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邱,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 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讎,血染潯陽江口!
宋江寫罷,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飲了數杯酒,不覺歡喜,自狂蕩起來,手舞 足蹈,又拏起筆來,去那西江月後再寫下四句詩,道是:
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他時若遂淩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宋江寫罷詩,又去後面大書五字道:「鄆城宋江作。」寫罷,擲筆在桌上,又自 歌了一回,再飲數杯酒,不覺沈醉,力不勝酒;便喚酒保計算了,取些銀子算還,多 的都賞了酒保,拂袖下樓來,踉踉蹌蹌,取路回營裏來。開了房門,便倒在床上,一 覺直睡到五更。酒醒時全然不記得昨日在潯陽江樓上題詩一節。當日害酒,自在房裏 睡臥,不在話下。
且說這江州對岸另有個城子,喚做無爲軍,卻是個野去處。因有個閒住通判,姓 黃,雙名文炳。這人雖讀經書,卻是阿諛諂佞之徒,心地褊窄,只要嫉賢妒能,-- 勝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專在鄉里害人。聞知這蔡九知府是當朝蔡太師兒 子,每每來浸潤他,;時常過江來請訪知府,指望他引出職,再欲做官。也是宋江命 運合當受苦,撞了這個對頭!當日這黃文炳在私家閑坐,無可消遣,帶了兩個僕人, 買了些時新禮物,自家一隻快船,渡過江來,逕去府裏探問蔡九知府,恰退撞著府裏 公宴,不敢進去;卻再回船,正好那隻船,僕人已纜在潯陽樓下。黃文炳因見天氣暄 熱,且去樓上閒玩一回;信步入酒庫裏來,看了一遭,轉到酒樓上憑欄消遣,觀見壁 上題詠甚多,也有做得好的,亦有歪談亂道的。黃文炳看了冷笑,正看到宋江題西月 詞並所吟四句詩,大驚道:「這個不是反詩!誰寫在此!」後面卻書道「鄆城宋江作 」五個大字。黃文炳再讀道:「『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冷笑道:「這 人自負不淺!」又讀道:「『恰如猛虎臥荒邱,潛伏爪牙忍受!』」側著頭道:「那 也是個不依本分的人!」又讀:「『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又笑道:「 也不是個高尚其志的人,看來只個配軍。」又讀道:「『他年若得報讎,血染潯陽江 口!』」搖頭道:「這廝報讎兀誰,卻要在此間生事?量你是個配軍,做得甚用!」 又讀詩道:「『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一點頭道:「這兩句兀自可 恕。」又讀道:「『他時若遂淩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伸著舌,搖著頭,道: 「這廝無禮!他卻要賽過黃巢,不謀反待怎地!」再讀了「鄆城宋江作,」想道:「 我也曾聞這個名字,那人多管是個小吏。」便喚酒保來問道:「這兩篇詩詞端的是何 人題下在此?」酒保道:「夜來一個人獨自了一瓶酒,寫在這裏。」黃文炳道:「約 莫甚麽樣人?」酒保道:「面頰上有兩行金印,多管是牢城營裏人。生得黑矮肥胖。 」黃文炳道:「是了。」就借筆硯,取幅紙來,抄了藏在身邊,分付酒保,休要刮去 了。
黃文炳下樓,自去船中歇了一夜。次日,飯後,僕人挑了盒仗,一逕又到府前, 正值知府退堂在衙內,使人入去報復。多樣時,蔡九知府遣人出來,邀請在後堂。蔡 九知府卻出來與黃文炳敘罷寒溫。已畢,送了禮物,分賓坐下。黃文炳稟說道:「文 炳夜來渡江,到府拜望,聞知公宴,不敢擅入。今日重復拜見恩相。」蔡九知府道: 「通判乃是心腹之交,逕入來同坐,何妨?下官有失迎迓。」左右執事人獻茶。茶罷 ,黃文炳道:「相公在上,不敢拜問。不知近日尊府太師恩相曾使人來否?」知府道 :「前日有書來。」黃文炳道:「不敢動問,京師近日有何新聞?」知府道:「家尊 寫來書上分付道:『近日太史院司千監奏道:夜觀天象,罡星照臨吳楚,敢有作耗之 人。隨事體察勦除。』更兼街市小兒謠言四句道:『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縱橫 三十六,播亂在山東。』因此,囑付下官,緊守地方。」黃文炳尋思了半晌,笑道: 「恩相,事非偶然也!」黃文炳袖中取出所抄之詩,呈與知府,道:「不想卻在此處 !」蔡九知府看了,道:「這是個反詩!通判那裏得來?」黃文炳道:「小生夜來不 敢進府,回至江邊,無可消遣,卻去潯陽樓上避熱閒玩,觀看閒人吟詠,只見白粉壁 上題下這篇。」知府道:「卻是何等樣人寫下?」黃文炳回道:「相公,上面明題著 姓名,道是『鄆城宋江作。』」知府道:「這宋江卻是甚麽人?」黃文炳道:「他分 明寫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眼見得只是個配軍,--牢城營犯罪的囚 徒。」知府道:「量這個配軍做得甚麽!」黃文炳道:「相公!不可小覰了他!恰相 公所言尊府恩相家書說小兒謠言,正應在本人身上。」知府道:「何以見得?」黃文 炳:「『耗國因家木,』耗散國家錢糧的人必是『家』頭著個『木』字,明明是個『 宋』字。第二句,『刀兵點水工,』興起刀兵之人,『水』邊著個『工』字,明是個 『江』字。這個人姓宋,名江,又作下反詩,明是天數,萬民有福!」知府又問道: 「何謂『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黃文炳答道:「或是六六之年,或六六之數 。『播亂在山東,』今鄆城縣正是山東地方。這四句謠言已都應了。」知府又道:「 不知此間有這個人麽?」黃文炳又回道:「因夜來問那酒保時,說道這人是前日寫下 了去。這個不難;只取牢城營文冊一查,便見有無。」知府道:「通判高見極明。」 便喚從人於庫內取過牢城營裏文冊簿來看。當時從人於庫內取至文冊。蔡九知府親自 簡看,見後面果有五月間新配到囚徒一名,鄆城縣宋江。黃文炳看了,道:「正是應 謠言的人,非同小可!如是遲緩,誠恐走透了消息;可急差人捕獲,下在牢裏,卻作 商議。」知府道:「言之極當。」隨即陞廳,叫喚兩院押牢節級過來。廳下戴宗聲喏 。知府道:「你與我帶了做公的,快下牢城營裏捉潯陽樓吟反詩的犯人鄆城縣宋江來 ,不可時刻違誤!」
戴宗聽罷,喫了一驚,心裏只叫得「苦,苦;」隨即出府來,點了衆節級牢子, 都教「各去家裏取了各人器械,來我下處間壁城隍廟裏取齊。」戴宗分付了。衆人各 自歸家去。戴宗卻自作起「神行法,」先來到牢城營裏,逕入抄事房,推開門,看時 ,宋江正在房裏。見戴宗入來,慌忙迎接,便道:「我前日入城來,那裏不尋遍;因 賢弟不在,獨自無聊,自去潯陽樓上飲了一瓶酒。這兩日迷迷不好.正在這裏害酒。 」戴宗道:「哥哥!你前日卻寫下甚言語在樓上?」宋江道:「醉後狂言,誰個記得 。」戴宗道:「卻纔知府喚我當廳發落,叫多帶從人捉潯陽樓上題反詩的犯人鄆城宋 正身赴官。兄弟喫了一驚,先去穩住衆做公的在城隍廟等候;如今我特先報你知。哥 哥!卻是怎地好?如何解救?」宋江聽罷,搔首不知癢處,只叫得苦,「我今番必是 死也!」戴宗道:「我教仁兄一著解手,未知如何?如今小弟不敢耽擱,回去便和人 來捉你。你可披亂頭髮,把尿屎潑在地上,就倒在裏面,詐作瘋魔。我和衆人來時, 你便口裏胡言亂語,只做失心瘋,我便好自去替你回復知府。」宋江道:「感謝賢弟 指教!萬望維持則個!」
戴宗慌忙別了宋江,回到城裏,逕來城隍廟,喚了衆做公的,一直奔入牢城營裏 來,假意喝問:「那個是新配來的宋江?」牌頭引衆人到抄事房裏。只見宋江披散頭 髮,倒在尿屎坑裏滾,見了戴宗和做公的人來,便說道:「你們是甚麽鳥人!」戴宗 假意大喝一聲:「捉拿這廝!」宋江白著眼,卻亂打將來;口裏亂道:「我是玉皇大 帝的女婿!丈人教我領十萬天兵來殺你江州人。閻羅大王做先鋒!五道將軍做合後! 與我一顆金印,重八百餘斤,殺你這般鳥!」衆做公的道:「原來是個失心瘋的漢子 !我們拿他去何用?」戴宗道:「說得是。我們且去回話。要拿時,再來。」
衆人跟了戴宗,回到州衙裏。蔡九知府在廳上專等回話。戴宗和衆做公的在廳下 回復知府道:「原來這宋江是個失心瘋的人,尿屎穢污全不顧,口裏胡言亂語,渾身 臭糞不可當;因此不敢拿來。」蔡九知府正待要問緣故時,黃文炳耳在屏風背後轉將 出來,對知府道:「休信這話。本人做的詩詞,寫的筆跡,不是有瘋症的人。其中有 詐,好歹只顧拿來。──便走不動,扛也扛將來。」蔡九知府道:「通判說得是。」 便發落戴宗:「你們不揀恁地,只與我拿得來。」戴宗領了鈞旨,只叫得苦;再將帶 了衆人下牢城營裏來,對宋江道:「仁兄,事不諧矣!兄長只得去走一遭。」便把一 個大竹籮扛了宋江,直擡到江州府裏當廳歇下。知府道:「拿過這廝來!」衆做公的 把宋江押在階下。宋江那裏肯跪,睜著眼,見了蔡九知府,道:「你是甚麽鳥,敢來 問我!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教我引十萬天兵來殺你江州人。閻羅大王做先鋒! 五道將軍做合後!有一顆金印,重八百餘斤!你也快躲了!不時我教你們都死!」蔡 九知府看了,沒做理會處。黃文炳對知府道:「且喚本營差撥並牌頭來,問這人來時 有瘋,近日卻瘋。若是來時瘋,便是真症候;若是近日瘋,必是詐瘋。」知府道:「 言之極當。」便差人喚到管營差撥。問他兩個時,那裏敢隱瞞,只得直說道:「這人 來時不見有瘋病,敢只是近日舉發此症。」知府聽了大怒,喚過牢子獄卒,把宋江捆 翻,一連打上五十下;打得宋江一佛出世,二佛涅盤,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戴宗看 了,只叫得苦,又沒做道理救他處。宋江初時也胡言亂語;次後喫拷打不過,只得招 道:「自不合一時酒後誤寫反詩,別無主意。」蔡九知府明取了招狀,將一面二十五 斤死囚枷枷了,推放大牢裏收禁。宋江喫打得兩腿走不動,當廳釘了,直押赴死囚牢 裏來。卻得戴宗一力維持,分付了衆小牢子,都教好覰此人。戴宗自安排飯食供給宋 江,不在話下。
再說蔡九知府退廳,邀請黃文炳到後堂,再謝道:「若非通判高明遠見,下官險 些兒被這廝瞞過了。」黃文炳又道:「相公在上,此事也不宜遲;只好急急修一封書 ,便差人星夜上京師,報與尊府恩相知道,顯得相公幹了這件國家大事。就一發稟道 :若要活的,便著一輛陷車解上京;如不要活的,恐防路途走失,就於本處斬首號令 ,以除大害。便是今上得知,必喜。」蔡九知府道:「通判所言有理;下官即日也要 使人回家,書上就薦通判之功,使家尊面奏天子,早早升授富貴城池,去享榮華。」 黃文炳稱謝道:「小生終身皆依託門下,自當銜環背鞍之報。」黃文炳就攛掇蔡九知 府寫了家書,印上圖書。黃文炳問道:「相公,差那個心腹人去?」知府道:「本州 自有個兩院節級,喚做戴宗,會使『神行法,』一日能行八百里路程。只來早便差此 人徑往京師。只消旬日,可以往回。」黃文炳道:「若得如此之快,最好,最好。」 蔡九知府就後堂置酒管待了黃文炳。次日,相辭知府,自回無爲軍去了。
且說蔡九知府安排兩封信籠,打點了金珠寶貝玩好之物,上面都貼了封皮;次日 早辰,喚過戴宗到後堂,囑付道:「我有這般禮物,一封家書,要送上東京太師府裏 去,慶賀我父親六月十五日生辰。日期將近,只有你能幹去得。你休辭辛苦,可與我 星夜去走一遭。討了回書便轉來。我自重重的賞你。你的程途都在我心上。我已料著 你神行的日期,專等你回報。切不可沿途耽擱,有誤事情。」戴宗聽了,不敢不依, 只得領了家書信籠,便拜辭了知府,挑回下處安頓了;卻來牢裏對宋江說道:「哥哥 放心。知府差我上京師去,只旬日之間便回。就太師府裏使些見識,解救哥哥的事。 每日飯食,我自分付在李逵身上,委著他安排送來,不教有缺。仁兄且寬心守耐幾日 。」宋江道:「望煩賢弟救宋江一命則個!」戴宗喚過李逵當面分付道:「你哥哥誤 題了反詩,在這裏喫官司,未知如何。我如今又喫差往東京去,早晚便回。哥哥飯食 ,朝暮全靠著你看覰他則個。」李逵應道:「吟了反詩打甚麽鳥緊!萬千謀反的倒做 了大官!你自放心東京去,牢裏誰敢奈何他!好便好!不好,我使老大斧頭砍他娘! 」戴宗臨行,又囑付道:「兄弟小心,不要貪酒,失誤了哥哥飲食。休得出去撞醉了 ,餓著哥哥。」李逵道:「哥哥你自放心去。若是這等疑忌時,兄弟從今日就斷了酒 ,待你回來卻開!早晚只在牢裏服侍宋江哥哥,有何不可!」戴宗聽了,大哥道:「 兄弟,若得如此發心,堅意守看哥哥,更好。」當日作別自去了。李逵真個不喫酒, 早晚只在牢裏服等宋江,寸步不離。
不說李逵自看覰宋江。且說戴宗回到下處,換了腿絣膝護,八搭麻鞋,穿上杏黃 衫,整了搭註:月字旁搭。膊,腰裏插了宣牌,換了巾幘,便袋裏藏了書信盤纏,挑 上兩個信籠,出到城外,身邊取出四個甲馬,去兩隻腿上,每隻各拴兩個,口裏念起 「神行法」咒語來,頃刻離了江州。一日行到晚,投客店安歇,解下甲馬,取數陌金 紙燒送了,過了一宿。次日早起來,喫了酒食,離了客店,又拴上四個甲馬,挑起信 籠,放開腳步便行。端的是耳邊風雨之聲,腳不點地。路上略喫些素飯素點心又走。 看看日暮,戴宗早歇了,又投客店宿歇一夜。次日,起個五更,趕早涼行;拴上甲馬 ,挑上信籠又走。約行過了三二百里,已是已牌時分,不見一個乾淨酒店。此時正是 六月初旬天氣,蒸得汗雨淋漓,滿身蒸溼,又怕中了暑氣。正饑渴之際,早望見前面 樹林側首一座傍水臨湖酒肆。戴宗撚指間走到跟前,看時,乾乾淨淨,有二十副座頭 ,盡是紅油桌凳,一帶都是檻窗。戴宗挑著信籠,入到裏面,揀一副穩便座頭,歇下 信籠,解下腰裏搭註:月字旁搭。膊,脫下杏黃衫,噴口水,曬在窗欄上。戴宗坐下 。只見個酒保來問道:「上下,打幾角酒?要甚麼肉食下酒?或豬羊牛肉。」戴宗道 :「酒便不要多,與我做口飯來。」酒保又道:「我這裏賣酒飯;又有饅頭,粉湯。 」戴宗道:「我卻不喫葷腥。有甚素湯下飯?」酒保道:「加料麻辣熝豆腐,如何? 」戴宗道:「最好,最好。」酒保去不多時,熝一碗豆腐,放兩碟菜蔬,連篩三大碗 酒來。
戴宗正饑,又渴,一上把酒和豆腐都喫了。卻待討飯喫,只見天旋地轉,頭暈眼 花,就凳邊便倒。酒保叫道:「倒了!」只見店裏走出一個人來,便是梁山泊旱地忽 律朱貴,說道:「且把信籠將入去,先搜那廝身邊有甚東西。」便有兩個火家去他身 上搜看。只見便袋裏搜出一個紙包,包著一封書,取過來遞與朱頭領。朱貴拆開,卻 是一封家書;見封皮上面寫道:「平安家信,百拜奉上父親大人膝下。男蔡德章謹封 。」
朱貴便拆開,從頭看去,見上面寫道:「見今拿得應謠言題反詩山東宋江,監收 在牢一節,聽侯施行。……」朱貴看罷,驚得呆了,半做聲不得。火家正把戴宗扛起 來,背入殺人作房裏去開剝,只見頭邊溜下搭膊,上掛著朱紅綠漆宣牌。朱貴拿起來 看時,上面雕著銀字,道是:「江州兩院押牢節級戴宗。」朱貴看了,道:「且不要 動手!我常聽得軍師說,這江州有個神行太保戴宗,是他至愛相識,莫非正是此人? 如何倒送書去害宋江?這一段書卻又天幸撞在我手裏!」叫:「火家,且與我把解藥 救醒他來,問個虛實緣繇。」
當時火家把水調了解藥,扶起來灌將下去。須臾之間,只見戴宗舒眉展眼,便爬 起來。卻見朱貴拆開家書在手裏,戴宗便喝道:「你是甚人?好大膽,卻把蒙汗藥麻 翻了我!如今又把太師府書信擅開,拆了封皮,卻該甚罪?」朱貴笑道:「這封鳥書 ,打甚麽要緊!休說拆開了太師府書札,俺這裏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個對頭!」戴宗 聽了大驚,便問道:「好漢,你卻是誰?願求大名。」朱貴答道:「俺是梁山泊好漢 旱地忽律朱貴。」戴宗道:「既是梁山泊頭領時,定然認得吳學究先生?」朱貴道: 「吳學究是俺大寨裏軍師,執掌兵權。足下如何認得他?」戴宗道:「他和小可至愛 相識。」朱貴道:「兄長莫非是軍師常說的江州神行太保戴院長麽?」戴宗道:「小 可便是。」朱貴又問道:「前者,宋公明斷配江州,經過山寨,吳軍師曾寄一封書與 足下,如今卻緣何倒去害宋三郎性命?」戴宗道:「宋公明和我又是至愛兄弟。他如 今爲吟了反詩,救他不得。我如今正要往京師尋門路救他。如何肯害他性命!」朱貴 道:「你不信,請看蔡九知府的來信。」戴宗看了,自喫一驚;卻把吳學究初寄的書 與宋公相會的話,並宋江在潯陽樓醉後誤題反詩一事,備細說了一遍。朱貴道:「既 然如此,戴院長親到山寨裏與衆頭領商議良策,可救宋公明性命。」
朱貴慌忙叫備分例酒食,管待了戴宗;便向水亭上,覰著對港,放了一枝號箭。 響箭到處,早有小嘍囉搖過船來。朱貴便同戴宗帶了信籠下船,到金沙灘上岸,引至 大寨。
吳用見報,連忙下關迎接;見了戴宗,敘禮道:「間別久矣!今日甚風吹得到此 ?且請到大寨裏來。」與衆頭領相見了。朱貴說起戴宗來的緣故,「如今宋公明見監 在彼。」晁蓋聽得,慌忙請戴院長坐地,備問宋三郎喫官司爲甚麽事起。戴宗卻把宋 江吟反詩的事一一說了。晁蓋聽了大驚,便要起請衆頭領,點了人馬,下山去打江州 ,救取宋三郎上山。吳用諫道:「哥哥,不可造次。江州離此間路遠,軍馬去時,誠 恐因而惹禍。『打草驚蛇,』倒送宋公明性命。此一件事,不可力敵,只可智取。吳 用不才,略施小計,只在戴院長身上,定要救宋三郎性命。」晁蓋道:「願聞軍師妙 計。」吳學究道:「如今蔡九知府卻差院長送書上東京去,討太師回報,只這封書上 ,將計就計,寫一封假回書,教院長回去。書上只說教『把犯人宋江切不可施行;便 須密切差的當人員,解赴東京,問了詳細,定行處決示衆,斷絕童謠。』等他解來此 間經過,我這裏自差人下山奪了。此計如何?」晁蓋道:「倘若不從這裏過時,卻不 誤了大事?」公孫勝便道:「這個何難!我們自著人去遠近探聽,遮莫從那裏過,務 要等著,好歹奪了。--只怕不能彀他解來。」
晁蓋道:「好卻是好,只是沒人會寫蔡京筆跡。」吳學究道:「吳用已思量心裏 了。如今天下盛行四家字體。--是蘇東坡,黃魯直,米元章,蔡京四家字體。蘇, 黃,米,蔡,宋朝四絕。小生曾和濟州城裏一個秀才相識。那人姓蕭,名讓;因他會 寫諸家字體,人都喚他做聖手書生;又會使鎗,弄棒,舞劍,輪刀。吳用知他寫得蔡 京筆跡。不若央及戴院長就到他家,賺道泰安州嶽廟裏要寫道碑文,先送五十兩銀於 在此,作安家之資,便要他來。隨後卻使人賺了他老小上山,就教本人入夥,如何? 」晁蓋道:「書有他寫便好了,也須要使個圖書印記。」吳學究又道:「小生再有個 相識,亦思量在肚裏了。這人也是中原一絕,見在濟州城裏居住。本身姓金,雙名大 堅,開得好石碑文,剔得好圖書玉石印記,亦會鎗棒廝打。因爲他雕得好玉石,人都 稱他做玉臂匠。也把五十兩銀去,就賺他來鐫碑文。到半路上,卻也如此行便了。這 兩個人山寨裏亦有用他處。」晁蓋道:「妙哉!」當日且安排筵宴,管待戴宗,就晚 歇了。
次日,早飯罷,煩請戴院長打扮做太保模樣,將了一二百兩銀子,拴上甲馬便下 山;把船渡過金沙灘上岸,拽開腳步,奔到濟州來。沒兩個時辰,早到城裏,尋問聖 手書生蕭讓住處。有人指道:「只在州衙東首文廟前居住。」戴宗徑到門首,咳嗽一 聲,問道:「蕭先生有麽?」只見一個秀才從裏面來,見了戴宗,卻不認得,便問道 :「太保何處?有甚見教?」戴宗施禮罷,說道:「小可是泰安州嶽廟裏打供太保; 今爲本廟重修五嶽樓,本州上戶要刻道碑文,特地教小可齎白銀五十兩作安家之資, 請秀才便移尊步同到廟裏作文則個。選定了日期,不可遲滯。」蕭讓道:「小生只會 作文及書丹,別無甚用,如要立碑,還用刻字匠作。」戴宗道:「小可再有五十兩白 銀,就要請玉臂匠金大堅刻石。揀定了好日。萬望指引,尋了同行。」
蕭讓得了五十兩銀子,便和戴宗同來尋請金大堅。正行過文廟,只見蕭讓把手指 道:「前面那個來的便是玉臂匠金大堅。」當下蕭讓喚住金大堅,教與戴宗相見,具 說泰安州嶽廟裏重修五嶽樓,衆上戶要立道碑文碣石之事,「這太保特地各齎五十兩 銀子,來請我和你兩個去。」金大堅見了銀子,心中歡喜。兩個邀請戴宗就酒肆中市 沽三杯,置些蔬食管待了。五十兩銀子,作安家之資;又說道:「陰陽人已揀定了日 期,請二位今日便煩動身。」蕭讓道:「天氣暄熱,今日便動身,也行不多路,前面 趕不上宿頭。只是來日起個五更,挨門出去。」金大堅:「正是如此說。」兩個都約 定了來早起身,各自歸家收拾動身。蕭讓留戴宗在家宿歇。
次日五更,金大堅持了包裹行頭,來和蕭讓,戴宗三人同行。離了濟州城裏,行 不過十里多路,戴宗道:「三位先生慢來,不敢催逼;小可先去報知衆上戶來接二位 。」拽開步數,爭先去了,這兩個背著了包裹,自慢慢而行。看看走到未牌時候,約 莫也走過了七八十里路,只見前面一聲忽哨響,山城坡下跳出一夥好漢,約有四五十 人。當頭一個好漢正是那清風山王矮虎,大喝一聲道:「你兩個是甚麽人?那裏去? ──孩兒們!拿這廝!取心來喫酒!」蕭讓告道:「小人兩個是上泰安州刻石鐫文的 ;又沒一分財富,止有幾件衣服。」王矮虎喝道:「俺不要你財賦衣服,只要你兩個 聰明人的心肝做下酒!」蕭讓和金大堅焦躁,倚仗各人胸中本事,便挺鎗棒,逕奔王 矮虎。王矮虎也挺朴刀來。三人各使手中器械,約戰了五七合,王矮虎轉身便走。兩 個卻待去趕,聽得山上鑼聲又響。左邊走出雲裏金剛宋萬,右邊走出摸著天杜遷,背 後卻是白面郎君鄭天壽,各帶三十餘人,一發上,把蕭讓,金大堅橫拖倒拽,捉投林 子裏來。
四籌好漢道:「你兩個放心。我們奉著晁天王的將令,特來請你二位上山入夥。 」蕭讓道:「山寨裏要我們何用?我兩個手無縛雞之力,只好喫飯。」杜遷道:「吳 軍師一來與你相識,二乃和你兩個武藝本事,特使戴宗來宅上相請。」蕭讓,金大堅 ,都面面廝覰,做聲不得。當時都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內,相待了分例酒食,連夜喚 船,便送上山來。到得大寨,晁蓋,吳用,並頭領衆人都相見了,一面安排筵席相待 ;且說修蔡京回書一事,「因請二位上山入夥,共聚大義。」兩個聽了,都扯住吳學 究:「我們在此趨侍不妨,只恨各家都有老小在彼,明日官司知道,必然壞了!」吳 用道:「二位賢弟不必憂心。天明時便有分曉。」當夜只顧喫酒歇了。
次日天明。只見小嘍囉報道:「都到了!」吳學究道:「請二位賢弟親自去接寶 眷。」蕭讓,金大堅聽得,半信半不信。兩個下至半山,只見數乘轎子,擡著兩家老 小上山來。兩個驚得呆了,問其備細。老小說道:「你昨日出門之後,只見這一行人 將著轎子來說:『家長只在城外客店裏中了暑風,快叫取老小來看救。』出得城時, 不容我們下轎,直擡到這裏。」兩家都一般說。蕭讓聽了,與金大堅兩個閉口無言; 只得死心塌地,再回山寨入夥。
安頓了兩家老小。吳學究卻請出來與蕭讓商議寫蔡京字體回書去救宋公明。金大 堅便道:「從來雕得蔡京的諸樣圖書名諱字型大小。」當時兩個動手完成,忙排了回 書,備個筵席,快送戴宗起程,分付了備細書意。戴宗辭了衆頭領下山來時,小嘍囉 忙把船隻渡過金沙漢,送至朱貴酒店裏,連忙取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作別朱貴,開 腳步,登程去了。
且說吳用送了戴宗過渡,自同衆頭領再回大寨筵席。正飲酒間,只是吳學究叫聲 苦,不知高低。衆頭領問道:「軍師何故叫苦?」吳用便道:「你衆人不知,是我這 封書倒送了戴宗和宋公明性命也!」衆頭領大驚,連忙問道:「軍師書上卻是怎地差 錯?」吳學究道:「是我一時只顧其前,不顧其後。書中有個老大脫卯!」蕭讓便道 :「小生寫得字體和蔡太師字體一般,語句又不曾差了,請問軍師,不知那一處脫卯 ?」金大堅又道:「小生雕的圖書亦無纖毫差錯,怎地見得有脫卯處?」吳學究疊兩 個指頭,說出這個差錯脫卯處,有分教衆好漢:大鬧江州城,鼎沸白龍廟。直教:
弓弩叢中逃性命,刀鎗林裏救英雄。
畢竟軍師吳學究說出怎生脫卯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梁山泊好漢劫法場 白龍廟英雄小聚義
話說當時晁蓋並衆人聽了,請問軍師道:「這封書如何有脫卯處?」吳用說道: 「早間戴院長將去的回書,是我一時不仔細,見不到處!纔使的那個圖書不是玉筋篆 文『翰林蔡京』四字?只是這個圖書便是教戴宗喫官司!」金大堅便道:「小弟每每 見蔡太師書緘并他的文章都是這樣圖書。今次雕得無纖毫差錯,如何有破綻?」吳學 究道:「你衆位不知。如今江州蔡九知府是蔡太師兒子,如何父寫書與兒子卻使個諱 字圖書?因此差了。是我見不到處!此人到江州必被盤詰。問出實情,卻是利害!」 晁蓋道:「快使人去趕喚他回來別寫,如何?」吳學究道:「如何趕得上。他作起『 神行法』來,這早晚已走過五百里了!只是事不宜遲,我們只得恁地,可救他兩個。 」晁蓋道:「怎生去救?用何良策?」吳學究便向前與晁蓋耳邊說道:「這般這般。 ……如此如此。……主將便可暗傳下號令與衆人知道,只是如此動身,休要誤了日期 。」衆多好漢得了將令,各各拴束行頭,連夜下山,望江州來,不在話下。
且說戴宗扣著日期,回到江州,當廳下了回書,蔡九知府見了戴宗如期回來,好 生歡喜;先取酒來賞了三鍾,親自接了回書,便道:「你曾見我太師麽?」戴宗稟道 :「小人只住得一夜,便回了,不曾見得恩相。」知府拆開封皮,看見前面說:「信 籠內許多物件,都收了。……」中間說:「妖人宋江,今上自要他看,可令牢固陷車 ,盛載密切,差的當人員連夜解上京師。沿途休教失走……」書尾說:「黃文炳早晚 奏過天子,必然自有除授。」蔡九知府看了,喜不自勝,叫取一錠二十五兩花銀賞了 戴宗;一面分付教造陷軍,商量差人解發起身。戴宗謝了,自回下處,買了些酒肉, 來牢裏看覰宋江,不在話下。
且說蔡九知府催併合成陷車,過得一二日,正要起程,只見門子來報道:「無爲 軍黃通判特來相探。」蔡九知府叫請至後堂相見。又送些禮物,時新酒果。知府謝道 :「累承厚意,何以得當。」黃文炳道:「村野微物,何足掛齒。」知府道:「恭喜 早晚必有榮除之慶!」黃文炳道:「相公何以知之?」知府道:「昨日下書人已回。 妖人宋江,教解京師。通判只在早晚奏過今上,陞擢高任。家尊回書備說此事。」黃 文炳道:「既是恁地,深感恩相主薦。那個人下書,真乃神行人也!」知府道:「通 判如不信時,就教觀看家書,顯得下官不謬。」黃文炳道:「小生只恐家書,不敢擅 看;如若相托,求借一觀。」知府便道:「通判乃心腹之交,看有何妨。」便令從人 取過家書遞與黃文炳看。黃文炳接書在手,從頭尾讀了一遍,捲過來看了封皮,只見 圖書新鮮。黃文炳搖頭道:「這封書不是真的。」知府道:「通判錯矣;此是家尊親 手筆迹,真正字體,如何不是真的?」黃文炳道:「相公容覆:往常家書來時,曾有 這個圖書麽?」知府道:「往常來的家書卻不曾有這個圖書,只是隨手寫的。今番一 定是圖書匣在手邊,就便印了這個圖書在封皮上。」黃文炳道:「相公休怪小生多言 。這封書被人瞞過了相公!方今天下盛行蘇,黃,米,蔡,四家字體,誰不習學得些 ?只是這個圖書是令尊恩相做翰林學士時使出來,法帖文字上,多有人曾見。如今陞 轉太師丞相,如何肯把翰林圖書使出來?更兼亦是父寄書與子,須不當用諱字圖書。 令尊太師恩相是個識窮天下高明遠見的人,安肯造次錯用?相公不信小生之言,可細 細盤問下書人,曾見府裏誰來。若說不對,便是假書。休怪小生多說,因蒙錯愛至厚 ,方敢僭言。」蔡九知府聽了說道:「這事不難;此人自來不曾到東京,一問便顯虛 實。」知府留住黃文炳在屏風背後坐地,隨即陞廳,叫喚戴宗,有委用的事。當下做 公的領了鈞旨,四散去尋。
且說戴宗自回到江州,先去牢裏見了宋江,附耳低言,將前事說了,宋江心中暗 喜,次日又有人請去酌杯。戴宗正在酒肆中喫酒,只見做公的四下來尋。當時把戴宗 喚到廳上。蔡九知府問道:「前日有勞你走了一遭,真個辦事,未曾重賞你。」戴宗 答道:「小人是承恩相差使的人,如何敢怠慢。」知府道:「我正連日事忙,未曾問 得你個仔細。你前日與我去京師,那座門入去?」戴宗道:「小人到東京時,那日天 色已晚,不知喚做甚麽門。」知府又道:「我家府裏門前,誰接著你?留你在那裏歇 ?」戴宗道:「小人到府前,尋見一個門子,接了書入去。少刻,門子出來,交收了 信籠,著小人自去尋客店裏歇了。次日早五更去府門前伺候時,只見那門子回書出來 。小人怕誤了日期,那裏敢再問備細,慌忙一逕來了。」知府再問道:「你見我府裏 那個門子卻是多少年紀?或是黑瘦也白淨肥胖?長大也是矮小?有鬚的也是無鬚的? 」戴宗道:「小人到府裏時,天色黑了;次早回時,又是五更時候,天色昏暗,不十 分看得仔細,只覺不恁麽長,中等身材。敢是有些髭鬚。」知府大怒,喝一聲「拿下 廳去!」傍邊走過十數個獄卒牢子。將戴宗拖翻在當面。戴宗告道:「小人無罪!」 知府喝道:「你這廝該死!我府裏老門子王公,已死了數年,如今只是個小王看門, 如何卻道他年紀大,有髭鬚!況兼門子小王不能彀入府堂裏去,但有各處來的書信緘 帖,必須經由府堂裏張幹辦,方纔去見李都管,然後遞知裏面,纔收禮物!便要回書 ,也須得伺候三日!我這兩籠東西,如何沒個心腹的人出來問你個常便備細,就胡亂 收了?我昨日一時間倉卒,被你這廝瞞過了!你如今好好招說,這封書那裏得來!」
戴宗道:「小人一時心慌,要趕程途,因此不曾看得分曉。」蔡九知府喝道: 「胡說!這賊骨頭,不打如何肯招!左右!與我加力打這廝!」獄卒牢子情知不好, 覰不得面皮,把戴宗困翻,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戴宗捱不過拷打,只得招道: 「端的這封書是假的!」知府道:「你這廝怎地得這封假書來?」戴宗告道:「小人 路經梁山泊過,走出那一夥強人來,把小人劫了,綁縛上山,要割腹剖心。去小人身 上搜出書信看了,把信籠都奪了,卻饒了小人。情知回鄉不得,只要山中乞死。他那 裏卻寫這封書,與小人回來脫身。一時怕見罪責,小人瞞了恩相。」知府道:「是便 是了,中間還有些胡說!眼見得你和梁山泊賊人通同造意,謀了我信籠物件,卻如何 說這話!再打那廝!」
戴宗繇他拷訊,只不肯招和梁山泊通情。蔡九知府再把戴宗拷訊了一回,語言前 後相同,說道:「不必問了!取具大枷枷了,下在牢裏!」卻退廳來稱謝黃文炳道: 「若非通判高見,下官險些兒誤了大事!」黃文炳又道:「眼見得這人也結連梁山泊 ,通同造意,謀叛爲黨,若不早除,必爲後患。」知府道:「便把這兩個問成了招狀 ,立了文案,押去市曹斬首,然後寫表申奏。」黃文炳道:「相公高見極明。似此, 一者,朝廷見喜,知道相公幹這件大功;二者,免得梁山泊草寇來劫牢。」知府道: 「通判高見甚遠,下官自當動文書,親自保舉通判。」當日管待了黃文炳,送出府門 ,自回無爲軍去了。
次日,蔡九知府陞廳,便喚當案孔自來分付道:「快教疊了文案,把這宋江,戴 宗的供狀招款黏連了;一面寫了犯繇牌,教來日押赴市曹斬首施行!自古『謀逆之人 ,決不待時。』斬了宋江,戴宗,免致後患。」當案卻是黃孔目,本人與戴宗頗好, 卻無緣便救他,只替他叫得苦;當日稟道:「明日是個國家忌日,後日又是七月十五 日,—中元之節—皆不可行刑;大後日亦是國家景命;直至五日後,方可施行。」原 來黃孔目也別無良策,只圖與戴宗少延殘喘,亦是平日之心。蔡九知府聽罷,依准黃 孔目之言,直待第六日早辰,先差人去十字路口打掃了法場。飯後點起士兵和刀仗劊 子,約有五百餘人,都在大牢門前伺候,巳牌時候,獄官稟了知府,親自來做監斬官 。黃孔目只得把犯繇牌呈堂,當廳判了兩個「斬」字,便將片蘆席貼起來。江州府衆 多節級牢子雖然和戴宗,宋江過得好,卻沒做道理救得他,衆人只替他兩個叫苦。當 時打扮已了,就牢裏把宋江,戴宗兩個摳紮起;又將膠水刷了頭髮,網個鵝梨角兒, 各插上一朵紅綾子紙花;驅至青面聖者神案前,各與了一碗長休飯,永別酒。喫罷, 辭了神案,漏轉身來,搭上利子。六七十個獄卒早把宋江在前,戴宗在後,推擁出牢 門前來。宋江和戴宗兩個面面廝覰,各做聲不得。宋江只把腳來跌,戴宗低了頭只歎 氣。江州府看的人真乃壓肩疊背,何止一二千人。押到市曹十字路口,團團鎗棒圍住 ,把宋江面南背北,將戴宗面北背南,兩個納坐下,只等午時三刻監斬官到來開刀。 衆人仰面看那犯繇牌,上寫道:
江州府犯人一名宋江,故吟反詩,忘造妖言,結連梁山泊強寇,通同造反,律斬 。犯人一名戴宗,與宋江暗遞私書,勾結梁山泊強寇,通同謀反,律斬。監斬官,江 州府知府蔡某。
那知府勒住馬,只等報來。只見法場東邊,一夥弄蛇的丐者,強要挨入法場裏看 ,衆士兵趕打不退。正相鬧間,只見法場西邊,一夥使鎗棒賣藥的,也強挨將入來。 士兵喝道:「你那夥人好不曉事!這是那裏,強挨入來要看!」那夥使鎗棒的說道: 「你倒鳥村!我們衝州撞府,那裏不曾去!到處看出人!便是京師天子殺人,也放人 看,你這小去處,砍得兩個人,鬧動了世界,我們便挨出來看一看,打甚麽鳥緊!」 正和士兵鬧將起來。監斬官喝道:「且趕退去,休放過來!」鬧猶未了,只見法場南 邊,一夥挑擔的腳夫又要挨將入來。士兵喝道:「這裏出入,你挑那裏去!」那夥人 說道:「我們挑東西送知府相公去的,你們如何敢阻當我!」士兵道:「便是相公衙 裏人,也只得去別處過一過!」那夥人就歇了擔子,都掣了匾擔,立在人叢裏看。只 見法場北邊,一夥客商推兩輛車子過來,定要挨入法場上來。士兵喝道:「你那夥人 那裏去!」客人應道:「我們要趕路程,可放我們過去。」士兵道:「這裏出人,如 何肯放你!你要趕路程,從別路過去!」那夥客人笑道:「你倒說得好!俺們便是京 師來的人,不認得你這裏鳥路,只是從這大路走。」士兵那裏肯放。那夥客人齊齊地 挨定不動。—四下裏吵鬧不住。這蔡九知府也禁治不得。又見這夥客人都盤在車子上 ,立定了看。
沒多時,法場中間,人分開處,一個報,報道一聲「午時三刻。」監斬官便道: 「斬訖報來!」兩勢下刀棒劊子便去開枷;行刑之人執定法刀在手。說時遲,那夥客 人在車子上聽得「斬」字,數內一個客人便向懷中取出一面小鑼兒,立在車子上,噹 噹地敲得兩三聲,四下裏一齊動手;那時快,卻見十字路口茶坊樓上一個虎形黑大漢 ,脫得赤條條的,兩隻手握兩把板斧,大吼一聲,卻似半天起個霹靂,從半空中跳將 下來,手起斧落,早砍翻了兩個行刑的劊子,便望監斬官馬前砍將來。衆士兵急待把 鎗去搠時,那裏攔得住。衆人且簇擁蔡九知府逃命去了。
只見東邊那夥弄蛇的丐者,身邊都掣出尖刀,看著士兵便殺;西邊那夥使鎗棒的 大發喊聲,只顧亂殺將來,一派殺倒士兵獄卒;南邊那夥挑擔的腳夫輪起匾擔,橫七 豎八,都打翻了士兵和那著的人;北邊都夥客人都跳下車來,推過車子,攔住了人。 兩個客商鑽將入來,一個背了宋江,一個背了戴宗。其餘的人,也有取出弓箭來射的 ,也有取出石子來打的,也有取出標鎗來標的,原來扮客商的這夥便是晁蓋,花榮, 黃信,呂方,郭盛;那夥扮使鎗棒的便是燕順,劉唐,杜遷,宋萬;扮挑擔的便是朱 貴,王矮虎,鄭天壽,石勇;那夥扮丐者的便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勝。這 一行梁山泊共是十七個頭領到來,帶領小嘍囉一百餘人,四下裏殺將起來。只見那人 叢裏那個黑大漢,輪兩把板斧,一味地砍將來。晁蓋等卻不認得,只見他第一個出力 ,殺人最多。晁蓋猛省起來,「戴宗曾說一個黑旋風李逵和宋三郎最好,是個莽撞之 人。」晁蓋便叫道:「前面那好漢莫不是黑旋風?」那漢那裏肯應,火雜雜地掄著大 斧只顧砍人。晁蓋便叫背宋江,戴宗的兩個小嘍囉,只顧跟著那黑大漢走。當下去十 字街口,不問軍官百姓,殺得橫遍地,血流成渠。推倒顛翻的,不計其數。衆頭領撇 了車輛擔仗,一行人盡跟了黑大漢,直殺出來。背後花榮,黃信,呂方,郭盛,四張 弓箭,飛蝗般望後射來。那江州軍民百姓誰敢近前。這黑大漢直殺到江邊來,身上血 濺滿身,自在江邊殺人。晁蓋便挺朴刀,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傷人!」那漢 那裏來聽叫喚,一斧一個,排頭兒砍將去。
約莫離城沿江上也走了五七里路,前面望見儘是滔滔一派大江,卻無了旱路。晁 蓋看見,只叫得苦。那黑大漢方纔叫道:「不要慌!且把哥哥背來廟裏!」衆人都到 來看時,靠江邊一所大廟。兩扇門緊緊地閉著。黑大漢兩斧砍開,便搶入來。晁蓋衆 人看時,兩邊都是老檜蒼松,林木遮映;前面牌額上,四個金書大字,寫道:「白龍 神廟。」小嘍囉把宋江,戴宗背到廟裏歇下,宋江方纔敢開眼,見了晁蓋等衆人,哭 道:「哥哥!莫不是夢中相會?」晁蓋便勸道:「恩兄不肯在山,致有今日之苦。這 個出力殺人的黑大漢是誰?」宋江道:「這個便是叫做黑旋風李逵;他幾番就要大牢 裏放了我,卻是我怕走不脫,不肯依他。」晁蓋道:「卻是難得這個人!出力最多, 又不怕刀斧箭矢!」花榮便叫:「且將衣服與俺二位兄長穿了。」
正相聚間,只見李逵提著雙斧,從廊下走出來。宋江便叫位道:「兄弟,那裏去 ?」李逵應道:「尋那廟祝,一發殺了!叵耐那廝見神見鬼,白日把鳥廟門關上!我 指望拿來祭門,卻尋那廝不見!」宋江道:「你且來,先我和哥哥頭領相見。」李逵 聽了,丟了雙斧,望著晁蓋跪了一跪,說道:「大哥,休怪鐵牛麤鹵。」與衆人都相 見了,卻認得朱貴是同鄉人,兩個大家歡喜。花榮便道:「哥哥,你教衆人只顧得著 大哥走,如今來到這裏,前面又是大江攔截住,斷頭路了!卻又沒有一隻船接應,俏 或城中官軍趕殺出來,卻怎生迎敵,將何接濟?」李逵便道:「不要慌!我與你們再 殺入城去,和那個鳥蔡九知府,一發都砍了快活!」戴宗此時方蘇醒,便叫道:「兄 弟!使不得莽性!城裏有五七千軍馬,若殺入去,必然有失!」阮小七便道:「遠望 隔江那裏有數隻船在岸邊,我兄弟三個赴水過去奪那幾雙船過來載衆人,如何?」晁 蓋道:「此計是最上著。」
當時阮家三弟兄都脫剝了衣服,各人插把尖刀,便鑽入水裏去。約莫赴開得半里 之際,只見江面上溜頭流下三隻棹船,吹風忽哨飛也似搖將來。衆人看時,那船上各 有十數個人,都手裏拿著軍器,衆人卻慌將起來。宋江聽得說了,便道:「我命裏這 般合苦也!」奔出廟前看時,只見當頭那只船上坐著一條大漢,倒提一把明晃晃五股 叉,頭上挽個穿心紅一點髯兒,下面拽起條白絹水,口裏吹著忽哨。宋江看時,不是 別人,正是張順。宋江連忙便招手,叫道:「兄弟救我!」張順等見是宋江,大叫道 :「好了!」飛也似搖到岸邊。三阮看見,退赴過來。一行衆人都上岸來到廟前。
宋江看見張順自引十數個壯漢在那只船頭上;張橫引著穆弘,穆春,薛永,帶十 數個莊客,在一隻船上;第三隻船上,李俊引著李立,童威,童猛,也帶十數個賣鹽 火家,都各執鎗棒上岸來。張順見了宋江,喜從天降,哭拜道:「自從哥哥喫官司, 兄弟坐立不安,又無路可救!近日又聽得拿了戴院長,李大哥又不見面,我只得去尋 了我哥哥,引到穆太公莊上,叫了許多相識;今日我們正要殺入江州,要劫牢救哥哥 ,不想仁兄己有好漢們救出,來到這裏。不敢拜問這夥豪傑,莫非是梁山泊義士晁天 王麽?」宋江指著上首立的道:「這個便是晁蓋哥哥。你等衆位都來廟裏敘禮則個。 」張順等九人,晁蓋等十七人,宋江,戴宗,李逵,共是二十九人,都入白龍廟聚會 。──這個喚做「白龍廟小聚會。」
當下二十九籌好漢各各講禮已罷,只見嘍囉慌慌忙忙入廟來報道:「江州城裏, 鳴鑼擂鼓,整頓軍馬出城來追趕。遠遠望見旗蔽日,刀劍如麻,前面都是帶甲馬軍, 後面儘是擎鎗兵將;大刀闊斧,殺奔白龍廟路上來!」李逵聽了,大叫一聲「殺將去 !」提了雙斧,便出廟門。晁蓋叫道:「一不做,二不休!衆好漢相助著晁某,直殺 盡江州軍馬,方纔回梁山泊去!」衆英雄齊聲應道:「願依尊命!」一百四五十人一 齊呐喊,殺奔江州岸上來。有分教:血染波紅,屍如山積。直教:
跳浪蒼龍噴毒火,爬山猛虎吼天風。
畢竟晁蓋等衆好漢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宋江智取無為軍 張順活捉黃文炳
話說江州城外白龍廟中梁山泊好漢劫了法場,救得宋江,戴宗,正是晁蓋,花榮 ,黃信,呂方,郭盛,劉唐,燕順,杜遷,宋萬,朱貴,王矮虎,鄭天壽,石勇,阮 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勝:共計一十七人,領帶著八九十個悍勇壯健小嘍囉。潯 陽江上來接應的好漢,張順,張橫,李俊,李立,穆弘,穆春,童威,薛永,九籌好 漢,也帶四十餘人,都是江面上做私商的火家,撐駕三隻大船,前來接應;城裏黑旋 風李逵引衆人殺至潯陽江邊:兩路救應。──通共有一百四五十人,都在白龍廟裏聚 義。只聽得小嘍囉報道:「江州城裏軍兵,擂鼓搖旗,鳴鑼發喊,追趕到來。」
那黑旋風李逵聽得,大吼了一聲,提兩把板斧,先出廟門。衆好漢呐聲喊,都挺 手中軍器,齊出廟來迎敵。劉唐,朱貴,先把宋江,戴宗,護送上船。李俊同張順, 三阮,整頓船隻。就江邊看時,見城裡出來的官軍約有五七千,馬軍當先,都是頂盔 衣甲,全副弓箭,手裏都使長鎗,背後步軍簇擁,搖旗呐喊,殺奔前來。這裏李逵當 先輪著板斧,赤條條地飛奔砍將入去;背後便是花榮;黃信,呂方,郭盛四將擁護。 花榮見前面的軍馬都托住了鎗,只怕李逵著傷,偷手取弓箭出來,搭上箭,拽滿弓, 望著爲頭領的一個馬軍,颼地一箭,只見翻筋斗射下馬去。那一夥馬軍喫了一驚,各 自奔命,撥轉馬頭便走,倒把步軍先衝倒一半。這裏衆多好漢們一齊衝突將去,殺得 那官軍屍橫野爛,血染江紅,直殺到江州城下。城上策應官軍早把擂木砲石打將下來 。官軍慌忙入城,關上城門,好幾日不敢出來。
衆多好漢拖轉黑旋風,回到白龍廟前下船。晁蓋整點衆人完備,都叫分頭下船, 開江便走。卻值順風,拽起風帆,三隻大船載了許多人馬頭領,卻投穆太公莊上來。 一帆順風,早到岸邊埠頭。一行衆人都上岸來。穆弘邀請衆好漢到莊內堂上,穆太公 出來迎接。宋江等衆人都相見了。太公道:「衆頭領連夜勞神,且請客房中安歇,將 息貴體。」各人且去房裏暫歇將養,整理衣服器械。當日穆弘叫莊客宰了一頭黃牛, 殺了十數個豬羊,雞鵝魚鴨,珍肴異饌,排下筵席,管待衆頭領。飲酒中間,說起許 多情節。晁蓋道:「若非是二哥衆位把船相救,我等皆被陷於縲!」穆太公道:「你 等如何卻打從那條路上來?」李逵道:「我自只揀人多處殺將去。他們自跟我來。我 又不曾叫他。」衆人聽了都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