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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Water Margin (水浒传) – Shi Na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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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縣人見說拿得宋江,誰不愛惜他。都替他去知縣處告說討饒,備說宋江平日的 好處。知縣自心裏也有八分開豁他,當時依准了供狀,免上長枷手杻,只散禁在牢裏 。宋太公自來買了告下使用錢帛。那時閻婆已自身故了半年,沒了苦主;這張三又沒 了粉頭,不來做甚冤家。縣裏疊成文案,待六十日限滿,結解上濟州聽斷。本州府尹 看了申解情由,赦前恩宥之事,已成減罪,把宋江脊杖二十,刺配江州牢城。本州官 吏亦有認得宋江的,更兼他又有錢帛使用,名喚做斷杖刺配,又無苦主執證,衆人維 持下來。都不甚深重,當廳帶上行枷,押了一道牒文差兩個防送公人,無非是張千, 李萬。

  當下兩個公人領了公文,監押宋江到州衙前。宋江的父親宋太公同兄弟宋清都在 那裏等候;置酒管待兩個公人,齎發了些銀兩。教宋江換了衣服,打拴了包裹,穿了 麻鞋。宋太公喚宋江到僻靜處,叮囑道:「我知江州是個好地面,──魚米之鄉,- -特地使錢買將那裏去。你可寬心守耐。我自使四郎來望你。盤纏,有便人常常寄來 。你如今此去正從梁山泊過;倘或他們下山來劫奪你入夥,切不可依隨他,教人罵做 不忠不孝。──此一節牢記於心。孩兒,路上慢慢地去。天可憐見,早得回來,父子 團圓,兄弟完聚!」宋江灑淚拜辭了父親。兄弟宋清送一程路。宋江臨別時,囑付兄 弟道:「我此去不要你們憂心;只有父親年紀高大,我又累被官司纏擾,背井離鄉而 去,兄弟,你早晚只在家侍奉,休要爲我到江州來,棄擲父親,無人看顧。我自江湖 上相識多,見的那一個不相助,盤纏自有對付處。天若見憐,有一日歸來也。」宋清 灑淚拜辭了,自回家中去侍奉父親宋太公,不在話下。

  只說宋江和兩公人上路。那張千,李萬,已得了宋江銀兩,又因他是好漢,因此 ,於路上只是伏侍宋江。三個人上路行了一日,到晚投客店安歇了,打火做些飯喫, 又買些酒肉請兩個公人。宋江對他說道:「實不瞞你兩個說:我們今日此去正從梁山 泊邊過。山寨上有幾個好漢,聞我的名字,怕他下山來奪我,枉驚了你們。我和你兩 個明日早起些,只揀小路裏過去,寧可多走幾里不妨。」兩個公人道:「押司,你不 說,俺們如何得知。我等自認得小路過去,定不得撞著他們。」當夜計議定了,次日 ,起個五更來打火。兩個公人和宋江離了客店。只從小路裏走。約莫也走了三十里路 ,只見前面山坡背後轉出一夥人來。宋江看了,只叫得苦。來的不是別人,爲頭的好 漢正是赤髮鬼劉唐,將領著三五十人,便來殺那兩個公人。這張千,李萬,做一堆兒 跪在地下。宋江叫道:「兄弟!你要殺誰?」劉唐道:「哥哥,不殺了這兩個男女, 等甚麽!」宋江道:「不要你污了手,把刀來我殺便了。」兩個人只叫得苦。劉唐把 刀遞與宋江。宋江接過,問劉唐道:「你殺公人何意?」劉唐說道:「奉山上哥哥將 令,特使人打聽得哥哥喫官司,直要來鄆城縣劫牢,卻知哥哥不曾在牢裏,不曾受苦 。今番打聽得斷配江州,只怕路上錯了路頭,教大小頭領分付去四路等候,迎接哥哥 ,便請上山。這兩個公人不殺了如何?」宋江道:「這個不是你們兄弟擡舉宋江,倒 要陷我於不忠不孝之地。若是如此來挾我,只是逼宋江性命,我自不如死了!」把刀 望喉下自刎。劉唐慌忙攀住肐膊,道:「哥哥!且慢慢地商量!」就手裏奪了刀。宋 江道:「你弟兄們若是可憐見宋江時,容我去江州牢城聽候限滿回來,那時卻待與你 們相會。」劉唐道:「哥哥這話,小弟不敢主張。前面大路上有軍師吳學究同花知寨 在那裏專等迎迓哥哥,容小弟著小校請來商議。」宋江道:「我只是這句話,繇你們 怎地商量。」

  小嘍囉去報,不多時,只見吳用,花榮,兩騎馬在前,後面數十騎馬跟著,飛到 面前。下馬敘禮罷,花榮便道:「如何不與兄長開了枷?」宋江道:「賢弟,是甚麽 話!此是國家法度,如何敢擅動!」吳學究笑道:「我知兄長的意了。這個容易,只 不留兄長在山寨便了。晁頭領多時不曾得與仁兄相會,今次也正要和兄長說幾句心腹 的話。略請到山寨少敘片時,便送登程。」宋江聽了道:「只有先生便知道宋江的意 。」扶起兩個公人來。宋江道:「要他兩個放心;寧可我死,不可害他。」兩個公人 道:「全靠押司救命!」

  一行人都離了大路,來到蘆葦岸邊,已有船隻在彼。當時載過山前大路,卻把山 轎教人擡了,直到斷金亭上歇了,叫小嘍囉四下裏去請衆頭領來聚會。迎接上山,到 聚義廳上相見。晁蓋謝道:「自從鄆城救了性命,兄弟們到此,無日不想大恩。前者 又蒙引薦諸位豪傑上山,光輝草寨,思報無門!」宋江答道:「小可自從別後,殺死 淫婦,逃在江湖上,去了年半。本欲上山相探兄長面,偶然村店裏遇得石勇,捎寄家 書,只說父親棄世,不想卻是父親恐怕宋江隨衆好漢入夥去了,因此寫書來喚我回家 。雖然明喫官司,多得上下之人看覰,不曾重傷。今配江州,亦是好處。適蒙呼喚, 不敢不至。今來既見了尊顔,奈我限期相逼,不敢久住,只此告辭。」晁蓋道:「直 如此忙!且請少坐。」兩個中間坐了。宋江便叫兩個公人只在交椅後坐,與他寸步不 離。晁蓋叫許多頭領都來參拜了宋江,分兩行坐下,小頭目一面斟酒。先是晁蓋把盞 了;向後軍師吳學究,公孫勝,起至白勝把盞下來。酒至數巡,宋江起身相謝道:「 足見兄弟們相愛之情!宋江是個犯罪囚人,不敢久停,就此告辭。」晁蓋道:「仁兄 直如此見怪?雖然仁兄不肯要壞兩個公人,多與他些金銀,發付他回去,只說在梁山 泊搶擄了去,不到得治罪於他。」宋江道:「兄這話休題!這等不是擡舉宋江,明明 的是苦我。家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敢違了他的教訓,負累了 他?前者一時乘興與衆位來相投,天幸使令石勇在村店裏撞見在下,指引回家。父親 說出這個緣故,情願教小可明瞭官司;及斷配出來,又頻頻囑付;臨行之時,又千叮 萬囑,教我休爲快樂,苦害家中,免累老父愴惶驚恐:因此,父親明明訓教宋江。小 可不爭隨順了,便是上逆天理,下違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雖生何益?如不 肯放宋江下山,情願只就衆位手裏乞死!」說罷,淚如雨下,便拜倒在地。晁蓋,吳 用,公孫勝,一齊扶起。衆人道:「既是哥哥堅意要往江州,今日且請寬心住一日, 明日早送下山。」三回五次,留得宋江,就山寨喫裏了一日酒。教去了枷,也不肯除 ,只和兩個公人同起同坐。當晚住了一夜,次日早起來,堅心要行。吳學究道:「兄 長聽稟:吳用有個至愛相識,見在江州充做兩院押牢節級,姓戴名宗。本處人稱爲戴 院長。爲他有道術,一日能行八百里,人都喚他做神行太保。此人十分仗義疏財。夜 來小生修下一封書在此與兄長去,到彼時可和本人做個相識。但有甚事,可教衆兄弟 知道。」衆頭領挽留不住,安排筵宴送行;取出一盤金銀送與宋江;又將二十兩銀子 送與兩個公人;就與宋江挑了包裏,都送下山來。一個個都作別了。吳學究和花榮直 送過渡,到大路二十里外,衆頭領回上山去。

  只說宋江自和兩防送公人取路投江州來。那個公人見了山寨裏許多人馬,衆頭領 一個個都拜宋江,又得他那裏若干銀兩,一路上只是小心伏侍宋江。三個人在路約行 了半月之上,早來到一個去處,望見前面一座高嶺。兩個公人說道:「好了!過得這 條揭陽嶺,便是潯陽江。到江州卻是水路,相去不遠。」宋江道:「天色暄暖,趁早 走過嶺去,尋個宿頭。」公人道:「押司說得是。」三個人趕著,奔過嶺來。行了半 日,巴過嶺頭,早看見嶺腳邊一個酒店,背靠顛崖,門臨怪樹,前後都是草房,去那 樹陰之下挑出一個酒旆兒來。宋江見了,心中歡喜,便與公人道:「我們肚裏正饑渴 哩,原來這嶺上有個酒店,我們且買碗酒喫再走。」

  三個人入酒店來,兩個公人把行李歇了,將水火棍靠在壁上。宋江讓他兩個公人 上首坐定。宋江下首坐了。半個時辰,不見一個人出來。宋江叫道:「怎地不見有主 人家?」只聽得裏面應道:「來也!來也!」側首屋下走出一個大漢來,赤色札註: 虫字旁札。鬚,紅絲虎眼;頭上一頂破巾,身穿一領布背心,露著兩臂,下面圍一條 布手巾;看著宋江三個人,唱個喏,道:「客人打多少酒?」宋江道:「我們走得肚 饑,你這裏有甚麽肉賣?」那人道:「只有熟牛肉和渾白酒。」宋江道:「最好;你 先切三斤熟牛肉來,打一角酒來。」那人道:「客人,休怪說。我這裏嶺上賣酒,只 是先交了錢,方纔喫酒。」宋江道:「倒是先還了錢喫酒,我也喜歡。等我先取銀子 與你。」宋江便去打開包裹,取出些碎銀子。那人立在側邊,偷眼著,見他包裹沈重 ,有些油水,心內自有八分歡喜;接了宋江的銀子,便去裏面舀一桶酒,切一盤牛肉 出來,放下三隻大碗,三隻筯,一面篩酒。三個人一頭喫,一面口裏說道:「如今江 湖上歹人多,有萬千好漢著了道兒的:酒肉裏下了蒙汗藥,麻翻了,劫了財物,人肉 把來做饅頭餡子,我只是不信。那裏有這話?」那賣酒的人笑道:「你三個說了,不 要喫我這酒和肉!裏面都有了麻藥!」宋江笑道:「這個大哥瞧見我們說著麻藥,便 來取笑。」兩個公人道:「大哥,熱一碗也好。」那人道:「你們要熱喫,我便將去 燙來。」那人燙熱了,將來篩做三碗。正是饑渴之中,酒肉到口,如何不喫?三人各 喫了一碗下去。只見兩個公人瞪了雙眼,口角邊流下涎水來,你揪我扯,望後便倒。 宋江跳起來道:「你兩個怎地得喫一碗便恁醉了?」向前來扶他,不覺自家也頭暈眼 花,撲地倒了。光著眼,都面面覰;麻木了,動彈不得。酒店裏那人道:「慚愧!好 幾日沒買賣!今日天送這三頭行貨來與我!」先把宋江倒拖了,入去山巖邊人肉作房 裏,放在剝人凳上;又來把這兩個公人也拖了入去,那人再來,卻包裹行李都提在後 屋內,打開看時,都是金銀。那人自道:「我開了許多年酒店,不見著這等一個囚徒 !量這等一個罪人,怎地有許多財物,卻不是從天降下賜與我的!」那人看罷包裹, 卻再包了,且去門前望幾個火家歸來開剝。

  立在門前看了一回,不見一個男女歸來。只見嶺下這邊三個人奔上嶺來。那人卻 認得慌忙迎接道:「大哥那裏去來?」那三個內一個大漢應道:「我們特地上嶺來接 一個人,料道是來的程途日期了。我每日出來,只在嶺下等候,不見到,正不知在那 裏耽擱了。」那人道:「大哥,卻是等誰?」那大漢道:「等個奢遮的好男子」。那 人問道:「甚麽奢遮的好男子?」那大漢答道:「你敢也聞他的大名?便是濟州鄆城 縣宋押司宋江。」那人道:「莫不是江湖上的山東及時雨宋公明?」那大漢道:「正 是此人。」那人又問道:「他卻因甚打這裏過?」那大漢道:「我本不知。近日有個 相識從濟州來,說道:『鄆城縣宋江,不知爲甚事發在濟州府,斷配江州牢城。』我 料想他必從這裏過來,別處又無路。他在鄆城縣時,我尚且要去和他廝會;今次正從 這裏經過,如何不結識他?因此,在嶺下連日等候;接了他四五日,並不見有一個囚 徒過來。我今日同這兩個兄弟信步踱上山嶺,來你這裏買碗酒喫,就望你一望。近日 你店裏買賣如何?」那人道:「不瞞大哥說,這幾個月裏好生沒買賣。今日謝天地, 捉得三個行貨,又有些東西。」那大漢慌忙問道:「三個甚樣人?」那人道:「兩個 公人和一個罪人。」那漢失驚道:「這囚徒莫非是黑肥胖的人?」那人應道:「真個 不十分長大,面貌紫棠色。」那大漢連忙問道:「不曾動手麽?」那人答道:「方纔 拖進作房去,等火家未回,不曾開剝。」那大漢道:「等我認他一認!」

  當下四個人進山巖邊人肉作房裏,只見剝人凳上挺著宋江和兩個公人,顛倒頭放 在地下。那大漢看見宋江,卻不認得;相他臉上「金印,」又不分曉;沒可尋思處, 猛想起道:「且取公人的包裹來,我看他公文便知。」那人道:「說得是。」便去房 裏取過公人的包裹打開,見了一錠大銀,又若干散碎銀兩。解開文書袋來,看了差批 ,衆人只叫得「慚愧。」那大漢便道:「天使令我今日上嶺來!早是不曾動!爭些兒 誤了我哥哥性命!」那大漢便叫那人:「快討解藥來,先救起我哥哥。」那人也慌了 ,連忙調了解藥,便和那大漢去作房裏,先開了枷,扶將起來,把這解藥灌將下去。

  四個人將宋江扛出前面客位裏,那大漢扶住著,漸漸醒來,光著眼,看了衆人立 在面前,又不認得。只見那大漢教兩個兄弟扶住了宋江,納頭便拜。宋江問道:「是 誰?我不是夢中麽?」只見賣酒的那人也拜。宋江道:「這裏正是那裏?不敢動問兩 位高姓?」那大漢道:「小弟姓李,名俊。祖貫州人氏。專在揚子江中撐船梢公爲生 ,能識水性。人都呼小弟做混江龍李俊便是。這個賣酒的是此間揭陽嶺人,只靠做私 商道路,人盡呼他做催命判官李立。這兩個兄弟是此間潯江邊人,專販私鹽來這裏貨 賣,卻是投奔李俊家安身。大江中伏得水,駕得船。是弟兄兩個:個喚做出洞蛟童威 ,一個叫做翻江蜃童猛。」這兩個也拜了宋江四拜。宋江問道:「卻纔麻翻了宋江, 如何卻知我姓名?」李俊道:「兄弟有個相識,近日做買賣從濟州回來,說起哥哥大 名,爲發在江州牢城。李俊往常思念,只要去貴縣拜識哥哥,只爲緣分淺薄,不能彀 去。今聞仁兄來江州,必從這裏經過。小弟連連在嶺下等接仁兄五七日了,不見來。 今日無心,天幸使令李俊同兩個弟兄上嶺來,就買杯酒,遇見李立說將起來;因此, 小弟大驚,慌忙去作房裏看了,卻又不認得哥哥;猛可思量起來,取討公文看了,纔 知道是哥哥。不敢問仁兄,聞知在鄆城縣做押司,不知爲何事配來江州?」宋江把這 殺了閻婆惜,直至石勇村店寄書,回家事發,今次配來江州,備細說了一遍。四人稱 歎不已。李立道:「哥哥,何不只在此間住了,休上江州牢城去受苦?」宋江答道: 「梁山泊苦死相留,我尚兀自不肯住,恐怕連累家中老父,此間如何住得!」李俊道 :「哥哥義士,必不肯胡行。你快救起那兩個公人來。」李立連忙叫了火家,已都歸 來了,便把公人扛出前面客位裏來,把解藥灌將下去,救得兩個公人起來,面面廂覰 ,道:「我們想是行路辛苦,恁地容易得醉!」衆人聽了都笑。

  當晚李立置酒管待衆人,在家裏過了一夜;次日,又安排酒食管待,送出包裹還 了宋江並兩個公人。當時相別了。宋江目和李俊,童威,童猛,並兩個公人下嶺來, 逕到李俊家歇下。置備酒食,慇懃相待,結拜宋江爲兄,留在家裏過了數日。宋江要 行,李俊留不住,取些銀兩齎發兩個公人。宋江再帶了行枷,收拾了包裹行李,辭別 李俊,童威,童猛,離了揭陽嶺下,取路望江州來。

  三個人行了半日,早是未牌時分。行到一倨去處,只見人煙輳集,市井喧嘩。正 來到市鎮上,只見那裏一夥人圍住著看。宋江分開人叢,挨入去看時,卻原來是一個 使鎗棒賣膏藥的。宋江和兩個公人立住了腳,看他使了一回鎗棒。那教頭放下了手中 鎗棒,又使了一回拳。宋江喝采道:「好鎗棒拳腳!」那人卻拿起一個盤子來口裏開 口道「小人遠方來的人投貴地特來就事。雖無驚人的本事,全靠恩官作成,遠處誇稱 ,近方賣弄。如要筋骨膏藥,當下取贖;如不用膏藥,可煩賜些銀兩銅錢齎發,休教 空過了。」那教頭把盤子掠了一遭,沒一個出錢與他。那漢又道:「看官,高擡貴手 。」又掠了一遭,衆人都白著眼看,又沒一個出錢賞他。宋江見他惶恐,掠了兩遭, 沒人出錢,便叫公人取出五兩銀子來。宋江叫道:「教頭,我是個犯罪的人,沒甚與 你;這五兩白銀權表薄意,休嫌輕微。」那漢子得了這五兩白銀,托在手裏,便收科 道:「恁地一個有名的揭陽鎮上,沒一倨曉事的好漢擡舉咱家!難得這位恩官,本身 見自爲事在官,又是過往此間,顛倒齎發五兩白銀!正是『當年卻笑鄭元和:只向青 樓買笑歌!慣使不論家豪富,風流不在著衣多。』這五兩銀子強似別的十兩!咱家拜 揖。願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傳揚。」宋江答道:「教師,量這些東西值得幾 多!不須致謝。」正說之間,只見人叢裏一條大漢分開人衆,搶近前來,大喝道:「 兀那廝!是甚麽鳥漢!那裏來的囚徒,敢來滅俺揭陽鎮上威風!」搭著雙拳來打宋江 。不因此起相爭,有分教:

    潯陽江上,聚數籌攪海蒼龍;梁山泊中,添一個爬山猛虎。

畢竟那漢爲甚麼要打宋江,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沒遮攔追趕及時雨 船火兒夜鬧潯陽江

話說當下宋江不合將五兩銀子齎發了那個教師。只見這揭陽鎮上衆人叢中,鑽過 這條大漢,睜著眼,喝道:「這廝那裏學到這些鳥棒,來俺這揭陽鎮上逞強!我已吩 付了衆人休睬他,你這廝如何賣弄有錢,把銀子賞他,滅俺揭陽鎮上的威風!」宋江 應道:「我自賞他銀兩,卻干你甚事?」那大漢揪住宋江,喝道:「你這賊配軍!敢 回我話!」宋江道:「做甚麽不敢回你話!」那大漢提起雙拳,劈臉打來。宋江躲個 過。大漢又趕入一步來,宋江卻待要和他放對,只見那個使鎗棒的教頭,從人背後趕 將來,一隻手揪這那大漢頭巾,一隻手提住腰胯,望那大漢肋骨上只一兜,踉蹌一交 ,顛翻在地。那大漢卻待掙扎起來,又被這教頭只一腳踢翻了。兩個公人勸住教頭。 那大漢從地上爬將起來,看了宋江和教頭,說道:「使得使不得,教你兩個不要慌! 」一直往南去了。

宋江且請問:「教頭高姓,何處人氏?」教頭答道:「小人祖貫河南洛陽人氏, 姓薛,名永。祖父是老种經略相公帳前軍官,爲因惡了同僚,不得陞用,子孫靠使鎗 棒賣藥度日。江湖上但呼小人病大蟲薛永。不敢拜問,恩官高姓大名?」宋江道:「 小可姓宋,名江。祖貫鄆城縣人氏。」薛永道:「莫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麽?」宋江 道:「小可便是。」薛永聽罷,便拜。宋江連忙扶住,道:「少敘三杯,如何?」薛 永道:「好。正要拜識尊顔,卻爲無門得遇兄長。」慌忙收拾起鎗棒和藥囊,同宋江 便往鄰近酒肆內去喫酒。只見酒家說道:「酒肉自有,只是不敢賣與你們喫。」宋江 問道:「緣何不賣與我們喫?」酒家道:「卻纔和你們廝打的大漢已使人分付了;若 是賣與你們喫時,把我這店子都打得粉碎。我這裏卻是不敢惡他。這人是此間揭陽鎮 上一霸,誰敢不聽他說。」宋江道:「既然恁地,我們去休;那必然要來尋鬧。」薛 永道:「小人也去店裏算了房錢還他;一兩日間也來江州相會。兄長先行。」宋江又 取一二十兩銀子與了薛永,辭別了自去。

  宋江只得自和兩個公人也離了酒店,又自去一處喫酒。那店家說道:「小郎已自 都分付了,我們如何敢賣與你們喫!你枉走!白自費力!不濟事!」宋江和兩個公人 都做聲不得;連連走了幾家,都是一般說話。三個來到市梢盡頭,見了幾家打火小客 店,正待要去投宿,卻被他那裏不肯相容。宋江問時,都道:「他已著小郎連連分付 去了,不許安著你們三個。」

  當下宋江見不是話頭,三個便拽開腳步,望大路上走。看見一輪紅日低墜,天色 昏暗,宋江和兩個公人心裏越慌。三個商量道:「沒來繇看使鎗棒,惡了這廝!如今 閃得前不巴村,後不著店,卻是投那裏去宿是好?」只見遠遠地小路,望見隔林深處 射出燈光來。宋江見了道:「兀,那裏燈光明處必有人家。遮莫怎地陪個小心,借宿 一夜,明日早行。」公人看了道:「這燈光處又不在正路上。」宋江道:「沒奈何! 雖然不在正路上,明日多行三二里,卻打甚麽要緊?」三個人當時落路來。行不到二 里多路,林子背後閃出一座大莊院來。宋江和兩個公人來到莊院前敲門。莊客聽得, 出來開門,道:「你是甚人,黃昏夜半來敲門打戶?」宋江陪著小心,答道:「小人 是個罪犯配送江州的人。今日錯過了宿頭,無處安歇,欲求貴莊借宿一宵,來早依例 拜納房金。」莊客道:「既是恁地,你且在這裏少待,等我入去報知莊主太公,可容 即歇。」莊客入去通報了,復翻身出來,說道:「太公相請。」宋江和兩個公人到裏 面草堂去參見了莊主太公。太公付教莊客,領到門房裏安歇,就與他們些晚飯喫。莊 客聽了,引去門首草房下,點起一碗燈,教三人歇定了;取三分飯食羹湯菜蔬,教他 三個喫了。莊客收了碗碟,自入裏面去。兩個公人道:「押司,這裏又無外人,一發 除了行枷,快樂睡一夜。明日早行。」宋江道:「說得是。」當時去了行枷,和兩個 公人去房外淨手,看見星光滿天,又見打麥場邊屋後是一條村僻小路,宋江看在眼裏 。三個淨了手,入進房裏,關上門去睡。宋江和兩個公人說道:「也難得這個莊主太 公留俺們歇這一夜。」正說間,聽得裏面有人點火把來打麥場上一到處炤看。宋江在 門縫裏張時,見是太公引著三個莊客,把火把到處炤看。宋江對公人道:「這太公和 我父親一般:件件定要自來照管,這早晚也不肯去睡,瑣瑣地親自點看。」

  正說間,只聽得外面有人叫開莊門。莊客連忙來開了門,放入五七個人來。爲頭 的手裏拿著朴刀,背後的都拿著稻叉棍棒。火把光下,宋江張看時,那個提朴刀的正 是在揭陽鎮上要打我們的那漢。宋江又聽得那太公問道:「小郎,你那裏去來?和甚 人廝打,晚了,拖鎗拽棒?」那大漢道:「阿爹不知。哥哥在家裏麽?」太公道:「 你哥哥喫得醉了,去睡在後面亭子上。」那漢道:「我自去叫他起來。我和他趕人。 」太公道:「你又和誰合口?叫起哥哥來時,他卻不肯干休。你且對我說這緣故。」 那漢道:「阿爹,你不知,今日鎮上一個使鎗棒賣藥的漢子,叵耐那廝不先來見我弟 兄兩個,便去鎮上撒科賣藥,教使鎗棒;被我都分付了鎮上的人分文不要與他賞錢。 不知那裏走一個囚徒來,那廝做好漢出尖,把五兩銀子賞他,滅俺揭陽鎮上威風!我 正要打那廝,卻恨那賣藥的腦揪翻我,打了一頓,又踢了我一腳,至今腰裏還疼。我 已教人四下裏分付了酒店客店,不許著這廝們喫酒安歇。先教那三個今夜沒存身處。 隨後喫我叫了賭房裏一夥人,趕將去客店裏,拿得那賣藥的來儘氣力打了一頓;如今 把來弔在都頭家裏,明日送去江邊,綑做一塊抛在江裏,出那口鳥氣!卻只趕這兩個 公人押的囚徒不著。前面又沒客店,竟不知投那裏去宿了,我如今叫起哥哥來分頭趕 去捉拿這廝!」太公道:「我兒,休恁地短命相!他自有銀子賞那賣藥的,卻干你甚 事?你去打他做甚麽?可知道著他打了也不曾傷重。快依我口便罷,休教哥哥得知。 你喫人打了,他肯干罷?又是去害人性命!你依我說,且去房裏睡了。半夜三更,莫 去敲門打戶,激惱村坊,你也積些陰德。」那漢不顧太公說,拏著朴刀,逕入莊內去 了。太公隨後也趕入去。

  宋江聽罷,對公人說道:「這般不巧的事!怎生是好!卻又撞在他家投宿!我們 只宜走了好。倘或這廝得知,必然喫他害了性命。便是太公不說,莊客如何敢瞞?」 兩個公人都道:「說得是。事不宜遲,及早快走!」宋江道:「我們休從門前出去, 掇開屋後一堵壁子出去罷。」兩個公人挑了包裹,宋江自提了行枷,便從房裏挖開屋 後一堵壁子。三個人便趁星光之下望林木深處小路上只顧走。正是「慌不擇路。」走 了一個更次,望見前滿目蘆花,一派大江,滔滔滾滾,正來到潯陽江邊。只聽得背後 喊叫,火把亂明,吹風唿哨趕將來。宋江只叫得苦,道:「上蒼救一救則個!」三人 躲在蘆葦中,望後面時,那火把漸近。三人心裏越慌,腳高步低,在蘆葦裏撞。前面 一看,「不到天盡頭,早到地盡處,」一帶大江攔截,側邊又是一條闊港。宋江仰天 歎道:「早知如此的苦,權且住在梁山泊也罷!誰想直斷送在這裏!」

  宋江正在危急之際,只見蘆葦中悄悄地忽然搖出一隻船來。宋江見了便叫:「梢 公!且把船來救我們三個!俺與你幾兩銀子!」那梢公在船上問道:「你三個是甚麽 人,卻走在這裏來?」宋江道:「背後有強人打劫我們,一味地撞在這裏。你快把船 來渡我們!我多與你些銀兩!」那梢公早把船放得攏來。三個連忙跳上船去。一個公 人便把包裹丟下艙裏;一個公人便將水火棍捵開了船。那梢公一頭搭上櫓,一面聽著 包裹落艙有些好響聲,心中暗喜;把櫓一搖,那隻小船早蕩在江心裏。岸上那夥趕來 的人早趕到灘頭,有十餘個火把,爲頭兩個大漢各挺著一條朴刀;約從有二十餘人, 各執鎗棒。口裏叫道:「你那梢公快搖船攏來。」宋江和兩個公人做一塊兒伏在船艙 裏,說道:「梢公!卻是不要攏船!我們自多謝你些銀子!」那梢公點頭,只不應岸 上的人,把船望上水咿咿啞啞的搖將去。那岸上這夥人大喝道:「你那梢公不搖攏船 來,教你都死!」那梢公冷笑幾聲,也不應。岸上那夥人又叫道:「你是那個梢公, 直恁大膽不搖攏來?」那梢公冷笑應道:「老爺叫做張梢公!你不要咬我鳥!」岸上 火把叢中那個長漢說道:「原來是張大哥!你見我弟兄兩個麽?」那梢公應道:「我 又不瞎,做甚麽不見你!」那長漢道:「你既見我時,且搖攏來和你說話。」那梢公 道:「有話明朝來說,趁船的要去得緊。」那長漢道:「我弟兄兩個正要捉這趁船的 三個人!」那梢公道:「趁船的三個都是我家親眷,衣食父母。請他歸去喫碗『板刀 麵』了來!」那長漢道:「你且搖攏來,和你商量。」那梢公道:「我的衣飯,倒攏 來把與你,倒樂意!」那長漢道:「張大哥!不是這般說!我弟兄只要捉這囚徒!你 且攏來!」那梢公一頭搖櫓,一面說道:「我自好幾日接得這個主顧,卻是不搖攏來 ,倒喫你接了去!你兩個只休怪,改日相見!」宋江呆了,不聽得話裏藏機,在船艙 裏悄悄的和兩個公人說:「也難得這個梢公!救了我們三個性命,又與他分說!不要 忘了他恩德!卻不是幸得這只船來渡了我們!」卻說那梢公搖開船去,離得江岸遠了 。三個人在艙裏望岸上時,火把也自去蘆葦中明亮。宋江道:「慚愧!正是好人相逢 ,惡人遠離,且得脫了這場災難!」只見那梢公搖著櫓,口裏唱起湖州歌來;唱道:

    老爺生長在江邊,不愛交遊只愛錢。昨夜華光來趁我,臨行奪下一金磚!

  宋江和兩個公人聽了這首歌,都酥軟了。宋江又想道:「他是唱耍。」三個正在 裏議論未了,只見那梢公放下櫓,說道:「你這個撮鳥!兩個公人平日最會詐害做私 商的心,今日卻撞在老爺手裏!你三個卻是要喫『板刀麵,』卻是要喫『餛飩?』」 宋江道:「家長,休要取笑。怎地喚做『板刀麵?』怎地是『餛飩?』」那梢公睜著 眼,道:「老爺和你耍甚鳥!若還要『板刀麵』時,俺有一把潑風也似快刀在這板底 下。我不消三刀五刀,我只一刀一個,都剁你三個人下水去!你若要喫『餛飩』時, 你三個快脫了衣裳,都赤條條地跳下江裏自死!」宋江聽罷,扯定兩個公人,說道: 「卻是苦也!正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那梢公喝道:「你三倨好好商量, 快回我話!」宋江答道:「梢公不知,我們也是沒奈何,犯下了罪迭配江州的人。你 如何可憐見,饒了我三個!」那梢公喝道:「你說甚麽閒話!饒你三個?我半個也不 饒你!--老爺喚作有名的狗臉張爺爺!來也不認得爺,也去不認得娘!你便都閉了 鳥嘴,快下水裏去!」宋江又求告道:「我們都把包裹內金銀財帛衣服等項,盡數與 你。只饒了我三人性命!」那梢公便去板底下摸出那把明晃晃板刀來,大喝道:「你 三個要怎地!」宋江仰天歎道:「爲因我不敬天地,不孝父母,犯下罪責,連累了你 兩個!」那兩個公人也扯著宋江,道:「押司!罷!罷!我們三個一處死休!」那梢 公又喝道:「你三個好好快脫了衣裳,跳下江去!跳便跳!不跳時,老爺便剁下水裏 去!」

  宋江和那兩個公人抱做一塊,望著江裏。只見江面上咿咿啞啞櫓聲響。梢公回頭 看時,一隻快船,飛也似從上水頭急溜下來;船上有三個人:一條大漢手裏橫著托叉 ,立在船頭上;梢頭兩個後生搖著兩把快櫓。星光之下,早到面前。那船頭上橫叉的 大漢便喝道:「前面是甚梢公,敢在當行事?船裏貨物,見者有分!」這船公回頭看 了,慌忙應道:「原來卻是李大哥!我只道是誰來!大哥,又去做買賣?只是不曾帶 挈兄弟。」大漢道:「張家兄弟,你在這裏又弄這一手!船裏甚麽行貨?有些油水麽 ?」梢公答道:「教你得知好笑:我這幾日沒道路,又賭輸了,沒一文;正在沙灘上 悶坐,岸上一夥人趕著三頭行貨來我船裏,卻是兩個鳥公人,解一個黑矮囚徒,正不 知是那裏人。他說道,迭配江州來的,卻又項上不帶行枷。趕來的岸上一夥人卻是鎮 上穆家哥兒兩個,定要討他。我見有些油水,我不還他。」船上那大漢道:「咄!莫 不是我哥哥宋公明?」宋江聽得聲音熟,便艙裏叫道:「船上好漢是誰?救宋江則個 !」那大漢失驚道:「真個是我哥哥!早不做出來!」宋江鑽出船上來看時,星光明 亮,那船頭上立的大漢正是混江龍李俊;背後船梢上兩個搖櫓的:一個是出洞蛟童威 ,一個翻江蜃童猛。

  這李俊聽得是宋公明,便跳過船來,口裏叫道:「哥哥驚恐?若是小來得遲了些 個,誤了仁兄性命!今日天使李俊在家坐立不安,棹船出來江裏趕些私鹽,不想又遇 著哥哥在此受難!」那梢公呆了半晌,做聲不得,方問道:「李大哥,這黑漢便是山 東及時雨宋公明麽?」李俊道:「可知是哩!」那梢公便拜道:「我那爺!你何不早 通個大名,省得著我做出歹事來,爭些兒傷了仁兄!」宋江問李俊道:「這個好漢是 誰?請問高姓?」李俊道:「哥哥不知。這個好漢卻是小弟結義的兄弟,姓張,是小 孤山下人氏,單名橫字,綽號船火兒,專在此潯陽江做這件穩善的道路。」宋江和兩 個公人都笑起來。當時兩隻船並著搖奔灘邊來,纜了船,艙裏扶宋江並兩個公人上岸 。李俊又與張橫說:「兄弟,我嘗和你說:天下義士,只除非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 。今日你可仔細認著。」張橫開火石,點起燈來,炤著宋江,撲翻身又在沙灘上拜, 道:「哥哥恕兄弟罪過!」

  張橫拜罷,問道:「義士哥哥爲何事配來此間?」李俊把宋江犯罪的事說了,今 來迭配江州。張橫聽了,說道:「好教哥哥得知,小弟一母所生的親弟兄兩個:長的 便是小弟;我有個兄弟,卻又了得:渾身雪練也似一身白肉,沒得四五十里水面,水 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水裏行一似一根白條,更兼一身好武藝,因此,人起他一個異名 ,喚做浪裏白條張順。當初我弟兄兩個只在揚子江邊做一件依本分的道路。……」宋 江道:「願聞則個。」張橫道:「我弟兄兩個,但賭輸了時,我便先駕一隻船,渡在 江邊靜處做私渡。有那一等客人,貪省貫百錢的,又要快,便來下我船。等船裏都坐 滿了,卻教兄弟張順,也扮做單身客人,背著一個大包,也來趁船。我把船搖到半江 裏,歇了櫓,抛了錨,插一把板刀,卻討船錢。本合五百足錢一個人,我便定要他三 貫。卻先問兄弟討起,教他假意不肯還我。我便把他來起手,一手揪住他頭,一手提 定腰胯,撲通地攛下江裏,排頭兒定要三貫。一個個都驚得呆了,把出來不迭。都斂 得足了,卻送他到僻靜處上岸。我那兄弟自從水底下走過對岸,等沒了人,卻與兄弟 分錢去賭。那時我兩個只靠這道路過日。」宋江道:「可知江邊多有主顧來尋你私渡 。」李俊等都笑起來,張橫又道:「如今我弟兄兩個都改了業;我便只在這潯陽江裏 做私商;兄弟張順,他卻如今自在江州做賣魚牙子。如今哥哥去時,小弟寄一封書去 ,──只是不識字,寫不得。」李俊道:「我們去村裏央個門館先生來寫。」留下童 威,童猛看船。

  三個人跟了李俊,張橫,提了燈,投村裏來。走不過半里路,看見火把還在岸上 明亮。張橫說道:「他弟兄兩個還未歸去!」李俊道:「你說兀誰弟兄兩個?」張橫 道:「便是鎮上那穆家哥兒兩個。」李俊道:「一發叫他兩個來拜了哥哥。」宋江連 忙說道:「使不得!他兩個趕著要捉我!」李俊道:「仁兄放心。他兄弟不知是哥哥 。他亦是我們一路人。」李俊用手一招,忽哨了一聲,只見火把人伴都飛奔將來。看 見李俊,張橫都恭奉著宋江做一處說話,那弟兄二人大驚道:「二位大哥如何與這三 人熟?」李俊大笑道:「你道他是兀誰?」那二人道:「便是不認得。只見他在鎮上 出銀兩賞那使鎗棒的,滅俺鎮上威風,正待要捉他!」李俊道:「他便是我日常和你 們說的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公明哥哥!你兩個還不快拜!」那弟兄兩個撇了朴刀, 撲翻身便拜,道:「聞名久矣!不期今日方得相會!卻纔甚是冒瀆,犯傷了哥哥,望 乞憐憫恕罪!」宋江扶起二人,道:「壯士,願求大名?」李俊便道:「這弟兄兩個 富戶是此間人。姓穆,名弘,綽號沒遮攔。兄弟穆春,喚做小遮攔。是揭陽鎮上一霸 。我這裏有『三霸,』哥哥不知,一發說與哥哥知道。揭陽嶺上嶺下便是小弟和李立 一霸;揭陽鎮上是他弟兄兩個一霸;潯陽江邊做私商的卻是張橫,張順兩個一霸;以 此謂之『三霸。』」宋江答道:「我們如何省得!既然都是自家弟兄情分,望乞放還 了薛永!」穆弘笑道:「便是使鎗棒的那廝?哥哥放心。」--隨即便教兄弟穆春- -「去取來還哥哥。我們且請仁兄到敝莊伏禮請罪。」李俊說道:「最好,最好;便 到你莊上去。」

  穆弘叫莊客著兩個去看了船隻,就請童威,童猛一同都到莊上去相會;一面又著 人去莊上報知,置辦酒筵,殺羊宰豬,整理筵宴。一行衆人等了童威,童猛,一同取 路投莊上來。卻好五更天氣,都到莊裏,請出穆太公來相見了,就草堂上分賓主坐下 。宋江與穆太公對。說話未久,天色明朗,穆春已取到病大蟲薛永進來,一處相會了 。穆弘安排筵席,管待宋江等衆位飲宴。至晚,都留在莊上歇宿。次日,宋江要行, 穆弘那裏肯放,把衆人都留莊上,陪侍宋江去鎮上閑翫,觀看揭陽市村景致。又住了 三日,宋江怕違了限次,堅意要行。穆弘並衆人苦留不住,當日做個送路筵席。次日 早起來,宋江作別穆太公並衆位好漢;臨行,分付薛永:「且在穆弘處住幾時,卻來 江州,再得相會。」穆弘道:「哥哥但請放心,我這裏自看顧他。」取出一盤金銀送 與宋江,又齎發兩個公人些銀兩。臨動身,張橫在穆弘莊上央人修了一封家書,央宋 江付與張順。當時宋江收放包裹內了。一行人都送到潯陽江邊。穆弘叫隻船來,取過 先頭行李下船。衆人都在江邊,安排行枷,取酒送上船餞行。當下衆人淚而別。李俊 ,張橫,穆弘,穆春,薛永,童威,童猛,一行人各自回家,不在話下。

  只說宋江自和兩個公人下船,投江州來。這梢公非比前番,使著一帆風蓬,早送 到江州上岸。宋江方帶上行枷,兩個公人取出文書,挑了行李,直至江州府前來,正 值府尹升廳。原來那江州知府,姓蔡,雙名得章,是當朝祭太師蔡京的第九個兒子; 因此,江州人叫他做蔡九知府。那人爲官貪濫,作事驕奢。爲這江州是錢糧浩大的去 處,抑且人廣物盈,因此,太師特地教他來做個知府。當時兩個公人當廳下了公文, 押宋江投廳下,蔡九知府看見宋江一表非俗,便問道:「你爲何枷上沒了本州的封皮 ?」兩個公人告道:「於路上春雨淋漓,卻被水溼壞了。」知府道:「快寫個帖來, 便送下城外牢城營裏去。本府自差公人押解下去。」這兩個公人就送宋江到牢城營內 交割。當時江州府公人了文帖,監押宋江並同公人出州衙前,來酒店裏買酒。宋江取 三兩來銀子與了江州府公人,當討了收管,將宋江押送單身房裏聽候。那公人先去對 管營差撥處替宋江說了方便,交割討了收管,自回江州府去了。這兩個公人,也交還 了宋江包裹,行李,千酬萬謝相辭了入城來。兩個自說道:「我們雖是喫了驚恐,卻 賺得許多銀兩。」自到州衙府裏伺候,討了回文,兩個取路往濟州去了。

  話裏只說宋江又是央浼人請差撥到單身房裏,送了十兩銀子與他;管營處又自加 倍送十兩并人事;營裏管事的人並使喚的軍健人等都送些銀兩與他們買茶;因此,無 一個不歡喜宋江。少刻,引到點視廳前,除了行枷,參見管營。爲得了賄賂,在廳上 說道:「這個新配到犯人宋江聽著:先朝太祖武德皇帝聖旨事例,但凡新入流配的人 須先打一百殺威棒。左右!與我捉去背起來!」宋江告道:「小人於路感冒風寒時症 ,至今未曾痊可。」管營道:「這漢端的像有病的;不見他面黃饑瘦,有些病症?且 與他權寄下這頓棒。此人既是縣吏身,著他本營抄事房做個抄事。」就時立了文案, 便教發去抄事。宋江謝了,去單身房取了行李,到抄事房安頓了。衆囚徒見宋江有面 目,都買酒來慶賀。次日,宋江置備酒食與衆人回禮;不時間又請差撥牌頭遞杯,管 營處常送禮物與他。宋江身邊有的是金銀財帛,單把來結識他們;住了半月之間,滿 營裏沒一個不歡喜他。

  自古道:「世情看冷煖,人面逐高低!」宋江一日與差撥在抄事房酒,那差撥說 與宋江道:「賢兄,我前日和你說的那個節級常例人情,如何多日不使人送去與他? 今已一旬之上了。他明日下來時,須不好看。」宋江道:「這個不妨。那人要錢不與 他;若是差撥哥哥,但要時,只顧問宋江取不妨。那節級要時,一文也沒!等他下來 ,宋江自有話說。」差撥道:「押司,那人好生利害,更兼手腳了得!倘或有些言語 高低,喫了他些羞辱,卻道我不與你通知。」宋江道:「兄長繇他。但請放心,小可 自有措置。敢是送些與他,也不見得;他有個不敢要我的,也不見得。」正恁的說未 了,只見牌頭來報道:「節級下在這裏了。正在廳上大發作,罵道:『新到配軍如何 不送常例錢與我!』」差撥道:「我說是麽?那人自來,連我們都怪。」宋江笑道: 「差撥哥哥休罪,不及陪侍,改日再得作杯。小可且去和他說話。」差撥也起身道: 「我們不要見他。」宋江別了差撥,離了抄事房,自來點視廳上,見這節級。不是宋 江來和這人見,有分教:江州城裏,翻為虎窟狼窩;十字街頭,變作屍山血海。直教 : 撞破天羅歸水滸,掀開地網上梁山。

畢竟宋江來與這個節級怎麽相見,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及時雨會神行太保 黑旋風鬥浪裏白條

話說當時宋江別了差撥,出抄事房來,到點視廳上看時,見那節級掇條凳子坐在 廳前,高聲喝道:「那個是新配到囚徒?」牌頭指著宋江道:「這個便是。」那節級 便罵道:「你這黑矮殺才,倚仗誰的勢,要不送常例錢來與我?」宋江道:「『人情 人情,在人情願。』你如何逼取人財?好小哉相!」兩邊看的人聽了,倒捏兩把汗。 那人大怒,喝罵:「賊配軍!安敢如此無禮,顛倒說我小哉!那兜馱的,與我背起來 !且打這廝一百訊棍!」兩邊營裏衆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見說要打他,一哄都走了, 只剩得那節級和宋江。

那人見衆人都散了,肚裏越怒,拿起訊棒,便奔來打宋江。宋江說道:「節級你 要打我,我得何罪?」那人大喝道:「你這賊配軍,是我手裏行貨!輕咳嗽便是罪過 !」宋江道:「便尋我失,也不到得該死。」那人怒道:「你說不該死!我要結果你 也不難,只似打殺一個蒼蠅!」宋江冷笑道:「我因不送得常例錢便該死時,結識梁 山泊吳學究卻該怎地?」那人聽了這話,慌忙丟了手中訊棍,便問道:「你說甚麽? 」宋江道:「我自說那結識軍師吳學究的,你問我怎地?」那人慌了手腳,拖住宋江 問道:「你正是誰?那裏得這話來?」宋江笑道:「小可便是山東鄆城縣宋江。」那 人聽了,大驚,連忙作揖,說道:「原來兄長正是及時雨宋公明!」宋江道:「何足 掛齒。」那人便道:「兄長,此間不是說話處,未敢下拜。同往城裏敘懷,請兄長便 行。」宋江道:「好,節級少待,容宋江鎖了房門便來。」

宋江慌忙到房裏取了吳用的書,自帶了銀兩,出來鎖上房門,分付牌頭看管,便 和那人離了牢城營裏,奔入江州城裏來,去一個臨街酒肆中樓上坐下。那人問道:「 兄長何處見吳學究來?」宋江懷中取出書來,遞與那人。那人拆開封皮,從頭讀了, 藏在袖內,起身望著宋江便拜。宋江慌忙答禮,道:「適間言語衝撞,休怪,休怪。 」那人道:「小弟只聽得說:『有個姓宋的發下牢城營裏來。』往常時,但是發來的 配軍,常例送銀五兩。今番已經十數日,不見送來。今日是個閒暇日頭,因此下來取 討。不想卻是仁兄。恰纔在營內,甚是言語冒瀆了哥哥,萬望恕罪!」宋江道:「差 撥亦會常對小可說起大名。宋江有心要拜識尊顔,卻不知足下住處,又無因入城,特 地只等尊兄下來,要與足下相會一面,以此耽誤日久。不是爲這五兩銀子不拾得送來 ;只想尊兄必是自來,故意延挨。今日幸得相見,以慰平生之願。」

  說話的,那人是誰?便是吳學究所薦的江州兩院押牢節級戴院長戴宗。那時,故 宋時,金陵一路節級都稱呼做「家長;」湖南一路節級都稱呼做「院長。」原來這戴 院長有一等驚人的道術;但出路時,齎書飛報緊急軍情事,把兩個甲馬拴在兩隻腿上 ,作起「神行法」來,一日能行五百里;把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便一日能行八百里: 因此,人都稱做神行太保戴宗。

  當下戴院長與宋公明說罷了來情去意。戴宗,宋江,俱各大喜。兩個坐在閣子裏 ,叫那賣酒的過來,安排酒果餚饌菜蔬來,就酒樓上兩個飲酒。宋江訴說一路上遇見 許多好漢,衆人相會的事務。戴宗也傾心吐膽,把和這吳學究相交來往的事告訴了一 遍。兩個正說到心腹相愛之處,飲得兩三杯酒,只聽樓下喧鬧起來。過賣連忙走入閣 子來對戴宗說道:「這個人只除非是院長說得他下。沒奈何,煩院長去解拆則個。」 戴宗問道:「在樓下作鬧的是誰?」過賣道:「便是時常同院長走的那個喚做鐵牛李 大哥,在底下尋主人家借錢。」戴宗笑道:「又是這廝在下面無禮。我只道是甚麽人 。──兄長少坐,我去叫了這廝上來。」戴宗便起身下去;不多時,引著一個黑凜凜 大漢上樓來。宋江看見,喫了一驚,便問道:「院長,這大哥是誰?」戴宗道:「這 個是小弟身邊牢裏一個小牢子,姓李名逵。祖貫是沂州,沂水縣,百丈村人氏。本身 一個異名,喚做黑旋風李逵。他鄉中都叫他做李鐵牛。因爲打死了人,逃走出來,雖 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還鄉。爲他酒性不好,人多懼他。能使兩把板斧,又會 拳棍。見今在此牢裏勾當。」李逵看著宋江問戴宗道:「哥哥,這黑漢子是誰?」戴 宗對宋江笑道:「押司,你看這廝恁麽麤鹵!全不識些體面!」李逵道:「我問大哥 ,怎地是麤鹵?」戴宗道:「兄弟,你便請問『這位官人是誰』便好。你倒卻說『這 黑漢子是誰,』這不是麤鹵卻是甚麽?我且與你說知:這位仁兄便是閒常你要去投奔 他的義士哥哥。」李逵道:「莫不是山東及時雨黑宋江?」戴宗喝道:「咄!你這廝 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喚,全不識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幾時!」李逵道:「若真 個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閒人,我卻拜甚鳥!節級哥哥,不要賺我拜了,你卻笑 我!」宋江便道:「我正是山東黑宋江。」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爺!你何不早說些 個,也教鐵牛歡喜!」撲翻身軀便拜。宋江連忙答禮,說道:「壯士大哥請坐。」戴 宗道:「兄弟,你便來我身邊坐了喫酒。」李逵道:「不耐煩小盞喫,換個大碗來篩 !」

  宋江便問道:「卻纔大哥爲何在樓下發怒?」李逵道:「我有一錠大銀,解了十 兩小銀使用了,卻問這主人家那借十兩銀子去贖那大銀出來便還他,自要些使用。叵 耐這鳥主人不肯借與我!卻待要和那放對,打得他家粉碎,卻被大哥叫了我上來。」 宋江道:「共用十兩銀子去取?再要利錢麽?」李逵道:「利錢已有在這裏了,只要 十兩本錢去討。」宋江聽罷,便去身道取出一個十兩銀子,把與李逵,說道:「大哥 ,你將去贖來用度。」戴宗要阻當時,宋江已把出來了。李逵接得銀子,便道:「卻 是好也!兩立哥哥只在這裏等我一等。贖了銀子,便來送還;就和宋哥哥去城外喫碗 酒。」宋江道:「且坐一坐,喫幾碗了去。」李逵道:「我去了便來。」推開簾子, 下樓去了。戴宗道:「兄長休借這銀與他便好。卻小弟正欲阻,兄長已把在他手裏了 。」宋江道:「卻是爲何?」戴宗道:「這廝雖是耿直,只是貪酒好賭。他卻幾時有 一錠大銀解了!兄長他賺漏了這個銀去他慌忙出門,必是去賭。若還贏得時,便有得 送來還哥哥;若是輸了時,那討這十兩銀來還兄長?戴宗面上須不好看。」宋江笑道 :「尊兄何必見外。些須銀子,何足掛齒。繇他去賭輸了罷。我看這人倒是個忠心直 漢子。」戴宗道:「這廝本事自有,只是心麤膽大不好。在江州牢裏,但醉了時,卻 不奈何罪人,只要打一般強的牢子。我也被他連累得苦。專一路見不平,好打強漢, 以此江州滿城人都怕他。」宋江道:「俺們再飲兩杯,卻去城外閒翫一遭。」戴宗道 :「小弟也正忘了和兄長去看江景則個。」宋江道:「小可也要看江州的景致。如此 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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