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出去,又不敢吆喝。夜深了,又不敢驚駕。都躲在那短牆檐下,戰戰兢兢 不題。
卻說那怪物坐在上面,自斟自酌。喝一盞,扳過人來,血淋淋的啃上兩口。他在 裏面受用,外面人盡傳道:「唐僧是個虎精。」亂傳亂嚷,嚷到金亭館驛。此時 驛裏無人,止有白馬在槽上吃草吃料。他本是西海小龍王,因犯天條,鋸角退 鱗,變白馬,馱唐僧往西方取經。忽聞人講唐僧是個虎精,他也心中暗想道: 「我師父分明是個好人,必然被怪把他變做虎精,害了師父。怎的好?怎的好? 大師兄去得久了,八戒、沙僧又無音信。」他只捱到二更時分,卻才跳將起來 道:「我今若不救唐僧,這功果休矣,休矣!」他忍不住頓絕韁繩,抖鬆鞍轡, 急縱身,忙顯化,依然化作龍。駕起烏雲,直上九霄空裏觀看。有詩為證,詩曰: 三藏西來拜世尊,途中偏有惡妖氛。 今宵化虎災難脫,白馬垂韁救主人。
小龍王在半空裏,只見銀安殿內燈燭輝煌。原來那八個滿堂紅上點著八根蠟燭。 低下雲頭,仔細看處,那妖魔獨自個在上面逼法的飲酒吃人肉哩。小龍笑道: 「這廝不濟,走了馬腳,識破風汛,屣匾秤鉈了。吃人可是個長進的?卻不知我 師父下落何如,倒遇著這個潑怪。且等我去戲他一戲,若得手,拿住妖精,再救 師父不遲。」
好龍王,他就搖身一變,也變做個宮娥,真個身體輕盈,儀容嬌媚。忙移步走入 裏面,對妖魔道聲萬福:「駙馬呵,你莫傷我性命,我來替你把盞。」那妖道: 「斟酒來。」小龍接過壺來,將酒斟在他盞中,酒比鍾高出三五分來,更不漫 出。這是小龍使的「逼水法」。那怪見了不識,心中喜道:「你有這般手段?」 小龍道:「還斟得有幾分高哩。」那怪道:「再斟上,再斟上。」他舉著壺,只 情斟,那酒只情高,就如十三層寶塔一般,尖尖滿滿,更不漫出些須。那怪物伸 過嘴來,吃了一鍾﹔扳著死人,吃了一口。道:「會唱麼?」小龍道:「也略曉 得些兒。」依腔韻唱了一個小曲,又奉了一鍾。那怪道:「你會舞麼?」小龍 道:「也略曉得些兒,但只是素手,舞得不好看。」那怪揭起衣服,解下腰間所 佩寶劍,掣出鞘來,遞與小龍。
小龍接了刀,就留心,在那酒席前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丟開了花刀法。怪看得 眼咤。小龍丟了花字,望妖精劈一刀來。好怪物,側身躲過,慌了手腳,舉起一 根滿堂紅,架住寶刀。那滿堂紅原是熟鐵打造的,連柄有八九十斤。兩個出了銀 安殿,小龍現了本相,駕起雲頭,與那妖魔在那半空中相殺。這一場,黑地裏好 殺。怎見得: 那一個是碗子山生成的怪物,這一個是西洋海罰下的真龍。一個放毫光,如噴白 電﹔一個生銳氣,如迸紅雲。一個好似白牙老象走人間,一個就如金爪狸貓飛下 界。一個是擎天玉柱,一個是架海金梁。銀龍飛舞,黃鬼翻騰。左右寶刀無怠 慢,往來不歇滿堂紅。
他兩個在雲端裏戰勾八九回合,小龍的手軟觔麻,老魔的身強力壯。小龍抵敵不 住,飛起刀去,砍那妖怪。妖怪有接刀之法,一隻手接了寶刀,一隻手拋下滿堂 紅便打。小龍措手不及,被他把後腿上著了一下。急慌慌按落雲頭,多虧了御水 河救了性命,小龍一頭鑽下水去。那妖魔趕來尋他不見,執了寶刀,拿了滿堂 紅,回上銀安殿,照舊吃酒睡覺不題。
卻說那小龍潛於水底,半個時辰聽不見聲息,方才咬著牙,忍著腿疼跳將起去。 踏著烏雲,徑轉館驛,還變作依舊馬匹,伏於槽下。可憐渾身是水,腿有傷痕。 那時節: 意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盡凋零。 黃婆傷損通分別,道義消疏怎得成!
且不言三藏逢災,小龍敗戰。卻說那豬八戒從離了沙僧,一頭藏在草科裏,拱了 一個豬渾塘。這一覺,直睡到半夜時候才醒。醒來時,又不知是甚麼去處。摸摸 眼,定了神思,側耳才聽。噫!正是那山深無犬吠,野曠少雞鳴。他見那星移斗 轉,約莫有三更時分,心中想道:「我要回救沙僧,誠然是『單絲不線,孤掌難 鳴』。罷罷罷,我且進城去見了師父,奏准當今,再選些驍勇人馬,助著老豬明 日來救沙僧罷。」
那獃子急縱雲頭,徑回城裏。半霎時,到了館驛。此時人靜月明。兩廊下尋不見 師父,只見白馬睡在那廂,渾身水濕,後腿有盤子大小一點青痕。八戒失驚道: 「雙晦氣了。這亡人又不曾走路,怎麼身上有汗,腿有青痕?想是歹人打劫師 父,把馬打壞了。」那白馬認得是八戒,忽然口吐人言,叫聲:「師兄。」這獃 子嚇了一跌,扒起來,往外要走。被白馬探探身,一口咬住皂衣,道:「哥呵, 你莫怕我。」八戒戰兢兢的道:「兄弟,你怎麼今日說起話來了?你但說話,必 有大不祥之事。」小龍道:「你知師父有難麼?」八戒道:「我不知。」小龍 道:「你是不知。你與沙僧在皇帝面前弄了本事,思量拿倒妖魔,請功求賞。不 想妖魔本領大,你們手段不濟,禁他不過。好道著一個回來,說個信息是,卻更 不聞音。那妖精變做一個俊俏文人,撞入朝中,與皇帝認了親眷。把我師父變作 一個斑斕猛虎,見被眾臣捉住,鎖在朝房鐵籠裏面。我聽得這般苦惱,心如刀 割。你兩日又不在不知,恐一時傷了性命,只得化龍身去救,不期到朝裏,又尋 不見師父。及到銀安殿外,遇見妖精,我又變做個宮娥模樣,哄那怪物。那怪叫 我舞刀他看,遂爾留心,砍他一刀。早被他閃過,雙手舉個滿堂紅,把我戰敗。 我又飛刀砍去,他又把刀接了,捽下滿堂紅,把我後腿上著了一下。故此鑽在御 水河,逃得性命。腿上青是他滿堂紅打的。」
八戒聞言道:「真個有這樣事?」小龍道:「莫成我哄你了?」八戒道:「怎的 好?怎的好?你可掙得動麼?」小龍道:「我掙得動便怎的?」八戒道:「你掙 得動,便掙下海去罷。把行李等老豬挑去高老莊上,回爐做女婿去呀。」小龍聞 說,一口咬住他直裰子,那裏肯放,止不住眼中滴淚道:「師兄呵,你千萬休生 懶惰。」八戒道:「不懶惰便怎麼?沙兄弟已被他拿住,我是戰不過他,不趁此 散火,還等甚麼?」
小龍沉吟半晌,又滴淚道:「師兄呵,莫說散火的話。若要救得師父,你只去請 個人來。」八戒道:「教我請誰麼?」小龍道:「你趁早兒駕雲回上花果山,請 大師兄孫行者來。他還有降妖的大法力,管教救了師父,也與你我報得這敗陣之 仇。」八戒道:「兄弟,另請一個兒便罷了。那猴子與我有些不睦。前者在白虎 嶺上,打殺了那白骨夫人,他怪我攛掇師父念緊箍兒咒。我也只當耍子,不想那 老和尚當真的念起來,就把他趕逐回去。他不知怎麼樣的惱我,他也決不肯來。 倘或言語上略不相對,他那哭喪棒又重,假若不知高低,撈上幾下,我怎的活得 成麼?」小龍道:「他決不打你。他是個有仁有義的猴王。你見了他,且莫說師 父有難,只說:『師父想你哩。』把他哄將來。到此處,見這樣個情節,他必然 不忿,斷乎要與那妖精比併,管情拿得那妖精,救得我師父。」八戒道:「也 罷,也罷。你倒這等盡心,我若不去,顯得我不盡心了。我這一去,果然行者肯 來,我就與他一路來了﹔他若不來,你卻也不要望我,我也不來了。」小龍道: 「你去,你去,管情他來也。」
真個獃子收拾了釘鈀,整束了直裰,跳將起去,踏著雲,徑往東來。這一回,也 是唐僧有命。那獃子正遇順風,撐起兩個耳朵,好便似風篷一般,早過了東洋大 海,按落雲頭。不覺的太陽星上,他卻入山尋路。
正行之際,忽聞得有人言語。八戒仔細看時,看來是行者在山凹裏,聚集群妖。 他坐在一塊石頭崖上,面前有一千二百多猴子,分序排班,口稱:「萬歲,大聖 爺爺。」八戒道:「且是好受用,且是好受用,怪道他不肯做和尚,只要來家 哩,原來有這些好處,許大的家業,又有這多的小猴伏侍。若是老豬有這一座山 場,也不做甚麼和尚了。如今既到這裏,卻怎麼好?必定要見他一見是。」那獃 子有些怕他,又不敢明明的見他,卻往草崖邊溜阿溜的,溜在那一千二三百猴子 當中擠著,也跟那些猴子磕頭。
不知孫大聖坐得高,眼又乖滑,看得他明白,便問:「那班部中亂拜的是個夷 人,是那裏來的?拿上來。」說不了,那些小猴一窩蜂,把個八戒推將上來,按 倒在地。行者道:「你是那裏來的夷人?」八戒低著頭道:「不敢,承問了。不 是夷人,是熟人,熟人。」行者道:「我這大聖部下的群猴,都是一般模樣。你 這嘴臉生得各樣,相貌有些雷堆,定是別處來的妖魔。既是別處來的,若要投我 部下,先來遞個腳色手本,報了名字,我好留你在這隨班點扎。若不留你,你敢 在這裏亂拜?」八戒低著頭,拱著嘴道:「不羞,就拿出這副嘴臉來了。我和你 兄弟也做了幾年,又推認不得,說是甚麼夷人。」行者笑道:「抬起頭來我 看。」那獃子把嘴往上一伸道:「你看麼,你認不得我,好道認得嘴耶。」行者 忍不住笑道:「豬八戒。」他聽見一聲叫,就一轂轆跳將起來道:「正是,正 是,我是豬八戒。」他又思量道:「認得就好說話了。」
行者道:「你不跟唐僧取經去,卻來這裏怎的?想是你沖撞了師父,師父也貶你 回來了。有甚貶書,拿來我看。」八戒道:「不曾沖撞他,他也沒甚麼貶書,也 不曾趕我。」行者道:「既無貶書,又不曾趕你,你來我這裏怎的?」八戒道: 「師父想你,著我來請你的。」行者道:「他也不請我,他也不想我。他那日對 天發誓,親筆寫了貶書,怎麼又肯想我,又肯著你遠來請我?我斷然也是不好去 的。」八戒就地扯個謊,忙道:「委是想你,委是想你。」行者道:「他怎的想 我來?」八戒道:「師父在馬上正行,叫聲『徒弟』,我不曾聽見,沙僧又推耳 聾。師父就想起你來,說我們不濟,說你還是個聰明伶俐之人,常時聲叫聲應, 問一答十。因這般想你,專專教我來請你的。萬望你去走走,一則不孤他仰望之 心,二來也不負我遠來之意。」行者聞言,跳下崖來,用手攙住八戒道:「賢 弟,累你遠來,且和我耍耍兒去。」八戒道:「哥呵,這個所在路遠,恐師父盼 望去遲,我不耍子了。」行者道:「你也是到此一場,看看我的山景何如?」那 獃子不敢苦辭,只得隨他走走。
二人攜手相攙,概眾小妖隨後,上那花果山極巔之處。好山,自是那大聖回家, 這幾日,收拾得復舊如新。但見那: 青如削翠,高似摩雲。週圍有虎踞龍蟠,四面多猿啼鶴唳。朝出雲封山頂,暮觀 日掛林間。流水潺潺鳴玉珮,澗泉滴滴奏瑤琴。山前有崖峰峭壁,山後有花木穠 華。上連玉女洗頭盆,下接天河分派水。乾坤結秀賽蓬萊,清濁育成真洞府。丹 青妙筆畫時難,仙子天機描不就。玲瓏怪石石玲瓏,玲瓏結彩嶺頭峰。日影動, 千條紫艷﹔瑞氣搖,萬道紅霞。洞天福地人間有,遍山新樹與新花。
八戒觀之不盡,滿心歡喜道:「哥呵,好去處,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山。」行者 道:「賢弟,可過得日子麼?」八戒笑道:「你看師兄說的話,寶山乃洞天福地 之處,怎麼說度日之言也?」
二人談笑多時,下了山。只見路傍有幾個小猴,捧著紫巍巍的葡萄,香噴噴的梨 棗,黃森森的枇杷,紅艷艷的楊梅,跪在路傍,叫道:「大聖爺爺,請進早 膳。」行者笑道:「我豬弟食腸大,卻不是以果子作膳的。也罷,也罷,莫嫌菲 薄,將就吃個兒當點心罷。」八戒道:「我雖食腸大,卻也隨鄉入鄉是。拿來, 拿來,我也吃幾個兒嘗新。」
二人吃了果子,漸漸日高。那獃子恐怕誤了救唐僧,只管催促道:「哥哥,師父 在那裏盼望我和你哩。望你和我早早兒去罷。」行者道:「賢弟,請你往水簾洞 裏去耍耍。」八戒堅辭道:「多感老兄盛意,奈何師父久等,不勞進洞罷。」行 者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請就此處奉別。」八戒道:「哥哥,你不去了?」 行者道:「我往哪裏去?我這裏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不耍子兒,做甚麼 和尚?我是不去,你自去罷。但上覆唐僧:既趕退了,再莫想我。」獃子聞言, 不敢苦逼,只恐逼發他性子,一時打上兩棍。無奈,只得喏喏告辭,找路而去。
行者見他去了,即差兩個溜撒的小猴跟著八戒,聽他說些甚麼。真個那獃子下了 山,不上三四里路,回頭指著行者,口裏罵道:「這個猴子,不做和尚,倒做妖 怪。這個猢猻,我好意來請他,他卻不去。你不去便罷。」走幾步,又罵幾聲。 那兩個小猴急跑回來報道:「大聖爺爺,那豬八戒不大老實,他走走兒,罵幾 聲。」行者大怒,叫:「拿將來!」那眾猴滿地飛來趕上,把個八戒扛翻倒了, 抓鬃扯耳,拉尾揪毛,捉將回去。
畢竟不知怎麼處治,性命死活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一回 豬八戒義激猴王 孫行者智降妖怪
義結孔懷,法歸本性。金順木馴成正果,心猿木母合丹元。共登極樂世界,同來 不二法門。經乃修行之總徑,佛配自己之元神。兄和弟會成三契,妖與魔色應五 行。剪除六門趣,即赴大雷音。
卻說那獃子被一窩猴子捉住了,扛抬扯拉,把一件直裰子揪破。口裏勞勞叨叨 的,自家念誦道:「罷了,罷了,這一去有個打殺的情了。」不一時,到洞口。 那大聖坐在石崖之上,罵道:「你這囊糠的夯貨!你去便罷了,怎麼罵我?」八 戒跪在地下道:「哥呵,我不曾罵你﹔若罵你,就嚼了舌頭根。我只說哥哥不 去,我自去報師父便了。怎敢罵你?」行者道:「你怎麼瞞得過我?我這左耳往 上一扯,曉得三十三天人說話﹔我這右耳往下一扯,曉得十代閻王與判官算帳。 你今走路把我罵,我豈不聽見?」八戒道:「哥呵,我曉得你賊頭鼠腦的,一定 又變作個甚麼東西兒,跟著我聽的。」行者叫:「小的們,選大棍來,先打二十 個見面孤拐,再打二十個背花,然後等我使鐵棒與他送行。」八戒慌得磕頭道: 「哥哥,千萬看師父面上,饒了我罷。」行者道:「我想那師父好仁義兒哩。」 八戒又道:「哥哥,不看師父呵,請看海上菩薩之面,饒了我罷。」
行者見說起菩薩,卻有三分兒轉意道:「兄弟,既這等說,我且不打你。你卻老 實說,不要瞞我。那唐僧在那裏有難,你卻來此哄我?」八戒道:「哥哥,沒甚 難處,實是想你。」行者罵道:「這個好打的劣貨,你怎麼還要者囂我?老孫身 回水簾洞,心逐取經僧。那師父步步有難,處處該災,你趁早兒告訢我,免 打。」八戒聞得此言,叩頭上告道:「哥呵,分明要瞞著你,請你去的,不期你 這等樣靈。饒我打,放我起來說罷。」行者道:「也罷,起來說。」眾猴撒開 手。那獃子跳得起來,兩邊亂張。行者道:「你張甚麼?」八戒道:「看看那條 路兒空闊,好跑。」行者道:「你跑到那裏?我就讓你先走三日,老孫自有本事 趕轉你來。快早說來,這一惱發我的性子,斷不饒你。」
八戒道:「實不瞞哥哥說,自你回後,我與沙僧保師父前行,只見一座黑松林, 師父下馬,教我化齋。我因許遠,無一個人家,辛苦了,略在草裏睡睡。不想沙 僧別了師父,又來尋我。你曉得師父沒有坐性,他獨步林間玩景。出得林,見一 座黃金寶塔放光,他只當寺院。不期塔下有個妖精,名喚黃袍,被他拿住。後邊 我與沙僧回尋,止見白馬、行囊,不見師父。隨尋至洞口,與那怪廝殺。師父在 洞,幸虧了一個救星。原是寶象國王第三個公主,被那怪攝來者。他修了一封家 書,託師父寄去,遂說方便,解放了師父。到了國中,遞了書子,那國王就請師 父降妖,取回公主。哥呵,你曉得,那老和尚可會降妖?我二人復去與戰,不知 那怪神通廣大,將沙僧又捉了。我敗陣而走,伏在草中。那怪變做個俊俏文人入 朝,與國王認親,把師父變作老虎。又虧了白龍馬夜現龍身,去尋師父,師父倒 不曾尋見,卻遇著那怪在銀安殿飲酒。他變一宮娥,與他巡酒、舞刀,欲乘機而 砍,反被他用滿堂紅打傷馬腿。就是他教我來請師兄的,說道:『師兄是個有仁 有義的君子,君子不念舊惡,一定肯來救師父一難。』萬望哥哥念『一日為師, 終身為父』之情,千萬救他一救。」
行者道:「你這個獃子,我臨別之時,曾叮嚀又叮嚀,說道:『若有妖魔捉住師 父,你就說老孫是他大徒弟。』怎麼卻不說我?」八戒又思量道:「請將不如激 將,等我激他一激。」道:「哥呵,不說你還好哩,只為說你,他一發無狀。」 行者道:「怎麼說?」八戒道:「我說:『妖精,你不要無禮,莫害我師父。我 還有個大師兄,叫做孫行者,他神通廣大,善能降妖,他來時教你死無葬身之 地。』那怪聞言,越加忿怒,罵道:『是個甚麼孫行者,我可怕他?他若來,我 剝了他皮,抽了他觔,啃了他骨,吃了他心。饒他猴子瘦,我也把他剁鮓著油 烹。』」行者聞言,就氣得抓耳撓腮,暴躁亂跳道:「是那個敢這等罵我?」八 戒道:「哥哥息怒,是那黃袍怪這等罵來,我故學與你聽也。」行者道:「賢 弟,你起來。不是我去不成,既是妖精敢罵我,我就不能不降他,我和你去。老 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普天的神將看見我,一個個控背躬身,口口稱呼大聖。這 妖怪無禮,他敢背前面後罵我。我這去,把他拿住,碎屍萬段,以報罵我之仇! 報畢,我即回來。」八戒道:「哥哥,正是。你只去拿了妖精,報了你仇,那時 來與不來,任從尊意。」
那大聖才跳下崖,撞入洞裏,脫了妖衣。整一整錦直裰,束一束虎皮裙,執了鐵 棒,徑出門來。慌得那群猴攔住道:「大聖爺爺,你往那裏去?帶挈我們耍子幾 年也好。」行者道:「小的們,你說那裏話。我保唐僧的這樁事,天上地下,都 曉得孫悟空是唐僧的徒弟。他倒不是趕我回來,倒是教我來家看看,送我來家自 在耍子。如今只因這件事。你們卻都要仔細看守家業,依時插柳栽松,毋得廢 墜。待我還去保唐僧,取經回東土,功成之後,仍回來與你們共樂天真。」眾猴 各各領命。
那大聖才和八戒攜手駕雲,離了洞,過了東洋大海,至西岸,住雲光,叫道: 「兄弟,你且在此慢行,等我下海去淨淨身子。」八戒道:「忙忙的走路,且淨 甚麼身子?」行者道:「你那裏知道。我自從回來,這幾日弄得身上有些妖精氣 了。師父是個愛乾淨的,恐怕嫌我。」八戒於此始識得行者是片真心,更無他 意。
須臾洗畢,復駕雲西進,只見那金塔放光。八戒指道:「那不是黃袍怪家?沙僧 還在他家裏。」行者道:「你在空中,等我下去看看那門前如何,好與妖精見 陣。」八戒道:「不要去,妖精不在家。」行者道:「我曉得。」好猴王,按落 祥光,徑至洞門外觀看。只見有兩個小孩子,在那裏使彎頭棍,打毛毬,搶窩耍 子哩。一個有十來歲,一個有八九歲了。正戲處,被行者趕上前,也不管他是張 家李家的,一把抓著頂搭子,提將過來。那孩子吃了諕,口裏夾罵帶哭的亂嚷。 驚動那波月洞的小妖,急報與公主道:「奶奶,不知甚人把二位公子搶去也。」 原來那兩個孩子是公主與那怪生的。
公主聞言,忙忙走出洞門來,只見行者提著兩個孩子,站在那高崖之上,意欲往 下摜。慌得那公主厲聲高叫道:「那漢子,我與你沒甚相干,怎麼把我兒子拿 去?他老子利害,有些差錯,決不與你干休。」行者道:「你不認得我?我是那 唐僧的大徒弟孫悟空行者。我有個師弟沙和尚在你洞裏,你去放他出來,我把這 兩個孩兒還你。似這般兩個換一個,還是你便宜。」那公主聞言,急往裏面,喝 退那幾個把門的小妖,親動手,把沙僧解了。沙僧道:「公主,你莫解我,恐你 那怪來家,問你要人,帶累你受氣。」公主道:「長老呵,你是我的恩人,你替 我折辯了家書,救了我一命,我也留心放你。不期洞門之外,你有個大師兄孫悟 空來了,叫我放你哩。」
噫!那沙僧一聞「孫悟空」的三個字,好便似醍醐灌頂,甘露滋心﹔一面天生 喜,滿腔都是春﹔也不似聞得個人來,就如拾著一方金玉一般。你看他捽手拂 衣,走出門來,對行者施禮道:「哥哥,你真是從天而降也。萬乞救我一救。」 行者笑道:「你這個沙尼,師父念緊箍兒咒,可肯替我方便一聲?都弄嘴施展, 要保師父,如何不走西方路,卻在這裏蹲甚麼?」沙僧道:「哥哥,不必說了, 君子人既往不咎。我等是個敗軍之將,不可語勇,救我救兒罷。」行者道:「你 上來。」沙僧才縱身跳上石崖。
卻說那八戒停立空中,看見沙僧出洞,即按下雲頭,叫聲:「沙兄弟,心忍,心 忍。」沙僧見身道:「二哥,你從那裏來?」八戒道:「我昨日敗陣,夜間進 城,會了白馬,知師父有難,被黃袍使法,變做個老虎。那白馬與我商議,請師 兄來的。」行者道:「獃子,且休敘闊。把這兩個孩子,各抱著一個,先進那寶 象城去激那怪來,等我在這裏打他。」沙僧道:「哥呵,怎麼樣激他?」行者 道:「你兩個駕起雲,站在那金鑾殿上,莫分好歹,把那孩子往那白玉階前一 摜。有人問你是甚人,你便說是黃袍妖精的兒子,被我兩個拿將來也。那怪聽 見,管情回來,我卻不須進城與他鬥了。若在城上廝殺,必要噴雲噯霧,播土揚 塵,驚擾那朝廷與多官、黎庶,俱不安也。」八戒笑道:「哥哥,你但幹事,就 左我們。」行者道:「如何為左你?」八戒道:「這兩個孩子被你抓來,已此諕 破膽了,這一會聲都哭啞,再一會必死無疑。我們拿他往下一摜,摜做個肉子, 那怪趕上肯放?定要我兩個償命。你卻還不是個乾淨人?連見證也沒你,你卻不 是左我們?」行者道:「他若扯你,你兩個就與他打將這裏來。這裏有戰場寬 闊,我在此等候打他。」沙僧道:「正是,正是,大哥說得有理,我們去來。」 他兩個才倚仗威風,將孩子拿去。
行者即跳下石崖,到他塔門之下。那公主道:「你這和尚,全無信義:你說放了 你師弟,就與我孩兒,怎麼你師弟放去,把我孩兒又留,反來我門首做甚?」行 者陪笑道:「公主休怪。你來的日子已久,帶你令郎去認他外公去哩。」公主 道:「和尚莫無禮。我那黃袍郎比眾不同,你若諕了我的孩兒,與他柳柳驚 是。」行者笑道:「公主呵,為人生在天地之間,怎麼便是得罪?」公主道: 「我曉得。」行者道:「你女流家,曉得甚麼?」公主道:「我自幼在宮,曾受 父母教訓。記得古書云:『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行者道:「你 正是個不孝之人。蓋『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故孝者, 百行之原,萬善之本。卻怎麼將身陪伴妖精,更不思念父母?非得不孝之罪,如 何?」公主聞此正言,半晌家耳紅面赤,慚愧無地。忽失口道:「長老之言最 善。我豈不思念父母?只因這妖精將我攝騙在此,他的法令又謹,我的步履又 難,路遠山遙,無人可傳音信。欲要自盡,又恐父母疑我逃走,事終不明。故沒 奈何,苟延殘喘,誠為天地間一大罪人也。」說罷,淚如泉湧。
行者道:「公主不必傷悲。豬八戒曾告訢我,說你有一封書,曾救了我師父一 命,你書上也有思念父母之意。老孫來,管與你拿了妖精,帶你回朝見駕,別尋 個佳偶,侍奉雙親到老。你意如何?」公主道:「和尚呵,你莫要尋死。昨者你 兩個師弟那樣好漢,也不曾打得過我黃袍郎。你這般一個觔多骨少的瘦鬼,一似 個螃蟹模樣,骨頭都長在外面,有甚本事,你敢說拿妖魔之話?」行者笑道: 「你原來沒眼色,認不得人。俗語云:『尿泡雖大無斤兩,秤鉈雖小壓千斤。』 他們相貌,空大無用:走路抗風,穿衣費布,種火心空,頂門腰軟,吃食無功。 咱老孫小自小,斤節。」那公主道:「你真個有手段麼?」行者道:「我的手 段,你是也不曾看見,絕會降妖,極能伏怪。」公主道:「你卻莫誤了我耶。」 行者道:「決然誤你不得。」公主道:「你既會降妖伏怪,如今卻怎樣拿他?」 行者說:「你且迴避迴避,莫在我這眼前:倘他來時,不好動手腳,只恐你與他 情濃了,捨不得他。」公主道:「我怎的捨不得他?其稽留於此者,不得已 耳。」行者道:「你與他做了十三年夫妻,豈無情意?我若見了他,不與他兒 戲,一棍便是一棍,一拳便是一拳,須要打倒他,才得你回朝見駕。」
那公主果然依行者之言,往僻靜處躲避。也是他姻緣該盡,故遇著大聖來臨。
那猴王把公主藏了,他卻搖身一變,就變做公主一般模樣,回轉洞中,專候那怪。
卻說八戒、沙僧把兩個孩子拿到寶象國中,往那白玉階前捽下。可憐都摜做個肉 餅相似,鮮血迸流,骨骸粉碎。慌得那滿朝多官報道:「不好了,不好了,天上 摜下兩個人來了。」八戒厲聲高叫道:「那孩子是黃袍妖精的兒子,被老豬與沙 弟拿將來也!」
那怪還在銀安殿,宿酒未醒。正睡夢間,聽得有人叫他名字,他就翻身,抬頭觀 看,只見那雲端裏是豬八戒、沙和尚二人吆喝。妖怪心中暗想道:「豬八戒便也 罷了﹔沙和尚是我綁在家裏,他怎麼得出來?我的渾家怎麼肯放他?我的孩兒怎 麼得到他手?這怕是豬八戒不得我出去與他交戰,故將此計來羈我。我若認了這 個泛頭,就與他打呵。噫!我卻還害酒哩。假若被他築上一鈀,卻不滅了這個威 風,識破了那個關竅?且等我回家看看,是我的兒子不是我的兒子,再與他說話 不遲。」好妖怪,他也不辭王駕,轉山林,徑去洞中查信息。
此時朝中已知他是個妖怪了。原來他夜裏吃了一個宮娥,還有十七個脫命去的, 五更時奏了國王,說他如此如此。又因他不辭而去,越發知他是怪。那國王即著 多官看守著假老虎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