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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Water Margin (水浒传) – Shi Na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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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等我洗浴了來下手?……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那兩個漢子安排傾下 湯,武松跳在浴桶裏面洗了一回,隨即送過浴裙手巾,教武松拭了,穿了衣裳。一個 自把殘湯傾了,提了浴桶去。一個便把藤簟紗帳將來挂起,鋪了藤簟,放個涼枕,叫 了安置,也回去了。武松把門關上,拴了,自在裏面思想道:「這個是甚麽意思?… …隨他便了!且看如何!」放倒頭便自睡了。一夜無事。

  天明起來,才開得房門,只見夜來那個人提著桶洗面水進來,教武松洗了面,又 取漱口水漱了口;又帶個篦頭待詔來替武松篦了頭,綰個髻子,裹了巾幘;又是一個 人將個盒子入來,取出菜蔬下飯,一大碗肉湯,一大碗飯。武松想道:「由你走道兒 !我且落得喫了!」武松喫罷飯便是一盞茶,卻才茶罷,只見送飯的那個人來請道: 「這裏不好安歇,請都頭去那壁房裏安歇,搬茶搬飯卻便當。」武松道:「這番來了 !我且跟他去看如何!……」一個便來收拾行李被臥;一個引著武松離了單身房裏, 來到前面一個去處,推開房門來,裏面乾乾淨淨的床帳,兩邊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 。武松來到房裏看了存想道:「我只道送我入土牢裏去,卻如何來到這般去處?比單 身房好生齊整!」武松坐到日中,那個人又將一個提盒子入來,手裏提著一注子酒。 將到房中,打開看時,排下四般果子,一隻熟雞,又有許多蒸卷兒。那人便把熟雞來 撕了,將注子裏好酒篩下請都頭喫。武松心裏忖道:「畢竟是如何?……」到晚又是 許多下飯;又請武松洗浴、乘涼、歇息。武松自思道:「衆囚徒也是這般說,我也是 這般想,卻怎地這般請我?……」

  到第三日,依前又是如此送飯送酒。武松那日早飯罷,行出寨裏來閑走,只見一 般的囚徒都在那裏,擔水的,劈柴的,做雜工的,卻在晴日頭裏曬著。正是六月炎天 ,那裏去躲這熱。武松卻背叉著手,問道:「你們卻如何在這日頭裏做工?」衆囚徒 都笑起來,回說道:「好漢,你自不知,我們撥在這裏做生活時便是人間天上了,如 何敢指望嫌熱坐地!還別有那沒人情的,將去鎖在大牢裏,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 ,大鐵鏈鎖著,也要過哩!」武松聽罷,去天王堂前後轉了一遭;見紙爐邊一個青石 墩,有個關眼,是縛竿腳的,好塊大石。武松就石上坐了一會,便回房裏來坐地了自 存想,只見那個人又搬酒和肉來。

  話休絮煩。武松自到那房裏,住了數日,每日好酒好食搬來請武松喫,並不見害 他的意。武松心裏正委決不下。當日晌午,那人又搬將酒食來。武松忍耐不住,按定 盒子,問那人道:「你是誰家伴當?怎地只顧將酒食來請我?」那人答道:「小人前 日已稟都頭說了,小人是管營相公家裏體己人。」武松道:「我且問你,每日送的酒 食正是誰教你將來請我?喫了怎地?」那人道:「是管營相公家裏的小管營教送與都 頭喫。」武松道:「我是個囚徒,犯罪的人,又不曾有半點好處到管營相公處,他如 何送東西與我喫?」那人道:「小人如何省得。小管營分付道,教小人且送半年三個 月卻說話。」武松道:「卻又作怪!終不成將息得我肥胖了,卻來結果我?——這個 悶葫蘆教我如何猜得破?這酒食不明,我如何喫得安穩?你只說與我,你那小管營是 甚麽樣人,在那裏曾和我相會,我便喫他的酒食。」那個人道:「便是前日都頭初來 時廳上立的那個白手帕包頭、絡著右手那人便是小管營。」武松道:「莫不是穿青紗 上蓋立在管營相公身邊的那個人?」那人道:「正是。」武松道:「我待喫殺威棒時 ,敢是他說,救了我,是麽?」那人道:「正是。」武松道:「卻又蹺蹊!我自是清 河縣人氏,他自是孟州人,自來素不相識,如何這般看覰我?必有個緣故。我且問你 ,那小管營姓甚名誰?」那人道:「姓施,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 恩。」武松聽了道:「想他必是個好男子。你且去請他出來,和我相見了,這酒食便 可喫你的;你若不請他出來和我廝見時,我半點兒也不喫!」那人道:「小管營分付 小人道:『休要說知備細。』教小人待半年三個月方纔說知相見。」武松道:「休要 胡說!你只去請小管營出來和我相會了便罷。」那人害怕,那裏肯去。武松焦躁起來 ,那人只得去裏面說知。

  多時,只見施恩從裏面跑將出來看著武松便拜。武松慌忙答禮,說道:「小人是 個治下的囚徒,自來未曾拜識尊顔,前日又蒙救了一頓大棒,今又蒙每日好酒好食相 待,甚是不當。又沒半點兒差遣。正是無功受祿,寢食不安。」施恩答道:「小弟久 聞兄長大名,如雷灌耳;只恨雲程阻隔,不能彀相見。今日幸得兄長到此,正要拜識 威顔,只恨無物款待,因此懷羞,不敢相見。」武松問道:「卻才聽得伴當所說,且 教武松過半年三個月卻有話說,正是小管營與小人說甚話?」施恩道:「村僕不省得 事,脫口便對兄長說知道,卻如何造次說得!」武松道:「管營恁地時卻是秀才耍! 倒教武松癟破肚皮悶了,怎地過得?你且說正是要我怎地?」施恩道:「既是村僕說 出了,小弟只得告訴:因爲兄長是個大丈夫,真男子,有件事欲要相央,除是兄長便 行得。只是兄長遠路到此,氣力有虧,未經完足,且請將息半年三五個月,待兄長氣 力完足,那時卻待兄長說知備細。」

  武松聽了,呵呵大笑道:「管營聽稟:我去年害了三個月瘧疾,景陽岡上酒醉裏 打翻了一隻大蟲,也只三拳兩腳便自打死了,何況今日!」施恩道:「而今且未可說 。且等兄長再將養幾時,待貴體完完備備,那時方敢告訴。」武松道:「只是道我沒 氣力了?既是如此說時,我昨日看見天王堂前那塊石墩約有多少斤重?」施恩道:「 敢怕有三五百斤重。」武松道:「我且和你去看看,武松不知拔得動也不?」施恩道 :「請喫罷酒了同去。」武松道:「且去了回來喫未遲。」兩個來到天王堂前,衆囚 徒見武松和小管營同來,都躬身唱喏。武松把石墩略搖一搖,大笑道:「小人真個嬌 惰了,那裏拔得動!」施恩道:「三五百斤石頭,如何輕視得他!」武松笑道:「小 管營也信真個拏不起?你衆人且躲開,看武松拿一拿。」武松便把上半截衣裳脫下來 拴在腰裏;把那個石墩只一抱,輕輕地抱將起來;雙手把石墩只一撇,撲地打下地裏 一尺來深。衆囚徒見了,盡皆駭然。武松再把右手去地裏一提,提將起來,望空只一 擲,擲起去離地一丈來高;武松雙手只一接,接來輕輕地放在原舊安處,回過身來, 看著施恩並衆囚徒,面上不紅,心頭不跳,口裏不喘。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道:「 兄長非凡人也!真天神!」衆囚徒一齊都拜道:「真神人也。」施恩便請武松到私宅 堂上請坐了。武松道:「小管營今番須用說知有甚事使令我去。」施恩道:「且請少 坐,待家尊出來相見了時,卻得相煩告訴。」武松道:「你要教人幹事,不要這等兒 女相!恁地不是幹事的人了!便是一刀一割的勾當,武松也替你去幹!若是有些諂佞 的,非爲人也!」

那施恩叉手不離方寸,才說出這件事來。有分教武松:顯出那殺人的手段,重施 這打虎的威風。正是:

    雙拳起處雲雷吼,飛腳來時風雨驚。

畢竟施恩對武松說出甚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蔣門神

話說當時施恩向前說道:「兄長請坐。待小弟備細告訴衷曲之事。」武松道:「 小管營不要文文謅謅,只揀緊要的話直說來。」施恩道:「小弟自幼從江湖上師父學 得些小槍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個諢名,叫做金眼彪。小弟此間東門外有一座市 井,地名喚做快活林,但是山東、河北客商都來那裏做買賣,有百十處大客店,三二 十處睹坊、兌坊。往常時,小弟一者倚仗隨身本事,二者捉著營裏有八九十個棄命囚 徒,去那裏開著一個酒肉店,都分與衆店家和賭錢兌坊裏。但有過路妓女之人,到那 裏來時,先要來參見小弟,然後許他去趁食。那許多去處每朝每日都有閒錢,月終也 有三二百兩銀子尋覓。如此賺錢。近來被這本營內張團練,新從東潞州來,帶一個人 到此。那廝姓蔣,名忠,有九尺來長身材;因此,江湖上起他一個諢名,叫做蔣門神 。那廝不特長大,原來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槍棒;拽拳飛腳,相撲爲最。自誇大言 道:『三年上泰嶽爭交,不曾有對;普天之下沒我一般的了!』因此來奪小弟的道路 。小弟不肯讓他,喫那廝一頓拳腳打了,兩個月起不得床。前日兄長來時,兀自包著 頭,兜著手,直到如今,瘡痕未消。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廝打,他卻有張團練那一班兒 正軍,若是鬧將起來,和營中先自折理。有這一點無窮之恨不能報得,久聞兄長是個 大丈夫,怎地得兄長與小弟出得這口無窮之怨氣,死而瞑目;只恐兄長遠路辛苦,氣 未完,力未足,因此教養息半年三月,等貴體氣完力足方請商議。不期村僕脫口先言 說了,小弟當以實告。」

武松聽罷,呵呵大笑;便問道:「那蔣門神還是幾顆頭,幾條臂膊?」施恩道: 「也只是一顆頭,兩條臂膊,如何有多!」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頭六臂,有哪吒 的本事,我便怕他!原來只是一顆頭,兩條臂膊!既然沒哪吒的模樣,卻如何怕他? 」施恩道:「只是小弟力薄藝疏,便敵他不過。」武松道:「我卻不是說嘴,憑著我 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漢、不明道德的人!既是恁地說了,如今卻在這裏做甚 麽?有酒時,拿了去路上喫。我如今便和你去。看我把這廝和大蟲一般結果他!拳頭 重時打死了,我自償命!」施恩道:「兄長少坐。待家尊出來相見了,當行即行,未 敢造次。等明日先使人去那裏探聽一遭,若是本人在家時,後日便去;若是那廝不在 家時,卻再理會。空自去『打草驚蛇,』倒喫他做了手腳,卻是不好。」武松焦躁道 :「小管營!你可知著他打了?原來不是男子漢做事!去便去!等甚麽今日明日!要 去便走,怕他準備!」

  正在那裏勸不住,只見屏風背後轉出老管營來叫道:「義士,老漢聽你多時也。 今日幸得相見義士一面,愚男如撥雲見日一般。且請到後堂少敘片時。」武松跟了到 裏面。老管營道:「義士,且請坐。」武松道:「小人是個囚徒,如何敢對相公坐地 。」老管營道:「義士休如此說;愚男萬幸,得遇足下,何故謙讓?」武松聽罷,唱 個無禮喏,相對便坐了。施恩卻立在面前。武松道:「小管營如何卻立地?」施恩道 :「家尊在上相陪,兄長請自尊便。」武松道:「恁地時,小人卻不自在。」老管營 道:「既是義士如此,這裏又無外人。」便叫施恩也坐了。僕從搬出酒淆果品盤饌之 類。老管營親自與武松把盞,說道:「義士如此英雄,誰不欽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 做些買賣,非爲貪財好利,實是壯觀孟州,增添豪俠氣象;不期今被蔣門神倚勢豪強 ,公然奪了這個去處!非義士英雄,不能報讎雪恨。義士不棄愚男,滿飲此杯,受愚 男四拜,拜爲兄長,以表恭敬之心。」武松答道:「小人有何才學,如何敢受小管營 之禮。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當下飲過酒,施恩納頭便拜了四拜。武松連忙答禮, 結爲兄弟。當日武松歡喜飲酒。喫得大醉了,便叫人扶去房中安歇,不在話下。

  次日,施恩父子商議道:「都頭昨夜痛醉,必然中酒,今日如何敢叫他去;且推 道使人探聽來,其人不在家裏,延挨一日,卻再理會。」當日施恩來見武松,說道: 「今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使人探知這廝不在家裏。明日飯後卻請兄長去。」武松道: 「明日去時不打緊,今日又氣我一日!」早飯罷,喫了茶,施恩與武松去營前閒走了 一遭;回來到客房裏,說些槍法,較量些拳棒。看看晌午,邀武松到家裏,只具著數 杯酒相待,下飯按酒,不記其數。武松正要喫酒,見他把按酒添來相勸,心中不在意 ;喫了晌午飯,起身別了,回到客房裏坐地。只見那兩個僕人又來服侍武松洗浴。武 松問道:「你家小管營今日如何只將肉食出來請我,卻不多將些酒出來與我喫?是甚 意故?」僕人答道:「不敢瞞都頭說,今早老管營和小管營議論,今日本是要央都頭 去,怕都頭夜來酒多,恐今日中酒,怕誤了正事,因此不敢將酒出來。明日正要央都 頭去幹正事。」武松道:「恁地時,道我醉了,誤了你大事?」僕人道:「正是這般 計較。」

  當夜武松巴不得天明。早起來洗漱罷,頭上裹了一頂萬字頭巾;身上穿了一領土 色布衫,腰裏繫條紅絹搭膊;下面腿絣護膝八搭麻鞋;討了一個小膏藥貼了臉上「金 印。」施恩早來請去家裏喫早飯。武松喫了茶飯罷,施恩便道:「後槽有馬,備來騎 去。」武松道:「我又不腳小,騎那馬怎地?只要依我一件事。」施恩道:「哥哥但 說不妨,小弟如何敢道不依。」武松道:「我和你出得城去,只要還我『無三,不過 望。』」施恩道:「兄長,如何『無三不過望?』小弟不省其意。」武松笑道:「我 說與你,你要打蔣門神時,出得城去,但遇著一個酒店便請我喫三碗酒,若無三碗時 便不過望子去,這個喚做『無三不過望。』」施恩聽了,想道:「這快活林離東門去 有十四五里田地,算來賣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若要每店喫三碗時,恰好有三十五 六碗酒,纔到得那裏。——恐哥哥醉了,如何使得?」武松大笑,道:「你怕我醉了 沒本事?我卻是沒酒沒本事!帶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喫了十 分酒,這氣力不知從何而來!若不是酒醉後了膽大,景陽岡上如何打得這隻大蟲?那 時節,我須爛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勢!」施恩道:「卻不知哥哥是恁地。家下 有的是好酒,只恐哥哥醉了失事,因此,夜來不敢將酒出來請哥哥深飲。既是哥哥酒 後愈有本事時,恁地先教兩個僕人自將了家裏好酒,果品淆饌,去前路等候,卻和哥 哥慢慢地飲將去。」武松道:「恁麽卻纔中我意;去打蔣門神,教我也有些膽量。沒 酒時,如何使得手段出來!還你今朝打倒那廝,教衆人大笑一場!」施恩當時打點了 ,教兩個僕人先挑食籮酒擔,拿了些銅錢去了。老管營又暗暗地選揀了一二十條壯健 大漢慢慢的隨後來接應,都分付下了。

  且說施恩和武松兩個離了平安寨,出得孟州東門外來,行過得三五百步,只見官 道傍邊,早望見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簷前,那兩個挑食擔的僕人已先在那裏等候。施 恩邀武松到裏面坐下,僕人已先安下殽饌,將酒來篩。武松道:「不要小盞兒喫。大 碗篩來。只斟三碗。」僕人排下大碗,將酒便斟。武松也不謙讓,連喫了三碗便起身 。僕人慌忙收拾了器皿,奔前去了。武松笑道:「卻纔去肚裏發一發!我們去休!」 兩個便離了這座酒肆,出得店來。此時正是七月間天氣,炎暑未消,金風乍起。兩個 解開衣襟,又行不得一里多路,來到一處,不村不郭,卻早又望見一個酒旗兒,高挑 出在樹林裏。來到林木叢中看時,卻是一座賣村醪小酒店,施恩立住了腳,問道:「 此間是個村醪酒店,也算一望麽?」武松道:「是酒望。須飲三碗。若是無三,不過 去便了。」兩個入來坐下,僕人排了酒碗果品,武松連喫了三碗,便起身走。僕人急 急收了家火什物,趕前去了。兩個出得店門來,又行不到一二里,路上又見個酒店。 武松入來,又喫了三碗便走。話休絮繁。武松、施恩兩個一處走著,但遇酒店便入去 喫三碗。約莫也喫過十來處酒肆,施恩看武松時,不十分醉。

  武松問施恩道:「此去快活林還有多少路?」施恩道:「沒多了,只在前面。遠 遠地望見那個林子便是。」武松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別處等我,我自去尋他。」 施恩道:「這話最好。小弟自有安身去處。望兄長在意,切不可輕敵。」武松道:「 這個卻不妨,你只要叫僕人送我,前面再有酒店時,我還要喫。」施恩叫僕人仍舊送 武松,施恩自去了。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里路,再喫過十來碗酒。此時已有午牌時分,天色正熱,卻有 些微風。武松酒卻湧上來,把布衫攤開;雖然帶著五七分酒,卻裝做十分醉的,前顛 後偃,東倒西歪,來到林子前,僕人用手指道:「只前頭丁字路口便是蔣門神酒店。 」武松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遠著。等我打倒了,你們卻來。」武松搶過林子 背後,見一個金剛來大漢,披著一領白布衫,撒開一把交椅,拿著蠅拂子,坐在綠槐 樹下乘涼。武松假醉佯顛,斜著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這個大漢一定是蔣門神 了。」直搶過去。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早見丁字路口一個大酒店,簷前立著望竿,上 面挂著一個酒望子,寫著四個大字,道:「河陽風月。」轉過來看時,門前一帶綠油 欄杆,插著兩把銷金旗;每把上五個金字,寫道:「醉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一 壁廂肉案、砧頭、操刀的家生;一壁廂蒸作饅頭燒柴的廚竈;去裏面一字兒擺著三隻 大酒缸,半截埋在地裏,缸裏面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間裝列著櫃身子;裏面坐著一個 年紀小的婦人,正是蔣門神初來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裏唱說諸般宮調的頂老。 武松看了,瞅著醉眼,逕奔入酒店裏來,便去櫃身相對一付座頭上坐了;把雙手按著 桌子上,不轉眼看那婦人。那婦人瞧見,回轉頭看了別處。武松看那店裏時,也有五 七個當撐的酒保。武松卻敲著桌子,叫道:「賣酒的主人家在那裏?」一個當頭酒保 來看著武松道:「客人,要打多少酒?」武松道:「打兩角酒。先把些來嘗看。」那 酒保去櫃上叫那婦人舀兩角酒下來,傾放桶裏,燙一碗過來,道:「客人,嘗酒。」 武松拿起來聞一聞,搖著頭道:「不好!不好!換將來!」酒保見他醉了,將來櫃上 ,道:「娘子,胡亂換些與他。」那婦人接來,傾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來。酒保 將去,又燙一碗過來。武松提起來咂一咂,道:「這酒也不好!快換來便饒你!」酒 保忍氣吞聲,拿了酒去櫃邊,道:「娘子,胡亂再換些好的與他,休和他一般見識。 這客人醉了,只要尋鬧相似,便換些上好的與他罷。」那婦人又舀了一等上色的好酒 來與酒保。酒保把桶兒放在面前,又燙一碗過來。武松喫了道:「這酒略有些意思。 」問道:「過賣,你那主人家姓甚麽?」酒保答道:「姓蔣。」武松道:「卻如何不 姓李?」那婦人聽了道:「這廝那裏喫醉了,來這裏討野火麽!」酒保道:「眼見得 是個外鄉蠻子,不省得了,在那裏放屁!」武松問道:「你說甚麽?」酒保道:「我 們自說話,客人,你休管,自喫酒。」武松道:「過賣:叫你櫃上那婦人下來相伴我 喫酒。」酒保喝道:「休胡說!這是主人家娘子!」武松道:「便是主人家娘子,待 怎地?相伴我喫酒也不打緊!」那婦人大怒,便罵道:「殺才!該死的賊!」推開櫃 身子,卻待奔出來。

  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脫下,上半截揣在懷裏,便把那桶酒只一潑,潑在地上,搶入 櫃身子裏,卻好接著那婦人;武松手硬,那裏掙扎得,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一手把 冠兒捏作粉碎,揪住雲髻,隔櫃身子提將出來望渾酒缸裏只一丟。聽得撲通的一聲響 ,可憐這婦人正被直丟在大酒缸裏。武松托地從櫃身前踏將出來。有幾個當撐的酒保 ,手腳活些個的,都搶來奔武松。武松手到,輕輕地只一提,提一個過來,兩手揪住 ,也望大酒缸裏只一丟,樁在裏面;又一個酒保奔來,提著頭只一掠,也丟在酒缸裏 ;再有兩個來的酒保,一拳,一腳,都被武松打倒了。先頭三個人在三隻酒缸裏那裏 掙扎得起;後面兩個人在酒地上爬不動。這幾個火家搗子打得屁滾尿流,乖的走了一 個。武松道:「那廝必然去報蔣門神來。我就接將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衆人笑 一笑。」

  武松大踏步趕將出來。那個搗子逕奔去報了蔣門神。蔣門神見說,喫了一驚,踢 翻了交椅,丟去蠅拂子,便鑽將來。武松卻好迎著,正在大闊路上撞見。蔣門神雖然 長大,近因酒色所迷,淘虛了身子,先自喫了那一驚;奔將來,那步不曾停住;怎地 及得武松虎一般似健的人,又有心來算他!蔣門神見了武松,心裏先欺他醉,只顧趕 將入來。說時遲,那時快;武松先把兩個拳頭去蔣門神臉上虛影一影,忽地轉身便走 。蔣門神大怒,搶將來,被武松一飛腳踢起,踢中蔣門神小腹上,雙手按了,便蹲下 去。武松一踅,踅將過來,那只右腳早踢起,直飛在蔣門神額角上,踢著正中,望後 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這醋缽兒大小拳頭,望蔣門神頭上便打。原來 說過的打蔣門神撲手,先把拳頭虛影一影便轉身,卻先飛起左腳;踢中了便轉過身來 ,再飛起右腳;這一撲有名,喚做『玉環步,鴛鴦腳。』——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實 學,非同小可!打得蔣門神在地下叫饒。武松喝道:「若要我饒你性命,只要依我三 件事!」蔣門神在地下,叫道:「好漢饒我!休說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 武松指定蔣門神,說出那三件事來,有分教:

    改頭換面來尋主,剪髮齊眉去殺人。

畢竟武松說出那三件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鬧飛雲浦

話說當時武松踏住蔣門神在地下,道:「若要我饒你性命,只依我三件事,便罷 !」蔣門神便道:「好漢但說。蔣忠都依。」武松道:「第一件,要你便離了快活林 ,將一應家火什物隨即交還原主金眼彪施恩。誰教你強奪他的?」蔣門神慌忙應道: 「依得!依得!」武松道:「第二件,我如今饒了你起來,你便去央請快活林爲頭爲 腦的英雄豪傑都來與施恩陪話。」蔣門神道:「小人也依得!」武松道:「第三件, 你從今日交割還了,便要你離了這快活林,連夜回鄉去,不許你在孟州住;在這裏不 回去時,我見一遍打你一遍,我見十遍打十遍!輕則打你半死,重則結果了你命!你 依得麽?」蔣門神聽了,要掙扎性命,連聲應道:「依得!依得!蔣忠都依!」武松 就地下提起蔣門神來看時,早已臉青嘴腫,脖子歪在半邊,額角頭流出鮮血來。武松 指著蔣門神,說道:「休言你這廝鳥蠢漢!景陽岡上那只大蟲,也只三拳兩腳,我兀 自打死了!量你這個直得甚的!快交割還他!但遲了些個,再是一頓,便一發結果了 你這廝!」蔣門神此時方纔知是武松,只得喏喏連聲告饒。

正說之間,只見施恩早到,帶領著三二十個悍勇軍健,都來相幫;卻見武松贏了 蔣門神,不勝之喜,團團擁定武松。武松指著蔣門神,道:「本主已自在這裏了,你 一面便搬,一面快去請人來陪話!」蔣門神答道:「好漢,且請去店裏坐地。」武松 帶一行人都到店裏看時,滿地都是酒漿,入腳不得;那兩個鳥男女正在缸裏扶牆摸壁 掙扎;那婦人方纔從缸裏爬得出來,頭臉都喫磕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著酒漿; 那幾個火家酒保走得不見影了。

  武松與衆人入到店裏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面安排車子,收拾行 李,先送那婦人去了;一面尋不著傷的酒保,去鎮上請十數個爲頭的豪傑,都來店裏 替蔣門神與施恩陪話。盡把好酒開了,有的是按酒,都擺列了面,請衆人坐地。武松 叫施恩在蔣門神上首坐定。各人面前放只大碗,叫把酒只顧篩來。酒至數碗,武松開 話道:「衆位高鄰都在這裏:我武松自從陽穀縣殺了人配在這裏,便聽得人說道:『 快活林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營造的屋宇等項買賣,被這蔣門神倚勢豪強,公然奪了, 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飯。』你衆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我和他並無干涉。我從來只要打 天下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見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也不怕!今日我本待 把蔣家這廝一頓拳腳打死,就除了一害;我看你衆高鄰面上,權寄下這廝一條性命。 我今晚便要他投外府去。若不離了此間,我再撞見時,景陽岡上大蟲便是模樣!」衆 人纔知道他是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都起身替蔣門神陪話,道:「好漢息怒。教他 便搬了去,奉還本主。」那蔣門神喫他一嚇,那裏敢再做聲。施恩便點了家火什物, 交割了店肆。蔣門神羞慚滿面,相謝了衆人,自喚了一輛車兒,就裝了行李,起身去 了,不在話下。且說武松邀衆高鄰直喫得盡醉方休。至晚,衆人散了,武松一覺直睡 到次日辰牌方醒。

  卻說施老管營聽得兒子施恩重霸快活林酒店,自騎了馬直來酒店裏相謝武松,連 日在店內飲酒作賀。快活林一境之人都知武松了得,那一個不來拜見武松。自此,重 整店面,開張酒肆。老管營自回平安寨理事。施恩使人打聽蔣門神帶了老小不知去向 ,這裏只顧自做買賣,且不去理他,就留武松在店裏居住。自此,施恩的買賣比往常 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裏並各睹坊兌坊加利倍送閒錢來與施恩。施恩得武松爭了這口 氣,把武松似爺娘一般敬重。施恩自從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不在話下。

  荏苒光陰,早過了一月之上。炎威漸退,玉露生涼;金風去暑,已及新秋。有話 即長,無話即短。當日施恩在和武松在店裏閒坐說話,論些拳棒槍法。只見店門前, 兩三個軍漢,牽著一匹馬,來店裏尋問主人,道:「那個是打虎的武都頭?」施恩卻 認得是孟州守禦兵馬都監張蒙方衙內親隨人。施恩便向前問道:「你們尋武都頭則甚 ?」那軍漢說道:「奉都監相公鈞旨,聞知武都頭是個好男子,特地差我們將馬來取 他。相公有鈞貼在此。」施恩看了,尋思道:「這張都監是我父親的上司官,屬他調 遣。今者,武松又是配來的囚徒,亦屬他管下,只得教他去。」施恩便對武松道:「 兄長,這幾位郎中是張都監相公處差來取你。他既著人牽馬來,哥哥心下如何?」武 松是個剛直的人,不知委曲,便道:「他既是取我,只得走一遭,看他有甚話說。」 隨即換了衣裳巾幘,帶了個小伴當,上了馬,一同衆人投孟州城裏來。到得張都監宅 前,下了馬,跟著那軍漢直到廳前參見張都監。

  那張蒙方在廳上,見了武松來,大喜道:「教進前來相見。」武松到廳下,拜了 張都監,叉手立在側邊。張都監便對武松道:「我聞知你是個大丈夫,男子漢,英雄 無敵,敢與人同死同生。我帳前現缺恁地一個人,不知你肯與我做親隨梯已人麽?」 武松跪下,稱謝道:「小人是個牢城營內囚徒;若蒙恩相擡舉,小人當以執鞭隨鐙, 服侍恩相。」張都監大喜,便叫取果盒酒出來。張都監親自賜了酒,叫武松喫得大醉 ,就前廳廊下收拾一間耳房與武松安歇。次日,又差人去施恩處取了行李來,只在張 都監家宿歇。早晚都監相公不住地喚武松進後堂與酒與食,放他穿房入戶,把做親人 一般看待;又叫裁縫與武松徹裏徹外做秋衣。武松見了,也自歡喜,心裏尋思道:「 難得這個都監相公一力要擡舉我!自從到這裏住了,寸步不離,又沒工夫去快活林與 施恩說話。……雖是他頻頻使人來相看我,多管是不能彀入宅裏來?……」武松自從 在張都監宅裏,相公見愛,但是人有些公事來央浼他的,武松對都監相公說了,無有 不依。外人俱送些金銀、財帛、段疋……等件。武松買個柳藤箱子,把這送的東西都 鎖在裏面,不在話下。

  時光迅速,卻早又是八月中秋。張都監向後堂深處鴛鴦樓下安排筵宴,慶賞中秋 ,叫喚武松到裏面飲酒,武松見夫人宅眷都在席上,喫了一杯便待轉身出來。張都監 喚住武松,問道:「你那裏去?」武松答道:「恩相在上:夫人宅眷在此飲宴,小人 理合迴避。」張都監大笑道:「差了;我敬你是個義士,特地請將你來一處飲酒,如 自家一般,何故卻要迴避?」便教坐了。武松道:「小人是個囚徒,如何敢與恩相坐 地。」張都監道:「義士,你如何見外?此間又無外人,便坐不妨。」武松三回五次 謙讓告辭。張都監那裏肯放,定要武松一處坐地。武松只得唱個無禮喏,遠遠地斜著 身坐下。張都監著丫環養娘相勸,一杯兩盞。看看飲過五七杯酒,張都監叫擡上果桌 飲酒,又進了一兩套食;次說些閒話,問了些鎗法。張都監道:「大丈夫飲酒,何用 小杯!」叫:「取大銀賞鍾斟酒與義士喫。」連珠箭勸了武松幾鍾。看看月明光彩照 入東窗。武松喫得半醉,卻都忘了禮數,只顧痛飲。張都監叫喚一個心愛的養娘,叫 做玉蘭,出來唱曲。張都監指著玉蘭道:「這裏別無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頭在 此。你可唱個中秋對月時景的曲兒,教我們聽則個。」玉蘭執著象板,向前各道個萬 福,頓開喉嚨,唱一隻東坡學士中秋水調歌。唱道是: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只 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高捲珠簾低綺戶,炤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常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 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玉蘭唱罷,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個萬福,立在一邊。張都監又道:「玉蘭, 你可把一巡酒。」這玉蘭應了,便拿了一副勸盤,丫環斟酒,先遞了相公,次勸了夫 人,第三個便勸武松飲酒。張都監叫斟滿著。武松那裏敢擡頭,起身遠遠地接過酒來 ,唱了相公夫人兩個大喏,拿起酒來一飲而盡,便還了盞子。張都監指著玉蘭對武松 道:「此女頗有些聰明,不惟善知音律,亦且極能鍼指。如你不嫌低微,數日之間, 擇了良時,將來與你做個妻室。」武松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 相宅眷爲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張都監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與你。你休 推故阻我,必不負約。」當時一連又飲了十數杯酒。約莫酒湧上來,恐怕失了禮節, 便起身拜謝了相公夫人,出到前廳廊下房門前,開了門,覺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 去房裏脫了衣裳,除了巾幘,拿條哨棒來,庭心裏,月明下,使幾回棒,打了幾個輪 頭;仰面看天時,約莫三更時分。

  武松進到房裏,卻待脫衣去睡,只聽得後堂裏一片聲叫起有賊來。武松聽得道: 「都監相公如此愛我,他後堂內裏有賊,我如何不去救護?」武松獻勤,提了一條哨 棒,逕搶入後堂裏來。只見那個唱的玉蘭慌慌張張走出來指道:「一個賊奔入後花園 裏去了!」武松聽得這話,提著哨棒,大踏步,直趕入花園裏去尋時,一周遭不見; 復翻身卻奔出來,不提防黑影裏撇出一條板凳,把武松一交絆翻,走出七八個軍漢, 叫一聲「捉賊,」就地下,把武松一條麻索綁了。武松急叫道:「是我!」那衆軍漢 那裏容他分說。只見堂裏燈燭熒煌,張都監坐在廳上,一片聲叫道:「拿賊來!」

  衆軍漢把武松一步一棍打到廳前,武松叫道:「我不是賊,是武松!」張都監看 了大怒,變了面皮,喝罵道:「你這個賊配軍,本是賊眉賊眼賊心賊肝的人!我倒擡 舉你一力成人,不曾虧負了你半點兒!卻才教你一處喫酒,同席坐地,我指望要擡舉 與你個官,你如何卻做這等的勾當?」武松大叫道:「相公,非干我事!我來捉賊, 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賊?武松是個頂天立地的好漢,不做這般的事!」張都監喝道:「 你這廝休賴!且把他押去他房裏,搜看有無贓物!」衆軍漢把武松押著,逕到他房裏 ,打開他那柳藤箱子看時,上面都是些衣服,下面卻是些銀酒器皿,約有一二百兩贓 物。武松見了,也自目瞪口呆,只叫得屈。衆軍漢把箱子擡出廳前,張都監看了,大 罵道:「賊配軍!如此無禮!贓物正在你箱子裏搜出來,如何賴得過!常言道:『衆 生好度人難度!』原來你這廝外貌像人,倒有這等禽心獸肝!既然贓證明白,沒話說 了!」——連夜便把贓物封了,且叫送去機密房裏監收。——「天明卻和這廝說話! 」武松大叫冤屈,那裏肯容他分說。衆軍漢扛了贓物,將武松送到機密房裏收管了。 張都監連夜使人去對知府說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用了錢。

  次日天明,知府方纔坐廳,左右緝捕觀察把武松押至當廳,贓物都扛在廳上。張 都監家心腹人齎著張都監被盜的文書呈上知府看了。那知府喝令左右把武松一索捆翻 。牢子節級將一束問事獄具放在面前。武松卻待開口分說,知府喝道:「這廝原是遠 流配軍,如何不做賊!一定是一時見財起意!既是贓證明白,休聽這廝胡說,只顧與 我加力打!」那牢子獄卒拿起批頭竹片,雨點的打下來。武松情知不是話頭,只得屈 招做「本月十五日一時見本官衙內許多銀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勢竊取入己。」 與了招狀。知府道:「這廝正是見財起意,不必說了!且取枷來釘了監下!」牢子將 過長枷,把武松枷了,押下死囚牢裏監禁了。武松下到大牢裏,尋思道:「叵耐張都 監那廝安排這般圈套坑陷我!若能彀掙得性命出去時,卻又理會!」牢子獄卒把武松 押在大牢裏,將他一雙腳晝夜匣著;又把木杻釘住雙手,那裏容他些鬆寬。

  話裏卻說施恩已有人報知此事,慌忙入城來和父親商議。老管營道:「眼見得是 張團練替蔣門神報仇,買囑張都監,卻設出這條計策陷害武松。必然是他著人去上下 都使了錢,受了人情賄賂,衆人以此不由他分說。必然要害他性命。我如今尋思起來 ,他須不該死罪。只是買求兩院押牢節級便好,可以存他性命。在外卻又別作商議。 」施恩道:「見今當牢節級姓康的,和孩兒最過得好。只得去求浼他如何?」老管營 道:「他是爲你喫官司,你不去救他,更待何時?」

  施恩將了一二百兩銀子,逕投康節級,卻在牢未回。施恩教他家著人去牢裏說知 。不多時,康節級歸來,與施恩相見。施恩把上件事一一告訴了一遍。康節級答道: 「不瞞兄長說,此一件事皆是張都監和張團練兩個同姓結義做兄弟,見今蔣門神躲在 張團練家裏,卻央張團練買囑這張都監,商量設出這條計來。一應上下之人都是蔣門 神用賄賂。我們都接了他錢。廳上知府一力與他作主,定要結果武松性命;只要當案 一個葉孔目不肯,因此不敢害他。這人忠直仗義,不肯要害平人,以此,武松還不喫 虧。今聽施兄所說了,牢中之事儘是我自維持;如今便去寬他,今後不教他喫半點兒 苦。你卻快央人去,只囑葉孔目,要求他早斷出去,便可救得他性命。」施恩取一百 兩銀子與康節級,康節級那裏肯受。再三推辭,方纔收了。

  施恩相別出門來,逕回營裏,又尋一個和葉孔目知契的人,送一百兩銀子與他, 只求早早緊急決斷。那葉孔目已知武松是個好漢,亦自有心周全他,已把那文案做得 活著;只被這知府受了張都監賄賂,囑他不要從輕;勘來武松竊取人財,又不得死罪 ,因此互相延挨,只要牢裏謀他性命;今來又得了這一百兩銀子。亦知是屈陷武松, 卻把這文案都改得輕了,盡出豁了武松,只待限滿決斷。

  次日,施恩安排了許多酒饌,甚是齊備,來央康節級引領,直進大牢裏看視武松 ,見面送飯。此時武松已自得康節級看覰,將這刑禁都放寬了。施恩又取三二十兩銀 子分俵與衆小牢子,取酒食叫武松喫了。施恩附耳低言道:「這場官司明明是都監替 蔣門神報仇,陷害哥哥。你且寬心,不要憂念。我已央人和葉孔目說通了,甚有周全 你的好意。且待限滿斷決你出去,卻再理會。」此時武松得寬鬆了,已有越獄之心; 聽得施恩說罷,卻放了那片心。施恩在牢裏安慰了武松,歸到營中。過了兩日,施恩 再備些酒食錢財,又央康節級引領入牢裏與武松說話;相見了,將酒食管待;又分俵 了些零碎銀子與衆人做酒錢;回歸家來,又央浼人上下去使用,催趲打點文書。過得 數日,施恩再備了酒肉,做了幾件衣裳,再央康節級維持,相引將來牢裏請衆人喫酒 ,買求看覰武松;叫他更換了些衣服,喫了酒食。

  出入情熟,一連數日,施恩來了大牢裏三次。卻不提防被張團練家心腹人見了, 回去報知。那張團練便去對張都監說了其事。張都監卻再使人送金帛來與知府,就說 與此事。那知府是個贓官,接受了賄賂,便差人常常下牢裏來閘看,但見閒人便拿問 。施恩得知了,那裏敢再去看覰。武松卻自得康節級和衆牢子自照管他。施恩自此早 晚只去得康節級家裏討信,得知長短,都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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