被那人在水裏揪住,浸得眼白,又提起來,又納下去 ,老大喫虧,便叫戴宗央人去救。戴宗問衆人道:「這白大漢是誰?」有認得的說道 :「這個好漢便是本處賣魚主人,喚做張順。」宋江聽得,猛省道:「莫不是綽號浪 裏白條的張順?」衆人道:「正是,正是。」宋江對戴宗說道:「我有他哥哥張橫的 家書在營裏。」戴宗聽了,便向岸邊高叫道:「張二哥不要動手!有你令兄張橫家書 在此!這黑大漢是俺們兄弟,你且饒了他,上岸來說話!」張順在江心裏,見是戴宗 叫他,卻時常認得,便放了李逵,赴到岸邊,爬上岸來,看著戴宗,唱個喏,道:「 院長,休怪小人無禮。」戴宗道:「足下可看我面,且去救了我這兄弟上來,卻教你 相會一個人。」張順再跳下水裏,赴將開去。李逵正在江裏探頭探腦,假掙扎赴水。 張順早赴到分際,帶住了李逵一隻手,自把兩條腿踏著水浪,如行平地;那水不過他 肚皮,淹著臍下;擺了一隻手,直托李逵上岸來。江邊的人個個喝采。宋江看得呆了 半晌。張順,李逵,都到岸上。李逵喘做一團,口裏只吐白水。戴宗道:「且都請你 們到琵琶亭上說話。」
張順討了布衫穿著,李逵也穿了布衫。四個人再到琵琶亭上來。戴宗便對張順道 :「二哥,你認得我麽?」張順道:「小人自識得院長,只是無緣不曾拜會。」戴宗 指著李逵問張順道:「足下日常曾認得他麽?今日倒衝撞了你。」張順道:「小人如 何不認得李大哥,只是不曾交手。」李逵道:「你也淹得我彀了!」張順道:「你也 打得我好了!」戴宗道:「你兩個今番做個至交的弟兄。常言道:『不打不成相識。 』」李逵道:「你路上休撞著我!」張順道:「我只在水裏等你便了!」四人都笑起 來。大家唱個無禮喏。戴宗指著宋江對張順道:「二哥,你曾認得這位兄長麽?」張 順看了道:「小人卻不認得。這裏亦不曾見。」李逵跳起身來道:「這哥哥便是黑宋 江!」張順道:「莫非是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戴宗道:「正是公明哥哥。」張 順納頭便拜道:「久聞大名,不想今日得會!多聽的江湖上來往的人說兄長清德,扶 危濟困,仗義疏財。」宋江答道:「量小可何足道哉。前日來時,揭陽嶺下混江龍李 俊家裏住了幾日;後在潯陽江,因穆弘相會,得遇令兄張橫,修了一封家書,寄來與 足下,放在營內,不曾帶得來。今日便和戴院長並李大哥來這裏琵琶亭喫三杯,就觀 江景。宋江偶然酒後思量些鮮魚湯醒酒,怎當得他定要來討魚。我兩個阻他不住,只 聽得江邊發喊熱鬧;叫酒保看時,說道是黑大漢和人打。我兩個急急走來勸解,不想 卻與壯士相會。今日宋江朝得遇三位豪傑,豈非天幸!且請同坐,再酌三杯。」再喚 酒保重整杯盤,再備餚饌。張順道:「既然哥哥要好鮮魚喫,兄弟去取幾尾來。」宋 江道:「最好。」李逵道:「我和你去討。」戴宗喝道:「又來了!你還喫得水不快 活?」張順笑將起來,綰了李逵手,說道:「我今番和你去討魚,看別人怎地。」
兩個下琵琶亭來。到得江邊,張順略哨一聲,只見江上漁船都撐攏來到岸邊,張 順問道:「那個船裏有金色鯉魚?」只見這個應道:「我船上來!」那個應道:「我 船裏有!」一霎時,卻湊攏十數尾金色鯉魚來。張順選了四尾大的,折柳條穿了,先 教李逵將來亭上整理。張順自點了行販,分付了小牙子把秤賣魚;張順卻自來琵琶亭 上陪侍宋江。宋江謝道:「何須許多?但賜一尾彀了。」張順答道:「些小微物,何 足掛齒。兄長食不了時,將回行館做下飯。」兩個序齒坐了。李逵道自家年長,坐了 第三位。張順坐第四位。再叫酒保討兩樽「玉壺春」上色酒來,并些海鮮按酒果品之 類。張順分付酒保把一尾魚做辣湯;用酒蒸一尾,叫酒保切鱠。四人飲酒中間,各敘 胸中之事。正說得入耳,只見一個女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紗衣,來到跟前,深深的 道了四個萬福,頓開喉音便唱。李逵正待要賣弄胸中許多豪傑事務,卻被他唱起來一 攪,三個且都聽唱,打斷了他的話頭。李逵怒從心起,跳起身來,把兩個指頭去那女 娘額上一點。那女娘大叫一聲,驀然倒地。衆人近前看時,只見那女娘桃腮似土,檀 口無言。那酒店主人一發向前攔住四人,要去經官告理。正是:
憐香惜玉無情緒,煮鶴焚琴惹是非。
畢竟宋江等四人在酒店裏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潯陽樓宋江吟反詩 梁山泊戴宗傳假信
話說當下李逵把指頭捺倒了那女娘,酒店主人攔住說道:「四位官人,如何是好 !」主人心慌便叫酒保過賣都向前來救他,就地下把水噴噀。看看甦醒,扶將起來看 時,額角上抹脫了一片油皮,因此那女子暈昏倒了。救得醒來,千好萬好。他的爹娘 聽得說是黑旋風。先自驚得呆了半晌,那裏敢說一言。看那女子,己自說得話了。娘 母取個手帕,自與他包了頭,收拾了釵環。宋江問道:「你姓甚麽?那裏人家?」那 老婦人道:「不瞞官人說,老身夫妻兩口兒姓宋,原是京師人。只有這個女兒,小字 玉蓮。他爹自教得他幾個曲兒,胡亂叫他來這琵琶亭上賣唱養口。爲他性急,不看頭 勢,不管官人說話;只顧便唱,今日這個哥哥失手傷了女兒些個,終不成經官動詞, 連累官人?」宋江見他說得本分,便道:「你著甚人跟我到營裏,我與你二十兩銀子 將息女兒。日後嫁個良人,免在這裏賣唱。」那夫妻兩口便拜謝道:「怎敢指望許多 。」宋江道:「我說一句是一句,並不會說慌。你便叫老兒自跟我去討與他。」那夫 妻兩兒拜謝道:「深感官人救濟!」
戴宗怨李逵道:「你這廝要便與人合口,又教哥哥壞了許多銀子!」李逵道:「 只指頭略擦得一擦,他自倒了。不曾見這般鳥女子,恁地嬌嫩!你便在我臉上打一百 拳也不妨。」宋江等衆人都笑起來。張順便叫酒保去說:「這席酒錢,我自還他。」 酒保聽得道:「不妨,不妨。只顧去。」宋江那裏肯,便道:「兄弟,我勸二位來酒 ,倒要你還錢。」張順苦死要還,說道:「難得哥哥會面。仁兄在山東時,小弟哥兒 兩個也兀自要求投奔哥哥。今日天幸得識尊顔,權表薄意,非足爲禮。」戴宗勸道: 「宋兄長,既然是張二哥相敬之心,只得曲允。」宋江道:「既然兄弟還了,改日卻 另置杯復禮。」張順大喜,就將了兩尾鯉魚,和戴宗,李逵,帶了這個宋老兒,都送 宋江離了琵琶亭,來到營裏。五個人都進抄事房裏坐下。宋江先取兩錠小銀──二十 兩--與了宋老兒。那老兒拜謝了去,不在話下。天色已晚,張順送了魚,宋江取出 張橫書付與張順,相別去了。宋江又取出五十兩一錠付與李逵,道:「兄弟,你將去 使用。」戴宗也自作別,和李逵趕入城去了。
只說宋江把一尾魚送與管營,留一尾自。宋江因見魚鮮,貪愛爽口,多喫了些, 至夜四更,肚裏絞腸刮肚價疼,天明時,一連瀉了二十來遭,昏暈倒了,睡在房中。 宋江爲人最好,營裏衆中人都來煮粥燒湯,看覰服待他。次日,張順因見宋江愛喫魚 ,又將得好金色大鯉魚兩尾送來,就謝宋江寄書之義;卻見宋江破腹瀉倒在床,衆囚 徒都在房裏看視。張順見了,要請醫人調治。宋江道:「自貪口腹,喫了些鮮魚,壞 了肚腹,你只與我贖一貼止瀉六和湯來喫,便好了。」叫張順把這兩尾魚,一尾送與 王管營,一尾送與趙差撥。張順送了魚,就贖了一貼六和湯藥來與宋江了,自回去, 不在話下。營內自有衆人煎藥伏待。次日,戴宗備了酒肉,李逵也跟了,逕來抄事房 看望宋江。只見宋江暴病可,喫不得酒肉。兩個自在房面前喫了,直至日晚,相別去 了,亦不在話下。
只說宋江自在營中將息了五七日,覺得身體沒事,病症已痊,思量要入城中去尋 戴宗。又過了一日,不見他一個來。次日早膳罷,辰牌前後,揣了些銀子,鎖了房門 ,離了營裏,信步出街來,逕走入城,去州衙前左邊尋問戴院長家。有人說道:「他 又無老小,只在城隍廟間壁觀音菴裏歇。」宋江聽了,直尋訪到那裏,已自鎖了門出 去了。卻又來尋問黑旋風李逵時,多人說道:「他是個沒頭神,又無家室,只在牢裏 安身;沒地裏的巡檢,東邊歇兩日,西邊歪幾時:正不知他那裏是住處。」宋江又尋 問賣魚牙子張順時,亦有人說道:「他自在城外村裏住。便是賣魚時,也只在城外江 邊。只除非討賒錢入城來。」宋江聽罷,只得出城來,直要問到那裏,獨自一個,悶 悶不已,信步再出城外來,看見那一派江景非常,觀之不足。正行到一座酒樓前過, 仰面看時,傍邊豎著一根望竿,懸挂著一個青布酒旆子,上寫道:「潯陽江正庫。」 雕檐外一面牌額,上有蘇東坡大書「潯陽樓」三字。宋江看了,便道:「我在鄆城縣 時,只聽得說江州好座潯陽樓,原來卻在這裏。我雖獨自一個在此,不可錯過。何不 且上樓去,自己看玩一遭?」宋江來到樓前,看時,只見門邊朱紅華表柱上兩面白粉 牌,各有五個大字,寫道:「世間無比酒;天下有名樓。」宋江便上樓來,去靠江占 一座閣子裏坐了;凭欄舉目,喝采不已。酒保上樓來問道:「官人,還是要待客,只 是自消遣?」宋江道:「要待兩位客人,未見來。你且先取一尊好酒,果品肉食,只 顧賣來,──魚便不要。」酒保聽了,便下樓去。少時,一托盤托上樓來,一樽藍橋 風月美酒,擺下菜蔬時新果品按酒;列幾盤肥羊,嫩雞,釀鵝,精肉,盡使朱紅盤碟 。
宋江看了,心中暗喜,自誇道:「這般整齊肴饌,濟楚器皿,端的是好個江州! 我雖是犯罪遠流到此,卻也看了真山真水。我那裏雖有幾座名山古蹟,卻無此等景致 。」獨自一個,一杯兩盞,倚欄暢飲,不覺沈醉;猛然驀上心來,思想道:「我生在 山東,長在鄆城,學吏出身,結識了多少江湖好漢;雖留得一個虛名,目今三旬之上 ,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文了雙頰,配來在這裏!我家鄉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 見!」不覺酒湧上來,潸然淚下,臨風觸目,感恨傷懷。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詞,便 喚酒保,索借筆硯來,起身觀玩,見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題詠。宋江尋思道:「何不就 書於此?倘若他日身榮,再來經過,重睹一番,以記歲月,想今日之苦。」乘著酒興 ,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去那白粉壁上便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