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王母降蟠桃,設宴瑤池邀眾將。
失手打破玉玻璃,天神個個魂飛喪。
玉皇即便怒生嗔,卻令掌朝左輔相:
卸冠脫甲摘官銜,將身推在殺場上。
多虧赤腳大天仙,越班啟奏將吾放。
饒死回生不點刑,遭貶流沙東岸上。
飽時困臥此山中,餓去翻波尋食餉。
樵子逢吾命不存,漁翁見我身皆喪。
來來往往吃人多,翻翻覆覆傷生瘴。
你敢行兇到我門,今日肚皮有所望。
莫言粗糙不堪嘗,拿住消停剁鮓醬。」
八戒聞言大怒,罵道:「你這潑物!全沒一些兒眼色。我老豬還掐出水沫兒來哩 ,你怎敢說我粗糙,要剁鮓醬?看起來,你把我認做個老走硝哩。休得無禮,吃 你祖宗這一鈀。」那怪見鈀來,使一個「鳳點頭」躲過。兩個在水中打出水面, 各人踏浪登波。這一場賭鬥,比前不同,你看那: 捲簾將,天蓬帥,各顯神通真可愛。那個降妖寶杖著頭輪,這個九齒釘鈀隨手快 。躍浪振山川,推波昏世界。兇如太歲撞幢幡,惡似喪門掀寶蓋。這一個赤心凜 凜保唐僧,那一個犯罪滔滔為水怪。鈀抓一下九條痕,杖打之時魂魄敗。努力喜 相持,用心要賭賽。算來只為取經人,怒氣沖天不忍耐。攪得那鯁鮊鯉鱖退鮮鱗 ,龜鱉黿鼉傷嫩蓋﹔紅蝦紫蟹命皆亡,水府諸神朝上拜。只聽得波翻浪滾似雷轟 ,日月無光天地怪。
二人整鬥有兩個時辰,不分勝敗。這才是銅盆逢鐵帚,玉磬對金鐘。
卻說那大聖保著唐僧,立於左右,眼巴巴的望著他兩個在水上爭持,只是他不好 動手。只見那八戒虛幌一鈀,佯輸詐敗,轉回頭往東岸上走。那怪隨後趕來,將 近到了岸邊。這行者忍耐不住,撇了師父,掣鐵棒,跳到河邊,望妖精劈頭就打 。那妖物不敢相迎,颼的又鑽入河內。八戒嚷道:「你這弼馬溫,徹是個急猴子 !你再緩緩些兒,等我哄他到了高處,你卻阻住河邊,教他不能回首呵,卻不拿 住他也?他這進去,幾時又肯出來?」行者笑道:「獃子,莫嚷,莫嚷。我們且 回去見師父去來。」
八戒卻同行者到高岸上,見了三藏。三藏欠身道:「徒弟辛苦呀。」八戒道: 「且不說辛苦,只是降了妖精,送得你過河,方是萬全之策。」三藏道:「你才 與妖精交戰何如?」八戒道:「那妖的手段,與老豬是個對手。正戰處,使一個 詐敗,他才趕到岸上。見師兄舉著棍子,他就跑了。」三藏道:「如此怎生奈何 ?」行者道:「師父放心,且莫焦惱。如今天色又晚,且坐在這崖岸之上,待老 孫去化些齋飯來,你吃了睡去,待明日再處。」八戒道:「說得是,你快去快來。」
行者急縱雲跳起去,正到直北下人家化了一缽素齋,回獻師父。師父見他來得甚 快,便叫:「悟空,我們去化齋的人家,求問他一個過河之策,不強似與這怪爭 持?」行者笑道:「這家子遠得狠哩,相去有五七千里之路,他那裏得知水性? 問他何益?」八戒道:「哥哥又來扯謊了,五七千里路,你怎麼這等去來得快?」 行者道:「你那裏曉得,老孫的觔斗雲,一縱有十萬八千里。像這五七千路,只 消把頭點上兩點,把腰躬上一躬,就是個往回,有何難哉?」八戒道:「哥呵, 既是這般容易,你把師父背著,只消點點頭,躬躬腰,跳過去罷了,何必苦苦的 與這怪廝戰?」行者道:「你不會駕雲?你把師父馱過去不是?」八戒道:「師 父的凡胎肉骨,重似泰山,我這駕雲的,怎稱得起?須是你的觔斗方可。」行者 道:「我的觔斗,好道也是駕雲,只是去的有遠近些兒。你是馱不動,我卻如何 馱得動?自古道:『遣泰山輕如芥子,攜凡夫難脫紅塵。』像這潑魔毒怪,使攝 法,弄風頭,卻是扯扯拉拉,就地而行,不能帶得空中而去。像那樣法兒,老孫 也會使會弄。還有那隱身法、縮地法,老孫件件皆知。但只是師父要窮歷異邦, 不能勾超脫苦海,所以寸步難行也。我和你只做得個擁護,保得他身在命在,替 不得這些苦惱,也取不得經來﹔就是有能先去見了佛,那佛也不肯把經善與你我 。正叫做『若將容易得,便作等閑看』。」那獃子聞言,喏喏聽受。遂吃了些無 菜的素食,師徒們歇在流沙河東崖次之下。
次早,三藏道:「悟空,今日怎生區處?」行者道:「沒甚區處,還須八戒下水 。」八戒道:「哥哥,你要圖乾淨,只作成我下水。」行者道:「賢弟,這番我 再不急性了,只讓你引他上來,我攔住河沿,不讓他回去,務要將他擒了。」
好八戒,抹抹臉,抖搜精神,雙手拿鈀,到河沿,分開水路,依然又下至窩巢。
那怪方才睡醒,忽聽推得水響,急回頭睜睛觀看,見八戒執鈀來至。他跳出來,
當頭阻住,喝道:「慢來,慢來,看杖。」八戒舉鈀架住道:「你是個甚麼哭喪
杖,斷叫你祖宗看杖?」那怪道:「你這廝甚不曉得哩。我這:
寶杖原來名譽大,本是月裏梭羅派。
吳剛伐下一枝來,魯班製造工夫蓋。
裏邊一條金趁心,外邊萬道珠絲玠。
名稱寶杖善降妖,永鎮靈霄能伏怪。
只因官拜大將軍,玉皇賜我隨身帶。
或長或短任吾心,要細要粗憑意態。
也曾護駕宴蟠桃,也曾隨朝居上界。
值殿曾經眾聖參,捲簾曾見諸仙拜。
養成靈性一神兵,不是人間凡器械。
自從遭貶下天門,任意縱橫遊海外。
不當大膽自稱誇,天下槍刀難比賽。
看你那個鏽釘鈀,只好鋤田與築菜。」
八戒笑道:「我把你少打的潑物,且莫管甚麼築菜,只怕蕩了一下兒,教你沒處 貼膏藥,九個眼子一齊流血。縱然不死,也是個到老的破傷風。」那怪丟開架手 ,在那水底下,與八戒依然打出水面。這一番鬥,比前果更不同,你看他: 寶杖掄,釘鈀築,言語不通非眷屬。只因木母剋刀圭,致令兩下相戰觸。沒輸贏 ,無反覆,翻波淘浪不和睦。這個怒氣怎含容,那個傷心難忍辱。鈀來杖架逞英 雄,水滾流沙能惡毒。氣昂昂,勞碌碌,多因三藏朝西域。釘鈀老大兇,寶杖十 分熟。這個揪住要往岸上拖,那個抓來就將水裏沃。聲如霹靂動魚龍,雲暗天昏 神鬼伏。
這一場,來來往往,鬥經三十回合,不見強弱。八戒又使個佯輸計,拖了鈀走。 那怪隨後又趕來,擁波捉浪,趕至崖邊。八戒罵道:「我把你這個潑怪,你上來 ,這高處,腳踏實地好打。」那妖罵道:「你這廝哄我上去,又教那幫手來哩。 你下來,還在水裏相鬥。」原來那妖乖了,再不肯上岸,只在河沿與八戒鬧吵。 卻說行者見他不肯上岸,急得他心焦性爆,恨不得一把捉來。行者道:「師 父,你自坐下,等我與他個『餓鷹叼食』。」就縱觔斗,跳在半空,刷的落下來 ,要抓那妖。那妖正與八戒嚷鬧,忽聽得風響,急回頭,見是行者落下雲來,卻 又收了那杖,一頭淬下水,隱跡潛蹤,渺然不見。行者佇立岸上,對八戒說: 「兄弟啞,這妖也弄得滑了,他再不肯上岸,如之奈何?」八戒道:「難,難, 難,戰不勝他。就把吃奶的氣力也使盡了,只繃得個手平。」行者道:「且見師 父去。」
二人又到高岸,見了唐僧,備言難捉。那長老滿眼下淚道:「似此艱難,怎生得 渡?」行者道:「師父莫要煩惱。這怪深潛水底,其實難行。──八戒,你只在 此保守師父,再莫與他廝斗,等老孫往南海走走去來。」八戒道:「哥哥,你去 南海何幹?」行者道:「這取經的勾當,原是觀音菩薩﹔及脫解我等,也是觀音 菩薩。今日路阻流沙河,不能前進,不得他,怎生處治?等我去請他,還強如和 這妖精相鬥。」八戒道:「也是,也是。師兄,你去時,千萬與我上覆一聲:向 日多承指教。」三藏道:「悟空,若是去請菩薩,卻也不必遲疑,快去快來。」
行者即縱觔斗雲,徑上南海。咦!那消半個時辰,早望見普陀山境。須臾間,墜 下觔斗,到紫竹林外,又只見那二十四路諸天上前迎著道:「大聖何來?」行者 道:「我師有難,特來謁見菩薩。」諸天道:「請坐,容報。」那輪日的諸天徑 至潮音洞口報道:「孫悟空有事朝見。」菩薩正與捧珠龍女在寶蓮池畔扶欄看花 ,聞報,即轉雲巖,開門喚入。大聖端肅皈依參拜。
菩薩問曰:「你怎麼不保唐僧,為甚事又來見我?」行者啟上道:「菩薩,我師 父前在高老莊,又收了一個徒弟,喚名豬八戒,多蒙菩薩又賜法諱悟能。才行過 黃風嶺,今至八百里流沙河,乃是弱水三千,師父已是難渡﹔河中又有個妖怪, 武藝高強,甚虧了悟能與他水面上大戰三次,只是不能取勝,被他攔阻,不能渡 河。因此,特告菩薩,望垂憐憫,濟渡他一濟渡。」菩薩道:「你這猴子,又逞 自滿,不肯說出保唐僧的話來麼?」行者道:「我們只是要拿住他,教他送我師 父渡河。水裏事,我又弄不得精細。只是悟能尋著他窩巢,與他打話,想是不曾 說出取經的勾當。」菩薩道:「那流沙河的妖怪,乃是捲簾大將臨凡,也是我勸 化的善信,教他保護取經之輩。你若肯說出是東土取經人時,他決不與你爭持, 斷然歸順矣。」行者道:「那怪如今怯戰,不肯上崖,只在水裏潛蹤,如何得他 歸順?我師如何得渡弱水?」菩薩即喚惠岸,袖中取出一個紅葫蘆兒,吩咐道: 「你可將此葫蘆,同孫悟空到流沙河水面上,只叫『悟淨』,他就出來了。先要 引他歸依了唐僧。然後把他那九個骷髏穿在一處,按九宮佈列,卻把這葫蘆安在 當中,就是法船一隻,能渡唐僧過流沙河界。」
惠岸聞言,謹遵師命,與大聖捧葫蘆出了潮音洞,奉法旨辭了紫竹林。有詩為證。
五行匹配合天真,認得從前舊主人。
煉已立基為妙用,辨明邪正見原因。
金來歸性還同類,木去求情共復淪。
二土全功成寂寞,調和水火沒纖塵。
他兩個不多時,按落雲頭,早來到流沙河岸。豬八戒認得是木叉行者,引師父上 前迎接。那木叉與三藏禮畢,又與八戒相見。八戒道:「向蒙尊者指示,得見菩 薩,我老豬果遵法教,今喜拜了沙門。這一向在途中奔碌,未及致謝,恕罪,恕 罪。」行者道:「且莫敘闊,我們叫喚那廝去來。」三藏道:「叫誰?」行者道 :「老孫見菩薩,備陳前事。菩薩說,這流沙河的妖怪,乃是捲簾大將臨凡,因 為在天有罪,墮落此河,忘形作怪。他曾被菩薩勸化,願歸師父往西天去的。但 是我們不曾說出取經的事情,故此苦苦爭鬥。菩薩今差木叉將此葫蘆,要與這廝 結作法船,渡你過去哩。」三藏聞言,頂禮不盡,對木叉作禮道:「萬望尊者作 速一行。」那木叉捧定葫蘆,半雲半霧,徑到了流沙河水面上,厲聲高叫道: 「悟淨,悟淨,取經人在此久矣,你怎麼還不歸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