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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Water Margin (水浒传) – Shi Na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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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看前後將及兩月,有這當案葉孔目一力主張,知府處早晚說開就裏,那知府方 纔知道張都監接受了蔣門神若干銀子,通同張團練,設計排陷武松;自心裏想道:「 你倒賺了銀兩,教我與你害人!」因此,心都懶了,不來管看。捱到六十日限滿,牢 中取出武松,當廳開了枷。當案葉孔目讀了招狀,定擬下罪名,脊杖二十,刺配恩州 牢城;原盜贓物給還本主。張都監只得著家人當官領了贓物。當廳把武松斷了二十脊 杖,刺了「金印」,取一面七巾半鐵葉盤頭枷釘了,押一紙公文,差兩個健壯公人防 送武松,限了時日要起身。那兩個公人領了牒文,押解了武松出孟州衙門便行。

  原來武松喫斷棒之時,卻得老管營使錢通了,葉孔目又看覰他,知府亦知他被陷 害,不十分來打重,因此斷得棒輕。武松忍著那口氣,帶上行枷,出得城來,兩個公 人監在後面。約行得一裏多路,只見官道傍邊酒店裏鑽出施恩來,看著武松道:「小 弟在此專等。」武松看施恩時,又包著頭,絡著手。武松問道:「我好幾時不見你, 如何又做恁地模樣?」施恩答道:「實不相瞞哥哥說:小弟自從牢裏三番相見之後, 知府得知了,不時差人下來牢裏點閘;那張都監又差人在牢門口左近兩邊巡著看;因 此小弟不能夠再進大牢裏看望兄長,只到康節級家裏討信。半月之前,小弟正在快活 林中店裏,只見蔣門神那廝又領著一夥軍漢到來廝打。小弟被他痛打一頓,也要小弟 央浼人陪話,卻被他仍複奪了店面,依舊交還了許多家火什物。小弟在家將息未起, 今日聽得哥哥斷配恩州,特有兩件綿衣送與哥哥路上穿著,煮得兩隻熟鵝在此,請哥 哥喫了兩塊去。」施恩便邀兩個公人,請他入酒肆。那兩個公人那裏肯進酒店裏去, 便發言發語道:「武松這廝,他是個賊漢!不爭我們喫你的酒食,明日官府上須惹口 舌。你若怕打,快走開去!」施恩見不是話頭,便取十來兩銀子送與他兩個公人。那 廝兩個那裏肯接,惱忿忿地只要催促武松上路。施恩討兩碗酒叫武松喫了,把一個包 裹拴在武松腰裏,把這兩隻熟鵝掛在武松行枷上。施恩附耳低言道:「包裹裏有兩件 綿衣,一帕子散碎銀子,路上好做盤纏;也有兩雙八搭麻鞋在裏面。——只是要路上 仔細提防,這兩個賊男女不懷好意!」武松點頭道:「不須分付,我已省得了。再著 兩個來也不懼他!你自回去將息。且請放心,我自有措置。」施恩拜辭了武松哭著去 了,不在話下。

  武松和兩個公人上路,行不到數裏之上,兩個公人悄悄地商議道:「不見那兩個 來?」武松聽了,自暗暗地尋思,冷笑道:「沒你娘鳥興!那廝到來撩撲老爺!」武 松右手卻喫釘住在行枷上,左手卻散著。武松就枷上取下那熟鵝來只顧自喫,也不睬 那兩個公人;又行了四五里路,再把這只熟鵝除來右手扯著,把左手撕來只顧自喫; 行不過五里路,把這兩隻熟鵝都喫盡了。

  約算離城也有八九里多路,只見前面路邊先有兩個人提著朴刀,各跨口腰刀,在 那裏等候,見了公人監押武松到來,便幫著做一路走。武松又見這兩個公人與那兩個 提朴刀的擠眉弄眼,打些暗號。武松早睃見,自瞧了八分尷尬;只安在肚裏,卻且只 做不見。又走不數里多路,只見前面來到一處,濟濟蕩蕩魚浦,四面都是野港闊河。 五個人行至浦邊一條闊板橋,一座牌樓上,上有牌額,寫著道:「飛雲浦」三字。武 松見了,假意問道:「這裏地名喚做甚麽去處?」兩個公人應道:「你又不眼瞎,須 見橋邊牌額上寫道『飛雲浦!』」

  武松站住道:「我要淨手則個。」那兩個提朴刀的走近一步,卻被武松叫聲「下 去!」一飛腳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去了。這一個急待轉身,武松右腳早起,撲通地 也踢下水裏去。那兩個公人慌了,望橋下便走。武松喝一聲「那裏去!」把枷只一扭

折作兩半個,趕將下橋來。那兩個先自驚倒了一個。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個走的後 心上只一拳打翻,就水邊撈起朴刀來,趕上去,搠上幾朴刀,死在地下;卻轉身回來 ,把那個驚倒的也搠幾刀。這兩個踢下水去的才掙得起,正待要走,武松追著,又砍 倒一個;趕入一步,劈頭揪住一個,喝道:「你這廝實說,我便饒你性命!」那人道 :「小人兩個是蔣門神徒弟。今被師父和張團練定計,使小人兩個來相助防送公人, 一處來害好漢。」武松道:「你師父蔣門神今在何處?」那人道:「小人臨來時,和 張團練都在張都監家裏後堂鴛鴦樓上喫酒,專等小人回報。」武松道:「原來恁地! 卻饒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這人殺了;解下他腰刀來,揀好的帶了一把;將兩個 屍首都攛在浦裏;又怕那兩個不死,提起朴刀,每人身上又搠了幾刀,立在橋上看了 一回,思量道:「雖然殺了這四個賊男女,不殺得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如何出 得這口恨氣!」提著朴刀躊躇了半晌,一個念頭,竟奔回孟州城裏來。不因這番,有 分教武松:殺幾個貪夫,出一口怨氣。定教:

    畫堂深處屍橫地,紅燭光中血滿樓。

  畢竟武松再回孟州城來,怎地結束,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張都監血濺鴛鴦樓 武行者夜走蜈蚣嶺

話說張都監聽信這張團練說誘囑託,替蔣門神報仇,要害武松性命,誰想四個人 倒都被武松搠殺在飛雲浦了。當時武松立於橋上尋思了半晌,躊躇起來,怨恨沖天: 「不殺得張都監,如何出得這口恨氣!」便去死屍身邊解下腰刀,選好的取把來跨了 ,揀條好朴刀提著,再逕回孟州城裏來。

進得城中,早是黃昏時候,武松逕踅去張都監後花園牆外,卻是一個馬院。武松 就在馬院邊伏著。聽得那後槽卻在衙裏,未曾出來。正看之間,只見呀地角門開,後 槽提著個燈籠出來,裏面便關了角門。武松卻躲在黑影裏,聽那更鼓時,早打一更四 點。那後槽上了草料,掛起燈籠,鋪開被臥,脫了衣裳,上床便睡。武松卻來門邊挨 那門響。後槽喝道:「老爺方纔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哩!」武松把朴刀倚在門邊 ,卻掣出腰刀在手裏,又呀呀地推門。那後槽那裏忍得住,便從床上赤條條地跳將出 來,拿了攪草棍,拔了閂,卻待開門,被武松就勢推開去,搶入來,把這後槽劈頭揪 住。卻待要叫,燈影下,見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裏,先自驚得八分軟了,口裏只叫得 一聲「饒命!」武松道:「你認得我麽?」後槽聽得聲音方纔知是武松;便叫道:「 哥哥,不干我事,你饒了我罷!」武松道:「你只實說,張都監如今在那裏?」後槽 道:「今日和張團練、蔣門神——他三個——喫了一日酒,如今兀自在鴛鴦樓上喫哩 。」武松道:「這話是實麽?」後槽道:「小人說謊就害疔瘡!」武松道:「恁地卻 饒你不得!」手起一刀,把這後槽殺了。一腳踢開屍首,把刀插入鞘裏。就燈影下去 腰裏解下施恩送來的綿衣,將出來,脫了身上舊衣裳,把那兩件新衣穿了,拴縛得緊 輳,把腰刀和鞘跨在腰裏,卻把後槽一床單被包了散碎銀兩入在纏袋裏,卻把來掛在 門邊,卻將一扇門立在牆邊,先去吹滅了燈火,卻閃將出來,拿了朴刀,從門上一步 步爬上牆來。

  此時卻有些月光明亮。武松從牆頭上一跳卻跳在牆裏,便先來開了角門,掇過了 門扇,復翻身入來,虛掩上角門,閂都提過了。武松卻望燈明處來看時,正是廚房裏 。只見兩個丫環正在那湯罐邊埋怨,說道:「服侍了一日,兀自不肯去睡,只是要茶 喫!那兩個客人也不識羞恥!噇得這等醉了,也兀自不肯下樓去歇息,只說個不了! 」那兩個女使正口裏喃喃呐呐地怨悵,武松卻倚了朴刀,掣出腰裏那口帶血刀來,把 門一推,呀地推開門,搶入來,先把一個女使髽角兒揪住,一刀殺了。那一個卻待要 走,兩隻腳一似釘住了的;再要叫時,口裏又似啞了的,端的是驚得呆了。——休道 是兩個丫環,便是說話的見了也驚得口裏半舌不展!武松手起一刀,也殺了,卻把這 兩個屍首拖放竈前,滅了廚下燈火,趁著那窗外月光一步步挨入堂裏來。武松原在衙 裏出入的人,已都認得路數,逕踅到鴛鴦樓扶梯邊來,捏腳捏手摸上樓來。此時親隨 的人都伏事得厭煩,遠遠地躲去了。只聽得那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個說話。武 松在扶梯口聽。只聽得蔣門神口裏稱讚不了,只說:「虧了相公與小人報了冤仇!再 當重重的報答恩相!」這張都監道:「不是看我兄弟張團練面上,誰肯幹這等的事! 你雖費用了些錢財,卻也安排得那廝好!這早晚多是在那裏下手,那廝敢是死了。只 教在飛雲浦結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來,便見分曉。」張團練道:「這四個對付他一 個有甚麽不了!——再有幾個性命也沒了!」蔣門神道:「小人也分付徒弟來,只教 就那裏下手結果了快來回報。」

  武松聽了,心頭那把無名業火高三千丈,衝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叉註:左 手右查。開五指,搶入樓中。只見三五枝燈燭熒煌,一兩處月光射入,樓上甚是明朗 ;面前酒器皆不曾收。蔣門神坐在交椅上,見是武松,喫了一驚,把這心肝五臟都提 在九霄雲外。說時遲,那時快,蔣門神急要掙扎時,武松早落一刀,劈臉剁著,和那 交椅都砍翻了。武松便轉身回過刀來。那張都監方纔伸得腳動,被武松當時一刀,齊 耳根連脖子砍著,撲地倒在樓板上。兩個都在掙命。這張團練終是個武官出身,雖然 酒醉,還有些氣力;見剁翻了兩個,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輪將來。武松早接 個住,就勢只一推。休說張團練酒後,便清醒時也近不得武松神力!撲地望後便倒了 。武松趕入去,一刀先割下頭來。蔣門神有力,掙得起來,武松左腳早起,翻筋斗踢 一腳,按住也割了頭;轉身來,把張都監也割了頭。見桌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 鍾子一飲而盡;連喫了三四鍾,便去死屍身上割下一片衣襟來,蘸著血,去白粉壁上 大寫下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松也!」

  把桌子上器皿踏扁了,揣幾件在懷裏。卻待下樓,只聽得樓下夫人聲音叫道:「 樓上官人們都醉了,快著兩個上去攙扶。」說猶未了,早有兩個人上樓來。武松卻閃 在扶梯邊看時,卻是兩個自家親隨人,——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武松在黑處讓他過 去,卻攔住去路。兩個入進樓中,見三個屍首橫在血泊裏,驚得面面廝覰,做聲不得 ,——正如:「分開八片陽頂骨,傾下半桶冰雪水。」——急待回身。武松隨在背後 ,手起刀落,早剁翻了一個。那一個便跪下討饒。武松道:「卻饒你不得!」揪住也 是一刀。殺得血濺畫樓,屍橫燈影!武松道:「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一百個也只一 死!」提了刀,下樓來。夫人問道:「樓上怎地大驚小怪?」武松搶到房前。夫人見 條大漢入來,兀自問道:「是誰?」武松的刀早飛起,劈面門剁著,倒在房前聲喚。 武松按住,將去割頭,刀切不入。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時,已自都砍缺了。武 松道:「可知割不下頭來!」便抽身去廚房下拿取朴刀,丟了缺刀,翻身再入樓下來 。只見燈明下前番那個唱曲兒的養娘玉蘭引著兩個小的,把燈炤見夫人被殺在地下, 方纔叫得一聲「苦也!」武松握著朴刀向玉蘭心窩裏搠著。兩個小的亦被武松搠死。 一朴刀一個結果了,走出中堂,把閂拴了前門,又入來,尋著兩三個婦女,也都搠死 了在地下。武松道:「我方纔心滿意足!走了罷休!」撇了刀鞘,提了朴刀,出到角 門外,來馬院裏除下纏袋來;把懷裏踏扁的銀酒器都裝在裏面,拴在腰裏;拽開腳步 ,倒提朴刀便走。到城邊,尋思道:「若等門開,須喫拿了。不如連夜越城走。」便 從城邊踏上城來。這孟州城是個小去處,那土城喜不甚高。就女牆邊望下,先把朴刀 虛按一按,刀尖在上,棒梢向下,托地只一跳,把棒一拄,立在濠塹邊。月明之下看 水時,只有一二尺深。此時正是十月半天氣,各處水泉皆涸。武松就濠塹邊脫了鞋襪 ,解下腿絣護膝,抓紮起衣服,從這城濠裏走過對岸;卻想起施恩送來的包裹裏有雙 八搭麻鞋,取出來穿在腳上;聽城裏更點時,已打四更三點。武松道:「這口鳥氣, 今日方才出得鬆桑註:左月右桑。!『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只可撒開。」提 了朴刀,投東小路便走。走了一五更,天色朦朦朧朧,尚未明亮。

  武松一夜辛苦,身體困倦;棒瘡發了又疼,那裏熬得過。望見一座樹林裏,一個 小小古廟,武松奔入裏面,把朴刀倚了,解下包裹來做了枕頭,撲翻身便睡。卻待合 眼,只見廟外邊探入兩把撓鈎把武松搭住。兩個人便搶入來將武松按定,一條繩綁了 。那四個男女道:「這鳥漢子卻肥!好送與大哥去!」武松那裏掙扎得脫,被這四個 人奪了包裹朴刀,卻似牽羊的一般,腳不點地,拖到村裏來。

  這四個男女於路上自言自說道:「看!這漢子一身血迹,卻是那裏來?莫不做賊 著了手來?」武松只不做聲,繇他們自說。行不到三五里路,早到一所草屋內,把武 松推將進去,側首一個小門裏面還點著碗燈。四個男女將武松剝了衣裳,綁在亭柱上 。武松看時,見竈邊梁上掛著兩條人腿。武松自肚裏尋思道:「卻撞在橫死神手裏, 死得沒了分曉!早知如此時,不若去孟州府裏首告了,便喫一刀一剮,卻也留得一個 清名於世!」那四個男女提著那包裹,口裏叫道:「大哥!大嫂!快起來!我們張得 一頭好行貨在這裏了!」只聽得前面應道:「我來也!你們不要動手,我自來開剝。 」沒一盞茶時,只見兩個人入屋後來。武松看時,前面一個婦人,背後一個大漢。兩 個定睛看了武松,那婦人便道:「這個不是叔叔?」那大漢道:「果然是我兄弟!」 武松看時,那大漢不是別人,卻正是菜園子張青,這婦人便是母夜叉孫二娘。這四個 男女喫了一驚,便把索子解了,將衣服與武松穿了,頭巾已自扯碎,且拿個氈笠子與 他戴上。原來這張青十字坡店面作坊卻有幾處,所以武松不認得。

  張青即便請出前面客席裏。敘禮罷,張青大驚,連忙問道:「賢弟如何恁地模樣 ?」武松答道:「一言難盡!自從與你相別之後,到得牢城營裏,得蒙施管營兒子, 喚做金眼彪施恩,一見如故,每日好酒好肉管顧我。爲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東快活 林內,甚是趁錢,卻被一個張團練帶來的蔣門神那廝,倚勢豪強,公然白白地奪了。 施恩如此告訴。我卻路見不平,醉打了蔣門神,復奪了快活林,施恩以此敬重我。後 被張團練買囑張都監,定了計謀,取我做親隨,設智陷害,替蔣門神報讎:八月十五 日夜,只推有賊,賺我到裏面,卻把銀酒器皿預先放在我箱籠內,拿我解送孟州府裏 ,強扭做賊,打招了監在牢裏。卻得施恩上下使錢透了,不曾受害。又得當案葉孔目 仗義疏財,不肯陷害平人;又得當牢一個康節級與施恩最好。兩個一力維持,待限滿 脊杖,轉配恩州。昨夜出得城來,叵耐張都監設計,教蔣門神使兩個徒弟和防送公人 相助,就路上要結果我。到得飛雲浦僻靜去處,正欲要動手,先被我兩腳把兩個徒弟 踢下水裏去。趕上這兩個鳥公人,也是一朴刀一個搠死了,都撇在水裏。思量這口氣 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裏去。一更四點,進去馬院裏,先殺一個養馬的後槽;爬 入牆內去,就廚房裏殺了兩個丫環;直上鴛鴦樓,把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個都 殺了;又砍了兩個親隨;下樓來又把他老婆兒女養娘都戳死了。四更三點跳城出來, 走了一五更路,一時困倦,棒瘡發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廟裏權歇一歇,卻被這 四個綁縛將來。」

  那四個搗子便拜在地下道:「我們四個都是張大哥的火家。因爲連日博錢輸了, 去林子裏尋些買賣,卻見哥哥從小路上來,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跡,卻在土地廟裏歇 ,我四個不知是甚人。早是張大哥這幾時分付道,『只要捉活的。』因此,我們只拿 撓鈎套索出去。不分付時,也壞了大哥性命。正是『有眼不識泰山!』一時誤犯著哥 哥,恕罪則個!」

  張青夫婦兩個笑道:「我們因有掛心,這幾時只要他們拿活的行貨。他這四個如 何省的我心裏事。若是我這兄弟不困乏時,不說你這四個男女,更有四十個也近他不 得!」那四個搗子只顧磕頭。武松喚起他來道:「既然他們沒錢去賭,我賞你些。」 便把包裹打開,取十兩碎銀,把與四人將去分。那四個搗子拜謝武松。張青看了,也 取三二兩銀子賞與他們,四個自去分了。

  張青道:「賢弟不知我心。從你去後,我只怕你有些失支脫節,或早或晚回來, 因此上分付這幾個男女,但凡拿得行貨,只要活的。那廝們慢仗些的趁活捉了,敵他 不過的必致殺害,以此不教他們將刀仗出去,只與他撓鈎套索。方才聽得說,我便心 疑,連忙分付等我自來看,誰想果是賢弟!」孫二娘道:「只聽得叔叔打了蔣門神, 又是醉了贏他,那一個來往人不喫驚!有在快活林做買賣的客商常說到這裏,卻不知 向後的事。叔叔困倦,且請去客房裏將息,卻再理會。」張青引武松去客房裏睡了。 兩口兒自去廚下安排些佳肴美饌管待武松。不移時,整治齊備,專等武松起來相敘。

  卻說孟州城裏張都監衙內也有躲得過的,直到五更才敢出來。衆人叫起裏面親隨 ,外面當直的軍牢,都來看視。聲張起來,街坊鄰舍誰敢出來。捱到天明時分,卻來 孟州府裏告狀。知府聽說罷,大驚,火速差人下來簡點了殺死人數,行兇人出沒去處 ,填畫了圖像、格目,回府裏稟復知府,道:「先從馬院裏入來,就殺了養馬的後槽 一人,有脫下舊衣二件。次到廚房裏,竈下殺死兩個丫環,廚門邊遺下行兇缺刀一把 。樓上殺死張都監一員並親隨二人。外有請到客官張團練與蔣門神二人。白粉壁上, 衣襟蘸血大寫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松也!』樓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蘭 一口,奶娘二口,兒女三口。——共計殺死男女一十五名,擄掠去金銀酒器六件。」 知府看罷,便差人把住孟州四門,點起軍兵並緝捕人員,城中坊廂里正,逐一排門搜 捉凶人武松。次日,飛雲浦地保裏正人等告稱:「殺死四人在浦內,見有殺人血痕在 飛雲浦橋下,屍首皆在水中。」知府接了狀子,當差本縣縣尉下來。一面著人打撈起 四個屍首,都檢驗了。兩個是本府公人,兩個自有苦主,各備棺木盛殮了屍首,盡來 告狀,催促捉拿凶首償命。城裏閉門三日,家至戶到,逐一挨察。五家一連,十家一 保,那裏不去搜尋。知府押了文書,委官下該管地面,各鄉、各保、各都、各村,盡 要排家搜捉,緝捕凶首。寫了武松鄉貫、年甲、貌相、模樣,畫影圖形,出三千貫信 賞錢。如有人得知武松下落,赴州告報,隨文給賞;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事 發到官,與犯人同罪。遍行鄰近州府一同緝捕。

  且說武松在張青家裏將息了三五日,打聽得事務篾刺一般緊急,紛紛擾擾,有做 公人出城來各鄉村緝捕。張青知得,只得對武松說道:「二哥,不是我怕事不留你久 住,如今官司搜捕得緊急,排門挨戶,只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須怨恨我夫妻兩個。我 卻尋個好安身去處與你,——在先也曾對你說來,——只不知你心中肯去也不?」武 松道:「我這幾日也曾尋思,想這事必然要發,如何在此安身得牢?止有一個哥哥, 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來到這裏,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親戚都沒了!今日若得哥 哥有這好去處叫武松去,我如何不肯去。——只不知是那裏地面?」張青道:「是青 州管下一座二龍山寶珠寺。我哥哥魯智深和甚麽青面好漢楊志在那裏打家劫舍,霸著 一方落草。青州官軍捕盜,不敢正眼覰他。賢弟,只除那裏去安身,方才免得;若投 別處去,終久要喫拿了。他那裏常常有書來取我入夥;我只爲戀土難移,不曾去得。 我寫一封書備細說二哥的本事。於我面上,如何不著你入夥。」武松道:「大哥,也 說的是。我也有心,恨時辰未到,緣法不能輳巧。今日既是殺了人,事發了,沒潛身 處,此爲最妙。大哥,你便寫書與我去,只今日便行。」

  張青隨即取幅紙來,備細寫了一封書,把與武松,安排酒食送路。只見母夜叉孫 二娘指著張青面,道:「你如何便只這等叫叔叔去?前面定喫人捉了!」武松道:「 嫂嫂,你且說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喫人捉了?」孫二娘道:「阿叔,如今官司遍處 都有了文書,出三千貫信賞錢,畫影圖形,明寫鄉貫年甲,到處張掛。阿叔臉上見今 明明地兩行金印,走到前路,須賴不過。」張青道:「臉上貼了兩個膏藥便了。」孫 二娘笑道:「天下只有你乖!你說這癡話!這個如何瞞得過做公的?我卻有個道理, 只怕叔叔依不得。」武松道:「我既要逃災避難,如何依不得。」孫二娘大笑道:「 說出來,叔叔卻不要嗔怪。」武松道:「嫂嫂說的定依。」孫二娘道:「二年前,有 個頭陀打從這裏過,喫我放翻了,把來做了幾日饅頭餡。卻留得他一個鐵界箍,一身 衣服,一領皂布直裰,一條雜色短穗縧,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單八顆人頂骨數珠,一 個沙魚皮鞘子插著兩把雪花鑌鐵打成的戒刀。這刀時常半夜裏鳴嘯得響,叔叔前番也 曾看見。今既要逃難,只除非把頭髮剪了做個行者,須遮得額上金印。又且得這本度 牒做護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相等;卻不是前世前緣?叔叔便應了他的名字,前 路去誰敢來盤問?這件事,好麽?」張青拍手道:「二娘說得是!我倒忘了這一著! ——二哥,你心裏如何?」武松道:「這個也使得,只恐我不像出家人模樣。」張青 道:「我且與你扮一扮看。」孫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裹來打開,將出許多衣裳,教武松 裏外穿了。武松自看道:「卻一似我身上做的!」著了皂直裰,繫了縧,把氈笠兒除 下來,解開頭髮,摺疊起來,將界箍兒箍起,掛著數珠。張青孫二娘看了,兩個喝采 道:「卻不是前生注定!」武松討面鏡子照了,自哈哈大笑起來。張青道:「二哥, 爲何大笑?」武松道:「我照了自也好笑,不知何故做了行者。大哥,便與我剪了頭 髮。」張青拿起剪刀替武松把前後頭髮都剪了。武松見事務看看緊急,便收拾包裹, 要行。張青又道:「二哥,你聽我說。好像我要便宜:你把那張都監家裏的酒器留下 在這裏,我換些零碎銀兩與你路上去做盤纏,萬無一失。」武松道:「大哥見得分明 。」盡把出來與了張青,換了一包散碎金銀,都拴在纏袋內,繫在腰裏。武松飽喫了 一頓酒飯,拜辭了張青夫妻二人,腰裏跨了這兩口戒刀,當晚都收拾了。孫二娘取出 這本度牒,就與他縫個錦袋盛了,教武松掛在貼肉胸前。

  武松臨行,張青又分付道:「二哥,於路小心在意,凡事不可托大。酒要少喫, 休要與人爭鬧,也做些出家人行逕。諸事不可躁性,省得被人看破了。如到了二龍山 便可寫封回信寄來。我夫妻兩個在這裏也不是長久之計,敢怕隨後收拾家私,也來山 上入夥。二哥,保重!保重!千萬拜上魯楊二頭領!」武松辭了出門。插起雙袖,搖 擺著便行。張青夫妻看了,喝采道:「果然好個行者!」

  當晚武行者,離了大樹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時是十月間天氣,日正短,轉眼便晚 了。約行不到五十里,早望見一座高嶺。武行者趁著月明,一步步上嶺來,料道只是 初更天色。武行者立在嶺頭上看時,見月從東邊上來,照得嶺上草木光輝。正看之間 ,只聽得前面林子裏有人笑聲。武行者道:「又來作怪!這般一條靜蕩蕩高嶺,有甚 麽人笑語!」走過林子那邊去打一看,只見松樹林中,傍山一座墳庵,約有十數間草 屋,推開著兩扇小窗,一個先生摟著一個婦人在那窗前看月戲笑。武行者看了,「怒 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這是山間林下,出家人卻做這等勾當!」便去腰裏掣出 那兩口爛銀也似戒刀來,在月光下看了,道:「刀卻是好,到我手裏不曾發市,且把 這個鳥先生試刀!」手腕上懸了一把,再將這把插放鞘內,把兩隻直裰袖結起在背上 ,竟來到庵前敲門。那先生聽得,便把後窗關上。武行者拿起塊石頭,便去打門。只 見呀地側首門開,走出一個道童來!喝道:「你是甚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驚小怪 ,敲門打戶做甚麽!」武行者睜圓怪眼,大喝一聲:「先把這鳥道童祭刀!」說猶未 了,手起處,錚地一聲響,道童的頭落在一邊,倒在地上。只見庵裏那個先生大叫道 :「誰敢殺我道童!」托地跳將出來。那先生手輪著兩口寶劍,竟奔武行者。武松大 笑道:「我的本事不要箱兒裏去取!正是撓著我的癢處!」便去鞘裏再拔出那口戒刀 ,輪起雙戒刀來迎那先生。兩個就月明之下,一來一往,一去一回,四道寒光旋成一 圈冷氣。兩個鬥到十數合,只聽得山嶺傍邊一聲響亮,兩個裏倒了一個。但見:

    寒光影裏人頭落,殺氣叢中血雨噴。

畢竟兩個裏廝殺倒了一個的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錦毛虎義釋宋江

當時兩個鬥了十數合,那先生被武行者賣個破綻,讓那先生兩口劍砍將入來;被 武行者轉過身來,看得親切,只一戒刀,那先生的頭滾落在一邊,屍首倒在石上。武 行者大叫:「庵裏婆娘出來!我不殺你,只問你個緣故!」只見庵裏走出那個婦人來 ,倒地便拜。武行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說這裏叫甚麽去處,那先生卻是你的甚麽 人?」那婦人哭著道:「奴是這嶺下張太公家女兒。這庵是奴家祖上墳庵。這先生不 知是那裏人,來我家裏投宿,言說善曉陰陽,能識風水。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莊上, 因請他來這裏墳上觀看地理,被他說誘,又留他住了幾日,那廝一日見了奴家,便不 肯去了;住了兩三個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卻把奴家強騙在此墳庵裏住。 這個道童也是別處擄掠來的。這嶺喚做蜈蚣嶺。這先生見這條嶺好風水,以此他便自 號飛天蜈蚣王道人。」武行者道:「你還有親眷麽?」那婦人道:「親戚自有幾家, 都是莊農之人,誰敢和他爭論!」武行者道:「這廝有些財帛麽?」婦人道:「他也 積蓄得一兩百兩金銀。」武行者道:「有時,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燒庵了!」那 婦人問道:「師父,你要酒肉喫麽?」武行者道:「有時將來請我。」那婦人道:「 請師父進庵裏去喫。」武行者道:「怕別有人暗算我麽?」那婦人道:「奴有幾顆頭 ,敢賺得師父!」武行者隨那婦人入到庵裏,見小窗邊桌子上擺著酒肉。武行者討大 晚喫了一回。那婦人收拾得金銀財帛已了,武行者便就裏面放起火來。那婦人捧著一 包金銀獻與武行者,武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將去養身。快走!快走!」那婦 人拜謝了自下嶺去。武行者把那兩個屍首都攛在火裏燒了,插了戒刀,連夜自過嶺來 ,迤邐取路望著青州地面來。又行了十數日,但遇村坊道店,市鎮鄉城,果然都有榜 文張挂在彼處捕獲武松。到處雖有榜文,武松已自做了行者,於路卻沒人盤詰他。

時遇十一月間,天色好生嚴寒。當日武行者一路上買酒肉喫,只是敵不過寒威。 上得一條土岡,早望見前面有一座高山,生得十分險峻。武行者下土岡子來,走得三 五里路,早見一個酒店,門前一道清溪,屋後都是顛石亂山。看那酒店時,卻是個村 落小酒肆。武行者過得那土岡子來,逕奔入那村酒店裏坐下,便叫道:「店主人家, 先打兩角酒來,肉便買些來喫。」店主人應道:「實不瞞師父說:酒卻有些茅柴白酒 ,肉卻多賣沒了。」武行者道:「且把酒來攩寒。」店主人便去打兩角酒,大碗價篩 來教武行者喫;將一碟熟菜與他過口。片時間,喫盡了兩角酒,又叫再打兩角酒來。 店主人又打了兩角酒,大碗篩來。武行者只顧喫。原來過岡子時,先有三五分酒了; 一發喫過這四角酒,又被朔風一吹,酒卻湧上。武松卻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真 個沒東西賣,你便自家喫的肉食也回些與我喫了,一發還你銀子!」店主人笑道:「 也不曾見這個出家人,酒和肉只顧要喫,卻那裏去取?——師父,你也只好罷休!」 武行者道:「我又不白喫你的!如何不賣與我?」店主人道:「我和你說過只有這些 白酒。那得別的東西賣!」

  正在店裏論口,只見外面走入一條大漢,引著三四個人入進店裏。主人笑容可掬 ,迎接道:「二郎,請坐。」那漢道:「我分付你的,安排也未?」店主人答道:「 雞與肉都已煮熟了,只等二郎來。」那漢道:「我那青花甕酒在那裏?」店主人道: 「在這裏。」那漢引了衆人,便向武行者對席上頭坐了,那同來的三四人卻坐在肩下 。店主人卻捧出一樽青花甕酒來,開了泥頭,傾在一個大白盆裏。武行者偷眼看時, 卻是一甕竈下的好酒,風吹過一陣陣香味來。武行者不住聞得香味,喉嚨癢將起來, 恨不得鑽過來搶喫。只見店主人又去廚下把盤子托出一對熟雞、一大盤精肉來放在那 漢面前,便擺了菜蔬,用杓子舀酒去燙。武行者看自己面前只是一碟兒熟菜,不由的 不氣;正是「眼飽肚中饑,」酒又發作,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 家!你來!你這廝好欺負客人!」店主人連忙來問道:「師父,休要焦躁。要酒便好 說。」武行者睜著雙眼喝道:「你這廝好不曉道理!這青花甕酒和雞肉之類如何不賣 與我?我也一般還你銀子!」店主人道:「青花甕酒和雞肉都是那二郎家裏自將來的 ,只借我店裏坐地喫酒。」武行者心中要喫,那裏聽他分說,一片聲喝道:「放屁! 放屁!」店主人道:「也不曾見你這個出家人恁地蠻法!」武行者喝道:「怎地是老 爺蠻法?我白喫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到不曾見出家人自稱『老爺!』」武行者 聽了,跳起身來,叉開五指,望店主人臉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個踉蹌,直撞過那 邊去。那對席的大漢見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時,打得半邊臉都腫了,半日掙扎不起 。

  那大漢跳起身來,指定武松道:「你這個鳥頭陀好不依本分,卻怎地便動手動腳 !卻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干你甚事!」那大漢怒 道:「我好意勸你,你這鳥頭陀敢把言語傷我!」武行者聽得大怒,便把桌子推開, 走出來,喝道:「你那廝說誰!」那大漢笑道:「你這鳥頭陀要和我廝打,正是來太 歲頭上動土!」便點手叫道:「你這賊行者!出來!和你說話!」武行者喝道:「你 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搶搶到門邊。那大漢便閃出門外去。武行者趕到門外。那 大漢見武松長壯,那裏敢輕敵,便做個門戶等著他。武行者搶入去,接住那漢手,那 大漢卻待用力跌武松,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就手一扯,扯入懷中,只一撥,撥將去 ,恰似放翻小孩子的一般,那裏做得半分手腳。那三四個村漢看了,手顫腳麻,那裏 敢上前來。武行者踏住那大漢,提起拳頭來隻打實落處,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 來,望門外溪裏只一丟。那三四個村漢叫聲苦,不知高低,都下水去,把那大漢救上 溪來,自攙扶著投南去了。這店主人喫了這一掌,打得麻了,動撣不得,自入屋後躲 避去了。

  武行者道:「好呀!你們都去了,老爺喫酒了!」把個碗去白盆內舀那酒來只顧 喫。桌子上那對雞,一盤子肉,都未曾喫動。武行者且不用箸,雙手扯來任意喫,沒 半個時辰,把這酒肉和雞都喫個八分。武行者醉飽了,把直裰袖結在背上,便出店門 ,沿溪而走。卻被那北風捲將起來,武行者捉腳不住,一路上搶將來,離那酒店走不 得四五里路,傍邊土牆裏走出一隻黃狗,看著武松叫。武行者看時,一隻大黃狗趕著 吠。武行者大醉,正要尋事,恨那狗趕著他只管吠,便將左手鞘裏掣一口戒刀來,大 踏步趕。那黃狗遶著溪岸叫。武行者一刀砍將去,卻砍個空,使得力猛,頭重腳輕, 翻筋斗倒撞下溪裏去,卻起不來。黃狗便立定了叫。冬月天道,雖只有一二尺深淺的 水,卻寒冷得當不得,爬將起來,淋淋的一身水。卻見那口戒刀浸在溪裏,亮得耀人 。便再蹲下去撈那刀時,撲地又落下去,再起不來,只在那溪水裏滾。

  岸上側首牆邊轉出一夥人來。當先一個大漢,頭戴氈笠子,身穿鵝黃紵絲衲襖, 手裏拿著一條哨棒,背後十數個人跟著,都拿木鈀白棍。衆人看見狗吠,指道:「這 溪裏的賊行者便是打了小哥哥的!如今小哥哥尋不見,大哥哥卻又引了二三十個莊客 自奔酒店裏捉他去了,他卻來到這裏!」說猶未了,只見遠遠地那個喫打的漢子換了 一身衣服,手裏提著一條朴刀,背後引著三二十個莊客,都拖槍拽棒,跟著那個大漢 ,吹風呼哨,來尋武松;趕到牆邊,見了,指著武松,對那穿鵝黃襖子的大漢道:「 這個賊頭陀正是打兄弟的!」那個大漢道:「且捉這廝去莊裏細細拷打!」那漢喝聲 「下手!」三四十人一發上。可憐武松醉了,掙扎不得,急要爬起來,被衆人一齊下 手,橫拖倒拽。捉上溪來,轉過側首牆邊,一所大莊院,兩下都是高牆粉壁,垂柳喬 松,圍繞著牆院。衆人把武松推搶入去,剝了衣裳,奪了戒刀、包裹,揪過來綁在大 柳樹上,叫:「取一束藤條來細細的打那廝!」

  卻纔打得三五下,只見莊裏走出一個人來問道:「你兄弟兩個又打甚麽人?」只 見這兩個大漢叉手道:「師父聽稟:兄弟今日和鄰莊三四個相識去前面小路店裏喫三 杯酒,叵耐這個賊行者到來尋鬧,把兄弟痛打了一頓,又將來攛在水裏,頭臉都磕破 了,險些凍死,卻得相識救了回來。歸家換了衣服,帶了人再去尋他,那廝把我酒肉 都喫了,卻大醉,倒在門前溪裏,因此,捉拿在這裏細細的拷打。看起這賊頭陀來也 不是出家人,——臉上見刺著兩個『金印,』這賊卻把頭髮披下來遮了。——必是個 避罪在逃的囚徒。問出那廝根原,解送官司理論!」這個喫打傷的大漢道:「問他做 甚麽!這禿賊打得我一身傷損,不著一兩個月將息不起,不如把這禿賊一頓打死了, 一把火燒了他,才與我消得這口恨氣!」說罷,拿起藤條,恰待又打。只見出來的那 人說道:「賢弟,且休打,待我看他一看。這人也像是一個好漢。」此時武行者心中 略有些醒了,理會得,只把眼來閉了,由他打,只不做聲。那個先去背上看了杖瘡便 道:「作怪!這模樣想是決斷不多時的疤痕。」轉過面前,便將手把武松頭髮揪起來 定睛看了,叫道:「這個不是我兄弟武二郎?」武行者方才閃開雙眼,看了那人道: 「你不是我哥哥?」那人喝道:「快與我解下來!這是我的兄弟!」那穿鵝黃襖子的 並喫打的盡皆喫驚;連忙問道:「這個行者如何卻是師父的兄弟?」那人便道:「他 便是我時常和你們說的那景陽岡上打虎的武松。我也不知他如今怎地做了行者。」那 弟兄兩個聽了,慌忙解下武松來,便討幾件乾衣服與他穿了,便扶入草堂裏來。武松 便要下拜。那個人驚喜相半,扶住武松,道:「兄弟酒還未醒,且坐一坐說話。」武 松見了那人,歡喜上來,酒早醒了五分,討些湯水洗漱了,喫些醒酒之物,便來拜了 那人,相敍舊話。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鄆城縣人氏,姓宋,名江,表字公明。

  武行者道:「只想哥哥在柴大官人莊上。卻如何來在這裏?兄弟莫不是和哥哥夢 中相會麽?」宋江道:「我自從和你在柴大官人莊上分別之後,我卻在那裏住得半年 。不知家中如何,恐父親煩惱,先發付兄弟宋清歸去。後卻接得家中書說道:『官司 一事全得朱、雷二都頭氣力,已自家中無事,只要緝捕正身;因此,已動了個海捕文 書各處追獲。』這事已自慢了。卻有這裏孔太公屢次使人去莊上問信,後見宋清回家 ,說道宋江在柴大官人莊上,因此特地使人直來柴大官人莊上取我在這裏。此間便是 白虎山。這莊便是孔太公莊上。恰才和兄弟相打的便是孔太公小兒子;因他性急,好 與人廝鬧,到處叫他做獨火星孔亮。這個穿鵝黃襖子的便是孔太公大兒子,人都叫他 做毛頭星孔明。因他兩個好習槍棒,卻是我點撥他些個,以此叫我做師父。我在此間 住半年了。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風寨走一遭。這兩日方欲起身。我在柴大官人莊上時, 只聽得人傳說兄弟在景陽岡上打了大蟲;又聽知你在陽穀縣做了都頭;又聞鬥殺了西 門慶。向後不知你配到何處去。兄弟如何做了行者?」武松答道:「小弟自從柴大官 人莊上別了哥哥,去到得景陽岡上打了大蟲,送去陽穀縣,知縣就擡舉我做了都頭。 後因嫂嫂不仁,與西門慶通姦,藥死了我先兄武大,被武松把兩個都殺了,自首告到 本縣,轉申東平府。後得陳府尹一力救濟,斷配孟州。」至十字坡,怎生遇見張青、 孫二娘;到孟州;怎地會施恩,怎地打了蔣門神,如何殺了張都監一十五口,又逃在 張青家,母夜叉孫二娘教我做了頭陀行者的緣故;過蜈蚣嶺,試刀殺了王道人;至村 店喫酒,醉打了孔兄:把自家的事從頭備細告訴了宋江一遍。

  孔明孔亮兩個聽了大驚,撲翻身便拜。武松慌忙答禮道:「卻纔甚是衝撞,休怪 ,休怪。」孔明、孔亮道:「我弟兄兩個『有眼不識泰山!』萬望恕罪!」武行者道 :「既然二位相覰武松時,卻是與我烘焙度牒書信並行李衣服;不可失落了那兩口戒 刀,這串數珠。」孔明道:「這個不須足下掛心。小弟已自著人收拾去了,整頓端正 拜還。」武行者拜謝了。宋江請出孔太公,都相見了。孔太公置酒設席管待,不在話 下。

  當晚宋江邀武松同榻,敍說一年有餘的事,宋江心內喜悅。武松次日天明起來, 都洗漱罷,出到中堂,相會喫飯。孔明自在那裏相陪。孔亮捱著疼痛,也來管待。孔 太公便叫殺羊宰豬,安排筵宴。是日,村中有幾家街坊親戚都來謁拜。又有幾個門下 人,亦來拜見。宋江見了大喜。當日筵宴散了,宋江問武松道:「二哥今欲往何處安 身?」武松道:「昨夜已對哥哥說了,菜園子張青寫書與我,著兄弟投二龍山寶珠寺 花和尚魯智深那裏入夥,他也隨後便上山來。」宋江道:「也好。我不瞞你說,我家 近日有書來,說道清風寨知寨小李廣花榮,他知道我殺了閻婆惜,每每寄書來與我, 千萬教我去寨裏住幾時。此間又離清風寨不遠,我這兩日這待要起身去,因見天氣陰 晴不定,未曾起程。早晚要去那裏走一遭,不若和你同往,如何?」武松道:「哥哥 怕不是好情分,帶攜兄弟投那裏去住幾時;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 此發心,只是投二龍山落草避難。亦且我又做了頭陀,難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設 疑,倘或有些決撒了,須連累了哥哥。——便是哥哥與兄弟同死同生,也須累及了花 知寨不好。只是由兄弟投二龍山去了罷。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時卻來 尋訪哥哥未遲。」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歸順朝廷,皇天必佑。若如此行,不敢苦 勸,你只相陪我住幾日了去。」

  自此,兩個在孔太公莊上。一住過了十日之上,宋江與武松要行,孔太公父子那 裏肯放,又留了三五日,宋江堅執要行,孔太公只得安排筵席送行。管待一日了,次 日,將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皂布直裰,並帶來的度牒書信戒箍數珠戒刀金銀之類 交還武松;又各送銀五十兩,權爲路費。宋江推卻不受,孔太公父子只顧將來拴縛在 包裹裏。宋江整頓了衣服器械,武松依前穿了行者的衣裳,帶上鐵戒箍,掛了人頂骨 數珠,跨了兩口戒刀,收拾了包裹,拴在腰裏。宋江提了朴刀,懸口腰刀,帶上氈笠 子,辭別了孔太公。孔明、孔亮叫莊客背了行李,弟兄二人直送了二十餘里路,拜辭 了宋江、武行者兩個。宋江自把包裹背了,說道:「不須莊客遠送我,我自和武兄弟 去。」孔明、孔亮相別,自和莊客歸家,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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