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八戒、沙僧與怪鬥經個三十回合,不分勝負。你道怎麼不分勝負?若論賭 手段,莫說兩個和尚,就是二十個也敵不過那妖精。只為唐僧命不該死,暗中有 那護法神祗保著他﹔空中又有那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 伽藍助著八戒、沙僧。
且不言他三人戰鬥。卻說那長老在洞裏悲啼,思量他那徒弟,眼中流淚道:「悟 能呵,不知你在那個村中逢了善友,貪著齋供?悟淨呵,你又不知在那裏尋他, 可能得會?豈知我遇妖魔,在此受難?幾時得會你們,脫了大難,早赴靈山?」 正當悲啼煩惱,忽見那洞內走出一個婦人來,扶著定魂樁,叫道:「那長老,你 從何來?為何被他縛在此處?」長老聞言,淚眼偷看,那婦人約有三十年紀。遂 道:「女菩薩,不消問了。我已是該死的,走進你家門來也,要吃就吃了罷,又 問怎的?」那婦人道:「我不是吃人的。我家離此西下有三百餘里,那裏有座 城,叫做寶象國。我是那國王的第三個公主,乳名叫做百花羞。只因十三年前八 月十五日夜,玩月中間,被這妖魔一陣狂風攝將來,與他做了十三年夫妻,在此 生兒育女,杳無音信回朝。思量我那父母,不能相見。你從何來,被他拿住?」 唐僧道:「貧僧乃是差往西天取經者,不期閑步,誤撞在此。如今要拿住我兩個 徒弟,一齊蒸吃哩。」那公主陪笑道 :「長老寬心,你既是取經的,我救得 你。那寶象國是你西方去的大路,你與我捎一封書兒去,拜上我那父母,我就教 他饒了你罷。」三藏點頭道:「女菩薩,若還救得貧僧命,願做捎書寄信人。」
那公主急轉後面,即修了一紙家書,封固停當。到樁前解放了唐僧,將書付與。 唐僧得解脫,捧書在手道:「女菩薩,多謝你活命之恩。貧僧這一去,過貴處, 定送國王處。只恐日久年深,你父母不肯相認,奈何?切莫怪我貧僧打了誑 語。」公主道:「不妨,我父王無子,止生我三個姊妹,若見此書,必有相看之 意。」三藏緊緊袖了家書,謝了公主,就往外走。被公主扯住道:「前門裏你出 不去,那些大小妖精都在門外搖旗吶喊,擂鼓篩鑼,助著大王,與你徒弟廝殺 哩。你往後門裏去罷。若是大王拿住,還審問審問﹔只恐小妖兒捉了,不分好 歹,挾生兒傷了你的性命。等我去他面前說個方便。若是大王放了你呵,待你徒 弟討個示下,尋著你一同好走。」三藏聞言,磕了頭,謹依吩咐,辭別公主,躲 離後門之外,不敢自行,將身藏在荊棘叢中。
卻說公主娘娘心生巧計,急往前來,出門外,分開了大小群妖。只聽得叮叮噹 噹,兵刃亂響。原來是八戒、沙僧與那怪在半空裏廝殺哩。這公主厲聲高叫道: 「黃袍郎!」那妖王聽得公主叫喚,即丟了八戒、沙僧,按落雲頭,揪了鋼刀, 攙著公主道:「渾家,有甚話說?」公主道:「郎君呵,我才時睡在羅幃之內, 夢魂中,忽見個金甲神人。」妖魔道:「那個金甲神?上我門怎的?」公主道: 「是我幼時在宮內,對人暗許下一樁心願:若得招個賢郎駙馬,上名山,拜仙 府,齋僧佈施。自從配了你,夫妻們歡會,到今不曾題起。那金甲神人來討誓 願,喝我醒來,卻是南柯一夢。因此,急整容來郎君處訴知,不期那樁上綁著一 個僧人。萬望郎君慈憫,看我薄意,饒了那個和尚罷,只當與我齋僧還願。不知 郎君肯否?」那怪道:「渾家,你卻多心吶,甚麼打緊之事。我要吃人,那裏不 撈幾個吃吃,這個把和尚到得那裏?放他去罷。」公主道:「郎君,放他從後門 裏去罷。」妖魔道:「奈煩哩,放他去便罷,又管他甚麼後門前門哩。」他遂綽 了鋼刀,高叫道:「那豬八戒,你過來。我不是怕你,不與你戰﹔看著我渾家的 分上,饒了你師父也。趁早去後門首尋著他,往西方去罷。若再來犯我境界,斷 乎不饒。」
那八戒與沙僧聞得此言,就如鬼門關上放回來的一般,即忙牽馬挑擔,鼠攛而 行。轉過那波月洞後門之外,叫聲:「師父。」那長老認得聲音,就在那荊棘中 答應。沙僧就剖開草徑,攙著師父,慌忙的上馬。這裏: 狠毒險遭青面鬼,慇懃幸有百花羞。 鰲魚脫卻金鉤釣,擺尾搖頭逐浪遊。
八戒當頭領路,沙僧後隨,出了那松林,上了大路。你看他兩個嚌嚌嘈嘈,埋埋 怨怨,三藏只是解和。遇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一程一程,長亭短亭,不覺的 就走了二百九十九里。猛抬頭,只見一座好城,就是寶象國。真好個處所也: 雲渺渺,路迢迢。地雖千里外,景物一般饒。瑞靄祥煙籠罩,清風明月招搖。嵂 嵂崒崒的遠山,大開圖畫﹔潺潺湲湲的流水,碎濺瓊瑤。可耕的連阡帶陌,足食 的密蕙新苗。漁釣的幾家三澗曲,樵採的一擔兩峰椒。廓的廓,城的城,金湯鞏 固﹔家的家,戶的戶,只鬥逍遙。九重的高閣如殿宇,萬丈的層臺似錦標。也有 那太極殿、華蓋殿、燒香殿、觀文殿、宣政殿、延英殿,一殿殿的玉陛金階,擺 列著文冠武弁﹔也有那大明宮、昭陽宮、長樂宮、華清宮、建章宮、未央宮,一 宮宮的鐘鼓管籥,撒抹了閨怨春愁。也有禁苑的露花勻嫩臉,也有御溝的風柳舞 纖腰。通衢上,也有個頂冠束帶的,盛儀容,乘五馬﹔幽僻中,也有個持弓挾矢 的,撥雲霧,貫雙鵰。花柳的巷,管弦的樓,春風不讓洛陽橋。取經的長老,回 首大唐肝膽裂﹔伴師的徒弟,息肩小驛夢魂消。
看不盡寶象國的景致。師徒三眾收拾行李、馬匹,安歇館驛中。
唐僧步行至朝門外,對閣門大使道:「有唐朝僧人,特來面駕,倒換文牒,乞為 轉奏轉奏。」那黃門奏事官連忙走至白玉階前奏道:「萬歲,唐朝有個高僧,欲 求見駕,倒換文牒。」那國王聞知是唐朝大國,且又說是個方上聖僧,心中甚 喜,即時准奏。叫:「宣他進來。」把三藏宣至金階,舞蹈山呼禮畢。兩邊文武 多官無不嘆道:「上邦人物,禮樂雍容如此。」那國王道:「長老,你到我國中 何事?」三藏道:「小僧是唐朝釋子,承我天子敕旨,前往西方取經。原領有文 牒,到陛下上國,理合倒換。故此不識進退,驚動龍顏。」國王道:「既有唐天 子文牒,取上來看。」三藏雙手捧上去,展開放在御案上。牒云: 南贍部洲大唐國奉天承運唐天子牒行:切惟朕以涼德,嗣續丕基,事神治民,臨 深履薄,朝夕是惴。前者失救涇河老龍,獲譴於我皇皇后帝,三魂七魄,倏忽陰 司,已作無常之客。因有陽壽未絕,感冥君放送回生,廣陳善會,修建度亡道 場。感蒙救苦觀世音菩薩金身出現,指示西方有佛有經,可度幽亡,超脫孤魂。 特著法師玄奘,遠歷千山,詢求經偈。倘到西邦諸國,不滅善緣,照牒放行。須 至牒者。大唐貞觀一十三年秋吉日,御前文牒。(上有寶印九顆)
國王見了,取本國玉寶,用了花押,遞與三藏。
三藏謝了恩,收了文牒,又奏道:「貧僧一來倒換文牒,二來與陛下寄有家書。」 國王大喜道:「有甚書?」三藏道:「陛下第三位公主娘娘,被碗子山波月洞黃 袍妖攝將去,貧僧偶爾相遇,故寄書來也。」國王聞言,滿眼垂淚道:「自十三 年前不見了公主,兩班文武官也不知貶退了多少,宮內宮外大小婢子、太監也不 知打死了多少﹔只說是走出皇宮,迷失路徑,無處找尋。滿城中百姓人家,也盤 詰了無數,更無下落。怎知道是妖怪攝了去。今日乍聽得這句話,故此傷情流 淚。」三藏袖中取出書來獻上。國王接了,見有 「平安」二字,一發手軟,拆 不開書。傳旨宣翰林院大學士上殿讀書。學士隨即上殿。殿前有文武多官,殿後 有后妃宮女,俱側耳聽書。學士拆開朗誦。上寫著: 不孝女百花羞頓首百拜大德父王萬歲龍鳳殿前,暨三宮母后昭陽宮下,及舉朝文 武賢卿台次:拙女幸托坤宮,感激劬勞萬種。不能竭力怡顏,盡心奉孝。乃於十 三年前八月十五日良夜佳辰,蒙父王恩旨,著各宮排宴,賞玩月華,共樂清霄盛 會。正歡娛之間,不覺一陣香風,閃出個金睛藍面青髮魔王,將女擒住,駕祥 光,直帶至半野山中無人處,難分難辨,被妖倚強,霸占為妻。是以無奈捱了一 十三年,產下兩個妖兒,盡是妖魔之種。論此真是敗壞人倫,有傷風化,不當傳 書玷辱。但恐女死之後,不顯分明。正含怨思憶父母,不期唐朝聖僧亦被魔王擒 住。是女滴淚修書,大膽放脫,特托寄此片楮,以表寸心。伏望父王垂憫,遣上 將早至碗子山波月洞捉獲黃袍怪,救女回朝,深為恩念。草草欠恭,面聽不一。 逆女百花羞再頓首頓首。
那學士讀罷家書,國王大哭,三宮滴淚,文武傷情,前前後後,無不哀念。
國王哭之許久,便問兩班文武:「那個敢興兵領將,與寡人捉獲妖魔,救我百花 公主?」連問數聲,更無一人敢答。真是木雕成的武將,泥塑就的文官。那國王 心生煩惱,淚若湧泉。只見那多官齊俯伏奏道:「陛下且休煩惱。公主已失,至 今一十三載無音,偶遇唐朝聖僧,寄書來此,未知的否。況臣等俱是凡人凡馬, 習學兵書武略,止可佈陣安營,保國家無侵陵之患。那妖精乃雲來霧去之輩,不 得與他覿面相見,何以征救?想東土取經者,乃上邦聖僧。這和尚道高龍虎伏, 德重鬼神欽,必有降妖之術。自古道:『來說是非者,就是是非人。』可就請這 長老降妖邪,救公主,庶為萬全之策。」
那國王聞言,急回頭,便請三藏道:「長老若有手段,放法力,捉了妖魔,救我 孩兒回朝,也不須上西方拜佛,長髮留頭,朕與你結為兄弟,同坐龍床,共享富 貴如何?」三藏慌忙啟上道:「貧僧粗知念佛,其實不會降妖。」國王道:「你 既不會降妖,怎麼敢上西天拜佛?」那長老瞞不過,說出兩個徒弟來了。奏道: 「陛下,貧僧一人,實難到此。貧僧有兩個徒弟,善能逢山開路,遇水疊橋,保 貧僧到此。」國王怪道:「你這和尚大沒理,既有徒弟,怎麼不與他一同進來見 朕?若到朝中,雖無中意賞賜,必有隨分齋供。」三藏道:「貧僧那徒弟醜陋, 不敢擅自入朝,但恐驚傷了陛下的龍體。」國王笑道:「你看你這和尚說話,終 不然朕當怕他?」三藏道:「不敢說。我那大徒弟姓豬,名悟能八戒,他生得長 嘴獠牙,剛鬃扇耳,身粗肚大,行路生風。第二個徒弟姓沙,法名悟淨和尚,他 生得身長丈二,臂闊三停,臉如藍靛,口似血盆,眼光閃灼,牙齒排釘。他都是 這等個模樣,所以不敢擅領入朝。」國王道:「你既這等樣說了一遍,寡人怕他 怎的?宣進來。」隨即著金牌至館驛相請。
那獃子聽見來請,對沙僧道:「兄弟,你還不教下書哩,這才見了下書的好處。 想是師父下了書,國王道,捎書人不可怠慢,一定整治筵宴待他﹔他的食腸不 濟,有你我之心,舉出名來,故此著金牌來請。大家吃一頓,明日好行。」沙僧 道:「哥呵,知道是甚緣故,我們且去來?」遂將行李、馬匹俱交付驛丞,各帶 隨身兵器,隨金牌入朝。早行到白玉階前,左右立下,朝上唱個喏,再也不動。 那文武多官,無人不怕。都說道:「這兩個和尚貌醜也罷,只是粗俗太甚,怎麼 見我王更不下拜,喏畢平身,挺然而立?可怪,可怪。」八戒聽見道:「列位, 莫要議論,我們是這般:乍看果有些醜,只是看下些時來,卻也耐看。」
那國王見他醜陋,已是心驚。及聽得那獃子說出話來,越發膽顫,就坐不穩,跌 下龍床。幸有近侍官員扶起。慌得個唐僧跪在殿前,不住的叩頭道:「陛下,貧 僧該萬死,萬死。我說徒弟醜陋,不敢朝見,恐傷龍體,果然驚了駕也。」那國 王戰兢兢走近前,攙起道:「長老,還虧你先說過了﹔若未說,猛然見他,寡人 一定諕殺了也。」國王定性多時,便問:「豬長老、沙長老,是那一位善於降 妖?」那獃子不知好歹,答道:「老豬會降。」國王道:「怎麼家降?」八戒 道:「我乃是天蓬元帥,只因罪犯天條,墮落下世,幸今皈正為僧。自從東土來 此,第一會降妖的是我。」國王道:「既是天將臨凡,必然善能變化。」八戒 道:「不敢,不敢,也將就曉得幾個變化兒。」國王道:「你試變一個我看看。」 八戒道:「請出題目,照依樣子好變。」國王道:「變一個大的罷。」
那八戒他也有三十六般變化,就在階前賣弄手段,卻便捻訣念咒,喝一聲叫: 「長!」把腰一躬,就長有八九丈長,卻似個開路神一般。嚇得那兩班文武戰戰 兢兢,一國君臣呆呆掙掙。時有鎮殿將軍問道:「長老,似這等變得身高,必定 長到甚麼去處,才有止極?」那獃子又說出獃話來道:「看風。東風猶可,西風 也將就﹔若是南風起,把青天也拱個大窟窿。」那國王大驚道:「收了神通罷, 曉得是這般變化了。」八戒把身一矬,依然現了本相,侍立階前。
國王又問道:「長老此去,有何兵器與他交戰?」八戒腰裏掣出鈀來道:「老豬 使的是釘鈀。」國王笑道:「可敗壞門面。我這裏有的是鞭、簡、瓜、鎚,刀、 槍、鉞、斧,劍、戟、矛、鐮,隨你選稱手的拿一件去。那鈀算做甚麼兵器?」 八戒道:「陛下不知。我這鈀雖然粗夯,實是自幼隨身之器。曾在天河水府為 帥,轄押八萬水兵,全仗此鈀之力。今臨凡世,保護吾師,逢山築破虎狼窩,遇 水掀翻龍蜃穴,皆是此鈀。」
國王聞得此言,十分歡喜心信。即命九嬪妃子:「將朕親用的御酒整瓶取來,權 與長老送行。」遂滿斟一爵,奉與八戒道:「長老,這杯酒,聊引奉勞之意。待 捉得妖魔,救回小女,自有大宴相酬,千金重謝。」那獃子接杯在手,人物雖是 粗魯,行事倒有斯文,對三藏唱個大喏道:「師父,這酒本該從你飲起﹔但君王 賜我,不敢違背,讓老豬先吃了,助助興頭,好捉妖怪。」那獃子一飲而乾,才 斟一爵,遞與師父。三藏道:「我不飲酒,你兄弟們吃罷。」沙僧近前接了。八 戒就足下生雲,直上空裏。國王見了道:「豬長老又會騰雲?」
獃子去了,沙僧將酒亦一飲而乾,道:「師父,那黃袍怪拿住你時,我兩個與他 交戰,只戰個手平。今二哥獨去,恐戰不過他。」三藏道:「正是,徒弟呵,你 可去與他幫幫功。」沙僧聞言,也縱雲跳將起去。那國王慌了,扯住唐僧道: 「長老,你且陪寡人坐坐,也莫騰雲去了。」唐僧道:「可憐,可憐,我半步兒 也去不得。」此時二人在殿上敘話不題。
卻說那沙僧趕上八戒道:「哥哥,我來了。」八戒道:「兄弟,你來怎的?」沙 僧道:「師父叫我來幫幫功的。」八戒大喜道:「說得是,來得好。我兩個努力 齊心,去捉那怪物,雖不怎的,也在此國揚揚姓名。」你看他: 靉靆祥光辭國界,氤氳瑞氣出京城。 領王旨意來山洞,努力齊心捉怪靈。
他兩個不多時到了洞口,按落雲頭。八戒掣鈀,往那波月洞的門上盡力氣一築, 把他那石門築了斗來大小的個窟窿。嚇得那把門的小妖開門,看見是他兩個,急 跑進去報道:「大王,不好了,那長嘴大耳的和尚,與那晦色氣臉的和尚,又來 把門都打破了。」那怪驚道:「這個還是豬八戒、沙和尚二人。我饒了他師父, 怎麼又敢復來打我的門?」小妖道:「想是忘了甚麼物件,來取的。」老怪咄的 一聲道:「胡纏,忘了物件,就敢打上門來?必有緣故。」急整束了披掛,綽了 鋼刀,走出來問道:「那和尚,我既饒了你師父,你怎麼又敢來打上我門?」八 戒道:「你這潑怪幹得好事兒。」老魔道:「甚麼事?」八戒道:「你把寶象國 三公主騙來洞內,倚強霸占為妻,住了一十三載,也該還他了。我奉國王旨意, 特來擒你。你快快進去,自家把繩子綁縛出來,還免得老豬動手。」那老怪聞 言,十分發怒。你看他屹迸迸,咬響鋼牙﹔滴溜溜,睜圓環眼﹔雄糾糾,舉起刀 來﹔赤淋淋,攔頭便砍。八戒側身躲過,使釘鈀劈面迎來﹔隨後又有沙僧舉寶杖 趕上前齊打。這一場在山頭上賭鬥,比前不同。真個是: 言差語錯招人惱,意毒情傷怒氣生。這魔王大鋼刀,著頭便砍﹔那八戒九齒鈀, 對面來迎。沙悟淨丟開寶杖,那魔王抵架神兵。一猛怪,二神僧,來來往往甚消 停。這個說:「你騙國理該死罪。」那個說:「你羅閑事報不平。」這個說: 「你強婚公主傷國體。」那個說:「不干你事莫閑爭。」算來只為捎書故,致使 僧魔兩不寧。
他們在那山坡前戰經八九個回合,八戒漸漸不濟將來,釘鈀難舉,氣力不加。你 道如何這等戰他不過?當時初相戰鬥,有那護法諸神,為唐僧在洞,暗助八戒、 沙僧,故僅得個手平﹔此時諸神都在寶象國護定唐僧,所以二人難敵。
那獃子道:「沙僧,你且上前來與他鬥著,讓老豬出恭來。」他就顧不得沙僧, 一溜往那蒿草薜蘿荊棘葛藤裏,不分好歹,一頓鑽進。那管刮破頭皮,搠傷嘴 臉,一轂轆睡倒,再也不敢出來。但留半邊耳朵,聽著梆聲。
那怪見八戒走了,就奔沙僧。沙僧措手不及,被怪一把抓住,捉進洞去。小妖將 沙僧四馬攢蹄綑住。
畢竟不知端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邪魔侵正法 意馬憶心猿
卻說那怪把沙僧綑住,也不來殺他,也不曾打他,罵也不曾罵他一句。綽起鋼 刀,心中暗想道:「唐僧乃上邦人物,必知禮義,終不然我饒了他性命,又著他 徒弟拿我不成?噫!這多是我渾家有甚麼書信到他那國裏,走了風汛。等我去問 他一問。」那怪陡起兇性,要殺公主。
卻說那公主不知,梳妝方畢,移步前來。只見那怪怒目攢眉,咬牙切齒。那公主 還陪笑臉迎道:「郎君有何事這等煩惱?」那怪咄的一聲罵道:「你這狗心賤 婦,全沒人倫。我當初帶你到此,更無半點兒說話。你穿的錦,戴的金,缺少東 西我去尋。四時受用,每日情深。你怎麼只想你父母,更無半點夫婦心?」那公 主聞說,嚇得跪倒在地道:「郎君呵,你怎麼今日說起這分離的話?」那怪道: 「不知是我分離,是你分離哩。我把那唐僧拿來,算計要他受用,你怎麼不先告 過我,就放了他?原來是你暗地裏修了書信,教他替你傳寄﹔不然,怎麼這兩個 和尚又來打上我門,教還你回去?這不是你幹的事?」公主道:「郎君,你差怪 我了,我何嘗有甚書去?」老怪道:「你還強嘴哩,現拿住一個對頭在此,卻不 是證見?」公主道:「是誰?」老妖道:「是唐僧第二個徒弟沙和尚。」原來人 到了死處,誰肯認死,只得與他放賴。公主道:「郎君且息怒,我和你去問他一 聲。果然有書,就打死了,我也甘心﹔假若無書,卻不枉殺了奴奴也?」
那怪聞言,不容分說,掄開一隻簸箕大小的藍靛手,抓住那金枝玉葉的髮萬根, 把公主揪上前,捽在地下。執著鋼刀,卻來審沙僧,咄的一聲道:「沙和尚,你 兩個輒敢擅打上我們門來,可是這女子有書到他那國,國王教你們來的?」沙僧 已綑在那裏,見妖精兇惡之甚,把公主摜倒在地,持刀要殺,他心中暗想道: 「分明是他有書去,救了我師父,此是莫大之恩。我若一口說出,他就把公主殺 了,此卻不是恩將仇報?罷罷罷,想老沙跟我師父一場,也沒寸功報效,今日已 此被縛,就將此性命與師父報了恩罷。」遂喝道:「那妖怪不要無禮,他有甚麼 書來,你這等枉他,要害他性命?我們來此問你要公主,有個緣故。只因你把我 師父捉在洞中,我師父曾看見公主的模樣動靜。及至寶象國,倒換關文,那皇帝 將公主畫影圖形,前後訪問,因將公主的形影,問我師父沿途可曾看見,我師父 遂將公主說起。他故知是他兒女,賜了我等御酒,教我們來拿你,要他公主還 宮。此情是實,何嘗有甚書信?你要殺就殺了我老沙,不可枉害平人,大虧天理。」
那妖見沙僧說得雄壯,遂丟了刀,雙手抱起公主道:「是我一時粗鹵,多有沖 撞,莫怪莫怪。」遂與他挽了青絲,扶上寶髻,軟款溫柔,怡顏悅色,撮哄著他 進去了,又請上坐陪禮。那公主是婦人家水性,見他錯敬,遂回心轉意道:「郎 君呵,你若念夫婦的恩愛,可把那沙僧的繩子略放鬆些兒。」老妖聞言,即命小 的們把沙僧解了繩子,鎖在那裏。沙僧見解縛鎖住,立起來,心中暗喜道:「古 人云:『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我若不方便了他,他怎肯教把我鬆放鬆放?」
那老妖又教安排酒席,與公主陪禮壓驚。吃酒到半酣,老妖忽的又換了一件鮮明 的衣服,取了一口寶刀,佩在腰裏,轉過手,摸著公主道:「渾家,你且在家吃 酒,看著兩個孩兒,不要放了沙和尚。趁那唐僧在那國裏,我也趕早兒去認認親 也。」公主道:「你認甚親?」老妖道:「認你父王。我是他駙馬,他是我丈 人,怎麼不去認認?」公主道:「你去不得。』老妖道:「怎麼去不得?」公主 道:「我父王不是馬掙力戰的江山,他本是祖宗遺留的社稷。自幼兒是太子登 基,城門也不曾遠出,沒有見你這等兇漢。你這嘴臉相貌,生得這等醜陋,若見 了他,恐怕嚇了他,反為不美。卻不如不去認的還好。」老妖道:「既如此說, 我變個俊的兒去便罷。」公主道:「你試變來我看看。」
好怪物,他在那酒席間搖身一變,就變做一個俊俏之人。真個生得: 形容典雅,體段崢嶸。言語多官樣,行藏正妙齡。才如子建成詩易,貌 似潘安擲果輕。頭上戴一頂鵲尾冠,烏雲斂伏﹔身上穿一件玉羅褶,廣袖飄迎。 足下烏靴花摺,腰間鸞帶光明。丰神真是奇男子,聳壑軒昂美俊英。
公主見了,十分歡喜。那妖笑道:「渾家,可是變得好麼?」公主道:「變得 好,變得好。你這一進朝呵,我父王是親不滅,一定著文武多官留你飲宴。倘吃 酒中間,千千仔細,萬萬個小心﹔卻莫要現出原嘴臉來,露出馬腳,走了風汛, 就不斯文了。」老妖道:「不消吩咐,自有道理。」
你看他縱雲頭,早到了寶象國。按落雲頭,行至朝門之外,對閣門大使道:「三 駙馬特來見駕,乞為轉奏轉奏。」那黃門奏事官來至白玉階前奏道:「萬歲,有 三駙馬來見駕,現在朝門外聽宣。」那國王正與唐僧敘話,忽聽得三駙馬,便問 多官道:「寡人只有兩個駙馬,怎麼又有個三駙馬?」多官道:「三駙馬必定是 妖怪來了。」國王道:「可好宣他進來?」那長老心驚道:「陛下,妖精呵,不 精者不靈。他能知過去未來,他能騰雲駕霧。宣他也進來,不宣他也進來,倒不 如宣他進來,還省些口面。」
國王准奏,叫宣,把妖宣至金階。他一般的也舞蹈山呼的行禮。多官見他生得俊 麗,也不敢認他是妖精。他都是些肉眼凡胎,卻當做好人。那國王見他聳壑昂 霄,以為濟世之梁棟,便問他:「駙馬,你家在那裏居住?是何方人氏?幾時得 我公主配合?怎麼今日才來認親?」那老妖叩頭道:「主公,臣是城東碗子山波 月洞人家。」國王道:「你那山離此處多遠?」老妖道:「不遠,只有三百 里。」國王道:「三百里路,我公主如何得到那裏,與你匹配?」那妖精巧語花 言,虛情假意的答道:「主公,微臣自幼兒好習弓馬,採獵為生。那十三年前, 帶領家童數十,放鷹逐犬,忽見一隻斑斕猛虎,身馱著一個女子,往山坡下走。 是微臣兜弓一箭,射倒猛虎,將女子帶上本莊,把溫水溫湯灌醒,救了他性命。 因問他是那裏人家,他更不曾題『公主』二字。早說是萬歲的三公主,怎敢欺 心,擅自配合?當得進上金殿,大小討一個官職榮身。只因他說是民家之女,才 被微臣留在莊所。女貌郎才,兩相情願,故配合至此多年。當時配合之後,欲將 那虎宰了,邀請諸親,卻是公主娘娘教且莫殺。其不殺之故,有幾句言詞,道得 甚好,說道: 托天托地成夫婦,無媒無證配婚姻。 前世赤繩曾繫足,今將老虎做媒人。
臣因此言,故將虎解了索子,饒了他性命。那虎帶著箭傷,跑蹄剪尾而去。不知 他得了性命,在那山中,修了這幾年,煉體成精,專一迷人害人。臣聞得昔年也 有幾次取經的,都說是大唐來的唐僧。想是這虎害了唐僧,得了他文引,變作那 取經的模樣,今在朝中哄騙主公。主公呵,那繡墩上坐的,正是那十三年前馱公 主的猛虎,不是真正取經之人。」
你看那水性的君王,愚迷肉眼,不識妖精,轉把他一片虛詞,當了真實。道: 「賢駙馬,你怎的認得這和尚是馱公主的老虎?」那妖道:「主公,臣在山中, 吃的是老虎,穿的也是老虎,與他同眠同起,怎麼不認得?」國王道:「你既認 得,可教他現出本相來看。」怪物道:「借半盞淨水,臣就教他現了本相。」國 王命官取水,遞與駙馬。
那怪接水在手,縱起身來,走上前,使個「黑眼定身法」。念了咒語,將一口水 望唐僧噴去,叫聲:「變!」那長老的真身,隱在殿上,真個變作一隻斑斕猛 虎。此時君臣肉眼觀看,那隻虎生得: 白額圓頭,花身電目。四隻蹄,挺直崢嶸﹔二十爪,鉤彎鋒利。鋸牙包口,尖耳 連眉。獰猙壯若大貓形,猛烈雄如黃犢樣。剛鬚直直插銀條,刺舌騂騂噴惡氣。 果然是隻猛斑斕,陣陣威風吹寶殿。
國王一見,魄散魂飛。諕得那多官盡皆躲避。有幾個大膽的武將,領著將軍、校 尉一擁上前,使各項兵器亂砍。這一番,不是唐僧該有命不死,就是二十個僧人 也打為肉醬。此時幸有丁甲、揭諦、功曹、護教諸神暗在半空中護佑,所以那些 人兵器皆不能打傷。眾臣嚷到天晚,才把那虎活活的捉了,用鐵繩鎖了,放在鐵 籠裏,收於朝房之內。
那國王卻傳旨,教光祿寺大排筵宴,謝駙馬救拔之恩﹔不然,險被那和尚害了。 當晚眾臣朝散,那妖魔進了銀安殿。又選十八個宮娥彩女,吹彈歌舞,勸妖魔飲 酒作樂。那怪物獨坐上席,左右排列的都是那艷質嬌姿。你看他受用飲酒,至二 更時分,醉將上來,忍不住胡為:跳起身,大笑一聲,現了本相,陡發兇心,伸 開簸箕大手,把一個彈琵琶的女子抓將過來,扢咋的把頭咬了一口。嚇得那十七 個宮娥,沒命的前後亂跑亂藏。你看那: 宮娥悚懼,彩女忙驚。宮娥悚懼,一似雨打芙蓉籠夜雨﹔彩女忙驚,就如風吹芍 藥舞春風。捽碎琵琶顧命,跌傷琴瑟逃生。出門那分南北,離殿不管西東。磕損 玉面,撞破嬌容。人人逃命走,各各奔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