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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Water Margin (水浒传) – Shi Na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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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衆多好漢看割了黃文炳,都來草堂上與宋江賀喜。只見宋江先跪在地上。衆頭領 慌忙都跪下,齊道:「哥哥有甚事,但說不妨。兄弟們敢不聽?」宋江便道:「小可 不才,自小學吏,初世爲人,便要結織天下好漢。奈緣力薄才疏,不能接待,以遂平 生之願。自從刺配江州,多感晁頭領並衆豪傑苦苦相留,宋江因守父親嚴訓,不曾肯 住。正是天賜機會!於路直至潯陽江上,又遭際許多豪傑。不想小可不才,一時間酒 後狂言,險累了戴院長性命。感謝衆位豪傑不避兇險,來虎穴龍潭,力救殘生;又蒙 協助報了冤讎。如此犯下大罪,鬧了兩座州城,必然申奏去了。

今日不繇宋江不上梁山泊投托哥哥去。未知衆位意下若何?如是相從者,只今收 拾便行;如不願去的,一聽尊命。只恐事發,反遭….」說言未絕,李逵先跳起來, 便叫道:「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喫我一鳥斧,砍做兩截便罷!」宋江道:「你 這般麤鹵說話!全在各弟兄們心肯意肯,方可同去。」衆人議論道:「如今殺死了許 多官軍人馬,鬧了兩處州郡,他如何不申奏朝廷?必然起軍馬來擒獲。今若不隨哥哥 去,同死同生,卻投那裏去?」宋江大喜,謝了衆人。當日先叫朱貴和宋萬先回山寨 裏去報知,次後分作五起進程:頭一起便是晁蓋、宋江、花榮、戴宗、李逵;第二起 便是劉唐、杜遷、石勇、薛永、侯健;第三起便是李俊、李立、呂方、郭盛、童威, 童猛;第四起便是黃信、張順、張橫、阮家三兄弟;第五起便是穆弘、穆春、燕順、 王矮虎、鄭天壽、白勝。五起二十八個頭領,帶了一干人等,將這所得黃文炳家財, 各各分開,裝載上車子。穆弘帶了穆太公並家小人等,將應有家財金寶,裝載車上。 莊客數內有不願去的,都齎發他些銀兩,自投別主去傭工,有願去的,一同便往。前 四起陸續去了,已自行動。穆弘收拾莊內已了,放起十數個火把,燒了莊院,撇下了 田地,自投梁山泊來。

  且不說五起人馬登程。節次進發,只隔二十里而行。先說第一起、晁蓋、宋江、 花榮、戴宗、李逵等五騎馬,帶著車仗人伴,在路行了三日,前面來到一個去處,地 名喚做黃門山。宋江在馬上與晁蓋道:「這座山生得形勢怪惡,莫不有大夥在內?可 著人催趲後面人馬上來,一同過去。」說猶未了,只見前面山嘴上鑼鳴鼓響。宋江道 :「我說麽!且不要走動,等後面人馬到來,好和他廝殺。」花榮便拈弓搭箭在手, 晁蓋、戴宗,各執朴刀,李逵拿著雙斧擁護著宋江,一齊趲馬向前,只見山坡邊閃出 三五百個小嘍囉,當先簇擁出四籌好漢,各挺軍器在手,高聲喝道:「你等大鬧了江 州,劫掠了無爲軍,殺害了許多官軍百姓,待回梁山泊去?我四個等侯你多時!會事 的只留下宋江,都饒了你們性命!」宋江聽得,便挺身出去,跪在地下,說道:「小 可宋江被人陷害,冤屈無伸,今得四方豪傑,救了性命。小可不知在何處觸犯了四位 英雄,萬望高擡貴手,饒恕殘生!」那四籌好漢見了宋江跪在前面,都慌忙滾鞍下馬 ,撇下軍器,飛奔前來,拜倒在地下,說道:「俺弟兄四個只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大 名,想殺也不能個見面!俺聽知哥哥在江州爲事喫官司,我弟兄商議定了,正要來劫 牢,只是不得個實信。前日使小嘍囉直到江州來打聽,回來說道:『已有多少好漢鬧 了江州,劫了法場,救出往揭陽鎮去了。後又燒了無爲軍,劫掠黃通判家。』料想哥 哥必從這裏來,節次使人路中來探望。猶恐未真,故反作此一番詰問。衝撞哥哥,萬 勿見罪。今日幸見仁兄!小寨裏略備薄酒粗食,權當接風;請衆好漢同到敝寨,盤桓 片時。」

  宋江大喜,扶起四位好漢,逐一請問大名。爲頭的那人,姓歐,名鵬,祖貫是黃 州人氏;守把大江軍,戶因惡了本官,逃走在江湖上綠林中,熬出這個名字,喚做摩 雲金翅,第二個好漢,姓蔣,名敬,祖貫是湖南潭州人氏;原是落科舉子出身,科舉 不第,棄文就武,頗有謀略,精通書算,積萬累千,纖毫不差;亦能刺鎗使棒,布陣 排兵;因此人都喚他做神算子。第三個好漢,姓馬,名麟,祖貫是金陵建康人氏;原 是小番子閒漢出身;吹得雙鐵笛,使得好大滾刀,百十人近他不得;因此人都喚做鐵 笛仙。第四個好漢,姓陶,名宗旺,祖貫是光州人氏;莊家田戶出身;能使一把鐵鍬 ;有的是氣力;亦能使鎗輪刀;因此人都喚做是九尾龜。

  這四籌好漢接住宋江,小嘍囉早捧過果盒,一大壺酒,兩大盤肉,托來把盞。先 遞晁蓋宋江,次遞花榮戴宗李逵。與衆人都相見了,一面遞酒。沒兩個時辰,第三起 頭領又到了,一個個盡都相見。把盞已遍,邀請衆位上山。兩個十位頭領,先來到黃 門山寨內。那四籌好漢便叫椎牛宰馬管待;卻教小嘍囉陸續下山接請後面那三起── 十八位頭領──上山來筵宴。未及半日,三起好漢已都來到了,盡在聚義廳上筵席相 會。宋江飲酒中間,在席上閒話道:「今次宋江投奔了哥哥晁天王上梁山泊去一同聚 義。未知四位好漢肯棄了此處同往梁山泊大寨相聚否?」四個好漢齊答道:「若蒙二 位義士不棄貧賤,情願執鞭隨鐙。」宋江、晁蓋,大喜,便說道:「既是四位肯從大 義,便請收拾起程。」衆多頭領俱各歡喜,在山寨住了一日,過了一夜。次日,宋江 、晁蓋,仍舊做頭一起,下山進發先去。次後依例而行,只隔著二十里遠近。四籌好 漢收拾起財帛金銀等項,帶領了小嘍囉三五百人,便燒毀了寨柵,隨作第六起登程。 宋江又合得這四個好漢,心中甚喜;於路在馬上對晁蓋說道:「小弟來江湖上走了這 幾遭,雖是受了些驚恐,卻也結識得許多好漢。今日同哥哥上山去,這回只得死心塌 地與哥哥同死同生。」一路上說著閒話,不覺早來到朱貴酒店裏了。

  且說四個守山寨的頭領──吳用、公孫勝、林沖、秦明──和兩個新來的──蕭 讓、金大堅──已得朱貴、宋萬先回報知,每日差小頭目棹船出來酒店裏迎接。一起 起都到金沙灘上岸。擂鼓吹笛,衆好漢們都乘馬轎,迎上寨來。到得關下,軍師吳學 究等六人把了接風酒,都到聚義廳上,焚起一爐好香。晁蓋便請宋江爲山寨之主,坐 第一把交椅。宋江那裏肯,便道:「哥哥差矣。感蒙衆位不避刀斧,救拔宋江性命。 哥哥原是山寨之主,如何卻讓不才?若要堅執,如此相讓,宋江情願就死。」晁蓋道 :「賢弟,如何這般說?當初若不是賢弟擔那血海般干係救得我等七人性命上山,如 何有今日之衆?你正該山寨之恩主;你不坐,誰坐?」宋江道:「仁兄,論年齒,兄 長也大十歲。宋江若坐了,豈不自羞?」再三推晁蓋坐了第一位。宋江坐了第二位。 吳學究坐了第三位。公孫勝坐了第四位。宋江道:「休分功勞高下;梁山泊一行舊頭 領去左邊主住上坐,新到頭頭去右邊客位上坐。待日後出力多寡,那時另行定奪。」 衆人齊道:「此言極當。」左邊一帶:林沖,劉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遷 ,宋萬,朱貴,白勝;右邊一帶:(論年甲次序,互相推讓。)花榮,秦明,黃信,戴 宗,李逵,李俊,穆弘,張橫,張順,燕順,呂方,郭盛,蕭讓,王矮虎,薛永,金 大堅,穆春,李立,歐鵬,蔣敬,童威,童猛,馬麟,石勇,侯健,鄭天壽,陶宗旺 ,--共是四十位頭領坐下。大吹大擂,且慶喜筵席。

  宋江說起江州蔡九知府捏造謠言一事,與衆頭領:「叵耐黃文炳那廝,事又不干 他自已,卻在知府面前將那京師童謠解說道:「『耗國因家木,』耗散國家錢糧的人 必是家頭著個『木』字,不是個『宋』字?『刀兵點水工,』興動刀兵之人必是三點 水著個『工』字,不是個『江』字?這個正應宋江身上。那後兩句道:『縱橫三十六 ,播亂在山東,』合主宋江造反在山東。以此拿了小可。不期戴院長又傳了假書,以 此黃文炳那攛掇知府,只要先斬後奏。若非衆好漢救了,焉得到此!」李逵跳將起來 道:「好!哥哥正應著天上的言語!雖然喫了他些苦,黃文炳那賊也喫我割得快活! 放著我們許多軍馬,便造反,怕怎地!晁蓋哥哥便做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便做小宋皇 帝;吳先生做個丞相;公孫道士便做個國師;我們都做將軍;殺去東京,奪了鳥位, 在那裏快活,卻不好!──不強似這個鳥水泊裏!」戴宗連忙喝道:「鐵牛!你這廝 胡說!你今日既到這裏,不可使你那在江州性兒,須要聽兩位頭領哥哥的言語號令! 亦不許你胡言亂語,多嘴多舌!再如此多言插口,先割了你這顆頭來爲令,以警後人 !」李逵道:「阿呀!若割了我這顆頭,幾時再長得一個出來!好不驚恐,我只喫酒 便了!」衆多好漢都笑。宋江又題起拒敵官軍一事,說道:「那時小可初聞這個消息 ,好不驚恐;不期今日輪到宋江身上!」吳用道:「兄長當初若依了兄弟之言,只住 山上快活,不到江州,不省了多少事?這都是天數注定如此!」宋江道:「黃安那廝 如今在那裏?」晁蓋道:「那廝住不彀兩三個月,便病死了。」宋江嗟歎不已。當日 飲酒,各各盡歡。晁蓋先叫安頓穆太公一家老小;叫取過黃文炳家的財賞勞了衆多出 力的小嘍囉;取出原將來的信籠交還戴院長收用。戴宗那裏肯要,定教收在庫內公支 使用。晁蓋叫衆多小嘍囉參拜了新頭領李俊等,都參見了。連日山寨裏殺牛宰馬,作 慶賀筵席,不在話下。

  再說晁蓋教山前山後各撥定房屋居住;山寨裏再起造房舍,修理城垣。至第三日 酒席上,宋江起身對衆頭領說道:「宋江還有一件大事,正要稟衆弟兄。小可今欲下 山走一遭,乞假數日,未知衆位肯否?」晁蓋便問道:「賢弟,今卻要往何處,幹甚 麽大事?」宋江不慌不忙,說出這個去處,有分教:鎗刀林裏,再逃一遍殘生;山嶺 邊傍,傳授千年勳業。正是:

    只因玄女書三卷,留得清風史數篇。

畢竟宋公明要往何處去走一遭,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還道村受三卷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話說當下宋江在筵上對衆好漢道:「小可宋江自蒙救護上山,到此連日飲宴,甚 是快樂。不知老父在家正是何如。即日江州申奏京師,必然行移濟州,著落鄆城縣追 捉家屬,比捕正犯,恐老父存亡不保!宋江想今,欲往家中搬取老父上山,以絕掛念 ,不知衆弟兄還肯容否?」晁蓋道:「賢弟,這件是人倫中大事。不成我和你受用快 樂,倒教家中老父喫苦?如何不依賢弟!只是衆兄弟們連日辛苦,寨中人馬未定,再 停兩日,點起山寨人馬,一逕去取了來。」宋江道:「仁兄,再過幾日不妨,只恐江 州行文到濟州,追捉家屬,以此事不宜遲。今也不須點多人去,只宋江潛地自去,和 兄弟宋清搬取老父連夜上山來,那時鄉中神不知,鬼不覺;若還多帶了人半去,必然 驚嚇鄉里,反招不便。」晁蓋道:「賢弟路中倘有疏失,無人可救。」宋江道:「若 爲父親,死而無怨。」當日苦留不住。宋江堅執要行,便取個氈笠戴了,提條短棒, 腰帶利刀,便下山去。衆頭領送過金沙灘自回。

且說宋江過了渡,到朱貴酒店裏上岸,出大路投鄆城縣來;路上少不得饑餐渴飲 ,夜住曉行。一日,奔宋家村晚了,到不得,且投客店歇了。次日趲行,到宋家村時 卻早,且在林子裏伏了,等待到晚,卻投莊上來敲後門。莊裏聽得,只見宋清出來開 門;見了哥哥,喫那一驚,慌忙道:「哥哥,你回家來怎地?」宋江道:「我特來家 取父親和你。」宋清道:「哥哥!你在江州做了的事如今這裏都知道了。本縣差下這 兩個都頭每日來勾取,管定了我們,不得轉動。只等江州文書到來,便要捉我們父子 二人下在牢裏監禁聽候拿你,日裏夜間,一二百士兵巡綽。你不宜遲,快去梁山泊請 下衆頭領來救父親並兄弟!」宋江聽了,驚得一身冷汗;不敢進門,轉身便走,奔梁 山泊路上來。

  是夜,月色朦朧,路不分明。宋江只顧揀僻靜小路去處走。約莫也走了一個更次 ,只聽得背後有人發喊起來。宋江回頭聽時,只隔一二里路,看見一簇火把炤亮,只 聽得叫道:「宋江休走!」宋江一頭走,一面肚裏尋思:「不聽晁蓋之言,果有今日 之禍!皇天可憐,垂救宋江則個!」遠遠望見一個去處,只顧走。少間,風掃薄雲, 現出那個明月,宋江方纔認得仔細,叫聲苦,不知高低。看了那個去處,有名喚做還 道村。原來團團都是高山峻嶺,山下一遭澗水,中間單單只一條路。入來這村,左來 右去走,只是這條路,更沒第二條路。宋江認得這個村口,欲待回身,卻被背後趕來 的人已把住了路口,火把炤耀如同白日。

  宋江只得奔入村裏來,尋路躲避;抹過一座林子,早看見一所古廟;雙手只得推 開廟門,乘著月光,入進廟裏來。尋個躲避處;前殿後殿相了一回,安不得身,心裏 越慌。只聽得外面有人道:「都管只走在這廟裏!」宋江聽時是趙能聲音,急沒躲處 ;見這殿上一所神廚,宋江揭起帳幔,望裏面探身便鑽入神廚裏,安了短棒,做一堆 兒伏在廚內,身體把不住簌簌地抖。只聽得外面拿著火把炤將入來。宋江在神廚裏一 頭抖,一頭偷眼看時,趙能,趙得引著四五十人,拿把火把,各到處炤。看看照上殿 來。宋江抖道:「我今番走了死路,望神明庇佑則個!……神明庇佑!……神明 庇佑!……」一個個都走過了,沒人看著神廚裏。宋江抖定道:「可憐天!」只見 趙得將火把來神廚裏一炤,宋江抖得幾乎死去。趙得一只手將朴刀捍挑起神帳,上下 把火只一炤,火烟沖將起來,沖下一片黑塵來,正落在趙得眼裏,眯了眼;便將火把 丟在地下,一腳踏滅了,走出殿門外來,對士兵們道:「這不在廟裏。——別又無路 ,走向那裏去了?」衆士兵道:「多應這廝走入村中下林裏去了。這裏不怕他走脫: 這個村喚做還道村,只有這條路出入;裏面雖有高山林木,卻無路上得去。都頭只把 住村口,他便會插飛上天去也走不脫了!待天明,村裏去細細搜捉!」趙能,趙得道 :「也是。」引了士兵出殿去了。宋江抖定道:「卻不是神明庇佑;若還得了性命, 必當重修廟宇,再塑……」只聽得有幾個士兵在廟門前叫道:「都頭,在這裏了! 」趙能,趙得,和衆人又搶入來。宋江簌簌地又把不住抖。趙能到廟前問道:「在那 裏?」士兵道:「都頭,你來看,廟門上兩個塵手跡!一定是卻纔推開廟門,閃在裏 面去了!」趙能道:「說的是;再仔細搜一搜看!」這夥人再入廟裏來搜時。宋江這 一番抖真是幾乎休了。那夥人去殿前殿後搜遍,只不曾翻過磚來。衆人又搜了一回, 火把看看炤上殿來,趙能道:「多是只在神廚裏。卻纔兄弟看不仔細,我自炤一炤看 。」一個士兵拿著火把,趙能便揭起帳幔,五七個人伸頭來看。不看萬事俱休,纔看 一看,只見神廚裏捲起一陣惡風,將那火把都吹滅了,黑騰騰罩了廟宇,對面不見。 趙能道:「又作怪。平地裏捲起這陣惡風來!想是神明在裏面,定嗔怪我們只管來炤 。因此起這陣惡風顯應。我們且去罷。只守住村口,待天明再來尋。」趙得道:「只 是神廚裏不曾看得仔細,再把鎗去搠一搠。」趙能道:「也是。」兩個卻待向前,只 聽得殿前又捲起一陣怪風,吹得飛砂走石,滾將下來;搖得那殿宇岌岌地動;罩下一 陣黑雲,布合了上下,冷氣侵入,毛髮豎起。趙能情知不好,叫了趙得道:「兄弟! 快走!神明不樂!」衆人一閧都奔下殿來,望廟門外跑走。有幾個跌翻了的,也有閃 了朒腿的,爬得起來奔命,走出廟門,只聽得廟裏有人叫:「饒恕我們!」趙能再入 來看時,兩三個士兵跌倒在龍墀裏,被樹根鈎住了衣服,死也掙不脫,手裏丟了朴刀 ,扯著衣裳叫饒。宋江在神廚裏聽了,又抖又笑。趙能把士兵衣服解脫了,領出廟門 去。有幾個在前面的士兵說道:「我說這神道最靈,你們只管在裏面纏障,引得小鬼 發作起來!我們只在守住了村口等他。須不喫他飛了去!」趙能,趙得道:「說得是 ;只消村口四下裏守定。」衆人都望村口去了。

  只說宋江在神廚裏,口稱慚愧,道:「雖不被這廝們拿了,卻怎能彀出村口去? ……」正在廚內尋思,百般無計,只聽得後面廊下有人出來。宋江又抖道:「又是 苦也!早是不鑽出去!」只見兩個青衣童子,逕到廚邊,舉口道:「小童奉娘娘法旨 ,請星主說話。」宋江那裏敢做聲答應。外面童子又道:「娘娘有請,星主可行。」 宋江也不敢答應。外面童子又道:「宋星主,休得遲疑,娘娘久等。」宋江聽得鶯聲 燕語,不是男子之音,便從神椅底下鑽將出來看時,是兩個青衣女童侍立在牀邊,宋 江了一驚,卻是兩個泥神。只聽得外面又說道:「宋星主,娘娘有請。」宋江分開帳 幔,鑽將出來,只見是兩個青衣螺髻女童齊齊躬身,各打個稽首。宋江問道:「二位 仙童自何而來?」青衣道:「奉娘娘法旨,有請星主赴宮。」宋江道:「仙童差矣。 我自姓宋,名江,不是甚麽星主。」青衣道:「如何差了!請星主便行,娘娘久等。 」宋江道:「甚麽娘娘?亦不曾拜識,如何敢去!」青衣道:「星主到彼便知,不必 詢問。」宋江道:「娘娘在何處?」青衣道:「只在後面宮中。」

  青衣前引便行。宋江隨後跟下殿來。轉過後殿側首一座子牆角門,青衣道:「宋 星主,從此間進來。」宋江跟入角門來看時,星月滿天,香風拂拂,四下裏都是茂林 修竹。宋江尋思道:「原來這廟後又有這個去處。早知如此,不來這裏躲避,不受那 許多驚恐!」宋江行時,覺得香塢兩行,夾種著大松樹,都是合抱不交的;中間平坦 一條龜背大街。宋江看了,暗暗尋思道:「我到不想古廟後有這般好路徑!」跟著青 衣行不過一里來路,聽得潺潺的澗水響;看前面時,一座青石橋,兩邊都是朱欄杆; 岸上栽種奇花異草,蒼松茂竹,翠柳夭桃;橋下翻銀滾雪般的水。流從石洞裏去。過 得橋基,看時,兩行奇樹,中間一座大朱紅欞星門。宋江入得欞星門看時,擡頭見一 所宮殿。宋江尋思道:「我生居鄆城縣,不曾聽得說有這個去處!」心中驚恐;不敢 動腳。青衣催促,請星主行。一引引入門內,有個龍墀,兩廊下儘是朱紅亭柱,都掛 著繡簾;正中一所大殿,殿上燈燭熒煌。青衣從龍墀內一步步引到月臺上,聽得殿上 階前又有幾個青衣道:「娘娘有請,星主進來。」

  宋江到大殿上,不覺肌膚戰慄,毛髮倒豎。下面都是龍鳳磚階。青衣入廉內奏道 :「請至宋星主在階前。」宋江到廉前御階之下,躬身再拜,俯伏在地,口稱:「臣 乃下濁庶民,不識聖上,伏望天慈俯賜憐憫!」御簾內傳旨,教請宋星主坐。宋江那 裏敢擡頭。教四個青衣扶上錦墩坐。宋江只得勉強坐下,殿上喝聲「捲簾,」數個青 衣早把珠簾捲起,搭在金鈎上。娘娘問道:「星主別來無恙?」宋江起身再拜道:「 臣乃庶民,不敢面覰聖容。」娘娘道:「星主,既然如此,不必多禮。」宋江恰纔敢 擡頭舒眼,看殿上金碧交輝,點著龍燈鳳燭;兩邊都是青衣女童,持笏捧圭,執旌擎 扇侍從;正中七寶九龍牀上坐著那個娘娘,身穿金縷絳綃之衣,手秉白玉圭璋之器, 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口中說道:「請星主到此。」命童子獻酒。兩下青衣女童執著 蓮花寶瓶,捧酒過來,斟在杯內。一個爲首的女童執杯遞酒,來勸宋江。宋江起身, 不敢推辭,接過杯,朝娘娘跪飲了一杯。宋江覺得這酒馨香馥郁,如醍醐灌頂,甘露 灑心。又是一個青衣捧過一盤仙棗來勸宋江。宋江戰戰兢兢,怕失了體面,伸著指頭 取了一枚,就而食之,懷核在手。青衣又斟過一杯酒來勸宋江,宋江又一飲而盡。娘 娘法旨,教再勸一杯。青衣再斟一杯酒過來勸宋江,宋江又飲了。仙女托過仙棗,又 食了兩枚。共飲過三杯仙酒,三枚仙棗,宋江便覺有些微醺;又怕酒後,醉失體面。 再拜道:「臣不勝酒量,望乞娘娘免賜。」殿上法旨道:「既是星主不能飲酒,可止 。」教:「取那三卷『天書』賜與星主。」青衣去屏風背後,青盤中托出黃羅袱子, 包著三卷天書,遞與宋江。宋江看時,可長五寸,三寸;不敢開看,再拜祇受,藏於 袖中。娘娘法旨道:「宋星主,傳汝三卷天書,汝可替天行道:星主全忠仗義,爲臣 輔國安民;去邪歸正;勿忘勿泄。」宋江再拜謹受。娘娘法旨道:「玉帝因爲星主魔 心未斷,道行未完,暫罰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懈怠。若是他日罪下酆都 ,吾亦不能救汝。此三卷之書可以善觀熟視。只可與天機星同觀,其他皆不可見。功 成之後,便可焚之,勿留於世。所囑之言,汝當記取。目今天凡相隔,難以久留,汝 當速回。」——便令童子急送星主回去。——「他日瓊樓金闕,再當重會。」宋江便 謝了娘娘,跟隨青衣女童,下得殿庭來。出得欞星門,送至石橋邊,青衣道:「恰纔 星主受驚,不是娘娘護佑,已被擒拿。天明時,自然脫離了此難。——星主,看石橋 下水裏二龍相戲!」宋江凭欄看時,果見二龍戲水。二青衣望下一推。宋江大叫一聲 ,卻撞在神廚內,覺來乃是「南柯一夢。」

  宋江爬將起來看時,月影正午,料是三更時分。宋江把袖子裏摸時,手內棗核三 個,袖裏帕子包著天書;將出來看時,果是三卷天書;又只覺口裏酒香。宋江想道: 「這一夢真乃奇異,似夢非夢:若把做夢來,如何有這天書在袖子裏,口中又酒香, 棗核在手裏,說與我的言語都記得,不曾忘了一句?不把做夢來,我自分明在神廚裏 ,一交攧將入來,有甚難見處?……想是此間神聖最靈,顯化如此?只是不知是何 神明?」揭起帳幔看時,九龍椅上坐著一位妙面娘娘,正和方纔一般。宋江尋思道: 「這娘娘呼我做星主,想我前生非等閒人也。這三卷天書必然有用。青衣女童道:『 天明時,自然脫離此村之厄。』如今天色漸明,我卻出去。」便探手去廚裏摸了短棒 ,把衣服拂拭了,一步步走下殿來。從左廊下轉出廟前,仰面看時,舊牌額上刻著四 個金字,道:「玄女之廟。」宋江以手加額稱謝道:「慚愧!原來是九天玄女娘娘傳 受與我三卷天書。又救了我的性命!如若能彀再見天日之面,必當來此重修廟宇,再 建殿庭。伏望聖慈俯垂護佑!」稱謝已畢,只得望著村口悄悄出來;離廟未遠,只聽 得前面遠遠地喊聲連天。宋江尋思道:「又不濟了!」——住了腳。——「且未可出 去;若到他面前,定吃他拿了,不如且在這裏路傍樹背後躲一躲。」卻纔閃得入樹背 後去,只見數個士兵急急走得喘做一堆,把刀鎗拄著,一步步攧將入來,口裏聲聲都 只叫道:「神聖救命則個!」宋江在樹背後看了,尋思道:「又作怪!他們把著村口 ,等我出來拿我,又怎地搶入來?」再看時,趙能也搶入來,口裏叫道:「神聖!— —神聖救命!」宋江道:「那廝如何恁地慌?」見背後一條大漢追將入來。那個大漢 ,上半截不著一絲,露出鬼怪般肉,手裏拿著兩把夾鋼板斧,口裏喝道:「舍鳥休走 !」遠觀不覩,近看分明;正是黑旋風李逵。宋江想道:「莫非是夢裏麽?」不敢走 出去。那趙能正走到廟前,被松樹根只一絆,一交攧在地下。李逵趕上,就勢一腳踏 住脊背,手起大斧,卻待要砍,背後又是兩籌好漢趕上來,把氈笠兒掀在脊梁上,各 挺一條朴刀,上首的是歐鵬,下首的是陶宗旺。李逵見他兩個趕來,恐怕爭功壞了義 氣,就手把趙能一斧砍做兩半,連胸脯都砍開了,跳將起來,把士兵趕殺,四散走了 。宋江兀自不敢便走出來。背後只見又趕上三籌好漢,也殺將來;前面赤髮鬼劉唐, 第二石將軍石勇,第三催命判命官李立。這六籌好漢說道:「這廝們都殺散了,只尋 不見哥哥,卻怎生是好?」石勇叫道:「兀!那松樹背後一個人立在那裏!」宋江方 敢挺身出來說道:「感謝衆兄弟們又來救我性命!將何以報大恩!」六籌好漢見了宋 江,大喜道:「哥哥有了!快去報與晁頭領得知!」石勇,李立分頭去了。

  宋江問劉唐道:「你們如何得知來這裏救我?」劉唐答道:「哥哥前腳下得山來 ,晁頭領與吳軍師放心不下,便叫戴院長隨即下來探聽哥哥下落。晁頭領又自已放心 不下,再著我等衆人前來接應,只恐哥哥有些疏失。半路裏撞見戴宗道兩個賊驢追趕 捕捉哥哥,晁頭領大怒,分付戴宗去山寨,只教留下吳軍師,公孫勝,阮家三兄弟, 呂方,郭盛,朱貴,白勝,看守寨柵,其餘兄弟都教來此間尋覓哥哥。聽得人說道: 『趕宋江入還道村口了!』村口守把的這廝們盡數殺了,不留一個,只有這幾個奔進 村裏來。隨即李大哥追來,我等都趕入來。不想哥哥在這裏!」說猶未了,石勇引將 晁蓋,花榮,秦明,黃信,薛永,蔣敬,馬麟到來;李立引將李俊,穆弘,張橫,張 順,穆春,侯健,蕭讓,金大堅。一行衆多好漢都相見了。宋江作謝衆位頭領。晁蓋 道:「我叫賢弟不須親自下山,不聽愚兄之言,險些兒又做出事來。」宋江道:「小 可兄弟只爲父親這一事懸腸掛肚,坐臥不安,不由宋江不來取。」晁蓋道:「好教賢 弟歡喜:令尊並令弟家眷,我先叫戴宗引杜遷,宋萬,王矮虎,鄭天壽,童威,童猛 送去,已到山寨中了。」宋江聽得大喜,拜謝晁蓋,道:「得仁兄如此施恩,宋江死 亦無怨!」

  一時,衆頭領各各上馬,離了還道村口,宋江在馬上,以手加額望空頂禮,稱謝 神明庇佑之力,容日專當拜還心願。一行人馬逕回梁山泊來。吳學究領了守山頭領, 直到金沙灘,都來迎接。同到得大寨聚義廳上,衆好漢都相見了。宋江急問道:「老 父何在?」晁蓋便叫請宋太公出來。不多時,鐵扇子宋清策著一乘山轎,擡著宋太公 到來。衆人扶策下轎,上廳來。宋江見了,喜從天降,笑逐顔開,再拜道:「老父驚 恐。宋江做了不孝之孝,負累了父親喫驚受怕!」宋太公道:「叵耐趙能那兄弟兩個 每日撥人來守定了我們,只待江州公文到來,便要捉取我父子二人解送官司。聽得你 在莊後敲門,此時已有八九個士兵在前面草廳上;續後不見了,不知怎地趕出去了。 到三更時候,又有二百餘人把莊門開了,將我搭扶上轎擡了,教你兄弟四郎收拾了箱 籠,放火燒了莊院。那時不繇我問個緣繇,逕來到這裏。」宋江道:「今日父子團圓 相見,皆賴衆兄弟之力也!」叫兄弟宋清拜謝了衆頭領。晁蓋衆人都來參拜宋太公, 已畢;一面殺牛宰馬,且做慶喜筵席,作賀宋公明父子團圓。當日盡歡方散。次日又 排筵席賀喜。大小頭領盡皆歡喜。

  第三日,晁蓋又梯已備個筵席,慶賀宋江父子完聚。忽然感動公孫勝一個念頭: 思憶老母在薊州,離家日久了,未知如何。衆人飲酒之時,只見公孫勝起身對衆頭領 說道:「感蒙衆位豪傑相待貧道許多時,恩同骨肉;只是貧道自從跟著晁頭領到山, 逐日宴樂,一向不曾還鄉看視老母;亦恐我真人本師懸望。欲待回鄉省視一遭。暫別 衆頭領三五個月,再回來相見,以滿貧道之願,免致老母念懸望。」晁蓋道:「向日 已聞先生所言:令堂在北方無人侍奉。今既如此說時,難以阻當;只是不忍分別。雖 然要行,且待來日相送。」公孫勝謝了。當日盡醉方散,各自歸房安歇。次日早,就 關下排了筵席,與公孫勝餞行。

  且說公孫勝依舊做雲遊道人打扮了,腰裏腰包肚包,背上雌雄寶劍,肩膊上挂著 棕笠,手中拿把鼈殼扇,便下山來。衆頭領接住,就關下筵席,各各把盞送別。餞行 已遍,晁蓋道:「一清先生,此去難留,不可失信。本是不容先生去,只是老尊堂在 上,不敢阻當。百日之外,專望鶴駕降臨,切不可爽約。」公孫勝道:「重蒙列位頭 領看待久,貧道豈敢失信;回家參過本師真人,安頓了老母,便回山寨。」宋江道: 「先生何不將帶幾個人去,一發就搬取老尊堂上山?早晚也得侍奉。」公孫勝道:「 老母平生只愛清幽,吃不得驚諕,因此不敢取來。家中自有田産山莊,老母自能料理 。貧道只去省視一遭便來。再得聚義。」宋江道:「既然如此,專聽尊命。只望早早 降臨爲幸。」晁蓋取出一盤黃白之資相送。公孫勝道:「不消許多,但只彀盤纏足矣 。」晁蓋定教收了一半。打拴在腰包裏,打個稽首,別了衆人,過金沙灘便行,望薊 州去了。

  衆頭領席散,卻待山上,只見黑旋風李逵就關下放聲大哭起來。宋江連忙問道: 「兄弟,你如何煩惱?」李逵哭道:「干鳥氣麽!這個也取爺,那個也望娘,偏鐵牛 是土掘坑裏鑽出來的!」晁蓋便問道:「你如今待要怎地?」李逵道:「我只有一個 老娘在家裏。我的哥哥又在別人家做長工,如何養我娘快樂?我要去取他來,這裏快 樂幾時也好。」晁蓋道:「兄弟說得是;我差幾個人同你去取了上來,也是十分好事 。」宋江便道:「使不得!李家兄弟生性不好,回鄉去必然有失。若是教人和他去, 亦是不好。況他性如烈火,到路上必有衝撞。他又在江州殺了許多人,那個不認得他 是黑旋風?這幾時官司如何不行移文書到那裏了!必然原藉追捕。——你又形貌兇惡 ,倘有疎失,路程遙遠,恐難得知。你且過幾時,打聽得平靜了,去取未遲。」李逵 焦躁,叫道:「哥哥!你也是個不平心的人!你的爺便要取上山來快活,我的娘由他 在村裏受苦!兀的不是氣破了鐵牛肚子!」宋江道:「兄弟,你不要焦躁。既是要去 取娘,只依我三件事,便放你去。」李逵道:「你且說那三件事?」宋江點兩個指頭 ,說出這三件事來,有分教李逵:

    施爲撼地搖天手,出鬬爬山跳澗蟲。

畢竟宋江對李逵說出那三件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假李逵翦徑劫單身 黑旋風沂嶺殺四虎

話說李逵道:「哥哥,你且說那三件事?」宋江道:「你要去沂州水縣搬母親, 第一件,徑回,不可吃酒。第二件,因你性急,誰肯和你同去,你只自悄悄地取了娘 便來。第三件,你使的那兩把板斧,休要帶去,路上小心在意,早去早回。」李逵道 :「這三件事有什麽依不得!哥哥放心。我只今日便行。我也不住了。」當下李逵拽 紮得爽利,只跨一口腰刀,提條朴刀,帶了一錠大銀,三五個小銀子,吃了幾杯酒, 唱個大喏,別了衆人,便下山來,過金沙灘去了。

晁蓋,宋江與衆頭領送行已罷。回到大寨裏聚義廳上坐定。宋江放心不下。對衆 人說道:「李逵這個兄弟此去必然有失;不知衆兄弟們誰是他鄉中人。可與他那裏探 聽個消息。」杜遷便道:「只有朱貴原是沂州沂水縣人,與他是鄉里。」宋江聽罷, 說道:「我卻忘了。前日在白龍廟聚會時。李逵已自認得朱貴是同鄉人。」宋江便著 人去請朱貴。小嘍囉飛奔下山來。直至店裏,請得朱貴到來。宋江道:「今有李逵兄 弟前往家鄉搬取老母,因他酒性不好,爲此不肯差人與他同去。誠恐路上有失,今知 賢弟是他鄉中人,你可去他那裏探聽走一遭。”朱貴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縣人。 見有一個兄弟喚做朱富,在本縣西門外開著個酒店,這李逵,他是本縣百丈村董店東 住;有個哥哥喚做李達,專與人家做長工。這李逵自小凶頑,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 湖上,一向不曾回家。如今著小弟去那裏探聽也不妨,只怕店裏無人看管。小弟也多 時不曾還鄉,亦就要回家探望兄弟一遭。」宋江道:「這個看店不必你憂心,我自教 侯健,石勇,替你暫管幾時。」朱貴領了這言語,相辭了衆頭領下山來,便走到店裏 ,收拾包裹,交割舖面與石勇,侯健,自奔沂州去了。這裏宋江與晁蓋在寨中每日筵 席,飲酒快樂,與吳學究看習天書,不在話下。

  且說李逵獨自一個離了梁山泊,取路來到沂水縣界。於路李逵端的不吃酒,因此 不惹事,無有話說。行至沂水縣西門外,見一簇人圍著榜看,李逵也立在人叢中,聽 得讀榜上道:「第一名,正賊宋江,係鄆城縣人。第二名,從賊戴宗,係江州兩院押 獄。第三名,從賊李逵,係沂江沂水縣人。……」李逵在背後聽了,正待指手畫腳 ,沒做奈何處,只見一個人搶向前來,攔腰抱住,叫道:「張大哥!你在這裏做甚麽 ?」李逵扭過身看時,認得是旱地忽律朱貴。李逵問道:「你如何也來在這裏?」朱 貴道:「你且跟我說話。」

  兩個一同來西門外近村一個酒店內,直入到後面一間靜房中坐了。朱貴指著李逵 ,道:「你好大膽!那榜上明明寫著賞一萬貫錢捉宋江,五千貫捉戴宗,三千貫捉李 逵,你卻如何立在那裏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宋公明哥哥只 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來;又怕你到這裏做出怪來,續後特使我趕來探聽你的消 息。我遲下山來一日,又先到你一日,你如何今日纔到這裏?」李逵道:「便是哥哥 分付,教我不要喫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你如何認得這個酒店裏?你是這裏人?家 在那裏住?」朱貴道:「這個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家裏。我原是此間人。因在江湖上 做客,消折了本錢,就於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便叫兄弟朱富來與李逵相見了。 朱富置酒款待李逵。李逵道:「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喫酒;今日我已到鄉里了,便喫 兩碗兒,打甚麽鳥緊!」朱貴不敢阻擋他,繇他喫。當夜直喫到四更時分,安排些飯 食,李逵喫了,趁五更曉星殘月,霞光明朗,便投村裏去。朱貴分付道:「休從小路 去。只從大朴樹轉彎,投東大路,一直往百丈村去,便是董店東。快取了母親,和你 早回山寨去。」李逵道:「我自從小路去,不從大路走!誰耐煩!」朱貴道:「小路 走,多大蟲;又有乘勢奪包裹的翦徑賊人。」李逵應道:「我卻怕甚鳥!」戴上氈笠 兒,提了朴刀,跨了腰刀,別了朱貴,朱富,便出門投百丈村來。約行了十數里,天 色漸漸微明,去那露草之中,趕出一隻白兔兒來,望前路去了。李逵趕了一直,笑道 :「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

  正走之間,只見前面有五十來株大樹叢雜,時值新秋,葉兒正紅。李逵來到樹林 邊廂,只見轉過一條大漢,喝道:「是會的留下買路錢,免得奪了包裹!」李逵看那 人時,戴一頂紅絹抓角註:上髟下角。兒頭巾,穿一領麤布衲襖,手裏拿著兩把板斧 ,把黑墨搽在臉上。李逵見了,大喝一聲:「你這廝是甚麽鳥人,敢在這裏翦徑!」 那漢道:「若問我名字,嚇碎你的心膽!老爺叫做黑旋風!你留下買路錢並包裹,便 饒了你性命,容你過去!」李逵大笑道:「沒你娘鳥興!你這廝是甚麽人,那裏來的 ,也學老爺名目,在這裏胡行!」李逵挺起手中朴刀來奔那漢。那漢那裏抵當得住, 卻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朴刀,搠翻在地,一腳踏住胸脯,喝道:「認得老爺麽 ?」那漢在地下叫道:「爺爺!饒你孩兒性命!」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漢黑 旋風李逵便是!你這廝辱沒老爺名字!」那漢道:「孩兒雖然姓李,不是真的黑旋風 ;爲是爺爺江湖上有名目,鬼也害怕,因此孩兒盜學爺爺名目胡亂在此翦徑,但有孤 單客人經過,聽得說了『黑旋風』三個字,便撇了行李逃奔去了。以此得這些利息。 實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賤名叫李鬼,只在這前村住。」李逵道:「叵耐道無禮,在 這裏奪人的包裹行李,壞我的名目,學我使兩把板斧!且教他喫我一斧!」劈手奪過 一把斧來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爺爺!殺我一個,便是殺我兩個!」李逵聽得,住 了手,問道:「怎的殺你一個便是殺你兩個?」李鬼道:「孩兒本不敢翦徑,家中因 有個九十歲的老母,無人養贍,因此孩兒單題爺爺大名唬嚇人,奪些單身的包裹,養 贍老母;其實並不曾害了一個人。如今爺爺殺了孩兒,家中老母必是餓殺!」李逵雖 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君,聽得說了這話,自肚裏尋思道:「我特地歸家來取娘,倒殺 了一個養娘的人,天地也不容我。……罷!罷!我饒了你這廝性命!」放將起來。 李鬼手提著斧,納頭便拜。李逵道:「只我便是真黑旋風;你從今已後休要壞了俺的 名目!」李鬼道:「孩兒今番得了性命。自回家改業,再不敢倚著爺爺名目在這裏翦 徑。」李逵道:「你有孝順之心,我與你十兩銀子做本錢,便去改業。」李逵便取出 一錠銀子,把與李鬼,拜謝去了。李逵自笑道:「這廝卻撞在我手裏!既然他是個孝 順的人,必去改業。我若殺了他,天地必不容我。我也自去休。」拿了朴刀,一步步 投山僻小路而來。走到已牌時分,看看肚裏又餓又渴,四下裏都是山徑小路,不見有 一個酒店飯店。

  正走之間,只見遠遠地山凹裏露出兩間草屋。李逵見了,奔到那人家裏來,只見 後面走出一個婦人來,髻鬢邊插一簇野花,搽一臉胭脂鉛粉。李逵放下朴刀,道:「 嫂子,我是過路客人,肚中饑餓,尋不著酒食店。我與你幾錢銀子,央你回些酒飯。 」那婦人見了李逵這般模樣,不敢說沒,只得答道:「酒便沒買處,飯便做些與客人 了去。」李逵道:「也罷;只多做些個,正肚中餓出鳥來。」那婦人道:「做一升米 不少麽?」李逵道:「做三升米飯來。」那婦人向廚中燒起火來,便去溪邊淘了米, 將來做飯。李逵轉過屋後山邊來淨手。只見一個漢子,顛手顛腳,從山後歸來。李逵 轉過屋後聽時,那婦人正要上山討菜,開後門見了,便問道:「大哥!那裏閃朒了腿 ?」那漢子應道:「大嫂,我險些兒和你不見了!你道我晦鳥氣麽?指麽出去等個單 身的過,整整等了半個月日,不曾發市。甫能今日抹著一個,你道是誰?原來正是那 真黑旋風!恨撞著那驢鳥!我如何敵得他過,倒喫他一朴刀,搠翻在地,定要殺我。 我假意叫道:『你殺我一個,害了我兩個!』他便問我緣故。我便假道:『家中有九 十歲的老母,無人養贍,定是餓死!』那驢鳥,真個信我,饒了我性命;又與我一個 銀子做本錢,教我改了業養娘。我恐怕他省悟了趕將來,且離了那林子裏,僻靜處睡 了一回,從山後走回家來。」那婦人道:「休要高聲!卻纔一個黑大漢來家中,教我 做飯,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門前坐地。你去張一張看;若是他時,你去尋些麻藥來, 放在菜內,教那廝吃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對付了他,謀得他些金銀,搬往縣裏住去 ,做些買賣,卻不強似在這裏翦徑?」

  李逵已聽得了,便道:「叵耐這廝!我倒與了他一個銀子,又饒了性命,他倒又 要害我!這個正是天地不容!」一轉踅到後門邊。這李鬼恰待出門,被李逵劈角註: 上髟下角。揪住。那婦人慌忙自望前門走了。李逵捉住李鬼,按翻在地,身邊掣出腰 刀,早割下頭來;拿著刀,奔前門尋那婦人時,正不知走那裏去了;再入屋內來。去 房中搜看,只見有兩個竹籠,盛些舊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銀兩并幾件釵環。李逵都拿 了,又去李鬼身邊搜了那錠小銀子,都打縛在包裹裏;去鍋裏看時,三升米飯早熟了 ,只沒菜蔬下飯。李逵盛飯來,喫了一回,看著自笑道:「好癡漢!放著好肉在前面 ,卻不會喫!」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兩塊肉來,把些水洗淨了,竈裏抓些炭 火來便燒;一面燒一面喫;喫得飽了,把李鬼的屍首抛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朴刀 ,自投山路裏去了。

  比及趕到董店東時日已平西。逕奔到家中,推開門,入進裏面,只聽得娘在床上 問道:「是誰入來?」李逵看時,見娘雙眼都盲了,坐在床上念佛。李逵道:「娘, 鐵牛來家了!」娘道:「我兒,你去了許多時,這幾年正在那裏安身?你的大哥只是 在人家做長工,止博得些飯食喫,養娘全不濟事!我時常思量你,眼淚流乾,因此瞎 了雙目。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尋思道:「我若說在梁山泊落草,娘定不肯去;我 只假說便了。」李逵應道:「鐵牛如今做了官,上路特來取娘。」娘道:「恁地卻好 也!——只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鐵牛背娘到前路,覓一輛車兒載去。」 娘道:「你等大哥來,卻商議。」李逵道:「等做甚麽,我自和你去便了。」

  恰待要行,只見李達提一罐子飯來。入得門,李逵見了便拜道:「哥哥,多年不 見!」李達罵道:「你這廝歸來做甚?又來負累人!」娘便道:「鐵牛如今做了官, 特地家來取我。」李達道:「娘呀!休信他放屁!當初他打殺了人,教我披枷帶鎖, 受了萬千的苦。如今又聽得他和梁山泊賊人通同,劫了法場,鬧了江州,見在梁山泊 做了強盜。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來,著落原籍追捕正身,卻要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財 主替我官司分理,說:『他兄弟已自十來年不知去向,亦不曾回家,莫不是同名同姓 的人冒供鄉貫?』又替我上下使錢。因此不喫官司仗限追要。見今出榜賞三千貫捉他 !——你這廝不死,卻走家來胡說亂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躁,一發和你同上 山去快活,多少是好,」李達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卻又敵他不過;把飯罐撇在地下 ,一直去了。李逵道:「他這一去,必報人來捉我,是脫不得身,不如及早走罷。我 大哥從來不曾見這大銀,我且留下一錠五十兩的大銀子放床上。大哥歸來見了,必然 不趕來。」李逵便解下腰包,取一錠大銀放在床上,叫道:「娘,我自背你去休。」 娘道:「你背我那裏去?」李逵道:「你休問我,只顧去快便了。我自背你去,不妨 。」李逵當下背了娘,提了朴刀,出門望小路裏便走。

  卻說李達奔來財主家報了,領著十來個莊客,飛也似趕到家裏,看時,不見了老 娘,只見床上留下一錠大銀子。李達見了這錠大銀,心中忖道:「鐵牛留下銀子,背 娘去那裏藏了?……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來,我若趕去,倒喫他壞了性命。想他背 娘必去山寨裏快活。」衆人不見了李逵,都沒做理會處。李達對衆莊客說道:「這條 牛背娘去,不知往那條路去了。這裏小路甚雜,怎地去趕他?」衆莊客見李達沒理會 處,俄延了半晌,也各自回去了,不在話下。

  這裏只說李逵怕李達領人趕來,背著娘,只奔亂山深處僻靜小路而走。看看天色 晚了,李逵背到嶺下。娘雙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自認得這條嶺喚做沂嶺,過那邊 去,方有人家。娘兒兩個趁著星明月朗,一步步捱上嶺來。娘在背上說道:「我兒, 那裏討口水來我喫也好。」李逵道:「老娘,且待過嶺去,借了人家安歇了,做些飯 罷。」娘道:「我日中喫了些乾飯,口渴得當不得!」李逵道:「我喉嚨裏也煙發火 出;你且等我背你到嶺上,尋水與你喫。」娘道:「我兒,端的渴殺我也!救我一救 !」李逵道:「我也困倦得要不得!」李逵看看捱得到嶺上松樹邊一塊大青石上,把 娘放下,插了朴刀在側邊,分付娘道:「耐心坐一坐,我去尋水來你喫。」

李逵聽得溪澗裏水響,聞聲尋路去,盤過了兩三處山腳,來到溪邊,捧起水來自 喫了幾口,尋思道:「怎生能彀得這水去把與娘喫?……」立起身來,東觀西望, 遠遠地山頂上見一座廟。李逵道:「好了!」攀藤攬葛,上到庵前,推開門看時,是 個泗洲大聖祠堂;面前只有個石香爐。李逵用手去掇,原來卻是和座子鑿成的。李逵 拔了一回,那裏拔得動;一時性起來,連那座子掇出前面石階上一磕,把那香爐磕將 下來,拿了再到溪邊,將這香爐水裏浸了,拔起亂草,洗得乾淨,挽了半香爐水,雙 手擎來,再尋舊路,夾七夾八走上嶺來;到得松樹邊石頭上,不見了娘,只見朴刀插 在那裏。

李逵叫娘喫水,杳無蹤跡。叫了一聲不應,李逵心慌,丟了香爐,定住眼,四下 裏看時,並不見娘;走不到三十餘步,只見草地上團團血跡。李逵見了,一身肉發抖 ;趁著那血跡尋將去,尋到一處大洞口,只見兩個小虎兒在那裏舐一條人腿。李逵把 不住抖,道:「我從梁山泊歸來,特爲老娘來取他。千辛萬苦,背到這裏,倒把來與 你喫了!那鳥大蟲拖著這條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誰的?」心頭火起便不抖,赤黃鬚早 豎起來,將手中朴刀挺起,來搠那兩個小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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