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個長老無奈,脫了褊衫,去了僧帽,穿了俗人的衣服,戴了頭巾。沙僧也換 了。八戒的頭大,戴不得巾兒,被行者取了些針線,把頭巾扯開兩頂,縫做一 頂,與他搭在頭上;揀件寬大的衣服,與他穿了。然後自家也換上一套道:「列 位,這一去,把『師父』、『徒弟』四個字兒且收起。」八戒道:「除了此四 字,怎的稱呼?」行者道:「都要做弟兄稱呼:師父叫做唐大官兒,你叫做朱三 官兒,沙僧叫做沙四官兒,我叫做孫二官兒。但到店中,你們切休言語,只讓我 一個開口答話。等他問甚麼買賣,只說是販馬的客人,把這白馬做個樣子。說我 們是十弟兄,我四個先來賃店房賣馬。那店家必然款待我們,我們受用了,臨行 時,等我拾塊瓦查兒,變塊銀子謝他,卻就走路。」長老無奈,只得曲從。
四眾忙忙的牽馬挑擔,跑過那邊。此處是個太平境界,入更時分,尚未關門,徑 直進去。行到王小二店門首,只聽得裏邊叫哩。有的說:「我不見了頭巾。」有 的說:「我不見了衣服。」行者只推不知,引著他們,往斜對門一家安歇。那家 子還未收燈籠,即近門叫道:「店家,可有閑房兒,我們安歇?」那裏邊有個婦 人答應道:「有有有,請官人們上樓。」說不了,就有一個漢子來牽馬,行者把 馬兒遞與牽進去。他引著師父,從燈影兒後面,徑上樓門,那樓上有方便的桌 椅。推開窗格,映月光齊齊坐下。只見有人點上燈來,行者攔門,一口吹息道: 「這般月亮不用燈。」
那人才下去,又一個丫鬟拿四碗清茶,行者接住。樓下又走上一個婦人來,約有 五十七八歲的模樣,一直上樓,站在傍邊。問道:「列位客官,那裏來的?有甚 寶貨?」行者道:「我們是北方來的,有幾匹粗馬販賣。」那婦人道:「販馬的 客人尚還小。」行者道:「這一位是唐大官,這一位是朱三官,這一位是沙四 官,我學生是孫二官。」婦人笑道:「異姓。」行者道:「正是異姓同居:我們 共有十個弟兄,我四個先來賃店房打火;還有六個在城外借歇,領著一群馬,因 天晚不好進城。待我們賃了房子,明早都進來。只等賣了馬才回。」那婦人道: 「一群有多少馬?」行者道:「大小有百十匹兒,都像我這個馬的身子,卻只是 毛片不一。」婦人笑道:「孫二官人誠然是個客綱客紀。早是來到舍下,第二個 人家也不敢留你。我舍下院落寬闊,槽劄齊備,草料又有,憑你幾百匹馬都養得 下。卻一件:我舍下在此開店多年,也有個賤名。先夫姓趙,不幸去世久矣。我 喚做趙寡婦店。我店裏三樣兒待客。如今先小人,後君子,先把房錢講定後,好 算帳。」行者道:「說得是。你府上是那三樣待客?常言道:『貨有高低三等 價,客無遠近一般看。』你怎麼說三樣待客?你可試說說我聽。」趙寡婦道: 「我這裏是上、中、下三樣。上樣者,五果五菜的筵席,獅仙斗糖桌面,二位一 張,請小娘兒來陪唱陪歇,每位該銀五錢,連房錢在內。」行者笑道:「相應 呵,我那裏五錢銀子還不勾請小娘兒哩。」寡婦又道:「中樣者,合盤桌兒,只 是水果、熱酒,篩來憑自家猜枚行令,不用小娘兒,每位只該二錢銀子。」行者 道:「一發相應。下樣兒怎麼?」婦人道:「不敢在尊客面前說。」行者道: 「也說說無妨,我們好揀相應的幹。」婦人道:「下樣者,沒人伏侍,鍋裏有方 便的飯,憑他怎麼吃;吃飽了,拿個草兒,打個地鋪,方便處睡覺。天光時,憑 賜幾文飯錢,決不爭競。」八戒聽說道:「造化,造化!老朱的買賣到了!等我 看著鍋吃飽了飯,灶門前睡他娘!」行者道:「兄弟,說那裏話?你我在江湖 上,那裏不賺幾兩銀子?把上樣的安排將來。」
那婦人滿心歡喜,即叫:「看好茶來,廚下快整治東西。」遂下樓去,忙叫: 「宰雞宰鵝,煮醃下飯。」又叫:「殺豬殺羊,今日用不了,明日也可用。看好 酒,拿白米做飯,白麵捍餅。」三藏在樓上聽見道:「孫二官,怎好?他去宰雞 鵝,殺豬羊,倘送將來,我們都是長齋,那個敢吃?」行者道:「我有主張。」 去那樓門邊跌跌腳道:「趙媽媽,你上來。」那媽媽上來道:「二官人有甚吩 咐?」行者道:「今日且莫殺生,我們今日齋戒。」寡婦驚訝道:「官人們是長 齋,是月齋?」行者道:「俱不是,我們喚做庚申齋。今朝乃是庚申日,當齋。 只過三更後,就是辛酉,便開齋了。你明日殺生罷。如今且去安排些素的來,定 照上樣價錢奉上。」
那婦人越發歡喜,跑下去教:「莫宰,莫宰。取些木耳、閩筍、豆腐、麵筋,園 裏拔些青菜,做粉湯,發麵蒸捲子,再煮白米飯,燒香茶。」咦!那些當廚的庖 丁都是每日家做慣的手段,霎時間就安排停當,擺在樓上,又有現成的獅仙糖 果,四眾任情受用。又問:「可吃素酒?」行者道:「止唐大官不用,我們也吃 幾杯。」寡婦又取了一壺暖酒。他三個方才斟上,忽聽得乒乓板響。行者道: 「媽媽,底下倒了甚麼家火了?」寡婦道:「不是,是我小莊上幾個客子送租米 來晚了,教他在底下睡。因客官到,沒人使用,教他們抬轎子去院中請小娘兒陪 你們,想是轎杠撞得樓板響。」行者道:「早是說哩,快不要去請:一則齋戒日 期,二則兄弟們未到。索性明日進來,一家請個表子,在府上耍耍時,待賣了馬 起身。」寡婦道:「好人,好人,又不失了和氣,又養了精神。」教:「抬進轎 子來,不要去請。」四眾吃了酒飯,收了家火,都散訖。
三藏在行者耳根邊悄悄的道:「那裏睡?」行者道:「就在樓上睡。」三藏道: 「不穩便。我們都辛辛苦苦的,倘或睡著,這家子一時再有人來收拾,見我們或 滾了帽子,露出光頭,認得是和尚,嚷將起來,卻怎麼好?」行者道:「是呵!」 又去樓前跌跌腳,寡婦又上來道:「孫官人又有甚吩咐?」行者道:「我們在那 裏睡?」婦人道:「樓上好睡,又沒蚊子,又是南風,大開著窗子,忒好睡覺。」 行者道:「睡不得。我這朱三官兒有些寒濕氣,沙四官兒有些漏肩風,唐大哥只 要在黑處睡,我也有些兒羞明,此間不是睡處。」
那媽媽走下去,倚著櫃欄嘆氣。他有個女兒,抱著個孩子近前道:「母親,常言 道:『十日灘頭坐,一日行九灘。』如今炎天,雖沒甚買賣,到交秋時,還做不 了的生意哩,你嗟嘆怎麼?」婦人道:「兒呵,不是愁沒買賣。今日晚間,已是 將收鋪子,入更時分,有這四個馬販子來賃店房,他要上樣管待。實指望賺他幾 錢銀子,他卻吃齋,又賺不得他錢,故此嗟嘆。」那女兒道:「他既吃了飯,不 好往別人家去,明日還好安排葷酒,如何賺不得他錢?」婦人又道:「他都有 病、怕風、羞亮,都要在黑處睡。你想家中都是些單浪瓦兒的房子,那裏去尋黑 暗處?不若捨一頓飯與他吃了,教他往別家去罷。」女兒道:「母親,我家有個 黑處,又無風色,甚好,甚好。」婦人道:「是那裏?」女兒道:「父親在日曾 做了一張大櫃,那櫃有四尺寬,七尺長,三尺高下,裏面可睡六七個人。教他們 往櫃裏睡去罷。」婦人道:「不知可好?等我問他一聲。──孫官人,舍下蝸 居,更無黑處,止有一張大櫃,不透風,又不透亮,往櫃裏睡去如何?」行者 道:「好好好。」即著幾個客子把櫃抬出,打開蓋兒,請他們下樓。
行者引著師父,沙僧拿擔,順燈影後徑到櫃邊。八戒不管好歹,就先進櫃去。沙 僧把行李遞入,攙著唐僧進去,沙僧也到裏邊。行者道:「我的馬在那裏?」旁 有伏侍的道:「馬在後屋拴著吃草料哩。」行者道:「牽來,把糟抬來,緊挨著 櫃兒拴住。」方才進去,叫:「趙媽媽,蓋上蓋兒,插上鎖釘,鎖上鎖子;還替 我們看看,那裏透亮,使些紙兒糊糊。明日早些兒來開。」寡婦道:「忒小心 了。」遂此各各關門去睡不題。
卻說他四個到了櫃裏,可憐呵!一則乍戴個頭巾,二來天氣炎熱,又悶住了氣, 略不透風。他都摘了頭巾,脫了衣服,又沒把扇子,只將僧帽撲撲搧搧。你挨著 我,我挨著你,直到有二更時分,卻都睡著。惟行者有心闖禍,偏他睡不著,伸 過手,將八戒腿上一捻。那獃子縮了腳,口裏哼哼的道:「睡了罷,辛辛苦苦 的,有甚麼心腸還捻手捻腳的耍子?」行者搗鬼道:「我們原來的本身是五千 兩,前者馬賣了三千兩,如今兩搭聯裏現有四千兩,這一群馬還賣他三千兩,也 有一本一利。勾了,勾了。」八戒要睡的人,那裏答對。 豈知他這店裏走堂的、挑水的、燒火的素與強盜一夥,聽見行者說有許多銀 子,他就著幾個溜出去,夥了二十多個賊,明火執杖的來打劫馬販子,沖開門進 來。諕得那趙寡婦娘女們戰戰兢兢的關了房門,盡他外邊收拾。原來那賊不要店 中家火,只尋客人。到樓上不見形跡,打著火把,四下照看,只見天井中一張大 櫃,櫃腳上拴著一匹白馬,櫃蓋緊鎖,掀翻不動。眾賊道:「走江湖的人都有手 眼。看這櫃勢重,必是行囊財帛鎖在裏面。我們偷了馬,抬櫃出城,打開分用, 卻不是好?」那些賊果找起繩扛,把櫃抬著就走,幌阿幌的。八戒醒了道:「哥 哥,睡罷,搖甚麼?」行者道:「莫言語,沒人搖。」三藏與沙僧忽地也醒了, 道:「是甚人抬著我們哩?」行者道:「莫嚷,莫嚷。等他抬,抬到西天,也省 得走路。」
那賊得了手,不往西去,倒抬向城東,殺了守門的軍,打開城門出去。當時就驚 動六街三市各鋪上火甲人夫,都報與巡城總兵、東城兵馬司。那總兵、兵馬事當 干己,即點人馬弓兵,出城趕賊。那賊見官軍勢大,不敢抵敵,放下大櫃,丟了 白馬,各自落草逃走。眾官軍不曾拿得半個強盜,只是奪下櫃,捉住馬,得勝而 回。總兵在燈光下見那馬,好馬: 鬃分銀線,尾玉條。說甚麼八駿龍駒,賽過了驌驦款段。千金市骨,萬里追風。 登山每與青雲合,嘯月渾如白雪勻。真是蛟龍離海島,人間喜有玉麒麟。
總兵官把自家馬兒不騎,就騎上這個白馬,帥軍兵進城,把櫃子抬在總府,同兵 馬寫個封皮封了,令人巡守到天明啟奏,請旨定奪。官軍散訖不題。
卻說唐長老在櫃裏埋怨行者道:「你這個猴頭,害殺我也。若在外邊,被人拿 住,送與滅法國王,還好折辨;如今鎖在櫃裏,被賊劫去,又被官軍奪來,明日 見了國王,現現成成的開刀請殺,卻不湊了他一萬之數?」行者道:「外面有人 打開櫃,拿出來,不是綑著,便是吊著。且忍耐些兒,免了綑吊。明日見那昏 君,老孫自有登答,管你一毫兒也不傷。且放心睡睡。」
挨到三更時分,行者弄個手段,順出棒來,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三尖 頭的鑽兒,挨櫃腳兩三鑽,鑽了一個眼子。收了鑽,搖身一變,變做個螻蟻兒, 將出去。現原身,踏起雲頭,徑入皇宮門外。那國王正在睡濃之際。他使個「大 分身普會神法」,將左臂上毫毛都拔下來,吹口仙氣,叫:「變!」都變做小行 者。右臂上毛也都拔下來,吹口仙氣,叫:「變!」都變做瞌睡蟲。念一聲「唵」 字真言,教當方土地領眾佈散皇宮內院、五府六部、各衙門大小官員宅內,但有 品職者,都與他一個瞌睡蟲,人人穩睡,不許翻身。又將金箍棒取在手中,掂一 掂,幌一幌,叫聲:「寶貝,變!」即變做千百口剃頭刀兒。他拿一把,吩咐小 行者各拿一把,都去皇宮內院、五府六部、各衙門裏剃頭。咦!這才是: 法王滅法法無窮,法貫乾坤大道通。 萬法原因歸一體,三乘妙相本來同。 鑽開玉櫃明消息,佈散金毫破蔽蒙。 管取法王成正果,不生不滅去來空。
這半夜剃削成功。念動咒語,喝退土地神祗。將身一抖,兩臂上毫毛歸伏。將剃 頭刀總捻成真,依然認了本性,還是一條金箍棒,收來些小之形,藏於耳內。復 翻身還做螻蟻,鑽入櫃內,現了本相,與唐僧守困不題。
卻說那皇宮內院,宮娥彩女天不亮起來梳洗,一個個都沒了頭髮;穿宮的大小太 監也都沒了頭髮。一擁齊來,到於寢宮外,奏樂驚寢,個個噙淚,不敢傳言。少 時,那三宮皇后醒來,也沒了頭髮。忙移燈到龍床下看處,錦被窩中,睡著一個 和尚,皇后忍不住言語出來,驚醒國王。那國王急睜睛,見皇后的頭光,他連忙 爬起來道:「梓童,你如何這等?」皇后道:「主公亦如此也。」那皇帝摸摸 頭,諕得三屍呻咋,七魄飛空,道:「朕當怎的來耶?」正慌忙處,只見那六院 嬪妃、宮娥彩女、大小太監,皆光著頭跪下道:「主公,我們做了和尚耶。」國 王見了,眼中流淚道:「想是寡人殺害和尚……」即傳旨吩咐:「汝等不得說出 落髮之事,恐文武群臣褒貶國家不正。且都上殿設朝。」
卻說那五府六部,合衙門大小官員,天不明都要去朝王拜闕。原來這半夜一個個 也沒了頭髮。各人都寫表啟奏此事。只聽那: 靜鞭三響朝皇帝,表奏當今剃髮因。
畢竟不知那總兵官奪下櫃裏賊臟如何,與唐僧四眾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五回 心猿妒木母 魔主計吞禪
話說那國王早朝文武多官俱執表章啟奏道:「主公,望赦臣等失儀之罪。」國王 道:「眾卿禮貌如常,有何失儀?」眾卿道:「主公呵,不知何故,臣等一夜把 頭髮都沒了。」國王執了這沒頭髮之表,下龍床對群臣道:「果然不知何故,朕 宮中大小人等,一夜也盡沒了頭髮。」君臣們都各汪汪滴淚道:「從此後,再不 敢殺戮和尚也。」王復上龍位,眾官各立本班。王又道:「有事出班來奏,無事 捲簾散朝。」只見那武班中閃出巡城總兵官,文班中走出東城兵馬使,當階叩頭 道:「臣蒙聖旨巡城,夜來獲得賊臟一櫃、白馬一匹。微臣不敢擅專,請旨定 奪。」國王大喜道:「連櫃取來。」
二臣即退至本衙,點起齊整軍士,將櫃抬出。三藏在內,魂不附體道:「徒弟 們,這一到國王前,如何理說?」行者笑道:「莫嚷,我已打點停當了,開櫃 時,他就拜我們為師哩。只教八戒不要爭競長短。」八戒道:「但只免殺,就是 無量之福,還敢爭競哩。」說不了,抬至朝外,入五鳳樓,放在丹墀之下。
二臣請國王開看,國王即命打開。方揭了蓋,豬八戒就忍不住往外一跳,諕得那 多官膽戰,口不能言。又見孫行者攙出唐僧,沙和尚搬出行李。八戒見總兵官牽 著馬,走上前,咄的一聲道:「馬是我的,拿過來。」嚇得那官兒翻跟頭,跌倒 在地。四眾俱立在階中。那國王看見是四個和尚,忙下龍床,宣召三宮妃后,下 金鑾寶殿,同群臣拜問道:「長老何來?」三藏道:「是東土大唐駕下差往西方 天竺國大雷音寺拜活佛取真經的。」國王道:「老師遠來,為何在這櫃裏安歇?」 三藏道:「貧僧知陛下有願心殺和尚,不敢明投上國,扮俗人,夜至寶方飯店裏 借宿。因怕人識破原身,故此在櫃中安歇。不幸被賊偷出,被總兵捉獲抬來。今 得見陛下龍顏,所謂撥雲見日。望陛下赦放貧僧,海深恩便也。」國王道:「老 師是天朝上國高僧,朕失迎迓。朕常年有願殺僧者,曾因僧謗了朕,朕許天願, 要殺一萬和尚做圓滿。不期今夜歸依,教朕等為僧。如今君臣后妃,髮都剃落 了,望老師勿吝高賢,願為門下。」八戒聽言,呵呵大笑道:「既要拜為門徒, 有何贄見之禮?」國王道:「師若肯從,願將國中財寶獻上。」行者道:「莫說 財寶,我和尚是有道之僧。你只把關文倒換了,送我們出城,保你皇圖永固,福 壽長臻。」那國王聽說,即著光祿寺大排筵宴。君臣合同,拜歸於一。即時倒換 關文,請師父改號。行者道:「陛下『法國』之名甚好,但只『滅』字不通。自 經我過,可改號『欽法國』,管教你海晏河清千代勝,風調雨順萬方安。」國王 謝了恩。擺整朝鑾駕,送唐僧四眾出城西去。君臣們乘善歸真不題。
卻說長老辭別了欽法國王,在馬上欣然道:「悟空,此一法甚善,大有功也。」 沙僧道:「哥呵,是那裏尋這許多整容匠,連夜剃這許多頭?」行者把那施變化 弄神通的事說了一遍。師徒們都笑不合口。
正歡喜處,忽見一座高山阻路。唐僧勒馬道:「徒弟們,你看這面前山勢崔巍, 切須仔細。」行者笑道:「放心,放心,保你無事。」三藏道:「休言無事。我 看那山峰挺立,遠遠的有些兇氣,暴雲飛出,漸覺驚惶,滿身麻木,神思不安。」 行者笑道:「你把烏巢禪師的《多心經》早已忘了?」三藏道:「我記得。」行 者道:「你雖記得,這有四句頌子,你卻忘了哩。」三藏道:「那四句?」行者 道: 「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 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
三藏道:「徒弟,我豈不知?若依此四句,千經萬典,也只是修心。」行者道: 「不消說了。心淨孤明獨照,心存萬境皆清。差錯些兒成惰懈,千年萬載不成 功。但要一片志誠,雷音只在眼下。似你這般恐懼驚惶,神思不安,大道遠矣, 雷音亦遠矣。且莫胡疑,隨我去。」那長老聞言,心神頓爽,萬慮皆休。
四眾一同前進。不幾步到於山上。舉目看時: 那山真好山,細看色班班。頂上雲飄蕩,崖前樹影寒。飛禽淅瀝,走獸兇頑。 林內松千榦,巒頭竹幾竿。吼叫是蒼狼奪食,咆哮是餓虎爭餐。野猿長嘯尋鮮 果,麋鹿攀花上翠嵐。風洒洒,水潺潺,時聞幽鳥語間關。幾處藤蘿牽又扯, 滿溪瑤草雜香蘭。磷磷怪石,削削峰岩。狐成群走,猴猿作隊頑。行客正愁多 險峻,奈何古道又灣還。
師徒們怯怯驚驚,正行之時,只聽得呼呼一陣風起。三藏害怕道:「風起了。」 行者道:「春有和風,夏有薰風,秋有金風,冬有朔風。四時皆有風,風起怕 怎的?」三藏道:「這風來得甚急,決然不是天風。」行者道:「自古來,風 從地起,雲自山出,怎麼得個天風?」
說不了,又見一陣霧起。那霧真個是: 漠漠連天暗,濛濛匝地昏。 日色全無影,鳥聲無處聞。 宛然如混沌,彷彿似飛塵。 不見山頭樹,那逢採藥人。
三藏一發心驚道:「悟空,風還未定,如何又這般霧起?」行者道:「且莫 忙,請師父下馬,你兄弟二個在此保守,等我去看看是何吉凶。」
好大聖,把腰一躬,就到半空。用手搭在眉上,圓睜火眼,向下觀之,果見那
懸巖邊坐著一個妖精。你看他怎生模樣:
炳炳文斑多采豔,昂昂雄勢甚抖搜。
獠牙出口如鋼鑽,利爪藏蹄似玉鉤。
金眼圓睛禽獸怕,銀鬚倒豎鬼神愁。
張狂哮吼施威猛,噯霧噴風運智謀。
又見那左右手下有三四十個小妖擺列,他在那裏逼法的噴風噯霧。行者暗笑 道:「我師父也有些兒先兆,他說不是天風,果然此風是個妖精在這裏弄喧兒 哩。若老孫使鐵棒往下就打,這叫做『搗蒜打』,打便打死了,只是壞了老孫 的名頭。」那行者一生豪傑,再不曉得暗算計人。他道:「我且回去,照顧豬 八戒照顧,教他來先與這妖精見一仗。若是八戒有本事,打倒這妖,算了造 化;若無手段,被這妖拿去,等我再去救他,才好出名。他又平日做作,有些 躲懶,不肯出頭,卻只是有些口緊,好吃東西。等我哄他一哄,看他怎麼說?」
即時落下雲頭,到三藏前。三藏問道:「悟空,風霧處吉凶何如?」行者道: 「這會子明淨了,沒甚風霧。」三藏道:「正是,覺到退下些去了。」行者笑 道:「師父,我常時間還看得好,這番卻看錯了。我只說風霧之中恐有妖怪, 原來不是。」三藏道:「是甚麼?」行者道:「前面不遠,乃是一莊村。村上 人家好善,蒸的白米乾飯、白面齋僧哩。這些霧,想是那些人家蒸籠之氣,也 是積善之應。」八戒聽說,認了真實,扯過行者,悄悄的道:「哥哥,你先吃 了他的齋來的?」行者道:「吃不多兒,因那菜蔬太鹹了些,不喜多吃。」八 戒道:「啐!憑他怎麼鹹,我也盡肚吃他一飽。十分作渴,便回來吃水。」行 者道:「你要吃麼?」八戒道:「正是,我肚裏有些饑了,先要去吃些兒,不 知如何?」行者道:「兄弟莫題。古書云:『父在,子不得自專。』師父又在 此,誰敢先去?」八戒笑道:「你若不言語,我就去了。」行者道:「我不言 語,看你怎麼得去?」那獃子吃嘴的見識偏有,走上前,唱個大喏道:「師 父,適才師兄說,前村裏有人家齋僧。你看這馬,有些要打攪人家,便要草要 料,卻不費事?幸如今風霧明淨,你們且略坐坐,等我去尋些嫩草兒,先喂喂 馬,然後再往那家子化齋去罷。」唐僧歡喜道:「好呵,你今日卻怎肯這等勤 謹?快去快來。」
那獃子暗暗笑著便走。行者趕上扯住道:「兄弟,他那裏齋僧,只齋俊的,不 齋醜的。」八戒道:「這等說,又要變化是。」行者道:「正是,你變變兒 去。」好獃子,他也有三十六般變化,走到山凹裏,捻著訣,念動咒語,搖身 一變,變做個矮瘦和尚。手裏敲個木魚,口裏哼阿哼的,又不會念經,只哼的 是「上大人」。
卻說那怪物收風斂霧,號令群妖,在於大路口上,擺開一個圈子陣,專等行 客。這獃子晦氣,不多時,撞到當中,被群妖圍住,這個扯住衣服,那個扯著 絲絛,推推擁擁,一齊下手。八戒道:「不要扯,等我一家家吃將來。」群妖 道:「和尚,你要吃甚的?」八戒道:「你們這裏齋僧,我來吃齋的。」群妖 道:「你想這裏齋僧,不知我這裏專要吃僧。我們都是山中得道的妖仙,專要 把你們和尚拿到家裏,上蒸籠蒸熟吃哩。你倒還想來吃齋。」八戒聞言,心中 害怕,才報怨行者道:「這個弼馬溫,其實憊懶。他哄我說是這村裏齋僧,這 裏那得村莊人家?那裏齋甚麼僧?卻原來是此妖精。」那獃子被他扯急了,即 便現出原身,腰間掣釘鈀,一頓亂築,築退那些小妖。
小妖急跑去報與老妖道:「大王,禍事了。」老怪道:「有甚禍事?」小妖 道:「山前來了一個和尚,且是生得乾淨。我說拿家來蒸他吃,若吃不了,留 些兒防天陰。不想他會變化。」老妖道:「變化甚的模樣?」小妖道:「那裏 成個人相?長嘴大耳朵,背後又有鬃。雙手掄一根釘鈀,沒頭沒臉的亂築,諕 得我們跑回來報大王也。」老怪道:「莫怕,等我去看。」掄著一條鐵杵,走 近前看時,見那獃子果然醜惡。他生得: 碓嘴初長三尺零,獠牙觜出賽銀釘。 一雙圓眼光如電,兩耳搧風聲。 腦後鬃長排鐵箭,渾身皮糙癩還青。 手中使件蹊蹺物,九齒釘鈀個個驚。
妖精硬著膽喝道:「你是那裏來的?叫甚名字?快早說來,饒你性命。」八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