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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見他們拜佛心重,苦留不住,遂取金銀二百錠、寶貝各一盤奉謝。師徒們一 毫不受。教擺鑾駕,請老師父登輦,差官遠送。那后妃并臣民人等俱各叩謝不 盡。及至前途,又見眾僧叩送,俱不忍相別。行者見送者不肯回去,無已,捻 訣,往巽地上吹口仙氣,一陣暗風,把送的人都迷了眼目,方才得脫身而去。這 正是:     沐淨恩波歸了性,出離金海悟真空。

畢竟不知前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六回 寇員外喜待高僧 唐長老不貪富貴

色色原無色,空空亦非空。靜喧語默本來同,夢裏何勞說夢。有用用中無用,無 功功裏施功。還如果熟自然紅,莫問如何修種。

話表唐僧師眾,使法力阻住那布金寺僧。僧見黑風過處,不見他師徒,以為活佛 臨凡,磕頭而回不題。

他師徒們西行,正是春盡夏初時節:     清和天氣爽,池沼芰荷生。     梅逐雨餘熟,麥隨風裏成。     草香花落處,鶯老柳枝輕。     江燕攜雛習,山雞哺子鳴。     斗南當日永,萬物顯光明。

說不盡那朝餐暮宿,轉澗尋波。在那平安路上,行經半月。前邊又見一城垣相 近。三藏問道:「徒弟,此又是甚麼去處?」行者道:「不知,不知。」八戒笑 道:「這路是你行過的,怎說不知?卻是又有些兒蹺蹊,故意推不認得,捉弄我 們哩。」行者道:「這獃子全不察理。這路雖是走過幾遍,那時只在九霄空裏, 駕雲而來,駕雲而去,何曾落在此地?事不關心,查他做甚?此所以不知。卻有 甚蹺蹊,又捉弄你也?」

說話間,不覺已至邊前。三藏下馬,過吊橋,徑入門裏長街上,只見廊下坐著兩 個老兒敘話。三藏叫:「徒弟,你們在那街心裏站住,低著頭,不要放肆。等我 去那廊下,問個地方。」行者果依言立住。長老近前合掌,叫聲:「老施主,貧 僧問訊了。」那二老正在那裏閑講閑論,說甚麼興衰得失,誰聖誰賢,當時的英 雄事業,而今安在,誠可謂大嘆息。忽聽得道聲問訊,隨答禮道:「長老有何話 說?」三藏道:「貧僧乃遠方來拜佛祖的,適到寶方,不知是甚地名。哪裏有向 善的人家,化齋一頓?」老者道:「我敝處是銅臺府。府後有一縣,叫做地靈 縣。長老若要吃齋,不須募化,過此牌坊,南北街坐西向東的,有一個虎坐門 樓,乃是寇員外家,他門前有個『萬僧不阻』之牌。似你這遠方僧,盡著受用。 去!去!去!莫打斷我們的話頭。」三藏謝了。轉身對行者道:「此處乃銅臺府 地靈縣。那二老道:『過此牌坊南北街,向東虎坐門樓,有個寇員外家,他門前 有個「萬僧不阻」之牌。』教我到他家去吃齋哩。」沙僧道:「西方乃佛家之 地,真個有齋僧的。此間既是府縣,不必照驗關文,我們去化些齋吃了,就好走 路。」

長老與三人緩步長街,又惹得那市口裏人都驚驚恐恐,猜猜疑疑的,圍繞爭看他 們相貌。長老吩咐閉口,只教:「莫放肆,莫放肆。」三人果低著頭,不敢仰 視。轉過拐角,果見一條南北大街。

正行時,見一個虎坐門樓,門裏邊影壁上掛著一面大牌,書著「萬僧不阻」四 字。三藏道:「西方佛地,賢者愚者,俱無詐偽。那二老說時,我猶不信,至此 果如其言。」八戒村野,就要進去。行者道:「獃子且住,待有人出來,問及何 如,方好進去。」沙僧道:「大哥說得有理,恐一時不分內外,惹施主煩惱。」 在門口歇下馬匹、行李。

須臾間,有個蒼頭出來,提著一把秤、一隻籃兒,猛然看見,慌的丟了,倒跑進 去報道:「主公,外面有四個異樣僧家來也!」那員外拄著拐,正在天井中閑 走,口裏不住的念佛,一聞報道,就丟了拐,出來迎接。見他四眾,也不怕醜 惡,只叫:「請進!請進!」三藏謙謙遜遜,一同都入。轉過一條巷子,員外引 路,至一座房裏,說道:「此上手房宇,乃管待老爺們的佛堂、經堂、齋堂。下 手的,是我弟子老小居住。」三藏稱讚不已。隨取袈裟穿了拜佛,舉步登堂觀 看,但見那: 香雲靉靆,燭焰光輝。滿堂中錦簇花攢,四下裏金鋪彩絢。朱紅架高掛紫金鐘, 彩漆檠對設花腔鼓。幾對旛繡成八寶,千尊佛盡戧黃金。古銅爐,古銅瓶;雕漆 桌,雕漆盒。古銅爐內,常常不斷沉檀;古銅瓶中,每每蓮花現彩。雕漆桌上五 雲鮮,雕漆盒中香瓣積。玻璃盞,淨水澄清;琉璃燈,香油明亮。一聲金磬,響 韻虛徐。真個是紅塵不到賽珍樓,家奉佛堂欺上剎。

長老淨了手,拈了香,叩頭拜畢,卻轉回與員外行禮。員外道:「且住,請到經 堂中相見。」又見那: 方臺豎櫃,玉匣金函。方臺豎櫃,堆積著無數經文;玉匣金函,收貯著許多簡 札。彩漆桌上,有紙墨筆硯,都是些精精緻緻的文房;椒粉屏前,有書畫琴棋, 盡是些妙妙玄玄的真趣。放一口輕玉浮金之仙磬,掛一柄披風披月之龍髯。清氣 令人神氣爽,齋心自覺道心閑。

長老到此,正欲行禮,那員外又攙住道:「請寬佛衣。」三藏脫了袈裟。才與長 老見了。又請行者三人見了。又叫把馬喂了,行李安在廊下,方問起居。三藏 道:「貧僧是東土大唐欽差詣寶方謁靈山見佛祖求真經者。聞知尊府敬僧,故此 拜見,求一齋就行。」員外面生喜色,笑吟吟的道:「弟子賤名寇洪,字大寬, 虛度六十四歲。自四十歲上,許齋萬僧,才做圓滿。今已齋了二十四年,有一簿 齋僧的帳目。連日無事,把齋過的僧名算一算,已齋過九千九百九十六員,止少 四眾,不得圓滿。今日可可的天降老師四位,圓滿萬僧之數。請留尊諱,好歹寬 住月餘,待做了圓滿,弟子著轎馬送老師上山。此間到靈山只有八百里路,苦不 遠也。」三藏聞言,十分歡喜,都就權且應承不題。

他那幾個大小家僮,往宅裏搬柴打水,取米麵蔬菜,整治齋供,忽驚動員外媽 媽,問道:「是哪裏來的僧,這等上緊?」僮僕道:「才有四位高僧,爹爹問他 起居,他說是東土大唐皇帝差來的,往靈山拜佛爺爺。到我們這裏,不知有多少 路程。爹爹說是天降的,吩咐我們快整齋,供養他也。」那老嫗聽說也喜,叫丫 鬟:「取衣服來我穿,我也去看看。」僮僕道:「奶奶,只一位看得,那三位看 不得,形容醜得很哩。」老嫗道:「汝等不知,但形容醜陋,古怪清奇,必是天 人下界。快先去報你爹爹知道。」那僮僕跑至經堂,對員外道:「奶奶來了,要 拜見東土老爺哩。」三藏聽見,即起身下座。說不了,老嫗已至堂前。舉目見唐 僧相貌軒昂,丰姿英偉。轉面見行者三人模樣非凡,雖知他是天人下界,卻也有 幾分悚懼,朝上跪拜。三藏急急還禮道:「有勞菩薩錯敬。」老嫗問員外道: 「四位師父,怎不並坐?」八戒掬著嘴道:「我三個是徒弟。」噫!他這一聲, 就如深山虎嘯,那媽媽一發害怕。

正說處,又見一個家僮來報道:「兩個叔叔也來了。」三藏急轉身看時,原來是 兩個少年秀才。那秀才走上經堂,對長老倒身下拜。慌得三藏急便還禮。員外上 前扯住道:「這是我兩個小兒,喚名寇梁、寇棟,在書房裏讀書方回,來吃午 飯,知老師下降,故來拜也。」三藏喜道:「賢哉,賢哉!正是:欲高門第須為 善,要好兒孫在讀書。」二秀才啟上父親道:「這老爺是哪裏來的?」員外笑 道:「來路遠哩,南贍部洲東土大唐皇帝欽差到靈山拜佛祖爺爺取經的。」秀才 道:「我看《事林廣記》上,蓋天下只有四大部洲。我們這裏叫做西牛賀洲,還 有個東勝神洲。想南贍部洲至此,不知走了多少年代?」三藏笑道:「貧僧在 路,耽閣的日子多,行的日子少。常遭毒魔狠怪,萬苦千辛,甚虧我三個徒弟保 護。共計一十四遍寒暑,方得至寶方。」秀才聞言,稱獎不盡道:「真是神僧! 真是神僧!」

說未畢,又有個小的來請道:「齋筵已擺,請老爺進齋。」員外著媽媽與兒子轉 宅,他卻陪四眾進齋堂吃齋。那裏鋪設的齊整,但見: 金漆桌案,黑漆交椅。前面是五色高果,俱巧匠新裝成的時樣;第二行五盤小 菜;第三行五碟水果;第四行五大盤閑食。般般甜美,件件馨香。素湯米飯,蒸 饅頭,辣辣爨爨熱騰騰,盡皆可口,真足充腸。七八個僮僕往來奔奉,四五個庖 丁不住手。

你看那上湯的上湯,添飯的添飯,一往一來,真如流星趕月。這豬八戒一口一 碗,就是風捲殘雲。師徒們盡受用了一頓。長老起身,對員外謝了齋,就欲走 路。那員外攔住道:「老師,放心住幾日兒。常言道:『起頭容易結梢難。』只 等我做過了圓滿,方敢送程。」三藏見他心誠意懇,沒奈何住了。

早經過五七遍朝夕,那員外才請了本處應佛僧二十四員,辦做圓滿道場。眾僧們 寫作有三四日,選定良辰,開啟佛事。他那裏與大唐的世情一般,卻倒也: 大揚旛,鋪設金容;齊秉燭,燒香供養。擂鼓敲鐃,吹笙捻管。雲鑼兒,橫笛音 清,也都是尺工字樣。打一回,吹一趟,朗言齊語開經藏。先安土地,次請神 將。發了文書,拜了佛像。談一部《孔雀經》,句句消災障;點一架藥師燈,焰 焰輝光亮。拜水懺,解冤愆;諷《華嚴》,除誹謗。三乘妙法甚精勤,一二沙門 皆一樣。

如此做了三晝夜,道場已畢。唐僧想著雷音,一心要去,又相辭謝。員外道: 「老師辭別甚急,想是連日佛事冗忙,多致簡慢,有見怪之意?」三藏道:「深 擾尊府,不知何以為報,怎敢言怪?但只當時聖君送我出關,問幾時可回,我就 誤答三年可回。不期在路耽閣,今已十四年矣。取經未知有無,及回又得十二三 年,豈不違背聖旨?罪何可當?望老員外讓貧僧前去,待取得經回,再造府久住 些時,有何不可?」

八戒忍不住,高叫道:「師父忒也不從人願,不近人情。老員外大家巨富,許下 這等齋僧之願,今已圓滿,又況留得至誠,須住年把,也不妨事,只管要去怎 的?放了這等現成好齋不吃,卻往人家化募。前頭有你甚老爺、老娘家哩?」長 老咄的喝了一聲道:「你這夯貨,只知好吃,更不管回向之因,正是那槽裏吃 食,胃裏擦癢的畜生。汝等既要貪此嗔痴,明日等我自家去罷。」行者見師父變 了臉,即揪住八戒,著頭打一頓拳,罵道:「獃子不知好歹,惹得師父連我們都 怪了。」沙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只這等不說話還惹人嫌,且又插嘴。」 那獃子氣呼呼的立在傍邊,再不敢言。員外見他師徒們生惱,只得滿面陪笑道: 「老師莫焦燥,今日且少寬容。待明日我辦些旗鼓,請幾個鄰里親戚,送你們起 程。」

正講處,那老嫗又出來道:「老師父,既蒙到舍,不必苦辭。今到幾日了?」三 藏道:「已半月矣。」老嫗道:「這半月算我員外的功德。老身也有些針線錢 兒,也願齋老師父半月。」說不了,寇棟兄弟又出來道:「四位老爺,家父齋僧 二十餘年,更不曾遇著好人。今幸圓滿,四位下降,誠然是蓬蓽生輝。學生年 幼,不知因果,常聞得有云:『公修公得,婆修婆得,不修不得。』我家父、家 母各欲獻芹者,正是各求得些因果,何必苦辭?就是愚兄弟,也省得有些束修錢 兒,也指望供養老爺半月,方才送行。」三藏道:「令堂老菩薩盛情,已不敢 領,怎麼又承賢昆玉厚愛?決不敢領。今朝定要起身,萬勿見罪。不然,久違欽 限,罪不容誅矣。」那老嫗與二子見他執一不住,便生起惱來道:「好意留他, 他這等固執要去。要去便就去了罷,只管勞叨甚麼?」母子遂抽身進去。

八戒忍不住口,又對唐僧道:「師父,不要拿過了班兒。常言道:『留得在,落 得怪。』我們且住一個月兒,了了他母子的願心也罷了,只管忙怎的?」唐僧又 咄了一聲,那獃子就自家把嘴打了兩下道:「啐啐啐!說道莫多話,又做聲了!」 行者與沙僧的笑在一邊。唐僧又怪行者道:「你笑甚麼?」即捻訣,要念緊箍兒 咒。慌得個行者跪下道:「師父,我不曾笑,我不曾笑。千萬莫念,莫念。」

員外又見他師徒們漸生煩惱,再也不敢苦留,只叫:「老師不必吵鬧,准於明早 送行。」遂此出了經堂,吩咐書辦,寫了百十個簡帖兒,邀請鄰里親戚,明早奉 送唐朝老師西行。一壁廂又叫庖人安排餞行的筵宴;一壁廂又叫管辦的做二十對 彩旗,覓一班吹鼓手樂人,南來寺裏請一班和尚,東岳觀裏請一班道士,限明日 巳時俱要整齊。眾執事領命去訖。

不多時,天又晚了。吃了晚齋,各歸寢處。但見:     幾點歸鴉過別村,樓頭鐘鼓遠相聞。     六街三市人煙靜,萬戶千門燈火昏。     月皎風清花弄影,銀河慘淡映星辰。     子規啼處更深矣,天籟無聲大地鈞。

當夜三四更天氣,各管事的家僮盡皆早起,買辦各項物件。你看那辦筵席的,廚 上慌忙;置彩旗的,堂前吵鬧;請僧道的,兩腳奔波;叫鼓樂的,一身急縱;送 簡帖的,東走西跑;備轎馬的,上呼下應。這半夜,直嚷至天明,將巳時前後, 各項俱完,也只是有錢不過。

卻表唐僧師徒們早起,又有那一班人供奉。長老吩咐收拾行李,扣備馬匹。獃子 聽說要走,又努嘴胖唇,唧唧噥噥,只得將衣缽收拾,找出高肩擔子。沙僧刷洗 馬匹,套起鞍轡伺候。行者將九環杖遞在師父手裏,他將通關文牒的引袋兒掛在 胸前,只是一齊要走。員外又都請至後面大廠廳內,那裏面又鋪設了筵宴,比齋 堂中相待的更是不同。但見那: 簾幕高掛,屏圍四繞。正中間掛一幅壽山福海之圖,兩壁廂列四軸春夏秋冬之 景。龍文鼎內香飄靄,鵲尾爐中瑞氣生。看盤簇彩,寶妝花色色鮮明;排桌堆 金,獅仙糖齊齊擺列。階前鼓舞按宮商,堂上果餚鋪錦繡。素湯素飯甚清奇,香 酒香茶多美艷。雖然是百姓之家,卻不亞王侯之宅。只聽得一片歡聲,真個也驚 天動地。

長老正與員外作禮,只見家僮來報:「客俱到了。」卻是那請來的左鄰右舍、妻 弟姨兄、姐夫妹丈,又有那些同道的齋公,念佛的善友,一齊都向長老禮拜。拜 畢,各各敘坐。只見堂下面鼓瑟吹笙,堂上邊絃歌酒讌。這一席盛宴,八戒留 心,對沙僧道:「兄弟,放懷放量吃些兒,離了寇家,再沒這好豐盛的東西了。」 沙僧笑道:「二哥說哪裏話,常言道:『珍饈百味,一飽便休。』只有私房路, 哪有私房肚?」八戒道:「你也忒不濟,不濟。我這一頓盡飽吃了,就是三日也 急忙不餓。」行者聽見道:「獃子,莫脹破了肚子,如今要走路哩。」

說不了,日將中矣。長老在上舉箸,念《結齋經》。八戒慌了,拿過添飯來,一 口一碗,又丟勾有五六碗,把那饅頭、兒、餅子、燒果,沒好沒歹的滿滿籠了兩 袖,才跟師父起身。長老謝了員外,又謝了眾人,一同出門。你看那門外擺著彩 旗寶蓋、鼓手樂人,又見那兩班僧道方來。員外笑道:「列位來遲,老師去急, 不及奉齋,俟回來謝罷。」眾等讓出道路,抬轎的抬轎,騎馬的騎馬,步行的步 行,都讓長老四眾前行。只聞得鼓樂諠天,旗旛蔽日,人煙湊集,車馬駢填,都 來看寇員外迎送唐僧。這一場富貴,真賽過珠圍翠繞,誠不亞錦帳藏春。那一班 僧,打一套佛曲;那一班道,吹一道玄音。俱送出府城之外,行至十里長亭,又 設著簞食壺漿,擎杯把盞,相飲而別。那員外猶不忍捨,噙著淚道:「老師取經 回來,是必到舍再住幾日,以了我寇洪之心。」三藏感之不盡,謝之無已道: 「我若到靈山,得見佛祖,首表員外之大德。回時定踵門叩謝叩謝。」說說話 兒,不覺的又有二三里路,長老懇切拜辭。那員外又放聲大哭而轉。這正是:

有願齋僧歸妙覺,無緣得見佛如來。

且不說寇員外送至十里長亭,同眾回家。卻說他師徒四眾,行有四五十里之地, 天色將晚。長老道:「天晚了,何方借宿?」八戒挑著擔,努著嘴道:「放了現 成茶飯不吃,清涼瓦屋不住,卻要走甚麼路,像搶喪撞魂的。如今天晚,倘下起 雨來,卻如之何?」三藏罵道:「潑孽畜,又來報怨了。常言道:『長安雖好, 不是久戀之家。』待我們有緣拜了佛祖,取得真經,那時回轉大唐,奏過主公, 將那御廚裏飯,憑你吃上幾年,脹死你這孽畜,教你做個飽鬼。」那獃子哈哈的 暗笑,不敢復言。

行者舉目遙觀,只見大路傍有幾間房宇,急請師父道:「那裏安歇,那裏安歇。」 長老至前,見是一座倒塌的牌坊,坊上有一舊匾,匾上有落顏色積塵的四個大 字,乃「華光行院」。長老下了馬道:「華光菩薩是火焰五光佛的徒弟,因剿除 毒火鬼王,降了職,化做五顯靈官。此間必有廟祝。」遂一齊進去,但見廊房俱 倒,不見人影。欲抽身而出,不期天上黑雲蓋頂,大雨淋漓。沒奈何,卻在那破 房之下,揀遮得風雨處,將身躲避。密密寂寂,不敢高聲,恐有妖邪知覺。坐的 坐,站的站,苦捱了一夜未睡。咦!真個是:     泰極還生否,樂處又逢悲。

  畢竟不知天曉向前去還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七回 金酬外護遭魔蟄 聖顯幽魂救本原

且不言唐僧等在華光破屋中苦耐夜雨存身。卻說銅臺府地靈縣城內有夥兇徒,因 宿娼、飲酒、賭博,花費了家私,無計過活,遂夥了十數人做賊,算道本城哪家 是第一個財主,哪家是第二個財主,去打劫些金銀用度。內有一人道:“也不用 緝訪,也不須算計,只有今日送那唐朝和尚的寇員外家十分富厚。我們乘此夜 雨,街上人也不防備,火甲等也不巡邏,就此下手,劫他些貲本,我們再去嫖賭 兒耍子,豈不美哉?”眾賊歡喜,齊了心,都帶了短刀、蒺藜、拐子、悶棍、麻 繩、火把,冒雨前來,打開寇家大門,吶喊殺入。慌得他家裏若大若小,是男是 女,俱躲個乾淨:媽媽兒躲在床底﹔老頭兒閃在門後﹔寇梁、寇棟與著親的幾個 兒女,都戰戰兢兢的四散逃走顧命。那夥賊拿著刀,點著火,將他家箱籠打開, 把些金銀寶貝、首飾衣裳、器皿家火,盡情搜劫。那員外割捨不得,拚了命,走 出門來,對眾強人哀告道:“列位大王,夠你用的便罷,還留幾件衣物與我老漢 送終。”那眾強人哪容分說,趕上前,把寇員外撩陰一腳,踢翻在地。可憐三魂 渺渺歸陰府,七魄悠悠別世人!眾賊得了手,走出寇家,順城腳做了軟梯,漫城 牆一一繫出,冒著雨連夜奔西而去。那寇家僮僕見賊退了,方才出頭。及看時, 老員外已死在地下。放聲哭道:“天呀!主人公已打死了!”眾皆伏屍而哭,悲 悲啼啼。

將四更時,那媽媽想恨唐僧等不受他的齋供,因為花撲撲的送他,惹出這場災 禍,便生妒害之心,欲陷他四眾。扶著寇梁道:“兒呵,不須哭了。你老子今日 也齋僧,明日也齋僧,豈知今日做圓滿,齋著那一夥送命的僧也。”他兄弟道: “母親,怎麼是送命僧?”媽媽道:“賊勢兇勇,殺進房來,我就躲在床下,戰 兢兢的留心向燈火處看得明白。你說是誰?點火的是唐僧,持刀的是豬八戒,搬 金銀的是沙和尚,打死你老子的是孫行者。”二子聽言,認了真實道:“母親既 然看得明白,必定是了。他四人在我家住了半月,將我家門戶牆垣、窗櫺巷道, 俱看熟了,財動人心,所以乘此夜雨,復到我家,既劫去財物,又害了父親,此 情何毒!待天明到府裏遞失狀,坐名告他。”寇棟道:“失狀如何寫?”寇梁 道:“就依母親之言。”寫道: 唐僧點著火,八戒叫殺人。沙和尚劫出金銀去,孫行者打死我父親。

一家子吵吵鬧鬧,不覺天曉。一壁廂傳請親人,置辦棺木﹔一壁廂寇梁兄弟,赴 府投詞。原來這銅臺府刺史正堂大人: 平生正直,素性賢良。少年向雪案攻書,早歲在金鑾對策。常懷忠義之心,每切 仁慈之念。名揚青史播千年,龔黃再見﹔聲振黃堂傳萬古,卓魯重生。

當時坐了堂,發放了一應事務,即令抬出放告牌。這寇梁兄弟抱牌而入,跪倒高 叫道:“爺爺,小的們是告強盜得財,殺傷人命重情事。”刺史接上狀去,看了 這般這的,如此如彼,即問道:“昨日有人傳說,你家齋僧圓滿,齋得四眾高 僧,乃東土唐朝的羅漢,花撲撲的滿街鼓樂送行,怎麼卻有這般事情?”寇梁等 磕頭道:“爺爺,小的父親寇洪,齋僧二十四年。因這四僧遠來,恰足萬僧之 數,因此做了圓滿,留他住了半月。他就將路道、門窗都看熟了。當日送出,當 晚復回,乘黑夜風雨,遂明火執杖,殺進房來,劫去金銀財寶、衣服首飾,又將 父打死在地。望爺爺與小民做主。”刺史聞言,即點起馬步快手并民壯人役,共 有百五十人,各執鋒利器械,出西門,一直來趕唐僧四眾。

卻說他師徒們在那華光行院破屋下挨至天曉,方才出門,上路奔西。可可的那些 強盜當夜打劫了寇家,繫出城外,也向西方大路上,行經天曉,走過華光院西 去,有二十里遠近,藏於山凹中,分撥金銀等物。分還未了,忽見唐僧四眾順路 而來,眾賊心猶不歇,指定唐僧道:“那不是昨日送行的和尚來了?”眾賊笑 道:“來得好,來得好。我們也是幹這般沒天理的買賣,這些和尚緣路來,又在 寇家許久,不知身邊有多少東西,我們索性去截住他,奪了盤纏,搶了白馬湊 分,卻不是遂心滿意之事?”眾賊遂持兵器,吶一聲喊,跑上大路,一字兒擺 開,叫道:“和尚,不要走,快留下買路錢,饒你性命﹔牙迸半個‘不’字,一 刀一個,決不留存。”諕得唐僧在馬上亂戰,沙僧與八戒心慌,對行者道:“怎 的了?怎的了?苦耐得半夜雨天,又早遇強徒斷路,誠所謂‘禍不單行’也。 ”行者笑道:“師父莫怕,兄弟勿憂,等老孫去問他一問。”

好大聖,束一束虎皮裙,抖一抖錦布直裰,走近前,叉手當胸道:“列位是做甚 麼的?”賊徒喝道:“這廝不知死活,敢來問我。你額顱下沒眼,不認得我是大 王爺爺?快將買路錢來,放你過去。”行者聞言,滿面陪笑道:“你原來是剪徑 的強盜。”賊徒發狠叫:“殺了。”行者假假的驚恐道:“大王,大王,我是鄉 村中的和尚,不會說話,沖撞莫怪,莫怪。若要買路錢,不要問那三個,只消問 我。我是個管帳的,凡有經錢、襯錢,哪裏化緣的、布施的,都在包袱中,盡是 我管出入。那個騎馬的雖是我的師父,他卻只會念經,不管閑事,財色俱忘,一 毫沒有。那個黑臉的是我半路上收的個後生,只會養馬。那個長嘴的是我雇的長 工,只會挑擔。你把三個放過去,我將盤纏、衣缽盡情送你。”眾賊皆說:“這 個和尚倒是個老實頭兒。既如此,饒了你命,教那三個丟下行李,放他過去。” 行者回頭使個眼色,沙僧就丟了行李擔子,與師父牽著馬,同八戒往西徑走。

行者低頭打開包袱,就地撾把塵土,往上一灑,念個咒語,乃是個定身之法﹔喝 一聲:“住!”那夥賊共有三十來名,一個個咬著牙,睜著眼,撒著手,直直的 站定,莫能言語,不得動身。行者跳出路口,叫道:“師父,回來,回來。”八 戒慌了道:“不好,不好,師兄供出我們來了。他身上又無錢財,包裏又無金 銀,必定是叫師父要馬哩。叫我們是剝衣服了。”沙僧笑道:“二哥莫亂說。大 哥是個了得的,向者那般毒魔狠怪,也能收服,怕這幾個毛賊?他那裏招呼,必 有話說,快回去看看。”長老聽言,欣然轉馬,回至邊前,叫道:“悟空,有甚 事叫回來也?”行者道:“你們看這些賊是怎的說?”八戒近前推著他,叫道: “強盜,你怎的不動彈了?”那賊渾然無知,不言不語。八戒道:“好的痴啞 了。”行者笑道:“是老孫使個定身法定住也。”八戒道:“既定了身,未曾定 口,怎麼連聲也不做?”行者道:“師父請下馬坐著。常言道:‘只有錯捉,沒 有錯放。’兄弟,你們把賊都扳翻倒綑了,教他供一個供狀,看他是個雛兒強 盜,把勢強盜。”沙僧道:“沒繩索哩。”行者即拔下些毫毛,吹口仙氣,變作 三十條繩索。一齊下手,把賊扳翻,都四馬攢蹄綑住。卻又念念解咒,那夥賊漸 漸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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