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江攪海鬼神愁,裂石崩山天地怪。
啣花糜鹿失來蹤,摘果猿猴迷在外。
七層鐵塔侵佛頭,八面幢幡傷寶蓋。
金梁玉柱起根搖,房上瓦飛如燕塊。
舉棹梢公許願心,開船忙把豬羊賽。
當坊土地棄祠堂,四海龍王朝上拜。
海邊撞損夜叉船,長城刮倒半邊塞。
那陣狂風過處,只見半空裏來了一個妖精,果然生得醜陋:黑臉短毛,長喙大耳 ;穿一領青不青、藍不藍的梭布直裰,繫一條花布手巾。行者暗笑道:「原來是 這個買賣。」好行者,卻不迎他,也不問他,且睡在床上推病,口裏哼哼嘖嘖的 不絕。那怪不識真假,走進房,一把摟住,就要親嘴。行者暗笑道:「真個要來 弄老孫哩。」即使個拿法,托著那怪的長嘴,叫做個小跌。漫頭一料,撲的摜下 床來。那怪爬起來,扶著床邊道:「姐姐,你怎麼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來得遲 了?」行者道:「不怪,不怪。」那妖道:「既不怪我,怎麼就丟我這一跌?」 行者道:「你怎麼就這等樣小家子,就摟我親嘴?我因今日有些不自在;若每常 好時,便起來開門等你了。你可脫了衣服睡是。」那怪不解其意,真個就去脫衣 。行者跳起來,坐在淨桶上。那怪依舊復來床上摸一把,摸不著人,叫道:「姐 姐,你往那裏去了?請脫衣服睡罷。」行者道:「你先睡,等我出個恭來。」那 怪果先解衣上床。
行者忽然嘆口氣,道聲:「造化低了。」那怪道:「你惱怎的?造化怎麼得低的 ?我得到了你家,雖是吃了些茶飯,卻也不曾白吃你的:我也曾替你家掃地通溝 、搬磚運瓦、築土打牆、耕田耙地、種麥插秧、創家立業。如今你身上穿的錦, 戴的金,四時有花果享用,八節有蔬菜烹煎,你還有那些兒不趁心處,這般短嘆 長吁,說甚麼造化低了?」行者道:「不是這等說。今日我的父母隔著牆,丟磚 料瓦的,甚是打我罵我哩。」那怪道:「他打罵你怎的?」行者道:「他說我和 你做了夫妻,你是他門下一個女婿,全沒些兒禮體。這樣個醜嘴臉的人,又會不 得姨夫,又見不得親戚,又不知你雲來霧去,端的是那裏人家,姓甚名誰,敗壞 他清德,玷辱他門風,故此這般打罵,所以煩惱。」那怪道:「我雖是有些兒醜 陋,若要俊,卻也不難。我一來時,曾與他講過,他願意方才招我。今日怎麼又 說起這話?我家住在福陵山雲棧洞。我以相貌為姓,故姓豬,官名叫做豬剛鬣。 他若再來問你,你就以此話與他說便了。」
行者暗喜道:「那怪卻也老實,不用動刑,就供得這等明白。既有了地方、姓名 ,不管怎的也拿住他。」行者道:「他要請法師來拿你哩。」那怪笑道:「睡著 , 睡著,莫睬他。我有天罡數的變化,九齒的釘鈀,怕甚麼法師、和尚、道士 ?就是你老子有虔心,請下九天蕩魔祖師下界,我也曾與他做過相識,他也不敢 怎的我 。」行者道:「他說請一個五百年前大鬧天宮姓孫的齊天大聖,要來拿 你哩。」那怪聞得這個名頭,就有三分害怕道:「既是這等說,我去了罷,兩口 子做不成了。」行者道:「你怎的就去?」那怪道:「你不知道,那鬧天宮的弼 馬溫有些本事,只恐我弄他不過,低了名頭,不像模樣。」
說罷,套上衣服,開了門,往外就走。被行者一把扯住,將自己臉上抹了一抹, 現出原身,喝道:「好妖怪,那裏走!你抬頭看看我是那個?」那怪轉過眼來, 看見行者咨牙?嘴,火眼金睛,磕頭毛臉,就是個活雷公相似。慌得他手麻腳軟 ,劃剌的一聲,掙破了衣服,化狂風脫身而去。行者急上前,掣鐵棒,望風打了 一下。那怪化萬道火光,徑轉本山而去。行者駕雲,隨後趕來,叫聲:「那裏走 !你若上天,我就趕到斗牛宮;你若入地,我就追至枉死獄。」
咦!畢竟不知這一去趕至何方,有何勝敗,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雲棧洞悟空收八戒 浮屠山玄奘受心經
卻說那怪的火光前走,這大聖的彩霞隨後。正行處,忽見一座高山,那怪把紅光 結聚,現了本相,撞入洞內,取出一柄九齒釘鈀來戰。行者喝一聲道:「潑怪! 你是那裏來的邪魔?怎麼知道我老孫的名號?你有甚麼本事,實實供來,饒你性 命。」那怪道:「是你也不知我的手段,上前來站穩著,我說與你聽。我: 自小生來心性拙,貪閑愛懶無休歇。 不曾養性與修真,混沌迷心熬日月。 忽然閑裏遇真仙,就把寒溫坐下說。 勸我回心莫墮凡,傷生造下無邊孽。 有朝大限命終時,八難三途悔不喋。 聽言意轉要修行,聞語心回求妙訣。 有緣立地拜為師,指示天關並地闕。 得傳九轉大還丹,工夫晝夜無時輟。 上至頂門泥丸宮,下至腳板湧泉穴。 周流腎水入華池,丹田補得溫溫熱。 嬰兒?女配陰陽,鉛汞相投分日月。 離龍坎虎用調和,靈龜吸盡金烏血。 三花聚頂得歸根,五氣朝元通透徹。 功圓行滿卻飛昇,天仙對對來迎接。 朗然足下彩雲生,身輕體健朝金闕。 玉皇設宴會群仙,各分品級排班列。 敕封元帥管天河,總督水兵稱憲節。 只因王母會蟠桃,開宴瑤池邀眾客。 那時酒醉意昏沉,東倒西歪亂撒潑。 逞雄撞入廣寒宮,風流仙子來相接。 見他容貌挾人魂,舊日凡心難得滅。 全無上下失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歇。 再三再四不依從,東躲西藏心不悅。 色膽如天叫似雷,險些震倒天關闕。 糾察靈官奏玉皇,那日吾當命運拙。 廣寒圍困不通風,進退無門難得脫。 卻被諸神拿住我,酒在心頭還不怯。 押赴靈霄見玉皇,依律問成該處決。 多虧太白李金星,出班俯?親言說。 改刑重責二千鎚,肉綻皮開骨將折。 放生遭貶出天關,福陵山下圖家業。 我因有罪錯投胎,俗名喚做豬剛鬣。」
行者聞言道:「你這廝原來是天蓬水神下界,怪道知我老孫名號。」那怪道聲: 「哏!你這誑上的弼馬溫,當年撞那禍時,不知帶累我等多少,今日又來此欺人 。不要無禮,吃我一鈀。」行者怎肯容情,舉起棒,當頭就打。他兩個在那半山 之中,黑夜裏賭鬥。好殺: 行者金睛似閃電,妖魔環眼似銀花。這一個口噴彩霧,那一個氣吐紅霞。氣吐紅 霞昏處亮,口噴彩霧夜光華。金箍棒,九齒鈀,兩個英雄實可誇:一個是大聖臨 凡世,一個是元帥降天涯。那個因失威儀成怪物,這個幸逃苦難拜僧家。鈀去好 似龍伸爪,棒迎渾若鳳穿花。那個道:「你破人親事如殺父!」這個道:「你強 姦幼女正該拿!」閑言語,亂喧嘩,往往來來棒架鈀。看看戰到天將曉,那妖精 兩膊覺酸麻。
他兩個自二更時分,直戰到東方發白。那怪不能迎敵,敗陣而逃,依然又化狂風 ,徑回洞裏,把門緊閉,再不出頭。行者在這洞門外看有一座石碣,上書雲棧洞 三字。見那怪不出,天又大明,心卻思量:「恐師父等候,且回去見他一見,再 來捉此怪不遲。」隨踏雲點一點,早到高老莊。
卻說三藏與那諸老談今論古,一夜無眠。正想行者不來,只見天井裏忽然站下行 者。行者收藏鐵棒,整衣上廳。叫道:「師父,我來了。」慌得那諸老一齊下拜 ,謝道:「多勞,多勞。」三藏問道:「悟空,你去這一夜,拿得妖精在那裏?」 行者道:「師父,那妖不是凡間的邪祟,也不是山間的怪獸。他本是天蓬元帥臨 凡,只因錯投了胎,嘴臉像一個野豬模樣,其實性靈尚存。他說以相為姓,喚名 豬剛鬣。是老孫從後宅裏掣棒就打,他化一陣狂風走了。被老孫著風一棒,他就 化道火光,徑轉他那本山洞裏,取出一柄九齒釘鈀,與老孫戰了一夜。適才天色 將明,他怯戰而走,把洞門緊閉不出。老孫還要打開那門,與他見個好歹,恐師 父在此疑慮盼望,故先來回個信息。」
說罷,那老高上前跪下道:「長老,沒及奈何,你雖趕得去了,他等你去後復來 ,卻怎區處?索性累你與我拿住,除了根,才無後患。我老夫不敢怠慢,自有重 謝:將這家財田地,憑眾親友寫立文書,與長老平分。只是要剪草除根,莫教壞 了我高門清德。」行者笑道:「你這老兒不知分限。那怪也曾對我說,他雖是食 腸大,吃了你家些茶飯,也與你幹了許多好事,這幾年掙了許多家貲,皆是他之 力量。他不曾白吃了你東西,問你祛他怎的?據他說,他是一個天神下界,替你 巴家做活,又未曾害了你家女兒。想這等一個女婿,也門當戶對,不怎麼壞了家 聲,辱了行止,當真的留他也罷。」老高道:「長老,雖是不傷風化,但名聲不 甚好聽,動不動著人就說:『高家招了一個妖怪女婿。』這句話兒教人怎當?」 三藏道:「悟空,你既是與他做了一場,一發與他做個結局,才見始終。」行者 道:「我才試他一試耍子。此去一定拿來與你們看,且莫憂愁。」叫:「老高, 你還好生管待我師父,我去也。」
說聲去,就無形無影的,跳到他那山上,來到洞口,一頓鐵棍,把兩扇門打得粉 碎。口裏罵道:「那?糠的夯貨,快出來與老孫打麼。」那怪正喘噓噓的睡在洞 內,聽見打得門響,又聽見罵?糠的夯貨,他卻惱怒難禁,只得拖著鈀,抖擻精 神,跑將出來,厲聲罵道:「你這個弼馬溫,著實憊懶。與你有甚相干,你把我 大門打破?你且去看看律條,打進大門而入,該個雜犯死罪哩。」行者笑道: 「這個獃子!我就打了大門,還有個辨處。像你強占人家女子,又沒個三媒六證 ,又無些茶紅酒禮,該問個真犯斬罪哩。」那怪道:「且休閑講,看老豬這鈀。」 行者使棒支住道:「你這鈀可是與高老家做長工築地種菜的?有何好處怕你?」 那怪道:「你錯認了,這鈀豈是凡間之物?你且聽我道來: 此是鍛煉神冰鐵,磨琢成工光皎潔。 老君自己動鈐鎚,熒親身添炭屑。 五方五帝用心機,六丁六甲費周折。 造成九齒玉垂牙,鑄就雙環金墜葉。 身妝六曜排五星,體按四時依八節。 短長上下定乾坤,左右陰陽分日月。 六爻神將按天條,八卦星辰依斗列。 名為上寶沁金鈀,進與玉皇鎮丹闕。 因我修成大羅仙,為吾養就長生客。 敕封元帥號天蓬,欽賜釘鈀為御節。 舉起烈焰並毫光,落下猛風飄瑞雪。 天曹神將盡皆驚,地府閻羅心膽怯。 人間那有這般兵,世上更無此等鐵。 隨身變化可心懷,任意翻騰依口訣。 相攜數載未曾離,伴我幾年無日別。 日食三餐並不丟,夜眠一宿渾無撇。 也曾佩去赴蟠桃,也曾帶他朝帝闕。 皆因仗酒卻行兇,只為倚強便撒潑。 上天貶我降凡塵,下世儘我作罪孽。 石洞心邪曾吃人,高莊情喜婚姻結。 這鈀下海掀翻龍鼉窩,上山抓碎虎狼穴。 諸般兵刃且休題,惟有吾當鈀最切。 相持取勝有何難,賭鬥求功不用說。 何怕你銅頭鐵腦一身鋼,鈀到魂消神氣泄。」
行者聞言,收了鐵棒道:「獃子不要說嘴,老孫把這頭伸在那裏,你且築一下兒 ,看可能魂消氣泄?」那怪真個舉起鈀,著氣力築將來,撲的一下,鑽起鈀的火 光焰焰,更不曾築動一些兒頭皮。諕得他手麻腳軟,道聲:「好頭!好頭!」行 者道:「你是也不知。老孫因為鬧天宮,偷了仙丹,盜了蟠桃,竊了御酒,被小 聖二郎擒住,押在斗牛宮前,眾天神把老孫斧剁鎚敲,刀砍劍刺,火燒雷打,也 不曾損動分毫。又被那太上老君拿了我去,放在八卦爐中,將神火鍛煉,煉做個 火眼金睛,銅頭鐵臂。不信,你再築幾下,看看疼與不疼?」那怪道:「你這猴 子,我記得你鬧天宮時,家住在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裏,到如今久不聞 名,你怎麼來到這裏,上門子欺我?莫敢是我丈人去那裏請你來的?」行者道: 「你丈人不曾去請我。因是老孫改邪歸正,棄道從僧,保護一個東土大唐駕下御 弟,叫做三藏法師,往西天拜佛求經,路過高莊借宿,那高老兒因話說起,就請 我救他女兒,拿你這?糠的夯貨。」
那怪一聞此言,丟了釘鈀,唱個大喏道:「那取經人在那裏?累煩你引見引見。」 行者道:「你要見他怎的?」那怪道:「我本是觀世音菩薩勸善,受了他的戒行 ,這裏持齋把素,教我跟隨那取經人往西天拜佛求經,將功折罪,還得正果。教 我等他這幾年,不聞消息。今日既是你與他做了徒弟,何不早說取經之事,只倚 兇強,上門打我?」行者道:「你莫詭詐欺心軟我,欲為脫身之計。果然是要保 護唐僧,略無虛假,你可朝天發誓,我才帶你去見我師父。」那怪撲的跪下,望 空似搗碓的一般,只管磕頭道:「阿彌陀佛,南無佛,我若不是真心實意,還教 我犯了天條,劈屍萬段。」行者見他賭咒發願,道:「既然如此,你點把火來燒 了你這住處,我方帶你去。」那怪真個搬些蘆葦荊棘,點著一把火,將那雲棧洞 燒得像個破瓦?。對行者道:「我今已無罣礙了,你卻引我去罷。」行者道: 「你把釘鈀與我拿著。」那怪就把鈀遞與行者。行者又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氣 ,叫:「變!」即變做一條三股麻繩,走過來,把手背綁剪了。那怪真個倒背著 手,憑他怎麼綁縛。卻又揪著耳朵,拉著他,叫:「快走,快走。」那怪道: 「輕著些兒,你的手重,揪得我耳根子疼。」行者道:「輕不成,顧你不得。常 言道:『善豬惡拿。』只等見了我師父,果有真心,方才放你。」他兩個半雲半 霧的,徑轉高家莊來。有詩為證: 金性剛強能剋木,心猿降得木龍歸。 金從木順皆為一,木戀金仁總發揮。 一主一賓無間隔,三交三合有玄微。 性情並喜貞元聚,同證西方話不違。
頃刻間到了莊前。行者拑著他的鈀,揪著他的耳道:「你看那廳堂上端坐的是誰 ?乃吾師也。」那高氏諸親友與老高,忽見行者把那怪背綁揪耳而來,一個個忻 然迎到天井中,道聲:「長老,長老,他正是我家的女婿。」那怪走上前,雙膝 跪下,背著手,對三藏叩頭,高叫道:「師父,弟子失迎。早知是師父住在我丈 人家,我就來拜接,怎麼又受到許多周折?」三藏道:「悟空,你怎麼降得他來 拜我?」行者才放了手,拿釘鈀柄兒打著,喝道:「獃子,你說麼。」那怪把菩 薩勸善事情,細陳了一遍。
三藏大喜,便叫:「高太公,取個香案用用。」老高即忙抬出香案。三藏淨了手 焚香,望南禮拜道:「多蒙菩薩聖恩。」那幾個老兒也一齊添香禮拜。拜罷,三 藏上廳高坐,教悟空放了他繩。行者才把身抖了一抖,收上身來,其縛自解。那 怪從新禮拜三藏,願隨西去。又與行者拜了,以先進者為兄,遂稱行者為師兄。 三藏道:「既從吾善果,要做徒弟,我與你起個法名,早晚好呼喚。」他道: 「師父,我是菩薩已與我摩頂受戒,起了法名,叫做豬悟能也。」三藏笑道: 「好,好。你師兄叫做悟空,你叫做悟能,其實是我法門中的宗派。」悟能道: 「師父,我受了菩薩戒行,斷了五葷三厭,在我丈人家持齋把素,更不曾動葷。 今日見了師父,我開了齋罷。」三藏道:「不可,不可。你既是不吃五葷三厭, 我再與你起個別名,喚為八戒。」那獃子歡歡喜喜道:「謹遵師命。」因此又叫 做豬八戒。
高老見這等去邪歸正,更十分喜悅,遂命家僮安排筵宴,酬謝唐僧。八戒上前扯 住老高道:「爺,請我拙荊出來拜見公公、伯伯,如何?」行者笑道:「賢弟, 你既入了沙門,做了和尚,從今後,再莫題起那『拙荊』的話說。世間只有個火 居道士,那裏有個火居的和尚?我們且來敘了坐次,吃頓齋飯,趕早兒往西天走 路。」高老兒擺了桌席,請三藏上坐;行者與八戒坐於左右兩傍;諸親下坐。高 老把素酒開樽,滿斟一杯,奠了天地,然後奉與三藏。三藏道:「不瞞太公說, 貧僧是胎裏素,自幼兒不吃葷。」老高道:「因知老師清素,不曾敢動葷。此酒 也是素的,請一杯不妨。」三藏道:「也不敢用酒,酒是我僧家第一戒者。」悟 能慌了道:「師父,我自持齋,卻不曾斷酒。」悟空道:「老孫雖量窄,吃不上 罈把,卻也不曾斷酒。」三藏道:「既如此,你兄弟們吃些素酒也罷,只是不許 醉飲誤事。」遂而他兩個接了頭鍾。各人俱照舊坐下,擺下素齋。說不盡那杯盤 之盛,品物之豐。
師徒們宴罷,老高將一紅漆丹盤,拿出二百兩散碎金銀,奉三位長老為途中之費 ;又將三領綿布褊衫為上蓋之衣。三藏道:「我們是行腳僧,遇莊化飯,逢處求 齋,怎敢受金銀財帛?」行者近前,掄開手抓了一把,叫:「高才,昨日累你引 我師父,今日招了一個徒弟,無物謝你,把這些碎金碎銀,權作帶領錢,拿了去 買草鞋穿。以後但有妖精,多作成我幾個,還有謝你處哩。」高才接了,叩頭謝 賞。老高又道:「師父們既不受金銀,望將這粗衣笑納,聊表寸心。」三藏又道 :「我出家人,若受了一絲之賄,千劫難修。只是把席上吃不了的餅果,帶些去 做乾糧足矣。」
八戒在傍邊道:「師父、師兄,你們不要便罷,我與他家做了這幾年女婿,就是 掛腳糧也該三石哩。──丈人呵,我的直裰,昨晚被師兄扯破了,與我一件青錦 袈裟;鞋子綻了,與我一雙好新鞋子。」高老聞言,不敢不與,隨買一雙新鞋, 將一領褊衫,換下舊時衣物。那八戒搖搖擺擺,對高老唱個喏道:「上覆丈母、 大姨、二姨並姨夫、姑舅諸親:我今日去做和尚了,不及面辭,休怪。丈人呵, 你還好生看待我渾家,只怕我們取不成經時,好來還俗,照舊與你做女婿過活。」 行者喝道:「夯貨,卻莫胡說。」八戒道:「不是胡說,只恐一時間有些兒差池 ,卻不是和尚誤了做,老婆誤了娶,兩下裏都耽擱了?」
三藏道:「少題閑話,我們趕早兒去來。」遂此收拾了一擔行李,八戒擔著;背
了白馬,三藏騎著;行者肩擔鐵棒,前面引路。一行三眾,辭別高老及眾親友,
投西而去。有詩為證。詩曰:
滿地煙霞樹色高,唐朝佛子苦勞勞。
饑餐一缽千家飯,寒著千針一衲袍。
意馬胸頭休放蕩,心猿乖劣莫教嚎。
情和性定諸緣合,月滿金華是伐毛。
三眾進西路途,有個月平穩。行過了烏斯藏界,猛抬頭見一座高山。三藏停鞭勒 馬道:「悟空、悟能,前面山高,須索仔細仔細。」八戒道:「沒事。這山喚做 浮屠山,山中有一個烏巢禪師,在此修行,老豬也曾會他。」三藏道:「他有些 甚麼勾當?」八戒道:「他倒也有些道行。他曾勸我跟他修行,我不曾去罷了。」 師徒們說著話,不多時,到了山上。好山!但見那: 山南有青松碧檜,山北有綠柳紅桃。鬧聒聒,山禽對語;舞翩翩,仙鶴齊飛。香 馥馥,諸花千樣色;青冉冉,雜草萬般奇。澗下有滔滔綠水,崖前有朵朵祥雲。 真個是景致非常幽雅處,寂然不見往來人。
那師父在馬上遙觀,見香檜樹前有一柴草窩,左邊有麋鹿啣花,右邊有山猴獻果 ,樹梢頭有青鸞、彩鳳齊鳴,玄鶴、錦雞咸集。八戒指道:「那不是烏巢禪師?」 三藏縱馬加鞭,直至樹下。
卻說那禪師見他三眾前來,即便離了巢穴,跳下樹來。三藏下馬奉拜,那禪師用 手攙道:「聖僧請起。失迎,失迎。」八戒道:「老禪師,作揖了。」禪師驚問 道:「你是福陵山豬剛鬣,怎麼有此大緣,得與聖僧同行?」八戒道:「前年蒙 觀音菩薩勸善,願隨他做個徒弟。」禪師大喜道:「好,好,好!」又指定行者 ,問道:「此位是誰?」行者笑道:「這老禪怎麼認得他,倒不認得我?」禪師 道:「因少識耳。」三藏道:「他是我的大徒弟孫悟空。」禪師陪笑道:「欠禮 ,欠禮。」
三藏再拜:「請問西天大雷音寺還在那裏?」禪師道:「遠哩,遠哩。只是路多 虎豹,難行。」三藏慇懃致意,再問:「路途果有多遠?」禪師道:「路途雖遠 ,終須有到之日,卻只是魔瘴難消。我有《多心經》一卷,凡五十四句,共計二 百七十字。若遇魔瘴之處,但念此經,自無傷害。」三藏拜伏於地懇求,那禪師 遂口誦傳之。經云: 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 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 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 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寂滅道,無智亦無得。以 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 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 ,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 揭諦,菩提薩婆訶!」
此時唐朝法師本有根源,耳聞一遍《多心經》,即能記憶,至今傳世。此乃修真 之總經,作佛之會門也。
那禪師傳了經文,踏雲光,要上烏巢而去。被三藏又扯住奉告,定要問個西去的
路程端的。那禪師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