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不難行,試聽我吩咐。
千山千水深,多瘴多魔處。
若遇接天崖,放心休恐怖。
行來摩耳巖,側著腳蹤步。
仔細黑松林,妖狐多截路。
精靈滿國城,魔主盈山住。
老虎坐琴堂,蒼狼為主簿。
獅象盡稱王,虎豹皆作御。
野豬挑擔子,水怪前頭遇。
多年老石猴,那裏懷嗔怒。
你問那相識,他知西去路。
行者聞言,冷笑道:「我們去,不必問他,問我便了。」三藏還不解其意。那禪 師化作金光,徑上烏巢而去。長老往上拜謝,行者心中大怒,舉鐵棒望上亂搗, 只見蓮花生萬朵,祥霧護千層。行者縱有攪海翻江力,莫想挽著烏巢一縷籐。三 藏見了,扯住行者道:「悟空,這樣一個菩薩,你搗他窩巢怎的?」行者道: 「他罵了我兄弟兩個一場去了。」三藏道:「他講的西天路徑,何嘗罵你?」行 者道:「你那裏曉得?他說『野豬挑擔子』是罵的八戒;『多年老石猴』是罵的 老孫。你怎麼解得此意?」八戒道:「師兄息怒。這禪師也曉得過去未來之事, 但看他『水怪前頭遇』這句話,不知驗否?饒他去罷。」行者見蓮花祥霧,近那 巢邊,只得請師父上馬,下山往西而去。那一去: 管教清福人間少,致使災魔山裏多。
畢竟不知前程端的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
法本從心生,還是從心滅。
生滅盡由誰?請君自辨別。
既然皆己心,何用別人說?
只須下苦功,扭出鐵中血。
絨繩著鼻穿,挽定虛空結。
拴在無為樹,不使他顛劣。
莫認賊為子,心法都忘絕。
休教他瞞我,一拳先打徹。
現心亦無心,現法法也輟。
人牛不見時,碧天光皎潔。
秋月一般圓,彼此難分別。
這一篇偈子,乃是玄奘法師悟徹了《多心經》,打開了門戶,那長老常念常存,
一點靈光自透。
且說他三眾在路餐風宿水,帶月披星,早又至夏景炎天。但見那:
花盡蝶無情敘,樹高蟬有聲喧。
野蠶成繭火榴妍,沼內新荷出現。
那日正行時,忽然天晚,又見山路傍邊有一村舍。三藏道:「悟空,你看那日落 西山藏火鏡,月升東海現冰輪。幸而道傍有一人家,我們且借宿一宵,明日再走 。」八戒道:「說得是,我老豬也有些餓了,且到人家化些齋吃,有力氣,好挑 行李。」行者道:「這個戀家鬼,你離了家幾日,就生報怨。」八戒道:「哥呵 ,比不得你這喝風呵煙的人。我從跟了師父這幾日,長忍半肚饑,你可曉得?」 三藏聞之道:「悟能,你若是在家心重呵,不是個出家的了,你還回去罷。」那 獃子慌得跪下道:「師父,你莫聽師兄之言,他有些贓埋人。我不曾報怨甚的, 他就說我報怨。我是個直腸的痴漢,我說道肚內饑了,好尋個人家化齋,他就罵 我是戀家鬼。師父呵,我受了菩薩的戒行,又承師父憐憫,情願要伏侍師父往西 天去,誓無退悔。這叫做『恨苦修行』。怎的說不是出家的話?」三藏道:「既 是如此,你且起來。」
那獃子縱身跳起,口裏絮絮叨叨的,挑著擔子,只得死心塌地,跟著前來。早到 了路傍人家門首。三藏下馬,行者接了韁繩,八戒歇了行李,都佇立綠蔭之下。 三藏拄著九環錫杖,按按藤纏篾織斗篷,先奔門前。只見一老者,斜倚竹床之上 口裏嚶嚶的念佛。三藏不敢高言,慢慢的叫一聲:「施主,問訊了。」那老者一 骨魯跳將起來,忙斂衣襟,出門還禮道:「長老,失迎。你自那方來的?到我寒 門何故?」三藏道:「貧僧是東土大唐和尚,奉聖旨,上雷音寺拜佛求經。適至 寶方天晚,意投檀府告借一宵,萬祈方便方便。」那老兒擺手搖頭道:「去不得 ,西天難取經。要取經,往東天去罷。」三藏口中不語,意下沉吟:「菩薩指道 西去,怎麼此老說往東行?東邊那得有經?」靦腆難言,半晌不答。 卻說行者素性兇頑,忍不住,上前高叫道:「那老兒,你這們大年紀,全不 曉事。我出家人遠來借宿,就把這厭鈍的話虎諕我。十分你家窄狹,沒處睡時, 我們在樹底下,好道也坐一夜,不打攪你。」那老者扯住三藏道:「師父,你倒 不言語,你那個徒弟,那般拐子臉別頦腮,雷公嘴,紅眼睛,一個癆病魔鬼,怎 麼反沖撞我這年老之人?」行者笑道:「你這個老兒,忒也沒眼色。似那俊刮些 兒的,叫做中看不中吃。想我老孫雖小,頗結實,皮裹一團筋哩。」那老者道: 「你想必有些手段。」行者道:「不敢誇言,也將就看得過。」老者道:「你家 居何處?因甚事削髮為僧?」行者道:「老孫祖貫東勝神洲海東傲來國花果山水 簾洞居住。自小兒學做妖怪,稱名悟空。憑本事,做了一個齊天大聖。只因不受 天錄,大反天宮,惹了一場災愆。如今脫難消災,轉拜沙門,前求正果。保我這 唐朝駕下的師父,上西天拜佛走遭,怕甚麼山高路險,水闊波狂?我老孫也捉得 怪,降得魔,伏虎擒龍,踢天弄井,都曉得些兒。倘若府上有甚麼丟磚打瓦、鍋 叫門開,老孫便能安鎮。」
那老兒聽得這篇言語,哈哈笑道:「原來是個撞頭化緣的熟嘴兒和尚。」行者道 :「你兒子便是熟嘴。我這些時,只因跟我師父走路辛苦,還懶說話哩。」那老 兒道:「若是你不辛苦,不懶說話,好道活活的聒殺我。你既有這樣手段,西方 也還去得,去得。你一行幾眾?請至茅舍裏安宿。」三藏道:「多蒙老施主不叱 之恩。我一行三眾。」老者道:「那一眾在那裏?」行者指著道:「這老兒眼花 ,那綠蔭下站的不是?」老兒果然眼花,忽抬頭細看,一見八戒這般嘴臉,就諕 得一步一跌,往屋裏亂跑,只叫:「關門,關門,妖怪來了!」行者趕上扯住道 :「老兒莫怕,他不是妖怪,是我師弟。」老者戰兢兢的道:「好好好,一個醜 似一個的和尚。」八戒上前道:「老官兒,你若以相貌取人,乾淨差了。我們醜 自醜,卻都有用。」
那老者正在門前與三個和尚相講,只見那莊南邊有兩個少年人,帶著一個老媽媽 、三四個小男女,斂衣赤腳,插秧而回。他看見一匹白馬、一擔行李,都在他家 門首喧嘩,不知是甚來歷,都一擁上前問道:「做甚麼的?」八戒調過頭來,把 耳朵擺了幾擺,長嘴伸了一伸,嚇得那些人東倒西歪,亂蹡亂跌。慌得那三藏滿 口招呼道:「莫怕,莫怕。我們不是歹人,我們是取經的和尚。」那老兒才出了 門,攙著媽媽道:「婆婆起來,少要驚恐。這師父是唐朝來的,只是他徒弟臉嘴 醜些,卻也面惡人善。帶男女們家去。」那媽媽才扯著老兒,二少年領著兒女進 去。
三藏卻坐在他門樓裏竹床之上,埋怨道:「徒弟呀,你兩個相貌既醜,言語又粗 ,把這一家兒嚇得七損八傷,都替我身造罪哩。」八戒道:「不瞞師父說,老豬 自從跟了你,這些時俊了許多哩。若像往常在高老莊時,把嘴朝前一掬,把耳兩 頭一擺,常嚇殺二三十人哩。」行者笑道:「獃子不要亂說,把那醜也收拾起些 。」三藏道:「你看悟空說的話,相貌是生成的,你教他怎麼收拾?」行者道: 「把那個耙子嘴揣在懷裏,莫拿出來﹔把那蒲扇耳貼在後面,不要搖動:這就是 收拾了。」那八戒真個把嘴揣了,把耳貼了,拱著頭,立於左右。行者將行李拿 入門裏,將白馬拴在樁上。
只見那老兒才引個少年,拿一個板盤兒,托三杯清茶來獻。茶罷,又吩咐辦齋。 那少年又拿一張有窟窿無漆水的舊桌,端兩條破頭折腳的凳子,放在天井中,請 三眾涼處坐下。三藏方問道:「老施主高姓?」老者道:「在下姓王。」「有幾 位令嗣?」道:「有兩個小兒,三個小孫。」三藏道:「恭喜,恭喜。」又問: 「年壽幾何?」道:「痴長六十一歲。」行者道:「好,好,好,花甲重逢矣。」 三藏復問道:「老施主,始初說西天經難取者,何也?」老者道:「經非難取, 只是道中艱澀難行。我們這向西去,只有三十里遠近,有一座山,叫做八百里黃 風嶺,那山中多有妖怪。故言難取者,此也。若論此位小長老,說有許多手段, 卻也去得。」行者道:「不妨,不妨。有了老孫與我這師弟,任他是甚麼妖怪, 不敢惹我。」
正說處,又見兒子拿將飯來,擺在桌上,道聲:「請齋。」三藏就合掌諷起齋經 。八戒早已吞了一碗。長老的幾句經還未了,那獃子又吃勾三碗。行者道:「這 個?糠的,好道撞著餓鬼了。」那老王倒也知趣,見他吃得快,道:「這個長老 ,想著實餓了,快添飯來。」那獃子真個食腸大,看他不抬頭,一連就吃有十數 碗。三藏、行者俱各吃不上兩碗。獃子不住,便還吃哩。老王道:「倉卒無殽, 不敢苦勸,請再進一箸。」三藏、行者俱道:「勾了。」八戒道:「老兒滴答甚 麼,誰和你發課,說甚麼五爻六爻?有飯只管添將來就是。」獃子一頓,把他一 家子飯都吃得罄盡,還只說才得半飽。卻才收了家火,在那門樓下,安排了竹床 板鋪睡下。
次日天曉,行者去背馬,八戒去整擔。老王又教媽媽整治些點心湯水管待,三眾 方致謝告行。老者道:「此去倘路間有甚不虞,是必還來茅舍。」行者道:「老 兒,莫說哈話。我們出家人不走回頭路。」遂此策馬挑擔西行。
噫!這一去,果無好路朝西域,定有邪魔降大災。三眾前來,不上半日,果逢一 座高山,說起來十分險峻。三藏馬到臨崖,斜挑寶觀看, 果然那: 高的是山,峻的是嶺﹔陟的是崖,深的是壑﹔響的是泉,鮮的是花。那山高不高 ,頂上接青霄﹔這澗深不深,底中見地府。山前面,有骨都都白雲,屹嶝嶝怪石 ,說不盡千丈萬丈挾魂崖。崖後有彎彎曲曲藏龍洞,洞中有叮叮噹噹滴水巖。又 見些丫丫叉叉帶角鹿,泥泥痴痴看人獐,盤盤曲曲紅鱗蟒,耍耍頑頑白面猿。至 晚巴山尋穴虎,帶曉翻波出水龍,登的洞門?喇喇響。草裏飛禽撲轤轤起,林中 走獸掬行。猛然一陣狼蟲過,嚇得人心趷蹬蹬驚。正是那當倒洞當當倒洞,洞當 當倒洞當山。青岱染成千丈玉,碧紗籠罩萬堆煙。
那師父緩促銀驄,孫大聖停雲慢步,豬悟能磨擔徐行。正看那山,忽聞得一陣旋
風大作。三藏在馬上心驚,道:「悟空,風起了。」行者道:「風 卻怕他怎的?
此乃天家四時之氣,有何懼哉?」三藏道:「此風甚惡,比那天風不同。」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