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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Water Margin (水浒传) – Shi Na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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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西門慶巴不到這一日,裹了頂新頭巾,穿了一套整整齊齊衣服,帶了三五兩 碎銀子,逕投這紫石街來;到得茶房門首便咳嗽道:「王乾娘,連日如何不見?」那 婆子瞧科,便應道:「兀!誰叫老娘!」西門慶道:「是我。」那婆子趕出來看了, 笑道:「我只道是誰,卻原來是施主大官人。你來得正好,且請你入去看一看。」把 西門慶袖子一拖拖進房裏,對著那婦人道:「這個便是那施主,——與老身那衣料的 官人。」西門慶見了那婦人,便唱個喏。那婦人慌忙放下生活,還了萬福。王婆卻指 著這婦人對西門慶道:「難得官人與老身緞子,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虧殺這 位娘子出手與老身做成全了。真個是布機也似好針線!又密又好,其實難得!大官人 ,你且看一看。」西門慶把起來看了,喝采,口裏說道:「這位娘子怎地傳得這手好 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婦人笑道:「官人休笑話。」

  西門慶問王婆道:「乾娘,不敢問,這位是誰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 ,你猜。」西門慶道:「小人如何猜得著。」王婆哈哈的笑道:「便是間壁武大郎的 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那婦人臉便紅紅的道:「那日奴家偶然 失手,官人休要記懷。」西門慶道:「說那裏話。」王婆便接口道:「這位大官人一 生和氣,從來不會記恨,極是好人。」西門慶道:「前日小人不認得,原來卻是武大 郎的娘子。小人只認的大郎,一個養家經紀人。且是在街上做買賣,大大小小不曾惡 了一個人,又會賺錢,又且好性格,真個難得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 從嫁得這個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隨。」那婦人應道:「他是無用之人,官人休要 笑話。」西門慶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軟是立身之本,剛強是惹禍之胎。』 似娘子的大郎所爲善良時,『萬丈水無涓滴漏。』」王婆打著攛鼓兒道:「說的是。 」西門慶獎了一回,便坐在婦人對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認的這個官人麽?」那 婦人道:「奴不認的。」婆子道:「這個大官人是這本縣一個財主,知縣相公也和他 來往,叫做西門慶大官人,萬萬貫錢財,開著個生藥鋪在縣前。家裏錢過北斗,米爛 陳倉,赤的是金,白的是銀;圓得是珠,光的是寶。也有犀牛頭上角,亦有大象口中 牙。……」那婆子只顧誇獎西門慶,口裏假嘈。那婦人就低了頭縫針線。西門慶看得 潘金蓮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處。王婆便去點兩盞茶,來遞一盞與西門慶,一盞遞與 這婦人;說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則個。」喫罷茶,便覺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著西 門慶把一隻手在臉上摸。西門慶心裏瞧科,已知有五分了。王婆便道:「大官人不來 時,老身也不敢來宅上相請;一者緣法,二者來得恰好。嘗言道:『一客不煩二主。 』大官人便是出錢的,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煩,難得這位娘子在這 裏,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西門慶道:「小人也見不到,這裏有銀 在此。」便取出來,和帕子遞與王婆。那婦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裏說,又不 動身。王婆將了銀子要去,那婦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門,又道:「有勞娘子相陪大 官人坐一坐。」那婦人道:「乾娘,免了。」卻亦是不動身。也是姻緣,卻都有意了 ;西門慶這廝一雙眼只看著那婦人;這婆娘一雙眼也偷睃西門慶,見了這表人物,心 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著頭自做生活。

  不多時,王婆買了些見成的肥鵝熟肉,細巧果子歸來,盡把盤子盛了,果子菜蔬 盡都裝了,搬來房裏桌子上。那婦人看看,道:「乾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卻不當。 」依舊原不動身。那婆子道:「正是專與娘子澆手,如何卻說這話?」王婆將盤饌都 擺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來斟。這西門慶拿起酒盞來,說道:「娘子,滿飲此杯 。」那婦人笑道:「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老身得知娘子洪飲,且請開懷喫兩 盞兒。」西門慶拿起箸來道:「乾娘,替我勸娘子請些個。」那婆子揀好的遞將過來 與那婦人喫。一連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燙酒來。西門慶道:「不敢動問娘子青春 多少?」那婦人應道:「奴家虛度二十三歲。」西門慶道:「小人癡長五歲。」那婦 人道:「官人將天比地。」王婆走進來道:「好個精細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針線,諸 子百家皆通。」西門慶道:「卻是那裏去討!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 老身說是非,大官人宅裏枉有許多,那裏討一個趕得上這娘子的!」西門慶道:「便 是這等一言難盡;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個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頭娘 子須好。」西門慶道:「休說!若是我先妻在時,卻不怎地家無主,屋倒豎!如今枉 自有三五七口人喫飯,都不管事!」那婦人問道:「官人,恁地時,歿了大娘子得幾 年了?」西門慶道:「說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得小 人;如今不幸,他歿了已得三年,家裏的事都七顛八倒。爲何小人只是走了出來?在 家裏時,便要嘔氣。」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頭娘子也沒有武大 娘子這手針線。」西門慶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沒有此娘子這表人物。」那婆子笑道 :「官人,你養的外宅在東街上,如何不請老身去喫茶?」西門慶道:「便是唱慢曲 兒的張惜惜;我見他是路歧人,不喜歡。」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嬌嬌卻長久。 」西門慶道:「這個人見今取在家裏。若是他似娘子時,自冊正了他多時。」王婆道 :「若有娘子般中得官人意的,來宅上說沒妨事麽?」西門慶道:「我的爹娘俱已歿 了,我自主張,誰敢道個『不』字。」王婆道:「我自說要,急切那裏有中得官人意 的。」西門慶道:「做甚麽了便沒?只恨我夫妻緣分上薄,自不撞著!」

  西門慶和這婆子一遞一句,說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喫酒,卻又沒了。官人 休怪老身差撥,再買一瓶兒酒來喫。如何?」西門慶道:「我手帕裏有五兩來碎銀子 ,一發撒在你處,要喫時只顧取來,多的乾娘便就收了。」那婆子謝了官人,起身睃 這粉頭時,一鍾酒落肚,哄動春心,又自兩個言來語去,都有意了,只低了頭,卻不 起身。那婆子滿臉堆下笑來,說道:「老身去取瓶兒酒來與娘子再喫一杯兒,有勞娘 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裏有酒沒?便再篩兩盞兒和大官人喫,老身直去縣前 那家有好酒買一瓶來,有好歇兒耽閣。」那婦人口裏說道:「不用了。」坐著,卻不 動身。婆子出到房門前,便把索兒縛了房門,卻來當路坐了。

  且說西門慶自在房裏,便斟酒來勸那婦人;卻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雙箸拂落 地下。也是緣法湊巧,那雙箸正落在婦人腳邊。西門慶連忙蹲身下去拾,只見那婦人 尖尖的一雙小腳兒正翹在箸邊。西門慶且不拾箸,便去那婦人繡花鞋兒上捏一把。那 婦人便笑將起來,說道:「官人,休要囉唣!你真個要勾搭我?」西門慶便跪下道: 「只是娘子作成小人!」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當時兩個就王婆房裏,脫衣解 帶,無所不至。

  雲雨纔罷,正欲各整衣襟,只見王婆推開房門入來!怒道:「你兩個做得好事! 」西門慶和那婦人,都喫了一驚。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請你來做衣裳,不 曾叫你來偷漢子!武大得知,須連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婦人扯住 裙兒道:「乾娘饒恕則個!」西門慶道:「乾娘低聲!」王婆笑道:「若要我饒恕你 們,都要依我一件!」那婦人道:「休說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王婆道:「你從 今日爲始,瞞著武大,每日不要失約,負了大官人,我便罷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 對你武大說。」那婦人道:「只依著乾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門大官人,你自不 用老身多說,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許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負心,我也要對武大說 !」西門慶道:「乾娘放心,並不失信。」三人又喫幾杯酒,已是下午的時分。那婦 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廝將歸了,奴自回去。」便踅過後門歸家,先去下了簾子,武 大恰好進門。

  且說王婆看著西門慶道:「好手段麽?」西門慶道:「端的虧了乾娘!我到家便 取一錠銀送來與你;所許之物,豈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節至,專等好消息 ;』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討挽歌郎錢!』」西門慶笑了去,不在話下。

  那婦人自當日爲始,每日踅過王婆家裏來和西門慶做一處,恩情似漆,心意如膠 。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不到半月之間,街坊鄰舍都知道了,只瞞 著武大一個不知。

  斷章句,話分兩頭。且說本縣有個小的,年方十五六歲,本身姓喬,因爲做軍在 鄆州生養的,就取名叫做鄆哥,家中止有一個老爹。那小廝生得乖覺,自來只靠縣前 這許多酒店裏賣些時新果品,時常得西門慶齎發他些盤纏。其日,正尋得一籃兒雪梨 ,提著來繞街尋問西門慶。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說道:「鄆哥,你若要尋他,我教你一 處去尋。」鄆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尋得他見,賺得三五十錢養活老爹也好。」 那多口的道:「西門慶他如今刮上了賣炊餅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 裏坐地,這早晚多定正在那裏。你小孩子家只顧撞入去不妨。」那鄆哥得了這話,謝 了阿叔指教。這小猴子提了籃兒,一直望紫石街走來,逕奔入茶坊裏去,卻好正見王 婆坐在小凳兒上績緒。鄆哥把籃兒放下,看著王婆道:「乾娘,拜揖。」那婆子問道 :「鄆哥,你來這裏做甚麽?」鄆哥道:「要尋大官人賺三五十錢養活老爹。」婆子 道:「甚麽大官人?」鄆哥道:「乾娘情知是那個,便只是他那個。」婆子道:「便 是大官人,也有個姓名。」鄆哥道:「便是兩個字的。」婆子道:「甚麽兩個字的? 」鄆哥道:「乾娘只是要作耍我。我要和西門大官人說句話。」望裏面便走。那婆子 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裏去?人家屋裏,各有內外!」鄆哥道:「我去房裏便 尋出來。」王婆道:「含鳥猢猻!我屋裏那得甚麽『西門大官人!』」鄆哥道:「不 要獨自喫呵!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我有甚麽不理會得!」婆子便罵道:「你那小 猢猻!理會得甚麽!」鄆哥道:「你正是『馬蹄刀木杓裏切菜』,水泄不漏,半點兒 也沒有落地!直要我說出來,只怕賣炊餅的哥哥發作!」那婆子喫他這兩句道著他真 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鳥猢猻!也來老娘屋裏放屁辣臊!」鄆哥道:「我是小猢 猻,你是『馬泊六!』」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個栗暴。鄆哥叫道:「做甚麽便打 我!」婆子罵道:「賊猢猻!高做聲,大耳刮子打你出去!」鄆哥道:「老咬蟲!沒 事得便打我!」這婆子一頭叉,一頭大栗暴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籃兒也丟出去;那 籃雪梨四分五落,滾了開去。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過,一頭罵,一頭哭,一頭走,一 頭街上拾梨兒,指著那王婆茶坊罵道:「老咬蟲!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說與他!— —不做出來不信。」提了籃兒,逕奔去尋這個人。正是從 前做過事,沒興一齊來。直教:

    掀翻狐兔窩中草,驚起鴛鴦沙上眠。

畢竟這鄆哥尋甚麽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王婆計啜西門慶 淫婦藥鴆武大郎

話說當下鄆哥被王婆打了這幾下,心中沒出氣處,提了雪梨籃兒,一逕奔來街上 ,直來尋武大郎。轉了兩條街,只見武大挑著炊餅擔兒,正從那條街上來。鄆哥見了 ,立住了腳,看著武大道:「這幾時不見你,怎麽喫得肥了?」武大歇下擔兒,道: 「我只是這般模樣,有甚麽喫得肥處?」鄆哥道:「我前日要糴些麥稃,一地裏沒糴 處,人都道你屋裏有。」武大道:「我屋裏又不養鵝鴨,那裏有這麥稃?」鄆哥道: 「你說沒麥稃,怎地棧得肥耷耷地,便顛倒提起你來也不妨,煮你在鍋裏也沒氣?」 武大道:「含鳥猢猻,倒罵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漢子,我如何是鴨?」鄆哥道: 「你老婆不偷『漢子』,只偷『子漢』!」武大扯住鄆哥,道:「還我主來!」鄆哥 道:「我笑你只會扯我。卻不咬下他左邊地來!」武大道:「好兄弟,你對我說是兀 誰,我把大個炊餅送你。」鄆哥道:「炊餅不濟事;你只做個小主人,請我喫三杯, 我便說與你。」武大道:「你會喫酒?跟我來。」

武大挑了擔兒,引著鄆哥,到一個小酒店裏歇了擔兒;拿了幾個炊餅,買了些肉 ,討了一鏇酒,請鄆哥喫。那小廝又道:「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幾塊來。」武大道 :「好兄弟,你且說與我則個。」鄆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發喫了,卻說與你。 你卻不要氣苦。我自幫你打捉。」

武大看那猴子喫了酒肉,道:「你如今卻說與我。」鄆哥道:「你要得知,把手 來摸我頭上肐瘩。」武大道:「卻怎地來有這胳答?」鄆哥道:「我對你說:我今日 將這一籃雪梨去尋西門大郎掛一小鈎子,一地裏沒尋處。街上有人說道:『他在王婆 茶房裏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裏行走。』我指望去摸三五十錢使,叵耐那 王婆老豬狗不放我去房裏尋他,大栗暴打我出來。我特地來尋你。我方才把兩句話來 激你,我不激你時,你須不來問我。」

武大道:「真個有這等事?」鄆哥道:「又來了!我道你是這般的鳥人!那廝兩 個落得快活!只等你出來,便在王婆房裏做一處,你兀自問道真個也是假!」武大聽 罷道:「兄弟,我實不瞞你說。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家裏做衣裳,歸來時,便臉紅,我 自也有些疑忌。這話正是了!我如今寄了擔兒,便去捉姦,如何?」鄆哥道:「你老 大一個人,原來沒些見識!那王婆老狗恁麽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須三人也 有個暗號,見你入來拿他,把你老婆藏過了。那西門慶須了得!打你這般二十來個, 若捉他的不著,乾喫他一頓拳頭。他又有錢有勢,反告了一紙狀子,你便用喫他一場 官司,又沒人做主,乾結果了你!」武大道:「兄弟,你都說的是。卻怎地出得這口 氣!」鄆哥道:「我喫那老豬狗打了,也沒出氣處。我教你一著。你今日晚些歸去, 都不要發作;也不可露一些嘴臉,只作每日一般。明朝你便少做些炊餅出來賣,我便 在巷口等你。若是見西門慶入去時,我便來叫你。你便挑著擔兒,只在左近等我。我 便先去惹那老狗。必然來打我,我便將籃兒丟出街來。你便搶來。我便一頭頂住那婆 子。你便只顧奔入房裏去,叫起屈來。——此計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卻是 虧了兄弟!我有數貫錢,與你把去糴米。——明日早早來紫石街巷口等我!」鄆哥得 了數貫錢,幾個炊餅,自去了。

武大還了酒錢,挑了擔兒,去賣了一遭歸去。

  原來這婦人往常時只是罵武大,百般的欺負他;近日來也自知無禮,只得窩伴他 些個。當晚武大挑了擔兒歸家,也只和每日一般,並不說起。那婦人道:「大哥,買 盞酒喫?」武大道:「卻才和一般經紀人買三碗喫了。」那婦人安排晚飯與武大喫了 ,當夜無話。次日飯後,武大只做三兩扇炊餅安在擔兒上。這婦人一心只想著西門慶 ,那裏來理會武大做多做少。當日武大挑了擔兒,自出去做買賣。這婦人巴不能夠他 出去了,便踅過王婆房裏來等西門慶。

  且說武大挑著擔兒,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見鄆哥提著籃兒在那裏張望。武大道: 「如何?」鄆哥道:「早些個。你且去賣一遭了來。他七八分來了,你只在左近處伺 候。」武大飛雲也似去賣了一遭回來。鄆哥道:「你只看我籃兒撇出來,你便奔入去 。」武大自把擔兒寄下,不在話下。

卻說鄆哥提著籃兒走入茶坊裏來,罵道:「老豬狗,你昨日做甚麽便打我!」那 婆子舊性不改,便跳起身來喝道:「你這小猢猻!老娘與你無干,你做甚麽又來罵我 !」鄆哥道:「便罵你這『馬泊六』,做牽頭的老狗,直甚麽屁!」那婆子大怒,揪 住鄆哥便打。鄆哥叫一聲「你打我!」把籃兒丟出當街上來。那婆子卻待揪他,被這 小猴子叫聲「你打我」時,就把王婆腰裏帶個住,看著婆子小肚上只一頭撞將去,爭 些兒跌倒,卻得壁子礙住不倒。那猴子死頂住在壁上。只見武大撩起衣裳,大踏步直 搶入茶坊裏來。那婆子見了是武大來,急待要攔當時,卻被這小猴子死命頂住,那裏 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來也!」那婆娘正在房裏,做手腳不迭,先奔來頂住了門。 這西門慶便鑽入床底下躲去。武大搶到房裏邊,用手推那房門時,那裏推得開,口裏 只叫得「做得好事!」那婦人頂住著門,慌做一團,口裏便說道:「閒常時只如鳥嘴 賣弄殺好拳棒!急上場時便沒些用!見個紙虎也嚇一交!」那婦人這幾句話分明教西 門慶來打武大,奪路了走。西門慶在床底下聽了婦人這幾句言語,提醒他這個念頭, 便鑽出來,拔開門,叫聲「不要打」。武大卻待要揪他,被西門慶早飛起右腳。武大 矮短,正踢中心窩裏,撲地望後便倒了。西門慶見踢倒了武大,打鬧裏一直走了。鄆 哥見不是話頭,撇了王婆撒開。街坊鄰舍都知道西門慶了得,誰敢來多管。王婆當時 就地下扶起武大來,見他口裏吐血,面皮臘查也似黃了,便叫那婦人出來,舀碗水來 ,救得甦醒,兩個上下肩攙著,便從後門扶歸樓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當夜無事。

  次日,西門慶打聽得沒事,依前自來和這婦人做一處,只指望武大自死。武大一 病五日,不能夠起。更兼要湯不見,要水不見;每日叫那婦人不應;又見他濃妝豔抹 了出去,歸來時便面顔紅色,武大幾遍氣得發昏,又沒人來睬著。武大叫老婆來分付 道:「你做的勾當,我親手來捉著你姦,你到挑撥姦夫踢我心頭,至今求生不生,求 死不死,你們卻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們爭不得了!我的兄弟武二,你須得知 他性格;倘或早晚歸來,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憐我,早早服侍我好了,他歸來時,我 都不提;你若不看覰我時,待他歸來,卻和你們說話!」

  這婦人聽了這話,也不回言,卻踅過來,一五一十,都對王婆和西門慶說了。那 西門慶聽了這話,卻似提在冰窟子裏,說道:「苦也!我須知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 ,他是清河縣第一個好漢!我如今卻和你眷戀日久,情孚意合,卻不恁地理會!如今 這等說時,正是怎地好?卻是苦也!」王婆冷笑道:「我倒不曾見你是個把舵的,我 是趁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腳?」西門慶道:「我枉自做了男子漢,到這般去 處卻擺佈不開!你有甚麽主見,遮藏我們則個!」王婆道:「你們卻要長做夫妻,短 做夫妻?」西門慶道:「乾娘,你且說如何是長做夫妻,短做夫妻?」王婆道:「若 是短做夫妻,你們只就今日便分散,等武大將息好了起來,與他陪了話,武二歸來, 都沒言語。待他再差使出去,卻再來相約,這是短做夫妻。你們若要長做夫妻,每日 同一處不擔驚受怕,我卻有一條妙計——只是難教你。」

  西門慶道:「乾娘,周全了我們則個!只要長做夫妻!」王婆道:「這條計用著 件東西,別人家裏都沒,天生天化大官人家裏卻有!」西門慶道:「便是要我的眼睛 也剜來與你。卻是甚麽東西?」王婆道:「如今這搗子病得重,趁他狼狽裏,便好下 手。大官人家裏取些砒霜來,卻教大娘子自去贖一帖心疼的藥來,把這砒霜下在裏面 ,把這矮子結果了,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的,沒了蹤迹,便是武二回來,待敢怎地? 自古道:『嫂叔不通問』;『初嫁從親,再嫁繇身』。阿叔如何管得!暗地裏來往一 年半載,等待夫孝滿日,大官人娶了家去,這個不是長遠夫妻,偕老同歡?——此計 如何?」西門慶道:「乾娘,只怕罪過?——罷!罷!罷!一不做,二不休!」王婆 道:「可知好哩。這是斬草除根,萌芽不發;若是斬草不除根,春來萌芽再發!官人 便去取些砒霜來,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時,卻要重重謝我。」西門慶道:「這 個自然,不消你說。」

  且說西門慶去不多時,真個包了一包砒霜來,把與王婆收了。這婆子卻看著那婦 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藥的法度,如今武大不對你說道,教你看活他?你便把些 小意兒貼戀他。他若問你討藥喫時,便把這砒霜調在心疼藥裏。待他一覺身動,你便 把藥灌將下去,卻便走了起身。他若毒藥轉時,必然腸胃迸斷,大叫一聲,你卻把被 只一蓋,都不要人聽得。預先燒下一鍋湯,煮著一條抹布。他若毒發時,必然七竅內 流血,口唇上有牙齒咬的痕迹。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來,卻將煮的抹布一揩,都沒 了血跡,便入在棺材裏,扛出去燒了,有甚麽鳥事!」那婦人道:「好卻是好,只是 奴手軟了,臨時安排不得屍首。」王婆道:「這個容易。你只敲壁子,我自過來相幫 你。」西門慶道:「你們用心整理,明日五更來討回報。」西門慶說罷,自去了。

  王婆把這砒霜用手捻爲細末,把與那婦人將去藏了。那婦人卻踅將歸來。到樓上 看武大時,一絲沒兩氣,看看待死,那婦人坐在床邊假哭。武大道:「你做甚麽來哭 ?」那婦人拭著眼淚,說道:「我的一時間不是了,喫那廝局騙了,誰想卻踢了你! 我問得一處好藥,我要去贖來醫你,又怕你疑忌了,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得 我活,無事了,一筆都勾,並不記懷,武二家來亦不提起。快去贖藥來救我則個!」 那婦人拿了些銅錢,逕來王婆家裏坐地,卻教王婆去贖了藥來,把到樓上,教武大看 了,說道:「這帖心疼藥,太醫教你半夜裏喫。喫了倒頭把一兩床被發些汗,明日便 起得來。」武大道:「卻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個,半夜裏調來我喫。」那 婦人道:「你自放心睡,我自服侍你。」

  看看天色黑了,那婦人在房裏點上碗燈;下面先燒了一大鍋湯,拿了一片抹布煮 在湯裏。聽那更鼓時,卻好正打三更。那婦人先把毒藥傾在盞子裏,卻舀一碗白湯, 把到樓上,叫聲「大哥,藥在那裏?」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頭邊。你快調來與 我喫。」那婦人揭起席子,將那藥抖在盞子裏;把那藥貼安了,將白湯沖在盞內;把 頭上銀牌兒只一攪,調得勻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藥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 :「大嫂,這藥好難喫!」那婦人道:「只要他醫治得病,管甚麽難喫。」武大再呷 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只一灌,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那婦人便放倒武大,慌忙 跳下床來。武大哎了一聲,說道:「大嫂,喫下這藥去,肚裏倒疼起來!苦呀!苦呀 !倒當不得了!」這婦人便去腳後扯過兩床被來沒頭沒臉只顧蓋。武大叫道:「我也

氣悶!」那婦人道:「太醫分付,教我與你發些汗,便好得快。」武大再要說時,這 婦人怕他掙扎,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地按住被角,那裏肯放些鬆寬。 那武大哎了兩聲,喘息了一回,腸胃迸斷,嗚呼哀哉,身體動不得了!

  那婦人揭起被來,見了武大咬牙切齒,七竅流血,怕將起來,只得跳下床來,敲 那壁子。王婆聽得,走過後門頭咳嗽。那婦人便下樓來開了後門。王婆問道:「了也 未?」那婦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腳軟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麽難 處,我幫你便了。」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舀了一桶湯,把抹布撇在裏面,掇上樓來 ;捲過了被,先把武大嘴邊唇上都抹了,卻把七竅淤血痕迹拭淨,便把衣裳蓋在屍上 。兩個從樓上一步一掇扛將下來就樓下尋扇舊門停了;與他梳了頭,戴上巾幘,穿了 衣裳,取雙鞋襪與他穿了;將片白絹蓋了臉,揀床乾淨被蓋在死屍身上,卻上樓來收 拾得乾淨了。王婆自轉將歸去了。那婆娘便號號地假哭起養家人來。看官聽說,原來 但凡世上婦人哭有三樣: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號。當下 那婦人乾號了一歇,卻早五更。

  天色未曉,西門慶奔來討信。王婆說了備細。西門慶取銀子把與王婆,教買棺材 津送,就叫那婦人商議。這婆娘過來和西門慶說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著 你做主!」西門慶道:「這個何須得你說。」王婆道:「只有一件事最要緊。地方上 團頭何九叔,他是個精細的人,只怕他看出破綻不肯殮。」西門慶道:「這個不妨。 我自分付他便了。他不肯違我的言語。」王婆道:「大官人便用去分付他,不可遲誤 。」西門慶去了。

  到天大明,王婆買了棺材,又買些香燭紙錢之類,歸來與那婦人做羹飯,點起一 盞隨身燈,鄰舍坊廂都來弔問。那婦人虛掩著粉臉假哭。衆街坊問道:「大郎因甚病 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病症,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夠好,不幸昨 夜三更死了!」又哽哽咽咽假哭起來。衆鄰舍明知道此人死得不明,不敢死問他,只 自人情勸道:「死是死了,活的自要過,娘子省煩惱。」那婦人只得假意兒謝了。衆 人各自散了。

  王婆取了棺材,去請團頭何九叔。但是入殮的都買了,並家裏一應物件也都買了 ,就叫兩個和尚晚些伴靈。多樣時,何九叔先撥幾個火家來整頓。

  且說何九叔到巳牌時分慢慢地走出來,到紫石街巷口,迎見西門慶叫道:「九叔 ,何往?」何九叔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殮這賣炊餅武大郎屍首。」西門慶道:「借 一步說話則個。」何九叔跟著西門慶,來到轉角一個小酒店裏,坐下在閣兒內。西門 慶道:「何九叔,請上坐。」何九叔道:「小人是何等之人,對官人一處坐地。」西 門慶道:「九叔何故見外?且請坐。」二人坐定,叫取瓶好酒來。小二一面鋪下菜蔬 果品按酒之類,即便篩酒。何九叔心中疑忌,想道:「這人從來不曾和我喫酒,今日 這杯酒必有蹺蹊。……」兩個喫了半個時辰,只見西門慶去袖子裏摸出一錠十兩銀子 放在桌上,說道:「九叔,休嫌輕微,明日別有酬謝。」何九叔叉手道:「小人無半 點效力之處,如何敢受大官人見賜銀兩?——大官人便有使令小人處,也不敢受。」 西門慶道:「九叔休要見外,請收過了卻說。」何九叔道:「大官人但說不妨,小人 依聽。」西門慶道:「別無甚事,少刻他家也有些辛苦錢。只是如今殮武大的屍首, 凡百事周全,一床錦被遮蓋則個,別無多言。」何九叔道:「是這些小事?有甚利害 ,如何敢受銀兩。」西門慶道:「九叔不收時便是推卻。」那何九叔自來懼怕西門慶 是個刁徒,把持官府的人,只得受了。兩個又喫了幾杯,西門慶叫酒保來記了帳,明 日鋪裏支錢。兩個下樓,一同出了店門。西門慶道:「九叔記心,不可泄漏,改日別 有報效。」分付罷,一直去了。

  何九叔心中疑忌,肚裏尋思道:「這件事卻又作怪!我自去殮武大郎屍首,他卻 怎地與我許多銀子?……這件事必定有蹺蹊!……」來到武大門前,只見那幾個火家 在門首伺候。何九叔問道:「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答道:「他家說害心疼病死 了。」何九叔揭起簾子入來。王婆接著道:「久等阿叔多時了。」何九叔應道:「便 是有些小事絆住了腳,來遲了一步。」只見武大老婆穿著些素淡衣裳從裏面假哭出來 。何九叔道:「娘子省煩惱。——可傷大郎歸天去了!」那婦人虛掩著淚眼道:「說 不可盡!不想拙夫心疼症候,幾日兒便休了!撇得奴好苦!」何九叔上上下下看了那 婆娘的模樣,口裏自暗暗地道:「我從來只聽的說武大娘子,不曾認得他,原來武大 卻討著這個老婆。西門慶這十兩銀子有些來歷。」何九叔看著武大屍首,揭起千秋幡 ,扯開白絹,用五輪八寶犯著兩點神水眼,定睛看時,何九叔大叫一聲,望後便倒, 口裏噴出血來,但見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黃,眼無光。正是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 三更油盡燈。畢竟何九叔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偷骨殖何九送喪 供人頭武二設祭

話說當時何九叔跌倒在地下,衆火家扶住。王婆便道:「這是中了惡,快將水來 !」噴了兩口,何九叔漸漸地動轉,有些蘇醒。王婆道:「且扶九叔回家去卻理會。 」兩個火家又尋扇舊門,一逕擡何九叔到家裏,大小接著,就在床上睡了。老婆哭道 :「笑欣欣出去,卻怎地這般歸來,閑常曾不知中惡!」坐在床邊啼哭。何九叔覰得 火家都不在面前,踢那老婆道:「你不要煩惱,我自沒事。卻才去武大家入殮,到得 他巷口,迎見縣前開藥鋪的西門慶請我去喫了一席酒,把十兩銀子與我,說道:『所 殮的屍首,凡事遮蓋則個。』我到武大家,見他的老婆是個不良的人,我心裏有八九 分疑忌;到那裏揭起千秋幡看時,見武大面皮紫黑,七竅內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齒 痕,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聲張起來,卻怕他沒人作主,惡了西門慶,卻不是去撩蜂 剔蠍?待要胡盧提入了棺殮了,武大有個兄弟,便是前日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他 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歸來,此事必然要發。」

老婆便道:「我也聽得前日有人說道:『後巷住的喬老兒子鄆哥去紫石街幫武大 捉姦,鬧了茶坊。』正是這件事了。你卻慢慢的訪問他。如今這事有甚難處。只使火 家自去殮了,就問他幾時出喪。若是停喪在家,待武二歸來出殯,這個便沒甚麽皂絲 麻線。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便要出去燒化時,必有蹺蹊。你到臨時,只 做去送喪,張人錯眼,拿了兩塊骨頭,和這十兩銀子收著,便是個老大證見。他若回 來不問時,便罷。卻不留了西門慶面皮,做一碗飯卻不好?」何九叔道:「家有賢妻 ,見得極明!」隨即叫火家吩咐:「我中了惡,去不得;你們便自去殮了。就問他幾 時出喪,快來回報。得的錢帛,你們分了,都要停當。若與我錢帛,不可要。」火家 聽了,自來武大家入殮。停喪安靈已罷,回報何九叔道:「他家大娘子說道:『只三 日便出殯,去城外燒化。』」火家各自分錢散了。何九叔對老婆道:「你說這話正是 了;我至期只去偷骨殖便了。」

且說王婆一力攛掇那婆娘當夜伴靈。第二日,請四僧念些經文。第三日早,衆火 家自來扛擡棺材,也有幾家鄰舍街坊相送。那婦人帶上孝,一路上假哭養家人。來到 城外化人場上,便叫舉火燒化。只見何九叔手裏提著一陌紙錢來到場裏。王婆和那婦 人接見,道:「九叔,且喜得貴體沒事了。」何九叔道:「小人前日買了大郎一扇籠

子母炊餅,不曾還得錢,特地把這陌紙來燒與大郎。」王婆道:「九叔如此志誠!」 何九叔把紙錢燒了,就攛掇燒化棺材。王婆和那婦人謝道:「難得何九叔攛掇,回家 一發相謝。」何九叔道:「小人到處只是出熱。娘子和乾娘自穩便,齋堂裏去相待衆 鄰舍街坊。小人自替你炤顧。」使轉了這婦人和那婆子,把火夾去,揀兩塊骨頭拿去 撒骨池內只一浸,看那骨頭酥黑。何九叔收藏了,也來齋堂裏和哄了一回。棺木過了 ,殺火收拾骨殖撒在池子裏。衆鄰舍各自分散。那何九叔將骨頭歸到家中,把幅紙都 寫了年月日期,送喪的人名字,和這銀子一處包了,做一個布袋兒盛著,放在房裏。

  再說那婦人歸到家中,去槅子前面設個靈牌,上寫「亡夫武大郎之位」;靈床子 前點一盞琉璃燈,裏面貼些經幡錢垛金銀錠采繪之屬;每日卻自和西門慶在樓上任意 取樂,卻不比先前在王婆房裏只是偷雞盜狗之歡,如今家中又沒人礙眼,任意停眠整 宿。這條街上遠近人家無有一人不知此事;卻都懼怕西門慶那廝是個刁徒潑皮,誰肯 來多管。

  嘗言道:「樂極生悲,否極泰來。」光陰迅速,前後又早四十餘日。卻說武松自 從領了知縣言語監送車仗到東京親戚處投下了來書,交割了箱籠,街上閑了幾日,討 了回書,領一行人取路回陽穀縣來。前後往回恰好過了兩個月。去時殘冬天氣,回來 三月初頭。於路上只覺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趕回要見哥哥,且先去縣裏交納了回書 。知縣見了大喜,看罷回書,已知金銀寶物交得明白,賞了武松一錠大銀,酒食管待 ,不必用說。武松回到下處房裏,換了衣服鞋襪,戴上個新頭巾,鎖上了房門,一逕 投紫石街來。兩邊衆鄰舍看見武松回了,都喫一驚。大家捏兩把汗,暗暗的說道:「 這番蕭牆禍起了!這個太歲歸來,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來!」

  且說武松到門前揭起簾子,探身入來,見了靈床子,又寫「亡夫武大郎之位」七 個字,呆了;睜開雙眼道:「莫不是我眼花了?」叫聲「嫂嫂,武二歸了。」那西門 慶正和這婆娘在樓上取樂,聽得武松叫一聲,驚的屁滾尿流,一直奔後門,從王婆家 走了。那婦人應道:「叔叔少坐,奴便來也。」原來這婆娘自從藥死了武大,那裏肯 帶孝,每日只是濃妝豔抹和西門慶做一處取樂;聽得武松叫聲「武二歸來了」,慌忙 去面盆裏洗落了脂粉,拔去了首飾釵環,蓬鬆挽了個髯註:上髟下角。兒,脫去了紅 裙繡襖,旋穿上孝裙孝衫,方從樓上哽哽咽咽假哭下來。

  武松道:「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幾時死了?得甚麽症候?喫誰的藥?」那 婦人一頭哭,一頭說道:「你哥哥自從你轉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來;病了 八九日,求神問卜,甚麽藥不喫過,醫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隔壁王婆聽得 ,生怕決撒,即便走過來幫他支吾。武松又道:「我的哥哥從來不曾有這般病,如何 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頭,卻怎地這般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暫時禍福。 』誰保得長沒事?」那婦人道:「虧殺了這個乾娘。我又是個沒腳蟹,不是這個乾娘 ,鄰舍家誰肯來幫我!」武松道:「如今埋在那裏?」婦人道:「我又獨自一個,那 裏去尋墳地,沒奈何,留了三日,把出去燒化了。」武松道:「哥哥死得幾日了?」 婦人道:「再兩日,便是斷七。」

  武松沈吟了半晌,便出門去,逕投縣裏來,開了鎖,去房裏換了一身素白衣服, 便叫士兵打了一條麻縧系在腰裏;身邊藏了把尖長柄短、背厚刀薄的解腕刀,取了些 銀兩在身邊;叫一個士兵鎖上了房門,去縣前買了些米麵椒料等物,香燭冥紙。就晚 到家敲門。那婦人開了門,武松叫士兵去安排羹飯。武松就靈床子前點起燈燭,鋪設 酒肴。到兩個更次,安排得端正,武松撲翻身便拜,道:「哥哥陰魂不遠!你在世時 軟弱,今日死後,不見分明!你若是負屈銜冤,被人害了,托夢與我,兄弟替你做主 報仇!」把酒澆奠了,燒化冥用紙錢,便放聲大哭,哭得那兩邊鄰舍無不悽惶。那婦 人也在裏面假哭。武松哭罷,將羹飯酒肴和士兵喫了,討兩條席子叫士兵中門傍邊睡 。武松把條席子就靈床前睡。那婦人自上樓去下了樓門自睡。約莫將近三更時候,武 松翻來覆去睡不著;看那士兵時,齁齁的卻似死人一般挺著。武松爬將起來,看那靈 床子前玻璃燈半明半滅;側耳聽那更鼓時,正打三更三點。武松歎了一口氣,坐在席 子上自言自語,口裏說道:「我哥哥生時懦弱,死了卻有甚分明!」說猶未了,只見 靈床子下卷起一陣冷氣來,盤旋昏暗,燈都遮黑了,壁上紙錢亂飛。那陣冷氣逼得武 松毛髮皆豎,定睛看時,只見個人從靈床底下鑽將出來,叫聲「兄弟!我死得好苦! 」武松聽不仔細,卻待向前來再看時,並沒有冷氣,亦不見人;自家便一交顛翻在席 子上坐地,尋思是夢非夢,回頭看那士兵時正睡著。武松想道:「哥哥這一死必然不 明!……卻才正要報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氣沖散了他的魂魄!……」放在心裏不題, 等天明卻又理會。

  天色漸白了,士兵起來燒湯。武松洗漱了。那婦人也下樓來,看著武松道:「叔 叔,夜來煩惱?」武松道:「嫂嫂,我哥哥端的甚麽病死了?」那婦人道:「叔叔, 卻怎地忘了?夜來已對叔叔說了,害心疼病死了。」武松道:「卻贖誰的藥喫?」那 婦人道:「見有藥帖在這裏。」武松道:「卻是誰買棺材?」那婦人道:「央及隔壁 王乾娘去買。」武松道:「誰來扛擡出去?」那婦人道:「是本處團頭何九叔。儘是

他維持出去。」武松道:「原來恁地。且去縣裏畫卯卻來。」便起身帶了士兵,走到 紫石街巷口,問士兵道:「你認得團頭何九叔麽?」士兵道:「都頭恁地忘了?前項 他也曾來與都頭作慶。他家只在獅子街巷內住。」武松道:「你引我去。」士兵引武 松到何九叔門前,武松道:「你自先去。」士兵去了。武松卻推開門來,叫聲「何九 叔在家麽?」這何九叔卻才起來,聽得是武松歸了,嚇得手忙腳亂,頭巾也戴不叠, 急急取了銀子和骨殖藏在身邊,便出來迎接道:「都頭幾時回來?」武松道:「昨日 方回。到這裏有句閒話說則個,請那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頭,且 請拜茶。」武松道:「不必,免賜。」

  兩個一同出到巷口酒店裏坐下,叫量酒人打兩角酒來。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 曾與都頭接風,何故反擾?」武松道:「且坐。」何九叔心裏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 面篩酒。武松更不開口,且只顧喫酒。何九叔見他不做聲,倒捏兩把汗,卻把些話來 撩他。武松也不開言,並不把話來提起。酒已數杯,只見武松揭起衣裳,颼的掣出把 尖刀來插在桌子上。量酒的驚得呆了,那裏肯近前。看何九叔面色青黃,不敢吐氣。 武松揭起雙袖,握著尖刀,指何九叔道:「小子粗疏,還曉得『冤各有頭,債各有主 』!你休驚怕,只要實說!——對我一一說知哥哥死的緣故便不干涉你!我若傷了你 ,不是好漢!倘若有半句兒差,我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個透明的窟籠!閒言 不道,你只直說我哥哥死的屍首是怎地模樣!」武松說罷,一雙手按住肐膝,兩隻眼 睜得圓彪彪地,看著何九叔。

  何九叔便去袖子裏取出一個袋兒,放在桌子上,道:「都頭息怒。這個袋兒便是 一個大證見。」武松用手打開,看那袋兒裏時,兩塊酥黑骨頭,一錠十兩銀子;便問 道:「怎地見得是老大證見?」何九叔道:「小人並然不知前後因地。忽於正月二十 二日,在家,只見茶坊的王婆來呼喚小人殮武大郎屍首。至日,行到紫石街巷口,迎 見縣前開生藥鋪的西門慶大郎,攔住邀小人同去酒店裏喫了一瓶酒。西門慶取出這十 兩銀子付與小人,分付道:『所殮的屍首,凡百事遮蓋。』小人從來得知道那人是個 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喫了酒食,收了這銀子,小人去到大郎家裏,揭起千秋幡,只 見七竅內有瘀血,唇口上有齒痕,系是生前中毒的屍首。小人本待要聲張起來,只是 又沒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因此,小人不敢聲張,自咬破舌尖,只 做中了惡,扶歸家來了,只是火家自去殮了屍首,不曾接受一文。第三日,聽得扛出 去燒化,小人買了一陌紙去山頭假做人情;使轉了王婆並令嫂,暗拾了這兩塊骨頭, 包在家裏。——這骨殖酥黑,係是毒藥身死的證見。這張紙上寫著年月日時並送喪人 的姓名,便是小人口詞了。都頭詳察。」武松道:「姦夫還是何人?」何九叔道:「 卻不知是誰。小人閑聽得說來,有個賣梨兒的鄆哥,那小廝曾和大郎去茶坊裏捉姦。 這條街上,誰人不知。都頭要知備細,可問鄆哥。」武松道:「是。既然有這個人時 ,一同去走一遭。」

  武松收了刀,藏了骨頭銀子,算還酒錢,便同何九叔望鄆哥家裏來。卻好走到他 門前,只見那小猴子挽著個柳籠栲栳在手裏,糴米歸來。何九叔叫道:「鄆哥,你認 得這位都頭麽?」鄆哥道:「解大蟲來時,我便認得了!你兩個尋我做甚麽?」鄆哥 那小廝也瞧了八分,便說道:「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歲沒人養贍,我卻難相伴你 們喫官司耍。」武松道:「好兄弟。」——便去身邊取五兩來銀子。——「你把去與 老爹做盤纏,跟我來說話。」鄆哥自心裏想道:「這五兩銀子如何不盤纏得三五個月 ?便陪侍他喫官司也不妨!」將銀子和米把與老兒,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個飯店樓上 來。武松叫過賣造三分飯來,對鄆哥道:「兄弟,你雖年紀幼小,倒有養家孝順之心 。卻纔與你這些銀子,且做盤纏。我有用著你處,事務了畢時,我再與你十四五兩銀 子做本錢。你可備細說與我:你恁地和我哥哥去茶坊裏捉姦?」

  鄆哥道:「我說與你,你卻不要氣苦。我從今年正月十三日提得一籃兒雪梨要去 尋西門慶大郎挂一鈎子,一地裏沒尋他處。問人時,說道:『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裏 ,和賣炊餅的武大老婆做一處;如今刮上了他,每日只在那裏。』我聽得了這話,一 逕奔去尋他,叵耐王婆老豬狗攔住,不放我入房裏去。喫我把話來侵他底子,那豬狗 便打我一頓栗暴,直叉我出來,將我梨兒都傾在街上。我氣苦了,去尋你大郎,說與 他備細,他便要去捉姦。我道:『你不濟事,西門慶那廝

手腳了得!你若捉他不著,反喫他告了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約在巷口取齊,你便少做 些炊餅出來。我若張見西門慶入茶坊裏去時,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擔兒等著。只看我 丟出籃兒來,你便搶入來捉姦。』我這日又提了一籃梨兒,逕去茶坊裏,被我罵那老 豬狗,那婆子便來打我,喫我先把籃兒撇出街上,一頭頂住那老狗在壁上。武大郎卻 搶入去時,婆子要去攔截,卻被我頂住了,只叫得『武大來也!』原來倒喫他兩個頂 住了門。大郎只在房門外聲張,卻不提防西門慶那廝開了房門,奔出來,把大郎一腳 踢倒了。我見那婦人隨後便出來,扶大郎不動,我慌忙也自走了。過得五七日,說大 郎死了。我卻不知怎地死了。」武松問道:「你這話是實了?你卻不要說謊。」鄆哥 道:「便到官府,我也只是這般說!」武松道:「說得是,兄弟。」便討飯來喫了, 還了飯錢。三個人下樓來。何九叔道:「小人告退。」武松道:「且隨我來,正要你 們與我證一證。」把兩個一直帶到縣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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