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無雨,民乾壞,君王黎庶都齋戒。
焚香沐浴告天公,萬里全無雲靉靆。
百姓饑荒若倒懸,鍾南忽降全真怪。
呼風喚雨顯神通,然後暗將他命害。
推下花園天井中,陰侵龍位人難解。
幸吾來,功果大,起死回生無罣礙。
情願皈依作行童,與僧同去朝西界。
假變君王是道人,道人轉是真王代。」
那魔王在金鑾殿上聞得這一篇言語,諕得他心頭撞小鹿,面上起紅雲。急抽身就 要走路,奈何手內無一兵器。轉回頭,只見一個鎮殿將軍,腰挎一口寶刀,被行 者使了定身法,如痴如啞,立在那裏。他近前,奪了這寶刀,就駕雲頭望空而 去。氣得沙和尚爆躁如雷,豬八戒高聲喊叫,埋怨行者是一個急猴子:「你就慢 說些兒,卻不穩住他了?如今他駕雲逃走,卻往何處追尋?」行者笑道:「兄弟 們且莫亂嚷。我等叫那太子下來拜父,嬪后出來拜夫,」卻又念個咒語,解了定 身法,「教那多官甦醒回來拜君,方知是真實皇帝。教訴前情,才見分曉,我再 去尋他。」好大聖,吩咐八戒、沙僧:「好生保護他君臣、父子、嬪后,與我師 父。」只聽說聲去,就不見形影。
他原來跳在九霄雲裏,睜眼四望,看那魔王哩。只見那畜果逃了性命,徑往東北 上走哩。行者趕得將近,喝道:「那怪物,那裏去?老孫來了也。」那魔王急回 頭,掣出寶刀,高叫道:「孫行者,你好憊懶。我來占別人的帝位,與你無干, 你怎麼來抱不平,泄漏我的機密?」行者呵呵笑道:「我把你這個大膽的潑怪! 皇帝又許你做?你既知我是老孫,就該遠遁,怎麼還刁難我師父,要取甚麼供 狀?適才那供狀是也不是?你不要走,是好漢吃我老孫這一棒。」那魔側身躲 過,掣寶刀劈面相還。他兩個搭上手,這一場好殺,真是: 猴王猛,魔王強,刀迎棒架敢相當。 一天雲霧迷三界,只為當朝立帝王。
他兩個戰經數合,那妖魔抵不住猴王,急回頭復從舊路跳入城裏,闖在白玉階前 兩班文武叢中,搖身一變,即變得與唐三藏一般模樣,並攙手,立在階前。這大 聖趕上,就欲舉棒來打。那怪道:「徒弟莫打,是我。」急掣棒要打那個唐僧, 卻又道:「徒弟莫打,是我。」一樣兩個唐僧,實難辨認:「倘若一棒打殺妖怪 變的唐僧,這個也成了功果﹔假若一棒打殺我的真實師父,卻怎麼好?」只得停 手,叫八戒、沙僧問道:「果然那一個是怪,那一個是我的師父?你指與我,我 好打他。」八戒道:「你在半空中相打相嚷,我瞥瞥眼就見兩個師父,也不知誰 真誰假。」
行者聞言,捻訣念聲咒語,叫那護法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 十八位護駕伽藍、當坊土地、本境山神道:「老孫至此降妖,妖魔變作我師父, 氣體相同,實難辨認。汝等暗中知會者,請師父上殿,讓我擒魔。」原來那妖怪 善騰雲霧,聽得行者言語,急撒手跳上金鑾寶殿。這行者舉起棒望唐僧就打。可 憐!若不是喚那幾位神來,這一下,就是二十個唐僧,也打為肉醬!多虧眾神架 住鐵棒道:「大聖,那怪會騰雲,先上殿去了。」行者趕上殿,他又跳將下來扯 住唐僧,在人叢裏又混了一混,依然難認。
行者心中不快,又見那八戒在傍冷笑,行者大怒道:「你這夯貨怎的?如今有兩 個師父,你有得叫,有得應,有得伏侍哩,你這般歡喜得緊!」八戒笑道:「哥 呵,說我獃,你比我又獃哩。師父既不認得,何勞費力?你且忍些頭疼,叫我師 父念念那話兒,我與沙僧各攙一個聽著。若不會念的,必是妖怪,有何難也?」 行者道:「兄弟,虧你也。正是,那話兒只有三人記得。原是我佛如來心苗上所 發,傳與觀世音菩薩,菩薩又傳與我師父,便再沒人知道。也罷,師父,念 念。」真個那唐僧就念起來。那魔王怎麼知得,口裏胡哼亂哼。八戒道:「這哼 的卻是妖怪了。」他放了手,舉鈀就築。那魔王縱身跳起,踏著雲頭便走。
好八戒,喝一聲,也駕雲頭趕上。慌得那沙和尚丟了唐僧,也掣出寶杖來打。唐 僧才停了咒語。孫大聖忍著頭疼,揝著鐵棒,趕在空中。呀!這一場,三個狠和 尚,圍住一個潑妖魔。那魔王被八戒、沙僧使釘鈀、寶杖左右攻住了。行者笑 道:「我要再去,當面打他,他卻有些怕我,只恐他又走了。等我老孫跳高些, 與他個搗蒜打,結果了他罷。」
這大聖縱祥光,起在九霄,正欲下個切手,只見那東北上,一朵彩雲裏面,厲聲 叫道:「孫悟空,且休下手。」行者回頭看處,原來是文殊菩薩。急收棒,上前 施禮道:「菩薩,那裏去?」文殊道:「我來替你收這個妖怪的。」行者謝道: 「累煩了。」那菩薩袖中取出照妖鏡,照住了那怪的原身。行者才招呼八戒、沙 僧齊來見了菩薩。卻將鏡子裏看處,那魔王生得好不兇惡: 眼似琉璃盞,頭若煉炒缸。渾身三伏靛,四爪九秋霜。搭拉兩個耳,一尾掃帚 長。青毛生銳氣,紅眼放金光。匾牙排玉板,圓鬚挺硬槍。鏡裏觀真像,原是文 殊一個獅猁王。
行者道:「菩薩,這是你坐下的一個青毛獅子,卻怎麼走將來成精,你就不收服 他?」菩薩道:「悟空,他不曾走,他是佛旨差來的。」行者道:「這畜類成 精,侵奪帝位,還奉佛旨差來。似老孫保唐僧受苦,就該領幾道敕書。」菩薩 道:「你不知道。當初這烏雞國王好善齋僧,佛差我來度他歸西,早證金身羅 漢。因是不可原身相見,變做一種凡僧,問他化些齋供。被吾幾句言語相難,他 不識我是個好人,把我一條繩綑了,送在那御水河中,浸了我三日三夜。多虧六 甲金身救我歸西,奏與如來。如來將此怪令到此處推他下井,浸他三年,以報吾 三日水災之恨。『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今得汝等來此,成了功績。」行者 道:「你雖報了甚麼『一飲一啄』的私仇,但那怪物不知害了多少人也。」菩薩 道:「也不曾害人。自他到後,這三年間,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何害人之 有?」行者道:「固然如此,但只三宮娘娘與他同眠同起,點污了他的身體,壞 了多少綱常倫理,還叫做不曾害人?」菩薩道:「點污他不得,他是個騸了的獅 子。」八戒聞言,走近前,就摸了一把。笑道:「這妖精真個是糟鼻子不吃酒─ ─枉擔其名了。」行者道:「既如此,收了去罷。若不是菩薩親來,決不饒他性 命。」
那菩薩卻念個咒,喝道:「畜生,還不皈正,更待何時!」那魔王才現了原身。 菩薩放蓮花罩定妖魔,坐在背上,踏祥光辭了行者。咦! 徑轉五臺山上去,寶蓮座下聽談經。
畢竟不知那唐僧師徒怎的出城,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嬰兒戲化禪心亂 猿馬刀歸木母空
卻說那孫大聖兄弟三人按下雲頭。徑至朝內,只見那君臣儲后,幾班兒拜接謝 恩。行者將菩薩降魔收怪的那一節,陳訴與他君臣聽了,一個個頂禮不盡。正都 在賀喜之間,又聽得黃門官來奏:「主公,外面又有四個和尚來也。」八戒慌了 道:「哥哥,莫是妖精弄法,假捏文殊菩薩,哄了我等,卻又變作和尚,來與我 們鬥智哩?」行者道:「豈有此理?」即命宣進來看。
眾文武傳令,著他進來。行者看時,原來是那寶林寺僧人,捧著那沖天冠、碧玉 帶、赭黃袍、無憂履進得來也。行者大喜道:「來得好,來得好。」且教道人過 來,摘下包巾,戴上沖天冠﹔脫了布衣,穿上赭黃袍﹔解了絛子,繫上碧玉帶﹔ 褪了僧鞋,登上無憂履﹔教太子拿出白玉珪來,與他執在手裏:早請上殿稱孤。 正是自古道:「朝廷不可一日無君。」那皇帝那裏肯坐,哭啼啼,跪在階心道: 「我已死三年,今蒙師父救我回生,怎麼又敢妄自稱尊﹔請那一位師父為君,我 情願領妻子城外為民足矣。」那三藏那裏肯受,一心只是要拜佛求經。又請行 者,行者笑道:「不瞞列位說,老孫若肯做皇帝,天下萬國九州皇帝都做遍了。 只是我們做慣了和尚,是這般懶散。若做了皇帝,就要留頭長髮,黃昏不睡,五 鼓不眠﹔聽有邊報,心神不安﹔見有災荒,憂愁無奈。我們怎麼弄得慣?你還做 你的皇帝,我還做我的和尚,修功行去也。」那國王苦讓不過,只得上了寶殿, 南面稱孤,大赦天下,封贈了寶林寺僧人回去。卻才開東閣,筵宴唐僧。一壁廂 傳旨宣召丹青,寫下唐師徒四位喜容,供養在金鑾殿上。
那師徒們安了邦國,不肯久停,欲辭王駕投西。那皇帝與三宮妃后、太子、諸 臣,將鎮國的寶貝、金銀緞帛,獻與師父酬恩。那三藏分毫不受,只是倒換關 文,催悟空等背馬早行。那國王甚不過意,擺整朝鑾駕請唐僧上坐,著兩班文武 引導,他與三宮妃后並太子一家兒,捧轂推輪,送出城廓,卻才下龍輦,與眾相 別。國王道:「師父呵,到西天經回之日,是必還到寡人界內一顧。」三藏道: 「弟子領命。」那皇帝閣淚汪汪,遂與眾臣回去了。
那唐僧一行四僧,上了羊腸大路,一心裏專拜靈山。正值秋盡冬初時節,但見: 霜凋紅葉林林瘦,雨熟黃粱處處盈。 日暖嶺梅開曉色,風搖山竹動寒聲。
師徒們離了烏雞國,夜住曉行,將半月有餘,忽又見一座高山,真個是摩天礙 日。三藏馬上心驚,急兜韁忙呼行者。行者道:「師父有何吩咐?」三藏道: 「你看前面又有大山峻嶺,須要仔細隄防,恐一時又有邪物來侵我也。」行者笑 道:「只管走路,莫再多心,老孫自有防護。」那長老只得寬懷,加鞭策馬,奔 至山巖,果然也十分險峻。但見得: 高不高,頂上接青霄﹔深不深,澗中如地府。山前常見骨都都白雲,扢騰騰黑 霧。紅梅翠竹,綠柏青松。山後有千萬丈挾魂靈臺,臺後有古古怪怪藏魔洞,洞 中有叮叮噹噹滴水泉,泉下有彎彎曲曲流水澗。又見那跳天搠地獻果猿,丫丫叉 叉帶角鹿,呢呢痴痴看人獐。至晚巴山尋穴虎,待曉翻波出水龍。登得洞門唿喇 的響,驚得飛禽撲魯的起。看那林中走獸鞠律律的行,見此一夥禽和獸,嚇得人 心扢磴磴驚。堂倒洞堂堂倒洞,洞當當倒洞當仙。青石染成千塊玉,碧紗籠罩萬 堆煙。
師徒們正當悚懼,又只見那山凹裏有一朵紅雲,直冒到九霄空內,結聚了一團火 氣。行者大驚,走近前,把唐僧搊著腳,推下馬來,叫:「兄弟們,不要走了, 妖怪來矣。」慌得個八戒急掣釘鈀,沙僧忙掄寶杖,把唐僧圍護在當中。
話分兩頭。卻說紅光裏,真是個妖精。他數年前聞得人講:東土唐僧往西天取 經,乃是金蟬長老轉生,十世修行的好人,有人吃他一塊肉,延生長壽,與天地 同休。他朝朝在山間等候,不期今日到了。他在那半空裏正然觀看,只見三個徒 弟把唐僧圍護在馬上,各各准備。這精靈誇讚不盡道:「好和尚!我才看著一個 白面胖和尚騎了馬,真是那唐朝聖僧,卻怎麼被三個醜和尚護持住了?一個個伸 拳斂袖,各執兵器,似乎要與人打的一般。噫!不知是那個有眼力的,想應認得 我了。似此模樣,莫想得那唐僧的肉吃。」沉吟半晌,以心問心的自家商量道: 「若要倚勢而擒,莫能得近﹔或者以善迷他,卻到得手。但哄得他心迷惑,待我 在善內生機,斷然拿了。且下去戲他一戲。」
好妖怪,即散紅光,按雲頭落下。去那山坡裏,搖身一變,變作七歲頑童,赤條 條的身上無衣,將麻繩綑了手足,高吊在那松樹梢頭,口口聲聲只叫:「救人, 救人!」
卻說那孫大聖忽抬頭再看處,只見那紅雲散盡,火氣全無。便叫:「師父,請上 馬走路。」唐僧道:「你說妖怪來了,怎麼又敢走路?」行者道:「我才然間見 一朵紅雲從地而起,到空中結做一團火氣,斷然是妖精。這一會紅雲散了,想是 個過路的妖精,不敢傷人。我們去耶。」八戒笑道:「師兄說話最巧,妖精又有 個甚麼過路的?」行者道:「你那裏知道。若是那山那洞的魔王設宴,邀請那諸 山各洞之精赴會,卻就有東西南北四路的精靈都來赴會。故此他只有心赴會,無 意傷人。此乃過路之妖精也。」
三藏聞言,也似信不信的,只得攀鞍在馬,順路奔山前進。正行時,只聽得叫 聲:「救人!」長老大驚道:「徒弟呀,這半山中,是那裏甚麼人叫?」行者上 前道:「師父只管走路,莫纏甚麼人轎、 騾轎、明轎、睡轎。這所在,就有轎, 也沒個人抬你。」唐僧道:「不是扛抬之轎,乃是叫喚之叫。」行者笑道:「我 曉得,莫管閑事,且走路。」
三藏依言,策馬又進。行不上一里之遙,又聽得叫聲:「救人」!長老道:「徒 弟,這個叫聲不是鬼魅妖邪。若是鬼魅妖邪,但有出聲,無有回聲。你聽他叫一 聲,又叫一聲,想必是個有難之人。我們可去救他一救。」行者道:「師父,今 日且把這慈悲心略收起收起,待過了此山,再發慈悲罷。這去處兇多吉少。你知 道那倚草附木之說,是物可以成精。諸般還可,只有一般蟒蛇,但修得年遠日 深,成了精魅,善能知人小名兒。他若在草科裏,或山凹中,叫人一聲,人不答 應還可﹔若答應一聲,他就把人元神綽去,當夜跟來,斷然傷人性命。且走,且 走。古人云:『脫得去,謝神明。』切不可聽他。」長老只得依他,又加鞭催馬 而去。
行者心中暗想:「這潑怪不知在那裏,只管叫阿叫的。等我老孫送他一個『卯酉 星法』,教他兩不見面。」好大聖,叫沙和尚前來:「攏著馬,慢慢走著,讓老 孫解解手。」你看他讓唐僧先行幾步,卻念個咒語,使個移山縮地之法,把金箍 棒往後一指,他師徒過此峰頭,往前走了,卻把那怪物撇下。
他再拽開步,趕上唐僧,一路奔山。只見那三藏又聽得那山背後叫聲:「救人!」 長老道:「徒弟呀,那有難的人大沒緣法,不曾得遇著我們,我們走過他了。你 聽他在山後叫哩。」八戒道:「在便還在山前,只是如今風轉了也。」行者道: 「管他甚麼轉風不轉風,且走路。」因此,遂都無言語,恨不得一步踏過此山, 不題話下。
卻說那妖精在山坡裏連叫了三四聲,更無人到。他心中思量道:「我等唐僧在 此,望見他離不上三里,卻怎麼這半晌還不到?想是抄下路去了。」他抖一抖身 軀,脫了繩索,又縱紅光,上空再看。不覺孫大聖仰面回觀,識得是妖怪,又把 唐僧撮著腳推下馬來道:「兄弟們,仔細,仔細,那妖精又來也。」慌得那八 戒、沙僧各持鈀、棍,將唐僧又圍護在中間。
那精靈見了,在半空中稱羨不已道:「好和尚!我才見那白面和尚坐在馬上,卻 怎麼又被他三人藏了?這一去見面方知。先把那有眼力的弄倒了,方才捉得唐 僧,不然呵,徒費心機難獲物,枉勞情興總成空。」卻又按下雲頭,恰似前番變 化,高吊在松樹梢頭等候。這番卻不上半里之地。
卻說那孫大聖抬頭再看,只見那紅雲又散,復請師父上馬前行。三藏道:「你說 妖精又來,如何又請走路?」行者道:「這還是個過路的妖精,不敢惹我們。」 長老又懷怒道:「這個潑猴,十分弄我。正當有妖魔處,卻說無事﹔似這般清平 之所,卻又恐嚇我,不時的嚷道有甚麼妖精。虛多實少,不管輕重,將我搊著 腳,捽下馬來,如今卻解說甚麼過路的妖精。假若跌傷了我,卻也過意不去,這 等這等……」行者道:「師父莫怪,若是跌傷了你的手足,卻還好醫治﹔若是被 妖精撈了去,卻何處跟尋?」三藏大怒,哏哏的,要念緊箍兒咒。卻是沙僧苦 勸,只得上馬又行。
還未曾坐得穩,只聽又叫:「師父救人呵!」長老抬頭看時,原來是個小孩童, 赤條條的吊在樹上。兜住韁,便罵行者道:「這潑猴多大憊懶,全無有一些兒善 良之意,心心只是要撒潑行兇哩!我那般說叫喚的是個人聲,他就千言萬語,只 嚷是妖怪。你看那樹上吊的不是個人麼?」大聖見師父怪下來了,卻又覿面看見 模樣,一則做不得手腳,二來又怕念緊箍兒咒,低著頭,再也不敢回言,讓唐僧 到了樹下。那長老將鞭梢指著問道:「你是那家孩兒?因有甚事,吊在此間?說 與我,好救你。」噫!分明他是個精靈,變化得這等,那師父卻是個肉眼凡胎, 不能相識。
那妖魔見他下問,越弄虛頭,眼中噙淚,叫道:「師父啞,山西去有一條枯松 澗,澗那邊有一莊村,我是那裏人家。我祖公公姓紅,只因廣積金銀,家私巨 萬,混名喚做紅百萬。年老歸世已久,家產遺與我父。近來人事奢侈,家私漸 廢,改名喚做紅十萬。專一結交四路豪傑,將金銀借放,希圖利息。怎知那無籍 之人,設騙了去呵,本利無歸。我父發了洪誓,分文不借。那借金銀人,身貧無 計,結成兇黨,明火執杖,白日殺上我門,將我財帛盡情劫擄﹔把我父親殺了﹔ 見我母親有些顏色,拐將去做甚麼壓寨夫人。那時節,我母親捨不得我,把我抱 在懷裏,哭哀哀,戰兢兢,跟隨賊寇。不期到此山中,又要殺我。多虧母親哀 告,免教我刀下身亡,卻將繩子吊我在樹上,只教凍餓而死。那些賊將我母親不 知掠往那裏去了。我在此已吊三日三夜,更沒一個人來行走。不知那世裏修積, 今生得遇老師父。若肯捨大慈悲,救我一命回家,就典身賣命,也酬謝師恩。即 使黃沙蓋面,更不敢忘也。」
三藏聞言,認了真實,就教八戒解放繩索,救他下來。那獃子也不識人,便要上 前動手。行者在傍,忍不住喝了一聲道:「那潑物!有認得你的在這裏哩,莫要 只管架空搗鬼,說謊哄人。你既家私被劫,父被賊傷,母被人擄,救你去交與誰 人?你將何物與我作謝?這謊脫節了耶。」那怪聞言,心中害怕,就知大聖是個 能人,暗將他放在心上。卻又戰戰兢兢,滴淚而言曰:「師父,雖然我父母空 亡,家財盡絕,還有些田產未動,親戚皆存。」行者道:「你有甚麼親戚?」妖 怪道:「我外公家在山南,姑娘住居嶺北,澗頭李四是我姨夫,林內紅三是我族 伯,還有堂叔、堂兄都住在本莊左右。老師父若肯救我,到了莊上,見了諸親, 將老師父拯救之恩,一一對眾言說,典賣些田產,重重酬謝也。」
八戒聽說,扛住行者道:「哥哥,這等一個小孩子家,你只管盤詰他怎的?他說 得是強盜,只打劫他些浮財,莫成連房屋田產也劫得去?若與他親戚們說了,我 們縱有廣大食腸,也吃不了他十畝田價。救他下來罷。」獃子只是想著吃食,那 裏管甚麼好歹,使戒刀挑斷繩索,放下怪來。那怪對唐僧馬下淚汪汪,只情磕 頭。長老心慈,便叫:「孩兒,你上馬來,我帶你去。」那怪道:「師父呵,我 手腳都吊麻了,腰胯疼痛﹔一則是鄉下人家,不慣騎馬。」唐僧叫八戒馱著。那 妖怪抹了一眼道:「師父,我的皮膚都凍熟了,不敢要這位師父馱。他的嘴長耳 大,腦後鬃硬,搠得我慌。」唐僧道:「教沙和尚馱著。」那怪也抹了一眼道: 「師父,那些賊來打劫我家時,一個個都搽了花臉,帶假鬍子,拿刀弄杖的。我 被他諕怕了,見這位晦氣臉的師父,一發沒了魂了,也不敢要他馱。」唐僧教孫 行者馱著。行者呵呵笑道:「我馱,我馱。」那怪物暗自歡喜,順順當當的要行 者馱他。
行者把他扯在路傍邊,試了一試,只好有三斤十來兩重。行者笑道:「你這個潑 怪物,今日該死了,怎麼在老孫面前搗鬼?我認得你是個那話兒。」妖怪道: 「我是好人家兒女,不幸遭此大難,怎麼是個甚麼『那話兒』?」行者道:「你 既是好人家兒女,怎麼這等骨頭輕?」妖怪道:「我骨格兒小。」行者道:「你 今年幾歲了?」那妖怪道:「我七歲了。」行者笑道:「一歲長一斤,也該七 斤,你怎麼不滿四斤重麼?」那怪道:「我小時失乳。」行者說:「也罷,我馱 著你,若要尿尿把把,須和我說。」
三藏才與八戒、沙僧前走,行者背著孩兒隨後,一行徑投西去。有詩為證。詩曰: 道德高隆魔障高,禪機本靜靜生妖。 心君正直行中道,木母痴屣頑外趫。 意馬不言懷愛慾,黃婆無語自憂焦。 客邪得志空歡喜,畢竟還從正處消。
孫大聖馱著妖魔,心中埋怨唐僧不知艱苦:「行此險峻山場,空身也難走,卻教 老孫馱人。這廝莫說他是妖怪,就是好人,他沒了父母,不知將他馱與何人,倒 不如摜殺他罷。」那怪物卻早知覺了,便就使個神通,往四下裏吸了四口氣,吹 在行者背上,便覺重有千斤。行者笑道:「我兒呵,你弄重身法壓我老爺哩。」 那怪聞言,恐怕大聖傷他,卻就解尸,出了元神,跳將起去,佇立在九霄空裏。 這行者背上越重了。猴王發怒,抓過他來,往那路傍邊賴石頭上滑辣的一摜,將 屍骸摜得像個肉餅一般。還恐他又無禮,索性將四肢扯下,丟在路兩邊,俱粉碎 了。
那物在空中明明看著,忍不住心頭火起道:「這猴和尚十分憊懶,就作我是個妖 魔,要害你師父,卻還不曾見怎麼下手哩,你怎麼就把我這等傷損?早是我有算 計,出神走了﹔不然,是無故傷生也。若不趁此時拿了唐僧,再讓一番,越教他 停留長智。」好怪物,就在半空裏弄了一陣旋風,呼的一聲響喨,走石揚沙,誠 然兇狠。好風: 淘淘怒捲水雲腥,黑氣騰騰閉日明。 嶺樹連根通拔盡,野梅帶幹悉皆平。 黃沙迷目人難走,怪石傷殘路怎平。 滾滾團團平地暗,遍山禽獸發哮聲。
刮得那三藏馬上難存,八戒不敢仰視,沙僧低頭掩面。孫大聖情知是怪物弄風, 急縱步來趕時,那怪已騁風頭,將唐僧攝去了,無蹤無影,不知攝向何方,無處 跟尋。
一時間,風聲暫息,日色光明。行者上前觀看,只見白龍馬戰兢兢發喊聲嘶,行 李擔丟在路下,八戒伏於崖下呻吟,沙僧蹲在坡前叫喚。行者喊:「八戒。」那 獃子聽見是行者的聲音,卻抬頭看時,狂風已靜,爬起來,扯住行者道:「哥 哥,好大風呵!」沙僧卻也上前道:「哥哥,這是一陣旋風。」又問:「師父在 那裏?」八戒道:「風來得緊,我們都藏頭遮眼,各自躲風,師父也伏在馬上 的。」行者道:「如今卻往那裏去了?」沙僧道:「是個燈草做的,想被一風捲 去也。」
行者道:「兄弟們,我等自此就該散了。」八戒道:「正是,趁早散了,各尋頭 路,多少是好。那西天路無窮無盡,幾時能到得?」沙僧聞言,打了一個失驚, 渾身麻木道:「師兄,你都說的是那裏話?我等因為前生有罪,感蒙觀世音菩薩 勸化,與我們摩頂受戒,改換法名,皈依佛果,情願保護唐僧上西方拜佛求經, 將功折罪。今日到此,一旦俱休,說出這等各尋頭路的話來,可不違了菩薩的善 果,壞了自己的德行,惹人恥笑,說我們有始無終也?」行者道:「兄弟,你說 的也是,奈何師父不聽人說。我老孫火眼金睛,認得好歹。才然這風,是那樹上 吊的孩兒弄的。我認得他是個妖精,你們不識,那師父也不識,認作是好人家兒 女,教我馱著他走。是老孫算計要擺佈他,他就弄個重身法壓我。是我將他摜得 粉碎。他想是又使解屍之法,弄陣旋風,把我師父攝去也。因此上怪他每每不聽 我說,故我意懶心灰,說各人散了。既是賢弟有此誠意,教老孫進退兩難。── 八戒,你端的要怎的處?」八戒道:「我才自失口亂說了幾句,其實也不該散。 哥哥,沒及奈何,還信沙弟之言,去尋那妖怪救師父去。」行者卻回嗔作喜道: 「兄弟們,還要來結同心,收拾了行李、馬匹,上山找尋怪物,搭救師父去。」 三個人附葛扳藤,尋坡轉澗,行經有五七十里,卻也沒個音信。那山上飛禽 走獸全無,老柏喬松常見。孫大聖著實心焦,將身一縱,跳上那巔嶮峰頭,喝一 聲叫:「變!」變作三頭六臂,似那大鬧天宮的本像。將金箍棒幌一幌,變作三 根金箍棒,劈哩撲辣的,往東打一路,往西打一路,兩邊不住的亂打。八戒見了 道:「沙和尚,不好了,師兄是尋不著師父,惱出氣心風來了。」
那行者打了一會,打出一夥窮神來,都披一片、掛一片,褌無襠、褲無口的跪在 山前,叫:「大聖,山神、土地來見。」行者道:「怎麼就有許多山神、土 地?」眾神叩頭道:「上告大聖:此山喚做六百里鑽頭號山。我等是十里一山 神,十里一土地,共該三十名山神、三十名土地。昨日已此聞大聖來了,只因一 時會不齊,故此接遲,致令大聖發怒,萬望恕罪。」行者道:「我且饒你罪名。 我問你:這山上有多少妖精?」眾神道:「爺爺啞,只有得一個妖精,把我們頭 也摩光了,弄得我們少香沒紙,血食全無,一個個衣不充身,食不充口,還吃得 有多少妖精哩。」行者道:「這妖精在山前住,是山後住?」眾神道:「他也不 在山前山後。這山中有一條澗,叫做枯松澗。澗邊有一座洞,叫做火雲洞。那洞 裏有一個魔王,神通廣大,常常的把我們山神、土地拿了去,燒火頂門,黑夜與 他提鈴喝號。小妖兒又討甚麼常例錢。」行者道:「汝等乃是陰鬼之仙,有何錢 鈔?」眾神道:「正是沒錢與他,只得捉幾個山獐、野鹿,早晚間打點群精﹔若 是沒物相送,就要來拆廟宇,剝衣裳,攪得我等不得安生。萬望大聖與我等剿除 此怪,拯救山上生靈。」行者道:「你等既受他節制,常在他洞下,可知他是那 裏妖精,叫做甚麼名字?」眾神道:「說起他來,或者大聖也知道。他是牛魔王 的兒子,羅剎女養的。他曾在火燄山修行了三百年,煉成三昧真火,卻也神通廣 大,牛魔王使他來鎮守號山。乳名叫做紅孩兒,號叫做聖嬰大王。」
行者聞言,滿心歡喜。喝退了土地、山神,卻現了本像,跳下峰頭,對八戒、沙 僧道:「兄弟們放心,再不須思念,師父決不傷生,妖精與老孫有親。」八戒笑 道:「哥哥莫要說謊。你在東勝神洲,他這裏是西牛賀洲,路程遙遠,隔著萬水 千山,海洋也有兩道,怎的與你有親?」行者道:「剛才這夥人都是本境土地、 山神,我問他妖怪的原因,他道是牛魔王的兒子,羅剎女養的,名字喚做紅孩 兒,號聖嬰大王。想我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遍遊天下名山,尋訪大地豪 傑,那牛魔王曾與老孫結七弟兄。一般五六個魔王,止有老孫生得小巧,故此把 牛魔王稱為大哥。這妖精是牛魔王的兒子,我與他父親相識,若論將起來,還是 他老叔哩,他怎敢害我師父?我們趁早去來。」沙和尚笑道:「哥呵,常言道: 『三年不上門,當親也不親』哩。你與他相別五六百年,又不曾往還杯酒,又沒 有個節禮相邀,他那裏與你認甚麼親耶?」行者道:「你怎麼這等量人?常言 道:『一葉浮萍歸大海,為人何處不相逢。』縱然他不認親,好道也不傷我師 父。不望他相留酒席,必定也還我個囫圇唐僧。」
三兄弟各辦虔心,牽著白馬,馬上馱著行李,找大路一直前進。無分晝夜,行了 百十里遠近,忽見一松林,林中有一條曲澗,澗下有碧澄澄的活水飛流,那澗梢 頭有一座石板橋,通著那廂洞府。行者道:「兄弟,你看那壁廂有石崖磷磷,想 必是妖精住處了。我等從眾商議:那個管看守行李、馬匹?那個肯跟我過去降 妖?」八戒道:「哥哥,老豬沒甚坐性,我隨你去罷。」行者道:「好,好。」 教:「沙僧將馬匹、行李俱潛在樹林深處,小心守護,待我兩個上門去尋師父 耶。」那沙僧依命。八戒相隨,與行者各持兵器前來。正是: 未煉嬰兒邪火勝,心猿木母共扶持。
畢竟不知這一去吉兇何如,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