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們正看碑文,只聽得那浪湧如山,波翻若嶺,河當中滑辣的鑽出一個妖精,
十分兇醜:
一頭紅燄髮蓬鬆,兩隻圓睛亮似燈。
不黑不青藍靛臉,如雷如鼓老龍聲。
身披一領鵝黃氅,腰束雙攢露白藤。
項下骷髏懸九個,手持寶杖甚崢嶸。
那怪一個旋風,奔上岸來,徑搶唐僧。慌得行者把師父抱住,急登高岸,回身走 脫。那八戒放下擔子,掣出釘鈀﹔望妖精便築。那怪使寶杖架住。他兩個在流沙 河岸,各逞英雄。這一場好鬥: 九齒鈀,降妖杖,二人相敵河岸上。這個是總督大天蓬,那個是謫下捲簾將。昔 年曾會在靈霄,今日爭持賭猛壯。這一個鈀去探爪龍,那一個杖架磨牙象。伸開 大四平,鑽入迎風戧。這個沒頭沒臉抓,那個無亂無空放。一個是久占流沙界吃 人精,一個是秉教迦持修行將。
他兩個來來往往,戰經二十回合,不分勝負。
那大聖護了唐僧,牽著馬,守定行李。見八戒與那怪交戰,就恨得咬牙切齒,擦 掌磨拳,忍不住要去打他,掣出棒來道:「師父,你坐著,莫怕。等老孫和他耍 耍兒來。」那師父苦留不住。他打個唿哨,跳到前邊。原來那怪與八戒正戰到好 處,難解難分。被行者掄起鐵棒,望那怪著頭一下,那怪急轉身,慌忙躲過,徑 鑽入流沙河裏。氣得個八戒亂跳道:「哥呵,誰著你來的?那怪漸漸手慢,難架 我鈀,再不上三五合,我就擒住他了。他見你兇險,敗陣而逃,怎生是好?」行 者笑道:「兄弟,實不瞞你說,自從降了黃風怪,下山來,這個把月不曾耍棍, 我見你和他戰的甜美,我就忍不住腳癢,故就跳將來耍耍的。那知那怪不識耍, 就走了。」
他兩個攙著手,說說笑笑,轉回見了唐僧。唐僧道:「可曾捉得妖怪?」行者道 :「那妖怪不奈戰,敗回鑽入水去也。」三藏道:「徒弟,這怪久住于此,他知 道淺深。似這般無邊的弱水,又沒了舟楫,須是得個知水性的引領引領才好哩。」 行者道:「正是這等說。常言道:『近硃者赤,近墨者黑。』那怪在此,斷知水 性。我們如今拿住他,且不要打殺,只教他送師父過河,再做理會。」八戒道: 「哥哥不必遲疑,讓你先去拿他,等老豬看守師父。」行者笑道:「賢弟呀,這 樁兒我不敢說嘴,水裏勾當,老孫不大十分熟。若是空走,還要捻訣,又念念避 水咒,方才走得﹔不然,就要變化做甚麼魚蝦蟹鱉之類,我才去得。若論賭手段 ,憑你在高山雲裏,幹甚麼蹊蹺異樣事兒,老孫都會﹔只是水裏的買賣,有些兒 榔杭。」八戒道:「老豬當年總督天河,掌管了八萬水兵大眾,倒學得知些水性 。卻只怕那水裏有甚麼眷族老小,七窩八代的都來,我就弄他不過,一時不被他 撈去耶?」行者道:「你若到他水中與他交戰,卻不要戀戰,許敗不許勝,把他 引將出來,等老孫下手助你。」八戒道:「言得是,我去耶。」說聲去,就剝了 青錦直裰,脫了鞋,雙手舞鈀,分開水路,使出那當年舊手段,躍浪翻波,撞將 進去,徑至水底之下,往前正走。
卻說那怪敗了陣回,方才喘定,又聽得有人推得水響。忽起身觀看,原來是八戒
執了鈀推水。那怪舉杖當面高呼道:「那和尚,那裏走?仔細看打。」八戒使鈀
架住道:「你是個甚麼妖精,敢在此間擋路?」那妖道:「你是也不認得我。我
不是那妖魔鬼怪,也不是少姓無名。」八戒道:「你既不是妖魔鬼怪,卻怎生在
此傷生?你端的甚麼姓名,實實說來,我饒你性命。」那怪道:「我:
自小生來神氣壯,乾坤萬里曾遊蕩。
英雄天下顯威名,豪傑人家做模樣。
萬國九州任我行,五湖四海從吾撞。
皆因學道蕩天涯,只為尋師遊地曠。
常年衣缽謹隨身,每日心神不可放。
沿地雲遊數十遭,到處閑行百餘趟。
因此才得遇真人,引開大道金光亮。
先將嬰兒姹女收,後把木母金公放。
明堂腎水入華池,重樓肝火投心臟。
三千功滿拜天顏,志心朝禮明華向。
玉皇大帝便加陞,親口封為捲簾將。
南天門裏我為尊,靈霄殿前吾稱上。
腰間懸掛虎頭牌,手中執定降妖杖。
頭頂金盔晃日光,身披鎧甲明霞亮。
往來護駕我當先,出入隨朝予在上。
只因王母降蟠桃,設宴瑤池邀眾將。
失手打破玉玻璃,天神個個魂飛喪。
玉皇即便怒生嗔,卻令掌朝左輔相:
卸冠脫甲摘官銜,將身推在殺場上。
多虧赤腳大天仙,越班啟奏將吾放。
饒死回生不點刑,遭貶流沙東岸上。
飽時困臥此山中,餓去翻波尋食餉。
樵子逢吾命不存,漁翁見我身皆喪。
來來往往吃人多,翻翻覆覆傷生瘴。
你敢行兇到我門,今日肚皮有所望。
莫言粗糙不堪嘗,拿住消停剁鮓醬。」
八戒聞言大怒,罵道:「你這潑物!全沒一些兒眼色。我老豬還掐出水沫兒來哩 ,你怎敢說我粗糙,要剁鮓醬?看起來,你把我認做個老走硝哩。休得無禮,吃 你祖宗這一鈀。」那怪見鈀來,使一個「鳳點頭」躲過。兩個在水中打出水面, 各人踏浪登波。這一場賭鬥,比前不同,你看那: 捲簾將,天蓬帥,各顯神通真可愛。那個降妖寶杖著頭輪,這個九齒釘鈀隨手快 。躍浪振山川,推波昏世界。兇如太歲撞幢幡,惡似喪門掀寶蓋。這一個赤心凜 凜保唐僧,那一個犯罪滔滔為水怪。鈀抓一下九條痕,杖打之時魂魄敗。努力喜 相持,用心要賭賽。算來只為取經人,怒氣沖天不忍耐。攪得那鯁鮊鯉鱖退鮮鱗 ,龜鱉黿鼉傷嫩蓋﹔紅蝦紫蟹命皆亡,水府諸神朝上拜。只聽得波翻浪滾似雷轟 ,日月無光天地怪。
二人整鬥有兩個時辰,不分勝敗。這才是銅盆逢鐵帚,玉磬對金鐘。
卻說那大聖保著唐僧,立於左右,眼巴巴的望著他兩個在水上爭持,只是他不好 動手。只見那八戒虛幌一鈀,佯輸詐敗,轉回頭往東岸上走。那怪隨後趕來,將 近到了岸邊。這行者忍耐不住,撇了師父,掣鐵棒,跳到河邊,望妖精劈頭就打 。那妖物不敢相迎,颼的又鑽入河內。八戒嚷道:「你這弼馬溫,徹是個急猴子 !你再緩緩些兒,等我哄他到了高處,你卻阻住河邊,教他不能回首呵,卻不拿 住他也?他這進去,幾時又肯出來?」行者笑道:「獃子,莫嚷,莫嚷。我們且 回去見師父去來。」
八戒卻同行者到高岸上,見了三藏。三藏欠身道:「徒弟辛苦呀。」八戒道: 「且不說辛苦,只是降了妖精,送得你過河,方是萬全之策。」三藏道:「你才 與妖精交戰何如?」八戒道:「那妖的手段,與老豬是個對手。正戰處,使一個 詐敗,他才趕到岸上。見師兄舉著棍子,他就跑了。」三藏道:「如此怎生奈何 ?」行者道:「師父放心,且莫焦惱。如今天色又晚,且坐在這崖岸之上,待老 孫去化些齋飯來,你吃了睡去,待明日再處。」八戒道:「說得是,你快去快來。」
行者急縱雲跳起去,正到直北下人家化了一缽素齋,回獻師父。師父見他來得甚 快,便叫:「悟空,我們去化齋的人家,求問他一個過河之策,不強似與這怪爭 持?」行者笑道:「這家子遠得狠哩,相去有五七千里之路,他那裏得知水性? 問他何益?」八戒道:「哥哥又來扯謊了,五七千里路,你怎麼這等去來得快?」 行者道:「你那裏曉得,老孫的觔斗雲,一縱有十萬八千里。像這五七千路,只 消把頭點上兩點,把腰躬上一躬,就是個往回,有何難哉?」八戒道:「哥呵, 既是這般容易,你把師父背著,只消點點頭,躬躬腰,跳過去罷了,何必苦苦的 與這怪廝戰?」行者道:「你不會駕雲?你把師父馱過去不是?」八戒道:「師 父的凡胎肉骨,重似泰山,我這駕雲的,怎稱得起?須是你的觔斗方可。」行者 道:「我的觔斗,好道也是駕雲,只是去的有遠近些兒。你是馱不動,我卻如何 馱得動?自古道:『遣泰山輕如芥子,攜凡夫難脫紅塵。』像這潑魔毒怪,使攝 法,弄風頭,卻是扯扯拉拉,就地而行,不能帶得空中而去。像那樣法兒,老孫 也會使會弄。還有那隱身法、縮地法,老孫件件皆知。但只是師父要窮歷異邦, 不能勾超脫苦海,所以寸步難行也。我和你只做得個擁護,保得他身在命在,替 不得這些苦惱,也取不得經來﹔就是有能先去見了佛,那佛也不肯把經善與你我 。正叫做『若將容易得,便作等閑看』。」那獃子聞言,喏喏聽受。遂吃了些無 菜的素食,師徒們歇在流沙河東崖次之下。
次早,三藏道:「悟空,今日怎生區處?」行者道:「沒甚區處,還須八戒下水 。」八戒道:「哥哥,你要圖乾淨,只作成我下水。」行者道:「賢弟,這番我 再不急性了,只讓你引他上來,我攔住河沿,不讓他回去,務要將他擒了。」
好八戒,抹抹臉,抖搜精神,雙手拿鈀,到河沿,分開水路,依然又下至窩巢。
那怪方才睡醒,忽聽推得水響,急回頭睜睛觀看,見八戒執鈀來至。他跳出來,
當頭阻住,喝道:「慢來,慢來,看杖。」八戒舉鈀架住道:「你是個甚麼哭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