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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d to favorite Journey to the West (西游记) – Wu Cheng'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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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如今星光月皎,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我和你到後園中交歡配鸞儔去也。」行 者聞言,暗點頭道:「那幾個愚僧,都被色慾引誘,所以傷了性命。他如今也來 哄我。」就隨口答應道:「娘子,我出家人年紀尚幼,卻不知甚麼交歡之事。」 女子道:「你跟我去,我教你。」行者暗笑道:「也罷,我跟他去,看他怎生擺 佈。」

他兩個摟著肩,攜著手,出了佛殿,徑至後邊園裏。那怪把行者使個絆子腿,跌 倒在地。口裏「心肝哥哥」的亂叫,將手就去掐他的臊根。行者道:「我的兒, 真個要吃老孫哩。」卻被行者接住他手,使個小坐跌法,把那怪一轆轤掀翻在地 上。那怪口裏還叫道:「心肝哥哥,你倒會跌你的娘哩。」行者暗算道:「不趁 此時下手他,還到幾時?正是:『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就把手一叉, 腰一躬,一跳跳起來,現出原身法像,掄起金箍鐵棒,劈頭就打。那怪倒也吃了 一驚。他心想道:「這個小和尚,這等利害。」打開眼一看,原來是那唐長老的 徒弟姓孫的。他也不懼他。你說這精怪是甚麼精怪: 金作鼻,雪鋪毛。地道為門屋,安身處處牢。養成三百年前氣,曾向靈山走幾 遭。一飽香花和蠟燭,如來吩咐下天曹。托塔天王恩愛女,哪吒太子認同胞。也 不是個填海鳥,也不是個戴山鰲。也不怕的雷煥劍,也不怕的呂虔刀。往往來 來,一任他水流江漢闊;上上下下,那論他山聳泰恆高。你看他月貌花容嬌滴 滴,誰識得是個鼠老成精逞點豪。

他自恃的神通廣大,便隨手架起雙股劍,玎玎璫璫的響,左遮右格,隨東倒西。 行者雖強些,卻也撈他不倒。陰風四起,殘月無光。你看他兩人。後園中一場好 殺: 陰風從地起,殘月蕩微光。闃靜梵王宇,闌珊小鬼廊,後園裏一片戰爭場。孫大 士,天上聖;毛女,女中王:賭賽神通未肯降。一個兒扭轉芳心嗔黑禿,一個兒 圓睜慧眼恨新妝。兩手劍飛,那認得女菩薩;一根棍打,狠似個活金剛。響處金 箍如電掣,霎時鐵白耀星芒。玉樓抓翡翠,金殿碎鴛鴦。猿啼巴月小,雁叫楚天 長。十八尊羅漢暗暗喝采,三十二諸天個個慌張。

那孫大聖精神抖擻,棍兒沒半點差池。妖精自料敵他不住,猛可的眉頭一蹙,計 上心來,抽身便走。行者喝道:「潑貨,那走?快快來降。」那妖精只是不理, 直往後退。等行者趕到緊急之時,即將左腳上花鞋脫下來,吹口仙氣,念個咒 語,叫一聲:「變!」就變做本身模樣,使兩口劍舞將來;真身一幌,化陣清風 而去。這卻不是三藏的災星?他便徑撞到方丈裏,把唐三藏攝將去雲頭上,杳杳 冥冥,霎霎眼,就到了陷空山,進了無底洞,叫小的們安排素筵席成親不題。

卻說行者鬥得心焦性燥,閃一個空,一棍把那妖精打落下來,乃是一隻花鞋。行 者曉得中了他計,連忙轉身來看師父,那有個師父。只見那獃子和沙僧口裏嗚哩 嗚哪說甚麼。行者怒氣填胸,也不管好歹,撈起棍來一片打,連聲叫道:「打死 你們,打死你們。」那獃子慌得走也沒路。沙僧卻是個靈山大將,見得事多,就 軟款溫柔,近前跪下道:「兄長,我知道了,想你要打殺我兩個,也不去救師 父,徑自回家去哩。」行者道:「我打殺你兩個,我自去救他。」沙僧笑道: 「兄長說那裏話?無我兩個,真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兄呵,這行囊、馬 匹,誰與看顧?寧學管鮑分金,休仿孫龐鬥智。自古道:『打虎還得親兄弟,上 陣須教父子兵。』望兄長且饒打,待天明和你同心戮力,尋師去也。」行者雖是 神通廣大,卻也明理識時。見沙僧苦苦哀告,便就回心道:「八戒、沙僧,你都 起來。明日找尋師父。卻要用力。」那獃子聽見饒了,恨不得天也許下半邊, 道:「哥呵,這個都在老豬身上。」兄弟們思思想想,那曾得睡,恨不得點頭喚 出扶桑日,一口吹散滿天星。

三眾只坐到天曉,收拾要行,早有寺僧攔門來問:「老爺那裏去?」行者笑道: 「不好說。昨日對眾誇口,說與他們拿妖精,妖精未曾拿得,倒把我個師父不見 了。我們尋師父去哩。」眾僧害怕道:「老爺,小可的事,倒帶累老師;卻往那 裏去尋?」行者道:「有處尋他。」眾僧忙道:「既去莫忙,且吃些早齋。」連 忙的端了兩三盆湯飯。八戒盡力吃個乾淨,道:「好和尚,我們尋著師父,再到 你這裏來耍子。」行者道:「還到這裏吃他飯哩?你去天王殿裏看看那女子在 否。」眾僧道:「老爺,不在了,不在了。自是當晚宿了一夜,第二日就不見 了。」

行者喜喜歡歡的辭了眾僧,著八戒、沙僧牽馬挑擔,徑回東走。八戒道:「哥哥 差了,怎麼又往東行?」行者道:「你豈知道?前日在那黑松林綁的那個女子, 老孫火眼金睛,把他認透了,你們都認做好人。今日吃和尚的也是他,攝師父的 也是他。你們救得好女菩薩。今既攝了師父,還從舊路上找尋去也。」二人嘆服 道:「好好好,真是粗中有細。去來,去來。」

三人急急到於林內,只見那: 雲藹藹,霧漫漫;石層層,路盤盤。狐蹤兔跡交加走,虎豹豺狼往復鑽。林內更 無妖怪影,不知三藏在何端。

行者心焦,掣出棒來,搖身一變,變作大鬧天宮的本相:三頭六臂,六隻手,理 著三根棒,在林裏辟哩撥喇的亂打。八戒見了道:「沙僧,師兄著了惱,尋不著 師父,弄做個氣心風了。」原來行者打了一路,打出兩個老頭兒來:一個是山 神,一個是土地,上前跪下道:「大聖,山神、土地來見。」八戒道:「好靈根 呵,打了一路,打出兩個山神、土地;若再打一路,連太歲都打出來也。」行者 問道:「山神、土地,汝等這般無禮,在此處專一結夥強盜。強盜得了手,買些 豬羊祭賽你,又與妖精結擄,打夥兒把我師父攝來。如今藏在何處?快快的從實 供來,免打。」二神慌了道:「大聖錯怪了我耶。妖精不在小神山上,不伏小神 管轄。但只夜間風響處,小神略知一二。」行者道:「既知,一一說來。」土地 道:「那妖精攝你師父去,在那正南下,離此有千里之遙。那廂有座山,喚做陷 空山。山中有個洞,叫做無底洞。是那山裏妖精,到此變化攝去也。」行者聽 言,暗自驚心。喝退了山神、土地,收了法身,現出本相,與八戒、沙僧道: 「師父去得遠了。」八戒道:「遠便騰雲趕去。」

好獃子,一縱狂風先起;隨後是沙僧駕雲;那白馬原是龍子出身,馱了行李,也 踏了風霧;大聖即起觔斗:一直南來。不多時,早見一座大山,阻住雲腳。三人 採住馬,都按定雲頭。見那山: 頂摩碧漢,峰接青霄。周圍雜樹萬萬千,來往飛禽喳喳噪。虎豹成陣走,獐鹿打 叢行。向陽處,琪花瑤草馨香;背陰方,臘雪頑冰不化。崎嶇峻嶺,削壁懸崖。 直立高峰,灣環深澗。松鬱鬱,石磷磷,行人見了悚其心。打柴樵子全無影,採 藥仙童不見蹤。眼前虎豹能興霧,遍地狐狸亂弄風。

八戒道:「哥呵,這山如此嶮峻,必有妖邪。」行者道:「不消說了,山高原有 怪,嶺峻豈無精?」叫:「沙僧,我和你且在此,著八戒先下山凹裏打聽打聽, 看那條路好走,端的可有洞府,再看是那裏開門,俱細細打探,我們好一齊去尋 師父救他。」八戒道:「老豬晦氣,先拿我頂缸。」行者道:「你夜來說都在你 身上,如何打仰?」八戒道:「不要嚷,等我去。」獃子放下鈀,抖抖衣裳,空 著手,跳下高山,找尋路徑。

這一去,畢竟不知好歹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二回 姹女求陽 元神護道

卻說八戒跳下山,尋著一條小路。依路前行,有五六里遠近,忽見二個女怪,在 那井上打水。他怎麼認得是兩個女怪,見他頭上戴一頂一尺二三寸高的篾絲髻, 甚不時興。獃子走近前,叫聲:「妖怪。」那怪聞言大怒,兩人互相說道:「這 和尚憊懶,我們又不與他相識,平時又沒有調得嘴慣,他怎麼叫我們做妖怪?」 那怪惱了,掄起抬水的杠子,劈頭就打。

這獃子手無兵器,遮架不得,被他撈了幾下,侮著頭跑上山來道:「哥呵,回去 罷,妖怪兇。」行者道:「怎麼兇?」八戒道:「山凹內兩個女妖精在井上打 水,我只叫了他一聲,就被他打了我三四杠子。」行者道:「你叫他做甚麼的?」 八戒道:「我叫他做妖怪。」行者笑道:「打得還少。」八戒道:「謝你照顧。 頭都打腫了,還說少哩。」行者道:「溫柔天下去得,剛強寸步難移。他們是此 地之怪,我們是遠來之僧,你一身都是手,也要略溫存。你就去叫他做妖怪,他 不打你,打我?人將禮樂為先。」八戒道:「一發不曉得。」行者道:「你自幼 在山中吃人,你曉得有兩樣木麼?」八戒道:「不知。是甚麼木?」行者道: 「一樣是楊木,一樣是檀木。楊木性格甚軟,巧匠取來,或雕聖像,或刻如來, 裝金立粉,嵌玉裝花,萬人燒香禮拜,受了多少無量之福。那檀木性格剛硬,油 房裏取了去,做柞撒,使鐵箍箍了頭,又使鐵鎚往下打,只因剛強,所以受此苦 楚。」八戒道:「哥呵,你這好話兒,早與我說說也好,卻不受他打了。」行者 道:「你還去問他個端的。」八戒道:「這去他認得我了。」行者道:「你變化 了去。」八戒道:「哥呵,且如我變了,卻怎麼問麼?」行者道:「你變了去, 到他跟前,行個禮兒,看他多大年紀。若與我們差不多,叫他聲『姑娘』;若比 我們老些兒,叫他聲『奶奶』。」八戒笑道:「可是蹭蹬,這般許遠的田地,認 得是甚麼親?」行者道:「不是認親,要套他的話哩。若是他拿了師父,就好下 手;若不是他,卻不誤了我們別處幹事?」八戒道:「說得有理,等我再去。」

好獃子,把釘鈀撒在腰裏,下山凹,搖身一變,變做個黑胖和尚。搖搖擺擺,走 近怪前,深深唱個大喏道:「奶奶,貧僧稽首了。」那兩個喜道:「這個和尚卻 好,會唱個喏兒,又會稱道一聲兒。」問道:「長老,那裏來的?」八戒道: 「那裏來的。」又問:「那裏去的?」又道:「那裏去的。」又問:「你叫做甚 麼名字?」又答道:「我叫做甚麼名字。」那怪笑道:「這和尚好便好,只是沒 來歷,會說順口話兒。」八戒道:「奶奶,你們打水怎的?」那怪道:「和尚, 你不知道,我家老夫人今夜裏攝了一個唐僧在洞內,要管待他,我洞中水不乾 淨,差我兩個來此打這陰陽交媾的好水,安排素果素菜的筵席,與唐僧吃了,晚 間要成親哩。」

那獃子聞此言,急抽身跑上山,叫:「沙和尚,快拿將行李來,我們分了罷。」 沙僧道:「二哥,又分怎的?」八戒道:「分了,便你還去流沙河吃人,我去高 老莊探親,哥哥去花果山稱聖,白龍馬歸大海成龍。師父已在這妖精洞內成親 哩,我們都各安生理去也。」行者道:「這獃子又胡說了。」八戒道:「你的兒 子胡說。才那兩個抬水的妖精說,安排素筵席與唐僧吃了成親哩。」行者道: 「那妖精把師父困在洞裏,師父眼巴巴的望我們去救,你卻在此說這樣話。」八 戒道:「怎麼救?」行者道:「你兩個牽著馬,挑著擔,我們跟著那兩個女怪, 做個引子,引到那門前,一齊下手。」

真個獃子只得隨行。行者遠遠的標著那兩怪,漸入深山,有一二十里遠近,忽然 不見。八戒驚道:「師父是日裏鬼拿去了。」行者道:「你好眼力,怎麼就看出 他本相來?」八戒道:「那兩個怪正抬著水走,忽然不見,卻不是個日裏鬼?」 行者道:「想是鑽進洞去了。等我去看。」

好大聖,急睜火眼金睛,漫山看處,果然不見動靜。只見那陡崖前,有一座玲瓏 剔透細妝花、堆五采、三簷四簇的牌樓。他與八戒、沙僧近前觀看,上有六個大 字,乃「陷空山無底洞」。行者道:「兄弟呀,這妖精把個架子支在這裏,還不 知門向那裏開哩。」沙僧說:「不遠,不遠,好生尋。」都轉身看時,牌樓下, 山腳下有一塊大石,約有十餘里方圓,正中間有缸口大的一個洞兒,爬得光溜溜 的。八戒道:「哥呵,這就是妖精出入洞也。」行者看了道:「怪哉!我老孫自 保唐僧,瞞不得你兩個,妖精也拿了些,卻不見這樣洞府。八戒,你先下去試 試,看有多少淺深,我好進去救師父。」八戒搖頭道:「這個難,這個難。我老 豬身子夯夯的,若塌了腳吊下去,不知二三年可得到底哩。」行者道:「就有多 深麼?」八戒道:「你看。」大聖伏在洞邊上,仔細往下看處,咦!深呵,周圍 足有三百餘里。回頭道:「兄弟,果然深得緊。」八戒道:「你便回去罷,師父 救不得耶。」行者道:「你說那裏話?莫生懶惰意,休起怠荒心。且將行李歇 下,把馬拴在牌樓柱上。你使釘鈀,沙僧使杖,攔住洞門,讓我進去打聽打聽。 若師父果在裏面,我將鐵棒把妖精從裏打出,跑至門口,你兩個卻在外面擋住: 這是裏應外合。打死精靈,才救得師父。」二人遵命。

行者卻將身一縱,跳入洞中,足下彩雲生萬道,身邊瑞氣護千層。不多時,到於 深遠之間,那裏邊明明朗朗,一般的有日色,有風聲,又有花草果木。行者喜 道:「好去處呵!想老孫出世,天賜與水簾洞,這裏也是個洞天福地。」正看 時,又有一座二滴水的門樓,團團都是松竹,內有許多房舍。又想道:「此必是 妖精的住處了。我且到裏邊去打聽打聽。且住。若是這般去呵,他認得我了。且 變化了去。」搖身捻訣,就變做個蒼蠅兒,輕輕的飛在門樓上聽聽。只見那怪高 坐在草亭內,他那模樣,比在松林裏救他,寺裏拿他,便是不同,越發打扮得俊 了:     髮盤雲髻似堆鴉,身著綠絨花比甲。     一對金蓮剛半折,十指如同春筍發。     團團粉面若銀盆,朱唇一似櫻桃滑。     端端正正美人姿,月裏嫦娥還喜恰。     今朝拿住取經僧,便要歡娛同枕榻。

行者且不言語,聽他說甚話。少時,綻破櫻桃,喜孜孜的叫道:「小的們,快排 素筵席來,我與唐僧哥哥吃了成親。」行者暗笑道:「真個有這話!我只道八戒 作耍子亂說哩。等我且飛進去尋尋,看師父在那裏。不知他的心性如何?假若被 他摩弄動了呵,留他在這裏也罷。」即展翅,飛到裏邊看處,那東廊下上明下暗 的紅紙格子裏面,坐著唐僧哩。

行者一頭撞破格子眼,飛在唐僧光頭上丁著,叫聲:「師父。」三藏認得聲音, 叫道:「徒弟,救我命呵!」行者道:「師父不濟呀,那妖精安排筵宴,與你吃 了成親哩。或生下一男半女,也是你和尚之後代,你愁怎的?」長老聞言,咬牙 切齒道:「徒弟,我自出了長安,到兩界山中收你,一向西來,那個時辰動葷? 那一日子有甚歪意?今被這妖精拿住,要求配偶,我若把真陽喪了,我就身墮輪 迴,打在那陰山背後,永世不得翻身。」行者笑道:「莫發誓。既有真心往西天 取經,老孫帶你去罷。」三藏道:「進來的路兒,我通忘了。」行者道:「莫說 你忘了。他這洞,不比走進來走出去的,是打上頭往下鑽。如今救了你,要打底 下往上鑽。若是造化高,鑽著洞口兒,就出去了;若是造化低,鑽不著,還有個 悶殺的日子了。」三藏滿眼垂淚道:「似此艱難,怎生是好?」行者道:「沒 事,沒事。那妖精整治酒與你吃,沒奈何,也吃他一鍾。只要斟得急些兒,斟起 一個喜花兒來,等我變作個蟭蟟蟲兒,飛在酒泡之下。他把我一口吞下肚去,我 就捻破他的心肝,扯斷他的腸肚,弄死那妖精,你才得脫身出去。」三藏道: 「徒弟,這等說,只是不當人子。」行者道:「只管行起善來,你命休矣。妖精 乃害人之根,你惜他怎的?」三藏道:「也罷,也罷。你只是要跟著我。」正是:     那孫大聖護定唐三藏,取經僧全靠著美猴王。

他師徒兩個商量未了,早是那妖精安排停當,走近東廊外,開了門鎖,叫聲: 「長老。」唐僧不敢答應。又叫一聲,又不敢答應。他不敢答應者何意?想著: 「口開神氣散,舌動是非生。」卻又一條心兒想著:「若死住法兒不開口,只怕 他心狠,頃刻間就害了性命。」正是那進退兩難心問口,三思忍耐口問心。正自 狐疑,那怪又叫一聲:「長老。」唐僧沒奈何,應他一聲道:「娘子,有。」那 長老應出這一句言來,真是肉落千斤。人都說唐僧是個真心的和尚,往西天拜佛 求經,怎麼與這女妖精答話?不知此時正是危急存亡之際,萬分出於無奈,雖是 外有所答,其實內無所慾。妖精見長老應了一聲,他推開門,把唐僧攙起來,和 他攜手挨背,交頭接耳。你看他做出那千般嬌態,萬種風情。豈知三藏一腔子煩 惱。行者暗中笑道:「我師父被他這般哄誘,只怕一時動心。」正是:     真僧魔苦遇嬌娃,妖怪娉婷實可誇。     淡淡翠眉分柳葉,盈盈丹臉襯桃花。     繡鞋微露雙鉤鳳,雲髻高盤兩鬢鴉。     含笑與師攜手處,香飄蘭麝滿袈裟。

妖精挽著三藏,行近草亭道:「長老,我辦了一杯酒,和你酌酌。」唐僧道: 「娘子,貧僧自不用葷。」妖精道:「我知你不吃葷,因洞中水不潔淨,特命山 頭上取陰陽交媾的淨水,做些素果素菜筵席,和你耍子。」唐僧跟他進去觀看, 果然見那: 盈門下,繡纏彩結;滿庭中,香噴金猊。擺列著黑油壘鈿桌,烏漆篾絲盤。壘鈿 桌上,有異樣珍饈;篾絲盤中,盛稀奇素物。林檎、橄欖、蓮肉、葡萄、榧、 柰、榛、松、荔枝、龍眼、山栗、風菱、棗兒、柿子、胡桃、銀杏、金橘、香 橙,果子隨山有;蔬菜更時新:豆腐、麵觔、木耳、鮮筍、蘑菇、香蕈、山藥、 黃精。石花菜、黃花菜,青油煎炒;扁豆角、江豆角,熟醬調成。王瓜、瓠子, 白果、蔓菁。鏇皮茄子鵪鶉做,剔種冬瓜方旦名。爛煨芋頭糖拌著,白煮蘿蔔醋 澆烹。椒薑辛辣般般美,鹹淡調和色色平。

那妖精露尖尖之玉指,捧晃晃之金杯,滿斟美酒,遞與唐僧,口裏叫道:「長老 哥哥,妙人,請一杯交歡酒兒。」三藏羞答答的接了酒,望空澆奠,心中暗祝 道:「護法諸天、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弟子陳玄奘,自離東土,蒙觀世音菩薩 差遣列位眾神暗中保護,拜雷音,見佛求經,今在途中,被妖精拿住,強逼成 親,將這一杯酒遞與我吃。此酒果是素酒,弟子勉強吃了,還得見佛成功;若是 葷酒,破了弟子之戒,永墮輪迴苦。」孫大聖,他卻變得輕巧,在耳根後,若像 一個耳報;但他說話,惟三藏聽見,別人不聞。他知師父平日好吃葡萄做的素 酒,教吃他一鍾。那師父沒奈何吃了,急將酒滿斟一鍾,回與妖怪。果然斟起有 一個喜花兒。行者變作個蟭蟟蟲兒,輕輕的飛入喜花之下。那妖精接在手,且不 吃,把杯兒放住,與唐僧拜了兩拜,口裏嬌嬌怯怯,敘了幾句情話。卻才舉杯, 那花兒已散,就露出蟲來。妖精也認不得是行者變的,只以為蟲兒,用小指挑 起,往下一彈。

行者見事不諧,料難入他腹,即變做個餓老鷹。真個是:     玉爪金睛鐵翮,雄姿猛氣摶雲。妖狐狡兔見他忙,千里山河時遁。饑處 迎風逐雀,飽來高貼天門。老拳鋼硬最傷人,得志凌霄嫌近。

飛起來,掄開玉爪,響一聲,掀翻桌席,把些素果素菜,盤碟壺爵,盡皆捽碎, 撇卻唐僧,飛將出去。諕得妖精心膽皆裂,唐僧亦骨肉通酥。妖精戰戰兢兢,摟 住唐僧道:「長老哥哥,此物是那裏來的?」三藏道:「貧僧不知。」妖怪道: 「我費了許多心,安排這個素宴與你耍耍,卻不知這個扁毛畜生從那裏飛來,把 我的家火打碎。」眾小妖道:「夫人,打碎家火猶可,將些素品都潑散在地,穢 了怎用?」三藏分明曉得是行者弄法,他那裏敢說。那妖精道:「小的們,我知 道了:想必是我把唐僧困住,天地不容,故降此物。你們將碎家火拾出去,另安 排些酒餚,不拘葷素,我指天為媒,指地作訂,然後再與唐僧成親。」依然把長 老送在東廊裏坐下不題。

卻說行者飛出去,現了本相,到於洞口,叫聲:「開門!」八戒笑道:「沙僧, 哥哥來了。」他二人撒開兵器。行者跳出,八戒上前扯住道:「可有妖精?可有 師父?」行者道:「有有有。」八戒道:「師父在裏邊受罪哩,綁著是綑著?要 蒸是要煮?」行者道:「這個事倒沒有,只是安排素宴,要與他幹那個事哩。」 八戒道:「你造化,你造化,你吃了陪親酒來了?」行者道:「獃子呵,師父的 性命也難保,吃甚麼陪親酒?」八戒道:「你怎的就來了?」行者把見唐僧施變 化的上項事說了一遍。道:「兄弟們,再休胡思亂想。師父已在此間,老孫這一 去,一定救他出來。」

復翻身入裏面,還變做個蒼蠅兒,丁在門樓上聽之。只聞得這妖怪氣呼呼的,在 亭子上吩咐:「小的們,不論葷素,拿來燒紙。借煩天地為媒訂,務要與他成 親。」行者聽見,暗笑道:「這妖精全沒一些兒廉恥,青天白日的,把個和尚關 在家裏擺佈。且不要忙,等老孫再進去看看。」嚶的一聲,飛在東廊之下,只見 那師父坐在裏邊,清滴滴腮邊淚淌。行者鑽將進去,丁在他頭上,又叫聲:「師 父。」長老認得聲音,跳起來,咬牙恨道:「猢猻呵,別人膽大,還是身包膽; 你的膽大,就是膽包身。你弄變化神通,打破家火,能值幾何?鬥得那妖精淫興 發了,那裏不分葷素安排,定要與我交媾,此事怎了?」行者暗中陪笑道:「師 父莫怪,有救你處。」唐僧道:「那裏救得我?」行者道:「我才一翅飛起去 時,見他後邊有個花園。你哄他往園裏去耍子,我救了你罷。」唐僧道:「園裏 怎麼樣救?」行者道:「你與他到園裏,走到桃樹邊,就莫走了。等我飛上桃 枝,變作個紅桃子。你要吃果子,先揀紅的兒摘下來。紅的是我。他必然也要摘 一個,你把紅的定要讓他。他若一口吃了,我卻在他肚裏,等我搗破他的皮袋, 扯斷他的肝腸,弄死他,你就脫身了。」三藏道:「你若有手段,就與他賭鬥便 了,只要鑽在他肚裏怎麼?」行者道:「師父,你不知趣。他這個洞,若好出 入,便可與他賭鬥;只為出入不便,曲道難行,若就動手,他這一窩子,老老小 小,連我都扯住,卻怎麼了?須是這般捽手幹,大家才得乾淨。」三藏點頭聽 信,只叫:「你跟定我。」行者道:「曉得,曉得,我在你頭上。」

師徒們商量定了,三藏才欠起身來,雙手扶著那格子,叫道:「娘子,娘子。」 那妖精聽見,笑唏唏的跑近跟前道:「妙人哥哥,有甚話說?」三藏道:「娘 子,我出了長安,一路西來,無日不山,無日不水。昨在鎮海寺投宿,偶得傷風 重疾,今日出了汗,略才好些。又蒙娘子盛情,攜入仙府。只是坐了這一日,又 覺心神不爽。你帶我往那裏略散散心,耍耍兒去麼。」那妖精十分歡喜道:「妙 人哥哥倒有些興趣,我和你去花園裏耍耍。」叫:「小的們,拿鑰匙來開了園 門,打掃路逕。」眾妖都跑去開門收拾。

這妖精開了格子,攙出唐僧。你看他許多小妖,都是油頭粉面,嬝娜娉婷,簇簇 擁擁,與唐僧徑上花園而去。好和尚,他在這綺羅隊裏無他故,錦繡叢中作啞 聾。若不是這鐵打的心腸朝佛去,第二個酒色凡夫也取不得經。一行都到了花園 之外,那妖精俏語低聲,叫道:「妙人哥哥,這裏耍耍,真可散心釋悶。」唐僧 與他攜手相攙,同入園內,抬頭觀看,其實好個去處。但見那: 縈迴曲逕,紛紛盡點蒼苔;窈窕綺窗,處處暗籠繡箔。微風初動,輕飄飄展開蜀 錦吳綾;細雨才收,嬌滴滴露出冰肌玉質。日灼鮮杏,紅如仙子曬霓裳;月映芭 蕉,青似太真搖羽扇。粉牆四面,萬株楊柳囀黃鸝;閑館周圍,滿院海棠飛粉 蝶。更看那凝香閣、青蛾閣、解酲閣、相思閣,層層捲映,朱簾上鉤控鬚,又見 那養酸亭、披素亭、畫眉亭、四雨亭,個個崢嶸,華扁上字書鳥篆。看那浴鶴 池、洗觴池、怡月池、濯纓池,青萍綠藻耀金鱗;又有墨花軒、異箱軒、適趣 軒、慕雲軒,玉斗瓊卮浮綠蟻。池亭上下,有太湖石、紫英石、鸚落石、錦川 石,青青栽著虎鬚蒲;軒閣東西,有木假山、翠屏山、嘯風山、玉芝山,處處叢 生鳳尾竹。荼架、薔薇架,近著鞦韆架,渾如錦帳羅幃;松柏亭、辛夷亭,對著 木香亭,卻似碧城繡幙。芍藥欄,牡丹叢,朱朱紫紫鬥穠華;夜合臺,茉藜檻, 歲歲年年生嫵媚。涓涓滴露紫含笑,堪畫堪描;豔豔燒空紅佛桑,宜題宜賦。論 景致,休誇閬苑蓬萊;較芳菲,不數姚黃魏紫。若到三春閑鬥草,園中只少玉瓊 花。

長老攜著那怪,步賞花園,看不盡的奇葩異卉。行過了許多亭閣,真個是漸入佳 境。忽抬頭,到了桃樹林邊。行者把師父頭上一掐,那長老就知。行者飛在桃樹 枝兒上,搖身一變,變作個紅桃兒,其實紅得可愛。長老對妖精道:「娘子,你 這苑內花香,枝頭果熟。苑內花香蜂競採,枝頭果熟鳥爭啣。怎麼這桃樹上果子 青紅不一,何也?」妖精笑道:「天無陰陽,日月不明;地無陰陽,草木不生; 人無陰陽,不分男女。這桃樹上果子,向陽處,有日色相烘者先熟,故紅;背陰 處無日者還生,故青:此陰陽之道理也。」三藏道:「謝娘子指教,其實貧僧不 知。」即向前伸手摘了個紅桃。妖精也去摘了一個青桃。三藏躬身將紅桃捧與妖 怪道:「娘子,你愛色,請吃這個紅桃,拿青的來我吃。」妖精真個換了,且暗 喜道:「好和尚呵,果是個真人,一日夫妻未做,卻就有這般恩愛也。」那妖精 喜喜歡歡的把唐僧親敬。這唐僧把青桃拿過來就吃。那妖精喜相陪,把紅桃兒張 口便咬。啟朱唇,露銀牙,未曾下口,原來孫行者十分性急,轂轆一個跟頭,翻 入他咽喉之下,徑到肚腹之中。妖精害怕,對三藏道:「長老呵,這個果子利 害:怎麼不容咬破,就滾下去了?」三藏道:「娘子,新開園的果子愛吃,所以 去得快了。」妖精道:「未曾吐出核子,他就攛下去了。」三藏道:「娘子意美 情佳,喜吃之甚,所以不及吐核,就下去了。」

行者在他肚裏,復了本相,叫聲:「師父,不要與他答嘴,老孫已得了手也。」 三藏道:「徒弟方便著些。」妖精聽見道:「你和那個說話哩?」三藏道:「和 我徒弟孫悟空說話哩。」妖精道:「孫悟空在那裏?」三藏道:「在你肚裏哩, 卻才吃的那個紅桃子不是?」妖精慌了道:「罷了,罷了。這猴頭鑽在我肚裏, 我是死也。孫行者,你千方百計的鑽在我肚裏怎的?」行者在裏邊恨道:「也不 怎的,只是吃了你的六葉連肝肺,三毛七孔心,五臟都淘淨,弄做個梆子精。」 妖精聽說,諕得魂飛魄散,戰戰兢兢的把唐僧抱住道:「長老呵,我只道:     夙世前緣繫赤繩,魚水相和兩意濃。     不料鴛鴦今拆散,何期鸞鳳又西東。     藍橋水漲難成事,佛廟煙沉嘉會空。     著意一場今又別,何年與你再相逢!」

行者在他肚裏聽見說時,只怕長老慈心,又被他哄了,便就掄拳跳腳,支架子, 理四平,幾乎把個皮袋兒搗破了。那妖精忍不得疼痛,倒在塵埃,半晌家不敢言 語。行者見不言語,想是死了,卻把手略鬆一鬆。他又回過氣來,叫:「小的們 在那裏?」原來那些小妖自進園門來,各人知趣,都不在一處,各自去採花鬥 草,任意隨心耍子,讓那妖精與唐僧兩個自在敘情兒。忽聽得叫,卻才都跑將 來。又見妖精倒在地上,面容改色,口裏哼哼的爬不動,連忙攙起,圍在一處 道:「夫人,怎的不好?想是急心疼了?」妖精道:「不是,不是。你莫要問, 我肚裏已有了人也。快把這和尚送出去,留我性命。」那些小妖真個都來扛抬。 行者在肚裏叫道:「那個敢抬?要便是你自家獻我師父出去,出到外邊,我饒你 命。」那怪精沒及奈何,只是惜命之心。急掙起來,把唐僧背在身上,拽開步, 往外就走。小妖跟隨道:「老夫人,往那裏去?」妖精道:「留得五湖明月在, 何愁沒處下金鉤?把這廝送出去,等我別尋一個頭兒罷。」

好妖精,一縱雲光,直到洞口。又聞得叮叮噹噹,兵刃亂響。三藏道:「徒弟, 外面兵器響哩。」行者道:「是八戒揉鈀哩。你叫他一聲。」三藏便叫:「八 戒。」八戒聽見道:「沙和尚,師父出來也。」二人掣開鈀、杖,妖精把唐僧馱 出。咦!正是:     心猿裏應降邪怪,土木司門接聖僧。

畢竟不知那妖精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三回 心猿識得丹頭 姹女還歸本性

卻說三藏著妖精送出洞外,沙和尚近前問曰:「師父出來,師兄何在?」八戒 道:「他有算計,必定貼換師父出來也。」三藏用手指著妖精道:「你師兄在他 肚裏哩。」八戒笑道:「腌臢殺人。在肚裏做甚?出來罷。」行者在裏邊叫道: 「張開口,等我出來。」那怪真個把口張開。行者變得小小的,在咽喉之內,正 欲出來,又恐他無理來咬,即將鐵棒取出,吹口仙氣,叫:「變!」變作個棗核 釘兒,撐住他的上子,把身一縱,跳出口外,就把鐵棒順手帶出,把腰一躬,還 是原身法像,舉起棒來就打;那妖精也隨手取出兩口寶劍,叮噹架住。兩個在山 頭上這場好殺: 雙舞劍飛當面架,金箍棒起照頭來。一個是天生猴屬心猿體,一個是地產精靈女 骸。他兩個,恨衝懷,喜處生仇大會垓。那個要取元陽成配偶,這個要戰純陰結 聖胎。棒舉一天寒霧漫,劍迎滿地黑塵篩。因長老,拜如來,恨苦相爭顯大才。 水火不投母道損,陰陽難合各分開。兩家鬥罷多時節,地動山搖樹木摧。

八戒見他們賭鬥,口裏絮絮叨叨,返恨行者,轉身對沙僧道:「兄弟,師兄胡 纏。才子在他肚裏,掄起拳來,送他一個滿肚紅,巴開肚皮鑽出來,卻不了帳? 怎麼又從他口裏出來,卻與他爭戰,讓他這等猖狂?」沙僧道:「正是。卻也虧 了師兄深洞中救出師父,返又與妖精廝戰。且請師父自家坐著,我和你各持兵 器,助助大哥,打倒妖精去來。」八戒擺手道:「不不不,他有神通,我們不 濟。」沙僧道:「說那裏話,都是大家有益之事,雖說不濟,卻也放屁添風。」

那獃子一時興發,掣了釘鈀,叫聲:「去來。」他兩個不顧師父,一齊駕風趕 上,舉釘鈀,使寶杖,望妖精亂打。那妖精戰行者一個已是不能,又見他二人, 怎生抵敵,急回頭,抽身就走。行者喝道:「兄弟們趕上。」那妖精見他們趕得 緊,即將右腳上花鞋脫下來,吹口仙氣,念個咒語,叫:「變!」即變作本身模 樣,使兩口劍舞將來;將身一幌,化一陣清風,徑直回去。這番也只說戰他們不 過,顧命而回,豈知又有這般樣事!也是三藏災星未退,他到洞門前牌樓下,卻 見唐僧在那裏獨坐,他就近前一把抱住,搶了行李,咬斷韁繩,連人和馬,復又 攝將進去不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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