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怪徑回洞口。行者見他來時,設法哄他,把眼擠了一擠,撲簌簌淚如雨 落,兒天兒地的跌腳搥胸,於此洞裏嚎啕痛哭。那怪一時間那裏認得,上前摟住 道:「渾家,你有何事,這般煩惱?」那大聖編成的鬼話,捏出的虛詞,淚汪汪 的告道:「郎君呵,常言道:『男子少妻財沒主,婦女無夫身落空。』你昨日進 朝認親,怎不回來?今早被豬八戒劫了沙和尚,又把我兩個孩兒搶去,是我苦 告,更不肯饒。他說拿去朝中認認外公,這半日不見孩兒,又不知存亡如何,你 又不見來家,教我怎生割捨?故此止不住傷心痛哭。」那怪聞言,心中大怒道: 「真個是我的兒子?」行者道:「正是,被豬八戒搶去了。」
那妖魔氣得亂跳道:「罷了,罷了,我兒被他摜殺了,已是不可活也。只好拿那 和尚來與我兒子償命報仇罷,渾家,你且莫哭。你如今心裏覺道怎麼?且醫治一 醫治。」行者道:「我不怎的,只是捨不得孩兒,哭得我有些心疼。」妖魔道: 「不打緊,你請起來,我這裏有件寶貝,只在你那疼上摸一摸兒,就不疼了。卻 要仔細,休使大指兒彈著﹔若使大指兒彈著呵,就看出我本相來了。」行者聞 言,心中暗笑道:「這潑怪,倒也老實,不動刑法,就自家供了。等他拿出寶貝 來,我試彈他一彈,看他是個甚麼妖怪。」那怪攜著行者,一直行到洞裏深遠密 閉之處。卻從口中吐出一件寶貝,有雞子大小,是一顆舍利子玲瓏內丹。行者心 中暗喜道:「好東西耶。這件物不知打了多少坐工,煉了幾年磨難,配了幾轉雌 雄,煉成這顆內丹舍利。今日大有緣法,遇著老孫。」那猴子拿將過來,那裏有 甚麼疼處,特故意摸了一摸,一指頭彈將去。那妖慌了,劈手來搶。你思量,那 猴子好不溜撒,把那寶貝一口吸在肚裏。那妖魔揝著拳頭就打。被行者一手隔 住,把臉抹了一抹,現出本相,道聲:「妖怪,不要無禮。你且認認看我是誰?」
那妖怪見了,大驚道:「呀!渾家,你怎麼拿出這一副嘴臉來耶?」行者罵道: 「我把你這個潑怪!誰是你渾家?連你祖宗也還不認得哩。」那怪忽然省悟道: 「我像有些認得你哩。」行者道:「我且不打你,你再認認看。」那怪道:「我 雖見你眼熟,一時間卻想不起姓名,你果是誰?從那裏來的?你把我渾家估倒在 何處,卻來我家詐誘我的寶貝?著實無禮,可惡!」行者道:「你是也不認得 我。我是唐僧的大徒弟,叫做孫悟空行者。我是你五百年前的舊祖宗哩。」那怪 道:「沒有這話,沒有這話。我拿住唐僧時,止知他有兩個徒弟,叫做豬八戒、 沙和尚,何曾見有人說個姓孫的?你不知是那裏來的個怪物,到此騙我。」行者 道:「我不曾同他二人來,是我師父因老孫慣打妖怪,殺傷甚多,他是個慈悲好 善之人,將我逐回,故不曾同他一路行走。你是不知你祖宗名姓。」那怪道: 「你好不丈夫呵,既受了師父趕逐,卻有甚麼嘴臉又來見人?」行者道:「你這 個潑怪,豈知『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父子無隔宿之仇』?你傷害我師父, 我怎麼不來救他?你害他便也罷?卻又背前面後罵我,是怎的說?」妖怪道: 「我何嘗罵你?」行者道:「是豬八戒說的。」那怪道:「你不要信他。那個豬 八戒尖著嘴,有些會說老婆舌頭,你怎聽他?」行者道:「且不必講此閑話。只 說老孫今日到你家裏,你好怠慢了遠客。雖無酒饌款待,頭卻是有的。快快將頭 伸過來,等老孫打一棍兒當茶。」那怪聞得說打,呵呵大笑道:「孫行者,你差 了計較了,你既說要打,不該跟我進來。我這裏大小群妖還有百十,饒你滿身是 手,也打不出我的門去。」行者道:「不要胡說,莫說百十個,就有幾千幾萬, 只要一個個查明白了好打,棍棍無空,教你斷根絕跡。」
那怪聞言,急傳號令,把那山前山後群妖,洞裏洞外諸怪,一齊點起,各執器 械,把那三四層門,密密攔阻不放。行者見了,滿心歡喜,雙手理棍,喝聲叫: 「變!」變的三頭六臂。把金箍棒幌一幌,變做三根金箍棒。你看他六隻手使著 三根棒,一路打將去,好便似虎入羊群,鷹來雞柵。可憐那小怪,湯著的,頭如 粉碎﹔刮著的,血似水流。往來縱橫,如入無人之境。止剩一個老妖,趕出門來 罵道:「你這潑猴,其實憊懶!怎麼上門子欺負人家?」行者急回頭,用手招呼 道:「你來,你來,打倒你,才是功績。」那怪物,舉寶刀,分頭便砍﹔好行 者,掣鐵棒,覿面相迎。這一場,在那山頂上,半雲半霧的殺哩: 大聖神通大,妖魔本事高。這個橫理生鐵棒,那個斜舉蘸鋼刀。悠悠刀起明霞 亮,輕輕棒架彩雲飄。往來護頂翻多次,反覆渾身轉數遭。一個隨風更面目,一 個立地把身搖。那個大睜火眼伸猿臂,這個明幌金睛折虎腰。你來我去交鋒戰, 刀迎棒架不相饒。猴王鐵棍依三略,怪物鋼刀按六韜。一個慣行手段為魔主,一 個廣施法力保唐僧。猛烈的猴王添猛烈,英豪的怪物長英豪。死生不顧空中打, 都為唐僧拜佛遙。
他兩個戰有五六十合,不分勝負。行者心中暗喜道:「這個潑怪,他那口刀倒也 抵得住老孫的這根棒。等老孫丟個破綻與他,看他可認得?」好猴王,雙手舉 棍,使一個「高探馬」的勢子。那怪不識是計,見有空兒,舞著寶刀,徑奔下三 路砍﹔被行者急轉個「大中平」,挑開他那口刀,又使個「葉底偷桃勢」,望妖 精頭頂一棍,就打得他無影無蹤。急收棍子看處,不見了妖精。行者大驚道: 「我兒呵,不禁打,就打得不見了。果是打死,好道也有些膿血,如何沒一毫蹤 影?想是走了。」急縱身跳在雲端裏看處,四邊更無動靜。「老孫這雙眼睛,不 管那裏,一抹都見,卻怎麼走得這等溜撒?我曉得了,那怪說有些兒認得我,想 必不是凡間的怪,多是天上來的精。」
那大聖一時忍不住怒發,揝著鐵棒,打個觔斗,只跳到南天門上。慌得那龐、 劉、苟、畢,張、陶、鄧、辛等眾,兩邊躬身控背,不敢攔阻,讓他打入天門, 直至通明殿下。早有張、葛、許、丘四大天師問道:「大聖何來?」行者道: 「因保唐僧至寶象國,有一妖魔欺騙國女,傷害吾師,老孫與他賭鬥。正鬥間, 不見了這怪。想那怪不是凡間之怪,多是天上之精,特來查勘,那一路走了甚麼 妖神?」天師聞言,即進靈霄殿上啟奏。蒙差查勘九曜星官、十二元辰、東西南 北中央五斗、河漢群辰、五岳四瀆、普天神聖都在天上,更無一個敢離方位。又 查那斗牛宮外二十八宿,顛倒只有二十七位,內獨少了奎星。天師回奏道:「奎 木狼下界了。」玉帝道:「多少時不在天了?」天師道:「四卯不到,三日點卯 一次,今已十三日了。」玉帝道:「天上十三日,下界已是十三年。」即命本部 收他上界。
那二十七宿星員領了旨意,出了天門,各念咒語,驚動奎星。你道他在那裏躲 避?他原來是孫大聖大鬧天宮時打怕了的神將,閃在那山澗裏潛災,被水氣隱住 妖雲,所以不曾看見他。他聽得本部星員念咒,方敢出頭,隨眾上界。被大聖攔 住天門要打,幸虧眾星勸住,押見玉帝。那怪腰間取出金牌,在殿下叩頭納罪。 玉帝道:「奎木狼,上界有無邊的勝景,你不受用,卻私走一方,何也?」奎宿 叩頭奏道:「萬歲,赦臣死罪。那寶象國王公主,非凡人也。他本是披香殿侍香 的玉女,因欲與臣私通,臣恐點污了天宮勝境。他思凡先下界去,托生於皇宮內 院。是臣不負前期,變作妖魔,占了名山,攝他到洞府,與他配了一十三年夫 妻。『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今被孫大聖到此成功。」玉帝聞言,收了金牌, 貶他去兜率宮與太上老君燒火,帶俸差操,有功復職,無功重加其罪。
行者見玉帝如此發放,心中歡喜,朝上唱個大喏,又向眾神道:「列位,起動 了。」天師笑道:「那個猴子還是這等村俗,替他收了怪神,也倒不謝天恩,卻 就唱喏而退。」玉帝道:「只得他無事,落得天上清平是幸。」
那大聖按落祥光,徑轉碗子山波月洞,尋出公主,將那思凡下界收妖的言語正然 陳訴。只聽得半空中八戒、沙僧厲聲高叫道:「師兄,有妖精,留幾個兒我們打 耶。」行者道:「妖精已盡絕矣。」沙僧道:「既把妖精打絕,無甚罣礙,將公 主引入朝中去罷。不要睜眼,兄弟們使個縮地法來。」
那公主只聞得耳內風響,霎時間徑回城裏,他三人將公主帶上金鑾殿上。那公主 恭拜了父王、母后,會了姊妹。各官俱來拜見。那公主才啟奏道:「多虧孫長老 法力無邊,降了黃袍怪,救奴回國。」那國王問曰:「黃袍是個甚怪?」行者 道:「陛下的駙馬是上界的奎星,令愛乃侍香的玉女,因思凡降落人間。不非小 可,都因前世前緣,該有這些姻眷。那怪被老孫上天宮啟奏玉帝,玉帝查得他四 卯不到,下界十三日,就是十三年了。──蓋天上一日,下界一年。──隨差本 部星宿收他上界,貶在兜率宮立功去訖。老孫卻救得令愛來也。」那國王謝了行 者的恩德,便教:「看你師父去來。」
他三人徑下寶殿,與眾官到朝房裏,抬出鐵籠,將假虎解了鐵索。別人看他是 虎,獨行者看他是人。原來那師父被妖術魘住,不能行走,心上明白,只是口眼 難開。行者笑道:「師父呵,你是個好和尚,怎麼弄出這般個惡模樣來也?你怪 我行兇作惡,趕我回去,你要一心向善,怎麼一旦弄出個這等嘴臉?」八戒道: 「哥呵,救他救兒罷,不要只管揭挑他了。」行者道:「你凡事攛唆,是他個得 意的好徒弟,你不救他,又尋老孫怎的?原與你說來,待降了妖精,報了罵我之 仇,就回去的。」沙僧近前跪下道:「哥呵,古人云:『不看僧面看佛面。』兄 長既是到此,萬望救他一救。若是我們能救,也不敢許遠的來奉請你也。」行者 用手挽起道:「我豈有安心不救之理?快取水來。」那八戒飛星去驛中,取了行 李、馬匹,將紫金缽盂取出,盛水半盂,遞與行者。行者接水在手,念動真言, 望那虎劈頭一口噴上,退了妖術,解了虎氣。
長老現了原身,定性睜睛,才認得是行者。一把攙住道:「悟空,你從那裏來 也?」沙僧侍立左右,把那請行者,降妖精,救公主,解虎氣,並回朝上項事, 備陳了一遍。三藏謝之不盡道:「賢徒,虧了你也,虧了你也。這一去,早詣西 方,徑回東土,奏唐王,你的功勞第一。」行者笑道:「莫說,莫說,但不念那 話兒,足感愛厚之情也。」國王聞此言,又勸謝了他四眾。整治素筵,大開東 閣。他師徒受了皇恩,辭王西去。國王又率多官遠送。這正是: 君回寶殿定江山,僧去雷音參佛祖。
畢竟不知此後又有甚事,幾時得到西天,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二回 平頂山功曹傳信 蓮花洞木母逢災
話說唐僧復得了孫行者,師徒們一心同體,共詣西方。自寶象國救了宮主,承君 臣送出城西。說不盡沿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卻又值三春景候,那時節: 輕風吹柳綠如絲,佳景最堪題。時催鳥語,暖烘花發,遍地芳菲。海棠庭院來雙 燕,正是賞春時。紅塵紫陌,綺羅絃管,鬥草傳卮。
師徒們正行賞間,又見一山擋路。唐僧道:「徒弟們仔細,前遇山高,恐有虎狼 阻擋。」行者道:「師父,出家人莫說在家話。你記得那烏巢和尚的《心經》云 『心無罣礙:無罣礙,方無恐怖,遠離顛倒夢想』之言?但只是:『掃除心上 垢,洗淨耳邊塵。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你莫生憂慮,但有老孫,就是塌 下天來,可保無事,怕甚麼虎狼?」長老勒回馬道:「我 當年奉旨出長安,只憶西來拜佛顏。 舍利國中金像彩,浮屠塔裏玉毫斑。 尋窮天下無名水,歷遍人間不到山。 逐逐煙波重疊疊,幾時能勾此身閑?」
行者聞說,笑呵呵道:「師要身閑,有何難事?若功成之後,萬緣都罷,諸法皆 空。那時節,自然而然,卻不是身閑也?」長老聞言,只得樂以忘憂。放轡催銀 濁,兜韁趲玉龍。
師徒們上得山來,十分險峻,真個嵯峨。好山: 巍巍峻嶺,削削尖峰。灣環深澗下,孤峻陡崖邊。灣環深澗下,只聽得 唿喇喇戲水蟒翻身﹔孤峻陡崖邊,但見那崒嵂嵂出林虎剪尾。往上看,巒頭突兀 透青霄﹔回眼觀,壑下深沉鄰碧落。上高來,似梯似凳﹔下低行,如塹如坑。真 個是古怪巔峰嶺,果然是連尖削壁崖。巔峰嶺上,採藥人尋思怕走﹔削壁崖前, 打柴夫寸步難行。胡羊野馬亂攛梭,狡兔山牛如佈陣。山高蔽日遮星斗,時逢妖 獸與蒼狼。草徑迷漫難進馬,怎得雷音見佛王?
長老勒馬觀山,正在難行之處,只見那綠莎坡上,佇立著一個樵夫。你道他怎生 打扮: 頭戴一頂老藍氈笠,身穿一領毛皂衲衣。老藍氈笠,遮煙蓋日果稀奇﹔毛皂衲 衣,樂以忘憂真罕見。手持鋼斧快磨明,刀伐乾柴收束緊。檐頭春色,幽然四序 融融﹔身外閑情,常是三星澹澹。到老只於隨分過,有何榮辱暫關山? 那樵子: 正在坡前伐朽柴,忽逢長老自東來。 停柯住斧出林外,趨步將身上石崖。
對長老厲聲高叫道:「那西進的長老,暫停片時,我有一言奉告:此山有一夥毒 魔狠怪,專吃你東來西去的人哩。」長老聞言,魂飛魄散,戰兢兢坐不穩雕鞍, 急回頭,忙呼徒弟道:「你聽那樵夫報道:『此山有毒魔狠怪。』誰敢去細問他 一問?」行者道:「師父放心,等老孫去問他一個端的。」
好行者,拽開步,徑上山來,對樵子叫聲「大哥」,道個問訊。樵夫答禮道: 「長老呵,你們有甚緣故來此?」行者道:「不瞞大哥說,我們是東土差來西天 取經的。那馬上是我的師父,他有些膽小。適蒙見教,說有甚麼毒魔狠怪,故此 我來奉問一聲:那魔是幾年之魔,怪是幾年之怪?還是個把勢,還是個雛兒?煩 大哥老實說說,我好著山神、土地遞解他起身。」樵子聞言,仰天大笑道:「你 原來是個風和尚。」行者道:「我不風呵,這是老實話。」樵子道:「你說是老 實,便怎敢說把他遞解起身?」行者道:「你這等長他那威風,胡言亂語的攔路 報信,莫不是與他有親?不親必鄰,不鄰必友。」樵子笑道:「你這個風潑和 尚,忒沒道理。我倒是好意,特來報與你們,教你們走路時,早晚間防備,你倒 轉賴在我身上。且莫說我不曉得妖魔出處,就曉得呵,你敢把他怎麼的遞解?解 往何處?」行者道:「若是天魔,解與玉帝﹔若是土魔,解與土府。西方的歸 佛,東方的歸聖﹔北方的解與真武,南方的解與火德。是蛟精解與海主,是鬼祟 解與閻王。各有地頭方向。我老孫到處里人熟,發一張批文,把他連夜解著飛 跑。」
那樵子止不住呵呵冷笑道:「你這個風潑和尚,想是在方上雲遊,學了些書符咒 水的法術,只可驅邪縛鬼,還不曾撞見這等狠毒的怪哩。」行者道:「怎見他狠 毒?」樵子道:「此山徑過有六百里遠近,名喚平頂山。山中有一洞,名喚蓮花 洞。洞裏有兩個魔頭,他畫影圖形,要捉和尚﹔抄名訪姓,要吃唐僧。你若別處 來的還好,但犯了一個『唐』字兒,莫想去得,去得。」行者道:「我們正是唐 朝來的。」樵子道:「他正要吃你們哩。」行者道:「造化,造化。但不知他怎 的樣吃哩?」樵子道:「你要他怎的吃?」行者道:「若是先吃頭,還好耍子﹔ 若是先吃腳,就難為了。」樵子道:「先吃頭怎麼說?先吃腳怎麼說?」行者 道:「你還不曾經著哩。若是先吃頭,一口將他咬下,我已死了,憑他怎麼煎炒 熬煮,我也不知疼痛。若是先吃腳,他啃了孤拐,嚼了腿亭,吃到腰截骨,我還 急忙不死,卻不是零零碎碎受苦?此所以難為也。」樵子道:「和尚,他那裏有 這許多工夫,只是把你拿住,綑在籠裏,囫圇蒸吃了。」行者笑道:「這個更 好,更好。疼倒不忍疼,只是受些悶氣罷了。」樵子道:「和尚不要調嘴。那妖 怪隨身有五件寶貝,神通極大極廣。就是擎天的玉柱,架海的金梁,若保得唐朝 和尚去,也須要發發昏是。」行者道:「發幾個昏麼?」樵子道:「要發三四個 昏是。」行者道:「不打緊,不打緊。我們一年,常發七八百個昏兒,這三四個 昏兒易得發,發發兒就過去了。」
好大聖,全然無懼,一心只是要保唐僧。捽脫樵夫,拽步而轉,徑至山坡馬頭前 道:「師父,沒甚大事。有便有個把妖精兒,只是這裏人膽小,放他在心上。有 我哩,怕他怎的?走路,走路。」長老見說,只得放懷隨行。正行處,早不見了 那樵夫。長老道:「那報信的樵子如何就不見了?」八戒道:「我們造化低,撞 見日裏鬼了。」行者道:「想是他鑽進林子裏尋柴去了。等我看看來。」
好大聖,睜開火眼金睛,漫山越嶺的望處,卻無蹤跡。忽抬頭往雲端裏一看,看 見是日值功曹,他就縱雲趕上,罵了幾聲「毛鬼」,道:「你怎麼有話不來直 說,卻那般變化了,演樣老孫?」慌得那功曹施禮道:「大聖,報信來遲,勿 罪,勿罪。那怪果然神通廣大,變化多端。只看你騰那乖巧,運動神機,仔細保 你師父﹔假若怠慢了些兒,西天路莫想去得。」
行者聞言,把功曹叱退,切切在心,按雲頭,徑來山上。只見長老與八戒、沙僧 簇擁前進。他卻暗想:「我若把功曹的言語實實告訴師父,師父他不濟事,必就 哭了﹔假若不與他實說,夢著頭,帶著他走,常言道:『乍入蘆圩,不知深 淺。』倘或被妖魔撈去,卻不又要老孫費心?且等我照顧八戒一照顧,先著他出 頭與那怪打一仗看。若是打得過他,就算他一功﹔若是沒手段,被怪拿去,等老 孫再去救他不遲,卻好顯我本事出名。」正自家計較,以心問心道:「只恐八戒 躲懶,便不肯出頭,師父又有些護短。等老孫羈勒他羈勒。」
好大聖,你看他弄個虛頭,把眼揉了一揉,揉出些淚來。迎著師父,往前徑走。 八戒看見,連忙叫:「沙和尚,歇下擔子,拿出行李來,我兩個分了罷。」沙僧 道:「二哥,分怎的?」八戒道:「分了罷,你往流沙河還做妖怪,老豬往高老 莊上盼盼渾家。把白馬賣了,買口棺木,與師父送老。大家散火,還往西天去 哩?」長老在馬上聽見,道:「這個夯貨,正走路,怎麼又胡說了?」八戒道: 「你兒子便胡說。你不看見孫行者那裏哭將來了?他是個鑽天入地,斧砍火燒, 下油鍋都不怕的好漢﹔如今戴了個愁帽,淚汪汪的哭來,必是那山險峻,妖怪兇 狠。似我們這樣軟弱的人兒,怎麼去得?」長老道:「你且休胡談,待我問他一 聲,看是怎麼說話。」問道:「悟空,有甚話當面計較,你怎麼自家煩惱?這般 樣個哭包臉,是虎諕我也?」行者道:「師父呵,剛才那個報信的是日值功曹, 他說妖精兇狠,此處難行,果然的山高路峻,不能前進,改日再去罷。」長老聞 言,恐惶悚懼,扯住他虎皮裙子道:「徒弟啞,我們三停路已走了停半,因何說 退悔之言?」行者道:「我沒個不盡心的,但只恐魔多力弱,行勢孤單。『縱然 是塊鐵,下爐能打得幾根釘?』」長老道:「徒弟呵,你也說得是,果然一個人 也難。兵書云:『寡不可敵眾。』我這裏還有八戒、沙僧,都是徒弟,憑你調度 使用,或為護將幫手,協力同心,掃清山徑,領我過山,卻不都還了正果?」
那行者這一場扭捏,只逗出長老這幾句話來。他搵了淚道:「師父呵,若要過得 此山,須是豬八戒依得我兩件事兒,才有三分去得﹔假若不依我言,替不得我 手,半分兒也莫想過去。」八戒道:「師兄,不去就散火罷。不要攀我。」長老 道:「徒弟,且問你師兄,看他教你做甚麼?」獃子真個對行者說道:「哥哥, 你教我做甚事?」行者道:「第一件是看師父,第二件是去巡山。」八戒道: 「看師父是坐,巡山去是走。終不然教我坐一會又走,走一會又坐?兩處怎麼顧 盼得來?」行者道:「不是教你兩件齊幹,只是領了一件便罷。」八戒又笑道: 「這等也好計較。但不知看師父是怎樣,巡山是怎樣?你先與我講講,等我依個 相應些兒的去幹罷。」行者道:「看師父呵,師父去出恭,你伺候﹔師父要走 路,你扶持﹔師父要吃齋,你化齋。若他餓了些兒,你該打﹔黃了些兒臉皮,你 該打﹔瘦了些兒形骸,你該打。」八戒慌了道:「這個難,難,難。伺候扶持, 通不打緊﹔就是不離身馱著,也還容易﹔假若教我去鄉下化齋,他這西方路上, 不識我是取經的和尚,只道是那山裏走出來的一個半壯不壯的健豬,夥上許多 人,叉鈀掃帚,把老豬圍倒,拿家去宰了,醃著過年,這個卻不就遭瘟了?」行 者道:「巡山去罷。」八戒道:「巡山便怎麼樣兒?」行者道:「就入此山,打 聽有多少妖怪,是甚麼山,是甚麼洞,我們好過去。」八戒道:「這個小可,老 豬去巡山罷。」那獃子就撒起衣裙,挺著釘鈀,雄糾糾,徑入深山﹔氣昂昂,奔 上大路。
行者在傍,忍不住嘻嘻冷笑。長老罵道:「你這個潑猴!兄弟們全無愛憐之意, 常懷嫉妒之心。你做出這樣獐智,巧言令色,撮弄他去甚麼巡山,卻又在這裏笑 他。」行者道:「不是笑他,我這笑中有味。你看豬八戒這一去,決不巡山,也 不敢見妖怪,不知往那裏去躲閃半會,捏出個謊來,哄我們也。」長老道:「你 怎麼就曉得他?」行者道:「我估出他是這等,不信,等我跟他去看看,聽他一 聽:一則幫副他手段降妖,二來看他可有個誠心拜佛?」長老道:「好,好, 好,你卻莫去捉弄他。」行者應諾了,徑直趕上山坡,搖身一變,變作個蟭蟟蟲 兒。其實變得輕巧,但見他: 翅薄舞風不用力,腰尖細小如針。穿蒲抹草過花陰,疾似流星還甚。眼睛明映 映,聲氣渺瘖瘖。昆蟲之類惟他小,亭亭款款機深。幾番閑日歇幽林,一身渾不 見,千眼莫能尋。
嚶的一翅飛將去,趕上八戒,釘在他耳朵後面鬃根底下。那獃子只管走路,怎知 道身上有人。行有七八里路,把釘鈀撇下,吊轉頭來,望著唐僧,指手畫腳的罵 道:「你罷軟的老和尚,捉掐的弼馬溫,面弱的沙和尚,他都在那裏自在,捉弄 我老豬來蹡路。大家取經,都要望成正果,偏是教我來巡甚麼山。哈哈哈,曉得 有妖怪,躲著些兒走,還不勾一半,卻教我去尋他,這等晦氣哩。我往那裏睡覺 去,睡一覺回去,含含糊糊的答應他,只說是巡了山,就了其帳也。」那獃子一 時間僥幸,搴著鈀,又走,只見山凹裏一彎紅草坡。他一頭鑽得進去,使釘鈀撲 個地鋪,轂轆的睡下,把腰伸了一伸,道聲:「快活。就是那弼馬溫,也不得像 我這般自在。」
原來行者在他耳根後,句句兒聽著哩,忍不住飛將起來,又琢弄他一琢弄。又搖 身一變,變作個啄木蟲兒。但見: 鐵嘴尖尖紅溜,翠翎艷艷光明。一雙鋼爪利如釘。腹餒何妨林靜。最愛枯槎朽 爛,偏嫌老樹伶仃。圜睛決尾性丟靈。辟剝之聲堪聽。
這蟲鷖不大不小的,上秤稱,只有二三兩重。紅銅嘴,黑鐵腳。刷剌的一翅飛下 來。那八戒丟倒頭,正睡著哩,被他照嘴唇上扢揸的一下。
那獃子慌得爬將起來,口裏亂嚷道:「有妖怪,有妖怪,把我戳了一槍去了,嘴 上好不疼呀。」伸手摸摸,泱出血來了。他道:「蹭蹬呵,我又沒甚喜事,怎麼 嘴上掛了紅耶?」他看著這血手,口裏絮絮叨叨的兩邊亂看,卻不見動靜。道: 「無甚妖怪,怎麼戳我一槍麼?」忽抬頭往上看時,原來是個啄木蟲,在半空中 飛哩。獃子咬牙罵道:「這個亡人,弼馬溫欺負我罷了,你也來欺負我。我曉得 了。他一定不認我是個人,只把我嘴當一段黑朽枯爛的樹,內中生了蟲,尋蟲兒 吃的,將我啄了這一下也。等我把嘴揣在懷裏睡罷。」那獃子轂轆的依然睡倒。 行者又飛來,著耳根後又啄了一下。獃子慌得爬起來道:「這個亡人,卻打攪得 我狠。想必這裏是他的窠巢,生蛋佈雛,怕我占了,故此這般打攪。罷罷罷,不 睡他了。」搴著鈀,徑出紅草坡,找路又走。可不喜壞了孫行者,笑倒個美猴 王。行者道:「這夯貨大睜著兩個眼,連自家人也認不得。」
好大聖,搖身又一變,還變做個蟭蟟蟲,釘在他耳朵後面,不離他身上。那獃子 入深山,又行有四五里,只見山凹中有桌面大的四四方方三塊青石頭。獃子放下 鈀,對石頭唱個大喏。行者暗笑道:「這獃子,石頭又不是人,又不會說話,又 不會還禮的,唱他喏怎的,可不是個瞎帳?」原來那獃子把石頭當著唐僧、沙 僧、行者三人,朝著他演習哩。他道:「我這回去,見了師父,若問有妖怪,就 說有妖怪。他問甚麼山,我若說是泥捏的、土做的、錫打的、銅鑄的、麵蒸的、 紙糊的、筆畫的,他們見說我獃哩,若講這話,一發說獃了。我只說是石頭山。 他問甚麼洞,也只說是石頭洞。他問甚麼門,卻說是釘釘的鐵葉門。他問裏邊有 多遠,只說入內有三層。十分再搜尋,問門上釘子多少,只說老豬心忙記不真。 此間編造停當,哄那弼馬溫去。」那獃子捏合了,拖著鈀,徑回本路。
怎知行者在耳朵後,一一聽得明白。行者見他回來,即騰兩翅預先回去,現原 身,見了師父。師父道:「悟空,你來了,悟能怎不見回?」行者笑道:「他在 那裏編謊哩,就待來也。」長老道:「他兩個耳朵蓋著眼,愚拙之人也,他會編 甚麼謊?又是你捏合甚麼鬼話賴他哩。」行者道:「師父,你只是這等護短。這 是有對問的話。」把他那鑽在草裏睡覺,被啄木蟲叮醒,朝石頭唱喏,編造甚麼 石頭山、石頭洞、鐵葉門、有妖精的話,預先說了。
說畢,不多時,那獃子走將來。又怕忘了那謊,低著頭,口裏溫習。被行者喝了 一聲道:「獃子,念甚麼哩?」八戒掀起耳朵來看看道:「我到了地頭了?」那 獃子上前跪倒。長老攙起道:「徒弟,辛苦呵。」八戒道:「正是。走路的人, 爬山的人,第一辛苦了。」長老道:「可有妖怪麼?」八戒道:「有妖怪,有妖 怪,一堆妖怪哩!」長老道:「怎麼打發你來?」八戒說:「他叫我做豬祖宗、 豬外公,安排些粉湯素食,教我吃了一頓,說道擺旗鼓送我們過山哩。」行者 道:「想是在草裏睡著了,說得是夢話。」獃子聞言,就嚇得矮了二寸道:「爺 爺啞,我睡他怎麼曉得?」行者上前,一把揪住道:「你過來,等我問你。」獃 子又慌了,戰戰兢兢的道:「問便罷了,揪扯怎的?」行者道:「是甚麼山?」 八戒道:「是石頭山。」「甚麼洞?」道:「是石頭洞。」「甚麼門?」道: 「是釘釘鐵葉門。」「裏邊有多遠?」道:「入內是三層。」行者道:「你不消 說了,後半截我記得真,恐師父不信,我替你說了罷。」八戒道:「嘴臉,你又 不曾去,你曉得那些兒,要替我說?」行者笑道:「『門上釘子有多少,只說老 豬心忙記不真。』可是麼?」那獃子即慌忙跪倒。行者道:「朝著石頭唱喏,當 做我三人,對他一問一答,可是麼?又說:『等我編得謊兒停當,哄那弼馬溫 去。』可是麼?」那獃子連忙只是磕頭道:「師兄,我去巡山,你莫成跟我去聽 的?」
行者罵道:「我把你個囊糠的夯貨!這般要緊的所在,教你去巡山,你卻去睡 覺。不是啄木蟲叮你醒來,你還在那裏睡哩。及叮醒,又編這樣大謊,可不誤了 大事?你快伸過孤拐來,打五棍記心。」八戒慌了道:「那個哭喪棒重,擦一擦 兒皮塌,挽一挽兒筋傷﹔若打五下,就是死了。」行者道:「你怕打,卻怎麼扯 謊?」八戒道:「哥哥啞,只是這一遭兒,以後再不敢了。」行者道:「一遭便 打三棍。」八戒道:「爺爺啞,半棍兒也禁不得。」獃子沒計奈何,扯住師父 道:「你替我說個方便兒。」長老道:「悟空說你編謊,我還不信,今果如此, 其實該打。但如今過山少人使喚,悟空,你且饒他,待過了山。再打罷。」行者 道:「古人云:『順父母言情,呼為大孝。』師父說不打,我就且饒你。你再去 與他巡山,若再說謊誤事,我定一下也不饒你。」
那獃子只得爬起來又去。你看他奔上大路,疑心生暗鬼,步步只疑是行者變化了 跟住他,故見一物,即疑是行者。走有七八里,見一隻老虎從山坡上跑過,他也 不怕,舉著釘鈀道:「師兄來聽說謊的?這遭不編了。」又走處,那山風來得甚 猛,呼的一聲,把顆枯木刮倒,滾至面前,他又跌腳搥胸的道:「哥呵,這是怎 的起?一行說不敢編謊罷了,又變甚麼樹來打人?」又走向前,只見一個白頸老 鴉,當頭喳喳的連叫幾聲,他又道:「哥哥,不羞,不羞。我說不編就不編了, 只管又變著老鴉怎的?你來聽麼?」原來這一番行者卻不曾跟他去,他那裏卻自 驚自怪,亂疑亂猜,故無往而不疑是行者隨他身也。獃子驚疑且不題。
卻說那山叫做平頂山,那洞叫做蓮花洞。洞裏兩妖:一喚金角大王,一喚銀角大 王。金角正坐,對銀角說:「兄弟,我們多少時不巡山了?」銀角道:「有半個 月了。」金角道:「兄弟,你今日與我去巡巡。」銀角道:「今日巡山怎的?」 金角道:「你不知。近聞得東土唐朝差個御弟唐僧往西方拜佛,一行四眾,叫做 孫行者、豬八戒、沙和尚,連馬五口。你看他在那處,與我把他拿來。」銀角 道:「我們要吃人,那裏不撈幾個。這和尚到得那裏,讓他去罷。」金角道: 「你不曉得。我當年出天界,嘗聞得人言:唐僧乃金蟬長老臨凡,十世修行的好 人,一點元陽未泄,有人吃他肉,延壽長生哩。」銀角道:「若是吃了他肉就可 以延壽長生,我們打甚麼坐,立甚麼功,煉甚麼龍與虎,配甚麼雌與雄?只該吃 他去了。等我去拿他來。」金角道:「兄弟,你有些性急,且莫忙著。你若走出 門,不管好歹,但是和尚就拿將來,假如不是唐僧,卻也不當人子。我記得他的 模樣,曾將他師徒畫了一個影,圖了一個形。你可拿去,但遇著和尚,以此照驗 照驗。」又將某人是某名字,一一說了。銀角得了圖像,知道姓名,即出洞,點 起三十名小怪,便來山上巡邏。
卻說八戒運拙,正行處,可可的撞見群魔,當面擋住道:「那來的甚麼人?」獃 子才抬起頭來,掀著耳朵,看見是些妖魔,他就慌了,心中暗道:「我若說是取 經的和尚,他就撈了去。」只是說走路的。小妖回報道:「大王,是走路的。」 那三十名小怪,中間有認得的,有不認得的。傍邊有聽著指點說話的道:「大 王,這個和尚,像這圖中豬八戒模樣。」叫掛起影神圖來。八戒看見,大驚道: 「怪道這些時沒精神哩,原來是他把我的影神傳將來也。」小妖用槍挑著,銀角 用手指道:「這騎白馬的是唐僧,這毛臉的是孫行者。……」八戒聽見道:「城 隍,沒我便也罷了,豬頭三牲,清醮二十四分。」口裏嘮叨,只管許願。那怪又 道:「這黑長的是沙和尚,這長嘴大耳的是豬八戒。」獃子聽見說他,慌得把個 嘴揣在懷裏藏了。那怪叫:「和尚,伸出嘴來。」八戒道:「胎裏病,伸不出 來。」那怪令小妖使鉤子鉤出來。八戒慌得把個嘴伸出道:「小家形罷了,這不 是?你要看便就看,鉤怎的?」
那怪認得是八戒,掣出寶刀,上前就砍。這獃子舉釘鈀按住道:「我的兒,休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