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怪一聞此言,丟了釘鈀,唱個大喏道:「那取經人在那裏?累煩你引見引見。」 行者道:「你要見他怎的?」那怪道:「我本是觀世音菩薩勸善,受了他的戒行 ,這裏持齋把素,教我跟隨那取經人往西天拜佛求經,將功折罪,還得正果。教 我等他這幾年,不聞消息。今日既是你與他做了徒弟,何不早說取經之事,只倚 兇強,上門打我?」行者道:「你莫詭詐欺心軟我,欲為脫身之計。果然是要保 護唐僧,略無虛假,你可朝天發誓,我才帶你去見我師父。」那怪撲的跪下,望 空似搗碓的一般,只管磕頭道:「阿彌陀佛,南無佛,我若不是真心實意,還教 我犯了天條,劈屍萬段。」行者見他賭咒發願,道:「既然如此,你點把火來燒 了你這住處,我方帶你去。」那怪真個搬些蘆葦荊棘,點著一把火,將那雲棧洞 燒得像個破瓦?。對行者道:「我今已無罣礙了,你卻引我去罷。」行者道: 「你把釘鈀與我拿著。」那怪就把鈀遞與行者。行者又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氣 ,叫:「變!」即變做一條三股麻繩,走過來,把手背綁剪了。那怪真個倒背著 手,憑他怎麼綁縛。卻又揪著耳朵,拉著他,叫:「快走,快走。」那怪道: 「輕著些兒,你的手重,揪得我耳根子疼。」行者道:「輕不成,顧你不得。常 言道:『善豬惡拿。』只等見了我師父,果有真心,方才放你。」他兩個半雲半 霧的,徑轉高家莊來。有詩為證: 金性剛強能剋木,心猿降得木龍歸。 金從木順皆為一,木戀金仁總發揮。 一主一賓無間隔,三交三合有玄微。 性情並喜貞元聚,同證西方話不違。
頃刻間到了莊前。行者拑著他的鈀,揪著他的耳道:「你看那廳堂上端坐的是誰 ?乃吾師也。」那高氏諸親友與老高,忽見行者把那怪背綁揪耳而來,一個個忻 然迎到天井中,道聲:「長老,長老,他正是我家的女婿。」那怪走上前,雙膝 跪下,背著手,對三藏叩頭,高叫道:「師父,弟子失迎。早知是師父住在我丈 人家,我就來拜接,怎麼又受到許多周折?」三藏道:「悟空,你怎麼降得他來 拜我?」行者才放了手,拿釘鈀柄兒打著,喝道:「獃子,你說麼。」那怪把菩 薩勸善事情,細陳了一遍。
三藏大喜,便叫:「高太公,取個香案用用。」老高即忙抬出香案。三藏淨了手 焚香,望南禮拜道:「多蒙菩薩聖恩。」那幾個老兒也一齊添香禮拜。拜罷,三 藏上廳高坐,教悟空放了他繩。行者才把身抖了一抖,收上身來,其縛自解。那 怪從新禮拜三藏,願隨西去。又與行者拜了,以先進者為兄,遂稱行者為師兄。 三藏道:「既從吾善果,要做徒弟,我與你起個法名,早晚好呼喚。」他道: 「師父,我是菩薩已與我摩頂受戒,起了法名,叫做豬悟能也。」三藏笑道: 「好,好。你師兄叫做悟空,你叫做悟能,其實是我法門中的宗派。」悟能道: 「師父,我受了菩薩戒行,斷了五葷三厭,在我丈人家持齋把素,更不曾動葷。 今日見了師父,我開了齋罷。」三藏道:「不可,不可。你既是不吃五葷三厭, 我再與你起個別名,喚為八戒。」那獃子歡歡喜喜道:「謹遵師命。」因此又叫 做豬八戒。
高老見這等去邪歸正,更十分喜悅,遂命家僮安排筵宴,酬謝唐僧。八戒上前扯 住老高道:「爺,請我拙荊出來拜見公公、伯伯,如何?」行者笑道:「賢弟, 你既入了沙門,做了和尚,從今後,再莫題起那『拙荊』的話說。世間只有個火 居道士,那裏有個火居的和尚?我們且來敘了坐次,吃頓齋飯,趕早兒往西天走 路。」高老兒擺了桌席,請三藏上坐;行者與八戒坐於左右兩傍;諸親下坐。高 老把素酒開樽,滿斟一杯,奠了天地,然後奉與三藏。三藏道:「不瞞太公說, 貧僧是胎裏素,自幼兒不吃葷。」老高道:「因知老師清素,不曾敢動葷。此酒 也是素的,請一杯不妨。」三藏道:「也不敢用酒,酒是我僧家第一戒者。」悟 能慌了道:「師父,我自持齋,卻不曾斷酒。」悟空道:「老孫雖量窄,吃不上 罈把,卻也不曾斷酒。」三藏道:「既如此,你兄弟們吃些素酒也罷,只是不許 醉飲誤事。」遂而他兩個接了頭鍾。各人俱照舊坐下,擺下素齋。說不盡那杯盤 之盛,品物之豐。
師徒們宴罷,老高將一紅漆丹盤,拿出二百兩散碎金銀,奉三位長老為途中之費 ;又將三領綿布褊衫為上蓋之衣。三藏道:「我們是行腳僧,遇莊化飯,逢處求 齋,怎敢受金銀財帛?」行者近前,掄開手抓了一把,叫:「高才,昨日累你引 我師父,今日招了一個徒弟,無物謝你,把這些碎金碎銀,權作帶領錢,拿了去 買草鞋穿。以後但有妖精,多作成我幾個,還有謝你處哩。」高才接了,叩頭謝 賞。老高又道:「師父們既不受金銀,望將這粗衣笑納,聊表寸心。」三藏又道 :「我出家人,若受了一絲之賄,千劫難修。只是把席上吃不了的餅果,帶些去 做乾糧足矣。」
八戒在傍邊道:「師父、師兄,你們不要便罷,我與他家做了這幾年女婿,就是 掛腳糧也該三石哩。──丈人呵,我的直裰,昨晚被師兄扯破了,與我一件青錦 袈裟;鞋子綻了,與我一雙好新鞋子。」高老聞言,不敢不與,隨買一雙新鞋, 將一領褊衫,換下舊時衣物。那八戒搖搖擺擺,對高老唱個喏道:「上覆丈母、 大姨、二姨並姨夫、姑舅諸親:我今日去做和尚了,不及面辭,休怪。丈人呵, 你還好生看待我渾家,只怕我們取不成經時,好來還俗,照舊與你做女婿過活。」 行者喝道:「夯貨,卻莫胡說。」八戒道:「不是胡說,只恐一時間有些兒差池 ,卻不是和尚誤了做,老婆誤了娶,兩下裏都耽擱了?」
三藏道:「少題閑話,我們趕早兒去來。」遂此收拾了一擔行李,八戒擔著;背
了白馬,三藏騎著;行者肩擔鐵棒,前面引路。一行三眾,辭別高老及眾親友,
投西而去。有詩為證。詩曰:
滿地煙霞樹色高,唐朝佛子苦勞勞。
饑餐一缽千家飯,寒著千針一衲袍。
意馬胸頭休放蕩,心猿乖劣莫教嚎。
情和性定諸緣合,月滿金華是伐毛。
三眾進西路途,有個月平穩。行過了烏斯藏界,猛抬頭見一座高山。三藏停鞭勒 馬道:「悟空、悟能,前面山高,須索仔細仔細。」八戒道:「沒事。這山喚做 浮屠山,山中有一個烏巢禪師,在此修行,老豬也曾會他。」三藏道:「他有些 甚麼勾當?」八戒道:「他倒也有些道行。他曾勸我跟他修行,我不曾去罷了。」 師徒們說著話,不多時,到了山上。好山!但見那: 山南有青松碧檜,山北有綠柳紅桃。鬧聒聒,山禽對語;舞翩翩,仙鶴齊飛。香 馥馥,諸花千樣色;青冉冉,雜草萬般奇。澗下有滔滔綠水,崖前有朵朵祥雲。 真個是景致非常幽雅處,寂然不見往來人。
那師父在馬上遙觀,見香檜樹前有一柴草窩,左邊有麋鹿啣花,右邊有山猴獻果 ,樹梢頭有青鸞、彩鳳齊鳴,玄鶴、錦雞咸集。八戒指道:「那不是烏巢禪師?」 三藏縱馬加鞭,直至樹下。
卻說那禪師見他三眾前來,即便離了巢穴,跳下樹來。三藏下馬奉拜,那禪師用 手攙道:「聖僧請起。失迎,失迎。」八戒道:「老禪師,作揖了。」禪師驚問 道:「你是福陵山豬剛鬣,怎麼有此大緣,得與聖僧同行?」八戒道:「前年蒙 觀音菩薩勸善,願隨他做個徒弟。」禪師大喜道:「好,好,好!」又指定行者 ,問道:「此位是誰?」行者笑道:「這老禪怎麼認得他,倒不認得我?」禪師 道:「因少識耳。」三藏道:「他是我的大徒弟孫悟空。」禪師陪笑道:「欠禮 ,欠禮。」
三藏再拜:「請問西天大雷音寺還在那裏?」禪師道:「遠哩,遠哩。只是路多 虎豹,難行。」三藏慇懃致意,再問:「路途果有多遠?」禪師道:「路途雖遠 ,終須有到之日,卻只是魔瘴難消。我有《多心經》一卷,凡五十四句,共計二 百七十字。若遇魔瘴之處,但念此經,自無傷害。」三藏拜伏於地懇求,那禪師 遂口誦傳之。經云: 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 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 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 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寂滅道,無智亦無得。以 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 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 ,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 揭諦,菩提薩婆訶!」
此時唐朝法師本有根源,耳聞一遍《多心經》,即能記憶,至今傳世。此乃修真 之總經,作佛之會門也。
那禪師傳了經文,踏雲光,要上烏巢而去。被三藏又扯住奉告,定要問個西去的
路程端的。那禪師笑云:
道路不難行,試聽我吩咐。
千山千水深,多瘴多魔處。
若遇接天崖,放心休恐怖。
行來摩耳巖,側著腳蹤步。
仔細黑松林,妖狐多截路。
精靈滿國城,魔主盈山住。
老虎坐琴堂,蒼狼為主簿。
獅象盡稱王,虎豹皆作御。
野豬挑擔子,水怪前頭遇。
多年老石猴,那裏懷嗔怒。
你問那相識,他知西去路。
行者聞言,冷笑道:「我們去,不必問他,問我便了。」三藏還不解其意。那禪 師化作金光,徑上烏巢而去。長老往上拜謝,行者心中大怒,舉鐵棒望上亂搗, 只見蓮花生萬朵,祥霧護千層。行者縱有攪海翻江力,莫想挽著烏巢一縷籐。三 藏見了,扯住行者道:「悟空,這樣一個菩薩,你搗他窩巢怎的?」行者道: 「他罵了我兄弟兩個一場去了。」三藏道:「他講的西天路徑,何嘗罵你?」行 者道:「你那裏曉得?他說『野豬挑擔子』是罵的八戒;『多年老石猴』是罵的 老孫。你怎麼解得此意?」八戒道:「師兄息怒。這禪師也曉得過去未來之事, 但看他『水怪前頭遇』這句話,不知驗否?饒他去罷。」行者見蓮花祥霧,近那 巢邊,只得請師父上馬,下山往西而去。那一去: 管教清福人間少,致使災魔山裏多。
畢竟不知前程端的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
法本從心生,還是從心滅。
生滅盡由誰?請君自辨別。
既然皆己心,何用別人說?
只須下苦功,扭出鐵中血。
絨繩著鼻穿,挽定虛空結。
拴在無為樹,不使他顛劣。
莫認賊為子,心法都忘絕。
休教他瞞我,一拳先打徹。
現心亦無心,現法法也輟。
人牛不見時,碧天光皎潔。
秋月一般圓,彼此難分別。
這一篇偈子,乃是玄奘法師悟徹了《多心經》,打開了門戶,那長老常念常存,
一點靈光自透。
且說他三眾在路餐風宿水,帶月披星,早又至夏景炎天。但見那:
花盡蝶無情敘,樹高蟬有聲喧。
野蠶成繭火榴妍,沼內新荷出現。
那日正行時,忽然天晚,又見山路傍邊有一村舍。三藏道:「悟空,你看那日落 西山藏火鏡,月升東海現冰輪。幸而道傍有一人家,我們且借宿一宵,明日再走 。」八戒道:「說得是,我老豬也有些餓了,且到人家化些齋吃,有力氣,好挑 行李。」行者道:「這個戀家鬼,你離了家幾日,就生報怨。」八戒道:「哥呵 ,比不得你這喝風呵煙的人。我從跟了師父這幾日,長忍半肚饑,你可曉得?」 三藏聞之道:「悟能,你若是在家心重呵,不是個出家的了,你還回去罷。」那 獃子慌得跪下道:「師父,你莫聽師兄之言,他有些贓埋人。我不曾報怨甚的, 他就說我報怨。我是個直腸的痴漢,我說道肚內饑了,好尋個人家化齋,他就罵 我是戀家鬼。師父呵,我受了菩薩的戒行,又承師父憐憫,情願要伏侍師父往西 天去,誓無退悔。這叫做『恨苦修行』。怎的說不是出家的話?」三藏道:「既 是如此,你且起來。」
那獃子縱身跳起,口裏絮絮叨叨的,挑著擔子,只得死心塌地,跟著前來。早到 了路傍人家門首。三藏下馬,行者接了韁繩,八戒歇了行李,都佇立綠蔭之下。 三藏拄著九環錫杖,按按藤纏篾織斗篷,先奔門前。只見一老者,斜倚竹床之上 口裏嚶嚶的念佛。三藏不敢高言,慢慢的叫一聲:「施主,問訊了。」那老者一 骨魯跳將起來,忙斂衣襟,出門還禮道:「長老,失迎。你自那方來的?到我寒 門何故?」三藏道:「貧僧是東土大唐和尚,奉聖旨,上雷音寺拜佛求經。適至 寶方天晚,意投檀府告借一宵,萬祈方便方便。」那老兒擺手搖頭道:「去不得 ,西天難取經。要取經,往東天去罷。」三藏口中不語,意下沉吟:「菩薩指道 西去,怎麼此老說往東行?東邊那得有經?」靦腆難言,半晌不答。 卻說行者素性兇頑,忍不住,上前高叫道:「那老兒,你這們大年紀,全不 曉事。我出家人遠來借宿,就把這厭鈍的話虎諕我。十分你家窄狹,沒處睡時, 我們在樹底下,好道也坐一夜,不打攪你。」那老者扯住三藏道:「師父,你倒 不言語,你那個徒弟,那般拐子臉別頦腮,雷公嘴,紅眼睛,一個癆病魔鬼,怎 麼反沖撞我這年老之人?」行者笑道:「你這個老兒,忒也沒眼色。似那俊刮些 兒的,叫做中看不中吃。想我老孫雖小,頗結實,皮裹一團筋哩。」那老者道: 「你想必有些手段。」行者道:「不敢誇言,也將就看得過。」老者道:「你家 居何處?因甚事削髮為僧?」行者道:「老孫祖貫東勝神洲海東傲來國花果山水 簾洞居住。自小兒學做妖怪,稱名悟空。憑本事,做了一個齊天大聖。只因不受 天錄,大反天宮,惹了一場災愆。如今脫難消災,轉拜沙門,前求正果。保我這 唐朝駕下的師父,上西天拜佛走遭,怕甚麼山高路險,水闊波狂?我老孫也捉得 怪,降得魔,伏虎擒龍,踢天弄井,都曉得些兒。倘若府上有甚麼丟磚打瓦、鍋 叫門開,老孫便能安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