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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Water Margin (水浒传) – Shi Na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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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不說兩個再飲酒。只說李逵得了這個銀子,尋思道:「難得!宋江哥哥又不曾 和我深交,便借我十兩銀子。果然仗義疏財,名不虛傳!如今來到這裏,卻恨我這幾 日賭輸了,沒一文做好漢他。如今得他這十兩銀子,且將去賭一賭。倘或贏得幾貫錢 來,請他一請,也好看。......」當時李逵快跑出城外小張乙賭房裏來,便去 場上,將這十兩銀子撇在地下,叫道:「把頭錢過來我博!」那小張乙得知李逵從來 賭直,便道:「大哥且歇。這一博下來便是你博。」李逵道:「我要先賭這一博!」 小張乙道:「你便傍猜也好。」李逵道:「我不傍猜!只要博這一博!五兩銀子做一 注!」有一般賭的卻待一博,被李逵劈手奪過頭錢來,便叫道:「我博兀誰?」小張 乙道:「便博我五兩銀子。」李逵叫聲「快!」地博一個「叉。」小張乙便拿了銀子 過來。李逵叫道「我的銀子是十兩!」小張乙道:「你再博我五兩;‘『快,』便還 還了你這錠銀子。李逵叫聲「快!」的又博個「叉。」李逵道:「我這銀子是別人的 !」小張乙道:「遮莫是誰的也不濟事了!你既輸了,卻說甚麽?」李逵道:「沒奈 何,且借我一借,明日便送來還你。」小張乙道:「說甚麽閒話!自古『賭錢場上無 父子!』你明明地輸了,如何倒來革爭?」李逵把布衫拽起在前面,口裏喝道:「你 們還我也不還?」小張乙道:「李大哥,你閒常最賭得直,今日如何恁麽沒出豁?」 李逵也不答應他,便就地下擄了銀子;又搶別人賭的十來兩銀子,都摟在布衫兜裏, 睜起雙眼,就道:「老爺閒常賭直,今日權且不直一遍!」小張乙急待向前奪時,被 李逵一指一交。十二三個賭博的一齊上,要奪那銀子,被李逵指東打西,指南打北。 李逵把這夥人打得沒地躲處,便出到門前。把門的問道:「大哥,那裏去?」被李逵 提在一邊,一腳踢開了門,便走。那夥人隨後趕將出來,都只在門前叫道:「李大哥 !你恁地沒道理,都搶了我們衆人的銀子去!」只在門前叫喊,沒一個敢近前來討。

  李逵正走之時,聽得背後一人趕上來,扳住肩臂,喝道:「你這廝如何如何卻搶 擄別人財物?」李逵口裏應道:「干你鳥事!」回過臉來看時,卻是戴宗,背後立著 宋江。李逵見了,惶恐滿面,便道:「哥哥休怪!鐵牛閒常只是賭直;今日不想輸了 哥哥銀子,又沒得些錢來相請哥哥,喉急了,時下做出這些不直來。」宋江聽了,大 笑道:「賢弟,但要銀子使用,只顧來問我討。今日既明明地輸與他了,快把來還他 。」李逵只得從布衫兜裏取出來,都遞在宋江手裏。宋江便叫過小張乙前來。都付與 他。小張乙接過來,說道:「二位官人在上,小人只拿了自己的。這十兩原銀雖是李 大哥兩博輸與小人,如今小人情願不要他的,省得記了冤讎。」宋江道:「你只顧將 去,不要記懷。」小張乙那裏肯。宋江便道:「他不曾打傷了你們麽?」小張乙道: 「討頭的,拾錢的,和那把門的,都被他打倒在裏面。」宋江道:「既是恁的,就與 他衆人做將息錢。兄弟自不敢來了,我自著他去。」小張乙收了銀子,拜謝了回去。 宋江道:「我們和李大哥喫三杯去。」戴宗道:「前面靠江有那琵琶亭酒館,是唐朝 白樂天古跡。我們去亭上酌三杯,就觀江景則個。」宋江道:「可於城中買些餚饌之 物將去。」戴宗道:「不用;如今那亭上有人在裏面賣酒。」宋江道:「恁地時,卻 好。」

  當時三人便望琵琶亭上來。到得亭子上看時,一邊靠著潯陽江,一邊是店主人家 房屋。琵琶亭上有十來副座頭。戴宗便揀一副乾淨座頭,讓宋江坐了頭位,戴宗坐在 對席,肩下便是李逵。三個坐定,便叫酒保鋪下菜蔬果品海鮮按酒之類。酒保取過兩 樽「玉壺春」酒,──此是江州有名的上色好酒,──開了泥頭。李逵便道:「酒把 大碗來篩,不耐煩小盞價喫!」戴宗喝道:「兄弟好村!你不要做聲,只顧喫酒便了 !」宋江分付酒保道:「我兩個面前放兩隻盞子。這位大哥面前放個大碗。」酒保應 了下去,取只碗來放在李逵面前;一面篩酒,一面鋪下餚饌。李逵笑道:「真個好個 宋哥哥!人說不差了!便知做兄弟的性格。結拜得這位哥哥也不枉了!」

  酒保斟酒,連篩了五七遍。宋江因見了這兩人,心中歡喜,喫了幾杯,忽然心裏 想要魚辣湯,便問戴宗道:「這裏有好鮮魚麽?」戴宗笑道:「兄長,你不見滿江都 是漁船?此間正是魚米之鄉,如何沒有鮮魚。」宋江道:「得些辣魚湯醒酒最好。」 戴宗便喚酒保,教造三分加辣點紅白魚湯來。頃刻造了湯來。宋江看見,道:「『美 食不如美器。』雖是個酒肆之中,端的好整齊器皿!」拿起筯來,相勸戴宗,李逵喫 ,自也喫了些魚,呷幾口湯汁。李逵並不使筯,便把手去碗裏撈起魚來,和骨頭都嚼 了。宋江一頭忍笑不住,呷了兩口汁,便放下筯不喫了。戴宗道:「兄長,一定這魚 醃了,不中仁兄喫。」宋江道:「便是不才酒後只愛口鮮魚湯喫,這個魚真是不甚好 。」戴宗應道:「便是小弟也喫不得;是醃的,不中喫。」李逵嚼了自碗裏魚便道: 「兩位哥哥都不喫,我替你們喫了。」便伸手去宋江碗裏撈將過來喫了,又去戴宗碗 裏也撈過來了,滴滴點點,淋一桌子汁水。

  宋江見李逵把三碗魚湯和骨頭都嚼了,便叫酒保來,分付道:「我這大哥想是肚 饑。你可去大塊肉切二斤來與他喫,少刻一發算錢還你。」酒保道:「小人這只賣羊 肉,卻沒牛肉。要肥羊盡有。」李逵聽了,便把魚汁劈臉潑將去,淋那酒保一身。戴 宗喝道:「你又做甚麽!」李逵應道:「叵耐這廝無禮,欺負我只牛肉,不賣羊肉與 我!」,酒保道:「小人問一聲,也不多話。」宋江道:「你去只顧切來,我自還錢 。酒保忍氣吞聲,去切了三斤羊肉,做一盤將來放桌子上。李逵見了,也不便問,大 把價查註:手字旁查。來只顧喫;撚指間,把這三斤羊肉都喫了。宋江看了道:「壯 哉!真好漢也!」李逵道:「這宋大哥便知我的鳥意!喫肉不強似喫魚?」

  戴宗叫酒保來問道:「卻纔魚湯,家生甚是整齊,魚卻醃了不中喫;別有甚好鮮 魚時,另造些辣湯來,與我這位官人醒酒。」酒保笑道:「不敢瞞院長說,這魚端的 是昨晚的。今日的活魚還在船內,等魚牙主人不來,未曾敢賣動,因此未有好鮮魚。 」李逵跳起來道:「我自去討兩尾活魚來與哥哥!」戴宗道:「你休去!只央酒保去 拿回幾尾來便了。」李逵道:「船上打魚的不敢不與我。直得甚麽!」戴宗攔當不住 ,李逵一直去了。戴宗對宋江說道:「兄長休怪。小弟引這人來相會,全沒些個體面 ,羞辱殺人!」宋江道:「他生性是恁的,如何教他改得?我倒敬他真實不假。」兩 個自在琵琶亭上笑語說話取樂。

  卻說李逵走到江邊看時,見那漁船一字排著,約有八九十隻,都纜繫在綠楊樹下 ;船上漁人,有斜枕著船梢睡的,有在船頭上結網的,也有在水裏洗浴的。此時正是 五月半天氣,一輪紅日將及沈西,不見主人來開艙賣魚。李逵走到船邊,喝一聲道: 「你們船上活魚,把兩尾來與我!」那漁人應道:「我們等不見漁牙主人來,不敢開 艙。你看那行販都在岸上坐地。」李逵道:「等甚麽鳥主人!先把兩尾魚來與我!」 那漁人又答道:「紙也未曾燒,如何敢開艙!那裏先拿魚與你?」李逵見他衆人不肯 拿魚,便跳上一隻船去。漁人那裏攔當得住。李逵不省得船上的事,只顧便把竹篾來 拔。漁人在岸上,只叫得「罷了!」李逵伸手去艎板底下一絞摸時,那裏有一個魚在 裏面。原來那大江裏魚船,船尾開半截大孔放江水出入,養著活魚;卻把竹笆篾攔住 ,以此船艙裏活水往來,養放活魚:因此,江州有好鮮魚。這李逵不省得,倒先把竹 笆篾提起了,將那一艙活魚都走了。李逵又跳過那邊船上去拔那竹篾。那七八十漁人 都奔上船,把竹篙來打李逵。李逵大怒,焦躁起來,便脫下布衫,裏面單繫著一條基 子布手巾兒;見那亂竹篙打來,兩隻手一架,早搶了五六條在手裏,一似扭蔥般都扭 斷了。漁人看見,盡喫一驚,卻都去解了纜,把船撐開去了。李逵忿怒,赤條條地, 拿了截折竹篙,上岸來趕打,行販都亂紛紛地挑了擔走。

  正熱鬧裏,只見一個人從小路裏走出來。衆人看,叫道:「主人來了!這黑大漢 在此搶魚,都趕散了漁船!」那人道:「甚麽黑大漢,敢如此無禮?」衆人把手指道 :「那廝兀自在岸邊尋人廝打!」那人搶將過去,喝道:「你這廝喫了豹子心,大蟲 膽,也不敢來攪亂老爺的道路!」李逵看那人時,六尺五六身材,三十二三年紀,三 柳掩口黑髯;頭上裹頂青紗萬字巾,掩映著穿心紅一點髯註:上髟下角。兒,上穿一 領白布衫,腰繫一條絹搭膊,下面青白裊腳多耳麻鞋,手裏提條行秤。那人正來賣魚 ,見了李逵在那裏橫七豎八打人,便把秤遞與行販接了,趕上前來,大喝道:「你這 廝要打誰?」李逵不回話,輪過竹篙,卻望那人便打。那人搶入去,早奪了竹篙。李 逵便一把揪住那人頭髮。那人便奔他下三面,要跌李逵,怎敵得李逵的牛般氣力,直 搶將開去,不能彀攏身。那人便望肋下擢得幾拳。李逵那裏著在意裏。那人又飛起腳 來踢,被李逵直把頭按將下去,提起鐵般大小拳頭,去那人脊梁上擂鼓也似打。那人 怎生掙扎。

  李逵正打哩,一個人在背後劈腰抱住,一個人便來幫住手,喝道:「使不得!使 不得!」待李逵回頭看時,卻是宋江,戴宗。李逵便放了手。那人略得脫身,一道煙 走了。戴宗埋冤李逵說:「我教你休來討魚,又在這裏和人打!倘或一拳打死了人, 你不去償命坐牢?」李逵應道:「你怕我連累你?我自死了一個,我自去承當!」宋 江便道:「兄弟,休要論口,拿了布衫,且去喫酒。」李逵向那柳樹根頭拾起布衫, 搭在肐膊上,跟了宋江,戴宗便走,行不得十數步,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駡道:「黑殺 才!今番要和你見個輸嬴!」李逵回轉頭來看時,便是那人脫得赤條條地,匾紮起一 條水棍兒,露出一身雪練也似白肉;頭上除了巾幘,顯出那個穿心一點紅俏髯註:上 髟下角。兒來;在江邊,獨自一個把竹篙撐著一隻漁船,趕將來,口裏大罵道:「千 刀萬剮的黑殺才!老爺怕你的不算好漢!走的不是漢子!」李逵聽了大怒,吼了一聲 ,撇了布衫,搶轉身來。那人便把船略攏來湊在岸邊,一手把竹篙點定了船,口裏大 罵著。李逵也罵道:「好漢便上岸來!」那人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撩撥得李逵火 起,托地跳在船上。說時遲,那時快;那人只要誘得李逵上船,便把竹篙望岸邊一點 ,只腳一蹬,那只漁船,箭也似投江心裏去了。李逵雖然也識得水,苦不甚高,當時 慌了手腳。那人更不叫駡,撇了竹篙,叫聲「你來!今番和你定要見個輸嬴!」便把 李逵搭膊拿住,口裏說道:「且不和你廝打,先教你喫些水!」兩隻腳把船隻一晃, 船底朝天,英雄落水。兩個好漢撲通地都翻筋斗撞下江裏去。宋江,戴宗,急趕至岸 邊,那只船已翻在江裏。兩個只在岸上叫苦。江岸邊早擁上三五百人在柳陰底下看; 都道:「這黑大漢今番卻著道兒!便掙扎得性命!也喫了一肚皮水!」宋江,戴宗, 在岸邊看時,只見江面開處,那人把李逵提將起來,又淹將下去;兩個正在江心裏面 ,清波碧浪中間;一個顯渾身黑肉,一個露遍體霜膚;兩個打做一團,絞做一塊。江 岸上那三五百人沒一個不喝采。

  當時宋江,戴宗,看見李逵被那人在水裏揪住,浸得眼白,又提起來,又納下去 ,老大喫虧,便叫戴宗央人去救。戴宗問衆人道:「這白大漢是誰?」有認得的說道 :「這個好漢便是本處賣魚主人,喚做張順。」宋江聽得,猛省道:「莫不是綽號浪 裏白條的張順?」衆人道:「正是,正是。」宋江對戴宗說道:「我有他哥哥張橫的 家書在營裏。」戴宗聽了,便向岸邊高叫道:「張二哥不要動手!有你令兄張橫家書 在此!這黑大漢是俺們兄弟,你且饒了他,上岸來說話!」張順在江心裏,見是戴宗 叫他,卻時常認得,便放了李逵,赴到岸邊,爬上岸來,看著戴宗,唱個喏,道:「 院長,休怪小人無禮。」戴宗道:「足下可看我面,且去救了我這兄弟上來,卻教你 相會一個人。」張順再跳下水裏,赴將開去。李逵正在江裏探頭探腦,假掙扎赴水。 張順早赴到分際,帶住了李逵一隻手,自把兩條腿踏著水浪,如行平地;那水不過他 肚皮,淹著臍下;擺了一隻手,直托李逵上岸來。江邊的人個個喝采。宋江看得呆了 半晌。張順,李逵,都到岸上。李逵喘做一團,口裏只吐白水。戴宗道:「且都請你 們到琵琶亭上說話。」

  張順討了布衫穿著,李逵也穿了布衫。四個人再到琵琶亭上來。戴宗便對張順道 :「二哥,你認得我麽?」張順道:「小人自識得院長,只是無緣不曾拜會。」戴宗 指著李逵問張順道:「足下日常曾認得他麽?今日倒衝撞了你。」張順道:「小人如 何不認得李大哥,只是不曾交手。」李逵道:「你也淹得我彀了!」張順道:「你也 打得我好了!」戴宗道:「你兩個今番做個至交的弟兄。常言道:『不打不成相識。 』」李逵道:「你路上休撞著我!」張順道:「我只在水裏等你便了!」四人都笑起 來。大家唱個無禮喏。戴宗指著宋江對張順道:「二哥,你曾認得這位兄長麽?」張 順看了道:「小人卻不認得。這裏亦不曾見。」李逵跳起身來道:「這哥哥便是黑宋 江!」張順道:「莫非是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戴宗道:「正是公明哥哥。」張 順納頭便拜道:「久聞大名,不想今日得會!多聽的江湖上來往的人說兄長清德,扶 危濟困,仗義疏財。」宋江答道:「量小可何足道哉。前日來時,揭陽嶺下混江龍李 俊家裏住了幾日;後在潯陽江,因穆弘相會,得遇令兄張橫,修了一封家書,寄來與 足下,放在營內,不曾帶得來。今日便和戴院長並李大哥來這裏琵琶亭喫三杯,就觀 江景。宋江偶然酒後思量些鮮魚湯醒酒,怎當得他定要來討魚。我兩個阻他不住,只 聽得江邊發喊熱鬧;叫酒保看時,說道是黑大漢和人打。我兩個急急走來勸解,不想 卻與壯士相會。今日宋江朝得遇三位豪傑,豈非天幸!且請同坐,再酌三杯。」再喚 酒保重整杯盤,再備餚饌。張順道:「既然哥哥要好鮮魚喫,兄弟去取幾尾來。」宋 江道:「最好。」李逵道:「我和你去討。」戴宗喝道:「又來了!你還喫得水不快 活?」張順笑將起來,綰了李逵手,說道:「我今番和你去討魚,看別人怎地。」

  兩個下琵琶亭來。到得江邊,張順略哨一聲,只見江上漁船都撐攏來到岸邊,張 順問道:「那個船裏有金色鯉魚?」只見這個應道:「我船上來!」那個應道:「我 船裏有!」一霎時,卻湊攏十數尾金色鯉魚來。張順選了四尾大的,折柳條穿了,先 教李逵將來亭上整理。張順自點了行販,分付了小牙子把秤賣魚;張順卻自來琵琶亭 上陪侍宋江。宋江謝道:「何須許多?但賜一尾彀了。」張順答道:「些小微物,何 足掛齒。兄長食不了時,將回行館做下飯。」兩個序齒坐了。李逵道自家年長,坐了 第三位。張順坐第四位。再叫酒保討兩樽「玉壺春」上色酒來,并些海鮮按酒果品之 類。張順分付酒保把一尾魚做辣湯;用酒蒸一尾,叫酒保切鱠。四人飲酒中間,各敘 胸中之事。正說得入耳,只見一個女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紗衣,來到跟前,深深的 道了四個萬福,頓開喉音便唱。李逵正待要賣弄胸中許多豪傑事務,卻被他唱起來一 攪,三個且都聽唱,打斷了他的話頭。李逵怒從心起,跳起身來,把兩個指頭去那女 娘額上一點。那女娘大叫一聲,驀然倒地。衆人近前看時,只見那女娘桃腮似土,檀 口無言。那酒店主人一發向前攔住四人,要去經官告理。正是:

    憐香惜玉無情緒,煮鶴焚琴惹是非。

畢竟宋江等四人在酒店裏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潯陽樓宋江吟反詩 梁山泊戴宗傳假信

話說當下李逵把指頭捺倒了那女娘,酒店主人攔住說道:「四位官人,如何是好 !」主人心慌便叫酒保過賣都向前來救他,就地下把水噴噀。看看甦醒,扶將起來看 時,額角上抹脫了一片油皮,因此那女子暈昏倒了。救得醒來,千好萬好。他的爹娘 聽得說是黑旋風。先自驚得呆了半晌,那裏敢說一言。看那女子,己自說得話了。娘 母取個手帕,自與他包了頭,收拾了釵環。宋江問道:「你姓甚麽?那裏人家?」那 老婦人道:「不瞞官人說,老身夫妻兩口兒姓宋,原是京師人。只有這個女兒,小字 玉蓮。他爹自教得他幾個曲兒,胡亂叫他來這琵琶亭上賣唱養口。爲他性急,不看頭 勢,不管官人說話;只顧便唱,今日這個哥哥失手傷了女兒些個,終不成經官動詞, 連累官人?」宋江見他說得本分,便道:「你著甚人跟我到營裏,我與你二十兩銀子 將息女兒。日後嫁個良人,免在這裏賣唱。」那夫妻兩口便拜謝道:「怎敢指望許多 。」宋江道:「我說一句是一句,並不會說慌。你便叫老兒自跟我去討與他。」那夫 妻兩兒拜謝道:「深感官人救濟!」

戴宗怨李逵道:「你這廝要便與人合口,又教哥哥壞了許多銀子!」李逵道:「 只指頭略擦得一擦,他自倒了。不曾見這般鳥女子,恁地嬌嫩!你便在我臉上打一百 拳也不妨。」宋江等衆人都笑起來。張順便叫酒保去說:「這席酒錢,我自還他。」 酒保聽得道:「不妨,不妨。只顧去。」宋江那裏肯,便道:「兄弟,我勸二位來酒 ,倒要你還錢。」張順苦死要還,說道:「難得哥哥會面。仁兄在山東時,小弟哥兒 兩個也兀自要求投奔哥哥。今日天幸得識尊顔,權表薄意,非足爲禮。」戴宗勸道: 「宋兄長,既然是張二哥相敬之心,只得曲允。」宋江道:「既然兄弟還了,改日卻 另置杯復禮。」張順大喜,就將了兩尾鯉魚,和戴宗,李逵,帶了這個宋老兒,都送 宋江離了琵琶亭,來到營裏。五個人都進抄事房裏坐下。宋江先取兩錠小銀──二十 兩--與了宋老兒。那老兒拜謝了去,不在話下。天色已晚,張順送了魚,宋江取出 張橫書付與張順,相別去了。宋江又取出五十兩一錠付與李逵,道:「兄弟,你將去 使用。」戴宗也自作別,和李逵趕入城去了。

  只說宋江把一尾魚送與管營,留一尾自。宋江因見魚鮮,貪愛爽口,多喫了些, 至夜四更,肚裏絞腸刮肚價疼,天明時,一連瀉了二十來遭,昏暈倒了,睡在房中。 宋江爲人最好,營裏衆中人都來煮粥燒湯,看覰服待他。次日,張順因見宋江愛喫魚 ,又將得好金色大鯉魚兩尾送來,就謝宋江寄書之義;卻見宋江破腹瀉倒在床,衆囚 徒都在房裏看視。張順見了,要請醫人調治。宋江道:「自貪口腹,喫了些鮮魚,壞 了肚腹,你只與我贖一貼止瀉六和湯來喫,便好了。」叫張順把這兩尾魚,一尾送與 王管營,一尾送與趙差撥。張順送了魚,就贖了一貼六和湯藥來與宋江了,自回去, 不在話下。營內自有衆人煎藥伏待。次日,戴宗備了酒肉,李逵也跟了,逕來抄事房 看望宋江。只見宋江暴病可,喫不得酒肉。兩個自在房面前喫了,直至日晚,相別去 了,亦不在話下。

  只說宋江自在營中將息了五七日,覺得身體沒事,病症已痊,思量要入城中去尋 戴宗。又過了一日,不見他一個來。次日早膳罷,辰牌前後,揣了些銀子,鎖了房門 ,離了營裏,信步出街來,逕走入城,去州衙前左邊尋問戴院長家。有人說道:「他 又無老小,只在城隍廟間壁觀音菴裏歇。」宋江聽了,直尋訪到那裏,已自鎖了門出 去了。卻又來尋問黑旋風李逵時,多人說道:「他是個沒頭神,又無家室,只在牢裏 安身;沒地裏的巡檢,東邊歇兩日,西邊歪幾時:正不知他那裏是住處。」宋江又尋 問賣魚牙子張順時,亦有人說道:「他自在城外村裏住。便是賣魚時,也只在城外江 邊。只除非討賒錢入城來。」宋江聽罷,只得出城來,直要問到那裏,獨自一個,悶 悶不已,信步再出城外來,看見那一派江景非常,觀之不足。正行到一座酒樓前過, 仰面看時,傍邊豎著一根望竿,懸挂著一個青布酒旆子,上寫道:「潯陽江正庫。」 雕檐外一面牌額,上有蘇東坡大書「潯陽樓」三字。宋江看了,便道:「我在鄆城縣 時,只聽得說江州好座潯陽樓,原來卻在這裏。我雖獨自一個在此,不可錯過。何不 且上樓去,自己看玩一遭?」宋江來到樓前,看時,只見門邊朱紅華表柱上兩面白粉 牌,各有五個大字,寫道:「世間無比酒;天下有名樓。」宋江便上樓來,去靠江占 一座閣子裏坐了;凭欄舉目,喝采不已。酒保上樓來問道:「官人,還是要待客,只 是自消遣?」宋江道:「要待兩位客人,未見來。你且先取一尊好酒,果品肉食,只 顧賣來,──魚便不要。」酒保聽了,便下樓去。少時,一托盤托上樓來,一樽藍橋 風月美酒,擺下菜蔬時新果品按酒;列幾盤肥羊,嫩雞,釀鵝,精肉,盡使朱紅盤碟 。

  宋江看了,心中暗喜,自誇道:「這般整齊肴饌,濟楚器皿,端的是好個江州! 我雖是犯罪遠流到此,卻也看了真山真水。我那裏雖有幾座名山古蹟,卻無此等景致 。」獨自一個,一杯兩盞,倚欄暢飲,不覺沈醉;猛然驀上心來,思想道:「我生在 山東,長在鄆城,學吏出身,結識了多少江湖好漢;雖留得一個虛名,目今三旬之上 ,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文了雙頰,配來在這裏!我家鄉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 見!」不覺酒湧上來,潸然淚下,臨風觸目,感恨傷懷。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詞,便 喚酒保,索借筆硯來,起身觀玩,見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題詠。宋江尋思道:「何不就 書於此?倘若他日身榮,再來經過,重睹一番,以記歲月,想今日之苦。」乘著酒興 ,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去那白粉壁上便寫道: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邱,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 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讎,血染潯陽江口!

  宋江寫罷,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飲了數杯酒,不覺歡喜,自狂蕩起來,手舞 足蹈,又拏起筆來,去那西江月後再寫下四句詩,道是:

    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他時若遂淩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宋江寫罷詩,又去後面大書五字道:「鄆城宋江作。」寫罷,擲筆在桌上,又自 歌了一回,再飲數杯酒,不覺沈醉,力不勝酒;便喚酒保計算了,取些銀子算還,多 的都賞了酒保,拂袖下樓來,踉踉蹌蹌,取路回營裏來。開了房門,便倒在床上,一 覺直睡到五更。酒醒時全然不記得昨日在潯陽江樓上題詩一節。當日害酒,自在房裏 睡臥,不在話下。

  且說這江州對岸另有個城子,喚做無爲軍,卻是個野去處。因有個閒住通判,姓 黃,雙名文炳。這人雖讀經書,卻是阿諛諂佞之徒,心地褊窄,只要嫉賢妒能,-- 勝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專在鄉里害人。聞知這蔡九知府是當朝蔡太師兒 子,每每來浸潤他,;時常過江來請訪知府,指望他引出職,再欲做官。也是宋江命 運合當受苦,撞了這個對頭!當日這黃文炳在私家閑坐,無可消遣,帶了兩個僕人, 買了些時新禮物,自家一隻快船,渡過江來,逕去府裏探問蔡九知府,恰退撞著府裏 公宴,不敢進去;卻再回船,正好那隻船,僕人已纜在潯陽樓下。黃文炳因見天氣暄 熱,且去樓上閒玩一回;信步入酒庫裏來,看了一遭,轉到酒樓上憑欄消遣,觀見壁 上題詠甚多,也有做得好的,亦有歪談亂道的。黃文炳看了冷笑,正看到宋江題西月 詞並所吟四句詩,大驚道:「這個不是反詩!誰寫在此!」後面卻書道「鄆城宋江作 」五個大字。黃文炳再讀道:「『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冷笑道:「這 人自負不淺!」又讀道:「『恰如猛虎臥荒邱,潛伏爪牙忍受!』」側著頭道:「那 也是個不依本分的人!」又讀:「『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又笑道:「 也不是個高尚其志的人,看來只個配軍。」又讀道:「『他年若得報讎,血染潯陽江 口!』」搖頭道:「這廝報讎兀誰,卻要在此間生事?量你是個配軍,做得甚用!」 又讀詩道:「『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一點頭道:「這兩句兀自可 恕。」又讀道:「『他時若遂淩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伸著舌,搖著頭,道: 「這廝無禮!他卻要賽過黃巢,不謀反待怎地!」再讀了「鄆城宋江作,」想道:「 我也曾聞這個名字,那人多管是個小吏。」便喚酒保來問道:「這兩篇詩詞端的是何 人題下在此?」酒保道:「夜來一個人獨自了一瓶酒,寫在這裏。」黃文炳道:「約 莫甚麽樣人?」酒保道:「面頰上有兩行金印,多管是牢城營裏人。生得黑矮肥胖。 」黃文炳道:「是了。」就借筆硯,取幅紙來,抄了藏在身邊,分付酒保,休要刮去 了。

  黃文炳下樓,自去船中歇了一夜。次日,飯後,僕人挑了盒仗,一逕又到府前, 正值知府退堂在衙內,使人入去報復。多樣時,蔡九知府遣人出來,邀請在後堂。蔡 九知府卻出來與黃文炳敘罷寒溫。已畢,送了禮物,分賓坐下。黃文炳稟說道:「文 炳夜來渡江,到府拜望,聞知公宴,不敢擅入。今日重復拜見恩相。」蔡九知府道: 「通判乃是心腹之交,逕入來同坐,何妨?下官有失迎迓。」左右執事人獻茶。茶罷 ,黃文炳道:「相公在上,不敢拜問。不知近日尊府太師恩相曾使人來否?」知府道 :「前日有書來。」黃文炳道:「不敢動問,京師近日有何新聞?」知府道:「家尊 寫來書上分付道:『近日太史院司千監奏道:夜觀天象,罡星照臨吳楚,敢有作耗之 人。隨事體察勦除。』更兼街市小兒謠言四句道:『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縱橫 三十六,播亂在山東。』因此,囑付下官,緊守地方。」黃文炳尋思了半晌,笑道: 「恩相,事非偶然也!」黃文炳袖中取出所抄之詩,呈與知府,道:「不想卻在此處 !」蔡九知府看了,道:「這是個反詩!通判那裏得來?」黃文炳道:「小生夜來不 敢進府,回至江邊,無可消遣,卻去潯陽樓上避熱閒玩,觀看閒人吟詠,只見白粉壁 上題下這篇。」知府道:「卻是何等樣人寫下?」黃文炳回道:「相公,上面明題著 姓名,道是『鄆城宋江作。』」知府道:「這宋江卻是甚麽人?」黃文炳道:「他分 明寫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眼見得只是個配軍,--牢城營犯罪的囚 徒。」知府道:「量這個配軍做得甚麽!」黃文炳道:「相公!不可小覰了他!恰相 公所言尊府恩相家書說小兒謠言,正應在本人身上。」知府道:「何以見得?」黃文 炳:「『耗國因家木,』耗散國家錢糧的人必是『家』頭著個『木』字,明明是個『 宋』字。第二句,『刀兵點水工,』興起刀兵之人,『水』邊著個『工』字,明是個 『江』字。這個人姓宋,名江,又作下反詩,明是天數,萬民有福!」知府又問道: 「何謂『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黃文炳答道:「或是六六之年,或六六之數 。『播亂在山東,』今鄆城縣正是山東地方。這四句謠言已都應了。」知府又道:「 不知此間有這個人麽?」黃文炳又回道:「因夜來問那酒保時,說道這人是前日寫下 了去。這個不難;只取牢城營文冊一查,便見有無。」知府道:「通判高見極明。」 便喚從人於庫內取過牢城營裏文冊簿來看。當時從人於庫內取至文冊。蔡九知府親自 簡看,見後面果有五月間新配到囚徒一名,鄆城縣宋江。黃文炳看了,道:「正是應 謠言的人,非同小可!如是遲緩,誠恐走透了消息;可急差人捕獲,下在牢裏,卻作 商議。」知府道:「言之極當。」隨即陞廳,叫喚兩院押牢節級過來。廳下戴宗聲喏 。知府道:「你與我帶了做公的,快下牢城營裏捉潯陽樓吟反詩的犯人鄆城縣宋江來 ,不可時刻違誤!」

  戴宗聽罷,喫了一驚,心裏只叫得「苦,苦;」隨即出府來,點了衆節級牢子, 都教「各去家裏取了各人器械,來我下處間壁城隍廟裏取齊。」戴宗分付了。衆人各 自歸家去。戴宗卻自作起「神行法,」先來到牢城營裏,逕入抄事房,推開門,看時 ,宋江正在房裏。見戴宗入來,慌忙迎接,便道:「我前日入城來,那裏不尋遍;因 賢弟不在,獨自無聊,自去潯陽樓上飲了一瓶酒。這兩日迷迷不好.正在這裏害酒。 」戴宗道:「哥哥!你前日卻寫下甚言語在樓上?」宋江道:「醉後狂言,誰個記得 。」戴宗道:「卻纔知府喚我當廳發落,叫多帶從人捉潯陽樓上題反詩的犯人鄆城宋 正身赴官。兄弟喫了一驚,先去穩住衆做公的在城隍廟等候;如今我特先報你知。哥 哥!卻是怎地好?如何解救?」宋江聽罷,搔首不知癢處,只叫得苦,「我今番必是 死也!」戴宗道:「我教仁兄一著解手,未知如何?如今小弟不敢耽擱,回去便和人 來捉你。你可披亂頭髮,把尿屎潑在地上,就倒在裏面,詐作瘋魔。我和衆人來時, 你便口裏胡言亂語,只做失心瘋,我便好自去替你回復知府。」宋江道:「感謝賢弟 指教!萬望維持則個!」

  戴宗慌忙別了宋江,回到城裏,逕來城隍廟,喚了衆做公的,一直奔入牢城營裏 來,假意喝問:「那個是新配來的宋江?」牌頭引衆人到抄事房裏。只見宋江披散頭 髮,倒在尿屎坑裏滾,見了戴宗和做公的人來,便說道:「你們是甚麽鳥人!」戴宗 假意大喝一聲:「捉拿這廝!」宋江白著眼,卻亂打將來;口裏亂道:「我是玉皇大 帝的女婿!丈人教我領十萬天兵來殺你江州人。閻羅大王做先鋒!五道將軍做合後! 與我一顆金印,重八百餘斤,殺你這般鳥!」衆做公的道:「原來是個失心瘋的漢子 !我們拿他去何用?」戴宗道:「說得是。我們且去回話。要拿時,再來。」

  衆人跟了戴宗,回到州衙裏。蔡九知府在廳上專等回話。戴宗和衆做公的在廳下 回復知府道:「原來這宋江是個失心瘋的人,尿屎穢污全不顧,口裏胡言亂語,渾身 臭糞不可當;因此不敢拿來。」蔡九知府正待要問緣故時,黃文炳耳在屏風背後轉將 出來,對知府道:「休信這話。本人做的詩詞,寫的筆跡,不是有瘋症的人。其中有 詐,好歹只顧拿來。──便走不動,扛也扛將來。」蔡九知府道:「通判說得是。」 便發落戴宗:「你們不揀恁地,只與我拿得來。」戴宗領了鈞旨,只叫得苦;再將帶 了衆人下牢城營裏來,對宋江道:「仁兄,事不諧矣!兄長只得去走一遭。」便把一 個大竹籮扛了宋江,直擡到江州府裏當廳歇下。知府道:「拿過這廝來!」衆做公的 把宋江押在階下。宋江那裏肯跪,睜著眼,見了蔡九知府,道:「你是甚麽鳥,敢來 問我!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教我引十萬天兵來殺你江州人。閻羅大王做先鋒! 五道將軍做合後!有一顆金印,重八百餘斤!你也快躲了!不時我教你們都死!」蔡 九知府看了,沒做理會處。黃文炳對知府道:「且喚本營差撥並牌頭來,問這人來時 有瘋,近日卻瘋。若是來時瘋,便是真症候;若是近日瘋,必是詐瘋。」知府道:「 言之極當。」便差人喚到管營差撥。問他兩個時,那裏敢隱瞞,只得直說道:「這人 來時不見有瘋病,敢只是近日舉發此症。」知府聽了大怒,喚過牢子獄卒,把宋江捆 翻,一連打上五十下;打得宋江一佛出世,二佛涅盤,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戴宗看 了,只叫得苦,又沒做道理救他處。宋江初時也胡言亂語;次後喫拷打不過,只得招 道:「自不合一時酒後誤寫反詩,別無主意。」蔡九知府明取了招狀,將一面二十五 斤死囚枷枷了,推放大牢裏收禁。宋江喫打得兩腿走不動,當廳釘了,直押赴死囚牢 裏來。卻得戴宗一力維持,分付了衆小牢子,都教好覰此人。戴宗自安排飯食供給宋 江,不在話下。

  再說蔡九知府退廳,邀請黃文炳到後堂,再謝道:「若非通判高明遠見,下官險 些兒被這廝瞞過了。」黃文炳又道:「相公在上,此事也不宜遲;只好急急修一封書 ,便差人星夜上京師,報與尊府恩相知道,顯得相公幹了這件國家大事。就一發稟道 :若要活的,便著一輛陷車解上京;如不要活的,恐防路途走失,就於本處斬首號令 ,以除大害。便是今上得知,必喜。」蔡九知府道:「通判所言有理;下官即日也要 使人回家,書上就薦通判之功,使家尊面奏天子,早早升授富貴城池,去享榮華。」 黃文炳稱謝道:「小生終身皆依託門下,自當銜環背鞍之報。」黃文炳就攛掇蔡九知 府寫了家書,印上圖書。黃文炳問道:「相公,差那個心腹人去?」知府道:「本州 自有個兩院節級,喚做戴宗,會使『神行法,』一日能行八百里路程。只來早便差此 人徑往京師。只消旬日,可以往回。」黃文炳道:「若得如此之快,最好,最好。」 蔡九知府就後堂置酒管待了黃文炳。次日,相辭知府,自回無爲軍去了。

  且說蔡九知府安排兩封信籠,打點了金珠寶貝玩好之物,上面都貼了封皮;次日 早辰,喚過戴宗到後堂,囑付道:「我有這般禮物,一封家書,要送上東京太師府裏 去,慶賀我父親六月十五日生辰。日期將近,只有你能幹去得。你休辭辛苦,可與我 星夜去走一遭。討了回書便轉來。我自重重的賞你。你的程途都在我心上。我已料著 你神行的日期,專等你回報。切不可沿途耽擱,有誤事情。」戴宗聽了,不敢不依, 只得領了家書信籠,便拜辭了知府,挑回下處安頓了;卻來牢裏對宋江說道:「哥哥 放心。知府差我上京師去,只旬日之間便回。就太師府裏使些見識,解救哥哥的事。 每日飯食,我自分付在李逵身上,委著他安排送來,不教有缺。仁兄且寬心守耐幾日 。」宋江道:「望煩賢弟救宋江一命則個!」戴宗喚過李逵當面分付道:「你哥哥誤 題了反詩,在這裏喫官司,未知如何。我如今又喫差往東京去,早晚便回。哥哥飯食 ,朝暮全靠著你看覰他則個。」李逵應道:「吟了反詩打甚麽鳥緊!萬千謀反的倒做 了大官!你自放心東京去,牢裏誰敢奈何他!好便好!不好,我使老大斧頭砍他娘! 」戴宗臨行,又囑付道:「兄弟小心,不要貪酒,失誤了哥哥飲食。休得出去撞醉了 ,餓著哥哥。」李逵道:「哥哥你自放心去。若是這等疑忌時,兄弟從今日就斷了酒 ,待你回來卻開!早晚只在牢裏服侍宋江哥哥,有何不可!」戴宗聽了,大哥道:「 兄弟,若得如此發心,堅意守看哥哥,更好。」當日作別自去了。李逵真個不喫酒, 早晚只在牢裏服等宋江,寸步不離。

  不說李逵自看覰宋江。且說戴宗回到下處,換了腿絣膝護,八搭麻鞋,穿上杏黃 衫,整了搭註:月字旁搭。膊,腰裏插了宣牌,換了巾幘,便袋裏藏了書信盤纏,挑 上兩個信籠,出到城外,身邊取出四個甲馬,去兩隻腿上,每隻各拴兩個,口裏念起 「神行法」咒語來,頃刻離了江州。一日行到晚,投客店安歇,解下甲馬,取數陌金 紙燒送了,過了一宿。次日早起來,喫了酒食,離了客店,又拴上四個甲馬,挑起信 籠,放開腳步便行。端的是耳邊風雨之聲,腳不點地。路上略喫些素飯素點心又走。 看看日暮,戴宗早歇了,又投客店宿歇一夜。次日,起個五更,趕早涼行;拴上甲馬 ,挑上信籠又走。約行過了三二百里,已是已牌時分,不見一個乾淨酒店。此時正是 六月初旬天氣,蒸得汗雨淋漓,滿身蒸溼,又怕中了暑氣。正饑渴之際,早望見前面 樹林側首一座傍水臨湖酒肆。戴宗撚指間走到跟前,看時,乾乾淨淨,有二十副座頭 ,盡是紅油桌凳,一帶都是檻窗。戴宗挑著信籠,入到裏面,揀一副穩便座頭,歇下 信籠,解下腰裏搭註:月字旁搭。膊,脫下杏黃衫,噴口水,曬在窗欄上。戴宗坐下 。只見個酒保來問道:「上下,打幾角酒?要甚麼肉食下酒?或豬羊牛肉。」戴宗道 :「酒便不要多,與我做口飯來。」酒保又道:「我這裏賣酒飯;又有饅頭,粉湯。 」戴宗道:「我卻不喫葷腥。有甚素湯下飯?」酒保道:「加料麻辣熝豆腐,如何? 」戴宗道:「最好,最好。」酒保去不多時,熝一碗豆腐,放兩碟菜蔬,連篩三大碗 酒來。

  戴宗正饑,又渴,一上把酒和豆腐都喫了。卻待討飯喫,只見天旋地轉,頭暈眼 花,就凳邊便倒。酒保叫道:「倒了!」只見店裏走出一個人來,便是梁山泊旱地忽 律朱貴,說道:「且把信籠將入去,先搜那廝身邊有甚東西。」便有兩個火家去他身 上搜看。只見便袋裏搜出一個紙包,包著一封書,取過來遞與朱頭領。朱貴拆開,卻 是一封家書;見封皮上面寫道:「平安家信,百拜奉上父親大人膝下。男蔡德章謹封 。」

朱貴便拆開,從頭看去,見上面寫道:「見今拿得應謠言題反詩山東宋江,監收 在牢一節,聽侯施行。……」朱貴看罷,驚得呆了,半做聲不得。火家正把戴宗扛起 來,背入殺人作房裏去開剝,只見頭邊溜下搭膊,上掛著朱紅綠漆宣牌。朱貴拿起來 看時,上面雕著銀字,道是:「江州兩院押牢節級戴宗。」朱貴看了,道:「且不要 動手!我常聽得軍師說,這江州有個神行太保戴宗,是他至愛相識,莫非正是此人? 如何倒送書去害宋江?這一段書卻又天幸撞在我手裏!」叫:「火家,且與我把解藥 救醒他來,問個虛實緣繇。」

  當時火家把水調了解藥,扶起來灌將下去。須臾之間,只見戴宗舒眉展眼,便爬 起來。卻見朱貴拆開家書在手裏,戴宗便喝道:「你是甚人?好大膽,卻把蒙汗藥麻 翻了我!如今又把太師府書信擅開,拆了封皮,卻該甚罪?」朱貴笑道:「這封鳥書 ,打甚麽要緊!休說拆開了太師府書札,俺這裏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個對頭!」戴宗 聽了大驚,便問道:「好漢,你卻是誰?願求大名。」朱貴答道:「俺是梁山泊好漢 旱地忽律朱貴。」戴宗道:「既是梁山泊頭領時,定然認得吳學究先生?」朱貴道: 「吳學究是俺大寨裏軍師,執掌兵權。足下如何認得他?」戴宗道:「他和小可至愛 相識。」朱貴道:「兄長莫非是軍師常說的江州神行太保戴院長麽?」戴宗道:「小 可便是。」朱貴又問道:「前者,宋公明斷配江州,經過山寨,吳軍師曾寄一封書與 足下,如今卻緣何倒去害宋三郎性命?」戴宗道:「宋公明和我又是至愛兄弟。他如 今爲吟了反詩,救他不得。我如今正要往京師尋門路救他。如何肯害他性命!」朱貴 道:「你不信,請看蔡九知府的來信。」戴宗看了,自喫一驚;卻把吳學究初寄的書 與宋公相會的話,並宋江在潯陽樓醉後誤題反詩一事,備細說了一遍。朱貴道:「既 然如此,戴院長親到山寨裏與衆頭領商議良策,可救宋公明性命。」

  朱貴慌忙叫備分例酒食,管待了戴宗;便向水亭上,覰著對港,放了一枝號箭。 響箭到處,早有小嘍囉搖過船來。朱貴便同戴宗帶了信籠下船,到金沙灘上岸,引至 大寨。

  吳用見報,連忙下關迎接;見了戴宗,敘禮道:「間別久矣!今日甚風吹得到此 ?且請到大寨裏來。」與衆頭領相見了。朱貴說起戴宗來的緣故,「如今宋公明見監 在彼。」晁蓋聽得,慌忙請戴院長坐地,備問宋三郎喫官司爲甚麽事起。戴宗卻把宋 江吟反詩的事一一說了。晁蓋聽了大驚,便要起請衆頭領,點了人馬,下山去打江州 ,救取宋三郎上山。吳用諫道:「哥哥,不可造次。江州離此間路遠,軍馬去時,誠 恐因而惹禍。『打草驚蛇,』倒送宋公明性命。此一件事,不可力敵,只可智取。吳 用不才,略施小計,只在戴院長身上,定要救宋三郎性命。」晁蓋道:「願聞軍師妙 計。」吳學究道:「如今蔡九知府卻差院長送書上東京去,討太師回報,只這封書上 ,將計就計,寫一封假回書,教院長回去。書上只說教『把犯人宋江切不可施行;便 須密切差的當人員,解赴東京,問了詳細,定行處決示衆,斷絕童謠。』等他解來此 間經過,我這裏自差人下山奪了。此計如何?」晁蓋道:「倘若不從這裏過時,卻不 誤了大事?」公孫勝便道:「這個何難!我們自著人去遠近探聽,遮莫從那裏過,務 要等著,好歹奪了。--只怕不能彀他解來。」

  晁蓋道:「好卻是好,只是沒人會寫蔡京筆跡。」吳學究道:「吳用已思量心裏 了。如今天下盛行四家字體。--是蘇東坡,黃魯直,米元章,蔡京四家字體。蘇, 黃,米,蔡,宋朝四絕。小生曾和濟州城裏一個秀才相識。那人姓蕭,名讓;因他會 寫諸家字體,人都喚他做聖手書生;又會使鎗,弄棒,舞劍,輪刀。吳用知他寫得蔡 京筆跡。不若央及戴院長就到他家,賺道泰安州嶽廟裏要寫道碑文,先送五十兩銀於 在此,作安家之資,便要他來。隨後卻使人賺了他老小上山,就教本人入夥,如何? 」晁蓋道:「書有他寫便好了,也須要使個圖書印記。」吳學究又道:「小生再有個 相識,亦思量在肚裏了。這人也是中原一絕,見在濟州城裏居住。本身姓金,雙名大 堅,開得好石碑文,剔得好圖書玉石印記,亦會鎗棒廝打。因爲他雕得好玉石,人都 稱他做玉臂匠。也把五十兩銀去,就賺他來鐫碑文。到半路上,卻也如此行便了。這 兩個人山寨裏亦有用他處。」晁蓋道:「妙哉!」當日且安排筵宴,管待戴宗,就晚 歇了。

  次日,早飯罷,煩請戴院長打扮做太保模樣,將了一二百兩銀子,拴上甲馬便下 山;把船渡過金沙灘上岸,拽開腳步,奔到濟州來。沒兩個時辰,早到城裏,尋問聖 手書生蕭讓住處。有人指道:「只在州衙東首文廟前居住。」戴宗徑到門首,咳嗽一 聲,問道:「蕭先生有麽?」只見一個秀才從裏面來,見了戴宗,卻不認得,便問道 :「太保何處?有甚見教?」戴宗施禮罷,說道:「小可是泰安州嶽廟裏打供太保; 今爲本廟重修五嶽樓,本州上戶要刻道碑文,特地教小可齎白銀五十兩作安家之資, 請秀才便移尊步同到廟裏作文則個。選定了日期,不可遲滯。」蕭讓道:「小生只會 作文及書丹,別無甚用,如要立碑,還用刻字匠作。」戴宗道:「小可再有五十兩白 銀,就要請玉臂匠金大堅刻石。揀定了好日。萬望指引,尋了同行。」

  蕭讓得了五十兩銀子,便和戴宗同來尋請金大堅。正行過文廟,只見蕭讓把手指 道:「前面那個來的便是玉臂匠金大堅。」當下蕭讓喚住金大堅,教與戴宗相見,具 說泰安州嶽廟裏重修五嶽樓,衆上戶要立道碑文碣石之事,「這太保特地各齎五十兩 銀子,來請我和你兩個去。」金大堅見了銀子,心中歡喜。兩個邀請戴宗就酒肆中市 沽三杯,置些蔬食管待了。五十兩銀子,作安家之資;又說道:「陰陽人已揀定了日 期,請二位今日便煩動身。」蕭讓道:「天氣暄熱,今日便動身,也行不多路,前面 趕不上宿頭。只是來日起個五更,挨門出去。」金大堅:「正是如此說。」兩個都約 定了來早起身,各自歸家收拾動身。蕭讓留戴宗在家宿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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