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學士讀罷家書,國王大哭,三宮滴淚,文武傷情,前前後後,無不哀念。
國王哭之許久,便問兩班文武:「那個敢興兵領將,與寡人捉獲妖魔,救我百花 公主?」連問數聲,更無一人敢答。真是木雕成的武將,泥塑就的文官。那國王 心生煩惱,淚若湧泉。只見那多官齊俯伏奏道:「陛下且休煩惱。公主已失,至 今一十三載無音,偶遇唐朝聖僧,寄書來此,未知的否。況臣等俱是凡人凡馬, 習學兵書武略,止可佈陣安營,保國家無侵陵之患。那妖精乃雲來霧去之輩,不 得與他覿面相見,何以征救?想東土取經者,乃上邦聖僧。這和尚道高龍虎伏, 德重鬼神欽,必有降妖之術。自古道:『來說是非者,就是是非人。』可就請這 長老降妖邪,救公主,庶為萬全之策。」
那國王聞言,急回頭,便請三藏道:「長老若有手段,放法力,捉了妖魔,救我 孩兒回朝,也不須上西方拜佛,長髮留頭,朕與你結為兄弟,同坐龍床,共享富 貴如何?」三藏慌忙啟上道:「貧僧粗知念佛,其實不會降妖。」國王道:「你 既不會降妖,怎麼敢上西天拜佛?」那長老瞞不過,說出兩個徒弟來了。奏道: 「陛下,貧僧一人,實難到此。貧僧有兩個徒弟,善能逢山開路,遇水疊橋,保 貧僧到此。」國王怪道:「你這和尚大沒理,既有徒弟,怎麼不與他一同進來見 朕?若到朝中,雖無中意賞賜,必有隨分齋供。」三藏道:「貧僧那徒弟醜陋, 不敢擅自入朝,但恐驚傷了陛下的龍體。」國王笑道:「你看你這和尚說話,終 不然朕當怕他?」三藏道:「不敢說。我那大徒弟姓豬,名悟能八戒,他生得長 嘴獠牙,剛鬃扇耳,身粗肚大,行路生風。第二個徒弟姓沙,法名悟淨和尚,他 生得身長丈二,臂闊三停,臉如藍靛,口似血盆,眼光閃灼,牙齒排釘。他都是 這等個模樣,所以不敢擅領入朝。」國王道:「你既這等樣說了一遍,寡人怕他 怎的?宣進來。」隨即著金牌至館驛相請。
那獃子聽見來請,對沙僧道:「兄弟,你還不教下書哩,這才見了下書的好處。 想是師父下了書,國王道,捎書人不可怠慢,一定整治筵宴待他﹔他的食腸不 濟,有你我之心,舉出名來,故此著金牌來請。大家吃一頓,明日好行。」沙僧 道:「哥呵,知道是甚緣故,我們且去來?」遂將行李、馬匹俱交付驛丞,各帶 隨身兵器,隨金牌入朝。早行到白玉階前,左右立下,朝上唱個喏,再也不動。 那文武多官,無人不怕。都說道:「這兩個和尚貌醜也罷,只是粗俗太甚,怎麼 見我王更不下拜,喏畢平身,挺然而立?可怪,可怪。」八戒聽見道:「列位, 莫要議論,我們是這般:乍看果有些醜,只是看下些時來,卻也耐看。」
那國王見他醜陋,已是心驚。及聽得那獃子說出話來,越發膽顫,就坐不穩,跌 下龍床。幸有近侍官員扶起。慌得個唐僧跪在殿前,不住的叩頭道:「陛下,貧 僧該萬死,萬死。我說徒弟醜陋,不敢朝見,恐傷龍體,果然驚了駕也。」那國 王戰兢兢走近前,攙起道:「長老,還虧你先說過了﹔若未說,猛然見他,寡人 一定諕殺了也。」國王定性多時,便問:「豬長老、沙長老,是那一位善於降 妖?」那獃子不知好歹,答道:「老豬會降。」國王道:「怎麼家降?」八戒 道:「我乃是天蓬元帥,只因罪犯天條,墮落下世,幸今皈正為僧。自從東土來 此,第一會降妖的是我。」國王道:「既是天將臨凡,必然善能變化。」八戒 道:「不敢,不敢,也將就曉得幾個變化兒。」國王道:「你試變一個我看看。」 八戒道:「請出題目,照依樣子好變。」國王道:「變一個大的罷。」
那八戒他也有三十六般變化,就在階前賣弄手段,卻便捻訣念咒,喝一聲叫: 「長!」把腰一躬,就長有八九丈長,卻似個開路神一般。嚇得那兩班文武戰戰 兢兢,一國君臣呆呆掙掙。時有鎮殿將軍問道:「長老,似這等變得身高,必定 長到甚麼去處,才有止極?」那獃子又說出獃話來道:「看風。東風猶可,西風 也將就﹔若是南風起,把青天也拱個大窟窿。」那國王大驚道:「收了神通罷, 曉得是這般變化了。」八戒把身一矬,依然現了本相,侍立階前。
國王又問道:「長老此去,有何兵器與他交戰?」八戒腰裏掣出鈀來道:「老豬 使的是釘鈀。」國王笑道:「可敗壞門面。我這裏有的是鞭、簡、瓜、鎚,刀、 槍、鉞、斧,劍、戟、矛、鐮,隨你選稱手的拿一件去。那鈀算做甚麼兵器?」 八戒道:「陛下不知。我這鈀雖然粗夯,實是自幼隨身之器。曾在天河水府為 帥,轄押八萬水兵,全仗此鈀之力。今臨凡世,保護吾師,逢山築破虎狼窩,遇 水掀翻龍蜃穴,皆是此鈀。」
國王聞得此言,十分歡喜心信。即命九嬪妃子:「將朕親用的御酒整瓶取來,權 與長老送行。」遂滿斟一爵,奉與八戒道:「長老,這杯酒,聊引奉勞之意。待 捉得妖魔,救回小女,自有大宴相酬,千金重謝。」那獃子接杯在手,人物雖是 粗魯,行事倒有斯文,對三藏唱個大喏道:「師父,這酒本該從你飲起﹔但君王 賜我,不敢違背,讓老豬先吃了,助助興頭,好捉妖怪。」那獃子一飲而乾,才 斟一爵,遞與師父。三藏道:「我不飲酒,你兄弟們吃罷。」沙僧近前接了。八 戒就足下生雲,直上空裏。國王見了道:「豬長老又會騰雲?」
獃子去了,沙僧將酒亦一飲而乾,道:「師父,那黃袍怪拿住你時,我兩個與他 交戰,只戰個手平。今二哥獨去,恐戰不過他。」三藏道:「正是,徒弟呵,你 可去與他幫幫功。」沙僧聞言,也縱雲跳將起去。那國王慌了,扯住唐僧道: 「長老,你且陪寡人坐坐,也莫騰雲去了。」唐僧道:「可憐,可憐,我半步兒 也去不得。」此時二人在殿上敘話不題。
卻說那沙僧趕上八戒道:「哥哥,我來了。」八戒道:「兄弟,你來怎的?」沙 僧道:「師父叫我來幫幫功的。」八戒大喜道:「說得是,來得好。我兩個努力 齊心,去捉那怪物,雖不怎的,也在此國揚揚姓名。」你看他: 靉靆祥光辭國界,氤氳瑞氣出京城。 領王旨意來山洞,努力齊心捉怪靈。
他兩個不多時到了洞口,按落雲頭。八戒掣鈀,往那波月洞的門上盡力氣一築, 把他那石門築了斗來大小的個窟窿。嚇得那把門的小妖開門,看見是他兩個,急 跑進去報道:「大王,不好了,那長嘴大耳的和尚,與那晦色氣臉的和尚,又來 把門都打破了。」那怪驚道:「這個還是豬八戒、沙和尚二人。我饒了他師父, 怎麼又敢復來打我的門?」小妖道:「想是忘了甚麼物件,來取的。」老怪咄的 一聲道:「胡纏,忘了物件,就敢打上門來?必有緣故。」急整束了披掛,綽了 鋼刀,走出來問道:「那和尚,我既饒了你師父,你怎麼又敢來打上我門?」八 戒道:「你這潑怪幹得好事兒。」老魔道:「甚麼事?」八戒道:「你把寶象國 三公主騙來洞內,倚強霸占為妻,住了一十三載,也該還他了。我奉國王旨意, 特來擒你。你快快進去,自家把繩子綁縛出來,還免得老豬動手。」那老怪聞 言,十分發怒。你看他屹迸迸,咬響鋼牙﹔滴溜溜,睜圓環眼﹔雄糾糾,舉起刀 來﹔赤淋淋,攔頭便砍。八戒側身躲過,使釘鈀劈面迎來﹔隨後又有沙僧舉寶杖 趕上前齊打。這一場在山頭上賭鬥,比前不同。真個是: 言差語錯招人惱,意毒情傷怒氣生。這魔王大鋼刀,著頭便砍﹔那八戒九齒鈀, 對面來迎。沙悟淨丟開寶杖,那魔王抵架神兵。一猛怪,二神僧,來來往往甚消 停。這個說:「你騙國理該死罪。」那個說:「你羅閑事報不平。」這個說: 「你強婚公主傷國體。」那個說:「不干你事莫閑爭。」算來只為捎書故,致使 僧魔兩不寧。
他們在那山坡前戰經八九個回合,八戒漸漸不濟將來,釘鈀難舉,氣力不加。你 道如何這等戰他不過?當時初相戰鬥,有那護法諸神,為唐僧在洞,暗助八戒、 沙僧,故僅得個手平﹔此時諸神都在寶象國護定唐僧,所以二人難敵。
那獃子道:「沙僧,你且上前來與他鬥著,讓老豬出恭來。」他就顧不得沙僧, 一溜往那蒿草薜蘿荊棘葛藤裏,不分好歹,一頓鑽進。那管刮破頭皮,搠傷嘴 臉,一轂轆睡倒,再也不敢出來。但留半邊耳朵,聽著梆聲。
那怪見八戒走了,就奔沙僧。沙僧措手不及,被怪一把抓住,捉進洞去。小妖將 沙僧四馬攢蹄綑住。
畢竟不知端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邪魔侵正法 意馬憶心猿
卻說那怪把沙僧綑住,也不來殺他,也不曾打他,罵也不曾罵他一句。綽起鋼 刀,心中暗想道:「唐僧乃上邦人物,必知禮義,終不然我饒了他性命,又著他 徒弟拿我不成?噫!這多是我渾家有甚麼書信到他那國裏,走了風汛。等我去問 他一問。」那怪陡起兇性,要殺公主。
卻說那公主不知,梳妝方畢,移步前來。只見那怪怒目攢眉,咬牙切齒。那公主 還陪笑臉迎道:「郎君有何事這等煩惱?」那怪咄的一聲罵道:「你這狗心賤 婦,全沒人倫。我當初帶你到此,更無半點兒說話。你穿的錦,戴的金,缺少東 西我去尋。四時受用,每日情深。你怎麼只想你父母,更無半點夫婦心?」那公 主聞說,嚇得跪倒在地道:「郎君呵,你怎麼今日說起這分離的話?」那怪道: 「不知是我分離,是你分離哩。我把那唐僧拿來,算計要他受用,你怎麼不先告 過我,就放了他?原來是你暗地裏修了書信,教他替你傳寄﹔不然,怎麼這兩個 和尚又來打上我門,教還你回去?這不是你幹的事?」公主道:「郎君,你差怪 我了,我何嘗有甚書去?」老怪道:「你還強嘴哩,現拿住一個對頭在此,卻不 是證見?」公主道:「是誰?」老妖道:「是唐僧第二個徒弟沙和尚。」原來人 到了死處,誰肯認死,只得與他放賴。公主道:「郎君且息怒,我和你去問他一 聲。果然有書,就打死了,我也甘心﹔假若無書,卻不枉殺了奴奴也?」
那怪聞言,不容分說,掄開一隻簸箕大小的藍靛手,抓住那金枝玉葉的髮萬根, 把公主揪上前,捽在地下。執著鋼刀,卻來審沙僧,咄的一聲道:「沙和尚,你 兩個輒敢擅打上我們門來,可是這女子有書到他那國,國王教你們來的?」沙僧 已綑在那裏,見妖精兇惡之甚,把公主摜倒在地,持刀要殺,他心中暗想道: 「分明是他有書去,救了我師父,此是莫大之恩。我若一口說出,他就把公主殺 了,此卻不是恩將仇報?罷罷罷,想老沙跟我師父一場,也沒寸功報效,今日已 此被縛,就將此性命與師父報了恩罷。」遂喝道:「那妖怪不要無禮,他有甚麼 書來,你這等枉他,要害他性命?我們來此問你要公主,有個緣故。只因你把我 師父捉在洞中,我師父曾看見公主的模樣動靜。及至寶象國,倒換關文,那皇帝 將公主畫影圖形,前後訪問,因將公主的形影,問我師父沿途可曾看見,我師父 遂將公主說起。他故知是他兒女,賜了我等御酒,教我們來拿你,要他公主還 宮。此情是實,何嘗有甚書信?你要殺就殺了我老沙,不可枉害平人,大虧天理。」
那妖見沙僧說得雄壯,遂丟了刀,雙手抱起公主道:「是我一時粗鹵,多有沖 撞,莫怪莫怪。」遂與他挽了青絲,扶上寶髻,軟款溫柔,怡顏悅色,撮哄著他 進去了,又請上坐陪禮。那公主是婦人家水性,見他錯敬,遂回心轉意道:「郎 君呵,你若念夫婦的恩愛,可把那沙僧的繩子略放鬆些兒。」老妖聞言,即命小 的們把沙僧解了繩子,鎖在那裏。沙僧見解縛鎖住,立起來,心中暗喜道:「古 人云:『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我若不方便了他,他怎肯教把我鬆放鬆放?」
那老妖又教安排酒席,與公主陪禮壓驚。吃酒到半酣,老妖忽的又換了一件鮮明 的衣服,取了一口寶刀,佩在腰裏,轉過手,摸著公主道:「渾家,你且在家吃 酒,看著兩個孩兒,不要放了沙和尚。趁那唐僧在那國裏,我也趕早兒去認認親 也。」公主道:「你認甚親?」老妖道:「認你父王。我是他駙馬,他是我丈 人,怎麼不去認認?」公主道:「你去不得。』老妖道:「怎麼去不得?」公主 道:「我父王不是馬掙力戰的江山,他本是祖宗遺留的社稷。自幼兒是太子登 基,城門也不曾遠出,沒有見你這等兇漢。你這嘴臉相貌,生得這等醜陋,若見 了他,恐怕嚇了他,反為不美。卻不如不去認的還好。」老妖道:「既如此說, 我變個俊的兒去便罷。」公主道:「你試變來我看看。」
好怪物,他在那酒席間搖身一變,就變做一個俊俏之人。真個生得: 形容典雅,體段崢嶸。言語多官樣,行藏正妙齡。才如子建成詩易,貌 似潘安擲果輕。頭上戴一頂鵲尾冠,烏雲斂伏﹔身上穿一件玉羅褶,廣袖飄迎。 足下烏靴花摺,腰間鸞帶光明。丰神真是奇男子,聳壑軒昂美俊英。
公主見了,十分歡喜。那妖笑道:「渾家,可是變得好麼?」公主道:「變得 好,變得好。你這一進朝呵,我父王是親不滅,一定著文武多官留你飲宴。倘吃 酒中間,千千仔細,萬萬個小心﹔卻莫要現出原嘴臉來,露出馬腳,走了風汛, 就不斯文了。」老妖道:「不消吩咐,自有道理。」
你看他縱雲頭,早到了寶象國。按落雲頭,行至朝門之外,對閣門大使道:「三 駙馬特來見駕,乞為轉奏轉奏。」那黃門奏事官來至白玉階前奏道:「萬歲,有 三駙馬來見駕,現在朝門外聽宣。」那國王正與唐僧敘話,忽聽得三駙馬,便問 多官道:「寡人只有兩個駙馬,怎麼又有個三駙馬?」多官道:「三駙馬必定是 妖怪來了。」國王道:「可好宣他進來?」那長老心驚道:「陛下,妖精呵,不 精者不靈。他能知過去未來,他能騰雲駕霧。宣他也進來,不宣他也進來,倒不 如宣他進來,還省些口面。」
國王准奏,叫宣,把妖宣至金階。他一般的也舞蹈山呼的行禮。多官見他生得俊 麗,也不敢認他是妖精。他都是些肉眼凡胎,卻當做好人。那國王見他聳壑昂 霄,以為濟世之梁棟,便問他:「駙馬,你家在那裏居住?是何方人氏?幾時得 我公主配合?怎麼今日才來認親?」那老妖叩頭道:「主公,臣是城東碗子山波 月洞人家。」國王道:「你那山離此處多遠?」老妖道:「不遠,只有三百 里。」國王道:「三百里路,我公主如何得到那裏,與你匹配?」那妖精巧語花 言,虛情假意的答道:「主公,微臣自幼兒好習弓馬,採獵為生。那十三年前, 帶領家童數十,放鷹逐犬,忽見一隻斑斕猛虎,身馱著一個女子,往山坡下走。 是微臣兜弓一箭,射倒猛虎,將女子帶上本莊,把溫水溫湯灌醒,救了他性命。 因問他是那裏人家,他更不曾題『公主』二字。早說是萬歲的三公主,怎敢欺 心,擅自配合?當得進上金殿,大小討一個官職榮身。只因他說是民家之女,才 被微臣留在莊所。女貌郎才,兩相情願,故配合至此多年。當時配合之後,欲將 那虎宰了,邀請諸親,卻是公主娘娘教且莫殺。其不殺之故,有幾句言詞,道得 甚好,說道: 托天托地成夫婦,無媒無證配婚姻。 前世赤繩曾繫足,今將老虎做媒人。
臣因此言,故將虎解了索子,饒了他性命。那虎帶著箭傷,跑蹄剪尾而去。不知 他得了性命,在那山中,修了這幾年,煉體成精,專一迷人害人。臣聞得昔年也 有幾次取經的,都說是大唐來的唐僧。想是這虎害了唐僧,得了他文引,變作那 取經的模樣,今在朝中哄騙主公。主公呵,那繡墩上坐的,正是那十三年前馱公 主的猛虎,不是真正取經之人。」
你看那水性的君王,愚迷肉眼,不識妖精,轉把他一片虛詞,當了真實。道: 「賢駙馬,你怎的認得這和尚是馱公主的老虎?」那妖道:「主公,臣在山中, 吃的是老虎,穿的也是老虎,與他同眠同起,怎麼不認得?」國王道:「你既認 得,可教他現出本相來看。」怪物道:「借半盞淨水,臣就教他現了本相。」國 王命官取水,遞與駙馬。
那怪接水在手,縱起身來,走上前,使個「黑眼定身法」。念了咒語,將一口水 望唐僧噴去,叫聲:「變!」那長老的真身,隱在殿上,真個變作一隻斑斕猛 虎。此時君臣肉眼觀看,那隻虎生得: 白額圓頭,花身電目。四隻蹄,挺直崢嶸﹔二十爪,鉤彎鋒利。鋸牙包口,尖耳 連眉。獰猙壯若大貓形,猛烈雄如黃犢樣。剛鬚直直插銀條,刺舌騂騂噴惡氣。 果然是隻猛斑斕,陣陣威風吹寶殿。
國王一見,魄散魂飛。諕得那多官盡皆躲避。有幾個大膽的武將,領著將軍、校 尉一擁上前,使各項兵器亂砍。這一番,不是唐僧該有命不死,就是二十個僧人 也打為肉醬。此時幸有丁甲、揭諦、功曹、護教諸神暗在半空中護佑,所以那些 人兵器皆不能打傷。眾臣嚷到天晚,才把那虎活活的捉了,用鐵繩鎖了,放在鐵 籠裏,收於朝房之內。
那國王卻傳旨,教光祿寺大排筵宴,謝駙馬救拔之恩﹔不然,險被那和尚害了。 當晚眾臣朝散,那妖魔進了銀安殿。又選十八個宮娥彩女,吹彈歌舞,勸妖魔飲 酒作樂。那怪物獨坐上席,左右排列的都是那艷質嬌姿。你看他受用飲酒,至二 更時分,醉將上來,忍不住胡為:跳起身,大笑一聲,現了本相,陡發兇心,伸 開簸箕大手,把一個彈琵琶的女子抓將過來,扢咋的把頭咬了一口。嚇得那十七 個宮娥,沒命的前後亂跑亂藏。你看那: 宮娥悚懼,彩女忙驚。宮娥悚懼,一似雨打芙蓉籠夜雨﹔彩女忙驚,就如風吹芍 藥舞春風。捽碎琵琶顧命,跌傷琴瑟逃生。出門那分南北,離殿不管西東。磕損 玉面,撞破嬌容。人人逃命走,各各奔殘生。
那些人出去,又不敢吆喝。夜深了,又不敢驚駕。都躲在那短牆檐下,戰戰兢兢 不題。
卻說那怪物坐在上面,自斟自酌。喝一盞,扳過人來,血淋淋的啃上兩口。他在 裏面受用,外面人盡傳道:「唐僧是個虎精。」亂傳亂嚷,嚷到金亭館驛。此時 驛裏無人,止有白馬在槽上吃草吃料。他本是西海小龍王,因犯天條,鋸角退 鱗,變白馬,馱唐僧往西方取經。忽聞人講唐僧是個虎精,他也心中暗想道: 「我師父分明是個好人,必然被怪把他變做虎精,害了師父。怎的好?怎的好? 大師兄去得久了,八戒、沙僧又無音信。」他只捱到二更時分,卻才跳將起來 道:「我今若不救唐僧,這功果休矣,休矣!」他忍不住頓絕韁繩,抖鬆鞍轡, 急縱身,忙顯化,依然化作龍。駕起烏雲,直上九霄空裏觀看。有詩為證,詩曰: 三藏西來拜世尊,途中偏有惡妖氛。 今宵化虎災難脫,白馬垂韁救主人。
小龍王在半空裏,只見銀安殿內燈燭輝煌。原來那八個滿堂紅上點著八根蠟燭。 低下雲頭,仔細看處,那妖魔獨自個在上面逼法的飲酒吃人肉哩。小龍笑道: 「這廝不濟,走了馬腳,識破風汛,屣匾秤鉈了。吃人可是個長進的?卻不知我 師父下落何如,倒遇著這個潑怪。且等我去戲他一戲,若得手,拿住妖精,再救 師父不遲。」
好龍王,他就搖身一變,也變做個宮娥,真個身體輕盈,儀容嬌媚。忙移步走入 裏面,對妖魔道聲萬福:「駙馬呵,你莫傷我性命,我來替你把盞。」那妖道: 「斟酒來。」小龍接過壺來,將酒斟在他盞中,酒比鍾高出三五分來,更不漫 出。這是小龍使的「逼水法」。那怪見了不識,心中喜道:「你有這般手段?」 小龍道:「還斟得有幾分高哩。」那怪道:「再斟上,再斟上。」他舉著壺,只 情斟,那酒只情高,就如十三層寶塔一般,尖尖滿滿,更不漫出些須。那怪物伸 過嘴來,吃了一鍾﹔扳著死人,吃了一口。道:「會唱麼?」小龍道:「也略曉 得些兒。」依腔韻唱了一個小曲,又奉了一鍾。那怪道:「你會舞麼?」小龍 道:「也略曉得些兒,但只是素手,舞得不好看。」那怪揭起衣服,解下腰間所 佩寶劍,掣出鞘來,遞與小龍。
小龍接了刀,就留心,在那酒席前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丟開了花刀法。怪看得 眼咤。小龍丟了花字,望妖精劈一刀來。好怪物,側身躲過,慌了手腳,舉起一 根滿堂紅,架住寶刀。那滿堂紅原是熟鐵打造的,連柄有八九十斤。兩個出了銀 安殿,小龍現了本相,駕起雲頭,與那妖魔在那半空中相殺。這一場,黑地裏好 殺。怎見得: 那一個是碗子山生成的怪物,這一個是西洋海罰下的真龍。一個放毫光,如噴白 電﹔一個生銳氣,如迸紅雲。一個好似白牙老象走人間,一個就如金爪狸貓飛下 界。一個是擎天玉柱,一個是架海金梁。銀龍飛舞,黃鬼翻騰。左右寶刀無怠 慢,往來不歇滿堂紅。
他兩個在雲端裏戰勾八九回合,小龍的手軟觔麻,老魔的身強力壯。小龍抵敵不 住,飛起刀去,砍那妖怪。妖怪有接刀之法,一隻手接了寶刀,一隻手拋下滿堂 紅便打。小龍措手不及,被他把後腿上著了一下。急慌慌按落雲頭,多虧了御水 河救了性命,小龍一頭鑽下水去。那妖魔趕來尋他不見,執了寶刀,拿了滿堂 紅,回上銀安殿,照舊吃酒睡覺不題。
卻說那小龍潛於水底,半個時辰聽不見聲息,方才咬著牙,忍著腿疼跳將起去。 踏著烏雲,徑轉館驛,還變作依舊馬匹,伏於槽下。可憐渾身是水,腿有傷痕。 那時節: 意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盡凋零。 黃婆傷損通分別,道義消疏怎得成!
且不言三藏逢災,小龍敗戰。卻說那豬八戒從離了沙僧,一頭藏在草科裏,拱了 一個豬渾塘。這一覺,直睡到半夜時候才醒。醒來時,又不知是甚麼去處。摸摸 眼,定了神思,側耳才聽。噫!正是那山深無犬吠,野曠少雞鳴。他見那星移斗 轉,約莫有三更時分,心中想道:「我要回救沙僧,誠然是『單絲不線,孤掌難 鳴』。罷罷罷,我且進城去見了師父,奏准當今,再選些驍勇人馬,助著老豬明 日來救沙僧罷。」
那獃子急縱雲頭,徑回城裏。半霎時,到了館驛。此時人靜月明。兩廊下尋不見 師父,只見白馬睡在那廂,渾身水濕,後腿有盤子大小一點青痕。八戒失驚道: 「雙晦氣了。這亡人又不曾走路,怎麼身上有汗,腿有青痕?想是歹人打劫師 父,把馬打壞了。」那白馬認得是八戒,忽然口吐人言,叫聲:「師兄。」這獃 子嚇了一跌,扒起來,往外要走。被白馬探探身,一口咬住皂衣,道:「哥呵, 你莫怕我。」八戒戰兢兢的道:「兄弟,你怎麼今日說起話來了?你但說話,必 有大不祥之事。」小龍道:「你知師父有難麼?」八戒道:「我不知。」小龍 道:「你是不知。你與沙僧在皇帝面前弄了本事,思量拿倒妖魔,請功求賞。不 想妖魔本領大,你們手段不濟,禁他不過。好道著一個回來,說個信息是,卻更 不聞音。那妖精變做一個俊俏文人,撞入朝中,與皇帝認了親眷。把我師父變作 一個斑斕猛虎,見被眾臣捉住,鎖在朝房鐵籠裏面。我聽得這般苦惱,心如刀 割。你兩日又不在不知,恐一時傷了性命,只得化龍身去救,不期到朝裏,又尋 不見師父。及到銀安殿外,遇見妖精,我又變做個宮娥模樣,哄那怪物。那怪叫 我舞刀他看,遂爾留心,砍他一刀。早被他閃過,雙手舉個滿堂紅,把我戰敗。 我又飛刀砍去,他又把刀接了,捽下滿堂紅,把我後腿上著了一下。故此鑽在御 水河,逃得性命。腿上青是他滿堂紅打的。」
八戒聞言道:「真個有這樣事?」小龍道:「莫成我哄你了?」八戒道:「怎的 好?怎的好?你可掙得動麼?」小龍道:「我掙得動便怎的?」八戒道:「你掙 得動,便掙下海去罷。把行李等老豬挑去高老莊上,回爐做女婿去呀。」小龍聞 說,一口咬住他直裰子,那裏肯放,止不住眼中滴淚道:「師兄呵,你千萬休生 懶惰。」八戒道:「不懶惰便怎麼?沙兄弟已被他拿住,我是戰不過他,不趁此 散火,還等甚麼?」
小龍沉吟半晌,又滴淚道:「師兄呵,莫說散火的話。若要救得師父,你只去請 個人來。」八戒道:「教我請誰麼?」小龍道:「你趁早兒駕雲回上花果山,請 大師兄孫行者來。他還有降妖的大法力,管教救了師父,也與你我報得這敗陣之 仇。」八戒道:「兄弟,另請一個兒便罷了。那猴子與我有些不睦。前者在白虎 嶺上,打殺了那白骨夫人,他怪我攛掇師父念緊箍兒咒。我也只當耍子,不想那 老和尚當真的念起來,就把他趕逐回去。他不知怎麼樣的惱我,他也決不肯來。 倘或言語上略不相對,他那哭喪棒又重,假若不知高低,撈上幾下,我怎的活得 成麼?」小龍道:「他決不打你。他是個有仁有義的猴王。你見了他,且莫說師 父有難,只說:『師父想你哩。』把他哄將來。到此處,見這樣個情節,他必然 不忿,斷乎要與那妖精比併,管情拿得那妖精,救得我師父。」八戒道:「也 罷,也罷。你倒這等盡心,我若不去,顯得我不盡心了。我這一去,果然行者肯 來,我就與他一路來了﹔他若不來,你卻也不要望我,我也不來了。」小龍道: 「你去,你去,管情他來也。」
真個獃子收拾了釘鈀,整束了直裰,跳將起去,踏著雲,徑往東來。這一回,也 是唐僧有命。那獃子正遇順風,撐起兩個耳朵,好便似風篷一般,早過了東洋大 海,按落雲頭。不覺的太陽星上,他卻入山尋路。
正行之際,忽聞得有人言語。八戒仔細看時,看來是行者在山凹裏,聚集群妖。 他坐在一塊石頭崖上,面前有一千二百多猴子,分序排班,口稱:「萬歲,大聖 爺爺。」八戒道:「且是好受用,且是好受用,怪道他不肯做和尚,只要來家 哩,原來有這些好處,許大的家業,又有這多的小猴伏侍。若是老豬有這一座山 場,也不做甚麼和尚了。如今既到這裏,卻怎麼好?必定要見他一見是。」那獃 子有些怕他,又不敢明明的見他,卻往草崖邊溜阿溜的,溜在那一千二三百猴子 當中擠著,也跟那些猴子磕頭。
不知孫大聖坐得高,眼又乖滑,看得他明白,便問:「那班部中亂拜的是個夷 人,是那裏來的?拿上來。」說不了,那些小猴一窩蜂,把個八戒推將上來,按 倒在地。行者道:「你是那裏來的夷人?」八戒低著頭道:「不敢,承問了。不 是夷人,是熟人,熟人。」行者道:「我這大聖部下的群猴,都是一般模樣。你 這嘴臉生得各樣,相貌有些雷堆,定是別處來的妖魔。既是別處來的,若要投我 部下,先來遞個腳色手本,報了名字,我好留你在這隨班點扎。若不留你,你敢 在這裏亂拜?」八戒低著頭,拱著嘴道:「不羞,就拿出這副嘴臉來了。我和你 兄弟也做了幾年,又推認不得,說是甚麼夷人。」行者笑道:「抬起頭來我 看。」那獃子把嘴往上一伸道:「你看麼,你認不得我,好道認得嘴耶。」行者 忍不住笑道:「豬八戒。」他聽見一聲叫,就一轂轆跳將起來道:「正是,正 是,我是豬八戒。」他又思量道:「認得就好說話了。」
行者道:「你不跟唐僧取經去,卻來這裏怎的?想是你沖撞了師父,師父也貶你 回來了。有甚貶書,拿來我看。」八戒道:「不曾沖撞他,他也沒甚麼貶書,也 不曾趕我。」行者道:「既無貶書,又不曾趕你,你來我這裏怎的?」八戒道: 「師父想你,著我來請你的。」行者道:「他也不請我,他也不想我。他那日對 天發誓,親筆寫了貶書,怎麼又肯想我,又肯著你遠來請我?我斷然也是不好去 的。」八戒就地扯個謊,忙道:「委是想你,委是想你。」行者道:「他怎的想 我來?」八戒道:「師父在馬上正行,叫聲『徒弟』,我不曾聽見,沙僧又推耳 聾。師父就想起你來,說我們不濟,說你還是個聰明伶俐之人,常時聲叫聲應, 問一答十。因這般想你,專專教我來請你的。萬望你去走走,一則不孤他仰望之 心,二來也不負我遠來之意。」行者聞言,跳下崖來,用手攙住八戒道:「賢 弟,累你遠來,且和我耍耍兒去。」八戒道:「哥呵,這個所在路遠,恐師父盼 望去遲,我不耍子了。」行者道:「你也是到此一場,看看我的山景何如?」那 獃子不敢苦辭,只得隨他走走。
二人攜手相攙,概眾小妖隨後,上那花果山極巔之處。好山,自是那大聖回家, 這幾日,收拾得復舊如新。但見那: 青如削翠,高似摩雲。週圍有虎踞龍蟠,四面多猿啼鶴唳。朝出雲封山頂,暮觀 日掛林間。流水潺潺鳴玉珮,澗泉滴滴奏瑤琴。山前有崖峰峭壁,山後有花木穠 華。上連玉女洗頭盆,下接天河分派水。乾坤結秀賽蓬萊,清濁育成真洞府。丹 青妙筆畫時難,仙子天機描不就。玲瓏怪石石玲瓏,玲瓏結彩嶺頭峰。日影動, 千條紫艷﹔瑞氣搖,萬道紅霞。洞天福地人間有,遍山新樹與新花。
八戒觀之不盡,滿心歡喜道:「哥呵,好去處,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山。」行者 道:「賢弟,可過得日子麼?」八戒笑道:「你看師兄說的話,寶山乃洞天福地 之處,怎麼說度日之言也?」
二人談笑多時,下了山。只見路傍有幾個小猴,捧著紫巍巍的葡萄,香噴噴的梨 棗,黃森森的枇杷,紅艷艷的楊梅,跪在路傍,叫道:「大聖爺爺,請進早 膳。」行者笑道:「我豬弟食腸大,卻不是以果子作膳的。也罷,也罷,莫嫌菲 薄,將就吃個兒當點心罷。」八戒道:「我雖食腸大,卻也隨鄉入鄉是。拿來, 拿來,我也吃幾個兒嘗新。」
二人吃了果子,漸漸日高。那獃子恐怕誤了救唐僧,只管催促道:「哥哥,師父 在那裏盼望我和你哩。望你和我早早兒去罷。」行者道:「賢弟,請你往水簾洞 裏去耍耍。」八戒堅辭道:「多感老兄盛意,奈何師父久等,不勞進洞罷。」行 者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請就此處奉別。」八戒道:「哥哥,你不去了?」 行者道:「我往哪裏去?我這裏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不耍子兒,做甚麼 和尚?我是不去,你自去罷。但上覆唐僧:既趕退了,再莫想我。」獃子聞言, 不敢苦逼,只恐逼發他性子,一時打上兩棍。無奈,只得喏喏告辭,找路而去。
行者見他去了,即差兩個溜撒的小猴跟著八戒,聽他說些甚麼。真個那獃子下了 山,不上三四里路,回頭指著行者,口裏罵道:「這個猴子,不做和尚,倒做妖 怪。這個猢猻,我好意來請他,他卻不去。你不去便罷。」走幾步,又罵幾聲。 那兩個小猴急跑回來報道:「大聖爺爺,那豬八戒不大老實,他走走兒,罵幾 聲。」行者大怒,叫:「拿將來!」那眾猴滿地飛來趕上,把個八戒扛翻倒了, 抓鬃扯耳,拉尾揪毛,捉將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