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殊走了青毛獅,普賢白象難尋見。
真武龜蛇失了群,梓橦騾子飄其韂。
行商喊叫告蒼天,梢公拜許諸般願。
煙波性命浪中流,名利殘生隨水辦。
仙山洞府黑攸攸,海島蓬萊昏暗暗。
老君難顧煉丹爐,壽星收了龍鬚扇。
王母正去赴蟠桃,一風吹亂裙腰釧。
二郎迷失灌州城,哪吒難取匣中劍。
天王不見手心塔,魯班吊了金頭鑽。
雷音寶闕倒三層,趙州石橋崩兩斷。
一輪紅日蕩無光,滿天星斗皆昏亂。
南山鳥往北山飛,東湖水向西湖漫。
雌雄拆對不相呼,子母分離難叫喚。
龍王遍海找夜叉,雷公到處尋閃電。
十代閻王覓判官,地府牛頭追馬面。
這風吹倒普陀山,捲起觀音經一卷。
白蓮花卸海邊飛,吹倒菩薩十二院。
盤古至今曾見風,不似這風來不善。
唿喇喇,乾坤險不炸崩開,萬里江山都是顫。
那妖怪使出這陣狂風,就把孫大聖毫毛變的小行者刮得在那半空中卻似紡車兒一 般亂轉,莫想掄得棒,如何攏得身?慌得行者將毫毛一抖,收上身來。獨自個舉 著鐵棒,上前來打。又被那怪劈臉噴了一口黃風,把兩隻火眼金睛刮得緊緊閉合 ,莫能睜開。因此難使鐵棒,遂敗下陣來。那妖收風回洞不題。
卻說豬八戒見那黃風大作,天地無光,牽著馬,守著擔,伏在山凹之間,也不敢 睜眼,不敢抬頭,口裏不住的念佛許願﹔又不知行者勝負何如,師父死活何如。 正在那疑思之時,卻早風定天晴。忽抬頭往那洞門前看處,卻也不見兵戈,不聞 鑼鼓。獃子又不敢上他門,又沒人看守馬匹、行李,果是進退兩難,愴惶不已。 憂慮間,只聽得孫大聖從西邊吆喝而來,他才欠身迎著道:「哥哥,好大風呵! 你從那裏走來?」行者擺手道:「利害,利害!我老孫自為人,不曾見這大風。 那老妖使一柄三股鋼叉,來與老孫交戰。戰到有三十餘合,是老孫使一個『身外 身』的本事。把他圍打,他甚著急,故弄出這陣風來。果是兇惡,刮得我站立不 住,收了本事,冒風而逃。──哏,好風!哏,好風!老孫也會呼風,也會喚雨 ,不曾似這個妖精的風惡。」八戒道:「師兄,那妖精的武藝如何?」行者道: 「也看得過,叉法兒倒也齊整,與老孫也戰個手平。卻只是風惡了,難得贏他。」 八戒道:「似這般怎生救得師父?」行者道:「救師父且等再處。不知這裏可有 眼科先生,且教他把我眼醫治醫治。」八戒道:「你眼怎的來?」行者道:「我 被那怪一口風噴將來,吹得我眼珠酸痛,這會子冷淚常流。」八戒道:「哥呵, 這半山中,天色又晚,且莫說要甚麼眼科,連宿處也沒有了。」行者道:「要宿 處不難,我料著那妖精還不敢傷我師父,我們且找上大路,尋個人家住下,過此 一宵,明日天光,再來降妖罷。」八戒道:「正是,正是。」
他卻牽了馬,挑了擔,出山凹,行上路口。此時漸漸黃昏,只聽得路南山坡下有 犬吠之聲。二人停身觀看,乃是一家莊院,影影的有燈火光明。他兩個也不管有 路無路,漫草而行,直至那家門首。但見: 紫芝翳翳,白石蒼蒼。紫芝翳翳多青草,白石蒼蒼半綠苔。數點小螢光灼灼,一 林野樹密排排。香蘭馥郁,嫩竹新栽。清泉流曲澗,古柏倚深崖。地僻更無遊客 到,門前惟有野花開。
他兩個不敢擅入,只得叫一聲:「開門,開門!」那裏有一老者,帶幾個年幼的 農夫,叉鈀掃帚齊來,問道:「甚麼人?甚麼人?」行者躬身道:「我們是東土 大唐聖僧的徒弟。因往西方拜佛求經,路過此山,被黃風大王拿了我師父去了, 我們還未曾救得。天色已晚,特來府上告借一宵,萬望方便方便。」那老者答禮 道:「失迎,失迎。此間乃雲多人少之處,卻才聞得叫門,恐怕是妖狐、老虎及 山中強盜等類,故此小介愚頑,多有沖撞,不知是二位長老。請進,請進。」
他兄弟們牽馬挑擔而入,徑至裏邊,拴馬歇擔,與莊老拜見敘坐。又有蒼頭獻茶 。茶罷,捧出幾碗胡麻飯。飯畢,命設鋪就寢。行者道:「不睡還可,敢問善人 ,貴地可有賣眼藥的?」老者道:「是那位長老害眼?」行者道:「不瞞你老人 家說,我們出家人自來無病,從不曉得害眼。」老人道:「既不害眼,如何討藥 ?」行者道:「我們今日在黃風洞口救我師父,不期被那怪將一口風噴來,吹得 我眼珠酸痛,今有些眼淚汪汪,故此要尋眼藥。」那老者道:「善哉,善哉!你 這個長老,小小的年紀,怎麼說謊?那黃風大王,風最利害。他那風,比不得甚 麼春秋風、松竹風與那東西南北風。……」八戒道:「想必是夾腦風、羊耳風、 大麻風、偏正頭風?」長者道:「不是,不是。他叫做三昧神風。」行者道: 「怎見得?」老者道:「那風能吹天地暗,善刮鬼神愁,裂石崩崖惡,吹人命即 休。你們若遇著他那風吹了時,還想得活哩?只除是神仙,方可得無事。」行者 道:「果然,果然。我們雖不是神仙,神仙還是我的晚輩。這條命急切難休,卻 只是吹得我眼珠酸痛。」那老者道:「既如此說,也是個有來頭的人。我這敝處 卻無賣眼藥的。老漢也有些迎風冷淚,曾遇異人,傳了一方,名喚三花九子膏, 能治一切風眼。」行者聞言,低頭唱喏道:「願求些兒,點試點試。」那老者應 承,即走進去,取出一個瑪瑙石的小罐兒來,拔開塞口,用玉簪兒蘸出少許,與 行者點上,教他不得睜開,寧心睡覺,明早就好。點畢,收了石罐,徑領小介們 退於裏面。
八戒解包袱,展開鋪蓋,請行者安置。行者閉著眼亂摸。八戒笑道:「先生,你 的明杖兒呢?」行者道:「你這個饢糟的獃子,你照顧我做瞎子哩。」那獃子啞 啞的暗笑而睡。行者坐在鋪上,轉運神功,直到三更後方才睡下。
不覺又是五更將曉。行者抹抹臉,睜開眼道:「果然好藥,比常更有百分光明。」 卻轉頭後邊望望,呀!那裏得甚房舍窗門,但只見些老槐高柳,兄弟們都睡在那 綠莎茵上。那八戒醒來道:「哥哥,你嚷怎的?」行者道:「你睜開眼睛看看。」 獃子忽抬頭,見沒了人家,慌得一轂轆爬將起來道:「我的馬哩?」行者道: 「樹上拴的不是?」「行李呢?」行者道:「你頭邊放的不是?」八戒道:「這 家子也憊懶,他搬了,怎麼就不叫我們一聲?通得老豬知道,也好與你送些茶果 。想是躲門戶的,恐怕里長曉得,卻就連夜搬了。──噫!我們也忒睡得死,怎 麼他家拆房子,響也不聽見響響?」行者吸吸的笑道:「獃子,不要亂嚷。你看 那樹上是個甚麼紙帖兒?」八戒走上前,用手揭了,原來上面四句頌子云: 莊居非是俗人居,護法伽藍點化廬。 妙藥與君醫眼痛,盡心降怪莫躊躇。
行者道:「這夥強神,自換了龍馬,一向不曾點他,他倒又來弄虛頭。」八戒道 :「哥哥莫扯架子,他怎麼伏你點札?」行者道:「兄弟,你還不知哩。這護教 伽藍、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奉菩薩的法旨,暗保我師父者。自那日報 了名,只為這一向有了你,再不曾用他們,故不曾點札罷了。」八戒道:「哥哥 ,他既奉法旨暗保師父,所以不能現身明顯,故此點化仙莊。你莫怪他,昨日也 虧他與你點眼,又虧他管了我們一頓齋飯,亦可謂盡心矣。你莫怪他,我們且去 救師父來。」行者道:「兄弟說得是。此處到那黃風洞口不遠,你且莫動身,只 在林子裏看馬守擔。等老孫去洞裏打聽打聽,看師父下落如何,再與他爭戰。」 八戒道:「正是這等,討一個死活的實信。假若師父死了,各人好尋頭幹事﹔若 是未死,我們好竭力盡心。」行者道:「莫亂談,我去也。」
他將身一縱,徑到他門首,門尚關著睡覺。行者不叫門,且不驚動妖怪,捻著訣
,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做一個花腳蚊蟲,真個小巧。有詩為證。詩曰:
擾擾微形利喙,嚶嚶聲細如雷。
蘭房紗帳善通隨,正愛炎天暖氣。
只怕薰煙撲扇,偏憐燈火光輝。
輕輕小小忒鑽疾,飛入妖精洞裏。
只見那把門的小妖正打鼾睡,行者往他臉上叮了一口,那小妖翻身醒了,道: 「我爺啞!好大蚊子,一口就叮了一個大疙疸。」忽睜眼道:「天亮了。」又聽 得支的一聲,二門開了。行者嚶嚶的飛將進去,只見那老妖吩咐各門上謹慎,一 壁廂收拾兵器:「只怕昨日那陣風不曾刮死孫行者,他今日必定還來,來時定教 他一命休矣。」
行者聽說,又飛過那廳堂,徑來後面,但見一層門關得甚緊。行者漫門縫兒鑽將 進去,原來是個大空園子,那壁廂定風樁上繩纏索綁著唐僧哩。那師父紛紛淚落 ,心心只念著悟空、悟能,不知都在何處。行者停翅,叮在他光頭上,叫聲: 「師父。」那長老認得他的聲音,道:「悟空呵,想殺我也。你在那裏叫我哩?」 行者道:「師父,我在你頭上哩。你莫要心焦,少得煩惱。我們務必拿住妖精, 方才救得你的性命。」唐僧道:「徒弟呵,幾時才拿得妖精麼?」行者道:「拿 你的那虎怪,已被八戒打死了。只是老妖的風勢利害,料著只在今日,管取拿他 。你放心莫哭,我去啞。」
說聲去,嚶嚶的飛到前面。只見那老妖坐在上面,正點札各路頭目。又見那洞前 有一個小妖精,把個令字旗磨一磨,撞上廳來報道:「大王,小的巡山,才出門 ,見一個長嘴大耳朵的和尚坐在林裏,若不是我跑得快些,幾乎被他捉住。卻不 見昨日那個毛臉和尚。」老妖道:「孫行者不在,想必是風吹死也﹔再不便去那 裏求救兵去了。」眾妖道:「大王,若果吹殺了他,是我們的造化﹔只恐吹不死 他,他去請些神兵來,卻怎生是好?」老妖道:「怕那甚麼神兵?若還定得我的 風勢,只除了靈吉菩薩來是,其餘何足懼也?」
行者在屋梁上,只聽得他這一句言語,不勝歡喜。即抽身飛出,現本相,來至林 中,叫聲:「兄弟。」八戒道:「哥,你往那裏去來?剛才一個打令字旗的妖精 ,被我趕了去也。」行者笑道:「虧你,虧你。老孫變做蚊蟲兒,進他洞去探看 師父,原來師父被他綁在定風樁上哭哩。是老孫吩咐,教他莫哭。又飛在屋梁上 聽了一聽,只見那拿令字旗的喘噓噓的走進去報道:只是被你趕他,卻不見我。 老妖亂猜亂說,說老孫是風吹殺了,又說是請神兵去了。他卻自家供出一個人來 ,甚妙,甚妙。」八戒道:「他供的是誰?」行者道:「他說怕甚麼神兵,那個 能定他的風勢,只除是靈吉菩薩來是。──但不知靈吉住在何處?」
正商議處,只見大路傍走出一個老公公來。你看他怎生模樣: 身健不扶拐杖,冰髯雪鬢蓬蓬。金花耀眼意朦朧,瘦骨衰筋強硬。 屈背低頭 緩步,龐眉赤臉如童。看他容貌是人稱,卻似壽星出洞。
八戒望見大喜道:「師兄,常言道:『要知山下路,須問去來人。』你上前問他
一聲,何如?」真個大聖藏了鐵棒,放下衣襟,上前叫道:「老公公,問訊了。」
那老者半答不答的還了個禮道:「你是那裏和尚?這曠野處,有何事幹?」行者
道:「我們是取經的聖僧。昨日在此失了師父,特來動問公公一聲:靈吉菩薩在
那裏住?」老者道:「靈吉在直南上,到那裏還有三千里路。有一山,呼名小須
彌山,山中有個道場,乃是菩薩講經禪院。汝等是取他的經去了?」行者道:
「不是取他的經,我有一事煩他,不知從那條路去。」老者用手向南指道:「這
條羊腸路就是了。」哄得那孫大聖回頭看路,那公公化作清風,寂然不見。只是
路傍留下一張簡帖,上有四句頌子云:
上覆齊天大聖聽:老人乃是李長庚。
須彌山有飛龍杖,靈吉當年受佛兵。
行者執了帖兒,轉身下路。八戒道:「哥呵,我們連日造化低了,這兩日白日裏 見鬼。那個化風去的老兒是誰?」行者把帖兒遞與八戒,念了一遍道:「李長庚 是那個?」行者道:「是西方太白金星的名號。」八戒慌得望空下拜道:「恩人 ,恩人,老豬若不虧金星奏准玉帝呵,性命也不知化作甚的了。」行者道:「兄 弟,你卻也知感恩。但莫要出頭,只藏在這樹林深處,仔細看守行李、馬匹。等 老孫尋須彌山,請菩薩去耶。」八戒道:「曉得,曉得,你只管快快前去。老豬 學得個烏龜法,得縮頭時且縮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