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藏心中暗喜道:「人言西域諸番,更不曾到此。細觀此景,與我大唐何異?所 謂極樂世界,誠此之謂也。」又聽得人說白米四錢一石,麻油八釐一斤,真是五 穀豐登之處。
行勾多時,方到玉華王府。府門左右有長史府、審理廳、典膳所、待客館。三藏 道:「徒弟,此間是府,等我進去朝王,驗牒而行。」八戒道:「師父進去,我 們可好在衙門前站立?」三藏道:「你不看這門上是『待客館』三字?!你們都 去那裏坐下,看有草料,買些喂馬。我見了王,倘或賜齋,便來喚你等同享。」 行者道:「師父放心前去,老孫自當理會。」那沙僧把行李挑至館中。館中有看 館的人役,見他們面貌醜陋,也不敢問他,也不敢教他出去,只得讓他坐下不題。
卻說老師父換了衣帽,拿了關文,徑至王府前。早見引禮官迎著問道:「長老何 來?」三藏道:「東土大唐差來大雷音拜佛祖求經之僧,今到貴地,欲倒換關 文,特來朝參千歲。」引禮官即為傳奏。那王子果然賢達,即傳旨召進。三藏至 殿下施禮,王子即請上殿賜坐。三藏將關文獻上,王子看了,見有各國印信手 押,也就欣然將寶印了,押了花字,收摺在案。問道:「國師長老,自你那大唐 至此,歷遍諸邦,共有幾多路程?」三藏道:「貧僧也未記程途,但先年蒙觀音 菩薩在我王御前顯身,曾留了頌子,言西方十萬八千里。貧僧在路,已經過一十 四遍寒暑矣。」王子笑道:「十四遍寒暑,即十四年了。想是途中有甚耽擱?」 三藏道:「一言難盡。萬蟄千魔,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才到得寶方。」那王子 十分歡喜,即著典膳官備素齋管待。三藏:「啟上殿下:貧僧有三個小徒在外等 候,不敢領齋,但恐遲誤行程。」王子教:「當殿官,快去請長老三位徒弟,進 府同齋。」
當殿官隨出外相請,都道:「未曾見,未曾見。」有跟隨的人道:「待客館中坐 著三個醜貌和尚,想必是也。」當殿官同眾至館中,即問看館的道:「那個是大 唐取經僧的高徒?我主有旨,請吃齋也。」八戒正坐打盹,聽見一個「齋」字, 忍不住跳起身來答道:「我們是,我們是。」當殿官一見了,魂飛魄喪,都戰戰 的道:「是個豬魈,豬魈。」行者聽見,一把扯住八戒道:「兄弟,放斯文些, 莫撒村野。」那眾官見了行者,又道:「是個猴精,猴精。」沙僧拱手道:「列 位休得驚恐。我三人都是唐僧的徒弟。」眾官見了,又道:「灶君,灶君。」孫 行者即教八戒牽馬,沙僧挑擔,同眾入玉華王府。當殿官先入啟知。
那王子舉目見那等醜惡,卻也心中害怕。三藏合掌道:「千歲放心。頑徒雖是貌 醜,卻都心良。」八戒朝上唱個喏道:「貧僧問訊了。」王子愈覺心驚。三藏 道:「頑徒都是山野中收來的,不會行禮,萬望赦罪。」王子奈著驚恐,教典膳 官請眾僧去暴紗亭吃齋。三藏謝了恩,辭王下殿,同至亭內,埋怨八戒道:「你 這夯貨,全不知一毫禮體。索性不開口,便也罷了,怎麼那般粗魯?一句話,足 足衝倒泰山。」行者笑道:「還是我不唱喏的好,也省些力氣。」沙僧道:「他 唱喏又不等齊,預先就抒著個嘴吆喝。」八戒道:「活淘氣,活淘氣。師父前日 教我見人打個問訊兒是禮,今日打問訊,又說不好,教我怎的幹麼。」三藏道: 「我教你見了人打個問訊,不曾教你見王子就此歪纏。常言道:『物有幾等物, 人有幾等人。』如何不分個貴賤?」正說處,那典膳官帶領人役,調開桌椅,擺 上齋來。師徒們卻不言語,各各吃齋。
卻說那王子退殿進宮,宮中有三個小王子,見他面容改色,即問道:「父王今日 為何有此驚恐?」王子道:「適才有東土大唐差來拜佛取經的一個和尚倒換關 文,卻一表非凡。我留他吃齋,他說有徒弟在府前,我即命請。少時進來,見我 不行大禮,打個問訊,我已不快;及抬頭看時,一個個醜似妖魔,心中不覺驚 駭,故此面容改色。」原來那三個小王子比眾不同,一個個好武好強,便就伸拳 擄袖道:「莫敢是那山裏走來的妖精假裝人像,待我們拿兵器出去看來。」
好王子,大的個拿一條齊眉棍,第二個掄一把九齒鈀,第三個使一根烏油黑棒 子,雄糾糾、氣昂昂的走出王府,吆喝道:「甚麼取經的和尚,在那裏?」時有 典膳官員人等跪下道:「小王,他們在這暴紗亭吃齋哩。」小王子不分好歹,闖 將進去,喝道:「汝等是人是怪?快早說來,饒你性命。」諕得三藏面容失色, 丟下飯碗,躬著身道:「貧僧乃唐朝來取經者,人也,非怪也。」小王子道: 「你便還像個人,那三個醜的斷然是怪。」八戒只管吃飯不睬。沙僧與行者欠身 道:「我等俱是人,面雖醜而心良,身雖夯而性善。汝三個卻是何來,卻恁樣海 口輕狂?」傍有典膳等官道:「三位是我王之子小殿下。」八戒丟了碗道:「小 殿下,各拿兵器怎麼?莫是要與我們打哩?」
二王子掣開步,雙手舞鈀,便要打八戒。八戒嘻嘻笑道:「你那鈀只好與我這鈀 做孫子罷了。」即揭衣,腰間取出鈀來,幌一幌,金光萬道。丟了解數,有瑞氣 千條。把個王子諕得手軟筋麻,不敢舞弄。行者見大的個使一條齊眉棍,跳阿跳 的,即耳朵裏取出金箍棒來,幌一幌,碗來粗細,有丈二三長短。著地下一搗, 搗了有三尺深淺,豎在那裏。笑道:「我把這棍子送你罷。」那王子聽言,即丟 了自己棍,去取那棒,雙手盡氣力一拔,莫想得動分毫;再又端一端,搖一搖, 就如生根一般。第三個撒起莽性,使烏油棒便來打。被沙僧一手劈開,取出降妖 寶杖,撚一撚,艷艷光生,紛紛霞亮。諕得那典膳等官一個個呆呆掙掙,口不能 言。三個小王子一齊下拜道:「神師,神師,我等凡人不識,萬望施展一番,我 等好拜授也。」行者走近前,輕輕的把棒拿將起來道:「這裏窄狹,不好展手。 等我跳在空中,耍一路兒,你們看看。」
好大聖,哨一聲,將觔斗一抖,兩隻腳踏著五色祥雲,起在半空,離地約有三百 步高下。把金箍棒丟開個「撒花蓋頂」,「黃龍轉身」,一上一下,左旋右轉, 起初時人與棒似錦上添花;次後來不見人,只見一天棒滾。八戒在底下喝聲采, 也忍不住手腳,厲聲喊道:「等老豬也去耍耍來。」好獃子,駕起風頭,也到半 空,丟開鈀,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前七後八,滿身解數,只聽得呼呼風響。正 使到熱鬧處,沙僧對長老道:「師父,也等老沙去操演操演。」好和尚,雙著腳 一跳,掄著杖,也起在空中,只見那銳氣氤氳,金光縹緲。雙手使降妖杖丟一個 「丹鳳朝陽」,「餓虎撲食」,緊迎慢擋,急轉忙攛。弟兄三個大展神通,都在 那半空中,一齊揚威耀武。這才是: 真禪景象不凡同,大道緣由滿太空。 金木施威盈法界,刀圭展轉合圓通。 神兵精銳隨時顯,丹器花生到處崇。 天竺雖高還戒性,玉華王子總歸中。
諕得那三個小王子跪在塵埃。暴紗亭大小人員,並王府裏老王子,滿城中軍民男
女,僧尼道俗,一應人等,家家念佛磕頭,戶戶拈香禮拜。果然是:
見像歸真度眾僧,人間作福享清平。
從今果正菩提路,盡是參禪拜佛人。
他三個各逞雄才,使了一路,按下祥雲,把兵器收了。到唐僧面前問訊,謝了師 恩,各各坐下不題。
那三個小王子急回宮裏,告奏老王道:「父王萬千之喜,今有莫大之功也。適才 可曾看見半空中舞弄麼?」老王道:「我才見半空霞彩,就於宮院內同你母親等 眾焚香啟拜,更不知是那裏神仙降聚也。」小王子道:「不是那裏神仙,就是那 取經僧三個醜徒弟。一個使金箍鐵棒,一個使九齒釘鈀,一個使降妖寶杖,把我 三個的兵器比的通沒有分毫。我們教他使一路,他說:『地上窄狹,不好支吾, 等我起在空中,使一路你看。』他就各駕雲頭,滿空中祥雲縹緲,瑞氣氤氳。才 然落下,都坐在暴紗亭裏。做兒的十分歡喜,欲要拜他為師,學他手段,保護我 邦。此誠莫大之功,不知父王以為何如?」老王聞言,信心從願。
當時父子四人不擺駕,不張蓋,步行到暴紗亭。他四眾收拾行李,欲進府謝齋, 辭王起行,偶見玉華王父子上亭來,倒身下拜。慌得長老舒身,撲地還禮;行者 等閃過傍邊,微微冷笑。眾拜畢,請四眾進府堂上坐。四眾欣然而入。老王起身 道:「唐老師父,孤有一事奉求,不知三位高徒可能容否?」三藏道:「但憑千 歲吩咐,小徒不敢不從。」老王道:「孤先見列位時,只以為唐朝遠來行腳僧, 其實肉眼凡胎,多致輕褻。適見孫師、豬師、沙師起舞在空,方知是仙是佛。孤 三個犬子,一生好弄武藝,今謹發虔心,欲拜為門徒,學些武藝。萬望老師開天 地之心,普運慈舟,傳度小兒,必以傾城之資奉謝。」行者聞言,忍不住呵呵笑 道:「你這殿下,好不會事。我等出家人,巴不得要傳幾個徒弟。你令郎既有從 善之心,切不可說起分毫之利;但只以情相處,足為愛也。」
王子聽言,十分歡喜。隨命大排筵宴,就於本府正堂擺列。噫!一聲旨意,即刻 俱完。但見那: 結彩飄颻,香煙馥郁。戧金桌子掛絞綃,晃人眼目;彩漆椅兒鋪錦繡,添座風 光。樹果新鮮,茶湯香噴。三五道閑食清甜,一兩餐饅頭豐潔。蒸酥蜜煎更奇 哉,油炸糖澆真美矣。有幾瓶香糯素酒,斟出來,賽過瓊漿;獻幾番陽羨仙茶, 捧到手,香欺丹桂。般般品品皆齊備,色色行行盡出奇。
一壁廂叫承應的歌舞吹彈,撮弄演戲。他師徒們並王父子盡樂一日。
不覺天晚,散了酒席。又叫即於暴紗亭鋪設床幃,請師安宿。待明早竭誠焚香,
再拜求傳武藝。眾皆聽從,即備香湯,請師沐浴,眾卻歸寢。此時那:
眾鳥高棲萬簌沉,詩人下榻罷哦吟。
銀河光顯天彌亮,野徑荒涼草更深。
砧杵叮咚敲別院,關山杳窵動鄉心。
寒蛩聲朗知人意,嚦嚦床頭破夢魂。
一宵晚景題過。明早,那老王父子又來相見。這長老昨日相見還是王禮,今日就 行師禮。那三個小王子對行者、八戒、沙僧當面叩頭,拜問道:「尊師之兵器, 還借出來與弟子們看看。」八戒聞言,欣然取出釘鈀,拋在地下。沙僧將寶杖拋 出,倚在牆邊。二王子與三王子跳起去便拿,就如蜻蜓撼石柱,一個個掙得紅頭 赤臉,莫想拿動半分毫。大王子見了,叫道:「兄弟,莫費力了。師父的兵器, 俱是神兵,不知有多少重哩。」八戒笑道:「我的鈀也沒多重,只有一藏之數, 連柄五千零四十八斤。」三王子問沙僧道:「師父寶杖多重?」沙僧笑道:「也 是五千零四十八斤。」大王子求行者的金箍棒看。行者去耳朵裏取出一個針兒 來,迎風幌一幌,就有碗來粗細,直直的豎立面前。那王父子都皆悚懼,眾官員 個個心驚。三個小王子禮拜道:「豬師、沙師之兵,俱隨身帶在衣下,即可取 之。孫師為何自耳中取出,見風即長,何也?」行者笑道:「你不知我這棒不是 凡間等閑可有者。這棒是: 鴻濛初判陶鎔鐵,大禹神人親所設。湖海江河淺共深,曾將此棒知之切。開山治 水太平時,流落東洋鎮海闕。日久年深放彩霞,能消能長能光潔。老孫有分取將 來,變化無方隨口訣。要大彌於宇宙間,要小卻似針兒節。棒名如意號金箍,天 上人間稱一絕。重該一萬三千五百斤,或粗或細能生滅。也曾助我鬧天宮,也曾 隨我攻地闕。伏虎降龍處處通,煉魔除怪方方徹。舉頭一指太陽昏,天地鬼神皆 膽怯。混沌仙傳到至今,原來不是凡間鐵。」
那王子聽言,個個頂禮不盡。三個向前重重拜禮,虔心求授。行者道:「你三人 不知學那般武藝?」王子道:「願使棍的就學棍,慣使鈀的就學鈀,愛用杖的就 學杖。」行者笑道:「教便也容易,只是你等無力量,使不得我們的兵器,恐學 之不精,如畫虎不成反類狗也。古人云:『訓教不嚴師之惰,學問無成子之罪。』 汝等既有誠心,可去焚香來拜了天地,我先傳你些神力,然後可授武藝。」
三個小王子聞言,滿心歡喜。即便親抬香案,沐手焚香,朝天禮拜。拜畢,請師 傳法。行者轉下身來,對唐僧行禮道:「告尊師,恕弟子之罪。自當年在兩界山 蒙師父大德救脫弟子,秉教沙門,一向西來,雖不曾重報師恩,卻也曾渡水登 山,竭盡心力。今來佛國之鄉,幸遇賢王三子,投拜我等,欲學武藝。彼既為我 等之徒弟,即為我師之徒孫也。謹稟過我師,庶好傳授。」三藏十分大喜。八 戒、沙僧見行者行禮,也即轉身朝三藏磕頭道:「師父,我等愚魯,拙口鈍腮, 不會說話。望師父高坐法位,也讓我兩個各招個徒弟耍耍,也是西方路上之憶 念。」三藏俱欣然允之。
行者才教三個王子都在暴紗亭後,靜室之間,畫了罡斗。教三人都俯伏在內, 一個個瞑目寧神。這裏卻暗暗念動真言,誦動咒語,將仙氣吹入他三人心腹之 中,把元神收歸本舍。傳與口訣,各授得萬千之膂力,運添了火候,卻像個脫 胎換骨之法。運遍了子午周天,那三個小王子方才甦醒,一齊爬將起來,抹抹 臉,精神抖擻,一個個骨壯筋強:大王子就拿得金箍棒,二王子就掄得九齒 鈀,三王子就舉得降妖杖。
老王見了,歡喜不勝。又排素宴,啟謝他師徒四眾。就在筵前各傳各授:學棍 的演棍,學鈀的演鈀,學杖的演杖。雖然打幾個轉身,丟幾般解數,此等終是 凡夫,有些著力:走一路,便喘氣噓噓,不能耐久。蓋他那兵器都有變化,其 進退攻揚,隨消隨長,皆有自然之妙,此等終是凡夫,豈能以遽及也?當日收 了筵宴。
次日,三個王子又來稱謝道:「感蒙神師授賜了膂力,縱然掄得師的兵器,只 是轉換艱難。意欲命匠依神師兵器式樣,減削斤兩,打造一般,未知師父肯容 否?」八戒道:「好好好,說得有理。我們的器械,一則你們使不得,二則我 們要護法降魔,正該另造另造。」王子隨即宣召鐵匠,買辦鋼鐵萬斤,就在王 府內前院搭廠,支爐鑄造。先一日將鋼鐵煉熟。次日請行者三人將金箍棒、九 齒鈀、降妖杖,都取出放在篷廠之間,看樣造作。遂此晝夜不收。
噫!這兵器原是他們隨身之寶,一刻不可離者,各藏在身,自有許多光彩護 體。今放在廠院中幾日,那霞光有萬道沖天,瑞氣有千般罩地。其夜有一妖 精,離城只有七十里遠近,山喚豹頭山,洞喚虎口洞,夜坐之間,忽見霞光瑞 氣,即駕雲而看,見光彩起處是王府之內。他按下雲頭,近前觀看,乃是這三 般兵器放光。妖精又喜又愛道:「好寶貝,好寶貝。這是甚人用的,今放在 此?也是我的緣法,拿了去呀,拿了去呀。」他愛心一動,弄起威風,將三般 兵器一股收之,徑轉本洞。正是那: 道不須臾離,可離非道也。神兵盡落空,枉費參修者。
畢竟不知怎生尋得這兵器,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九回 黃獅精虛設釘鈀宴 金木土計鬧豹頭山
卻說那院中幾個鐵匠因連日辛苦,夜間俱自睡了。及天明起來打造,篷下不見 了三般兵器,一個個呆掙神驚,四下尋找。只見那三個王子出宮來看,那鐵匠 一齊磕頭道:「小主呵,神師的三般兵器,都不知那裏去了。」
小王子聽言,心驚膽戰道:「想是師父今夜收拾去了。」急奔暴紗亭看時,見 白馬尚在廊下,忍不住叫道:「師父還睡哩?」沙僧道:「起來了。」即將房 門開了,讓王子進裏看時,不見兵器,慌慌張張問道:「師父的兵器都收來 了?」行者跳起道:「不曾收呵。」王子道:「三般兵器,今夜都不見了。」 八戒連忙爬起道:「我的鈀在麼?」小王道:「適才我等出來,只見眾人前後 找尋不見,弟子恐是師父收了,卻才來問。老師的寶貝,俱是能長能消,想必 藏在身邊哄弟子哩。」行者道:「委的未收。都尋去來。」
隨至院中篷下,果然不見蹤影。八戒道:「定是這夥鐵匠偷了。快拿出來,略 遲了些兒,就都打死,打死。」那鐵匠慌得磕頭滴淚道:「爺爺,我們連日辛 苦,夜間睡著,乃至天明起來,遂不見了。我等乃一概凡人,怎麼拿得動?望 爺爺饒命,饒命。」行者無語,暗恨道:「還是我們的不是,既然看了式樣, 就該收在身邊,怎麼卻丟放在此?那寶貝霞彩光生,想是驚動甚麼歹人,乘夜 竊去也。」八戒不信道:「哥哥說那裏話?這般個太平境界,又不是曠野深 山,怎得個歹人來?定是鐵匠欺心,他見我們的兵器光彩,認得是三件寶貝, 連夜走出王府,夥些人來,抬的抬,拉的拉,偷出去了。拿過來打呀,打 呀。」眾匠只是磕頭發誓。
正嚷處,只見老王子出來,問及前事,卻也面無人色,沉吟半晌道:「神師兵 器,本不同凡,就有百十餘人也禁挫不動。況孤在此城,今已五代,不是大膽 海口,孤也頗有個賢名在外;這城中軍民匠作人等,也頗懼孤之法度,斷是不 敢欺心。望神師再思可矣。」行者笑道:「不用再思,也不須苦賴鐵匠。我問 殿下:你這州城四面,可有甚麼山林妖怪?」王子道:「神師此問,甚是有 理。孤這州城之北,有一座豹頭山,山中有一座虎口洞。往往人言洞內有仙, 又言有虎狼,又言有妖怪。孤未曾訪得端的,不知果是何物。」行者笑道: 「不消講了,定是那方歹人,知道俱是寶貝,一夜偷將去了。」叫:「八戒、 沙僧,你都在此保著師父,護著城池,等老孫尋訪去來。」又叫鐵匠們不可住 了爐火,一一煉造。
好猴王,辭了三藏,哨一聲,形影不見,早跨到豹頭山上。原來那城相去只有 三十里,一瞬即到。徑上山峰觀看,果然有些妖氣。真是: 龍脈悠長,地形遠大。尖峰挺挺插天高,陡澗沉沉流水急。山前有瑤草鋪茵, 山後有奇花佈錦。喬松老柏,古樹修篁。山鴉山鵲亂飛鳴,野鶴野猴皆嘯唳。 懸崖下,麋鹿雙雙;峭壁前,獾狐對對。一起一伏遠來龍,九曲九灣潛地脈。 埂頭相接玉華州,萬古千秋興勝處。
行者正然看時,忽聽得山背後有人言語。急回頭視之,乃兩個狼頭妖怪,朗朗 的說著話,向西北上走。行者揣道:「這定是巡山的怪物,等老孫跟他去聽 聽,看他說些甚的。」捻著訣,念個咒,搖身一變,變做個蝴蝶兒,展開翅, 翩翩翻翻,徑自趕上。果然變得有樣範: 一雙粉翅,兩道銀鬚。乘風飛去急,映日舞來徐。渡水過牆能疾俏,偷香弄絮 甚歡娛。體輕偏愛鮮花味,雅態芳情任卷舒。
他飛在那個妖精頭頂上,飄飄蕩蕩,聽他說話。那妖猛的叫道:「二哥,我大 王連日僥倖:前月裏得了一個美人兒,在洞內盤桓,十分快樂;昨夜裏又得了 三般兵器,果然是無價之寶。明朝開宴慶釘鈀會哩,我們都有受用。」這個 道:「我們也有些僥倖:拿這二十兩銀子買豬羊去。如今到了乾方集上,先吃 幾壺酒兒。把東西開個花帳兒,落他二三兩銀子,買件綿衣過寒,卻不是好?」 兩個怪說說笑笑的,上大路急走如飛。
行者聽得要慶釘鈀會,心中暗喜。欲要打殺他,爭奈不干他事,況手中又無兵 器。他即飛向前邊,現了本相,在路口上立定。那怪看看走到身邊,被他一口 法唾噴將去,念一聲「唵吽吒唎」,即使個定身法,把兩個狼頭精定住。眼睜 睜,口也難開;直挺挺,雙腳站住。又將他扳翻倒,揭衣搜檢,果是有二十兩 銀子,著一條搭包兒打在腰間裙帶上;又各掛著一個粉漆牌兒,一個上寫著 「刁鑽古怪」,一個上寫著「古怪刁鑽」。
好大聖,取了他銀子,解了他牌兒,返跨步回至州城。到王府中,見了王子、 唐僧並大小官員、匠作人等,具言前事。八戒笑道:「想是老豬的寶貝霞彩光 明,所以買豬羊,治筵席慶賀哩。但如今怎得他來?」行者道:「我兄弟三人 俱去。這銀子是買辦豬羊的,且將這銀子賞了匠人,教殿下尋幾個豬羊。八 戒,你變做刁鑽古怪,我變做古怪刁鑽,沙僧裝做個販豬羊的客人,走進那虎 口洞裏,得便處,各人拿了兵器,打絕那妖邪,回來卻收拾走路。」沙僧笑 道:「妙妙妙,不宜遲,快走。」老王果依此計,即教管事的買辦了七八口 豬、四五腔羊。
他三人辭了師父,在城外大顯神通。八戒道:「哥哥,我未曾看見那刁鑽古 怪,怎生變得他模樣?」行者道:「那怪被老孫使了定身法定住在那裏,直到 明日此時方醒。我記得他的模樣,你站下,等我教你變。……如此,如彼,就 是他的模樣了。」那獃子真個口裏念著咒,行者吹口仙氣,霎時就變得與那刁 鑽古怪一般無二,將一個粉牌兒帶在腰間。行者即變做古怪刁鑽,腰間也帶了 一個牌兒。沙僧打扮得像個販豬羊的客人。一起兒趕著豬羊,上大路,徑奔山 來。
不多時,進了山凹裏,又遇見一個小妖,他生得嘴臉也恁地兇惡!看那: 圓滴溜兩隻眼,如燈晃亮;紅剌媸一頭毛,似火飄光。糟鼻子,口, 獠牙尖利;查耳朵,砍額頭,青臉泡浮。身穿一件淺黃衣,足踏一雙莎蒲履。 雄雄糾糾若兇神,急急忙忙如惡鬼。
那怪左脅下挾著一個彩漆的請書匣兒,迎著行者叫道:「古怪刁鑽,你兩個來 了?買了幾口豬羊?」行者道:「這趕的不是?」那怪朝沙僧道:「此位是 誰?」行者道:「就是販豬羊的客人。還少他幾兩銀子,帶他來家取的。你往 那裏去?」那怪道:「我往竹節山去請老大王明早赴會。」行者綽他的口氣 兒,就問:「共請多少人?」那怪道:「請老大王坐首席,連本山大王共頭目 等眾,約有四十多位。」正說處,八戒道:「去罷,去罷,豬羊都四散走了。」 行者道:「你去邀著,等我討他帖兒看看。」那怪見自家人,即揭開取出,遞 與行者。行者展開看時,上寫著: 明辰敬治餚酌,慶釘鈀嘉會,屈尊過山一敘。幸勿外,至感。右啟祖翁九靈元 聖老大人尊前。門下孫黃獅頓首百拜。
行者看畢,仍遞與那怪。那怪放在匣內,徑往東南上去了。 沙僧問道:「哥哥,帖兒上是甚麼話頭?」行者道:「乃慶釘鈀會的請 帖。名字寫著『門下孫黃獅頓首百拜』。請的是祖翁九靈元聖老大人。」沙僧 笑道:「黃獅想必是個金毛獅子成精。但不知九靈元聖是個何物?」八戒聽 言,笑道:「是老豬的貨了。」行者道:「怎見得是你的貨?」八戒道:「古 人云:『癩母豬專趕金毛獅子。』故知是老豬之貨物也。」他三人說說笑笑, 趕著豬羊,卻就望見虎口洞門。但見那門兒外: 周圍山遶翠,一脈氣連城。 峭壁扳青蔓,高崖掛紫荊。 鳥聲深樹匝,花影洞門迎。 不亞桃源洞,堪宜避世情。
漸漸近於門口,又見一叢大大小小的雜項妖精,在那花樹之下頑耍。忽聽得八 戒「呵呵」趕豬羊到時,都來迎接。便就捉豬的捉豬,捉羊的捉羊,一齊綑 倒。早驚動裏面妖王,領十數個小妖,出來問道:「你兩個來了?買了多少豬 羊?」行者道:「買了八口豬,七腔羊,共十五個牲口。豬銀該一十六兩,羊 銀該九兩。前者領銀二十兩,仍欠五兩。這個就是客人,跟來找銀子的。」妖 王聽說,即喚:「小的們,取五兩銀子,打發他去。」行者道:「這客人一則 來找銀子,二來要看看嘉會。」那妖大怒,罵道:「你這個刁鑽兒憊懶!你買 東西罷了,又與人說甚麼會不會?」八戒上前道:「主人公得了寶貝,誠是天 下之奇珍,就教他看看怕怎的?」那怪咄的一聲道:「你這古怪也可惡!我這 寶貝乃是玉華州城中得來的,倘這客人看了,去那州中傳說,說得人知,那王 子一時來訪求,卻如之何?」行者道:「主公,這個客人乃乾方集後邊的人, 去州許遠,又不是他城中人也,那裏去傳說?二則他肚裏也饑了,我兩個也未 曾吃飯,家中有現成酒飯,賞他些吃了,打發他去罷。」說不了,有一小妖取 了五兩銀子,遞與行者。行者將銀子遞與沙僧道:「客人,收了銀子,我與你 進後面去吃些飯來。」
沙僧仗著膽,同八戒、行者進於洞內。到二層廠廳之上,只見正中間桌上,高 高的供養著一柄九齒釘鈀,真個是光彩映目;東山頭靠著一條金箍棒,西山頭 靠著一條降妖杖。那怪王隨後跟著道:「客人,那中間放光亮的就是釘鈀,你 看便看,只是出去,千萬莫與人說。」沙僧點頭稱謝了。
噫!這正是:物見主,必定取。那八戒一生是個魯夯的人,他見了釘鈀,那裏 與他敘甚麼情節,跑上去,拿下來,掄在手中,現了本相,丟了解數,望妖精 劈臉就築。這行者、沙僧也奔至兩山頭各拿器械,現了原身,三兄弟一齊亂 打。慌得那怪王急抽身閃過,轉入後邊,取一柄四明鏟,桿長鐏利,趕到天井 中,支住他三般兵器,厲聲喝道:「你是甚人,敢弄虛頭,騙我寶貝?」行者 罵道:「我把你這個賊毛團!你是認我不得。我們乃東土聖僧唐三藏的徒弟。 因至玉華州倒換關文,蒙賢王教他三個王子拜我們為師,學習武藝,將我們寶 貝作樣,打造如式兵器。因放在院中,被你這賊毛團夤夜入城偷來,倒說我弄 虛頭騙你寶貝。不要走,就把我們這三件兵器各奉承你幾下嘗嘗。」那妖精就 舉鏟來敵。這一場,從天井中鬥出前門,看他三僧攢一怪,好殺: 呼呼棒若風,滾滾鈀如雨。降妖杖舉滿天霞,四明鏟伸雲生綺。好似三仙煉大 丹,火光彩晃驚神鬼。行者施威甚有能,妖精盜寶多無禮。天蓬八戒顯神通, 大將沙僧英更美。弟兄合意運機謀,虎口洞中興鬥起。那怪豪強弄巧乖,四個 英雄堪廝比。當時殺至日頭西,妖邪力軟難相抵。
他們在豹頭山戰鬥多時,那妖精抵敵不住,向沙僧前喊一聲:「看鏟。」沙僧 讓個身法躲過。妖精得空而走,向東南巽宮上,乘風飛去。八戒拽步要趕,行 者道:「且讓他去。自古道:『窮寇勿追。』且只來斷他歸路。」八戒依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