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請唐僧坐在上首,他三人各執兵器喝道:“毛賊!你們一起有多少人?做了 幾年買賣?打劫了有多少東西?可曾殺傷人口?還是初犯,卻是二犯、三犯?” 眾賊開口道:“爺爺饒命。”行者道:“莫叫喚,從實供來。”眾賊道:“老 爺,我們不是久慣做賊的,都是好人家子弟。只因不才,吃酒賭錢、宿娼頑耍, 將父祖家業,盡花費了,一向無幹,又無錢用。訪知銅臺府城中寇員外家貲財豪 富,昨日合夥,當晚乘夜雨昏黑,就去打劫。劫的有些金銀服飾,在這路北下山 凹裏正自分贓,忽見老爺們來,內中有認得是寇員外送行的,必定身邊有物﹔又 見行李沉重,白馬快走;人心不足,故又來邀截。豈知老爺有大神通法力,將我 們困住。萬望老爺慈悲,收去那劫的財物,饒了我們性命也。”
三藏聽說是寇家劫的財物,猛然吃了一驚,慌忙站起道:“悟空,寇老員外十分 好善,如何招此災厄?”行者笑道:“只為送我們起身,那等彩帳花幢,盛張鼓 樂,驚動了人眼目,所以這夥光棍就去下手他家。今又幸遇著我們,奪下他這許 多金銀服飾。”三藏道:“我們擾他半月,感激厚恩,無以為報,不如將此財物 護送他家,卻不是一件好事?”行者依言。即與八戒、沙僧,去山凹裏取將那些 贓物,收拾了,馱在馬上。又教八戒挑了一擔金銀,沙僧挑著自己行李。行者欲 將這夥強盜一棍盡情打死,又恐唐僧怪他傷人性命,只得將身一抖,收上毫毛。 那夥賊鬆了手腳,爬起來,一個個落荒逃生而去。這唐僧轉步回身,將財物送還 員外。這一去,卻似飛蛾投火,反受其殃。有詩為證。詩曰: 恩將恩報人間少,反把恩慈變作仇。 下水救人終有失,三思行事卻無憂。
三藏師徒們將著金銀服飾拿轉,正行處,忽見那槍刀簇簇而來。三藏大驚道: “徒弟,你看那兵器簇擁相臨,是甚好歹?”八戒道:“禍來了,禍來了,這是 那放去的強盜,他取了兵器,又夥了些人,轉過路來與我們鬥殺也。”沙僧道: “二哥,那來的不是賊勢。──大哥,你仔細觀之。”行者悄悄的向沙僧道: “師父的災星又到了,此必是官兵捕賊之意。”說不了,眾兵卒至邊前,撒開個 圈子陣,把他師徒圍住道:“好和尚!打劫了人家東西,還在這裏搖擺哩。”一 擁上前,先把唐僧抓下馬來,用繩綑了﹔又把行者三人,也一齊綑了。穿上杠 子,兩個抬一個,趕著馬,奪了擔,徑轉府城。只見那: 唐三藏,戰戰兢兢,滴淚難言﹔豬八戒,絮絮叨叨,心中報怨。沙和尚,囊突 突,意下躊躇﹔孫行者,笑嘻嘻,要施手段。
眾官兵攢擁扛抬,須臾間,拿到城裏,徑自解上黃堂報道:“老爺,民快人等, 捕獲強盜來了。”那刺史端坐堂上,賞勞了民快,檢看了賊贓,當叫寇家領去。 卻將三藏等提近廳前,問道:“你這起和尚,口稱是東土遠來,向西天拜佛,卻 原來是些設法屣看門路,打家劫舍之賊。”三藏道:“大人容告:貧僧實不是 賊,決不敢假,隨身現有通關文牒可照。只因寇員外家齋我等半月,情意深重, 我等路遇強盜,奪轉打劫寇家的財物,因送還寇家報恩,不期民快人等捉獲,以 為是賊,實不是賊。望大人詳察。”刺史道:“你這廝見官兵捕獲,卻巧言報 恩。既是路遇強盜,何不連他捉來,報官報恩?如何只是你四眾?你看,寇梁遞 得失狀,坐名告你,你還敢展掙?”三藏聞言,一似大海吞舟,魂飛魄喪。叫: “悟空,你何不上來折辨?”行者道:“有贓是實,折辨何為?”刺史道:“正 是呵,贓證現存,還敢抵賴?”叫手下:“拿腦箍來,把這禿賊的光頭箍他一 箍,然後再打。”行者慌了,心中暗想道:“雖是我師父該有此難,還不可教他 十分受苦。”他見那皂隸們收拾索子,結腦箍,即便開口道:“大人且莫箍那個 和尚。昨夜打劫寇家,點燈的也是我,持刀的也是我,劫財的也是我,殺人的也 是我。我是個賊頭,要打只打我,與他們無干,但只不放我便是。”刺史聞言, 就教先箍起這個來。皂隸們齊來上手,把行者套上腦箍,收緊了一勒,扢撲的把 索子斷了。又結又箍,又扢撲的斷了。一連箍了三四次,他的頭皮皺也不曾皺一 些兒。
卻又換索子再結時,只聽得有人來報道:“老爺,都下陳少保爺爺到了,請老爺 出郭迎接。”那刺史即命刑房吏:“把賊收監,好生看轄。待我接過上司,再行 拷問。”刑房吏遂將唐僧四眾推進監門。八戒、沙僧將自己行李擔進隨身。三藏 道:“徒弟,這是怎麼起的?”行者笑道:“師父,進去,進去,這裏邊沒狗 叫,倒好耍子。”可憐把四眾捉將進去,一個個都推入轄床,扣拽了滾肚、敵 腦、攀胸。禁子們又來亂打。三藏苦痛難禁,只叫:“悟空,怎的好?怎的好? ”行者道:“他打是要錢哩。常言道:‘好處安身,苦處用錢。’如今與他些 錢,便罷了。”三藏道:“我的錢自何來?”行者道:“若沒錢,衣物也是,把 那袈裟與了他罷。”三藏聽說,就如刀刺其心。一時間見他打不過,只得開言 道:“悟空,隨你罷。”
行者便叫:“列位長官,不必打了。我們擔進來的那兩個包袱中,有一件錦襴袈 裟,價值千金,你們解開拿了去罷。”眾禁子聽言,一齊動手,把兩個包袱解 看。雖有幾件布衣,雖有個引袋,俱不值錢。只見幾層油紙包裹著一物,霞光焰 焰,知是好物。抖開看時,但只見: 巧妙明珠綴,稀奇佛寶攢。 盤龍鋪繡結,飛鳳錦沿邊。
眾皆爭看,又驚動本司獄官,走來喝道:“你們在此嚷甚的?”禁子們跪道: “老爹,才子提審,送下四個和尚,乃是大夥強盜。他見我們打了他幾下,把這 兩個包袱與我。我們打開看時,見有此物,無可處置:若眾人扯破分之,其實可 惜﹔若獨歸一人,眾人無利。幸老爹來,憑老爹做個劈著。”獄官見了,乃是一 件袈裟﹔又將別項衣服,並引袋兒通檢看了。又打開袋內關文一看,見有各國的 寶印花押,道:“早是我來看呀,不然,你們都撞出事來了。這和尚不是強盜, 切莫動他衣物。待明日太爺再審,方知端的。”眾禁子聽言,將包袱還與他,照 舊包裹,交與獄官收訖。
漸漸天晚,聽得樓頭起鼓,火甲巡更。捱至四更三點,行者見他們都不呻吟,盡 皆睡著,他暗想道:“師父該有這一夜牢獄之災。老孫不開口折辨,不使法力 者,蓋為此耳。如今四更將盡,災將滿矣,我須去打點打點,天明好出牢門。 ”你看他弄本事,將身小一小,脫出轄床。搖身一變,變做個蜢蟲兒,從房簷瓦 縫裏飛出。見那星光月皎,正是清和夜靜之天。他認了方向,徑飛向寇家門首, 只見那街西下一家兒燈火明亮。又飛近他門口看時,原來是個做豆腐的。見一個 老頭兒燒火,媽媽兒擠漿。那老兒忽的叫聲:“媽媽,寇大官且是有子有財,只 是沒壽。我和他小時同學讀書,我還大他五歲。他老子叫做寇銘,當時也不上千 畝田地,放些租帳,也討不起。他到二十歲時,那銘老兒死了,他掌著家當。其 實也是他一步好運:娶的妻是那張旺之女,小名叫做穿針兒,卻倒旺夫,自進他 門,種田又收,放帳又起,買著的有利,做著的賺錢,被他如今掙了有十萬家 私。他到四十歲上,就回心向善,齋了萬僧,不期昨夜被強盜踢死。可憐!今年 才六十四歲,正好享用。何期這等向善,不得好報,乃死於非命,可嘆,可嘆!”
行者一一聽之,卻早五更初點。他就飛入寇家,只見那堂屋裏已停著棺材,材頭 邊點著燈,擺列著香燭花果,媽媽在傍啼哭﹔又見他兩個兒子也來拜哭,兩個媳 婦拿兩盞飯兒供獻。行者就釘在他材頭上,咳嗽了一聲。諕得那兩個媳婦查手舞 腳的往外跑﹔寇梁兄弟伏在地下不敢動只叫:“爹爹!嚛嚛嚛……”那媽媽子膽 大,把材頭撲了一把道:“老員外,你活了?”行者學著那員外的聲音道:“我 不曾活。”兩個兒子一發慌了,不住的叩頭垂淚,只叫:“爹爹!嚛嚛嚛……” 媽媽子硬著膽,又問道:“員外,你不曾活,如何說話?”行者道:“我是閻王 差鬼使押將來家與你們講話的。那張氏穿針兒枉口誑舌,陷害無辜。”那媽媽子 聽見叫他小名,慌得跪倒磕頭道:“好老兒呵!這等大年紀還叫我的小名兒!我 哪些枉口誑舌,害甚麼無辜?”行者喝道:“有個甚麼‘唐僧點著火,八戒叫殺 人。沙僧劫出金銀去,行者打死你父親’。只因你誑言,把那好人受難。那唐朝 四位老師路遇強徒,奪將財物,送來謝我,是何等好意!你卻假捏失狀,著兒子 們首官。官府又未細審,又如今把他們監禁。那獄神、土地、城隍俱慌了,坐立 不寧,報與閻王。閻王轉差鬼使押解我來家,教你們趁早解放他去﹔不然,教我 在家攪鬧一月,將合家老幼並雞狗之類,一個也不存留。”寇梁兄弟又磕頭哀告 道:“爹爹請回,切莫傷殘老幼。待天明就去本府投遞解狀,願認招回,只求存 歿均安也。”行者聽了,即叫:“燒紙,我去呀。”他一家兒都來燒紙。
行者一翅飛起,徑又飛至刺史住宅裏面,低頭觀看,那房內裏已有燈光,見刺史 已起來了。他就飛進中堂看時,只見中間後壁掛著一軸畫兒,是一個官兒騎著一 匹點子馬,有幾個從人打著一把青傘,搴著一張校床,更不識是甚麼故事。行者 就丁在中間。忽然那刺史自房裏出來,彎著腰梳洗。行者猛的裏咳嗽一聲,把刺 史諕得慌慌張張,走入房內。梳洗畢,穿了大衣,即出來對著畫兒焚香禱告道: “伯考姜公乾一神位:孝姪姜坤三,蒙祖上德廕,忝中甲科,今叨受銅臺府刺 史,旦夕侍奉香火不絕,為何今日發聲?切勿為邪為祟,恐諕家眾。”行者暗笑 道:“此是他大爺的神子。”卻就綽著經兒叫道:“坤三賢姪,你做官雖承祖 廕,一向清廉,怎的昨日無知,把四個聖僧當賊,不審來音,囚於禁內?那獄 神、土地、城隍不安,報與閻君,閻君差鬼使押我來對你說,教你推情察理,快 快解放他﹔不然,就教你去陰司折證也。”刺史聽說,心中悚懼道:“大爺請 回,小姪升堂,當就釋放。”行者道:“既如此,燒紙來,我去見閻君回話。” 刺史復添香燒紙拜謝。
行者又飛出來看時,東方早已發白。及飛到地靈縣,又見那合縣官卻都在堂上。 他思道:“蜢蟲兒說話,被人看見,露出馬腳來不好。”他就半空中改了個大法 身,從空裏伸下一隻腳來,把個縣堂屣滿。口中叫道:“眾官聽著:我乃玉帝差 來的浪蕩遊神,說你這府監裏屈打了取經的佛子,驚動三界諸神不安,教我傳 說,趁早放他﹔若有差池,教我再來一腳,先踢死合府縣官,後屣死四境居民, 把城池都踏為灰燼。”概縣官吏人等慌得一齊跪倒,磕頭禮拜道:“上聖請回。 我們如今進府,稟上府尊,即教放出。千萬莫動腳,驚諕死下官。”行者才收了 法身,仍變做個蜢蟲兒,從監房瓦縫兒飛入,依舊鑽在轄床中間睡著。
卻說那刺史升堂,才抬出投文牌去,早有寇梁兄弟抱牌跪門叫喊。刺史著令進 來。二人將解狀遞上。刺史見了,發怒道:“你昨日遞了失狀,就與你拿了賊 來,你又領了贓去,怎麼今日又來遞解狀?”二人滴淚道:“老爺,昨夜小的父 親顯魂道:‘唐朝聖僧,原將賊徒拿住,奪獲財物,放了賊去,好意將財物送還 我家報恩,怎麼反將他當賊,拿在獄中受苦?獄中土地、城隍不安,報了閻王, 閻王差鬼使押解我來教你赴府再告,釋放唐僧,庶免災咎﹔不然,老幼皆亡。’ 因此,特來遞個解詞。望老爺方便方便。”刺史聽他說了這話,卻暗想道:“他 那父親乃是熱屍,新鬼顯魂,報應猶可﹔我伯父死去五六年了,卻怎麼今夜也來 顯魂,教我審放?看起來必是冤枉。”
正忖度間,只見那地靈縣知縣等官急急跑上堂,亂道:“老大人,不好了,不好 了,適才玉帝差浪蕩遊神下界,教你快放獄中好人。昨日拿的那些和尚,不是強 盜,都是取經的佛子。若少遲延,就要踢殺我等官員,還要把城池連百姓都踏為 灰燼。”刺史又大驚失色,即叫刑房吏火速寫牌提出。當時開了監門提出。八戒 愁道:“今日又不知怎的打哩。”行者笑道:“管你一下兒也不敢打,老孫俱已 幹辦停當。上堂切不可下跪,他還要下來請我們上坐。卻等我問他要行李、要馬 匹,少了一些兒,等我打他你看。”
說不了,已至堂口。那刺史、知縣並府縣大小官員一見,都下來迎接道:“聖僧 昨日來時,一則接上司忙迫,二則又見了所獲之贓,未及細問端的。”唐僧合掌 躬身,又將前情細陳了一遍。眾官滿口認稱,都道:“錯了,錯了。莫怪,莫 怪。”又問獄中可曾有甚疏失。行者近前努目睜看,厲聲高叫道:“我的白馬是 堂上人得了,行李是獄中人得了,快快還我。今日卻該我拷較你們了:枉拿平人 做賊,你們該個甚罪?”府縣官見他作惡,無一個不怕,即便叫收馬的牽馬來, 收行李的取行李來,一一交付明白。你看他三人一個個逞兇,眾官只以寇家遮 飾。三藏勸解了道:“徒弟,是也不得明白。我們且到寇家去,一則吊問,二來 與他對證對證,看是何人見我做賊?”行者道:“說得是。等老孫把那死的叫起 來,看是哪個打他?”
沙僧就在府堂上把唐僧撮上馬,吆吆喝喝,一擁而出。那些府縣多官,也一一俱 到寇家。諕得那寇梁兄弟在門前不住的磕頭,接進廳。只見他孝堂之中,一家兒 都在孝幔裏啼哭。行者叫道:“那打誑語栽害平人的媽媽子且莫哭,等老孫叫你 老公來,看他說是哪個打死的,羞他一羞。”眾官員只道孫行者說的是笑話。行 者道:“列位大人,略陪我師父坐坐。八戒、沙僧,好生保護。等我去了就來。 ”好大聖,跳出門,望空就起。只見那遍地彩霞籠住宅,一天瑞氣護元神。眾等 方才認得是個騰雲駕霧之仙,起死回生之聖,這裏一一焚香禮拜不題。
那大聖一路觔斗雲,直至幽冥地界,徑撞入森羅殿上。慌得那: 十代閻君拱手接,五方鬼判叩頭迎。千株劍樹皆攲側,萬疊刀山盡坦平。枉死城 中魑魅化,奈河橋下鬼超生。正是那神光一照如天赦,黑暗陰司處處明。
十閻王接下大聖,相見了,問及何來何幹。行者道:“銅臺府地靈縣齋僧的寇洪 之鬼,是哪個收了?快點查來與我。”十閻王道:“寇洪善士,也不曾有鬼使勾 他,他自家到此,遇著地藏王的金衣童子,他引見地藏也。”行者即別了,徑至 翠雲宮見地藏王菩薩。菩薩與他禮畢,具言前事。菩薩喜道:“寇洪陽壽,止該 卦數命終,不染床蓆,棄世而去。我因他齋僧,是個善士,收他做個掌善緣簿子 的案長。既大聖來取,我再延他陽壽一紀,教他跟大聖去。”金衣童子遂領出寇 洪。寇洪見了行者,聲聲叫道:“老師,老師,救我一救。”行者道:“你被強 盜踢死,此乃陰司地藏王菩薩之處。我老孫特來取你到陽世間對明此事。既蒙菩 薩放回,又延你陽壽一紀,待十二年之後,你再來也。”那員外頂禮不盡。
行者謝辭了菩薩,將他吹化為氣,掉於衣袖之間,同去幽府,復返陽間。駕雲 頭,到了寇家,即喚八戒捎開材蓋,把他魂靈兒推付本身。須臾間,透出氣來活 了。那員外爬出材來,對唐僧四眾磕頭道:“師父,師父,寇洪死於非命,蒙師 父至陰司救活,乃再造之恩。”言謝不已。及回頭,見各官羅列,即又磕頭道: “列位老爹都如何在舍?”那刺史道:“你兒子始初遞失狀,坐名告了聖僧,我 即差人捕獲。不期聖僧路遇殺劫你家之賊,奪取財物,送還你家。是我下人誤 捉,未得詳審,當送監禁。今夜被你顯魂,我先伯亦來家訴告,縣中又蒙浪蕩遊 神下界,一時就有這許多顯應,所以放出聖僧。聖僧卻又去救活你也。”那員外 跪道:“老爹,其實枉了這四位聖僧。那夜有三十多名強盜,明火執杖,劫去家 私。是我難捨,向賊理說,不期被他一腳,撩陰踢死。與這四位何干?”叫過妻 子來,“是誰人踢死,你等輒敢妄告?請老爹定罪。”當時一家老小只是磕頭。 刺史寬恩,免其罪過。寇洪教安排筵宴,酬謝府縣厚恩。個個未坐回衙。至次 日,再掛齋僧牌,又款留三藏。三藏決不肯住。卻又請親友,辦旌幢,如前送行 而去。咦!這正是: 地闢能存凶惡事,天高不負善心人。 逍遙穩步如來徑,只到靈山極樂門。
畢竟不知見佛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八回 猿熟馬馴方脫殼 功成行滿見真如
話表寇員外既得回生,復整理了幢旛鼓樂,僧道親友,依舊送行不題。
卻說唐僧四眾上了大路,果然西方佛地,與他處不同:見了些琪花瑤草,古柏蒼 松﹔所過地方,家家向善,戶戶齋僧﹔每逢山下人修行,又見林間客誦經。
師徒們夜宿曉行,又經有六七日,忽見一帶高樓,幾層傑閣。真個是: 沖天百尺,聳漢凌空。低頭觀落日,引手摘飛星。豁達窗軒吞宇宙,嵯峨棟宇接 雲屏。黃鶴信來秋樹老,彩鸞書到晚風清。此乃是靈宮寶闕,琳館珠庭。真堂談 道,宇宙傳經。花向春來美,松臨雨過青。紫芝仙果年年秀,丹鳳儀翔萬感靈。
三藏舉鞭遙指道:“悟空,好去處耶。”行者道:“師父,你在那假境界,假佛 像處,倒強要下拜﹔今日到了這真境界,真佛像處,倒還不下馬,是怎的說?” 三藏聞言,慌得翻身跳下來,已到了那樓閣門首。只見一個道童斜立在山門之 前,應聲叫道:“那來者莫非東土取經人麼?”長老急整衣,抬頭觀看。見他: 身披錦衣,手搖玉麈。身披錦衣,寶閣瑤池常赴宴﹔手搖玉麈,丹臺紫府每揮 塵。肘懸仙籙,足踏履鞋。飄然真羽士,秀麗實奇哉。煉就長生居勝境,修成永 壽脫塵埃。聖僧不識靈山客,當年金頂大仙來。
孫大聖認得他,即叫:“師父,此乃是靈山腳下玉真觀金頂大仙,他來接我們 哩。”三藏方才醒悟,進前施禮。大仙笑道:“聖僧今年才到,我被觀音菩薩哄 了。他十年前領佛金旨,向東土尋取經人,原說二三年就到我處。我年年等候, 渺無消息,不意今年才相逢也。”三藏合掌道:“有勞大仙盛意,感激,感激。 ”遂此四眾牽馬挑擔,同入觀裏。卻又與大仙一一相見。即命看茶擺齋。又叫小 童兒燒香湯與聖僧沐浴了,好登佛地。正是那: 功滿行完宜沐浴,煉馴本性合天真。 千辛萬苦今方息,九戒三皈始自新。 魔盡果然登佛地,災消故得見沙門。 洗塵滌垢全無染,反本還原不壞身。
師徒們沐浴了,不覺天色將晚,就於玉真觀安歇。 次早,唐僧換了衣服,披上錦襴袈裟,戴了毘盧帽,手持錫杖,登堂拜辭大 仙。大仙笑道:“昨日襤褸,今日鮮明,睹此相,真佛子也。”三藏拜別就行。 大仙道:“且住,等我送你。”行者道:“不必你送,老孫認得路。”大仙道: “你認得的是雲路,聖僧還未登雲路,當從本路而行。”行者道:“這個講得 是。老孫雖走了幾遭,只是雲來雲去,實不曾踏著此地。既有本路,還煩你送 送。我師父拜佛心重,幸勿遲疑。”那大仙笑吟吟,攜著唐僧手,接引旃壇上法 門。原來這條路不出山門,就自觀宇中堂,穿出後門便是。大仙指著靈山道: “聖僧,你看那半天中有祥光五色、瑞藹千重的,就是靈鷲高峰,佛祖之聖境 也。”唐僧見了就拜。行者笑道:“師父,還不到拜處哩。常言道:‘望山走倒 馬。’離此鎮還有許遠,如何就拜?若拜到頂上,得多少頭磕是?”大仙道: “聖僧,你與大聖、天蓬、捲簾四位已到福地,望見靈山,我回去也。”三藏遂 拜辭而去。
大聖引著唐僧等,徐徐緩步,登了靈山。不上五六里,見了一道活水,響潺潺滾 浪飛流,約有八九里寬闊,四無人跡。三藏心驚道:“悟空,這路來得差了,敢 莫大仙錯指了?此水這般寬闊,這般洶湧,又不見舟楫,如何可渡?”行者笑 道:“不差,你看那壁廂不是一座大橋?要從那橋上行過去,方成正果哩。”長 老等又近前看時,橋邊有一扁,扁上有“凌雲渡”三字,原來是一根獨木橋。正 是: 遠看橫空如玉棟,近觀斷水一枯槎。 維河架海還容易,獨木單梁人怎蹅? 萬丈虹霓平臥影,千尋白練接天涯。 十分細滑渾難渡,除是神仙步彩霞。
三藏心驚膽戰道:“悟空,這橋不是人走的,我們別尋路徑去來。”行者笑道: “正是路,正是路。”八戒慌了道:“這是路?那個敢走?水面又寬,波浪又 湧,獨獨一根木頭,又細又滑,怎生動腳?”行者道:“你都站下,等老孫走個 兒你看。”
好大聖,拽開步,跳上獨木橋,搖搖擺擺,須臾跑將過去,在那邊招呼道:“過 來,過來。”唐僧搖手。八戒、沙僧咬指道:“難難難。”行者又從那邊跑過 來,拉著八戒道:“獃子,跟我走,跟我走。”那八戒臥倒在地道:“滑滑滑, 走不得,你饒我罷,讓我駕風霧過去。”行者按住道:“這是甚麼去處,許你駕 風霧?必須從此橋上走過,方可成佛。”八戒道:“哥呵,佛做不成也罷,實是 走不得。”他兩個在那橋邊扯扯拉拉的耍鬥,沙僧走去勸解,才撒脫了手。
三藏回頭,忽見那下溜中有一人撐一隻船來,叫道:“上渡,上渡。”長老大喜 道:“徒弟,休得亂頑。那裏有隻渡船兒來了。”他三個跳起來站定,同眼觀 看,那船兒來得至近,原來是一隻無底的船兒。行者火眼金睛,早已認得是接引 佛祖,又稱為南無寶幢光王佛。行者卻不題破,只管叫:“這裏來,撐攏來。” 霎時撐近岸邊,又叫:“上渡,上渡。”三藏見了,又心驚道:“你這無底的破 船兒如何渡人?”佛祖道:“我這船: 鴻濛初判有聲名,幸我撐來不變更。 有浪有風還自穩,無終無始樂昇平。 六塵不染能歸一,萬劫安然自在行。 無底船兒難過海,今來古往渡群生。”
孫大聖合掌稱謝道:“承盛意,接引吾師。──師父,上船去。他這船兒雖是無 底卻穩,縱有風浪也不得翻。”長老還自驚疑,行者扠著膊子,往上一推。那師 父踏不住腳,轂轆的跌在水裏,早被撐船人一把扯起,站在船上。師父還抖衣 服,垛鞋腳,抱怨行者。行者卻引沙僧、八戒,牽馬挑擔,也上了船,都立在之 上。那佛祖輕輕用力撐開,只見上溜頭泱下一個死屍。長老見了大驚。行者笑 道:“師父莫怕。那個原來是你。”八戒也道:“是你,是你。”沙僧拍著手, 也道:“是你,是你!”那撐船的打著號子,也說:“那是你,可賀,可賀。 ”他們三人也一齊聲相和。撐著船,不一時,穩穩當當的過了凌雲仙渡。三藏才 轉身,輕輕的跳上彼岸。有詩為證。詩曰: 脫卻胎胞骨肉身,相親相愛是元神。 今朝行滿方成佛,洗淨當年六六塵。
此誠所謂廣大智慧,登彼岸無極之法。
四眾上岸回頭,連無底船兒卻不知去向。行者方說是接引佛祖。三藏方才省悟, 急轉身,反謝了三個徒弟。行者道:“兩不相謝,彼此皆扶持也。我等虧師父解 脫,借門路修功,幸成了正果﹔師父也賴我等保護,秉教伽持,喜脫了凡胎。師 父,你看這面前花草松篁、鸞鳳鶴鹿之勝境,比那妖邪顯化之處,孰美孰惡?何 善何兇?”三藏稱謝不已。一個個身輕體快,步上靈山。早見那雷音古剎:
頂摩霄漢中,根接須彌脈。巧峰排列,怪石參差。懸崖下瑤草琪花,曲徑傍紫芝 香蕙。仙猿摘果入桃林,卻似火燒金﹔白鶴棲松立枝頭,渾如煙捧玉。彩鳳雙 雙,青鸞對對。彩鳳雙雙,向日一鳴天下瑞﹔青鸞對對,迎風耀舞世間稀。又見 那黃森森金瓦疊鴛鴦,明幌幌花磚鋪瑪瑙。東一行,西一行,盡都是蕊宮珠闕﹔ 南一帶,北一帶,看不了寶閣珍樓。天王殿上放霞光,護法堂前噴紫焰。浮屠塔 顯,優缽花香。正是地勝疑天別,雲閑覺晝長。紅塵不到諸緣盡,萬劫無虧大法 堂。
師徒們逍逍遙遙,走上靈山之頂。又見青松林下列優婆,翠柏叢中排善士。長老 就便施禮,慌得那優婆塞、優婆夷、比丘僧、比丘尼合掌道:“聖僧且休行禮, 待見了牟尼,卻來相敘。”行者笑道:“早哩,早哩,且去拜上位者。”
那長老手舞足蹈,隨著行者,直至雷音寺山門之外。那廂有四大金剛迎住道: “聖僧來耶?”三藏躬身道:“是,弟子玄奘到了。”答畢,就欲進門。金剛 道:“聖僧少待,容稟過再進。”那金剛著一個轉山門報與二門上四大金剛,說 唐僧到了﹔二門上又傳入三門上,說唐僧到了。三山門內原是打供的神僧,聞得 唐僧到時,急至大雄殿下,報與如來至尊釋迦牟尼文佛說:“唐朝聖僧,到於寶 山,取經來了。”佛爺爺大喜。即召聚八菩薩、四金剛、五百阿羅、三千揭諦、 十一大曜、十八伽藍,兩行排列。卻傳金旨,召唐僧進。那裏邊一層一節,欽依 佛旨,叫:“聖僧進來。”這唐僧循規蹈矩,同悟空、悟能、悟淨,牽馬挑擔, 徑入山門。正是: 當年奮志奉欽差,領牒辭王出玉階。 清曉登山迎霧露,黃昏枕石臥雲霾。 挑禪遠步三千水,飛錫長行萬里崖。 念念在心求正果,今朝始得見如來。
四眾到大雄寶殿殿前,對如來倒身下拜。拜罷,又向左右再拜。各各三匝已遍, 復向佛祖長跪,將通關文牒奉上。如來一一看了,還遞與三藏。三藏頫顖作禮, 啟上道:“弟子玄奘,奉東土大唐皇帝旨意,遙詣寶山,拜求真經,以濟眾生。 望我佛祖垂恩,早賜回國。”如來方開憐憫之口,大發慈悲之心,對三藏言曰: “你那東土乃南贍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廣人稠,多貪多殺,多淫多誑,多欺 多詐﹔不遵佛教,不向善緣,不敬三光,不重五穀﹔不忠不孝,不義不仁,瞞心 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殺牲:造下無邊之孽,罪盈惡滿,致有地獄之災。所以永 墮幽冥,受那許多碓搗磨舂之苦,變化畜類。有那許多披毛頂角之形,將身還 債,將肉飼人。其永墮阿鼻,不得超昇者,皆此之故也。雖有孔氏在彼立下仁義 禮智之教,帝王相繼,治有徒流絞斬之刑,其如愚昧不明,放縱無忌之輩何耶! 我今有經三藏,可以超脫苦惱,解釋災愆。三藏:有法一藏,談天﹔有論一藏, 說地﹔有經一藏,度鬼。共計三十五部,該一萬五千一百四十四卷。真是修真之 徑,正善之門。凡天下四大部洲之天文、地理、人物、鳥獸、花木、器用、人 事,無般不載。汝等遠來,待要全付與汝取去,但那方之人愚蠢村強,毀謗真 言,不識我沙門之奧旨。”叫:“阿儺、伽葉,你兩個引他四眾到珍樓之下,先 將齋食待他。齋罷,開了寶閣,將我那三藏經中,三十五部之內,各檢幾卷與 他,教他傳流東土,永注洪恩。”
二尊者即奉佛旨,將他四眾領至樓下。看不盡那奇珍異寶,擺列無窮。只見那設
供的諸神鋪排齋宴,並皆是仙品、仙餚、仙茶、仙果,珍饈百味,與凡世不同。
師徒們頂禮了佛恩,隨心享用。其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