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氅仙風颯,飄颻欲步虛。
蒼顏松柏老,秀色古今無。
去去還無住,如如自有殊。
總來歸一法,只是隔郛軀。
行者看道:「妙呵,妙呵!還是妖精菩薩,還是菩薩妖精?」菩薩笑道:「悟空
,菩薩、妖精,總是一念﹔若論本來,皆屬無有。」行者心下頓悟,轉身卻就變
做一粒仙丹:
走盤無不定,圓明未有方。
三三勾漏合,六六少翁商。
瓦鑠黃金焰,牟尼白晝光。
外邊鉛與汞,未許易論量。
行者變了那顆丹,終是略大些兒。菩薩認定,拿了那個玻璃盤兒,徑到妖洞門口 看時,果然是: 崖深岫險,雲生嶺上﹔柏蒼松翠,風颯林間。崖深岫險,果是妖邪出沒人煙少; 柏蒼松翠,也可仙真修隱道情多。山有澗,澗有泉,潺潺流水咽鳴琴,便堪洗耳 ﹔崖有鹿,林有鶴,幽幽仙籟動間岑,亦可賞心。這是妖仙有分降菩提,弘誓無 邊垂惻隱。
菩薩看了,心中暗喜道:「這孽畜占了這座山洞,卻是也有些道分。」因此心中 已是有個慈悲。
走到洞口,只見守洞小妖都有些認得道:「凌虛仙長來了。」一邊傳報,一邊接 引。那妖早已迎出門道:「凌虛,有勞仙駕珍顧,蓬蓽有輝。」菩薩道:「小道 敬獻一粒仙丹,敢稱千壽。」他二人拜畢,方才坐定,又敘起他昨日之事。菩薩 不答,連忙拿丹盤道:「大王,且見小道鄙意。」覷定一粒大的,推與那妖道: 「願大王千壽。」那妖亦推一粒,遞與菩薩道:「願與凌虛子同之。」讓畢,那 妖才待要咽,那藥順口兒一直滾下。現了本相,理起四平。那妖滾倒在地。菩薩 現相,問妖取了佛衣。行者早已從鼻孔中出去。菩薩又怕那妖無禮,卻把一個箍 兒丟在那妖頭上。那妖起來,提槍要刺,行者、菩薩早已起在空中,將真言念起 。那怪依舊頭疼,丟了槍,滿地亂滾。半空裏笑倒個美猴王,平地下滾壞個黑熊 怪。
菩薩道:「孽畜,你如今可皈依麼?」那怪滿口道:「心願皈依,只望饒命。」 行者恐耽擱了工夫,意欲就打。菩薩急止住道:「休傷他命,我有用他處哩。」 行者道:「這樣怪物,不打死他,反留他在何處用哩?」菩薩道:「我那落伽 山後無人看管,我要帶他去做個守山大神。」行者笑道:「誠然是個救苦慈尊, 一靈不損。若是老孫有這樣咒語,就念上他娘千遍。這回兒就有許多黑熊,都 教他了帳。」卻說那怪甦醒多時,公道難禁疼痛,只得跪在地下哀告道:「但 饒性命,願皈正果。」菩薩方墜落祥光,又與他摩頂受戒,教他執了長槍,跟 隨左右。那黑熊才一片野心今日定,無窮頑性此時收。 菩薩吩咐道:「悟空,你回去罷,好生伏侍唐僧,以後再休懈惰生事。」行者 道:「深感菩薩遠來,弟子還當回送回送。」菩薩道:「免送。」行者才捧著 袈裟,叩頭而別。菩薩亦帶了熊羆,徑回大海。有詩為證。詩曰: 祥光靄靄凝金像,萬道繽紛實可誇。 普濟世人垂憫恤,遍觀法界現金蓮。 今來多為傳經意,此去原無落點瑕。 降怪成真歸大海,空門復得錦袈裟。
畢竟不知向後事情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大聖除魔
行者辭了菩薩,按落雲頭,將袈裟掛在香柟樹上,掣出棒來,打入黑風洞裏,那 洞裏那得一個小妖。原來是他見菩薩出現,降得那老怪就地打滾,急急都散走了 。行者一發行兇,將他那幾層門上都積了乾柴,前前後後,一齊發火,把個黑風 洞燒做個紅風洞,卻拿了袈裟,駕祥光,轉回直北。
話說那三藏望行者急忙不來,心甚疑惑:不知是請菩薩不至,不知是行者託故而 逃。正在那胡猜亂 想之中,只見半空中彩霧燦燦,行者忽墜階前跪道:「師父, 袈裟來了。」三藏大喜。眾僧亦無不歡悅道:「好了,好了,我等性命今日方才 得全了。」三藏接了袈裟道:「悟空,你早間去時,原約到飯罷晌午,如何此時 日西方回?」行者將那請菩薩施變化降妖的事情,備陳了一遍。三藏聞言,遂設 香案,朝南禮拜罷,道:「徒弟呵,既然有了佛衣,可快收拾包裹去也。」行者 道:「莫忙,莫忙。今日將晚,不是走路的時候,且待明日早行。」眾僧們一齊 跪下道:「孫老爺說得是。一則天晚,二來我等有些願心兒,今幸平安,有了寶 貝,待我還了願,請老爺散了福,明早再送西行。」行者道:「正是,正是。」 你看那些和尚都傾囊倒底,把那火裏搶出的餘資,各出所有,整頓了些齋供,燒 了些平安無事的紙,念了幾卷消災解厄的經。當晚事畢。
次早,方刷扮了馬匹,包裹了行囊出門,眾僧遠送方回。行者引路而去,正是那
春融時節,但見那:
草襯玉驄蹄跡軟,柳搖金線露華新。
桃杏滿林爭豔麗,薜蘿遶徑放精神。
沙堤日暖鴛鴦睡,山澗花香蛺蝶馴。
這般秋去冬殘春過半,不知何年行滿得真文。
師徒們行了五七日荒路,忽一日天色將晚,遠遠的望見一村人家。三藏道:「悟 空,你看那壁廂有座山莊相近,我們去告宿一宵,明日再行何如?」行者道: 「且等老孫去看看吉凶,再作區處。」那師父挽住絲韁,這行者定睛觀看,真個 是: 竹籬密密,茅屋重重。參天野樹迎門,曲水溪橋映戶。道傍楊柳綠依依,園內花 開香馥馥。此時那夕照沉西,處處山林喧鳥雀;晚煙出爨,條條道徑轉牛羊。又 見那食飽雞豚眠屋角,醉酣鄰叟唱歌來。
行者看罷道:「師父請行,定是一村好人家,正可借宿。」那長老催動白馬,早 到街衢之口。又見一個少年,頭裹綿布,身穿藍襖,持傘背包,斂褌劄褲,腳踏 著一雙三耳草鞋,雄糾糾的,出街忙走。行者順手一把扯住道:「那裏去?我問 你一個信兒:此間是甚麼地方?」那個人只管苦掙,口裏嚷道:「我莊上沒人, 只是我好問信?」行者陪著笑道:「施主莫惱。『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就 與我說說地名何害?我也可解得你的煩惱。」那人掙不脫手,氣得亂跳道:「蹭 蹬,蹭蹬。家長的屈氣受不了,又撞著這個光頭,受他的清氣。」行者道:「你 有本事,劈開我的手,你便就去了也罷。」那人左扭右扭,那裏扭得動,卻似一 把鐵鈐拑住一般。氣得他丟了包袱,撇了傘,兩隻手雨點似來抓行者。行者把一 隻手扶著行李,一隻手抵住那人,憑他怎麼支吾,只是不能抓著。行者愈加不放 ,急得爆燥如雷。三藏道:「悟空,那裏不有人來了?你再問那人就是,只管扯 住他怎的?放他去罷。」行者笑道:「師父不知,若是問了別人沒趣,須是問他 ,才有買賣。」那人被行者扯住不放,只得說出道:「此處乃是烏斯藏國界之地 ,喚做高老莊。一莊人家有大半姓高,故此喚做高老莊。你放了我去罷。」行者 又道:「你這樣行裝,不是個走近路的。你實與我說,你要往那裏去,端的所幹 何事,我才放你。」
這人無奈,只得以實情告訴道:「我是高太公的家人,名叫高才。我那太公有個 老女兒,年方二十歲,更不曾配人。三年前被一個妖精占了,那妖整做了這三年 女婿。我太公不悅,說道:『女兒招了妖精,不是長法:一則敗壞家門,二則沒 個親家來往。』一向要退這妖精。那妖精那裏肯退,轉把女兒關在他後宅,將有 半年,再不放出與家內人相見。我太公與了我幾兩銀子,教我尋訪法師,拿那妖 怪。我這些時不曾住腳,前前後後,請了有三四個人,都是不濟的和尚,膿包的 道士,降不得那妖精。剛才罵了我一場,說我不會幹事。又與了我五錢銀子做盤 纏,教我再去請好法師降他。不期撞著你這個紇刺星扯住,誤了我走路,故此裏 外受氣,我無奈,才與你叫喊。不想你又有些拿法,我掙不過你,所以說此實情 。你放我走罷。」行者道:「你的造化,我有營生,這才是湊四合六的勾當。你 也不須遠行,莫要花費了銀子。我們不是那不濟的和尚,膿包的道士,其實有些 手段,慣會拿妖。這正是:『一來照顧郎中,二來又醫得眼好。』煩你回去上覆 你那家主,說我們是東土駕下差來的御弟聖僧,往西天拜佛求經者,善能降妖縛 怪。」高才道:「你莫誤了我。我是一肚子氣的人,你錯哄了我,沒甚手段,拿 不住那妖精,卻不又帶累我來受氣?」行者道:「管教不誤了你,你引我到你家 門首去來。」那人也無計奈何,真個提著包袱,拿了傘,轉步回身,領他師徒到 於門首道:「二位長老,你且在馬臺上略坐坐,等我進去報主人知道。」行者才 放了手,落擔牽馬,師徒們坐立門傍等候。
那高才入了大門,徑往中堂上走,可可的撞見高太公。太公罵道:「你那個蠻皮 畜生!怎麼不去尋人,又回來做甚 ?」高才放下包、傘道:「上告主人公得知: 小人才行出街口,忽撞見兩個和尚:一個騎馬,一個挑擔。他扯住我不放,問我 那裏去。我再三不曾與他說及,他纏得沒奈何,不得脫手,遂將主人公的事情, 一一說與他知。他卻十分歡喜,要與我們拿那妖怪哩。」高老道:「是那裏來的 ?」高才道:「他說是東土駕下差來的御弟聖僧,前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太公 道:「既是遠來的和尚,怕不真有些手段。他如今在那裏?」高才道:「現在門 外等候。」
那太公即忙換了衣服,與高才出來迎接,叫聲:「長老。」三藏聽見,急轉身, 早已到了面前。那老者戴一頂烏綾巾,穿一領蔥白蜀錦衣,踏一雙糙米皮的犢子 靴,繫一條黑綠絛子,出來笑語相迎,便叫:「二位長老,作揖了。」三藏還了 禮,行者站著不動。那老者見他相貌兇醜,便就不敢與他作揖。行者道:「怎麼 不唱老孫喏?」那老兒有幾分害怕,叫高才道:「你這小廝卻不弄殺我也?家裏 現有一個醜頭怪腦的女婿打發不開,怎麼又引這個雷公來害我?」行者道:「老 高,你空長了許大年紀,還不省事。若專以相貌取人,乾淨錯了。我老孫醜自醜 ,卻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鬼魅,拿住你那女婿,還了你女兒,便是 好事,何必諄諄以相貌為言?」太公見說,戰兢兢的,只得強打精神,叫聲: 「請進。」這行者見請,才牽了白馬,教高才挑著行李,與三藏進去。他也不管 好歹,就把馬拴在敞廳柱上,扯過一張退光漆交椅,叫師父坐下。他又扯過一張 椅子,坐在傍邊。那高老道:「這個小長老,倒也家懷。」行者道:「你若肯留 我住得半年,還家懷哩。」
坐定,高老問道:「適間小价說,二位長老是東土來的?」三藏道:「便是。貧 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經,因過寶莊,特借一宿,明日早行。」高老道:「二位 原是借宿的,怎麼說會拿怪?」行者道:「因是借宿,順便拿幾個妖怪兒耍耍的 。動問府上有多少妖怪?」高老道:「天哪!還吃得有多少哩,只這一個妖怪女 婿,已被他磨慌了。」行者道:「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段,從頭兒說說 我聽,我好替你拿他。」高老道:「我們這莊上,自古至今,也不曉得有甚麼鬼 祟魍魎,邪魔作耗。只是老拙不幸,不 曾有子,止生三個女兒:大的喚名香蘭, 第二的名玉蘭,第三的名翠蘭。那兩個從小兒配與本莊人家。止有小的個要招個 女婿,指望他與我同家過活,做個養老女婿,撐門抵戶,做活當差。不期三年前 ,有 一個漢子,模樣兒倒也精緻。他說是福陵山上人家,姓豬,上無父母,下 無兄弟,願與人家做個女婿。我老拙見是這般一個無根無絆的人,就招了他。一 進門時,倒也勤謹: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來,其 實也好。只是一件,有些會變嘴臉。」行者道:「怎麼樣變?」高老道:「初來 時是一條黑胖漢,後來就變做一個長嘴大耳朵的獃子,腦後又有一溜鬃毛,身體 粗糙怕人,頭臉就像個豬的模樣。食腸卻又甚大:一頓要吃三五斗米飯,早間點 心也得百十個燒餅才勾。喜得還吃齋素;若再吃葷酒,便是老拙這些家業田產之 類,不上半年,就吃個罄淨。」三藏道:「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高老道: 「吃還是件小事。他如今又會弄風,雲來霧去,走石飛砂,諕得我一家並左鄰右 舍,俱不得安生。又把那翠蘭小女關在後宅子裏,一發半年也不曾見面,更不知 死活如何。因此知他是個妖怪,要請個法師與他去退去退。」
行者道:「這個何難?老兒你管放心,今夜管情與你拿住,教他寫了退親文書, 還你女兒如何?」高老大喜道:「我為招了他不打緊,壞了我多少清名,疏了我 多少親眷。但得拿住他,要甚麼文書?就煩與我除了根罷。」行者道:「容易, 容易。入夜之時,就見好歹。」
老兒十分歡喜,才教展抹桌椅,擺列齋供。齋罷將晚,老兒問道:「要甚兵器? 要多少人隨?趁早好備。」行者道:「兵器我自有。」老兒道:「二位只是那根 錫杖, 錫杖怎麼打得那個妖精?」行者隨於耳內取出一個繡花針來,捻在手中, 迎 風幌了一幌,就是碗來粗細的一根金箍鐵棒,對著高老道:「你看這條棍子, 比你家兵器如何?可打得這怪否?」高老又道:「既有兵器,可要人跟?」行者 道:「我不用人,只是要幾個年高有德的老兒,陪我師父清坐閑敘,我好撇他而 去。等我把那妖精拿來,對眾取供,替你除了根罷。」那老兒即喚家僮,請了幾 個親故朋友。一時都到,相見已畢,行者道:「師父, 你放心穩坐,老孫去也。」
你看他揝著鐵棒,扯著高老道:「你引我去後宅子裏妖精的住處看看。」高老遂 引他到後宅門首。行者道:「你去取鑰匙來。」高老道:「你且看看,若是用得 鑰匙,卻不請你了。」行者笑道:「你那老兒年紀雖大,卻不識耍。我把這話兒 哄你一哄,你就當真。」走上前,摸了一摸,原來是銅汁灌的鎖子。狠得他將金 箍棒一搗,搗開門扇,裏面卻黑洞洞的。行者道:「老高,你去叫你女兒一聲, 看他可在裏面?」那老兒硬著膽叫道:「三姐姐!」那女兒認得是他父親的聲音 ,才少氣無力的應了一聲道:「爹爹,我在這裏哩。」行者閃金睛,向黑影裏仔 細看時,你道他怎生模樣?但見那: 雲鬢亂堆無掠,玉容未洗塵淄。一片蘭心依舊,十分嬌態傾頹。櫻唇全無氣血, 腰肢屈屈偎偎。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語聲低。
他走來看見高老,一把扯住,抱頭大哭。行者道:「且莫哭,且莫哭。我問你, 妖怪往那裏去了?」女子道:「不知往那裏去。這些時,天明就去,入夜方來。 雲雲霧霧,往回不知何所。因是曉得父親要祛退他,他也常常防備,故此昏來朝 去。」行者道:「不消說了。老兒,你帶令愛往前邊宅裏,慢慢的敘闊,讓老孫 在此等他。他若不來,你卻莫怪;他若來了,定與你剪草除根。」那老高歡歡喜 喜的把女兒帶將前去。
行者卻弄神通,搖身一變,變得就如那女子一般,獨自個坐在房裏等那妖精。不
多時,一陣風來,真個是走石飛砂。好風:
起初時微微蕩蕩,向後來渺渺茫茫。
微微蕩蕩乾坤大,渺渺茫茫無阻礙。
凋花折柳勝揌麻,倒樹摧林如拔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