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武松到門前揭起簾子,探身入來,見了靈床子,又寫「亡夫武大郎之位」七 個字,呆了;睜開雙眼道:「莫不是我眼花了?」叫聲「嫂嫂,武二歸了。」那西門 慶正和這婆娘在樓上取樂,聽得武松叫一聲,驚的屁滾尿流,一直奔後門,從王婆家 走了。那婦人應道:「叔叔少坐,奴便來也。」原來這婆娘自從藥死了武大,那裏肯 帶孝,每日只是濃妝豔抹和西門慶做一處取樂;聽得武松叫聲「武二歸來了」,慌忙 去面盆裏洗落了脂粉,拔去了首飾釵環,蓬鬆挽了個髯註:上髟下角。兒,脫去了紅 裙繡襖,旋穿上孝裙孝衫,方從樓上哽哽咽咽假哭下來。
武松道:「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幾時死了?得甚麽症候?喫誰的藥?」那 婦人一頭哭,一頭說道:「你哥哥自從你轉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來;病了 八九日,求神問卜,甚麽藥不喫過,醫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隔壁王婆聽得 ,生怕決撒,即便走過來幫他支吾。武松又道:「我的哥哥從來不曾有這般病,如何 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頭,卻怎地這般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暫時禍福。 』誰保得長沒事?」那婦人道:「虧殺了這個乾娘。我又是個沒腳蟹,不是這個乾娘 ,鄰舍家誰肯來幫我!」武松道:「如今埋在那裏?」婦人道:「我又獨自一個,那 裏去尋墳地,沒奈何,留了三日,把出去燒化了。」武松道:「哥哥死得幾日了?」 婦人道:「再兩日,便是斷七。」
武松沈吟了半晌,便出門去,逕投縣裏來,開了鎖,去房裏換了一身素白衣服, 便叫士兵打了一條麻縧系在腰裏;身邊藏了把尖長柄短、背厚刀薄的解腕刀,取了些 銀兩在身邊;叫一個士兵鎖上了房門,去縣前買了些米麵椒料等物,香燭冥紙。就晚 到家敲門。那婦人開了門,武松叫士兵去安排羹飯。武松就靈床子前點起燈燭,鋪設 酒肴。到兩個更次,安排得端正,武松撲翻身便拜,道:「哥哥陰魂不遠!你在世時 軟弱,今日死後,不見分明!你若是負屈銜冤,被人害了,托夢與我,兄弟替你做主 報仇!」把酒澆奠了,燒化冥用紙錢,便放聲大哭,哭得那兩邊鄰舍無不悽惶。那婦 人也在裏面假哭。武松哭罷,將羹飯酒肴和士兵喫了,討兩條席子叫士兵中門傍邊睡 。武松把條席子就靈床前睡。那婦人自上樓去下了樓門自睡。約莫將近三更時候,武 松翻來覆去睡不著;看那士兵時,齁齁的卻似死人一般挺著。武松爬將起來,看那靈 床子前玻璃燈半明半滅;側耳聽那更鼓時,正打三更三點。武松歎了一口氣,坐在席 子上自言自語,口裏說道:「我哥哥生時懦弱,死了卻有甚分明!」說猶未了,只見 靈床子下卷起一陣冷氣來,盤旋昏暗,燈都遮黑了,壁上紙錢亂飛。那陣冷氣逼得武 松毛髮皆豎,定睛看時,只見個人從靈床底下鑽將出來,叫聲「兄弟!我死得好苦! 」武松聽不仔細,卻待向前來再看時,並沒有冷氣,亦不見人;自家便一交顛翻在席 子上坐地,尋思是夢非夢,回頭看那士兵時正睡著。武松想道:「哥哥這一死必然不 明!……卻才正要報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氣沖散了他的魂魄!……」放在心裏不題, 等天明卻又理會。
天色漸白了,士兵起來燒湯。武松洗漱了。那婦人也下樓來,看著武松道:「叔 叔,夜來煩惱?」武松道:「嫂嫂,我哥哥端的甚麽病死了?」那婦人道:「叔叔, 卻怎地忘了?夜來已對叔叔說了,害心疼病死了。」武松道:「卻贖誰的藥喫?」那 婦人道:「見有藥帖在這裏。」武松道:「卻是誰買棺材?」那婦人道:「央及隔壁 王乾娘去買。」武松道:「誰來扛擡出去?」那婦人道:「是本處團頭何九叔。儘是
他維持出去。」武松道:「原來恁地。且去縣裏畫卯卻來。」便起身帶了士兵,走到 紫石街巷口,問士兵道:「你認得團頭何九叔麽?」士兵道:「都頭恁地忘了?前項 他也曾來與都頭作慶。他家只在獅子街巷內住。」武松道:「你引我去。」士兵引武 松到何九叔門前,武松道:「你自先去。」士兵去了。武松卻推開門來,叫聲「何九 叔在家麽?」這何九叔卻才起來,聽得是武松歸了,嚇得手忙腳亂,頭巾也戴不叠, 急急取了銀子和骨殖藏在身邊,便出來迎接道:「都頭幾時回來?」武松道:「昨日 方回。到這裏有句閒話說則個,請那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頭,且 請拜茶。」武松道:「不必,免賜。」
兩個一同出到巷口酒店裏坐下,叫量酒人打兩角酒來。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 曾與都頭接風,何故反擾?」武松道:「且坐。」何九叔心裏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 面篩酒。武松更不開口,且只顧喫酒。何九叔見他不做聲,倒捏兩把汗,卻把些話來 撩他。武松也不開言,並不把話來提起。酒已數杯,只見武松揭起衣裳,颼的掣出把 尖刀來插在桌子上。量酒的驚得呆了,那裏肯近前。看何九叔面色青黃,不敢吐氣。 武松揭起雙袖,握著尖刀,指何九叔道:「小子粗疏,還曉得『冤各有頭,債各有主 』!你休驚怕,只要實說!——對我一一說知哥哥死的緣故便不干涉你!我若傷了你 ,不是好漢!倘若有半句兒差,我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個透明的窟籠!閒言 不道,你只直說我哥哥死的屍首是怎地模樣!」武松說罷,一雙手按住肐膝,兩隻眼 睜得圓彪彪地,看著何九叔。
何九叔便去袖子裏取出一個袋兒,放在桌子上,道:「都頭息怒。這個袋兒便是 一個大證見。」武松用手打開,看那袋兒裏時,兩塊酥黑骨頭,一錠十兩銀子;便問 道:「怎地見得是老大證見?」何九叔道:「小人並然不知前後因地。忽於正月二十 二日,在家,只見茶坊的王婆來呼喚小人殮武大郎屍首。至日,行到紫石街巷口,迎 見縣前開生藥鋪的西門慶大郎,攔住邀小人同去酒店裏喫了一瓶酒。西門慶取出這十 兩銀子付與小人,分付道:『所殮的屍首,凡百事遮蓋。』小人從來得知道那人是個 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喫了酒食,收了這銀子,小人去到大郎家裏,揭起千秋幡,只 見七竅內有瘀血,唇口上有齒痕,系是生前中毒的屍首。小人本待要聲張起來,只是 又沒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因此,小人不敢聲張,自咬破舌尖,只 做中了惡,扶歸家來了,只是火家自去殮了屍首,不曾接受一文。第三日,聽得扛出 去燒化,小人買了一陌紙去山頭假做人情;使轉了王婆並令嫂,暗拾了這兩塊骨頭, 包在家裏。——這骨殖酥黑,係是毒藥身死的證見。這張紙上寫著年月日時並送喪人 的姓名,便是小人口詞了。都頭詳察。」武松道:「姦夫還是何人?」何九叔道:「 卻不知是誰。小人閑聽得說來,有個賣梨兒的鄆哥,那小廝曾和大郎去茶坊裏捉姦。 這條街上,誰人不知。都頭要知備細,可問鄆哥。」武松道:「是。既然有這個人時 ,一同去走一遭。」
武松收了刀,藏了骨頭銀子,算還酒錢,便同何九叔望鄆哥家裏來。卻好走到他 門前,只見那小猴子挽著個柳籠栲栳在手裏,糴米歸來。何九叔叫道:「鄆哥,你認 得這位都頭麽?」鄆哥道:「解大蟲來時,我便認得了!你兩個尋我做甚麽?」鄆哥 那小廝也瞧了八分,便說道:「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歲沒人養贍,我卻難相伴你 們喫官司耍。」武松道:「好兄弟。」——便去身邊取五兩來銀子。——「你把去與 老爹做盤纏,跟我來說話。」鄆哥自心裏想道:「這五兩銀子如何不盤纏得三五個月 ?便陪侍他喫官司也不妨!」將銀子和米把與老兒,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個飯店樓上 來。武松叫過賣造三分飯來,對鄆哥道:「兄弟,你雖年紀幼小,倒有養家孝順之心 。卻纔與你這些銀子,且做盤纏。我有用著你處,事務了畢時,我再與你十四五兩銀 子做本錢。你可備細說與我:你恁地和我哥哥去茶坊裏捉姦?」
鄆哥道:「我說與你,你卻不要氣苦。我從今年正月十三日提得一籃兒雪梨要去 尋西門慶大郎挂一鈎子,一地裏沒尋他處。問人時,說道:『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裏 ,和賣炊餅的武大老婆做一處;如今刮上了他,每日只在那裏。』我聽得了這話,一 逕奔去尋他,叵耐王婆老豬狗攔住,不放我入房裏去。喫我把話來侵他底子,那豬狗 便打我一頓栗暴,直叉我出來,將我梨兒都傾在街上。我氣苦了,去尋你大郎,說與 他備細,他便要去捉姦。我道:『你不濟事,西門慶那廝
手腳了得!你若捉他不著,反喫他告了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約在巷口取齊,你便少做 些炊餅出來。我若張見西門慶入茶坊裏去時,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擔兒等著。只看我 丟出籃兒來,你便搶入來捉姦。』我這日又提了一籃梨兒,逕去茶坊裏,被我罵那老 豬狗,那婆子便來打我,喫我先把籃兒撇出街上,一頭頂住那老狗在壁上。武大郎卻 搶入去時,婆子要去攔截,卻被我頂住了,只叫得『武大來也!』原來倒喫他兩個頂 住了門。大郎只在房門外聲張,卻不提防西門慶那廝開了房門,奔出來,把大郎一腳 踢倒了。我見那婦人隨後便出來,扶大郎不動,我慌忙也自走了。過得五七日,說大 郎死了。我卻不知怎地死了。」武松問道:「你這話是實了?你卻不要說謊。」鄆哥 道:「便到官府,我也只是這般說!」武松道:「說得是,兄弟。」便討飯來喫了, 還了飯錢。三個人下樓來。何九叔道:「小人告退。」武松道:「且隨我來,正要你 們與我證一證。」把兩個一直帶到縣廳上。
知縣見了,問道:「都頭告甚麽?」武松告說:「小人親兄武大被西門慶與嫂通 姦,下毒藥謀殺性命。這兩個便是證見。要相公做主則個。」知縣先問了何九叔並鄆 哥口詞,當日與縣吏商議。原來縣吏都是與西門慶有首尾的,官人自不必說;因此, 官吏通同計較道:「這件事難以理問。」知縣道:「武松,你也是個本縣都頭,不省 得法度?自古道:『捉姦見雙,捉賊見贓,殺人見傷。』你那哥哥的屍首又沒了,你 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只憑這兩個言語便問他殺人公事,莫非忒偏向麽?你不可造次 。須要自己尋思,當行即行。」武松懷裏去取出兩塊酥黑骨頭,十兩銀子,一張紙, 告道:「覆告相公:這個須不是小人捏合出來的。」知縣看了道:「你且起來,待我 從長商議。可行時便與你拿問。」何九叔、鄆哥都被武松留在房裏。當日西門慶得知 ,卻使心腹人來縣裏許官吏銀兩。
次日早晨,武松在廳上告稟,催逼知縣拿人。誰想這官人貪圖賄賂,回出骨殖並 銀子來,說道:「武松,你休聽外人挑撥你和西門慶做對頭;這件事不明白,難以對 理。聖人云:『經目之事,猶恐未真;背後之言,豈能全信?』不可一時造次。」獄 吏便道:「都頭,但凡人命之事,須要屍、傷、病、物、蹤,——五件俱全,方可推 問得。」武松道:「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卻又理會。」收了銀子和骨殖,再付與何 九叔收下了;下廳來到自己房內,叫士兵安排飯食與何九叔同鄆哥喫,「留在房裏相 等一等,我去便來也。」又自帶了三兩個士兵,離了縣衙,將了硯瓦筆墨,就買了三 五張紙藏在身邊,就叫兩個士兵買了個豬首,一隻鵝,一隻雞,一擔酒,和些果品之 類,安排在家裏。約莫也是巳牌時候,帶了個士兵來到家中。那婦人已知告狀不准, 放下心不怕他,大著膽看他怎的。武松叫道:「嫂嫂,下來,有句話說。」那婆娘慢 慢地行下樓來問道:「有甚麽話說?」武松道:「明日是亡兄斷七;你前日惱了諸鄰 舍街坊,我今日特地來把杯酒,替嫂嫂相謝衆鄰。」那婦人大剌剌地說道:「謝他們 怎地?」武松道:「禮不可缺。」喚士兵先去靈床子前,明晃晃的點起兩枝蠟燭,焚 起一爐香,列下一陌紙錢,把祭物去靈前擺了,堆盤滿宴,鋪下酒食果品之類,叫一 個士兵後面燙酒,兩個士兵門前安排桌凳,又有兩個前後把門。
武松自分付定了,便叫:「嫂嫂,來待客。我去請來。」先請隔壁王婆。那婆子 道:「不消生受,教都頭作謝。」武松道:「多多相擾了乾娘,自有個道理。先備一 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兒,收拾了門戶,從後門走過來。武松道:「嫂 嫂坐主位,乾娘對席。」婆子已知道西門慶回話了,放心著喫酒。兩個都心裏道:「 看他怎地!」武松又請這邊下鄰開銀鋪的姚二郎姚文卿。二郎道:「小人忙些,不勞 都頭生受。」武松拖住便道:「一杯淡酒,又不長久,便請到家。」那姚二郎只得隨 順到來,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又去對門請兩家。一家是開紙馬鋪的趙四郎趙仲銘。 四郎道:「小人買賣撇不得,不及陪奉。」武松道:「如何使得;衆高鄰都在那裏了 。」不由他不來,被武松扯到家裏,道:「老人家爺父一般。」便請在嫂嫂肩下坐了 。又請對門那賣冷酒店的胡正卿。那人原是吏官出身,便瞧道有些尷尬,那裏肯來, 被武松不管他,拖了過來,卻請去趙四郎肩下坐了。武松道:「王婆,你隔壁是誰? 」王婆道:「他家是賣餶飿兒的。」張公卻好正在屋裏,見武松入來,喫了一驚道: 「都頭沒甚話說?」武松道:「家間多擾了街坊,相請喫杯淡酒。」那老兒道:「哎 呀!老子不曾有些禮數到都頭家,卻如何請老子喫酒?」武松道:「不成微敬,便請 到家。」老兒喫武松拖了過來,請去姚二郎肩下坐地。說話的,爲何先坐的不走了? 原來都有士兵前後把著門,都是監禁的一般。
武松請到四家鄰舍並王婆,和嫂嫂共是六人。武松掇條凳子,卻坐在橫頭,便叫 士兵把前後門關了。那後面士兵自來篩酒。武松唱個大喏,說道:「衆高鄰休怪小人 粗鹵,胡亂請些個。」衆鄰舍道:「小人們都不曾與都頭洗泥接風,如今倒來反擾。 」武松笑道:「不成意思,衆高鄰休得笑話則個。」士兵只顧篩酒。衆人懷著鬼胎, 正不知怎地。看看酒至三杯,那胡正卿便要起身,說道:「小人忙些個。」武松叫道 :「去不得;既來到此,便忙也坐一坐。」那胡正卿心頭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暗暗地心思道:「既是好意請我們喫酒,如何卻這般相待,不許人動身!」只得坐 下。武松道:「再把酒來篩。」士兵斟到第四杯酒,前後共喫了七杯酒過,衆人卻似 喫了呂太后一千個筵席!只見武松喝叫士兵:「且收拾過了杯盤,少間再喫。」武松 抹桌子。衆鄰舍卻待起身。武松把兩隻手一攔,道:「正要說話。一干高鄰在這裏, 中間那位高鄰會寫字?」姚二郎便道:「此位胡正卿極寫得好。」武松便唱個喏,道 :「相煩則個。」便捲起雙袖,去衣裳底下颼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來;右手四指 籠著刀靶,大拇指按住掩心,兩隻圓彪彪怪眼睜起,道:「諸位高鄰在此,小人『冤 各有頭,債各有主,』只要衆位做個證見!」
只見武松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四家鄰舍,驚得目瞪口呆,罔知所措, 都面面廝覰,不敢做聲。武松道:「高鄰休怪,不必喫驚。武松雖是個粗鹵漢子,— —便死也不怕!——還省得『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並不傷犯衆位,只煩高鄰做個 證見。若有一位先走的,武松翻過臉來休怪!教他先喫我五七刀了去,武二便償他命 也不妨!」衆鄰舍都目瞪口呆,再不敢動。武松看著王婆,喝道:「兀的老豬狗聽著 !我的哥哥這個性命都在你身上!慢慢地卻問你!」回過臉來,看著婦人,罵道:「 你那淫婦聽著!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謀害了?從實招來,我便饒你!」那婦人道: 「叔叔,你好沒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說猶未了,武松把刀肐 察了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那婦人頭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腳踢倒了,隔桌 子把這婦人輕輕地提將過來,一交放翻在靈床面前,兩腳踏住;右手拔起刀來,指定 王婆道:「老豬狗!你從實說!」那婆子要脫身脫不得,只得道:「不消都頭發怒, 老身自說便了。」
武松叫士兵取過紙墨筆硯,排好了桌子;把刀指著胡正卿道:「相煩你與我聽一 句寫一句。」胡正卿肐答答註:月字旁荅。抖著說:「小……小人……便……寫…… 寫。」討了些硯水,磨起墨來。胡正卿拿著筆拂那紙,道:「王婆,你實說!」那婆 子道:「又不干我事,教說甚麽?」武松道:「老豬狗!我都知了,你賴那個去!你 不說時,我先剮了這個淫婦,後殺你這老狗!」提起刀來,望那婦人臉上便閉註:手 字旁閉。兩閉註:手字旁閉。。那婦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饒我!你放我起來,我 說便了!」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跪在靈床子前,喝一聲「淫婦快說!」那婦人驚 得魂魄都沒了,只得從實招說;將那日放簾子因打著西門慶起,並做衣裳入馬通姦, 一一地說;次後來怎生踢了武大,因何設計下藥,王婆怎地教唆撥置,從頭至尾,說 了一遍。武松叫他說一句,卻叫胡正卿寫一句。王婆道:「咬蟲!你先招了,我如何 賴得過!只苦了老身!」王婆也只得招認了。把這婆子口詞也叫胡正卿寫了。從頭至 尾都寫在上面。叫他兩個都點指畫了字,就叫四家鄰舍畫了名,也畫了字。叫士兵解 肐註:月字旁荅。膊來,背接綁了這老狗,捲了口詞,藏在懷裏。叫士兵取碗酒來供 養在靈床子前,拖過這婦人來跪在靈前,喝那老狗也跪在靈前,灑淚道:「哥哥靈魂 不遠!今日兄弟與你報仇雪恨!」叫士兵把紙錢點著。那婦人見勢不好,卻待要叫, 被武松腦揪倒來,兩隻腳踏住他兩隻胳膊,扯開胸脯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 去胸前只一剜,口裏銜著刀,雙手去挖開胸脯,摳出心肝五臟,供養在靈前;胳察一 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四家鄰舍眼都定了,只掩了臉,看他忒凶,又不敢 勸,只得隨順他。武松叫士兵去樓上取下一床被來把婦人頭包了,揩了刀,插在鞘裏 ;洗了手,唱個喏,道:「有勞高鄰,甚是休怪。且請衆位樓上少坐,待武二便來。 」四家鄰舍都面面相看,不敢不依他,只得都上樓去坐了。武松分付士兵,也教押了 王婆上樓去。關了樓門,著兩個士兵在樓下看守。
武松包了婦人那顆頭,一直奔西門慶生藥鋪前來,看著主管,唱個喏,問道:「 大官人在麽?」主管道:「卻才出去。」武松道:「借一步閑說一句。」那主管也有 些認得武松,不敢不出來。武松一引引到側首僻靜巷內,驀然翻過臉來道:「你要死 卻是要活?」主管慌道:「都頭在上,小人又不曾傷犯了都……」武松道:「你要死 ,休說西門慶去向!你若要活,實對我說西門慶在那裏!」主管道:「卻才和……和 一個相識……去……去獅子橋下大酒樓上喫……」武松聽了,轉身便走。那主管驚得 半晌移腳不動,自去了。
且說武松逕奔到獅子橋下酒樓前,便問酒保道:「西門慶大郎和甚人喫酒?」酒 保道:「和一個一般的財主在樓上街邊閣兒裏喫酒。」武松一直撞到樓上,去閣子前 張時,窗眼裏見西門慶坐著主位,對面一個坐著客席,兩個唱的粉頭坐在兩邊。武松 把那被包打開一抖,那顆人頭血淋淋的滾出來。武松左手提了人頭,右手拔出尖刀, 挑開簾子,鑽將入來,把那婦人頭望西門慶臉上摜將來。西門慶認得是武松,喫了一 驚,叫聲「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隻腳跨上窗檻,要尋走路,見下面是街, 跳不下去,心裏正慌。說時遲,那時快;武松卻用手略按一按,托地已跳在桌子上, 把些盞兒碟兒都踢下來。兩個唱的行院驚得走不動。那個財主官人慌了腳手,也倒了 。西門慶見來得凶,便把手虛指一指,早飛起右腳來。武松只顧奔入去,見他腳起, 略閃一閃,恰好那一腳正踢中武松右手,那口刀踢將起來,直落下街心裏去了。西門 慶見踢去了刀,心裏便不怕他,右手虛照一照,左手一拳,照著武松心窩裏打來;卻 被武松略躲個過,就勢裏從脅下鑽入來,左手帶住頭,連肩胛只一提,右手早捽住西 門慶左腳,叫聲「下去」,那西門慶,一者冤魂纏定,二乃天理難容,三來怎當武松 神力,只見頭在下,腳在上,倒撞落在街心裏去了,跌得個「發昏章第十一」!街上 兩邊人都喫了一驚。武松伸手下凳子邊提了淫婦的頭,也鑽出窗子外,湧身望下只一 跳,跳在當街上;先搶了那口刀在手裏,看這西門慶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只 把眼來動。武松按住,只一刀,割下西門慶的頭來;把兩顆頭相結在一處,提在手裏 ;把著那口刀,一直奔回紫石街來;叫士兵開了門,將兩顆人頭供養在靈前;把那碗 冷酒澆奠了,有灑淚道:「哥哥靈魂不遠,早升天界!兄弟與你報仇,殺了姦夫和淫 婦,今日就行燒化。」便叫士兵樓上請高鄰下來,把那婆子押在前面。武松拿著刀, 提了兩顆人頭,再對四家鄰舍道:「我又有一句話,對你們高鄰說,須去不得!」那 四家鄰舍叉手拱立,盡道:「都頭但說,我衆人一聽尊命。」武松說出這幾句話來, 有分教:
景陽岡好漢,屈做囚徒;陽穀縣都頭,變作行者。
畢竟武松說出甚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母夜叉孟州道賣人肉 武都頭十字坡遇張青
話說當下武松對四家鄰舍道:「小人因與哥哥報讎雪恨,犯罪正當其理,雖死而 不怨;卻纔甚是驚嚇了高鄰。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我哥哥靈床子就今 燒化了。家中但有些一應物件,望煩四位高鄰與小人變賣些錢來,作隨衙用度之資, 聽候使用。今去縣裏首告,休要管小人罪犯輕重,只替小人從實證一證。」隨即取靈 牌和紙錢燒化了;樓上有兩個箱籠,取下來,打開看了,付與四鄰收貯變賣;卻押那 婆子,提了兩顆人頭,逕投縣裏來。此時哄動了一個陽穀縣,街上看的人不計其數。 知縣聽得人來報了,先自駭然,隨即陞廳。武松押那王婆在廳前跪下,行兇刀子和兩 顆人頭放在階下。武松跪在左邊,婆子跪在中間,四家鄰舍跪在右邊。武松懷中取出 胡正卿寫的口詞從頭至尾告說一遍。知縣叫那令史先問了王婆口詞,一般供說,四家 鄰舍指證明白;又喚過何九叔、鄆哥,都取了明白供狀,喚當該仵作行人,委吏一員 ,把這一干人押到紫石街簡驗了婦人身屍,獅子橋下酒樓前簡驗了西門慶身屍,明白 填寫屍單格目,回到縣裏,呈堂立案。知縣叫取長枷且把武松同這婆子枷了,收在監 內;一干平人寄監在門房裏。
且說縣官念武松是個義氣烈漢,又想他上京去了這一遭,一心要周全他;又尋思 他的好處,便喚該吏商議道:「念武松那廝是個有義的漢子,把這人們招狀從新做過 ,改作『武松因祭獻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爭,婦人將靈床推倒;救護亡 兄神主,與嫂鬥毆,一時殺死。次後西門慶因與本婦通姦,前來強護,因而鬥毆;互 相不伏,扭打至獅子橋邊,以致鬥殺身死。』」讀欵狀與武松聽了,寫一道申解公文 ,將這一干人犯解本管東平府申請發落。這陽穀縣雖是個小縣分,倒有仗義的人:有 那上戶之家都資助武松銀兩;也有送酒食錢米與武松的。武松到下處將行李寄頓士兵 收了;將了十二三兩銀子與了鄆哥的老爹。武松管下的士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當下 縣吏領了公文,抱著文卷並何九叔的銀子、骨殖、招詞、刀仗,帶了一干人犯,上路 望東平府來。衆人到得府前,看的人哄動了衙門口。
且說府尹陳文昭聽得報來,隨即陞廳。那陳府尹是個聰察的官,已知這件事了; 便叫押過這一干人犯,就當廳先把陽谷縣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狀招欵看過,將這一 干人一一審錄一遍;把贓物並行兇刀仗封了,發與庫子收領上庫;將武松的長枷換了 一面輕罪枷枷了,下在牢裏;把這婆子換一面重囚枷釘了,禁在提事司監死囚牢裏收 了;喚過縣吏領了回文,發落何九叔、鄆哥、四家鄰舍:「這六人且帶回縣去,寧家 聽候。本主西門慶妻子留在本府羈管聽候。等朝廷明降,方始細斷。」那何九叔、鄆 哥、四家鄰舍,縣吏領了,自回本縣去了。武松下在牢裏,自有幾個士兵送飯。
且說陳府尹哀憐武松是個仗義的烈漢,時常差人看覰他;因此節級牢子都不要他 一文錢,倒把酒食與他喫。陳府尹把這招稿卷宗都改得輕了,申去省院詳審議罪;卻 使心腹人齎了一封緊要密書星夜投京師來替他幹辦。那刑部官有和陳文昭好的,把這 件事直稟過了省院官,議下罪犯:「據王婆生情造意,哄誘通姦,唆使本婦下藥毒死 親夫;又令本婦趕逐武松不容祭祀親兄,以致殺死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倫,擬合淩 遲處死。據武松雖系報兄之仇,鬥殺西門慶姦夫人命,亦則自首,難以釋免,脊仗四 十,刺配二千里外。姦夫淫婦雖該重罪,已死勿論。其餘一干人犯釋放寧家。文書到 日,即便施行。」東平府尹陳文昭看了來文,隨即行移,拘到何九叔、鄆哥並四家鄰 舍和西門慶妻小,一干人等都到廳前聽斷。牢中取出武松,讀了朝廷明降,開了長枷 ,脊仗四十——上下公人都看覰他,止有五七下著肉。——取一面七斤半鐵葉團頭護 身枷,釘了,臉上免不得刺了兩行「金印」,叠配孟州牢城。其餘一干衆人,省諭發 落,各放寧家。大牢裏取出王婆,當廳聽命。讀了朝廷明降,寫了犯繇牌,畫了伏狀 ,便把這婆子推上木驢,四道長釘,三條綁索,東平府尹判了一個字:「剮!」上坐 ,下擡;破鼓響,碎鑼鳴;犯繇前引,混棍後催;兩把尖刀舉,一朵紙花搖;帶去東 平府市心裏喫了一剮。
話裏只說武松帶上行枷,看剮了王婆,有那原舊的上鄰姚二郎將變賣家私什物的 銀兩交付與武松收受,作別自回去了,當廳押了文帖,著兩個防送公人領了,解赴孟 州交割。府尹發落已了。只說武松與兩個防送公人上路,有那原跟的士兵付與了行李 ,亦回本縣去了。武松自和兩個公人離了東平府,迤邐取路投孟州來。那兩個公人知 道武松是個好漢,一路只是小心伏侍他,不敢輕慢他些個。武松見他兩個小心,也不 和他計較;包裹裏有的是金銀,但過村坊鋪店,便買酒買肉和他兩個公人喫。
話休絮繁。武松自從三月初頭殺了人,坐了兩個月監房,如今來到孟州路上,正 是六月前後,炎炎火日當天,爍石流金之際,只得趕早涼而行。約莫也行了二十餘日 ,來到一條大路,三個人已到嶺上,卻是巳牌時分。武松道:「你們且休坐了,趕下 嶺去,尋些酒肉喫。」兩個公人道:「也說得是。」三個人奔過嶺來,只一望時,見 遠遠地土坡下約有數間草房,傍著溪邊柳樹上挑出個酒簾兒。武松見了,指道:「那 裏不有個酒店!」三個人奔下嶺來,山岡邊見個樵夫挑一擔柴過去。武松叫道:「漢 子,借問這裏叫做甚麽去處?」樵夫道:「這嶺是孟州道。嶺前面大樹林邊便是有名 的十字坡。」武松問了,自和兩個公人一直奔到十字坡邊看時,爲頭一株大樹,四五 個人抱不交,上面都是枯藤纏著。看看抹過大樹邊,早望見一個酒店,門前窗檻邊坐 著一個婦人:露出綠紗衫兒來,頭上黃烘烘的插著一頭釵環,鬢邊插著些野花。見武 松同兩個公人來到門前,那婦人便走起身來迎接,——下面繫一條鮮紅生絹裙,搽一 臉胭脂鉛粉,敞開胸脯,露出桃紅紗主腰,上面一色金紐。——說道:「客官,歇腳 了去。本家有好酒、好肉。要點心時,好大饅頭!」
兩個公人和武松入到裏面,一副柏木桌凳座頭上,兩個公人倚了棍棒,解下那纏 袋,上下肩坐了。武松先把脊背上包裹解下來放在桌子上,解了腰間搭膊,脫下布衫 。兩個公人道:「這裏又沒人看見,我們擔些利害,且與你除了這枷,快活喫兩碗酒 。」便與武松揭了封皮,除下枷來,放在桌子底下,都脫了上半截衣裳,搭在一邊窗 檻上。只見那婦人笑容可掬道:「客官,打多少酒?」武松道:「不要問多少,只顧 燙來。肉便切三五斤來。一發算錢還你。」那婦人道:「也有好大饅頭。」武松道: 「也把三二十個來做點心。」那婦人嘻嘻地笑著入裏面托出一大桶酒來,放下三隻大 碗,三雙箸,切出兩盤肉來,一連篩了四五巡酒,去竈上取一籠饅頭來放在桌子上。 兩個公人拿起來便喫。
武松取一個拍開看了,叫道:「酒家,這饅頭是人肉的,是狗肉的?」那婦人嘻 嘻笑道:「客官,休要取笑。清平世界,蕩蕩乾坤,那裏有人肉的饅頭,狗肉的滋味 。我家饅頭積祖是黃牛的。」武松道:「我從來走江湖上,多聽得人說道:大樹十字 坡,客人誰敢那裏過?肥的切做饅頭餡,瘦的卻把去填河!」
那婦人道:「客官,那得這話?這是你自捏出來的。」武松道:「我見這饅頭餡 內有幾根毛——一像人小便處的毛一般,以此疑忌。」武松又問道:「娘子,你家丈 夫卻怎地不見?」那婦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時,你獨 自一個須冷落?」那婦人笑著尋思道:「這賊配軍卻不是作死!倒來戲弄老娘,正是 『燈蛾撲火,惹焰燒身,』不是我來尋你。我且先對付那廝!」這婦人便道:「客官 ,休要取笑;再喫幾碗了,去後面樹下乘涼。要歇,便在我家安歇不妨。」武松聽了 這話,自家肚裏尋思道:「這婦人不懷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他!」武松又道:「大 娘子,你家這酒好生淡薄,別有甚好酒,請我們喫幾碗。」那婦人道:「有些十分香 美的好酒,只是渾些。」武松道:「最好,越渾越好。」那婦人心裏暗笑,便去裏面 托出一鏇渾色酒來。武松看了道:「這個正是好生酒,只宜熱喫最好。」那婦人道: 「還是這位客官省得。我燙來你嘗看。」婦人自笑道:「這個賊配軍正是該死!倒要 熱喫!這藥卻是發作得快!那廝便是我手裏行貨!」燙得熱了,把將過來篩作三碗, 笑道:「客官,試嘗這酒。」兩個公人那裏忍得饑渴,只顧拏起來喫了。武松便道: 「娘子,我從來喫不得寡酒,你再切些肉來與我過口。」張得那婦人轉身入去,卻把 這酒潑在僻暗處,只虛把舌頭來咂,道:「好酒!還是這個酒衝得人動!」
那婦人那曾去切肉;只虛轉一遭,便出來拍手叫道:「倒也!倒也!」那兩個公 人只見天旋地轉,噤了口,望後撲地便倒。武松也雙眼緊閉,撲地仰倒在凳邊。只聽 得笑道:「著了,繇你奸似鬼,喫了老娘的洗腳水!」便叫:「小二,小三,快出來 !」只聽得飛奔出兩個蠢漢來。聽他先把兩個公人先扛了進去,這婦人便來桌上提那 包裹並公人的纏袋。想是捏一捏,約莫裏面已是金銀,只聽得他大笑道:「今日得這 三個行貨倒有好兩日饅頭賣,又得這若干東西!」聽得把包裹纏袋提入進去了,隨聽 他出來看這兩個漢子扛擡武松,那裏扛得動,直挺挺在地下,卻似有千百斤重的。只 聽得婦人喝道:「你這鳥男女只會喫飯喫酒,全沒些用,直要老娘親自動手!這個鳥 大漢卻也會戲弄老娘!這等肥胖,好做黃牛肉賣。那兩個瘦蠻子只好做水牛肉賣。扛 進去先開剝這廝用!」聽他一頭說,一頭想是脫那綠紗衫兒,解了紅絹裙子,赤膊著 ,便來把武松輕輕提將起來。武松就勢抱住那婦人,把兩隻手一拘拘將攏來,當胸前 摟住;卻把兩隻腿望那婦人下半截只一挾,壓在婦人身上,只見他殺豬也似叫將起來 。那兩個漢子急待向前,被武松大喝一聲,驚得呆了。那婦人被按壓在地上,只叫道 :「好漢饒我!」那裏敢掙扎。只見門前一人挑一擔柴歇在門首。望見武松按倒那婦 人在地上,那人大踏步跑將進來,叫道:「好漢息怒!且饒恕了,小人自有話說。」
武松跳將起來,把左腳踏住婦人,提著雙拳,看那人時,頭戴青紗凹面巾;身穿 白布衫,下面腿絣護膝,八搭麻鞋;腰繫著纏袋;生得三拳骨叉臉兒,微有幾根髭髯 ,年近三十五六,看著武松,叉手不離方寸,說道:「願聞好漢大名?」武松道:「 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頭武松的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陽岡打虎的武都頭 ?」武松回道:「然也!」那人納頭便拜道:「聞名久矣,今日幸得拜識。」武松道 :「你莫非是這婦人的丈夫?」那人道:「是小人的渾家。『有眼不識泰山;』不知 怎地觸犯了都頭?可看小人薄面,望乞恕罪!」武松慌忙放起婦人來,便問:「我看 你夫妻兩個也不是等閒的人,願求姓名。」那人便叫婦人穿了衣裳,快近前來拜了武 松。武松道:「卻纔衝撞,嫂嫂休怪。」那婦人便道:「有眼不識好人,一時不是, 望伯伯恕罪。且請伯伯裏面坐地。」武松又問道:「你夫妻二位高姓大名?如何知我 姓名?」那人道:「小人姓張,名青,原是此間光明寺種菜園子。爲因一時爭些小事 ,性起,把這光明寺僧行殺了,放把火燒做白地;後來也沒對頭,官司也不來問。小 人只在此大樹坡下剪徑。忽一日,有個老兒挑擔子過來,小人欺負他老,搶出去和他 廝並,鬥了二十餘合,被那老兒一匾擔打翻。原來那老兒年紀小時專一剪徑,因見小 人手腳活便,帶小人歸去到城裏,教了許多本事,又把這個女兒招贅小人做了女婿。 城裏怎地住得,只得依舊來此間蓋些草屋,賣酒爲生;實是只等客商過住,有那些入 眼的,便把些蒙汗藥與他喫了便死,將大塊好肉切做黃牛肉賣,零碎小肉做餡子包饅 頭。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裏賣。如此度日。小人因好結識江湖上好漢,人都叫小人做 菜園子張青。俺這渾家姓孫,全學得他父親本事,人都喚他做母夜叉孫二娘。小人卻 纔回來,聽得渾家叫喚,誰想得遇都頭!小人多曾分付渾家道:『三等人不可壞他: 第一是雲遊僧道,他不曾受用過分了,又是出家的人。……。』則恁地,也爭些兒壞 了一個驚天動地的人:原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姓魯,名達;爲因三拳打 死了一個鎮關西,逃走上五臺山落發爲僧;因他脊梁上有花繡,江湖上都呼他做花和 尚魯智深;使一條渾鐵禪杖,重六十來斤;也從這裏經過。渾家見他生得肥胖,酒裏 下了些蒙汗藥,扛入在作坊裏。正要動手開剝,小人恰好歸來,見他那條禪杖非俗, 卻慌忙把解藥救起來,結拜爲兄。打聽他近日占了二龍山寶珠寺,和一個甚麽青面獸 楊志霸在那方落草。小人幾番收得他相招的書信,只是不能夠去。……」武松道:「 這兩個,我也在江湖上多聞他名。」張青道:「只可惜了一個頭陀,長七八尺,一條 大漢,也把來麻壞了!小人歸得遲了些個,已把他卸下四足。如今只留得一個箍頭的 鐵界尺,一領皂直裰,一張度牒在此。別的不打緊,有兩件物最難得:一件是一百單 八顆人頂骨做成的數珠,一件是兩把雪花鑌鐵打成的戒刀。想這頭陀也自殺人不少, 直到如今,那刀要便半夜裏嘯響。小人只恨道不曾救得這個人,心裏常常憶念他。『 第二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他們是衝州撞府,逢場作戲,陪了多少小心得來的錢物 ;若還結果了他,那廝們你我相傳,去戲臺上說得我等江湖上好漢不英雄。』又分付 渾家:『第三是各處犯罪流配的人,中間多有好漢在裏頭,切不可壞他。』不想渾家 不依小人的言語,今日又衝撞了都頭。幸喜小人歸得早些。——卻是如何起了這片心 ?」母夜叉孫二娘道:「本是不肯下手;一者見伯伯包裹沈重,二乃怪伯伯說起風話 ,因此一時起意。」武松道:「我是斬頭瀝血的人,何肯戲弄良人。我見嫂嫂瞧得我 包裹緊,先疑忌了,因此,特地說些風話,漏你下手。那碗酒,我已潑了,假做中毒 。你果然來提我。一時拿住,甚是衝撞了,嫂嫂休怪。」張青大笑起來,便請武松直 到後面客席裏坐定。武松道:「兄長,你且放出那兩個公人則個。」張青便引武松到 人肉作坊裏;看時,見壁上繃著幾張人皮,梁上吊著五七條人腿。見那兩個公人,一 顛一倒,挺著在剝人凳上。武松道:「大哥,你且救起他兩個來。」張青道:「請問 都頭,今得何罪?配到何處去?」武松把殺西門慶並嫂的緣由一一說了一遍。張青夫 妻兩個歡喜不盡,便對武松說道:「小人有句話,未知都頭如何?」武松道:「大哥 ,但說不妨。」張青不慌不忙,對武松說出那幾句話來,有分教武松大鬧了孟州城, 哄動了安平寨。直教:
打翻拽象拖牛漢,攧倒擒龍捉虎人。
畢竟張青對武松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武松威震平安寨 施恩義奪快活林
話說當下張青對武松說道:「不是小人心歹;比及都頭去牢城營裏受苦,不若就 這裏把兩個公人做翻,且只在小人家裏過幾時。若是都頭肯去落草時,小人親自送至 二龍山寶珠寺與魯智深相聚入夥。如何?」武松道:「最是兄長好心顧盼小弟。只是 一件,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漢。這兩個公人於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伏侍我來, 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你若敬愛我時,便與我救起他兩個來,不可害他。」張 青道:「都頭既然如此仗義,小人便救醒了。」當下張青叫火家便從剝人凳上攙起兩 個公人來,孫二娘便去調一碗解藥來。張青扯住耳朵灌將下去。沒半個時辰,兩個公 人如夢中睡覺的一般,爬將起來,看了武松說道:「我們卻如何醉在這裏?這家恁麽 好酒!我們又喫不多,便恁地醉了!記著他家,回來再問他買喫!」武松笑將起來。 張青、孫二娘也笑。兩個公人正不知怎地。那兩個火家自去宰殺雞鵝;煮得熟了,整 頓杯盤端坐。張青教擺在後面葡萄架下,放了桌凳坐頭。張青便邀武松並兩個公人到 後園內。武松便讓兩個公人上面坐了,張青、武松在下面朝上坐了,孫二娘坐在橫頭 ,兩個漢子輪番斟酒,來往搬擺盤饌。張青勸武松飲酒;至晚,取出那兩口戒刀來, 叫武松看了,果是鑌鐵打的,非一日之功。兩個又說些江湖上好漢的勾當,卻是殺人 放火的事。武松又說:「山東及時雨宋公明仗義疏財,如此豪傑,如今也爲事逃在柴 大官人莊上。」兩個公人聽得,驚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難得你兩個送我到 這裏了,終不成有害你之心。我等江湖上好漢們說話,你休要喫驚。我們並不肯害爲 善的人。你只顧喫酒,明日到孟州時,自有相謝。」當晚就張青家裏歇了。
次日,武松要行,張青那裏肯放,一連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忽然感激張青夫妻 兩個。論年齒,張青卻長武松九年,因此,張青便把武松結拜爲弟。武松再辭了要行 。張青又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纏袋,來交還了,又送十來兩銀子與武松,把 二三兩碎銀子齎發兩個公人。武松就把這十兩銀子一發與了兩個公人,再帶上行枷, 依舊貼了封皮。張青和孫二娘送出門前。武松忽然感激只得灑淚別了,取路投孟州來 。未及晌午,早來到城裏。直至州衙,當廳投下了東平府文牒。州尹看了,收了武松 ,自押了回文與兩個公人回去,不在話下。隨即卻把武松帖發本處牢城營來。當日武 松來到牢城營前,看見一座牌額,上書三個大字,寫著道「平安寨。」公人帶武松到 單身房裏,公人自去下文書,討了收管,不必得說。
武松自到單身房裏,早有十數個一般的囚徒來看武松,說道:「好漢,你新到這 裏,包裹裏若有人情的書信並使用的銀兩,取在手頭,少刻差撥到來,便可送與他, 若喫殺威棒時,也打得輕。若沒人情送與他時,端的狼狽。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 特地報你知道。豈不聞『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們只怕你初來不省得,通你得知 。」武松道:「感謝你們衆位指教我。小人身邊略有些東西。若是他好問我討時,便 送些與他;若是硬問我要時,一文也沒!」衆囚徒道:「好漢!休說這話!古人道: 『不怕官,只怕管;』『在人矮簷下,怎敢不低頭!』只是小心便好。」
話猶未了,只見一個道:「差撥官人來了!」衆人都自散了。武松解了包裹坐在 單身房裏。只見那個人走將入來問道:「那個是新到囚徒?」武松道:「小人便是。 」差撥道:「你也是安眉帶眼的人,直須要我開口?說你是景陽岡打虎的好漢,陽谷 縣做都頭,只道你曉事,如何這等不達時務!——你敢來我這裏!貓兒也不喫你打了 !」武松道:「你到來發話,指望老爺送人情與你?半文也沒!我精拳頭有一雙相送 !碎銀有些,留了自買酒喫!看你怎地奈何我!沒地裏到把我發回陽穀縣去不成!」 那差撥大怒去了。又有衆囚徒走攏來說道:「好漢!你和他強了,少間苦也!他如今 去,和管營相公說了,必然害你性命!」武松道:「不怕!隨他怎麽奈何我!文來文 對!武來武對!」正在那裏說未了,只見三四個人來單身房裏叫喚新到囚人武松。武 松應道:「老爺在這裏,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甚麽!」那來的人把武松一帶帶到點 視廳前。那管營相公正在廳上坐。五六個軍漢押武松在當面。管營喝叫除了行枷,說 道:「你那囚徒省得太祖武德皇帝舊制:但凡初到配軍,須打一百殺威棒。那兜拕的 ,背將起來!」武松道:「都不要你衆人鬧動;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拕!我若是躲閃 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漢!從先打過的都不算,從新再打起!我若叫一聲便不是陽穀縣 爲事的好男子!」——兩邊看的人都笑道:「這癡漢弄死!且看他如何熬!」——「 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兒,打我不快活!」兩下衆人都笑起來。那軍漢拿起棍來 ,吆呼一聲,只見管營相公身邊,立著一個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紀,白淨 面皮,三綹髭髯;額頭上縛著白手帕,身上穿著一領青紗上蓋,把一條白絹搭膊絡著 手。那人便去管營相公耳朵邊略說了幾句話。只見管營道:「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 途中曾害甚病來?」武松道:「我於路不曾害!酒也喫得!肉也喫得!飯也喫得!路 也走得!」管營道:「這廝是途中得病到這裏,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這頓殺威 棒。」兩邊行杖的軍漢低低對武松道:「你快說病。這是相公將就你,你快只推曾害 便了。」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乾淨!我不要留這一頓『寄庫棒!』寄 下倒是鈎腸債,幾時得了!」兩邊看的人都笑。管營也笑道:「想你這漢子多管害熱 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聽他,且把去禁在單身房裏。」
三四個軍人引武松依前送在單身房裏。衆囚徒都來問道:「你莫不有甚好相識書 信與管營麽?」武松道:「並不曾有。」衆囚徒道:「若沒時,寄下這頓棒,不是好 意,晚間必然來結果你。」武松道:「還是怎地來結果我?」衆囚徒道:「他到晚把 兩碗乾黃倉米飯來與你喫了,趁飽帶你去土牢裏,把索子捆翻,著藁薦卷了你,塞了 你七竅,顛倒豎在壁邊,不消半個更次便結果了你性命;這個喚做『盆吊。』」武松 道:「再有怎地安排我?」衆人道:「再有一樣,也是把你來捆了,卻把一個布袋, 盛一袋黃沙,將來壓在你身上,也不消一個更次便是死的:這個喚『土布袋。』」武 松又問道:「還有甚麽法度害我?」衆人道:「只是這兩件怕人些,其餘的也不打緊 。」衆人說猶未了,只見一個軍人托著一個盒子入來,問道:「那個是新配來的武都 頭?」武松答道:「我便是!有甚麽話說?」那人答道:「管營叫送點心在這裏。」 武松看時,一大鏇酒,一盤肉,一盤子面,又是一大碗汁。武松尋思道:「敢是把這 些點心與我喫了卻來對付我?……我且落得喫了,卻再理會!」武松把那鏇酒來一飲 而盡;把肉和麵都喫盡了。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武松坐在房裏尋思,自己冷笑道: 「看他怎地來對付我!」看看天色晚來,只見頭先那個人又頂一個盒子入來。武松問 道:「你又來怎地?」那人道:「叫送晚飯在這裏。」擺下幾般菜蔬,又是一大鏇酒 ,一大盤煎肉,一碗魚羹,一大碗飯。武松見了,暗暗自忖道:「喫了這頓飯食,必 然來結果我。……且由他!便死也做個飽鬼!落得喫了,卻再計較!」那人等武松喫 了,收拾碗碟回去了。不多時,那個人又和一個漢子兩個來,一個提著浴桶,一個提 一大桶湯,來看著武松道:「請都頭洗浴。」武松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