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林沖殺了王倫,手拿尖刀,指著眾人,說道:「我林沖雖係禁軍,遭配到此 ,今日為眾豪傑至此相聚,爭奈王倫心胸狹隘,嫉賢妒能,推故不納,因此火併了這 廝,非林沖要圖此位。據著我胸襟膽氣,焉敢拒敵官軍,他日剪除君側元兇首惡?今 有晁兄仗義疏財,智勇足備;方今天下人,聞其名無有不伏。我今日以義氣爲重,立 他爲山寨之主,好麽?」眾人道:「頭領言之極當。」晁蓋道:「不可。自古『強賓 不壓主。』晁蓋強殺,只是個遠來新到的人,安敢便來占上。」林沖把手向前,將晁 蓋推在交椅上,叫道:「今日事已到頭,不必推卻;若有不從,即以王倫爲例!」再 三再四,扶晁蓋坐了。林沖喝叫眾人就於亭前參拜了,一面使小嘍囉去大寨擺下筵席 ;一面叫人抬過了王倫屍首;一面又著人去山前山後喚眾多小頭目都來大寨裏聚義。
林沖等一行人請晁蓋上了轎馬,都投大寨裏來。到得聚義廳前,下了馬,都上廳 來。眾人扶晁天王去正中第一位交椅上坐定,中間焚起一爐香來。林沖向前道:「小 可林沖只是個麤匹夫,不過只會些鎗棒而已;無學無才,無智無術。今日山寨幸得眾 豪傑相聚,大義即明,非比往日苟且。學究先生在此,便請做軍師,執掌兵權,調用 將校。須坐第二位。」吳用答道:「吳某村中學究,胸次未見經綸濟世之才;雖曾讀 些孫吳兵法,未曾有半粒微功。豈可占上!」林沖道:「事已到頭,不必謙讓。」吳 用只得坐了第二位。林沖道:「公孫先名請坐第三位。」晁蓋道:「卻使不得。若是 這等推讓之時,晁蓋必須退位。」林沖道:「晁兄差矣;公孫先生名聞江湖,善能用 兵,有鬼神不測之機,呼風喚雨之法,那個及得!」公孫勝道:「雖有些小之法,亦 無濟世之才,如何敢占上,還是頭領坐了。」林沖道:「只今番克敵制勝,便見得先 生妙法。正是鼎分三足,缺一不可。先生不必推卻。」公孫勝只得坐了第三位。林沖 要再讓時,晁蓋,吳用,公孫勝,都不肯。三人俱道:「適蒙頭領所說,鼎分三足, 以此不敢違命。我三人占上,頭領要再讓人時,晁蓋等只得告退。」三人扶住,林沖 只得坐了第四位。晁蓋道:「今番須請宋,杜二頭領來坐。」杜遷,宋萬,那裏肯坐 ,苦苦地請劉唐坐了第五位;阮小二坐了第六位;阮小五坐了第七位;阮小七坐了第 八位;杜遷坐了第九位;宋萬坐了第十位;朱貴坐了第了十一位。梁山泊自此是十一 位好漢坐定。山前山後共有七八百人都來參拜了,分立在兩下。
晁蓋道:「你等眾人在此,今日林教頭扶我做山寨之主,吳學究做軍師,公孫先 生同掌兵權。林教頭等共管山寨。汝等眾人各依舊職管領山前山後事務,守備寨柵灘 頭,休教有失。各人務要竭力同心,共聚大義。」再教收拾兩邊房屋安頓了兩家老小 ;便教取出打劫得的生辰綱──金珠寶貝──并自家莊上過活的金銀財帛,就當廳賞 賜眾小頭目並眾多小嘍囉。當下椎牛宰馬,祭祀天地神明,慶賀重新聚義。眾頭領飲 酒至半夜方散。次日,又辦筵宴慶會。一連吃了數日筵席。晁蓋與吳用等眾頭領計議 :整點倉廒,一;修理寨柵,二;打造軍器──槍刀弓箭,衣甲頭盔──準備迎敵官 軍,三;安排大小船隻,教演人兵水手上船廝殺,好做提備,不在話下。
一日,林沖見晁蓋作事寬洪,疏財仗義,安頓各家老小在山,驀然思念妻子在京 師,存亡未保;遂將心腹備細訴與晁蓋道:「小人自後上山之後,欲要搬取妻子上山 來,因見王倫心術不定,難以過活。一向蹉跎過了,流落東京,不知死活。」晁蓋道 :「賢弟既有寶眷在京,如何不去取來完聚。你快寫信,便教人下山去,星夜取上山 來,多少是好。」林沖當下寫了一封書,叫兩個自身邊心腹小嘍囉下山去了。不過兩 個月,小嘍囉還寨說道:「直至東京城內殿帥府前,尋到張教頭家,聞說娘子被高太 尉威逼親事,自縊身死,以故半載。張教頭亦爲憂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止剩得女 使錦兒,已招贅丈夫在家過活。訪問鄰里,亦是如此說。打聽得真實,回來報與頭領 。」林沖見說了,潸然淚下;自此,杜絕了心中掛念。晁蓋等見說,悵然嗟歎,山寨 中自此無話,每日只是操練人兵,準備抵敵官軍。
忽一日,眾頭領正在聚義廳上商議事務,只見小嘍囉報上山來,說道:「濟州府 差撥軍官,帶領約有二千人馬,乘駕大小船四五百隻,見在石碣村湖蕩裏屯住,特來 報知。」晁蓋大驚,便請軍師吳用商議,道:「官軍將至,如何迎敵?」吳用笑道: 「不須兄長掛心,吳某自有措置。自古道:『水來土掩,兵到將迎。』」隨即喚阮氏 三雄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又喚林沖,劉唐,受計道:「你兩個便這般這 般……」再叫杜遷,宋萬,也分付了。
且說濟州府尹點差團練使黃安並本府捕盜官一員,帶領一千餘人,拘集本處船隻 ,就石碣村湖蕩調撥,分開船隻,作兩路來取泊子。
且說團練使黃安帶領人馬上船,搖旗呐喊,殺奔金沙灘來。看看漸近灘頭,只聽 得水面上嗚嗚咽咽吹將起來。黃安道:「這不是畫角之聲?且把船灣住!」看時只見 水面上遠遠地三隻船來。看那船時,每支上只有五個人,四個人搖著雙櫓,船頭上立 著一個人。頭帶絳紅巾,都是一樣紅羅繡襖,手裏各拿著留客住。三隻船上人都一般 打扮。於內有人認得的,便對黃安說道:「這三隻船上三個人:一個是阮小二,一個 是阮小五,一個是阮小七。」黃安道:「你眾人與我一齊併力向前,拿這三個人!」 兩邊有四五十隻船一齊發著喊殺奔前去。那三隻船忽哨了一聲,一齊便回。黃團練把 手內槍撚搭動,向前來叫道:「只顧殺這賊!我自有重賞!」
那三支船前面走,背後官軍船上把箭射將去。那三阮去船艙裏各拿起一片青狐來 遮那箭矢。後面船隻只顧趕。趕不過二三里水港,黃安背後一隻小船飛也似划來報道 :「且不要趕!我們那一條殺入去的船隻都被他殺下水裏去,把船都奪去了!」黃安 問道:「怎的著了那廝的手?」小船上人答道:「我們正行船時,只見遠遠地兩隻船 來,每船上各有五個人。我們併力殺去趕他,趕不過四五里水面,四下裏小港鑽出七 八隻小船來。船上弩箭似飛蝗一般射來!我們急把船回時,來到窄狹港口,只見岸上 約有二三十人,兩頭牽一條大篾索,橫截在水面上。卻待向前看索時,又被他岸上灰 瓶,石子,如雨點一般打將來。眾官軍只得棄了船隻,下水逃命。我眾人逃得出來, 到旱路邊時,那上岸人馬皆不見了;馬也被他牽去了;看馬的軍人都殺死在水裏。我 們蘆花蕩邊尋得這隻小船兒,逕來報與團練。」
黃安聽得說了,叫苦不迭;便把白旗招動,教眾船不要去趕,且一發回來。那眾 船才撥得轉頭,未曾行動,只見背後那三隻船又引著十數船隻,都只是這三五個人, 把紅旗搖著,口裏吹著忽哨,飛也似趕來。黃安卻待把船擺開迎敵時,只聽得蘆葦叢 中砲響。黃安看時,四下裏都是紅旗擺滿,慌了手腳。後面趕來的船上叫道:「黃安 留下了首級回去!」黃安把船盡力搖過蘆葦岸邊,卻被兩邊小港裏鑽出四五十隻小船 來,船上弩箭如雨點射將來。黃安就箭林裏奪路時,只剩得三四隻小船了,黃安便跳 過快船內,回頭看時,只見後面的人一個個都撲通的跳下水裏去了。有和船被拖去的 ,大半都被殺死。黃安駕著小快船正走之間,只見蘆花蕩邊一隻船上立著劉唐,一撓 鈎搭住黃安的船,托地跳過來,只一把攔腰提住,喝道:「不要掙扎!」一時軍人能 識水的,水裏被箭射死;不敢下水的,就船裏都活捉了。
黃安被劉唐扯到岸邊,上了岸,遠遠地,晁蓋,公孫勝,山邊騎著馬,挺著刀, 引五六十人,三二十匹馬,齊來接應。一行人生擒活捉得一二百人;奪的船隻盡數都 收在南水寨裏安頓了;大小頭領一齊都到山寨。晁蓋下了馬,來到聚義廳上坐定。眾 頭領各去了戎裝軍器。團團坐下,捉那黃安綁在將軍柱上,取過金銀緞疋,賞了小嘍 囉。點檢共奪得六百餘匹好馬,這是林沖的功勞,東港是杜遷,宋萬的功勞;西港是 阮氏三雄的功勞;捉得黃安是劉唐的功勞。
眾頭領大喜,殺牛宰馬,山寨裏筵會。自醞的好酒,水泊裏出的新鮮蓮,藕並鮮 魚,山南樹上自有時新的桃,杏,梅,李,枇杷,山棗,柿,栗,之類,自養的雞, 豬,鵝,鴨,等品物,不必細說。眾頭領只顧慶賀。新到山寨,得獲全勝,非同小可!
正飲酒間,只見小嘍囉報道:「山下朱頭領使人到寨。」晁蓋喚來,問有甚事。 小嘍囉道:「朱頭領探聽得一起客商,有數十人結聯一處,今晚必從旱路經過,特來 報知。」晁蓋道:「正沒金帛使用。誰領人去走一遭?」三阮道:「我弟兄們去!」 晁蓋道:「好兄弟!小心在意,速去早來。」三阮便下廳去換了衣裳,跨了腰刀,拿 了朴刀,攩叉,留客住,點起一百餘人,上廳來別了頭領,便下山就金沙灘把船載過 朱貴酒店裏去了。晁蓋恐三阮擔負不下,又使劉唐點起一百餘人,教領了下山去接應 ;又分付道:「只可善取金帛財物,切不可傷害客商性命。」劉唐去了。晁蓋到三更 不見回報,又使杜遷,宋萬引五十餘人下山接應。
晁蓋與吳用,公孫勝,林沖飲酒至天明,只見小嘍囉報道:「虧得朱頭領!得了 二十餘輛車子金銀財帛並四五十匹驢騾頭口!」晁蓋又問道:「不曾殺人麼?」小嘍 囉答道:「那許多客人見我們來得頭勢猛了,都撇下車子,頭口,行李,逃命去了; 並不曾傷害他一個。」晁蓋見說大喜:「我等自今以後,不可傷害於人。」取一錠白 銀,賞了小嘍囉;便叫將了酒果下山來,直接到金沙灘上,見眾頭領盡把車輛扛上岸 來,再叫撐船去載頭口馬匹。眾頭領大喜。把盞已畢,教人去請朱貴上山來筵宴。晁 蓋等眾頭領都上山寨聚義廳上,簸箕掌,栲栳圈,坐定;叫小嘍囉扛擡過許多財物, 在廳上一包包打開,將彩帛衣服堆在一邊,行貨等物堆在一邊,金銀寶貝堆在正面; 便叫掌庫的小頭目,每一樣取一半收貯在庫,聽候支用;這一半分做兩分,廳上十一 位頭領均分一分,山上山下眾人均分一分;把這新拿到的軍健臉上刺了字號,選壯健 的分撥去各寨喂馬砍柴,軟弱的各處看車切草;黃安鎖在後寨監房內。
晁蓋道:「我等今日初到山寨,當初只指望逃災避難,投托王倫帳下爲一小頭目 ;多感林教頭賢弟推讓我爲尊,不想連得了兩場喜事:第一,贏得官軍,收得許多人 馬船隻,捉了黃安,二乃又得了若干財物金銀。此不是皆托眾兄弟才能?」眾頭領道 :「皆托得大哥哥的福廕,以此得采。」晁蓋再與吳用道:「俺們弟兄七人的性命皆 出於宋押司,朱都頭兩個。古人道:『知恩不報,非爲人也。』今日富貴安樂從何而 來?早晚將些金銀,可使人親到鄆城縣走一遭。此是第一件要緊的事務。再有白勝陷 在濟州大牢裏,我們必須要去救他出來。」吳用道:「兄長不必憂心,小生自有擺劃 ;宋押司是個仁義之人,緊地不望我們酬謝。雖然如此,禮不可缺,早晚待山寨麤安 ,必用一個兄弟自去。白勝的事,可教驀生人去那裏使錢,買上囑下,松寬他,便可 脫身。我等且商量屯糧造船,製辦軍器,安排寨柵城垣,添造房屋,整頓衣袍鎧甲, 打造槍刀弓箭;防備迎敵官軍。」晁蓋道:「既然如此,全仗軍師妙策指教。」吳用 當下調撥眾頭領,分派去辦,不在話下。
且不說梁山泊自從晁蓋上山,好生興旺。卻說濟州府太守見黃安手下逃回的軍人 備說梁山泊殺死官軍,生擒黃安一事;又說梁山泊好漢十分英雄了得,無人近傍得他 ,難以收捕;抑且水路難認,港汊多雜,以此不能取勝。府尹聽了,只叫得苦,向太 師府幹辦說道:「何濤先折了許多人馬,獨自一個逃得性命回來,已被割了兩個耳朵 ,自回家將息,至今不痊;去的五百人,無一個回來,因此又差團練使黃安并本府捕 盜官,帶領軍兵前去追捉,亦皆失陷;黃安已被活捉上山,殺死官軍不知其數,又不 能取勝,怎生是好!」太守肚裏正懷著鬼胎,沒個道理處。只見承局來報說:「東門 接官亭上有新官到來,飛報到此。」太守慌忙上馬,來到東門外官亭上;望見塵土起 處,新官已到亭子前下馬。府尹接上亭子,相見已了,那新官取出中書省更替文書來 交與府尹。太守看罷,隨即和新官到州衙裏交割牌印,一應府庫錢糧等項。當下安排 筵席管待新官,舊太守備說梁山泊賊盜浩大,殺死官軍一節。說罷,新官面如土色, 心中思忖道:「蔡太師將這件勾當擡舉我,卻是此等地面,這般府分!……又沒強 兵猛將,如何收捕得這夥強人?倘或這廝們來城裏借糧時,卻怎生奈何?……」舊 官太守次日收拾了衣裝行李,自回東京聽罪,不在話下。
且說新府尹到任之後,請將一員新調來鎮守濟州的官軍來,當下商議招軍買馬, 集草屯糧,招募悍勇民夫,智謀賢士,準備收捕梁山泊好漢。一面申呈中書省,轉行 牌仰附近州郡,並力剿捕;一面自行下文書所屬州縣,知會收剿,及仰屬縣著令守禦 本境;這個都不在話下。
且說本州孔目差人齎一紙公文行下所屬鄆城縣,教守禦本境,防備梁山泊賊人。 鄆城縣知縣看了公文,教宋江疊成文案,行下各鄉村,一體守備。宋江見了公文,心 內尋思道:「晁蓋等眾人不想做下這般大事!劫了生辰綱,殺了做公的,傷了何濤觀 察;又損害許多官軍人馬,又把黃安活捉上山;如此之罪,是滅九族的勾當!雖是被 人逼迫,事非得已,於法度上卻饒不得,倘有疏失,如之奈何?」自家一個心中納悶 ,分付貼書後司張文遠將此文書立成文案,行下各鄉各保,自理會文卷。
宋江卻信步走出縣來,走不過二三十步,只聽得背後有人叫聲「押司」。宋江轉 回頭來看時,卻是做媒的王婆,引著一個婆子,卻與他說道:「你有緣,做好事的押 司來也!」宋江轉身來問道:「有甚麽說話?」王婆攔住,指著閻婆,對宋江說道: 「押司不知。這一家兒從東京來,不是這裏人家,嫡親三口兒。夫主閻公,有個女兒 婆惜。他那閻公平昔是個好唱的人,自小教得他那女兒婆惜也會唱諸般耍令。年方一 十八歲,頗有些顔色。三口兒因來山東投奔一個官人不著,流落在這鄆城縣。不想這 裏的人不喜風流宴樂,因此不能過活,在這縣後一個僻靜巷內權住。昨日他的家公因 害時疫死了,這閻婆無錢津送,沒做道理處,央及老身做媒。我道:『這般時節,那 裏有這等恰好?』又沒借換處。正在這裏走頭沒路的,只見押司打從這裏過,以此老 身與這閻婆趕來。望押司可憐見他則個,作成一具棺材!」宋江道:「原來恁地。你 兩個跟我來,去巷口酒店裏借筆硯寫個帖子與你去縣東三郎家取具棺材。」宋江又問 道:「你有結果使用麽?」閻婆答道:「實不瞞押司說,棺材尚無,那討使用。」宋 江道:「我再與你銀子十兩做使用錢。」閻婆道:「便是重生父母,再生的爹娘!做 驢做馬報答押司!」宋江道:「休要如此說。」隨即取出一錠銀子遞與閻婆,自回下 處去了。
且說這婆子將了帖子逕來縣東街陳三郎家取了一具棺材,回家發送了當,兀自餘 剩下五六兩銀子,娘兒兩個把來盤纏,不在話下。
忽一朝,那閻婆因來謝宋江,見他下處沒有一個婦人家面,回來問間壁王婆,道 :「宋押司下處不見一個婦人面,他曾有娘子也無?」王婆道:「只聞宋押司家裏住 在宋家村,卻不曾見說他有娘子。在這縣裏做押司,只是客居。常常見他散施棺材藥 餌,極肯濟人貧苦。敢怕是未有娘子。」閻婆道:「我這女兒長得好模樣,又會唱曲 兒。省得諸般耍笑;從小兒在東京時,只去行院人家串,那一個行院不愛他!有幾個 上行首要問我過房了幾次,我不肯。只因我兩口兒無人養老,因此不過房與他。不想 今來倒苦了他!我前日去謝宋押司,見他下處沒娘子;因此,央你與我對宋押司說: 他若要討人時,我情願把婆惜與他。我前日得你作成,虧了宋押司救濟,無可報答他 ,與他做個親眷來往。」王婆聽了這說,次日見宋江,備細說了這件事。宋江初時不 肯;怎當這婆子撮合山的嘴攛掇,宋江依允了,就在縣西巷內討了一樓房,置辦些傢 夥什物,安頓了閻婆惜娘兒兩個在那裏居住。沒半月之間,打扮得閻婆惜滿頭珠翠, 遍體綾羅。又過了幾日,連那婆子也有若干頭面衣服。端的養的婆惜豐衣足食!初時 ,宋江夜夜與婆惜一處歇臥,向後漸漸來得慢了。卻是爲何?原來宋江是個好漢,只 愛學使鎗棒,於女色上不十分要緊。這閻婆惜水也似後生,況兼十八九歲,正在妙齡 之際,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
一日,宋江不合帶後司貼書張文遠,來閻婆惜家吃酒:這張文遠卻是宋江的同房 押司。那廝喚做小張三,生得眉清目秀,齒白脣紅;平昔只愛去三瓦兩舍,飄蓬浮蕩 ,學得一身風流俊俏;更兼品竹調絲,無有不會。這婆惜是個酒色娼妓,一見張三, 心裏便喜,倒有意看上他。那張三亦是個酒色之徒,這事如何不曉得;見這婆娘眉來 眼去,十分有情,便記在心裏。向後但是宋江不在,這張三便去那裏,假意兒只說來 尋宋江。那婆娘留住吃茶,言來語去,成了此事。誰想那婆娘自從和那張三兩個搭識 上了,打得火塊一般熱,並無半點兒情分在這宋江身上。宋江但若來時,只把言語傷 他,全不兜攬他些個。這宋江是個好漢,不以這女色爲念;因此,半月十日去走得一 遭。那張三和這閻婆惜如膠似漆,夜去明來,街坊上人也都知了,卻有些風聲吹在宋 江耳朵裏。宋江半信不信,自肚裏尋思道:「又不是我父母匹配妻室。他若無心戀我 ,我沒來由惹氣做甚麽?我只不上門便了。」自此有幾個月不去。閻婆累使人來請, 宋江只推事故不上門去。
話分兩頭。忽一日將晚,宋江從縣裏出來,去對過茶房裏坐定吃茶。只見一個大 漢,頭帶白范陽氈笠兒;身穿一領黑綠羅袍;下面腿護膝八搭麻鞋;腰裏跨著一口腰 刀;背著一個大包;走得汗雨通流,氣急喘促,把臉別轉著那縣裏。宋江見了這個大 漢走得蹊蹺,慌忙起身趕出茶房來,跟著那漢走。約走了三二十步,那漢回過頭來, 看了宋江,卻不認得。宋江見了這人,略有面熟,「莫不是那裏曾廝會來?……」 心中一時思量不起。那漢見宋江,看了一回,也有些認得;立住了腳,定眼看那宋江 ,又不敢問。宋江尋思道:「這個人好作怪!卻怎地只顧看我?」宋江亦不敢問他。
只見那漢去路邊一個篦頭鋪裏問道:「大哥,前面那個押司是誰?」篦頭待詔應 道「這位是宋押司。」那漢提著朴刀,走到面前,唱個大喏,說道:「押司認得小弟 麽?」宋江道:「足下有些面善。」那漢道:「可借一步說話。」宋江便和那漢入一 條僻靜小巷。那漢道:「這個酒店裏好說話。」兩個上到酒樓,揀個僻靜閣兒裏坐下 。那漢倚了朴刀,解下包裹,撇在桌子底下。那漢撲翻身便拜。宋江慌忙答禮道:「 不敢拜問足下高姓?」那人道:「大恩人如何忘了小弟?」宋江道:「兄長是誰?真 個有些面熟。小人失忘了。」那漢道:「小弟便是晁保正莊上曾拜識尊顔蒙恩救了性 命的赤髮鬼劉唐便是。」宋江聽了大驚,說道:「賢弟,你好大膽!早是沒做公的看 見!險些惹出事來!」劉唐道:「感承大恩,不懼一死,特地來酬謝。」宋江道:「 晁保正弟兄們近日如何?兄弟,誰教你來?」劉唐道:「晁頭領哥哥再三拜上大恩人 。得蒙救了性命,見今做了梁山泊主都領。吳學究做了軍師。公孫勝同掌兵權。林沖 一力維持,火併了王倫。山寨裏原有杜遷,宋萬,朱貴和俺弟兄七個,共是十一個頭 領。見今山寨裏聚集得七八百人,糧食不計其數。因想兄長大恩,無可報答,特使劉 唐齎一封書並黃金一百兩相謝押司,再去謝那朱都頭。」
劉唐打開包裹,取出書來,便遞與宋江。宋江看罷,便起褶子前襟,摸出招文袋 。打開包兒時,劉唐取金放在桌上。宋江那封書,就取了一條金子和這書包了,插在 招文袋內,放下衣襟,便道:「賢弟,將此金子依舊包了。」隨即便喚量酒的打酒來 ,叫大塊切一盤肉來,鋪下些菜蔬果子之類,叫量酒人篩酒與劉唐吃。看看天色晚了 ,劉唐吃了酒,量酒人自下去。劉唐把桌子金子包打開,要取出來。宋江慌忙攔住道 :「賢弟,你聽我說。你們七個弟兄初到山寨,正要金銀使用;宋江家中頗有些過活 ,且你在放山寨裏,等宋江缺少盤纏時卻來取。今日非是宋江見外,於內已受了一條 。朱仝那人也有些家私,不用送去。我自與他說知人情便了。賢弟,我不敢留你去家 中住,倘或有人認得時,不是耍處。今夜月色必然明朗,你便可回山寨去,莫在此停 閣。宋江再三申意眾頭領,不能前來慶賀,切乞恕罪。」劉唐道:「哥哥大恩,無可 報答,特令小弟送些人情來與押司,微表孝順之心。保正哥哥今做頭領,學究軍師號 令非昔日,小弟怎敢將回去?到山寨中必然受責。」宋江道:「既是號令嚴明,我便 寫一封回書,與你將去便了。」劉唐苦苦相央宋江收受。宋江那裏肯接,隨即取一幅 紙來,借酒家筆硯,備細寫了一封回書與劉唐收在包內。劉唐是個直性的人,見宋江 如此推卻,想是不肯受了,便將金子依前包了。
看看天色夜來,劉唐道:「既然兄長有了回書,小弟連夜便去。」宋江道:「賢 弟,不及相留,以心相照。」劉唐又下了四拜。宋江教量酒人來道:「有此位官人留 下白銀一兩在此,我明日卻自來算。」劉唐背上包裹,拿了朴刀,跟著宋江下樓來。 離了酒樓,出到巷口,天色黃昏,是八月半天氣,月輪上來,宋江攜住劉唐的手,分 付道:「兄弟保重,再不可來:此間做公的多,不是耍處。我更不遠送了,只此相別 。」劉唐見月色明朗,拽開腳步,望西路便走,連夜回梁山泊來。
卻說宋江與劉唐別了,自慢慢走回下處來;一頭走,一面肚裏尋思道:「早是沒 做公的看見!險些惹出一場大事來!」一頭想:「那晁蓋倒去落了草!直如此大弄! 」轉不過兩個彎,只聽得背後有人叫一聲「押司,那裏去來?好兩日不見面!」宋江 回頭看時,倒吃一惱。不因這番,有分教:
宋江小膽翻爲大膽,善心變做惡心。
畢竟叫宋江的卻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
話說宋江別了劉唐,乘著月色滿街,信步自回下處來,卻好遇著閻婆趕上前來叫 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請,好貴人,難見面!便是小賤人有些言語高低,傷觸了押 司,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訓他,與押司陪話。今晚老身有緣,得見押司,同走一遭 去。」宋江道:「我今日縣裏事務忙,擺撥不開,改日卻來。」閻婆道:「這個使不 得。我女兒在家裏專望,押司胡亂溫顧他便了。直恁地下得?」宋江道:「端的忙些 個,明日準來。」閻婆道:「我今日要和你去。」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發話道:「 是誰挑撥你?我娘兒兩個下半世過活都靠著押司。外人說的閒是閒非都不要聽他,押 司自做個主張,我女兒但有差錯,都在老身身上。押司胡亂去走一遭。」宋江道:「 你不要纏。我的事務分撥不開在這裏。」閻婆道:「押司便誤了些公事,知縣相公不 到得便責罰你。這回錯過,後次難逢。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裏自有告訴。 」宋江是個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纏不過,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閻婆道: 「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趕不上。」宋江道:「直恁地這等!」兩個廝跟著,來到 門前,宋江立住了腳。閻婆把手一攔,說道:「押司來到這裏,終不成不入去了?」 宋江進到裏面凳子上坐了。那婆子是乖的,生怕宋江走去,便幫在身邊坐了,叫道: 「我兒,你心愛的三郎在這裏。」
那閻婆惜倒在床上,對著盞孤燈,正在沒可尋思處,只等這小張三來;聽得娘叫 道,「你的心愛的三郎在這裏,」那婆娘只道是張三郎,慌忙起來,把手掠一掠雲髻 ,口裏喃喃的罵道:「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兩個耳刮子著!」飛也似跑下 樓來。就槅子眼裏張時,堂前琉璃燈卻明亮,照見是宋江,那婆娘複翻身轉又上樓去 ,依前倒在床上。閻婆聽得女兒腳步下樓來,又聽得再上樓去了,婆子又叫道:「我 兒,你的三郎在這裏。怎地倒走了去?」那婆惜在床上應道:「這屋裏多遠,他不會 來!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來,直等我來迎接他!沒了當絮絮聒聒地。」閻婆道:「 這賊人真個望不見押司來,氣苦了。恁地說,也好教押司受他兩句兒。」婆子笑道: 「押司,我同你上樓去。」宋江聽了那婆娘說這幾句話,心裏自有五分不自在;爲這 婆子來扯,勉強只得上樓去。本是一間六椽樓屋。前半間安一副春台凳子。前半間鋪 著臥房,貼裏安一張三面棱花的床,兩邊都是欄杆,上挂著一頂紅羅幔帳;側首放個 衣架,搭著手巾;這裏放著個洗手盆,一個刷子;一張金漆桌子上放一個錫燈臺;邊 廂兩個杌子;正面壁上挂著一副仕女;對床排著四把一字交椅。
宋江來到樓上,閻婆便拖入房裏去。宋江便向杌子上朝著床邊坐了。閻婆就床上 拖起女兒來,說道:「押司在這裏。我兒,你只是性氣不好,把言語來傷觸他,惱得 押司不上門,閒時卻在家裏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請得他來,你卻不起來陪句話兒。顛 倒使性!」婆惜把手拓開,說那婆子,「你做怎麽這般鳥亂!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 自不上門,教我怎地陪話?」宋江聽了,也不做聲。婆子便掇過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上 ,便推他女兒過來,說道:「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話便罷,不要焦躁。」那婆娘 那裏肯過來,便去宋江對面坐了。宋江低了頭不做聲。婆子看女兒也別轉了臉。閻婆 道:「『沒酒沒漿,做甚麽道場?』老身有一瓶好酒在這裏,買些果品與押司陪話, 我兒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我便來也。」宋江自尋思道:「我吃這婆子釘住了 ,脫身不得。等他下樓去時,我隨後也走了。」那婆子瞧見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 門去,門上卻有屈戌,便把房門拽上,將屈戌搭了。宋江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 我。」
且說閻婆下樓來,先去竈前點起個燈;竈裏見成燒著一鍋腳湯,再湊上些柴頭; 拿了些碎銀子,出巷口去買得些時新果品鮮魚嫩雞肥之類;歸到家中,都把盤子盛了 ;取酒傾在盆裏,舀半鏇子,在鍋裏燙熱了,傾在酒壺裏;收拾了數盆菜蔬,三支酒 盞,三支筋,一桶盤托上樓來放在春臺上;開了房門,搬將入來,擺滿金漆桌子。看 宋江時,只低著頭;看女兒時,也朝著別處。閻婆道:「我兒,起來把盞酒。」婆惜 道:「你們自吃,我不耐煩!」婆子道:「我兒,爺娘手裏從小兒慣了你性兒,別人 面上須使不得!」婆惜道:「不把盞便怎的?終不成飛劍來取了我頭!」那婆子倒笑 起來,說道:「又是我的不是了。押司是個風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見識。你不把酒便 罷,且回過臉來吃盞酒兒。」婆惜只不回過頭來。那婆子自把酒來勸宋江。宋江勉意 吃了一盞。婆子笑道:「押司莫要見責。閒活都打疊起,明日慢慢告訴。外人見押司 在這裏,多少乾熱的不怯氣,胡言亂語。放屁辣臊,押司都不要聽,且只顧吃酒。」 篩了三盞在桌子上,說道:「我兒,不要使小阿兒的性,胡亂吃一盞酒。」婆惜道: 「沒得只顧纏我!我飽了!吃不得!」閻婆道:「我兒,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吃盞使得 。」婆惜一頭聽了,一面肚裏尋思:「我只心在張三身上,兀誰耐煩相伴這廝!若不 得把他灌得醉了,他必來纏我!」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來吃了半盞。婆子笑道:「我 兒只是焦躁,且開懷吃兩盞兒睡。──押司也滿飲幾杯。」宋江被他勸不過,連飲了 三五杯。婆子也連連吃了幾杯,再下樓去燙酒。那婆子見女兒不吃酒,心中不悅;纔 見女兒回心吃酒,歡喜道:「若是今晚兜得住,那人連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纏幾時, 卻再商量。」婆子一頭尋思,一面自在竈前吃了三大鍾酒;覺道有些癢麻上來,卻又 篩了一碗酒,鏇了大半鏇傾在注子裏,爬上樓來,見那宋江低著頭不做聲,女兒也別 轉著臉弄裙子。這婆子哈哈地笑道:「你兩個又不是泥塑的,做甚麽都不做聲?押司 ,你不合是個男子漢,只得裝些溫柔,說些風話兒耍。」宋江正沒做道理處,口裏只 不做聲,肚裏好生進退不得。閻婆惜自想道:「你不來睬我,指望老娘一似閑常時來 陪你話,相伴你要笑!我如今卻不要!」
那婆子吃了許多酒,只裏只管夾七帶八嘈。正在那裏張家長,李家短,說白道綠 ,卻有鄆城縣一個賣糟醃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兒,時常在街上只是幫閒,常常得宋江 齎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幾貫錢使;宋江要用他時,死命向前。這一日 晚,正賭錢輸了,沒做道理處,卻去縣前尋宋江。奔到下處,尋不見。街坊都道:「 唐二哥,你尋誰,這般忙?」唐牛兒道:「我喉急了,要尋孤老,一地裏不見他!」 衆人道:「你的孤老是誰?」唐牛兒道:「便是縣裏宋押司。」衆人道:「我方纔見 他和閻婆兩個過去,一路走著。」唐牛兒道:「是了。這閻婆惜賊賤蟲!他自和張三 兩個打得火塊也似熱,只瞞著宋押司一個。他敢也知些風聲,好幾時不去了;今晚必 然吃那老咬蟲假意兒纏了去。我正沒錢使,喉急了,胡亂去那裏尋幾貫錢使,就幫兩 碗酒吃。」一逕奔到閻婆門前,前裏面燈明,門卻不關。入到扶梯邊,聽得閻婆在樓 上哈哈地笑。
唐牛兒捏手捏腳,上到樓上,板壁縫裏張時,見宋江和婆惜兩個都低著頭;那婆 子坐在橫頭桌子邊,口裏七十三八十四只顧嘈。唐牛兒閃將入來,看著閻婆和宋江, 婆惜唱了三個喏,立在邊頭。宋江尋思道:「這廝來得最好!」把嘴望下一努。唐牛 兒是個乖巧人,便瞧科,看著宋江便說道:「小人何處不尋過!原來卻在這裏吃酒耍 !好吃得安穩!」宋江道:「莫不是縣裏有甚麽要緊事?」唐牛兒道:「押司,你怎 地忘了?便是早間那件公事。知縣相公在廳上發作,著四五替公人來下處尋押司;一 地裏又沒尋處。相公焦躁做一片。押司便可動身。」宋江道:「恁地要緊,只得去。 」便起身要下樓。吃那婆子攔住,道:「押司!不要使這科分!這唐牛兒撚泛過來! 你這精賊也瞞老娘!正是『魯般手裏調大斧!』這早晚知縣自回衙去和夫人吃酒取樂 ,有甚麽事務得發作?你這般道兒好瞞魍魎!老娘手裏說不過去!」唐牛兒便道:「 真個是知縣相公緊等的勾當,我卻不曾說慌。」閻婆道:「放你娘狗屁!老娘一雙眼 卻是琉璃葫蘆兒一般!卻才見押司努嘴過來,叫你發科,你倒不攛掇押司來我屋裏, 顛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這婆子跳起身來,便把那唐牛 兒劈脖子只一叉,踉踉蹌蹌,直從房裏叉下樓來。唐牛兒道:「你做甚麽便叉我!」 婆子喝道:「你不曉得破人買賣衣飯如殺父母妻子!你高做聲,便打你這賊乞丐!」 唐牛兒鑽將過來道:「你打!」這婆子乘著酒興,叉開五指,去那唐牛兒臉上只一掌 ,直顛出廉子外去。婆子便扯廉子,撇放門背後,卻把兩扇門關上;拿拴拴了,口裏 只顧罵。那唐牛兒吃了這一掌,立在門前大叫道:「賊老咬蟲!不要慌!我不看宋押 司面皮,教你這屋裏粉碎,教你雙日不著單日著!我不結果了你不姓唐!」拍著胸, 大罵了去。
婆子再到樓上看著宋江道:「押司,沒事睬那乞丐做甚麽?那廝一地裏去搪酒吃 ,只是搬是搬非!這等倒街臥巷的橫死賊也來上門上戶欺負人!」宋江是個真實的人 ,吃這婆子一篇道著了真病,倒抽身不得。婆子道:「押司,不要心裏見責,老身只 恁地知重得了。我兒,和押司只吃這杯;我猜著你兩口多時不見,一定要早睡,收拾 了罷休。」婆子又勸宋江吃兩杯,收拾杯盤,下樓來,自去竈下去。
宋江在樓上自肚裏尋思說:「這婆子女兒和張三兩個有事,我心裏半信不信;眼 裏不曾見真實。況且夜深了,我只得權睡一睡,且看這婆娘怎地──今夜和我情分如 何。」只見那婆子又上樓來說道:「夜深了,我叫押司兩口兒早睡。」那婆娘應道: 「不干你事!你自去睡!」婆子笑下樓來,口裏道:「押司安置。今夜多歡,明日慢 慢地起。」婆子下樓來,收拾了竈上,洗了腳手,吹滅燈,自去睡了。
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時,復地歎口氣。約莫已是二更天氣,那婆娘不脫衣裳 ,便上床去,自倚了繡枕,扭過身,朝裏壁自睡了。宋江看了尋思道:「可奈這賊人 全不睬我些個,他自睡了!我今日吃這婆子言來語去,央了幾杯酒,打熬不得,夜深 只得睡了罷。」把頭上巾幘除下,放在桌子上;脫下上蓋衣裳,搭在衣架上;腰裏解 下鸞帶,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卻挂在床邊欄杆上;脫去了絲鞋淨襪,便上床去 那婆娘腳後睡了。半個更次,聽得婆惜在腳後冷笑,宋江心裏氣悶,如何睡得著。自 古道:「歡娛嫌夜短,寂莫恨更長。」看看三更四更,酒卻醒了。捱到五更,宋江起 來,面盆裏冷水洗了臉,便穿了上蓋衣裳,帶了巾幘,口裏罵道:「你這賊賤人好生 無禮!」婆惜也不曾睡著,聽得宋江罵時,扭過身回道:「你不羞這臉!」宋江忿那 口氣,便下樓來。
閻婆聽得腳步響,便在床上說道:「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沒來由,起五更 做甚麽?」宋江也不應,只顧來開門。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時,與我上門。」宋江 出得門來,就上了;忿那口氣沒出處,一直要奔回下處來;卻從縣前過,見一盞明燈 ,看時,卻是賣湯藥的王公來到縣前趕早市。那老兒見是宋江來,慌忙道:「押司, 如何今日出來得早?」宋江道:「便是夜來酒醉,錯聽更鼓。」王公道:「押司必然 傷酒,且請一盞『醒酒二陳湯。』」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兒濃濃的 捧一盞「二陳湯」遞與宋江吃。
宋江吃了,驀然想起道:「時常吃他的湯藥,不曾要我還錢。我舊時曾許他一具 棺材,不曾與得他。」──想起昨日有那晁蓋送來的金子,受了他一條,在招文袋裏 。──「何不就與那老兒做棺材錢,教他歡喜?」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許你 一具棺材錢,一向不曾把得與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這裏,把與你,你便可將去陳三 郎家買了一具棺材,放在家裏。你百年歸壽時,我卻再與你些送終之資。」王公道: 「恩主時常覰老漢,又蒙與終身壽具,老漢今世不能報答,後世做驢做馬報答押司! 」宋江道:「休如此說。」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時,吃了一驚,道:「苦 也!昨夜正忘在那賤人的床頭欄杆子上,我一時氣起來,只顧走了,不曾繫得在腰裏 。這幾兩金子直得甚麽,須有晁蓋寄來的那一封書,包著這金!我本欲在酒樓上劉唐 前燒毀了,他回去說時,只道我不把他來爲念;正要將到下處來燒,卻被這閻婆纏將 我去;昨晚要就燈下燒時,恐怕露在賊人眼裏:因此不曾燒得。今早走得慌,不期忘 了。我常見了這婆娘看些曲本,頗識幾字;若是被他拏了,倒是利害!」便起身道: 「阿公,休怪。不是我說謊,只道金子在招文袋裏,不想出來得忙,忘了在家。我去 取來與你。」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與老漢不遲。」宋江道:「阿公,你 不知道。我還有一件物事做一處放著,以此要去取。」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閻婆家裏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