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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Water Margin (水浒传) – Shi Na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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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店裏論口,只見外面走入一條大漢,引著三四個人入進店裏。主人笑容可掬 ,迎接道:「二郎,請坐。」那漢道:「我分付你的,安排也未?」店主人答道:「 雞與肉都已煮熟了,只等二郎來。」那漢道:「我那青花甕酒在那裏?」店主人道: 「在這裏。」那漢引了衆人,便向武行者對席上頭坐了,那同來的三四人卻坐在肩下 。店主人卻捧出一樽青花甕酒來,開了泥頭,傾在一個大白盆裏。武行者偷眼看時, 卻是一甕竈下的好酒,風吹過一陣陣香味來。武行者不住聞得香味,喉嚨癢將起來, 恨不得鑽過來搶喫。只見店主人又去廚下把盤子托出一對熟雞、一大盤精肉來放在那 漢面前,便擺了菜蔬,用杓子舀酒去燙。武行者看自己面前只是一碟兒熟菜,不由的 不氣;正是「眼飽肚中饑,」酒又發作,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 家!你來!你這廝好欺負客人!」店主人連忙來問道:「師父,休要焦躁。要酒便好 說。」武行者睜著雙眼喝道:「你這廝好不曉道理!這青花甕酒和雞肉之類如何不賣 與我?我也一般還你銀子!」店主人道:「青花甕酒和雞肉都是那二郎家裏自將來的 ,只借我店裏坐地喫酒。」武行者心中要喫,那裏聽他分說,一片聲喝道:「放屁! 放屁!」店主人道:「也不曾見你這個出家人恁地蠻法!」武行者喝道:「怎地是老 爺蠻法?我白喫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到不曾見出家人自稱『老爺!』」武行者 聽了,跳起身來,叉開五指,望店主人臉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個踉蹌,直撞過那 邊去。那對席的大漢見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時,打得半邊臉都腫了,半日掙扎不起 。

  那大漢跳起身來,指定武松道:「你這個鳥頭陀好不依本分,卻怎地便動手動腳 !卻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干你甚事!」那大漢怒 道:「我好意勸你,你這鳥頭陀敢把言語傷我!」武行者聽得大怒,便把桌子推開, 走出來,喝道:「你那廝說誰!」那大漢笑道:「你這鳥頭陀要和我廝打,正是來太 歲頭上動土!」便點手叫道:「你這賊行者!出來!和你說話!」武行者喝道:「你 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搶搶到門邊。那大漢便閃出門外去。武行者趕到門外。那 大漢見武松長壯,那裏敢輕敵,便做個門戶等著他。武行者搶入去,接住那漢手,那 大漢卻待用力跌武松,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就手一扯,扯入懷中,只一撥,撥將去 ,恰似放翻小孩子的一般,那裏做得半分手腳。那三四個村漢看了,手顫腳麻,那裏 敢上前來。武行者踏住那大漢,提起拳頭來隻打實落處,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 來,望門外溪裏只一丟。那三四個村漢叫聲苦,不知高低,都下水去,把那大漢救上 溪來,自攙扶著投南去了。這店主人喫了這一掌,打得麻了,動撣不得,自入屋後躲 避去了。

  武行者道:「好呀!你們都去了,老爺喫酒了!」把個碗去白盆內舀那酒來只顧 喫。桌子上那對雞,一盤子肉,都未曾喫動。武行者且不用箸,雙手扯來任意喫,沒 半個時辰,把這酒肉和雞都喫個八分。武行者醉飽了,把直裰袖結在背上,便出店門 ,沿溪而走。卻被那北風捲將起來,武行者捉腳不住,一路上搶將來,離那酒店走不 得四五里路,傍邊土牆裏走出一隻黃狗,看著武松叫。武行者看時,一隻大黃狗趕著 吠。武行者大醉,正要尋事,恨那狗趕著他只管吠,便將左手鞘裏掣一口戒刀來,大 踏步趕。那黃狗遶著溪岸叫。武行者一刀砍將去,卻砍個空,使得力猛,頭重腳輕, 翻筋斗倒撞下溪裏去,卻起不來。黃狗便立定了叫。冬月天道,雖只有一二尺深淺的 水,卻寒冷得當不得,爬將起來,淋淋的一身水。卻見那口戒刀浸在溪裏,亮得耀人 。便再蹲下去撈那刀時,撲地又落下去,再起不來,只在那溪水裏滾。

  岸上側首牆邊轉出一夥人來。當先一個大漢,頭戴氈笠子,身穿鵝黃紵絲衲襖, 手裏拿著一條哨棒,背後十數個人跟著,都拿木鈀白棍。衆人看見狗吠,指道:「這 溪裏的賊行者便是打了小哥哥的!如今小哥哥尋不見,大哥哥卻又引了二三十個莊客 自奔酒店裏捉他去了,他卻來到這裏!」說猶未了,只見遠遠地那個喫打的漢子換了 一身衣服,手裏提著一條朴刀,背後引著三二十個莊客,都拖槍拽棒,跟著那個大漢 ,吹風呼哨,來尋武松;趕到牆邊,見了,指著武松,對那穿鵝黃襖子的大漢道:「 這個賊頭陀正是打兄弟的!」那個大漢道:「且捉這廝去莊裏細細拷打!」那漢喝聲 「下手!」三四十人一發上。可憐武松醉了,掙扎不得,急要爬起來,被衆人一齊下 手,橫拖倒拽。捉上溪來,轉過側首牆邊,一所大莊院,兩下都是高牆粉壁,垂柳喬 松,圍繞著牆院。衆人把武松推搶入去,剝了衣裳,奪了戒刀、包裹,揪過來綁在大 柳樹上,叫:「取一束藤條來細細的打那廝!」

  卻纔打得三五下,只見莊裏走出一個人來問道:「你兄弟兩個又打甚麽人?」只 見這兩個大漢叉手道:「師父聽稟:兄弟今日和鄰莊三四個相識去前面小路店裏喫三 杯酒,叵耐這個賊行者到來尋鬧,把兄弟痛打了一頓,又將來攛在水裏,頭臉都磕破 了,險些凍死,卻得相識救了回來。歸家換了衣服,帶了人再去尋他,那廝把我酒肉 都喫了,卻大醉,倒在門前溪裏,因此,捉拿在這裏細細的拷打。看起這賊頭陀來也 不是出家人,——臉上見刺著兩個『金印,』這賊卻把頭髮披下來遮了。——必是個 避罪在逃的囚徒。問出那廝根原,解送官司理論!」這個喫打傷的大漢道:「問他做 甚麽!這禿賊打得我一身傷損,不著一兩個月將息不起,不如把這禿賊一頓打死了, 一把火燒了他,才與我消得這口恨氣!」說罷,拿起藤條,恰待又打。只見出來的那 人說道:「賢弟,且休打,待我看他一看。這人也像是一個好漢。」此時武行者心中 略有些醒了,理會得,只把眼來閉了,由他打,只不做聲。那個先去背上看了杖瘡便 道:「作怪!這模樣想是決斷不多時的疤痕。」轉過面前,便將手把武松頭髮揪起來 定睛看了,叫道:「這個不是我兄弟武二郎?」武行者方才閃開雙眼,看了那人道: 「你不是我哥哥?」那人喝道:「快與我解下來!這是我的兄弟!」那穿鵝黃襖子的 並喫打的盡皆喫驚;連忙問道:「這個行者如何卻是師父的兄弟?」那人便道:「他 便是我時常和你們說的那景陽岡上打虎的武松。我也不知他如今怎地做了行者。」那 弟兄兩個聽了,慌忙解下武松來,便討幾件乾衣服與他穿了,便扶入草堂裏來。武松 便要下拜。那個人驚喜相半,扶住武松,道:「兄弟酒還未醒,且坐一坐說話。」武 松見了那人,歡喜上來,酒早醒了五分,討些湯水洗漱了,喫些醒酒之物,便來拜了 那人,相敍舊話。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鄆城縣人氏,姓宋,名江,表字公明。

  武行者道:「只想哥哥在柴大官人莊上。卻如何來在這裏?兄弟莫不是和哥哥夢 中相會麽?」宋江道:「我自從和你在柴大官人莊上分別之後,我卻在那裏住得半年 。不知家中如何,恐父親煩惱,先發付兄弟宋清歸去。後卻接得家中書說道:『官司 一事全得朱、雷二都頭氣力,已自家中無事,只要緝捕正身;因此,已動了個海捕文 書各處追獲。』這事已自慢了。卻有這裏孔太公屢次使人去莊上問信,後見宋清回家 ,說道宋江在柴大官人莊上,因此特地使人直來柴大官人莊上取我在這裏。此間便是 白虎山。這莊便是孔太公莊上。恰才和兄弟相打的便是孔太公小兒子;因他性急,好 與人廝鬧,到處叫他做獨火星孔亮。這個穿鵝黃襖子的便是孔太公大兒子,人都叫他 做毛頭星孔明。因他兩個好習槍棒,卻是我點撥他些個,以此叫我做師父。我在此間 住半年了。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風寨走一遭。這兩日方欲起身。我在柴大官人莊上時, 只聽得人傳說兄弟在景陽岡上打了大蟲;又聽知你在陽穀縣做了都頭;又聞鬥殺了西 門慶。向後不知你配到何處去。兄弟如何做了行者?」武松答道:「小弟自從柴大官 人莊上別了哥哥,去到得景陽岡上打了大蟲,送去陽穀縣,知縣就擡舉我做了都頭。 後因嫂嫂不仁,與西門慶通姦,藥死了我先兄武大,被武松把兩個都殺了,自首告到 本縣,轉申東平府。後得陳府尹一力救濟,斷配孟州。」至十字坡,怎生遇見張青、 孫二娘;到孟州;怎地會施恩,怎地打了蔣門神,如何殺了張都監一十五口,又逃在 張青家,母夜叉孫二娘教我做了頭陀行者的緣故;過蜈蚣嶺,試刀殺了王道人;至村 店喫酒,醉打了孔兄:把自家的事從頭備細告訴了宋江一遍。

  孔明孔亮兩個聽了大驚,撲翻身便拜。武松慌忙答禮道:「卻纔甚是衝撞,休怪 ,休怪。」孔明、孔亮道:「我弟兄兩個『有眼不識泰山!』萬望恕罪!」武行者道 :「既然二位相覰武松時,卻是與我烘焙度牒書信並行李衣服;不可失落了那兩口戒 刀,這串數珠。」孔明道:「這個不須足下掛心。小弟已自著人收拾去了,整頓端正 拜還。」武行者拜謝了。宋江請出孔太公,都相見了。孔太公置酒設席管待,不在話 下。

  當晚宋江邀武松同榻,敍說一年有餘的事,宋江心內喜悅。武松次日天明起來, 都洗漱罷,出到中堂,相會喫飯。孔明自在那裏相陪。孔亮捱著疼痛,也來管待。孔 太公便叫殺羊宰豬,安排筵宴。是日,村中有幾家街坊親戚都來謁拜。又有幾個門下 人,亦來拜見。宋江見了大喜。當日筵宴散了,宋江問武松道:「二哥今欲往何處安 身?」武松道:「昨夜已對哥哥說了,菜園子張青寫書與我,著兄弟投二龍山寶珠寺 花和尚魯智深那裏入夥,他也隨後便上山來。」宋江道:「也好。我不瞞你說,我家 近日有書來,說道清風寨知寨小李廣花榮,他知道我殺了閻婆惜,每每寄書來與我, 千萬教我去寨裏住幾時。此間又離清風寨不遠,我這兩日這待要起身去,因見天氣陰 晴不定,未曾起程。早晚要去那裏走一遭,不若和你同往,如何?」武松道:「哥哥 怕不是好情分,帶攜兄弟投那裏去住幾時;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 此發心,只是投二龍山落草避難。亦且我又做了頭陀,難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設 疑,倘或有些決撒了,須連累了哥哥。——便是哥哥與兄弟同死同生,也須累及了花 知寨不好。只是由兄弟投二龍山去了罷。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時卻來 尋訪哥哥未遲。」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歸順朝廷,皇天必佑。若如此行,不敢苦 勸,你只相陪我住幾日了去。」

  自此,兩個在孔太公莊上。一住過了十日之上,宋江與武松要行,孔太公父子那 裏肯放,又留了三五日,宋江堅執要行,孔太公只得安排筵席送行。管待一日了,次 日,將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皂布直裰,並帶來的度牒書信戒箍數珠戒刀金銀之類 交還武松;又各送銀五十兩,權爲路費。宋江推卻不受,孔太公父子只顧將來拴縛在 包裹裏。宋江整頓了衣服器械,武松依前穿了行者的衣裳,帶上鐵戒箍,掛了人頂骨 數珠,跨了兩口戒刀,收拾了包裹,拴在腰裏。宋江提了朴刀,懸口腰刀,帶上氈笠 子,辭別了孔太公。孔明、孔亮叫莊客背了行李,弟兄二人直送了二十餘里路,拜辭 了宋江、武行者兩個。宋江自把包裹背了,說道:「不須莊客遠送我,我自和武兄弟 去。」孔明、孔亮相別,自和莊客歸家,不在話下。

只說宋江和武松兩個在路上行著,於路說些閒話,走到晚,歇了一宵,次日早起 ,打夥又行。兩個喫罷飯,又走了四五十里,卻來到一市鎮上,地名喚做瑞龍鎮,卻 是個三岔路口。宋江借問那裏人道:「小人們欲投二龍山、清風鎮上,不知從那條路 去?」那鎮上人答道:「這兩處不是一條路去了:這裏要投二龍山去,只是投西落路 ;若要投清風鎮去,須用投東落路,過了清風山便是。」宋江聽了備細,便道:「兄 弟我和你今日分手,就這裏喫三杯相別。」武行者道:「我送哥哥一程了卻回來。」 宋江道:「不須如此;自古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兄弟,你只顧自己前程萬 里,早早的到了彼處。入夥之後,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攛掇魯智深投降 了,日後但是去邊上一槍一刀博得個封妻蔭子,久後青史上留得一個好名,也不枉了 爲人一世。我自百無一能,雖有忠心,不能得進步。兄弟,你如此英雄,決定做得大 事業,可以記心。聽愚兄之言,圖個日後相見。」武行者聽了,酒店上歇了數杯,還 了酒錢。二人出得店來,行到市鎮梢頭,三岔路口,武行者下了四拜。宋江灑淚,不 忍分別;又分付武松道:「兄弟,休忘了我的言語:少戒酒性。保重!保重!」武行 者自投西去了。

  看官牢記話頭:武行者自來二龍山投魯智深、楊志入夥了,不在話下。

  且說宋江自別了武松,轉身投東,望清風山路上來,於路只憶武行者;又自行了 幾日,卻早遠遠的望見前面一座高山,生得古怪,樹木稠密,心中歡喜,觀之不足, 貪走了幾程,不曾問得宿頭。看看天色晚了,宋江心內驚慌,肚裏尋思道:「若是夏 月天道,胡亂在林子裏歇一夜;卻旨又是仲冬天氣,風霜正冽,夜間寒冷,難以打熬 。──倘或走出一個毒蟲虎豹來時,如何抵當?卻不害了性命!」只顧望東小路裏撞 將去。約莫走了也是一更時分,心裏越慌,看不見地下,躧了一條絆腳索;樹林裏銅 鈴響,走出十四五個伏路小嘍囉來,發聲喊,把宋江捉翻,一條麻繩索縛了;奪了朴 刀包裹,吹起火把,將宋江解上山來。宋江只得叫苦。卻早押到山寨裏。

  宋江在火光下看時,四下裏都是木柵;當中一座草廳,廳上放著三把虎皮交椅; 後面有百十間草房。小嘍囉把宋江綑做粽子相似,將來綁在將軍柱上。有幾個在廳上 的小嘍囉說道:「大王方纔睡,且不要去報。等大王酒醒寺,卻請起來,剖這牛子心 肝,做醒酒湯,我們大家喫塊新鮮肉!」宋江被綁在將軍柱上,心裏尋思道:「我的 造物直如此偃蹇!只為殺了一個煙花婦人,變出得如此之苦!誰想這把骨頭卻斷送在 這裡!」只見小嘍囉點起燈燭熒煌。宋江已自凍得身體麻木了,動撣不得,只把眼來 四下裏張,低了頭歎氣。

  約有二三更天氣,只見廳背後走出三五個小嘍囉來,叫道:「大王起來了。」便 去把廳上燈燭剔得明亮。宋江偷眼看時,只見那個出來的大王頭上綰著鵝梨角兒,一 條紅絹帕裹著,身上披著一領棗紅紵絲衲襖,便來坐在當中虎皮交椅上。那個好漢祖 貫山東萊州人氏,姓燕,名順,綽號錦毛虎;原是販羊馬客人出身;因為消折本錢, 流落在綠林叢內打劫。那燕順酒醒起來,坐在中間交椅上問道:「孩兒們那裏拿得這 個牛子?」小嘍囉答道:「孩兒們正在後山伏路,只聽得樹林裏銅鈴響。原來這個牛 子獨自個背些包裹,撞了繩索,一交絆翻;因此拿得來獻與大王做醒酒湯。」燕順道 :「正好!快去與我請得二位大王來同喫。」小嘍囉去不多時,只見廳側兩邊走上兩 個好漢來:左邊一個,五短身材,一雙光眼,祖貫兩淮人氏,姓王名英,江湖上叫他 做矮腳虎;原是車家出身;為因半路裏見財起意,就勢劫客人,事發到官,越獄走了 卜清風山,和燕順占住此山,打家劫舍。右邊這個生的白淨面皮,三牙掩口髭鬚,瘦 長膀闊,清秀模樣,也裹著頂絳紅頭巾;休祖貫浙西蘇州人氏,姓鄭,雙名天壽;為 他生得白淨俊俏,人都號他做白面郎君;原是打銀為生,因庥自小好習鎗棒,流落在 江湖上;因來清風山過,撞著王矮虎和他鬥了五六十合,不分勝敗,因上燕順見他好 手段,留在山上坐了第三把交椅。當下三個頭領坐下,王矮虎便道:「孩兒們,快動 手取下這牛子心肝,造三分醒酒酸辣湯來。」只見一個小嘍囉掇一大銅盆水來放在宋 江面前;又一個小嘍囉捲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用一把剜心尖刀。那個掇水的小嘍囉 便把雙手潑起水來澆那宋江心窩裏。原來但凡人心都是熱血裹著,把這冷水潑散了熱 血,取出心肝來時,便脆了好喫。

  那小嘍囉把水直潑到宋江臉,宋江歎口氣道:「可惜宋江死在這裏!」燕順親耳 聽得「宋江」兩字,便喝住小嘍囉,道:「且不要潑水!」燕順問道:「他那廝說甚 麼『宋江?』」小嘍囉答道:「這廝口裏說道:『可惜宋江死在這裏!』」燕順走近 前來又問道:「你是那裏的宋江?」宋江答道:「我是濟州鄆城縣做押司的宋江。」 燕順嚷道:「你莫不是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殺了閻婆惜逃出在江湖上的宋江?」宋江 道:「你怎得知?我正是黑三郎宋江。」燕順喫了一驚,便奪過小嘍囉手內尖刀,把 麻索都割斷了;便把自身上穿的棗紅紵絲衲襖脫下來裹在宋江身上;便抱在中間虎皮 交椅上;便叫王矮虎,鄭天壽快下來。三人納頭便拜。宋江連忙下來答禮,問道:「 三位壯士,何故不殺小人,反行重禮?此意如何?」亦拜在地。那三好漢一齊跪下。 燕順道:「小弟只要把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原來不識好人!一時間見不到處,少問 個緣繇,爭些兒壞了義士!若非天幸使令仁兄自說出大名來,我如何得知仔細!小弟 在江湖上綠林叢中走了十數年,聞得賢兄仗義疏財,濟困扶危的大名,只恨緣分淺薄 ,不能拜識尊顏。今日天使相會,真乃稱心滿意!」宋江答道:「量宋江有何德能, 教足下如此掛心錯愛?」燕順道:「仁兄禮賢下士,結納豪傑,名聞寰海,誰不欽敬 !梁山泊近來如此興旺,四海皆聞,曾有人說道,盡出仁兄之賜。不知仁兄獨自何來 ,今卻到此?」

  宋江把這救晁蓋一節,殺閻婆惜一節,卻投紫進并孔太公許多時,及今次要往清 風寨尋小李廣花榮,──這幾件事一一備細說了。三個頭領大喜,隨即取套衣服與宋 江穿了;一面叫殺羊宰馬,連夜筵席。當晚直喫到五更,叫小嘍囉服侍宋江歇了。次 日辰牌起來,訴說路上許多事務,又說武松如此英雄了得。三個頭領跌腳懊恨道:「 我們無緣!若得他來這裏,十分好卻恨他投那裏去了!」

  話休絮繁。宋江自到清風寨住了五七日,每日好酒好食管,不在話下。

當時臘月初旬,山東人年例,臘日上墳。只見小嘍囉山下報上來說道:「大路上 有一乘轎子,七八個人跟著,挑著兩個盒子,去墳頭化紙。」王矮虎是個好色之徒, 見報了,想此轎子必是個婦人,點起三五十小嘍囉,便要下山,宋江,燕順那裏攔當 得住,綽了鎗刀,敲一棒銅鑼,下山去了。宋江,燕順,鄭天壽三人自在寨中飲酒。 那王矮虎去了約有三兩個時辰,遠探小嘍囉報將來,說道:「王頭領直趕到半路裏, 七八個軍漢都走了,拿得轎子裏抬著的一個婦人。只有一個銀香盒,別無物件財物。 」燕順問道:「那婦人如今抬到那裏?」小嘍囉道:「王頭領已自抬在山後房中去了 。」燕順大笑。宋江道:「原來王英兄弟要貪女色,不是好漢的勾當!」燕順道:「 這佪兄弟諸般都肯向前,只是有這些毛病。」宋江道:「二位和我同去勸他。」燕順 ,鄭天壽便引了宋江,直到後山王矮虎房中,推開房門。只見王矮虎正摟住那婦人求 歡,見了三位入來,慌忙推開那婦人,請三位坐。

  宋江看見那婦人,便問道:「娘子,你是誰家宅眷?這般時節出來閒走,有甚麼 要緊?」那婦人含羞向前,深深地道了三個萬福,便答道:「侍兒是清風寨知寨的渾 家。為因母親棄世,今得小祥,特來墳前化紙,那裏敢無事出來閒走。告大王垂救性 命!」宋江聽罷,喫了一驚,肚裏尋思道:「我正來投奔花知寨。莫不是花榮之妻? …我如何不救?」宋江問道:「你丈夫花知寨如何不同你出來上墳?」那夫人道:「 告大王,侍兒不是花知寨的渾家。」宋江道:「你恰纔說是清風寨知寨的恭人。」那 婦人道:「大王不知,這清風寨如今有兩個知寨,一文,一武。武官便是知寨花榮, 文官便是侍兒的丈夫知寨劉高。」宋江尋思道:「他丈夫既是和花榮同僚,我不救時 ,明日到那裏須不好看。」宋江便對王矮虎說道:「小人有句話說,不知你肯依麼? 」王英道:「哥哥有話但說不妨。」宋江道:「但凡好漢,犯了『溜骨髓』三個字的 ,好生惹人恥笑。我看這娘子說來,是個朝廷命官的恭人。怎生看在下薄面并江湖上 『大義』兩字,放他下山回去,教他夫妻完聚,如何?」王英道:「哥哥聽稟,王英 自來沒個押寨夫人做伴,況兼如今世上都是那大頭巾弄得歹了,哥哥管他則甚?胡亂 容小弟這些個?」宋江便跪一跪,道:「賢弟若要押寨夫人時,日後宋江揀一個停當 好的,在下納財進禮,娶一個服侍賢弟。只是這個娘子是小人友人同僚正官之妻,怎 地做個人情,放了他則個。」燕順,鄭天壽一齊扶住宋江,道:「哥哥,且請起來, 這個容易。」宋江又謝道:「恁地時,重承不阻。」

  燕順見宋江堅意要救這婦人,因此,不顧王矮虎肯與不肯,喝令轎夫抬了去。那 婦人聽了這話,插燭也似拜謝宋江,一口一聲叫道:「謝大王!」宋江道:「恭人, 你休謝我,我不是山寨裏大王,我自是鄆城縣客人。」那婦人拜謝了下山,兩個轎夫 也得了性命,抬著那婦人下山來,飛也似走,只恨爺娘少生了兩隻腳。

  這王矮虎又羞又悶,只不作聲;被宋江拖出前廳勸道:「兄弟,你不要焦躁。宋 江日後好歹要與兄弟完娶一個,教你歡喜便了。小人並不失信。」燕順,鄭天壽都笑 起來。王矮虎一時被宋江以禮義縛了,雖不滿意,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自同宋 江在山寨中喫筵席,不在話下。

  且說清風寨軍人一時間被擄了恭人去,只得回來,到寨裏報知劉知寨,說道:「 恭人被清風山強人擄去了!」劉高聽了大怒,喝罵去的軍人:「不了事!如何撇了恭 人!」大棍打那去的軍漢。眾人分說道:「我們只有五七個,他那裏三四十人,如何 與他敵得?」劉高喝道:「胡說!你們若不去奪得恭人回來時,我都把你們下在牢裏 問罪!」那幾個軍人喫逼不過,沒奈何,只得央浼本寨內軍健七八十人,各執鎗棒, 用意來奪;不想來到半路正撞見兩個轎夫抬得恭人飛也似來了。眾軍漢接見恭人,問 道:「怎地能彀下山?」那婦人道:「那廝捉我到山寨裏,見我說道是劉知寨的夫人 ,嚇得他慌忙拜我,便叫轎夫送我下山來。」眾軍漢道:「恭人,可憐見我們,只對 相公說我們打奪得恭人回來,權救我眾人這頓打!」那婦人道:「我自有道理說便了 。」眾軍漢拜謝了,簇擁著轎子便行。眾人見轎夫走得快,便說道:「你兩個閒常在 鎮上抬轎時,只是鵝行鴨步,如今卻怎地這等走的快?」那兩個轎夫應道:「本是走 不動,卻被背後老大栗暴打將來!」眾人笑道:「你莫不見鬼?背後那得人!」轎夫 方纔敢回頭,看了道:「哎呀!是我走得慌了,腳後跟直打著腦杓子!」眾人都笑, 簇著轎子,回到寨中。劉知寨見了大喜,便問恭人道:「你得誰人救了你回來?」那 婦人道:「便是那廝們擄我去,不從奸騙,正要殺我;見我說是知寨的恭人,不敢下 手,慌忙拜我。卻得這許多人來搶得我回來。」劉高聽了這話,便叫取十瓶酒,一口 豬,賞了七八十人,不在話下。

  且說宋江自救了那婦人下山,又在寨中住了五七日,思量要來投奔花知寨,當時 作別要下山。三個頭領苦留不住,做了送路筵席餞行,各送些金寶與宋江,打縛在包 裹裏。當日宋江早起來洗漱罷,喫了早飯,拴束了行李,作別了三位頭領下山。那三 個好漢將了酒果餚饌直送到山下三十餘里,官道傍邊,把酒分別。三人不捨,叮囑道 :「哥哥去清風寨回來,是必再到山寨相會幾時。」宋江背了包裹,提了朴刀,說道 :「再得相會。」唱個大喏,分手去了。若是說話的同時生,並肩長,攔腰抱住,把 臂拖回,便不使宋江要去投奔花知寨,險些兒死無葬身之地!正是:

    遭逢坎坷皆天數,際會風雲豈偶然?

畢竟宋江來尋花知寨撞著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宋江夜看小鼇山 花榮大鬧清風寨

話說這清風山離青州不遠,只隔得百里來路。這清風寨卻在青州三岔路口,地名 清風鎮。因爲這三岔路上通三處惡山,因此,特設這清風寨在這清風鎮上。那裏也有 三五千人家,卻離這清風山只有一站多路。當日三位頭領自上山去了。只說宋公明獨 自一個,背著些包裏,迤邐來到清風鎮上,便借問花知寨住處。那鎮上人答道:「這 清風寨衙門在鎮市中間。南邊有個小寨,是文官劉知寨住宅;北邊那個小寨正是武官 花知寨住宅。」宋江聽罷,謝了那人,便投北寨來。到得門首,見有幾個把門軍漢, 問了姓名,入去通報。只見寨裏走出那個少年的軍官來,拖住宋江,喝叫軍漢接了包 裏、朴刀、腰刀,扶到正廳上,便請宋江當中涼床上坐了,納頭便拜四拜,起身道: 「自從別了兄長之後,屈指又早五六年矣,常常念想。聽得兄長殺了一個潑煙花,官 司行文書各處追捕。小弟聞得,如坐針氈,連連寫了十數封書,去貴莊問信,不知曾 到也不?今日天賜,幸得哥哥到此,相見一面,大慰平生。」說罷又拜。宋江扶住道 :「賢弟,休只顧講禮。請坐了,聽在下告訴。」花榮斜坐看。宋江把殺閻婆惜一事 和投奔柴大官人並孔太公莊上遇見武松、清風山上被捉遇燕順等事,細細地都說了一 遍。

花榮聽罷,答道:「兄長如此多難,今日幸得仁兄到此。且住數年,卻又理會。 」宋江道:「若非兄弟宋清寄書來孔太公莊上時,在下也特地要來賢弟這裏走一遭。 」花榮便請宋江去後堂裏坐,喚出渾家崔氏來拜伯伯。拜罷,花榮又叫妹子出來拜了 哥哥。便請宋江更換衣裳鞋襪,香湯沐浴,在後堂安排筵席洗塵。當日筵宴上,宋江 把救了劉知寨恭人的事,備細對花榮說了一遍。花榮聽罷,皺了雙眉,說道:「兄長 ,沒來由救那婦人做甚麽?正好教滅這廝的口。」宋江道:「卻又作怪!我聽得說是 清風寨知寨的恭人,因此把做賢弟同僚面上,特地不顧王矮虎相怪,一力要救他下山 。你卻如何恁的說?」花榮道:「兄長不知:不是小弟說口,這清風寨是青州緊要去 處,若還是小弟獨自在這裏守把時,遠近強人怎敢把青州擾得粉碎。近日除將這個窮 酸餓醋來做個正知寨:這廝又是文官,又不識字;自從到任,只把鄉間些少上戶詐騙 ;朝庭法度,無所不壞。小弟是個武官副知寨,每每被這廝嘔氣,恨不得殺了這濫污 賊禽獸。兄長卻如何救了這廝的婦人?打緊這婆娘極不賢,只是調撥他丈夫行不仁的 事,殘害良民,貪圖賄賂。正好叫那賤人受些玷辱。兄長錯救了這等不才的人。」宋 江聽,便勸道:「賢弟差矣!自古道:『冤讎可解不可結。』他和你是同僚官,雖有 些過失,你可隱惡而揚善。賢弟,休如此淺見。」花榮道:「兄長見得極明。來日公 廨內見劉知寨時,與他說過救了他老小之事。」宋江道:「賢弟若如此,也顯你的好 處。」

花榮夫妻幾口兒朝暮臻臻至至獻酒供食,伏侍宋江。當晚安排床帳在後堂軒下請 宋江安歇。次日,又備酒食筵宴款待。話休絮煩。宋江自到花榮寨裏,喫了四五日酒 。花榮手下有幾個梯己人,一日換一個,撥些碎銀子在他身邊,每日教相陪宋江去清 風鎮街上觀看市井喧嘩;村落宮觀寺院,閒走樂情。自那日爲始,這梯己人相陪著閒 走,邀宋江去市井上閒玩。那清風鎮上也有幾座小勾欄並茶坊酒肆,自不必說得。當 日宋江與這梯己人在小勾欄裏閒看了一回,又去近村寺院道家宮觀遊賞一回,請去市 鎮上酒肆中飲酒。臨起身時,那梯己人取銀兩還酒錢。宋江那裏肯要他還錢,卻自取 碎銀還了。宋江歸來又不對花榮說。那個同去的人歡喜,又落得銀子,又得身閒。自 此,每日撥一個相陪,和宋江去閒走。每日又只是宋江使錢。自從到寨裏,無一個不 敬愛他的。宋江在花榮寨裏住了將及一月有餘,看看臘盡春回,又早元宵節近。

  且說這清風寨鎮上居民商量放燈一事,準備慶賞元宵,科斂錢物,去土地大王廟 前紮縛起一座小鼇山,上面結彩懸花,張掛五七百碗花燈。土地大王廟內,逞賽諸般 社火。家家門前紮起燈棚,賽懸燈火。市鎮上,諸行百藝都有。雖然比不得京師,只 此也是人間天上。當下宋江在寨裏和花榮飲酒,正值元宵。是日,晴明得好。花榮到 巳牌前後,上馬去公解內點起數百個軍士,教晚間去市鎮上彈壓;又點差許多軍漢, 分頭去四下裏守把柵門。未牌時分,回寨來邀宋江點心。宋江對花榮說道:「聽聞此 間市鎮上今晚點放花燈,我欲去看看。」花榮答道:「小弟本欲陪侍兄長,奈緣我職 役在身,不能彀閒步同往。今夜兄長自與家間二三人去看燈,早早的便回;小弟在家 專待家宴三杯,以慶佳節。」宋江道:「最好。」

  卻早天色向晚,東邊推出那輪明月。宋江和花榮家親隨梯己人兩三個跟隨著緩步 徐行。到這清風鎮上看燈時,只見家家門前搭起燈棚,懸挂花燈:燈上畫著許多故事 ,也有剪綵飛白牡丹花燈並芙蓉、荷花,異樣燈火。四五個人手挽著,來到大王廟前 ,在鼇山前看了一回,迤邐投南走。不過五七百步,只見前面燈燭熒煌,一夥人圍住 在一個大牆院門首熱鬧。鑼聲響處,衆人喝采。宋江看時,卻是一夥舞「鮑老」的。 宋江矮矬,人背後看不見。那相陪的梯己人卻認得社火隊裏,便教分開衆人,請宋江 看。那跳「鮑老」的,身軀紐得村村勢勢的。宋江看了。呵呵大笑。只見這牆院裏面 卻是劉知寨夫妻兩口兒和幾個婆娘在裏面看。聽得宋江笑聲,那劉知寨的老婆於燈下 卻認得宋江,便指與丈夫道:「兀!那個笑的黑矮漢子,便是前日清風山搶擄下我的 賊頭。」劉知寨聽了,一驚,便喚親隨六七人,叫捉那個笑的黑矮漢子,宋江聽得, 回身便走。走不過十餘家,衆軍漢趕上,把宋江捉住,到寨裏,用四條麻索綁了,押 至廳前。那三個梯己人見捉了宋江,自跑回來報與花榮知道。

  且說劉知寨坐在廳上,叫解過那來。衆人把宋江簇擁在廳前跪下。劉知寨喝道: 「你這廝是清風山打劫強賊,如何敢擅自來看燈!今被擒獲,有何理說?」宋江告道 :「小人自是鄆城縣客人張三,與花知寨是故友,來此間多日了,從不曾在清風山打 劫。」劉知寨老婆卻從屏風背後轉將出來,喝道:「你這廝兀自賴哩!你記得教我叫 你做『大王』時?」宋江告道:「恭人差矣。那時小人不對恭人說來:『小人自是鄆 城縣客人,亦被擄掠在此間,不能彀下山去?』」劉知寨道:「你既是客人被擄劫在 那裏,今日如何能彀下山來,卻到我這裏看燈?」那婦人便說道:「你這廝在山上時 ,大刺刺的坐在中間交椅上,繇我叫大王,那裏睬人!」宋江道:「恭人全不記我一 力救你下山,如何今日倒把我強扭做賊?」那婦人聽了,大怒,指著宋江罵道:「這 等賴皮賴骨,不打如何肯招!」劉知寨道:「說得是。」喝叫取過批頭來打那廝。一 連打了兩料。打得宋江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叫把鐵鎖鎖了,明日合個囚車,把做鄆 城虎張三解上州裏去。

  卻說相陪宋江的梯己人慌忙奔回來報知花榮。花榮聽罷,大驚,連忙寫書一封, 差兩個能乾親隨人去劉知寨處取。親隨人齎了書,急忙到劉知寨門前。把門軍士入去 報覆:「花知寨差人在門前下書。」劉高叫喚至當廳。那親隨人將書呈上。劉高拆開 封皮,讀道:

  「花榮拜上僚兄相公座前:所有薄親劉丈,近日從濟州來,因看燈火,誤犯尊威 ,萬乞情恕放免,自當造謝。草字不恭,煩乞照察不宣。」

  劉高看了,大怒,把書扯的粉碎,大罵道:「花榮這廝無禮!你是朝廷命官,如 何卻與強賊通同,也來瞞我。這賊已招是鄆城縣張三,你卻如何寫濟州劉丈!俺須不 是你侮弄的;你寫他姓劉,是和我同姓,恁的我便放了他!」喝令左右把下書人推將 出去。那親隨人被趕出寨門,急急歸來,稟覆花榮知道,花榮聽了,只叫得「苦了哥 哥!快備我的馬來。」花榮披掛,拴束了弓箭,綽上馬,帶了三五十名軍漢,都拖鎗 拽棒,直奔至劉高寨裏來。把門軍漢見了,那裏敢攔當;見花榮頭勢不好,盡皆喫驚 ,都四散走了。花榮搶到廳前,下了馬,手中拿著鎗。那三五十人都擺在廳前。花榮 口裏叫道:「請劉知寨說話。」劉高聽得,驚得魂飛魄散;懼怕花榮是個武官,那裏 敢出來相見。花榮見劉高不出來,立了一回。喝叫左右去兩邊耳房裏搜人,那三五十 軍漢一齊去搜時,早從廊下耳房裏尋見宋江,被麻索高吊起在梁上,又使鐵索鎖著, 兩腿打得肉綻。幾個軍漢,便把繩索割斷、鐵鎖打開,救出宋江。花榮便叫軍士先送 回家裏去。花榮上了馬,綽在手,口裏發話道:「劉知寨!你便是個正知寨,待怎的 奈何了花榮!誰家沒個親眷!你卻甚麽意思?我的一個表兄,直拿在家裏,強扭做賊 ,好欺負人!明日和你說話。」花榮帶了衆人,自回到寨裏來看視宋江。

  卻說劉知寨見花榮救了人去,急忙點起一二百人,也叫來花榮寨奪人。那一二百 人內,新有兩個教頭。爲首的教頭雖然得了些刀,終不及花榮武藝;不敢不從劉高, 只得引了衆人奔花榮寨裏來。把門軍士入去報知花榮。此時天色未甚明亮,那二百來 人擁在門首,誰敢先入去,都懼怕花榮了得。看看天大明了,卻見兩扇大門不關,只 見花知寨在正廳上坐著,左手拿著弓,右手挽著箭。衆人都擁在門前。花榮豎起弓, 大喝道:「你這軍士們!不知『冤各有頭,債各有主。』劉高差你來,休要替他出色 。你那兩個新參教頭還未見花知寨的武藝。今日先教你衆人看花知寨弓箭,然後你那 廝們,要替劉高出色,不怕的入來。看我先射大門上左邊門神的骨朵頭。」搭上箭, 拽滿弓,只一箭,喝聲:「著!」正射中門神骨朵頭。二百人都一驚。花榮又取第二 枝箭,大叫道:「你們衆人再看:我第二枝箭要射右邊門神的這頭盔上朱纓!」颼的 又一箭,不偏不斜,正中纓頭上。──那兩枝箭卻射定在兩扇門上。花榮再取第三枝 箭,喝道:「你衆人看我第三枝箭,要射你那隊裏,穿白的教頭心窩!」那人叫聲「 哎呀!」便轉身先走。衆人發聲喊,一齊都走了。

  花榮且教閉上寨門,卻來後堂看覰宋江。花榮道:「小弟誤了大哥,受此之苦。 」宋江答道:「我卻不妨。只恐劉高那不肯和你干休。我們也要計較個長便。」花榮 道:「小弟捨著棄了這道官誥,和那廝理會。」宋江道:「不想那婦人將恩作怨,教 丈夫打我這一頓。我本待自說出真名姓來,卻又怕閻婆惜事發;因此只說鄆城客人張 三。叵耐劉高無禮,要把我做鄆城虎張三解上州去,合個囚車盛我。要做清風山賊首 時,頃刻便是一刀一剮!不得賢弟自來搭救,便有銅唇鐵舌,也和他分辯不得。」花 榮道:「小弟尋思,只想他是讀書人,須念同姓之親,因此寫了劉丈;不想他直恁沒 些人情。如今既已救了來家,且卻又理會。」宋江道:「賢弟差矣:既然仗你豪勢, 救了人來,凡事要三思。自古道:『吃飯防噎,行路防跌。』他被你公然奪了人來, 急使人來搶,又被你一嚇,盡都散了;我想他如何肯干罷,必然要和你動文書。今晚 我先走上清風山去躲避,你明日卻好和他白賴,終久只是文武不和相毆的官司。我若 再被他拿出去時,你便和他分說不過。」花榮道:「小弟只是一勇之夫,卻無兄長的 高明遠見。只恐兄長傷重了走不動?」宋江道:「不妨。事急難以擔閣,我自捱到山 下便了。」當日敷貼了膏藥,喫了些酒肉,把包裹都寄在花榮處。黃昏時分,便使兩 個軍漢送出柵外去了。宋江自連夜捱去。不在話下。

  再說劉知寨見軍士一個個都散回寨裏來說道:「花知寨十分英勇了得,誰敢去近 前,當他弓箭!」兩個教頭道:「著他一箭時,射個透明窟窿,卻是都去不得。」劉 高那終是個文官,有些算計。當下尋思起來:「想他這一奪去,必然連夜放他上清風 山去了,明日卻來和我白賴;便爭競到上司,也只是文武不和鬥毆之事。我卻如何奈 何得他?我今夜差二三十軍漢去五里路頭等候。倘若天幸捉著時,將來悄悄的關在家 裏,卻暗地使人連夜去州裏報知軍官下來取,就和花榮一發了,都害了他性命。那時 我獨自霸著這清風寨,省得受那廝們的氣!」當晚點了二十餘人,各執鎗棒,就夜去 了。約莫有二更時候,去的軍漢背剪綁得宋江到來。劉知寨見了大喜道:「不出吾之 所料!且與我囚在後院裏,休教一個人得知!」連夜便寫了一封申狀,差兩個心腹之 人星夜來青州府飛報。次日,花榮只道宋江上清風山去了,坐視在家,心裏只道:「 我且看他怎的!」竟不來睬看。劉高也只做不知。兩下都不說著。

  且說這青州府知府正值升廳公座。那知府覆姓慕容,雙名彥達,是今上徽宗天子 慕容貴妃之兄;倚托妹子的勢,要在青州橫行,殘害良民,欺罔僚友,無所不爲。正 欲回衙早飯,只見左右公人接上劉知寨申狀,飛報賊情公事。知府接來看了劉高的文 書,了一驚,便道:「花榮是個功臣之子,如何結連清風山強賊?這罪犯非小,未審 虛實…」便教喚那本州兵馬都監來到廳上分付他去。原來那個都監姓黃名信。爲他本 身武藝高強,威鎮青州,因此稱他爲「鎮三山」。那青州地面所管下有三座惡山:第 一便是清風山,第二便是二龍山,第三便是桃花山。這三處都是強人草寇出沒的去處 。黃信卻自誇要捉盡三山人馬,因此喚做「鎮三山。」這兵馬都監黃信上廳來領了知 府的言語,出來點起五十個壯健軍漢,披挂了衣甲,馬上擎著那口喪門劍,連夜便下 清風寨來,逕到劉高寨前下馬。劉知寨出來接著,請到後堂,敘禮罷,一面安排酒食 管待,一面犒賞軍士;後面取出宋江來,教黃信看了。黃信道:「這個不必問了。連 夜合個囚車,把這廝盛在裏面!」頭上抹了紅絹,插一個紙旗,上寫著:「清風山賊 首鄆城虎張三」。宋江那裏敢分辯,只得由他們安排。黃信再問劉高道:「你得張三 時,花榮知也不知?」劉高道:「小官夜來二更拿了他,悄悄的藏在家裏,花榮只道 去了,安坐在家。」黃信道:「既是恁的,卻容易。明早安排一付羊酒去大寨裏公廳 上擺著,卻教四下裏埋伏下三五十人預備著。我卻自去花榮家請得他來,只說道:『 慕容知府聽得你文武不和,因此特差我來置酒勸諭。』賺到公廳,只看我擲盞爲號, 就下手拿住了,一同解上州裏去。此計如何?」劉高喝采道:「還是相公高見,此計 卻似『甕中捉鱉,手到拿來!』」

  當夜定了計策。次日天曉,先去大寨左右兩邊帳幕裏,預先埋伏了軍士,廳上虛 設著酒食筵宴。早飯前後,黃信上了馬,只帶三兩個從人,來到花榮寨前。軍人入去 傳報。花榮問道:「來做甚麽?」軍漢答道:「只聽得教報道黃都監特來相探。」花 榮聽罷,便出來迎接。黃信下馬,花榮請至廳上敘禮罷,便問道:「都監相公,有何 公幹到此?」黃信道:「下官蒙知府呼喚,發落道爲是你清風寨內文武官僚不和,未 知爲甚緣由。知府誠恐二位因私讎而誤公事,特差黃某到羊酒,前來與你二位講和。 已安排在大寨公廳上,便請足下上馬同往。」花榮笑道:「花榮如何敢欺罔劉高?他 又是個正知寨。只是他累累要尋花榮的過失。不想驚動知府,有勞都監下臨草寨,花 榮將何以報!」黃信附耳,低言道:「知府只爲足下一人。倘有些刀兵動時,他是文 官,做得何用?你只依著我行。」花榮道:「深謝都監過愛。」黃信便邀花榮同出門 首上馬。花榮道:「且請都監少敘三杯了去。」黃信道:「待說開了,暢飲何妨?」 花榮只得叫備馬。

  當時兩個並馬而行,直來到大寨下了馬。黃信攜著花榮的手,同上公廳來。只見 劉高已自先在公廳上。三個人都相見了。黃信叫取酒來。從人已自先把花榮的馬牽將 出去,閉了寨門。花榮不知是計,只想黃信是一般武官,必無歹意。黃信擎一盞酒來 ,先勸劉高道:「知府爲因聽得你文武二官同僚不和,好生憂心;今日特委黃信到來 與你二公陪話。煩望只以報答朝廷爲重,再後有事,和同商議。」劉高答道:「量劉 高不才,頗識些理法;直教知府恩相如此掛心。我二人也無甚言語爭執,此是外人妄 傳。」黃信大笑道:「妙哉!」劉高飲過酒,黃信又斟第二杯酒來勸花榮道:「雖然 是劉知寨如此說了,想必是閒人妄傳,故是如此。且請飲一杯。」花榮接過酒喫了。 劉高拿副臺盞,斟一盞酒回勸黃信道:「動勞都監相公降臨敝地,滿飲此杯。」

  黃信接過酒來,拿在手裏,把眼四下一看,有十數個軍漢簇上廳來。黃信把酒盞 望地下一擲,只聽得後堂一聲喊起,兩邊帳幕裏走出三五十個壯健軍漢,一發上,把 花榮拿倒在廳前。黃信喝道:「綁了!」花榮一片聲叫道:「我得何罪?」黃信大笑 ,喝道:「你兀自敢叫哩!你結連清風山強賊,一同背反朝廷,當得何罪?我念你往 日面皮,不去驚動拿你家老小!」花榮叫道:「也須有個證見。」黃信道:「還你一 個證見!教你看真贓真賊,我不屈你。--左右!與我推將來!」無移時,一輛囚車 ,一個紙旗兒,一條紅抹額,從外面推將入來。花榮看時,卻是宋江;目睜口呆,面 面廝覰,做聲不得。黃信喝道:「這須不干我事,見有告人劉高在此。」花榮道:「 不妨,不妨!這是我的親眷。他自是鄆城縣人。你要強扭他做賊,到上司自有分辯處 !」黃信道:「你既然如此說時,我只解你上州裏,你自去分辯。」便叫劉知寨點起 一百寨兵防送。花榮便對黃信說道:「都監賺我來,雖然捉了我,便到朝廷,和他還 有分辯。可看我和都監一般武職官面,休去我衣服,容我坐在囚車裏。」黃信道:「 這一件容易,便依著你。就叫劉知寨一同去州裏折辯明白,休要枉害人性命。」當時 黃信與劉高都上了馬,監押著兩輛囚車,並帶三五十軍士,一百寨兵,簇擁著車子, 取路奔青州府來。有分教:火燄堆裏,送數百間屋宇人家;刀斧叢中,殺一二千殘生 性命。正是:

    生事事生君莫怨,害人人害汝休嗔。

畢竟宋江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鎮三山大鬧青州道 霹靂火夜走瓦礫場

話說那黃信上馬,手中橫著這口喪門劍;劉知寨也騎著馬,身上披掛些戎衣,手 中拿一把叉;又一百四五十軍漢寨兵,各執著纓鎗棍棒,腰下都帶短刀利劍;兩下鼓 ,一聲鑼,解宋江和花榮望青州來。衆人都離了清風寨。

行不過三四十里路頭,前面見一座大林子。正來到那山嘴邊前頭,寨兵指道:「 林子裏有人窺望!」都立住了腳。黃信在馬上問道:「爲甚不行?」軍漢答道:「前 面林子裏有人窺看。」黃信喝道:「休睬他,只顧走!」看看漸近林子前,只聽得當 當的二三十面大鑼一齊響起來。那寨兵人等都慌了手腳,只待要走。黃信喝道:「且 住!都與我擺開。」叫道:「劉知寨,你壓著囚車。」劉高在馬上死應不得,只口裏 念道:「救苦救難天尊!哎呀呀!十萬卷經!三十壇醮!救一救!」驚得臉如成精東 瓜,青一回,黃一回。

這黃信是個武官,終有些膽量,便拍馬向前看時,只見林子四邊,齊齊的分過三 五百個小嘍囉來,一個個身長力壯,都是面惡眼凶,頭裹紅巾,身穿衲襖,腰懸利劍 ,手執長鎗,早把一行人圍住。林子中跳出三個好漢來,一個穿青,一個穿綠,一個 穿紅,都戴著一頂銷金萬字頭巾,各跨一口腰刀,又使一把朴刀,當住去路。中間是 錦毛虎燕順,上首是矮腳虎王英,下首是白面郎君鄭天壽。三個好漢大喝道:「來往 的到此當住腳,留下三千兩買路黃金,任從過去!」

黃信在馬上大喝道:「你那廝們不得無禮!鎮三山在此!」三個好漢睜著眼,大 喝道:「你便是『鎮萬山,』也要三千兩買路黃金。沒時不放你過去!」黃信說道: 「我是上司取公事的都監,有甚麽買路錢與你!」那三個好漢笑道:「莫說你是上司 一個都監,便是趙官家駕過,也要三千貫買路錢,若是沒有,且把公事人當在這裏, 待你取錢來贖!」黃信大怒,罵道:「強賊!怎敢如此無禮!」喝叫左右擂鼓鳴鑼。 黃信拍馬舞劍,直奔燕順。三個好漢一齊挺起朴刀來戰黃信。黃信見三個好漢都來併 他,奮力在馬上鬥了十合,怎地當得他三個住。亦且劉高已自抖著,向前不得,見了 這般頭勢,只待要走。黃信怕喫他三個拿了,壞了名聲,只得一騎馬,撲喇喇跑回舊 路。三個頭領挺著朴刀趕將來。黃信那裏顧得衆人,獨自飛馬奔回清風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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