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來到土坡下,收住人馬,紮下寨柵,雖是損折了些軍卒,卻喜衆頭領都有; 屯住軍馬,便與軍師吳用商議道:「今番打高唐州連折了兩陣,無計可破神兵,如之 奈何?」吳學究道:「若是這廝會使『神師計,』他必然今夜要來寨;可先用計提備 。此處只可屯紮些少軍馬,我等去舊寨內駐紮。」宋江傳令:只留下楊林、白勝看寨 ;其餘人馬退去舊寨內將息。
且說楊林、白勝引人離寨半裏草坡內埋伏;等到一更時分,只見風雷大作。楊林
、白勝同三百餘人在草裏看時,只見高廉步走,引領三百神兵,吹風唿哨,殺入寨中
來,見是空寨,回身便走。楊林,白勝呐喊聲,高廉只怕中了計,四散便走,三百神
兵各自奔逃,楊林,白勝亂放弩箭,只顧射去,一箭正中高廉左肩。衆軍四散,冒雨
趕殺。高廉引領了神兵,去得遠了。楊林,白勝人少,不敢深入。少刻,雨過雲收,
複見一天星斗。月光之下,草坡前搠翻射倒,拿得神兵二十餘人,解赴宋公明寨內,
具說雷風雲之事。宋江、吳用見說,大驚道:「此間只隔得五里遠近,卻又無雨無風
!」衆人議道:「正是妖法。只在本處,離地只有三四十丈,雲雨氣味是左近水泊中
攝將來的。」楊林說:「高廉也是披髮仗劍,殺入寨中。身上中了我一弩箭,回城中
去了。爲是人少,不敢去追。」宋江分賞楊林、白勝;把拿來的中傷神兵斬了;分撥
衆頭領,下了七八個小寨,圍繞大寨,提防再來劫寨;一面使人回山寨取軍馬協助。
且說高廉自中了箭,回到城中養病,令軍士:「守護城池,曉夜堤備,且休與他 廝殺。待我箭瘡平復起來,捉宋江未遲。」
卻說宋江見折了人馬,心中憂悶,和軍師吳用商量道:「只這個高廉尚且破不得 ,倘或別添他處軍馬,並力來助,如之奈何!」吳學究道:「我想要破高廉妖法,只 除非我如此此如此。….。若不去請這個人來,柴大官人性命也是難救;高唐州城子 永不能得。」正是:
要除起霧興雲法,須請誦天徹地人。
畢竟吳學究說這個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戴宗二取公孫勝 李逵獨劈羅真人
話說當下吳學究對宋公明說道:「要破此法,只除非快教人去薊州尋取公孫勝來 ,便可破得高廉。」宋江道:「前番戴宗去了幾時,全然打聽不著,那裏去尋?」 吳用道:「只說薊州,有管下多少縣治,鎮市,鄉村,他須不曾尋得到。我想公孫勝 他是個學道的人,必然在個名山大川,洞天真境居住。今番教戴宗可去薊州管下山川 去處尋覓一遭,不愁不見他。」宋江聽罷,隨即叫請戴院長商議,可往薊州尋取公孫 勝。戴宗道:「小可願往,只是得一個做伴的去方好。」吳用道:「你作起『神行法 』來,誰人趕得你上?」戴宗道:「若是同伴的人,我也把甲馬拴在他腿上,教他也 便走得快了。」李逵便道:「我與戴院長做伴走一遭。」戴宗道:「你若要跟我去, 須要一條路喫素,都聽我的言語。」李逵道:「這個有甚難處,我都依你便了。」宋 江,吳用分付道:「路上小心在意,休要惹事。若得見了,早早回來。」李逵道:「 我打死了殷天錫,卻教柴大官人喫官司,我如何不要救?今番並不許惹事了!」
二人各藏了暗器,拴縛了包裹,拜辭了宋江並衆人,離了高唐州,取路投薊州來 。走得二三十里,李逵立住腳道:「大哥,買碗酒喫了走也好。」戴宗道:「你要跟 我作『神行法,』須要只喫素酒。」李逵笑道:「便喫些肉也打甚麽緊。」戴宗道: 「你又來了;今日己晚,且向前尋個客店宿了,明日早行。」兩個又走了三十餘里, 天色昏黑,尋著一個客店歇了,燒起火來做飯,沾一角酒來喫。李逵搬一碗素飯並一 碗菜湯來房裏與戴宗喫。戴宗道:「你如何不喫飯?」李逵應道:「我且未要喫飯哩 。」戴宗尋思:「這廝必然瞞著我背地裏喫葷。……」戴宗自把菜飯喫了,悄悄地 來後面張時,見李逵討兩角酒,一盤牛肉,立著在那裏亂喫。戴宗道:「我說什麽! 且不要道破他,明日小小地耍他耍便了!」戴宗先去房裏睡了,李逵喫了一回酒肉, 恐怕戴宗問他,也輕輕的來房裏說睡了。到五更時分,戴宗起來,叫李逵打火,做些 素飯喫了。各分行李在背上,算還了房宿錢,離了客店。行不到二里多路,戴宗說道 :「我們昨日不曾使『神行法,』今日須要趕程途。你先把包裹拴得牢了,我與你作 法,行八百里便住。」戴宗取四個甲馬去李逵兩隻腿上縛了,分付道:「你前面酒食 店裏等我。」戴宗念念有詞,吹口氣在李逵腿上。李逵拽開腳步,渾如駕雲的一般, 飛也似去了。戴宗笑道:「且著他忍一日餓!」戴宗也自拴上甲馬,隨後趕來。
李逵不省得這法,只道和他走路一般好耍,那當得耳朵邊有如風雨之聲,兩邊房 屋樹木一似連排價倒了的,腳底下如雲催霧趲。李逵怕將起來,幾遍待要住腳,兩條 腿那裏收拾得住,卻似有人在下面推的相似,腳不點地只管走去了。看見走到紅日平 西,肚裏又饑又渴,越不能彀住腳,驚得一身臭汗,氣喘做一團。戴宗從背後趕來, 叫道:「李大哥,怎的不買些點心喫了去?」李逵叫道:「哥哥!救我一救!餓殺鐵 牛了!」戴宗懷裏摸出幾個炊餅來自喫。李逵伸著手,只隔一丈遠近,只接不著。李 逵叫道:「好哥哥!且住一住!」戴宗道:「便是今日有些蹊蹺,我的兩腿也不能彀 住。」李逵道:「啊也!我這鳥腳不繇我半分,只管自家在下邊奔了去!不要討我性 發,把大斧砍了下來!」戴宗道:「只除是恁的般方好;不然,直走到明年正月初一 日,也不能住!」李逵道:「好哥哥!休使道兒耍我!砍了腿下來,把甚麽走回去? 」戴宗道:「你敢是昨夜不依我?今日連我也奔不得住,你自奔去。」李逵叫道:「 好爺爺!你饒我住一住!」戴宗道:「我的這法不許喫葷,第一戒的是牛肉。若還喫 了一塊牛肉,直要奔一世方才得住!」李逵道:「卻是苦也!我昨夜不合瞞著哥哥, 其實偷買五七斤牛肉喫了!正是怎麽好!」戴宗道:「怪得今日連我的這腿也收不住 !你這鐵牛害殺我也!」李逵聽罷,叫起撞天屈來。戴宗笑道:「你從今以後,只依 得我一件事,我便罷得這法。」
李逵道:「老爺!你快說來,看我依你!」戴宗道:「你如今敢再瞞我喫葷麽? 」李逵道:「今後但喫時,舌頭上生碗來大疔瘡!我哥哥會喫素,鐵牛卻其實煩難, 因此上瞞著哥哥試一試。今後並不敢了!」戴宗道:「既是恁地,饒你這一遍!」趕 上一步,把衣袖去李逵腿上只一拂,喝聲「住。」李逵應聲立定。戴宗道:「我先去 ,你且慢慢的來。」李逵正待擡腳,那裏移得動;拽也拽不起,一似生鐵鑄就了的。 李逵大叫道:「又是苦也!哥便再救我一救!」戴宗轉回頭來,笑道:「你方纔罰咒 真麽?」李逵道:「你是我爺爺,如何敢違了你的言語!」戴宗道:「你今番真個 依我?」便把手綰了李逵,喝聲「起。」兩個輕輕地走了去。李逵道:「哥哥可憐見 鐵牛,早歇了罷!」見個客店,兩個入來投宿。戴宗,李逵入到房裏,去腿上卸下甲 馬,取出幾陌紙錢燒送了,問李逵道:「今番卻如何?」李逵捫著腳,歎氣道:「這 兩條腿方才是我的了!」
戴宗便叫李逵安排些素酒素飯喫了,燒湯洗了腳,上床歇息。睡到五更,起來洗 漱罷,喫了飯,還了房錢,兩個又上路。行不到三里多路,戴宗取出甲馬道:「兄弟 ,今日與你只縛兩個,教你慢行些。」李逵道:「親爺!我不要縛了!」戴宗道:「 你既依我言語,我和你幹大事,如何肯弄你!你若不依我,教你不似夜來,只釘住在 這裏,直等我去薊州尋見了公孫勝,回來放你!」李逵慌忙叫道:「你縛!你縛!」 戴宗與李逵當日各只縛兩個甲馬,作起「神行法,」扶著李逵同走。原來戴宗的法, 要行便行,要住便住。李逵從此那裏敢違他言語,於路上只是買些素酒素飯,喫了便 行。
話休絮煩,兩個用「神行法,」不旬日,迤邐來薊州城外客店裏歇了。次日,兩 個入城來,——戴宗扮做主人,李逵扮做僕者。——遶城中尋了一日,並無一個認得 公孫勝的。兩個自回店裏歇了;次日,又去城中小街狹巷尋了一日,絕無消耗。李逵 心焦,罵道:「這個乞丐道人!卻鳥躲在那裏!我若見時,惱揪將去見哥哥!」戴宗 道:「你又來了!便不記得喫苦!」李逵陪笑道:「不敢!不敢!我自這般說一聲兒 耍。」戴宗又埋怨一回,李逵不敢回話。兩個又來店裏歇了,次日早起,卻去城外近 村鎮市尋覓。戴宗但見老人,便施禮拜問公孫勝先生家在那裏居住,並無一人認得。 戴宗也問過數十處。
當日晌什時分,兩個走得肚饑,路旁邊見一個素麵店。兩個直入來買些點心喫, 只見裏面都坐滿,沒一個空處。戴宗,李逵立在當路。過賣問道:「客官要喫麵時, 和這老人合坐一坐。」戴宗見個老丈獨自一個占著一副大座頭,便與他施禮,唱個喏 ,兩個對面坐了,——李逵坐在戴宗肩下。——分付過賣造四個壯麵來。戴宗道:「 我喫一個,你喫三個不少麽?」李逵道:「不濟事!不發做六個來,我都包辦!」過 賣見了也笑,等了半日,不見把麵來,李逵卻見都搬入裏面去了,心中己有五分焦躁 ,老兒低著頭,伏桌兒喫。李逵性急,叫一聲「過賣,」罵道:「卻教老爺等了這半 日!」把那桌子只一拍,潑那老人一臉熱汁,那分麵都潑翻了,老兒焦躁,便起來揪 住李逵,喝道:「你是何道理打翻我麵!」李逵撚起拳頭,要打老兒。戴宗慌忙喝住 ,與他陪話,道:「老丈休和他一般見識。小可陪老丈一分麵。」那老人道:「客官 不知;老漢路遠,早要喫了麵回去聽講,遲時誤了程途。」戴宗問道:「老丈何處人 氏?聽誰人講甚麽?」老兒答道:「老漢是本處薊州管下九宮縣二仙山下人氏,因 來這城中買些好香回去,聽山上羅真人講說『長生不老』之法。」戴宗尋思:「莫不 公孫勝也在那裏?……」便問老人道:「老丈貴莊曾有個公孫勝麽?」老人道:「 客官問別人定不知,多有人不認得他。老漢和他是鄰舍。他只有個老母在堂。這個先 生一向雲遊在外,此時喚做公孫一清。如今出姓,都只叫他清道人,不叫做公孫勝, 此是俗名,無人認得。」戴宗道:「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又拜 問老丈:「九宮縣二仙山離此間多少路?清道人在家麽?」老人道:「二仙山只離本 縣四十五里便是。清道人他是羅真人上首徒弟。他本師如何放他離左右!」戴宗聽了 大喜,連忙催趲麵來喫;和那老人一同喫了,算還面錢,同出店肆,問了路途。戴宗 道:「老丈先行;小可買些香紙也便來也。」老人作別去了。
戴宗,李逵回到客店裏,取了行李,包裹,再拴上甲馬,離了客店,兩個取路投 九宮縣二仙山來。戴宗使起「神行法,」四十五里,片時到了。二人來到縣前,問二 仙山時,有人指道:「離縣投東,只有五里便是。」兩個又離了縣治,投東而行,果 然行不到五里,早來到二仙山下。見個樵夫,戴宗與他施禮,說道:「借問此間清道 人家在何處居住?」樵夫指道:「只過這個山嘴,門外有條小石橋的便是。」兩個抹 過山嘴來,見有十數間草房,一周圍矮牆,牆外一座小小石橋,兩個來到橋邊,見一 個村姑,提一籃新果子出來,戴宗施禮問道:「娘子從清道人家出來,清道人在家麽 ?」村姑答道:「在屋後煉丹。」戴宗心中暗喜。分付李逵道:「你且去樹多處躲一 躲,待我自入去見了他卻來叫你。」
戴宗自入到裏面看時,一帶三間草房,門上懸掛一個蘆簾。戴宗咳嗽一聲,只見 一個白髮婆婆從裏面出來。戴宗當下施禮道:「告稟老娘,小可欲求清道人相見一面 。」婆婆問道:「官人高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從山東到此。」婆婆道 :「孩兒出外雲遊,不曾還家。」戴宗道:「小可是舊時相識,要說一句緊要的話, 求見一面。」婆婆道:「不在家裏,有甚話說,留下在此不妨。待回家自來相見。」 戴宗道:「小可再來。」就辭了婆婆,來門外對李逵道:「今番須用著你;方纔他 娘說道不在家裏,如今你可去請他。他若說不在時,你便打將起來,卻不得傷犯他老 母,我來喝住你便罷。」
李逵先去包裹裏取出雙斧,插在兩胯下,入得門裏,大叫一聲「著個出來。」婆 婆慌忙迎著問道:「是誰?」見了李逵睜著雙眼,先有八分怕他,問道:「哥哥有甚 話說?」李逵道:「我乃梁山泊黑旋風,奉著哥哥將令,教我來請公孫勝。你叫他出 來,佛眼相看!若還不肯出來,放一把鳥火,把你家當都燒做白地!」又大叫一聲「 早早出來。」婆婆道:「好漢莫要恁地。我這裏不是公孫勝家,自喚做清道人。」李 逵道:「你只叫他出來,我自認得他鳥臉!」婆婆道:「出外雲遊未歸。」李逵拔出 大斧,先砍翻一堵壁。婆婆向前攔住。李逵道:「你不叫你兒子出來,我只殺了你! 」拿起來便砍。把那婆婆驚倒在地。只見公孫勝從裏面奔將出來,叫道:「不得無禮 !」只見戴宗便來喝道:「鐵牛!如何嚇倒老母!」戴宗連忙扶起。李逵撇了大斧, 便唱個喏道:「阿哥休怪。不恁地你不肯出來。」
公孫勝先扶娘入去了,卻出來拜請戴宗,李逵;邀進一間淨室坐下,問道:「虧 二位尋得到此。」戴宗道:「自從哥哥下山之後,小可先來薊州尋了一遍,並無打聽 處,只糾合得一夥弟兄上山。今次宋公明哥哥因去高唐州救柴大官人,致被知府高廉 兩三陣用妖法贏了;無計奈何,只得教小可和李逵逕來尋請足下。遍薊州,並無尋處 。偶因素面店中得個此間老丈指引到此。卻見村姑說足下在家燒煉丹藥,老母只是推 卻;因此使李逵激出哥哥來。這個太莽了些。望乞恕罪。宋公明哥哥在高唐州界上度 日如年;請哥哥便可行程,以見始終成全大義之美。」公孫勝道:「貧道幼年飄蕩江 湖,多與好漢們相聚。自從梁山泊分別回鄉,非是昧心:一者母親年老,無人奉侍; 二乃本師羅真人留在座前。恐怕山寨有人尋來,故意改名清道人,隱居在此。」戴宗 道:「今者宋公明正在危急之際,哥哥慈悲,只得去走一遭。」公孫勝道:「干礙老 母無人養瞻。本師羅真人如何肯放?其實去不得了。」戴宗再拜懇告。公孫勝扶起戴 宗,說道:「再容商議。」公孫勝留戴宗,李逵在淨室裏坐定,安排些素酒素食相待 。三個喫了一回,戴宗又苦苦哀告道:「若是哥哥不肯去時,宋公明必被高廉捉了, 山寨大義,從此休矣!」公孫勝道:「且容我去稟問本師真人。若肯容許,便一回去 。」戴宗道:「只今便去啓問本師。」公孫勝道:「且寬心住一宵,明日早去。」戴 宗道:「公明在彼,一日如度一年,煩請哥哥便問一遭。」
公孫勝便起身引了戴宗,李逵離了家裏,取路上二仙山來。此時己是秋殘初冬時 分,日短夜長,容易得晚,來到半山裏,早紅輪西墜。松陰裏面一條小路,直到罷 真人觀前,見有朱紅牌額,上寫著「紫虛觀」三個金字。三人來到觀前著衣亭上,整 頓衣服,從廊下入來,逕投殿後松鶴軒裏去。兩個童子看見公孫勝領人入來,報知羅 真人。傳法旨,教請三人入來。當下公孫勝引著戴宗,李逵到松鶴軒內,正值真人朝 真纔罷,坐在雲床上。公孫勝向前行禮起居,躬身侍立。戴宗當下見了,慌忙下拜。 李逵只管光著眼看。羅真人問公孫勝道:「此二位何來?」公孫勝道:「便是昔日弟 子曾告我師,山東義友是也。今爲高唐州知府高廉顯逞異術,有兄宋江,特令二弟來 此呼喚。弟子未敢擅便,故來稟問我師。」羅真人道:「一清既脫火坑學煉長生,何 得再慕此境?」戴宗再拜,道:「容乞暫請公孫先生下山,破了高廉便道還山。」羅 真人道:「二位不知,此非出家人閒管之事。汝等自下山去商議。」公孫勝只得引了 二人,離了松鶴軒,連晚下山來。
李逵問道:「那老仙先生說甚麽?」戴宗道:「你偏不聽得!」李逵道:「便是 省得這般鳥做聲。」戴宗道:「便是他的師父說道教他休去!」李逵聽了,叫起來道 :「教我兩個走了許多路程,我又喫了若干苦,尋見了,卻放出這個屁來!莫要引老 爺性發,一隻手撚碎你這道冠兒,一隻手提住腰胯,把那老賊道直撞下山去!」戴宗 矁著道:「你又要釘住了!」李逵陪笑道:「不敢!不敢!我自這般說一聲兒耍。 」
三個再到公孫勝家裏,當下安排些晚飯。戴宗和公孫勝喫了。李逵卻只呆想,不 喫。公孫勝道:「且權宿一宵,明日再去懇求本師。若肯時,便去。」戴宗只得叫了 安置,收拾行李,和李逵來淨室裏睡。
這李逵那裏睡得著;捱到五更左側,輕輕地爬將起來;聽那戴宗時,正的的睡熟 ;自己尋思道:「卻不是干鳥氣麽?你原是山寨裏人,卻來問甚麽鳥師父!我本待一 斧砍了,出口鳥氣;不爭殺了他,卻又請那個去救俺哥哥?……」又尋思道:「明 朝那廝又不肯,不誤了哥哥的大事?……我忍不得了,只是殺了那個老賊道,教他 沒問處,只得和我去?……」
李逵當時摸了兩把板斧,輕輕地開了房門,乘著星月明朗,一步步摸上山來:到 得紫虛觀前,卻見兩扇大門關了,傍邊籬牆喜不甚高。李逵騰地跳將過去,開了大門 ,一步步摸入裏面去,直至松鶴軒前,只聽隔窗有人念誦什麽經號之聲。李逵爬上來 ,搠破紙窗張時,見羅真人獨自一個坐在日間這件東西上;面前桌兒上咽猥猥地兩枝 蠟燭點得通亮。李逵道:「這賊道!卻不是當死!」一踅踅過門邊來,把手只一推, 撲的兩扇亮齊開。李逵搶將入去,提起斧頭,便望羅真人腦門上只一劈,早斫倒在雲 床上。李逵看時,流出白血來,笑道:「眼見得這賊是童男子身,頤養得元陽真氣, 不曾走泄,正沒半點的紅!」李逵再仔細看時,連那道冠兒劈做兩半,一顆頭直砍到 項下。李逵道:「這個人只可驅除了他!先不煩惱公孫勝不去!」便轉身,出了松鶴 軒,從側首廊下奔將出來。只見一個青衣童子,攔住李逵,喝道:「你殺了我本師, 待走那裏去!」李逵道:「你這個小賊道!也喫我一斧!」手起斧落,把頭早砍下臺 基邊去。李逵笑道:「如今只好撒開!」逕取路出了觀門,飛也似奔下山來;到得公 孫勝家裏,閃入來,閉上了門。淨室裏聽戴宗時,兀自未覺,李逵依前輕輕地睡了。
直到天明,公孫勝起來,安排早飯相待兩個喫了。戴宗道:「再請先生引我二人 上山,懇告真人。」李逵聽了,咬著唇冷笑。三個依原舊路,再上山來;入到紫虛觀 松鶴軒中,見兩個童子。公孫勝問道:「真人何在?」童子答道:「真人坐在雲床上 養性。」李逵聽了,喫了一驚,把舌頭伸將出來,半日縮不入去。三個揭起簾子入來 看時,見羅真人坐在雲床上中間。李逵暗暗想道:「昨夜我敢是錯殺了?」羅真人便 道:「汝等三人又來何幹?」戴宗道:「特來哀告我師慈悲救取衆人免難。」羅真人 本待不教公孫勝去;看他的面上,教他去走一遭。」戴宗拜謝,對李逵說了,李逵尋 思:「那廝知道我要殺他,卻又鳥說!」
只見羅真人道:「我教你三人片刻時便到高唐州,如何?」三個謝了。戴宗尋思 :「這羅真人,又強似我的『神行法!』」真人喚道童取三個手帕來。戴宗道:「上 告我師,是怎生教我們便能彀到高唐州?」羅真人便起身,道:「都跟我來。」三 個人隨出觀門外石岩上來。先取一個紅手帕鋪在石上道:「一清可登。」公孫勝雙腳 踏在上面。羅真人把袖一拂,喝聲道:「起。」那手帕化作一片紅雲,載了公孫勝, 冉冉騰空便起,離山約有二十餘丈。羅真人喚聲「住。」那片紅雲不動。卻鋪下一個 青手帕,教戴宗踏上,喝聲「起。」那手帕卻化作一片青雲,載了戴宗,起在半空裏 去了。那兩片青紅二雲,如蘆席大,起在天上轉。李逵看得呆了。
羅真人卻把一個白手帕,鋪在石上,喚李逵踏上。李逵笑道:「你不是耍?若跌 下來,好個大疙瘩!」羅真人道:「你見二人麽?」李逵立在手帕上。羅真人喝一聲 「起。」那手帕化作一片白雲,飛將起去。李逵叫道:「阿也!我的不穩,放我下來 !」羅真人把右手一招,那青紅二雲平平墜將下來。戴宗拜謝,侍立在右手,公孫勝 侍立在左手。李逵在上面叫道:「我也要撒尿撒屎!你不放我下來,我劈頭便撒下來 也!」羅真人問道:「我等自是出家人,不曾惱犯了你,你因何夜來越牆而過,入來 把斧劈我?若是我無道德,己被殺了。又殺了我一個道童!」李逵道:「不是我!你 敢認錯了?」羅真人笑道:「雖然只是砍了我兩個葫蘆,其心不善。且教你喫些磨難 !」把手一招,喝聲「去。」一陣惡風,把李逵吹入雲端裏。只見兩個黃巾力士押著 李逵,耳朵邊有如風兩之聲,下頭房屋樹木一似連排曳去的,腳底下如雲催霧趲,正 不知去了多少遠,諕得魂不著體,手腳搖動。忽聽得刮刺刺地響一聲,卻從薊州府廳 屋上骨碌碌滾將下來。
當日正值府尹馬士弘坐衙,廳前立著許多公吏人等。看見半天裏落下一個黑大漢 來,衆皆喫驚。馬知府見了,叫道:「且拿這廝過來!」當下十數個牢子獄卒,把李 逵驅至當前。馬府尹喝道:「你這廝是那裏妖人?如何從半天裏吊將下來?」李逵喫 跌得頭破額裂,半晌說不出話來。馬知府道:「必然是個妖人!」教:「去取些法物 來!」牢子節級將李逵捆翻,驅下廳前草地裏,一個虞候掇一盆狗血沒頭一淋;又一 個提一桶尿糞來望李逵頭上直澆到腳底下。李逵口裏,耳朵裏,都是狗血,尿,屎。 李逵叫道:「我不是妖人,我是跟羅真人的伴當!」原來薊州人都知道羅真人是個現 世的活神仙。從此便不肯下手傷他,再驅李逵到廳前。早有使人稟道:「這薊州羅真 人是天下有名的得道活神仙。若是他的從者,不可加刑。」馬府尹笑道:「我讀千卷 之書,每聞古今之事,未見神仙有如此徒弟!既係妖人!牢子,與我加力打那廝!」 衆人只得拿翻李逵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湼盤。馬知府喝道:「你那廝快招了妖人,更 不打你!」李逵只得招做「妖人李二。」取一面大枷釘了,押下大牢裏去。李逵來到 死囚獄裏,說道:「我是值日神將,如何枷了我?好歹教你這薊州一城人都死!」那 押牢節級禁子都知羅真人道德清高,誰不欽服;都來問李逵:「你端的是什麽人?」 李逵道:「我是羅真人親隨值日神將,因一時有失,惡了真人,把我撇在此間,教我 受些苦難。三兩日必來取我。你們若不把些酒肉來將息我時,我教你們衆人全家都死 !」那節級牢子見了他說,倒都怕他,只得買酒肉請他喫。李逵見他們害怕,越說起 風話來。牢裏衆人越怕了,又將熱水來與他洗浴了,換些乾淨衣裳。李逵道:「若還 缺了我酒肉,我便飛了去,教你們受苦!」牢裏禁子只得倒陪告他。李逵陷在薊州牢 裏不題。
且說羅真人把上項的事一一說與戴宗。戴宗只是苦苦哀告,求救李逵。羅真人留 住戴宗在觀裏宿歇,動問山寨裏事物。戴宗訴說晁天王宋公明仗義疏財,專只替天行 道,誓不損害忠臣烈士,孝子賢孫,義夫節婦,許多好處。羅真人聽罷默然。一住五 日,戴宗每日磕頭禮拜,求告真人,乞救李逵。羅真人道:「這等人只可驅除了罷, 休帶回去!」戴宗告道:「真人不知,這李逵雖是愚蠢,不省禮法,也有些小好處: 第一,鯁直;第二,不會阿諂於人,雖死其忠不改,第三,並無淫欲邪心,貪財背義 ,勇敢當先。因此宋公明甚是愛他。不爭沒了這個人回去,教小可難見兄長宋公明之 面。」羅真人笑道:「貧道己知這人是上界天殺星之數,爲是下土衆生,作業太重, 故罰他下來殺戮。吾亦安肯逆天,壞了此人?只是磨他一會,我叫取來還你。」戴宗 拜謝。羅真人叫一聲「力士安在?」就松鶴軒前起一陣風。風過處,一尊黃巾力士出 現,躬身稟覆:「我師有何法旨?」羅真人道:「先差你押去薊州的那人,罪業己滿 。你還去薊州牢裏取他回來。速去速回。」力士聲喏去了,約有半個時辰,從虛空裏 把李逵撇將下來。戴宗連忙扶住李逵,問道:「兄弟,這兩日在那裏?」李逵看了羅 真人,只管磕頭拜說:「親爺爺,鐵牛不敢了也!」羅真人道:「你從今以後可以戒 性,竭力扶持宋公明,休生歹心。」李逵再拜道:「你是我親爺,卻如何敢違了你的 言語!」戴宗道:「你正去那裏去了這幾日?」李逵道:「自那日一陣風直刮我去薊 州府裏,從廳屋脊上直滾下來,被他府裏衆人拿住。那個鳥知府道我是妖人,捉翻我 ,捆了,卻教牢子獄卒把狗血和尿屎淋我一頭一身,打得我兩腿肉爛,把我枷了,下 在大牢裏去。衆人問我:『是何神衆,從天上落下來?』只喫我說道:『羅真人的親 隨值日神將。因有些過失,罰受此苦,過二三日,必來取我。』雖是喫了一頓棍棒, 卻也得些酒肉喫。那廝們懼怕真人,卻與我洗浴,換了一身衣裳。方才正在亭心裏詐 酒肉喫,只見半空裏跳下一個黃巾力士,把枷鎖開了,喝我閉眼,一似睡夢中,直捉 到這裏。」公孫勝道:「師父似這般的黃巾力士有一千餘員,都是本師真人的伴當。 」李逵聽了,叫道:「活佛!你何不早說,免教我做了這般不是。」只顧下拜。戴宗 也再拜懇告道:「小可端的來得多日了。高唐州軍馬甚急,望乞師父慈悲,放公孫先 生同弟子去救哥哥宋公明,破了高廉,便送還山。」羅真人道:「我本不教他去,今 爲汝大義爲重,權教他去走一遭。——我有片言,汝當記取。」公孫勝向前跪聽真人 指教。正是:
滿懷濟世安邦願,來作乘鸞跨鳳人。
畢竟羅真人對公孫勝說出甚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入雲龍鬬法破高廉 黑旋風下井救柴進
話說當下羅真人道:「弟子,你往日學的法術與高廉一般。吾今特授與汝『五雷 天心正法,』依此而行。可救宋江,保國安民,替天行道,你的老母,我自使人早晚 看視,勿得憂念。汝本上應天間星數,以此暫容汝去一遭;切須專持從前學道之心, 休被人欲搖動,誤了自己腳跟下大事。」公孫勝跪受了訣法,便和戴宗,李逵拜辭了 羅真人,別了衆道伴下山。歸到家中,收拾了寶劍二口并鐵冠道衣等物了當,拜辭老 母,離山上路。
行過了三四十里路程,戴宗道:「小可先去報知哥哥,先生和李逵大路上來,卻 得再來相接。」公孫勝道:「正好;賢弟先往報知,吾亦趲行來也。」戴宗分付李逵 道:「於路上小心伏侍先生,但有些差池,教你受苦。」李逵道:「他和羅真人一般 的法術,我如何敢輕慢了他!」戴宗拴上甲馬,作起「神 行法」來,預先去了。
卻說公孫勝和李逵兩個離了二仙山九宮縣,取大路而行,到晚尋店安歇。李逵懼 怕羅真人法術,十分小心伏侍公孫勝,那裏敢使性。兩個行了三日,來到一個去處, 地名喚做武岡鎮,只見街市人咽輳集。公孫勝道:「這兩日於路走得困倦,買碗素菜 素酒吃了行。」李逵道「也好。」卻見驛路旁一個小酒店,兩個人來店裏坐下。公孫 勝坐了上首;李逵解了腰包,下首坐下,叫過賣一面打酒,就安排些素饌來吃。公孫 勝道:「你這裏有甚素點心賣?」過賣道:「我店裏只賣酒肉沒有素點心;市口人家 有棗糕賣。」李逵道:「我去買些來。」便去包裹取了銅錢,逕投市鎮上來買了一包 棗糕。
欲待回來,只聽得路旁側首,有人喝采道:「好氣力!」李逵看時,一夥人圍一 個大漢,把鐵瓜鎚在那裏使,衆人看了喝采他。李逵看那大漢時,七尺以上身材,面 皮有麻,鼻子上一條大路。李逵看那鐵鎚時,約有三十來斤。那漢使得發了,一瓜鎚 正打在壓街石上,把那石頭打做粉碎,衆人喝采。李逵忍不住,便把棗糕揣在懷裏, 便來拿那鐵鎚。那漢喝道:「你是甚麽鳥人,敢來拿我的鎚!」李逵道:「你使得甚 麽鳥好,教衆人喝采!看了到汙眼!你看老爺使一回教衆人看。」那漢道:「我借與 你,你若使不動時,且喫我一頓脖子拳了去!」李逵接過瓜鎚,如弄彈丸一般,使了 一回,輕輕放下,面又不紅,心頭不跳,口內不喘。那漢看了,倒身便拜,說道:「 願求哥哥大名。」李逵道:「你家在那裏住?」那漢道:「只在前面便是。」引了李 逵到一個所在,見一把鎖鎖著門。那漢把鑰匙開了門,請李逵到裏面坐地。
李逵看他房裏都是鐵砧,鐵,火爐,鉗,鑿,傢夥,尋思道:「這人必是個打鐵 匠人,山寨裏正用得著,何不叫他也去入夥?……。」李逵又道:「漢子,你通個 姓名,教我知道。」那漢道:「小人姓湯,名隆,父親原是延安府知寨官,因爲打鐵 上,遭際老种經略相公帳前敘用。近年父親在任亡故,小人貪賭,流落在江湖上,因 此灌在此間打鐵度日。入骨好使鎗棒;爲是自家渾身有麻點,人都叫小人做金錢豹子 。敢問哥哥高姓大名?」李逵道:「我便是梁山泊好漢黑旋風李逵。」湯隆聽了再拜 道:「多聞哥哥威名,誰想今日偶然得遇!」李逵道:「你在這幾時得發跡!不如跟 我上梁山泊入夥,教你也做個頭領。」湯隆道:「若得哥哥不棄,肯帶攜兄弟時,願 隨鞭鐙。」就拜李逵爲兄。李逵認湯隆爲弟。湯隆道:「我又無家人伴當,同哥哥去 市鎮上喫三杯淡酒,表結拜之意。今晚歇一夜,明日早行。」李逵道:「我有個師父 在前面酒店裏,等我買棗糕去喫了便行,耽擱不得,只可如今便行。」湯隆道:「如 何這般要緊?」李逵道:「你不知。宋公明哥哥見今在高唐州界廝殺,只等我這師父 到來救應。」湯隆道:「這個師父是誰?」李逵道:「你且休問,快收拾了去。」湯 隆急急拴了包裹盤纏銀兩,戴上氈笠兒,跨了口腰刀,提條朴刀,棄了家中破房舊屋 ,麤重傢夥,跟了李逵,直到酒店裏來見公孫勝。
公孫勝埋怨道:「你如何去了許多時?再來遲些,我依前回去了!」李逵不敢做 聲回話,引過湯隆拜了公孫勝,備說結義一事。公孫勝見說他是打鐵出身,心中也喜 。李逵取出棗糕,叫過賣將去整理。三個一同飲了幾杯酒,喫了棗糕,算還酒錢。李 逵,湯隆各背上包裹,與公孫勝離了武岡鎮,迤邐望高唐州來。
三個於路,三停中走了兩停多路,那日早卻好迎著戴宗來接。公孫勝見了大喜, 連忙問道:「近日相戰如何?」戴宗道:「高廉那廝近日箭瘡平復,每日引兵來搦戰 。哥哥堅守不敢出敵,只等先生到來。」公孫勝道:「這個容易。」李逵引著湯隆拜 見戴宗,說了備細。四人一處奔高唐州來。離寨五裏遠,早有呂方,郭盛引一百餘軍 馬迎接著。四人都上了馬,一同到寨。宋江,吳用等出寨迎接。各施禮罷,擺了接酒 風,敘問間闊之情,請入中軍帳內。衆頭領亦來作慶。李逵引過湯隆來參見宋江,吳 用並衆頭領等。講禮己罷,寨中且做慶賀筵席。
次日,中軍帳上,宋江,吳用,公孫勝商議破高廉一事。公孫勝道:「主將傳令 ,且著拔寨都起。看敵軍如何,小弟自有區處。」當日宋江傳令各寨一齊引軍起身, 直抵高唐州城壕,下寨己定。次早五更造飯,軍人都披掛衣甲。宋公明,吳學究,公 孫勝三騎馬直到軍前,搖旗擂鼓,呐喊篩鑼,殺到城下來。
再說知府高廉在城中箭瘡己痊,隔夜小軍來報知宋江軍馬又到,早晨都披掛了衣 甲,便開了城門,放下弔橋,將引三百神兵并大小將校出城迎敵。兩軍漸近,旗鼓相 望,各擺開陣勢。兩陣裏花腔鼉鼓擂,雜彩繡旗搖。宋江陣門開處,分出十騎馬來, 雁翅般擺開在兩邊。左手下五將:花榮,秦明,朱仝,歐鵬,呂方;右手下五將是: 林沖,孫立,鄧飛,馬麟,郭盛;中間三個總軍主將,三騎馬出到陣前。看對陣金鼓 全鳴,門旗開處,也有二三十個軍官簇擁著高唐州知府高廉出在陣前,立馬門旗之下 ,厲聲喝罵道:「你那水洼草賊!既有心要來廝殺,定要見個輸贏!走的不是好漢! 」宋江問一聲:「誰人出馬立斬此賊?」小李廣花榮挺槍躍馬,直至垓心。高廉見了 ,喝問道:「誰與我直取此賊去?」那統制官隊裏轉出一員上將,喚做薛元輝,使兩 口雙刀,騎一匹劣馬,飛出垓心,來戰花榮,兩個在陣前鬥了數合,花榮撥回馬,望 本營便走。薛元輝縱馬舞刀,盡力來趕。花榮略帶住了馬,拈弓取箭,扭轉身軀,只 一箭,把薛元輝頭重腳輕射下馬去。兩軍齊呐聲喊。
高廉在馬上見了大怒,急去馬鞍前取下那面聚獸銅牌,把劍去擊。那裏敲得三下 ,只見神兵隊裏捲起一陣黃砂來,罩得天昏地黑,日色無光。喊聲起處,豺狼虎豹怪 獸毒蟲就這黃砂內捲將出來。衆軍恰待都起,公孫勝在馬上早挈出那一把松文古定劍 來,指著敵軍,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只見一道金光射去,那夥怪獸毒蟲 都就黃砂中亂紛紛墜於陣前。衆軍人看時,卻都是白紙剪的虎豹走獸,黃砂皆蕩散不 起。宋江看了,鞭梢一指,大小三軍一齊掩殺過去;但見人亡馬倒,旗鼓交橫。高廉 急把神兵退走入城。宋江軍馬趕到城下,城上急拽起吊橋,閉上城門,擂木炮石如雨 般打將下來。宋江叫且鳴金,收聚軍馬下寨,整點人數,各獲大勝,回帳稱謝公孫先 生神功道德,隨即賞勞三軍。
次日,分兵四面圍城,盡力攻打。公孫勝對宋江,吳用道:「昨夜雖是殺敗敵軍 大半,眼見得那三百神兵退入城中去了。今日攻擊得緊,那廝夜間必來偷營劫寨。今 晚可收軍一處,至夜深,分去四面埋伏。這裏虛紮寨柵,教衆將只聽霹靂響,看寨中 火起,一齊進兵。」傳令己了,當日攻城至未牌時分,都收四面軍兵還寨,卻在營中 大吹大擂飲酒。看看天色漸晚,衆頭領暗暗分撥開去,四面埋伏己定。
卻說宋江,吳用,公孫勝,花榮,秦明,呂,方郭盛上土城坡等候。是夜高廉果 然點起三百神兵,背上各帶鐵葫蘆,於內藏著硫磺焰硝,煙火藥料;各人俱執鈎刃, 鐵掃箒,田內都銜著蘆哨。二更前後,大開城門,放下弔橋,高廉當先,驅領神兵前 進,背後卻帶三十餘騎,奔殺前來。離寨漸近,高廉在馬上作起妖法,卻早黑氣沖天 ,狂風大作,飛砂走石,播土揚塵。三百神兵取火種,去那葫蘆口上點著,一聲蘆哨 齊響,黑氣中間,火光罩身,大刀闊斧,滾入寨裏來,高埠處,公孫勝仗劍作法,就 空寨中平地上刮刺刺起個霹靂。三百神兵急待步,只見那空寨中火起,火焰亂飛,上 下通紅。無路可出。四面伏兵齊起,圍定寨柵,黑處偏見。三百神兵不曾走得一個, 都被殺在陣裏。高廉急引了三十餘騎奔走回城。背後一枝軍馬追趕將來,乃是豹子頭 林沖。看看趕上,急叫得放下弔橋。高廉只帶得八九騎入城,其餘盡被林沖和人連馬 生擒活了去。高廉退到城中,盡點百姓上城守護。高廉軍馬神兵被宋江,林沖衝殺個 盡絕。
次日,宋江又引軍馬四面圍城甚急。高廉尋思;「我數年學得法術,不想今日被 他破了!似此如之奈何?..。」只得使人去鄰近州府求救。急急修書二封,教去東昌 寇州,「二處離此不遠。這兩個知府都是我哥哥擡舉的人。教星夜起兵來接應。」差 了兩個帳前統制官,齎擎書信,放開西門,殺將出來,投西奪路去了。衆將卻待去追 趕,吳用傳令:「且放他出去,可以將計就計。」宋江問道:「軍師如何作用?」吳 學究道:「城中兵微將寡,所以他去求救。我這裏可使兩枝人馬,詐作救應軍兵,於 路混戰:高廉必然開門助戰,乘勢一面取城,把高廉引入小路,必然擒獲。」宋江聽 了大喜,令戴宗回梁山泊另取兩枝軍馬,分作兩路而來。
且說高廉每夜在城中空闊處堆積柴草,竟天價放火爲號,城上只望救兵到來。過 了數日,守城軍兵望見宋江陣中不戰自亂,急忙報知。高廉聽了,連忙披掛上城瞻望 ,只見兩路人馬,戰塵蔽日,喊殺連天,衝奔前來;四面圍城軍馬,四散奔走。高廉 知是兩路救軍到了,盡點在城軍馬,大開城門,分頭掩殺出去。
且說高廉撞到宋江陣前,看見宋江引著花榮,秦明三騎馬望小路而走。高廉引了 人馬急去追趕,急聽得山坡後連珠炮響,心中疑惑,便收轉人馬回來。兩邊鑼響,左 手下小溫侯,右手下賽仁貴,各引五百人馬衝將出來。高廉急奪路走時,部下軍馬折 其大半;奔走脫得垓心時,望見城上已都是梁山泊旗號;舉眼再看,無一處是救應軍 馬;只得引著敗卒殘兵,投山僻小路而走。行不到十里之外,山背後撞出一彪人馬, 當先擁出病尉遲,攔住去路,厲聲高叫:「我等你多時!好好下馬受縛!」,高廉引 軍便回。背後早有一彪人馬截住去路,當先馬上卻是美髯公。兩頭夾攻將來,四面截 了去路,高廉只得棄了馬,卻走上山。那四下裏部軍一齊趕上山去。高廉慌忙,口中 念念有詞,喝聲道:「起!」駕一片黑雲,冉冉勝騰空,直上山頂。只見山坡邊轉出 公孫勝來;見了,便把劍在馬上望空作用,只中也念念有詞,喝聲道:「疾!」將劍 望上一指,只見高廉從雲中倒撞下來,側首搶過插翅虎雷橫,一朴刀把高廉揮做兩段 。
雷橫提了首級,都下山來,先使人去飛報主帥,宋江已知殺了高廉,收軍進高唐 州城內,先傳下將令,休得傷害百姓;一面出榜安民,秋毫無犯;且去大牢中救出柴 大官人來。那當牢節級,押獄禁子,已都走了,止有三五十個罪囚,盡數開了枷鎖釋 放,數中只不見柴大官人一個,宋江心中憂悶。尋到一處監房內,卻監著柴皇親一家 老小;又一座牢內,監著滄州提捉到柴進一家老小,同監在彼,——爲是連日廝殺, 未曾取問發落。——只是沒尋柴大官人處。吳學究教喚集高唐州押獄禁子跟問時,數 內有一個稟道:「小人是當牢節級藺仁。前日蒙知府高廉所委,專一牢固監守柴進, 不得有失;又分付道:『但有凶吉,你可便下手。』」三日之前知府高廉要取柴進出 來施刑,小人爲見本人是個好男子,不忍下手,只推道:『本人病至八分,不必下手 。』後又催併得緊,小人回稱:「柴進已死。」因是連日廝殺,知府不閒,小人恐 他差人下來看視,必見罪責;昨日引迤進去後面枯井邊,開了枷鎖,推放裏面躲避, 如今不知存亡。」
宋江聽了,慌忙著藺仁引入。直到後牢枯井邊望時,見裏面黑洞洞地,不知多少 深淺;上面叫時,那得人應;把索子放下去探時,約有八九丈深。宋江道:「柴大官 人眼見得都是沒了!」宋江垂淚。吳學究道:「主帥且休煩惱。誰人敢下去探望一遭 ,便見有無。」說猶未了,轉過黑旋風李逵來,大叫道:「等我下去!」宋江道:「 正好。當初也是你送了他,今日正宜報本。」李逵笑道:「我下去不怕,你們莫要割 斷了繩索!」吳學究道:「你卻也忒奸猾!」且取一個大蔑籮,把索子絡了,接長索 頭,紮起一個架子,把索掛在上面。李逵脫得赤條條的,手拿兩把板斧,坐在籮裏, 卻放下井裏去。索上縛兩個銅鈴。漸漸放到底下,李逵卻從籮裏爬將出來,去井底下 摸時,摸著一堆,卻是骸骨。李逵道:「爺娘!甚鳥東西在這裏,」又去這邊摸時, 底下濕漉漉,沒下腳處。李逵把雙斧拔放籮裏,兩手去摸底下,四面卻寬;一摸摸著 一個人,做一堆兒蹲在水坑裏。李逵叫一聲「柴大官人,」那裏見動,把手去摸時, 只覺口內微微聲喚。李逵道:「謝天地!恁地時,還有救哩!」隨即爬在籮裏,搖動 銅鈴。眾人扯將上來,搖動銅鈴。卻只李逵一個,備細說了下面的事。宋江道:「你 可再下去,先把柴大官人放在籮裏,先發上來,卻再放籮下來取你。」李逵道:「哥 哥不知,我去薊州著了兩道兒,今番休撞第三遍。」宋江笑道:「我如何肯弄你!你 快下去。」
李逵只得再坐籮裏,又下井去。到得底下,李逵爬出籮去,把柴大官人拖在籮裏 ,搖動索上銅鈴。上面聽得,早扯起來。到上面,衆人大喜。及見柴進頭破額裂,兩 腿皮肉打爛,眼目略開又閉,衆人甚是淒慘,叫請醫生調治。李逵卻在井底下發喊大 叫。宋江聽得,急叫把籮放將下去,取他上來。李逵到得上面,發作道:「你們也不 是好人!便不把籮放下來救我!」宋江道:「我們只顧看柴大官人,因此忘了你,休 怪。」宋江就令衆人把柴進扛扶上車睡了;把兩家老小并奪轉許多家財,共有二十餘 輛車子,叫李逵,雷橫先護送上梁山泊去,把高廉一家老小良賤三四十口,處斬於 市;賞謝了藺仁;再把府庫財帛倉糧米并高廉所有家私,盡數裝載上山。
大小將校,離了高唐州,得勝回梁山泊。所過州縣,秋毫無犯。在路已經數日, 回到大寨。柴進扶病起來,稱謝晁,宋二公並衆頭領。晁蓋教請柴大官人就山頂宋公 明歇處,另建一所房子與柴進并家眷安歇。晁蓋,宋江等衆怕大喜。自高唐州回來, 又添得柴進,湯隆兩頭領,且作慶賀筵席,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