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八戒閃個空,一鈀把妖精打落地,乃是一隻花鞋。行者看見道:「你這兩個 獃子,看著師父罷了,誰要你來幫甚麼功?」八戒道:「沙和尚,如何麼?我說 莫來。這猴子好的有些夾腦風,我們替他降了妖怪,返落得他生報怨。」行者 道:「在那裏降了妖怪?那妖怪昨日與我戰時,使了一個遺鞋計哄了。你們走 了,不知師父如何,我們快去看看。」
三人急回來,果然沒了師父,連行李、白馬一並無蹤。慌得個八戒兩頭亂跑,沙 僧前後跟尋,孫大聖亦心焦性燥。正尋覓處,只見那路傍邊斜著半截兒韁繩。他 一把拿起,止不住眼中流淚,放聲叫道:「師父呵,我去時辭別人和馬,回來只 見這些繩。」正是那:見鞍思俊馬,滴淚想親人。八戒見他垂淚,不禁仰天大 笑。行者罵道:「你這個夯貨,又是要散火哩?」八戒又笑道:「哥呵,不是這 話,師父一定又被妖精攝進洞去了。常言道:『事無三不成。』你進洞兩遭了, 再進去一遭,管情救出師父來也。」行者揩了眼淚道:「也罷,到此地位,勢不 容己,我還進去。你兩個沒了行李、馬匹耽心,卻好生把守洞口。」
好大聖,即轉身跳入裏面,不施變化,就將本身法相。真個是: 古怪別腮心裏強,自小為怪神力壯。 高低面賽馬鞍,眼放金光如火亮。 渾身毛硬似鋼針,虎皮裙繫明花響。 上天撞散萬雲飛,下海混起千層浪。 當天倚力打天王,擋退十萬八千將。 官封大聖美猴精,手中慣使金箍棒。 今日西天任顯能,復來洞內扶三藏。
你看他停住雲光,徑到了妖精宅外。見那門樓門關了,不分好歹,掄鐵棒一下打 開,闖將進去。那裏還靜悄悄,全無人跡。東廊下不見唐僧。亭子上桌椅,與各 處家火,一件也無。原來他的洞裏週圍有三百餘里,妖精窠穴甚多。前番攝唐僧 在此,被行者尋著;今番攝了,又怕行者來尋,當時搬了,不知去向。惱得這行 者跌腳搥胸,放聲高叫道:「師父呵,你是個晦氣轉成的唐三藏,災殃鑄就的取 經僧。噫!這條路且是走熟了,如何不在?卻教老孫那裏尋找也?」正自吆喝爆 燥之間,忽聞得一陣香風撲鼻,他回了性道:「這香煙是從後面飄出,想是在後 頭哩。」拽開步,提著鐵棒,走將進去看時,也不見動靜。只見有三間倒坐兒, 近後壁卻鋪一張龍吞口雕漆供桌,桌上有一個大流金香爐,爐內有香煙馥郁。那 上面供養著一個大金字牌,牌上寫著「尊父李天王之位」;略次些兒,寫著「尊 兄哪吒三太子位」。行者見了,滿心歡喜,也不去搜妖怪,找唐僧,把鐵棒捻作 個繡花針兒,揌在耳朵裏,掄開手,把那牌子並香爐拿將起來,返雲光,徑出門 去。至洞口,唏唏哈哈,笑聲不絕。
八戒、沙僧聽見,掣放洞口,迎著行者道:「哥哥這等歡喜,想是救出師父也?」 行者笑道:「不消我們救,只問這牌子要人。」八戒道:「哥呵,這牌子不是妖 精,又不會說話,怎麼問他要人?」行者放在地下道:「你們看。」沙僧近前看 時,上寫著「尊父李天王之位」、「尊兄哪吒三太子位」。沙僧道:「此意何 也?」行者道:「這是那妖精家供養的。我闖入他住居之所,見人物俱無,惟有 此牌。想是李天王之女,三太子之妹,思凡下界,假扮妖邪,將我師父攝去。不 問他要人,卻問誰要?你兩個且在此把守,等老孫執此牌位,徑上天堂玉帝前告 個御狀,教天王爺兒們還我師父。」八戒道:「哥呵,常言道:『告人死罪得死 罪。』須是理順,方可為之。況御狀又豈是可輕易告的?你且與我說,怎的告 他?」行者笑道:「我有主張:我把這牌位、香爐做個證見,另外再備紙狀兒。」 八戒道:「狀兒上怎麼寫?你且念念我聽。」行者道: 「告狀人孫悟空,年甲在牒,係東土唐朝西天取經僧唐三藏徒弟。告為假妖攝陷 人口事:今有托塔天王李靖同男哪吒太子,閨門不謹,走出親女,在下方陷空山 無底洞變化妖邪,迷害人命無數。今將吾師攝陷曲邃之所,渺無尋處。若不狀 告,切思伊父子不仁,故縱女氏成精害眾。伏乞憐准,行拘至案,收邪救師,明 正其罪,深為恩便。有此上告。」
八戒、沙僧聞其言,十分歡喜道:「哥呵,告的有理,必得上風。切須早來;稍 遲恐妖精傷了師父性命。」行者道:「我快,我快,多時飯熟,少時茶滾就回。」
好大聖,執著這牌位、香爐,將身一縱,駕祥雲,直至南天門外。時有把天門的 大力天王與護國天王見了行者,一個個都控背躬身,不敢攔阻,讓他進去。直至 通明殿下,有張、葛、許、丘四大天師迎面作禮道:「大聖何來?」行者道: 「有紙狀兒,要告兩個人哩。」天師吃驚道:「這個賴皮,不知要告那個?」無 奈,將他引入靈霄殿下啟奏,蒙旨宣進。行者將牌位、香爐放下,朝上禮畢,將 狀子呈上。葛仙翁接了,鋪在御案。玉帝從頭看了,見這等這等,即將原狀批作 聖旨,宣西方長庚太白金星領旨,到雲樓宮宣托塔李天王見駕。行者上前奏道: 「望天主好生懲治;不然,又別生事端。」玉帝又吩咐:「原告也去。」行者 道:「老孫也去?」四天師道:「萬歲已出了旨意,你可同金星去來。」
行者真個隨著金星,縱雲頭,早至雲樓宮。原來是天王住宅,號雲樓宮。金星見 宮門首有個童子侍立。那童子認得金星,即入裏報道:「太白金星老爺來了。」 天王遂出迎迓。又見金星捧著旨意,即命焚香。及轉身,又見行者跟入,天王即 又作怒。你道他作怒為何?當年行者大鬧天宮時,玉帝曾封天王為降魔大元帥, 封哪吒太子為三壇海會之神,帥領天兵,收降行者,屢戰不能取勝。還是五百年 前敗陣的仇氣,有些惱他,故此作怒。他且忍不住道:「老長庚,你得是甚麼旨 意?」金星道:「是孫大聖告你的狀子。」那天王本是煩惱,聽見說個「告」 字,一發雷霆大怒道:「他告我怎的?」金星道:「告你假妖攝陷人口事。你焚 了香,請自家開讀。」那天王氣呼呼的設了香案,望空謝恩。拜畢,展開旨意看 了,原來是這般這般,如此如此,恨得他手撲著香案道:「這個猴頭,他也錯告 我了。」金星道:「且息怒。現有牌位、香爐在御前作證,說是你親女哩。」天 王道:「我止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小兒名金吒,侍奉如來,做前部護法; 二小兒名木叉,在南海隨觀世音做徒弟;三小兒名哪吒,在我身邊,早晚隨朝護 駕。一女年方七歲,名貞英,人事尚未省得,如何會做妖精?不信,抱出來你 看。這猴頭著實無禮。且莫說我是天上元勛,封受先斬後奏之職,就是下界小 民,也不可誣告。律云:『誣告加三等。』」叫手下:「將縛妖索把這猴頭綑 了。」那庭下擺列著巨靈神、魚肚將、藥叉雄帥,一擁上前,把行者綑了。金星 道:「李天王莫闖禍呵。我在御前同他領旨意來宣你的人,你那索兒頗重,一時 綑壞他,閣氣。」天王道:「金星呵,似他這等詐偽告擾,怎該容他?你且坐 下,待我取砍妖刀砍了這個猴頭,然後與你見駕回旨。」金星見他取刀,心驚膽 戰,對行者道:「你幹事差了。御狀可是輕易告的?你也不訪的實,似這般亂 弄,傷其性命,怎生是好?」行者全然不懼,笑吟吟的道:「老官兒放心,一些 沒事。老孫的買賣,原是這等做,一定先輸後贏。」
說不了,天王掄過刀來,望行者劈頭就砍。早有那三太子趕上前,將斬妖劍架 住,叫道:「父王息怒。」天王大驚失色。
噫!父見子以劍架刀,就當喝退,怎麼返大驚失色?原來天王生此子時,他左手 掌上有個「哪」字,右手掌上有個「吒」字,故名哪吒。這太子三朝兒就下海淨 身闖禍,踏倒水晶宮,捉住蛟龍要抽筋為絛子。天王知道,恐生後患,欲殺之。 哪吒奮怒,將刀在手,割肉還母,剔骨還父,還了父精母血。一點靈魂,徑到西 方極樂世界告佛。佛正與眾菩薩講經,只聞得幢幡寶蓋有人叫道:「救命!」佛 慧眼一看,知是哪吒之魂,即將碧藕為骨,荷葉為衣,念動起死回生真言,哪吒 遂得了性命。運用神力,法降九十六洞妖魔,神通廣大。後來要殺天王,報那剔 骨之仇。天王無奈,告求我佛如來。如來以和為尚,賜他一座玲瓏剔透舍利子如 意黃金寶塔。那塔上層層有佛,豔豔光明。喚哪吒以佛為父,解釋了冤仇。所以 稱為托塔李天王者,此也。今日因閑在家,未曾托著那塔,恐哪吒有報仇之意, 故嚇個大驚失色。
卻即回手,向塔座上取了黃金寶塔,托在手間,問哪吒道:「孩兒,你以劍架住 我刀,有何話說?」哪吒棄劍叩頭道:「父王,是有女兒在下界哩。」天王道: 「孩兒,我只生了你姊妹四個,那裏又有個女兒哩?」哪吒道:「父王忘了?那 女兒原是個妖精。三百年前成怪,在靈山偷食了如來的香花寶燭,如來差我父子 天兵,將他拿住。拿住時,只該打死,如來吩咐道:『積水養魚終不釣,深山喂 鹿望長生。』當時饒了他性命。積此恩念,拜父王為父,拜孩兒為兄,在下方供 設牌位,侍奉香火。不期他又成精,陷害唐僧,卻被孫行者搜尋到巢穴之間,將 牌位拿來,就做名告了御狀。此是結拜之恩女,非我同胞之親妹也。」天王聞 言,悚然驚訝道:「孩兒,我實忘了。他叫做甚麼名字?」太子道:「他有三個 名字:他的本身出處,喚做金鼻白毛老鼠精;因偷香花寶燭,改名喚做半截觀 音;如今饒他下界,又改了,喚做地湧夫人是也。」
天王卻才省悟,放下寶塔,便親手來解行者。行者就放起刁來道:「那個敢解 我?要便連繩兒抬去見駕,老孫的官事才贏。」慌得天王手軟,太子無言,眾家 將委委而退。那大聖打滾撒賴,只要天王去見駕。天王無計可施,哀求金星說個 方便。金星道:「古人云:『萬事從寬。』你幹事忒緊了些兒,就把他綑住,又 要殺他。這猴子是個有名的賴皮,你如今教我怎的處?若論你令郎講起來,雖是 恩女,不是親女,卻也晚親義重,不拘怎生折辨,你也有個罪名。」天王道: 「老星怎說個方便,就沒罪了。」金星道:「我也要和解你們,卻只是無情可 說。」天王道:「你把那奏招安授官銜的事,說說他也罷了。」真個金星上前, 將手摸著行者道:「大聖,看我薄面,解了繩好去見駕。」行者道:「老官兒, 不用解,我會滾法,一路滾就滾到也。」金星笑道:「你這猴忒恁寡情。我昔日 也曾有些恩義兒到你,我這些些事兒,就不依我?」行者道:「你與我有甚恩 義?」金星道:「你當年在花果山為怪,伏虎降龍,強消死籍,聚群妖大肆猖 狂,上天欲要擒你,也是老身力奏,降旨招安,把你宣上天堂,封你做弼馬溫。 你吃了玉帝仙酒,後又招安,也是老身力奏,封你做『齊天大聖』。你又不守本 分,偷桃盜酒,竊老君之丹,如此如此,才得個無滅無生。若不是我,你如何得 到今日?」行者道:「古人說得好:『死了莫與老頭兒同墓。』乾淨會揭挑人。 我也只是做弼馬溫,鬧天宮罷了,再無甚大事。也罷,也罷,看你老人家面皮, 還教他自己來解。」天王才敢向前,解了縛,請行者著衣上坐,一一上前施禮。
行者朝了金星道:「老官兒,何如?我說先輸後贏,買賣兒原是這等做。快催他 去見駕,莫誤了我的師父。」金星道:「莫忙,弄了這一會,也吃鍾茶兒去。」 行者道:「你吃他的茶,受他的私,賣放犯人,輕慢聖旨,你得何罪?」金星 道:「不吃茶,不吃茶。連我也賴將起來了。李天王,快走,快走。」天王那裏 敢去,怕他沒的說做有的,放起刁來,口裏胡說亂道,怎生與他折辨?沒奈何, 又央金星,教說方便。金星道:「我有一句話兒,你可依我?」行者道:「繩綑 刀砍之事,我也通看你面,還有甚話?你說,你說。說得好,就依你;說得不 好,莫怪。」金星道:「一日官事十日打。你告了御狀,說妖精是天王的女兒, 天王說不是,你兩個只管在御前折辨,反復不已。我說天上一日,下界就是一 年。這一年之間,那妖精把你師父陷在洞中,莫說成親,若有個喜花下兒子,也 生了一個小和尚兒,卻不誤了大事?」行者低頭想道:「是呵,我離八戒、沙 僧,只說多時飯熟、少時茶滾就回,今已弄了這半會,卻不遲了?老官兒,既依 你說,這旨意如何回繳?」金星道:「教李天王點兵,同你下去降妖,我去回 旨。」行者道:「你怎麼樣回?」金星道:「我只說原告脫逃,被告免提。」行 者笑道:「好呵,我倒看你面情罷了,你倒說我脫逃。教他點兵在南天門外等 我,我即和你回旨繳狀去。」天王害怕道:「他這一去,若有言語,是臣背君 也。」行者道:「你把老孫當甚麼樣人?我也是個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 追』,豈又有污言頂你?」天王即謝了行者。行者與金星回旨。天王點起本部天 兵,徑出南天門外。
金星與行者回見玉帝道:「陷唐僧者,乃金鼻白毛老鼠成精,假設天王父子牌 位。天王知之,已點兵收怪去了,望天尊赦罪。」玉帝已知此情,降天恩免究。 行者即返雲光,到南天門外,見天王、太子佈列天兵等候。噫!那些神將風滾 滾,霧騰騰,接住大聖,一齊墜下雲頭,早到了陷空山上。
八戒、沙僧眼巴巴正等,只見天兵與行者來了。獃子迎著天王施禮道:「累及, 累及。」天王道:「天蓬元帥,你卻不知。只因我父子受他一炷香,致令妖精無 理,困了你師父。來遲莫怪。這個山就是陷空山了?但不知他的洞門還向那邊 開?」行者道:「我這條路且是走熟了,只是這個洞叫做個無底洞,周圍有三百 餘里,妖精窠穴甚多。前番我師父在那兩滴水的門樓裏,今番靜悄悄,鬼影也沒 個,不知又搬在何處去也。」天王道:「任他設盡千般計,難脫天羅地網中。到 洞門前再作道理。」大家就行。咦!約有十餘里,就到了那大石邊。行者指那缸 口大的門兒道:「兀的便是也。」天王道:「『不入虎穴,安得虎子。』誰敢當 先?」行者道:「我當先。」三太子道:「我奉旨降妖,我當先。」那獃子便莽 撞起來,高聲叫道:「當頭還要我老豬。」天王道:「不須囉噪,但依我分擺: 孫大聖和太子同領著兵將下去,我們三人在口上把守,做個裏應外合,教他上天 無路,入地無門,才顯些些手段。」眾人都答應了一聲:「是。」
你看那行者和三太子領了兵將,望洞裏只是一溜。駕起雲光,抬頭一望,果然好
個洞呵:
依舊雙輪日月,照般一望山川。珠淵玉井暖弢煙。更有許多堪羨。
疊疊朱樓畫閣,嶷嶷赤壁青田。三春楊柳九秋蓮。兀的洞天罕見。
頃刻間,停住了雲光,徑到那妖精舊宅。挨門兒搜尋,吆吆喝喝,一重又一重, 一處又一處,把那三百里地,草都踏光了,那見個妖精?那見個三藏?都只說: 「這孽畜一定是早出了這洞,遠遠去哩。」那曉得他在那東南黑角落上,望下 去,另有個小洞。洞裏一重小小門,一間矮矮屋,盆栽了幾種花,簷傍著數竿 竹,黑氣氳氳,暗香馥馥。老怪攝了三藏,搬在這裏,逼住成親。只說行者再也 找不著,誰知他命合該休。那些小怪在裏面,一個個嚌嚌嘈嘈,挨挨簇簇。中間 有個大膽些的,伸起頸來,望洞外略看一看,一頭撞著個天兵,一聲嚷道:「在 這裏!」那行者惱起性來,捻著金箍棒,一下闖將進去。那裏邊窄小,窩著一窟 妖精。三太子縱起天兵,一齊擁上,一個個那裏去躲?
行者尋著唐僧,和那龍馬,和那行李。那老怪尋思無路,看著哪吒太子,只是磕 頭求命。太子道:「這是玉旨來拿你,不當小可。我父子只為受了一炷香,險些 兒和尚拖木頭──做出了寺。」啈聲天兵,取下縛妖索,把那些妖精都綑了。老 怪也少不得吃場苦楚。返雲光,一齊出洞。行者口裏嘻嘻嗄嗄。天王掣開洞口, 迎著行者道:「今番卻見你師父也。」行者道:「多謝了,多謝了。」就引三藏 拜謝天王,次及太子。沙僧、八戒只是要碎剮那老精,天王道:「他是奉玉旨拿 的,輕易不得,我們還要去回旨哩。」
一邊天王同三太子領著天兵神將,押住妖精,去奏天曹,聽候發落;一邊行者擁 著唐僧,沙僧收拾行李,八戒攏馬,請唐僧騎馬,齊上大路。這正是: 割斷絲蘿乾金海,打開玉鎖出樊籠。
畢竟不知前去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四回 難滅伽持圓大覺 法王成正體天然
話說唐三藏固住元陽,出離了煙花苦套。隨行者投西前進,不覺夏時。正值那薰
風初動,梅雨絲絲,好光景:
冉冉綠陰密,風輕燕引雛。
新荷翻沼面,修竹漸扶蘇。
芳草連天碧,山花遍地鋪。
溪邊蒲插劍,榴火壯行圖。
師徒四眾,耽炎受熱,正行處,忽見那路傍有兩行高柳,柳陰中走出一個老母, 右手下攙著一個小孩兒,對唐僧高叫道:「和尚,不要走了,快早兒撥馬東回, 進西去都是死路。」諕得個三藏跳下馬來,打個問訊道:「老菩薩,古人云: 『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怎麼西進便沒路了?」那老母用手朝西指道: 「那裏去有五六里遠近,乃是滅法國。那國王前生那世裏結下冤仇,今世裏無端 造罪。二年前許下一個羅天大願,要殺一萬個和尚。這兩年陸陸續續,殺勾了九 千九百九十六個無名和尚,只要等四個有名的和尚,湊成一萬,好做圓滿哩。你 們去,若到城中,都是送命王菩薩。」三藏聞言,心中害怕,戰兢兢的道:「老 菩薩,深感盛情,感謝不盡。但請問可有不進城的方便路兒?我貧僧轉過去罷。」 那老母笑道:「轉不過去,轉不過去。只除是會飛的,就過去了。」八戒在傍邊 賣嘴道:「媽媽兒莫說黑話,我們都是會飛的。」
行者火眼金睛,其實認得好歹:那老母攙著孩兒,原是觀音菩薩與善財童子。慌 得倒身下拜,叫道:「菩薩,弟子失迎,失迎。」那菩薩一朵祥雲,輕輕駕起。 嚇得個唐長老立身無地,只情跪著磕頭;八戒、沙僧也慌跪下,朝天禮拜。一時 間,祥雲縹緲,徑回南海而去。
行者起來,扶著師父道:「請起來,菩薩已回寶山也。」三藏起來道:「悟空, 你既認得是菩薩,何不早說?」行者笑道:「你還問話不了,我即下拜,怎麼還 是不早哩?」八戒、沙僧對行者道:「感蒙菩薩指示,前邊必是滅法國,要殺和 尚,我等怎生奈何?」行者道:「獃子休怕。我們曾遭著那毒魔狠怪,虎穴龍潭 ,更不曾傷損;此間乃是一國凡人,有何懼哉?只奈這裏不是住處,天色將晚, 且有鄉村人家,上城買賣回來的,看見我們是和尚,嚷出名去,不當穩便。且引 師父找下大路,尋個僻靜之處,卻好商議。」真個三藏依言,一行都閃下路來, 到一個坑坎之下坐定。行者道:「兄弟,你兩個好生保守師父,待老孫變化了, 去那城中看看,尋一條僻路,連夜去也。」三藏叮囑道:「徒弟呵,莫當小可, 王法不容,你須仔細。」行者笑道:「放心,放心。老孫自有道理。」
好大聖,話畢,將身一縱,哨的跳在空中。怪哉: 上面無繩扯,下頭沒棍撐。 一般同父母,他便骨頭輕。
立在雲端裏,往下觀看。只見那城中喜氣沖融,祥光蕩漾。行者道:「好個去 處,為何滅法?」看一會,漸漸天昏,又見那: 十字街燈光燦爛,九重殿香藹鐘鳴。七點皎星照碧漢,八方客旅卸行蹤。六軍 營,隱隱的畫角才吹;五鼓樓,點點的銅壺初滴。四邊宿霧昏昏,三市寒煙藹 藹。兩兩夫妻歸繡幙,一輪明月上東方。
他想著:「我要下去,到街坊打看路逕,這般個嘴臉,撞見人,必定說是和尚。 等我變一變了。」捻著訣,念動真言,搖身一變,變做個撲燈蛾兒: 形細翼磽輕巧,滅燈撲燭投明。本來面目化生成。腐草中間靈應。每愛炎光觸 燄,忙忙飛繞無停。紫衣香翅趕流螢。最喜夜深風靜。
但見他翩翩翻翻,飛向六街三市,傍房簷,近屋角。正行時,忽見那隅頭拐角上 一彎子人家,家家門首掛著個燈籠兒。他道:「這人家過元宵哩,怎麼挨排兒都 點燈籠?」他硬硬翅,飛近前來,仔細觀看,正當中一家子,方燈籠上寫著「安 歇往來商賈」六字,下面又寫著「王小二店」四字。行者才知是開飯店的。又伸 頭打一看,看見有八九個人,都吃了晚飯,寬了衣服,卸了頭巾,洗了腳手,各 各上床睡了。行者暗喜道:「師父過得去了。」你道他怎麼就知過得去?他要起 個不良之心,等那些人睡著,要偷他的衣服、頭巾,裝做俗人進城。
噫!有這般不遂意的事:正思忖處,只見那小二走向前,吩咐:「列位官人,仔 細些,我這裏君子小人不同,各人的衣物、行李都要小心著。」你想那在外做買 賣的人,那樣不仔細?又聽得店家吩咐,越發謹慎。他都爬起來道:「主人家說 得有理,我們走路的人辛苦,只怕睡著,急忙不醒,一時失所,奈何?你將這衣 服、頭巾、搭聯都收進去,待天將明,交付與我們起身。」那王小二真個把些衣 物之類,盡情都搬進他屋裏去了。行者性急,展開翅,就飛入裏面,丁在一個頭 巾架上。又見王小二去門首摘了燈籠,放下吊搭,關了門窗,卻才進房,脫衣睡 下。那王小二有個婆子,帶了兩個孩子,哇哇聒噪,急忙不睡。那婆子又拿了一 件破衣,補補納納,也不見睡。
行者暗想道:「若等這婆子睡了下手,卻不誤了師父?」又恐更深,城門閉了, 他就忍不住,飛下去,望燈上一撲。真是:捨身投火焰,焦額探殘生。那盞燈早 已息了。他又搖身一變,變作個老鼠,嗔嗔哇哇的叫了兩聲,跳下來,拿著衣 服、頭巾,往外就走。那婆子慌慌張張的道:「老頭子,不好了,夜耗子成精 也。」行者聞言,又弄手段,攔著門,厲聲高叫道:「王小二,莫聽你婆子胡 說。我不是夜耗子成精。明人不做暗事,吾乃齊天大聖臨凡,保唐僧往西天取 經。你這國王無道,特來借此衣冠,裝扮我師父。一時過了城去,就便送還。」 那王小二聽言,一轂轆爬起來,黑天摸地,又是著忙的人,撈著褲子當衫子,左 穿也穿不上,右套也套不上。
那大聖使個攝法,早已駕雲出去。復翻身,徑至路下坑坎邊前。三藏見星光月 皎,探身凝望,見是行者來至近前,即開口叫道:「徒弟,可過得滅法國麼?」 行者上前放下衣物道:「師父,要過滅法國,和尚做不成。」八戒道:「哥,你 勒掯那個哩?不做和尚也容易,只消半年不剃頭,就長出毛來也。」行者道: 「那裏等得半年?眼下就都要做俗人哩。」那獃子慌了道:「但你說話,通不察 理。我們如今都是和尚,眼下要做俗人,卻怎麼戴得頭巾?就是邊兒勒住,也沒 收頂繩處。」三藏喝道:「不要打花,且幹正事。端的何如?」行者道:「師 父,他這城池,我已看了,雖是國王無道殺僧,卻倒是個真天子,城上有祥光喜 氣。城中的街道,我也認得。這裏的鄉談,我也省得,會說。卻才在飯店內借了 這幾件衣服、頭巾,我們且扮作俗人,進城去借了宿,至四更天就起來,教店家 安排了齋吃。捱到五更時候,挨城門而去,奔大路西行。就有人撞見扯住,也好 折辨:只說是上邦欽差的,滅法王不敢阻滯,放我們來的。」沙僧道:「師兄處 的最當,且依他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