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魔慚惶不已,一步一聲,哭入洞內。只見那什物傢火俱在,只落得靜悄悄, 沒個人形,悲切切,愈加悽慘。獨自個坐在洞中,蹋伏在那石案之上,將寶劍斜 倚案邊,把扇子插於肩後,昏昏默默睡著了,這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悶上心 來瞌睡多。
話說孫大聖撥轉觔斗雲,佇立山前,想著要救師父,把那淨瓶兒牢扣腰間,徑來 洞口打探。見那門開兩扇,靜悄悄的不聞消耗。隨即輕輕移步,潛入裏邊。只見 那魔斜倚石案,呼呼睡著。芭蕉扇褪出肩衣,半蓋著腦後﹔七星劍還斜倚案邊。 卻被他輕輕的走上前拔了扇子,急回頭,呼的一聲,跑將出去。原來這扇柄兒刮 著那怪的頭髮,早驚醒他。抬頭看時,是孫行者偷了,急慌忙執劍來趕。那大聖 早已跳出門前,將扇子撒在腰間,雙手掄開鐵棒,與那魔抵敵。這一場好殺: 惱壞潑妖王,怒發沖冠志。恨不過撾來囫圇吞,難解心頭氣。惡口罵猢猻:「你 老大將人戲,傷我若干生,還來偷寶貝。這場決不容,定見存亡計。」大聖喝妖 魔:「你好不知趣,徒弟要與老孫爭,累卵焉能擊石碎?」寶劍來,鐵棒去,兩 家更不留仁義。一翻二復賭輸贏,三轉四回施武藝。蓋為取經僧,靈山參佛位。 致令金火不相投,五行撥亂傷和氣﹔揚威耀武顯神通,走石飛沙弄本事。交鋒漸 漸日將晡,魔頭力怯先迴避。 那老魔與大聖戰經三四十合,天將晚矣,抵敵不住,敗下陣來﹔徑往西南上,投 奔壓龍洞去不題。
這大聖才按落雲頭,闖入蓮花洞裏,解下唐僧與八戒、沙和尚來。他三人脫得災 危,謝了行者,卻問:「妖魔那裏去了?」行者道:「二魔已裝在葫蘆裏,想是 這會子已化了。大魔才然一陣戰敗,往西南壓龍山去訖。概洞小妖,被老孫分身 法打死一半﹔還有些敗殘回的,又被老孫殺絕。方才得入此處,解放你們。」唐 僧謝之不盡道:「徒弟呵,多虧你受了勞苦。」行者笑道:「誠然勞苦。你們還 只是吊著受疼,我老孫再不曾住腳,比急遞鋪的鋪兵還甚,反復裏外,奔波無 已。因是偷了他的寶貝,方能平退妖魔。」豬八戒道:「師兄,你把那葫蘆兒拿 出來與我們看看。只怕那二魔已化了也。」大聖先將淨瓶解下,又將金繩與扇子 取出,然後把葫蘆兒拿在手道:「莫看,莫看。他先曾裝了老孫,被老孫漱口, 哄得他揭開蓋子,老孫方得走了。我等切莫揭蓋,只怕他也會弄喧走了。」師徒 們喜喜歡歡,將他那洞中的米麵菜蔬尋出,燒刷了鍋灶,安排些素齋吃了。飽餐 一頓,安寢洞中,一夜無詞,早又天曉。
卻說那老魔徑投壓龍山,會聚了大小女怪,備言打殺母親,裝了兄弟,絕滅妖 兵,偷騙寶貝之事。眾女怪一齊大哭,哀痛多時道:「你等且休悽慘。我身邊還 有這口七星劍,欲會汝等女兵,都去壓龍山後,會借外家親戚,斷要拿住那孫行 者報仇。」說不了,有門外小妖報道:「大王,山後老舅爺帥領若干兵卒來 也。」老魔聞言,急換了縞素孝服,躬身迎接。原來那老舅爺是他母親之弟,名 喚狐阿七大王。因聞得哨山的妖兵報道,他姐姐被孫行者打死,假變姐形,盜了 外甥寶貝,連日在平頂山拒敵,他即帥本洞妖兵二百餘名,特來助陣,故此先攏 姐家問信。才進門,見老魔掛了孝服,二人大哭。哭久,老魔拜下,備言前事。 那阿七大怒,即命老魔換了孝服,提了寶劍,盡點女妖,合同一處,縱風雲,徑 投東北而來。
這大聖卻教沙僧整頓早齋,吃了走路。忽聽得風聲,走出門看,乃是一夥妖兵, 自西南上來。行者大驚,急抽身,忙呼八戒道:「兄弟,妖精又請救兵來也。」 三藏聞言,驚恐失色道:「徒弟,似此如何?」行者笑道:「放心,放心。把他 這寶貝都拿來與我。」大聖將葫蘆、淨瓶繫在腰間,金繩籠於袖內,芭蕉扇插在 肩後,雙手掄著鐵棒。教沙僧保守師父,穩坐洞中。著八戒執釘鈀,同出洞外迎 敵。
那怪物擺開陣勢,只見當頭的是阿七大王。他生的玉面長髯,鋼眉刀耳﹔頭戴金 煉盔,身穿鎖子甲,手執方天戟。高聲罵道:「我把你個大膽的潑猴!怎敢這等 欺人?偷了寶貝,傷了眷族,殺了妖兵,又敢久占洞府。趕早兒一個個引頸受 死,雪我姐家之仇。」行者罵道:「你這夥作死的毛團,不識你孫外公的手段。 不要走,領吾一棒。」那怪物側身躲過,使方天戟劈面相迎。兩個在山頭上一來 一往,戰經三四回合,那怪力軟。敗陣回走。行者趕來,卻被老魔接住。又鬥了 三合,只見那狐阿七復轉來攻。這壁廂八戒見了,急掣九齒鈀擋住。一個抵一 個,戰經多時,不分勝敗,那老魔喝了一聲,眾妖兵一齊圍上。
卻說那三藏坐在蓮花洞裏,聽得喊聲振地,便叫:「沙和尚,你出去看你師兄勝 負如何?」沙僧果舉降妖杖出來,喝一聲,撞將出去,打退群妖。阿七見事勢不 利,回頭就走﹔被八戒趕上,照背後一鈀,就築得九點鮮紅往外冒,可憐一靈真 性赴前程。急拖來剝了衣服看處,原來也是個狐狸精。
那老魔見傷了他老舅,丟了行者,提起寶劍,就劈八戒﹔八戒使鈀架住。正賭鬥 間,沙僧撞近前來,舉杖便打。那妖抵敵不住,縱風雲,往南逃走。八戒、沙僧 緊緊趕來。大聖見了,急縱雲跳在空中,解下淨瓶,罩定老魔,叫聲:「金角大 王。」那怪只道是自家敗殘的小妖呼叫,就回頭應了一聲。颼的裝將進去,被行 者貼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只見那七星劍墜落塵埃,也歸了行 者。八戒迎著道:「哥哥,寶劍你得了,精怪何在?」行者笑道:「了了,已裝 在我這瓶兒裏也。」沙僧聽說,與八戒十分歡喜。
當時通掃淨諸邪,回至洞裏,與三藏報喜道:「山已淨,妖已無矣,請師父上馬 走路。」三藏喜不自勝。師徒們吃了早齋,收拾了行李、馬匹,奔西找路。
正行處,猛見路傍閃出一個瞽者,走上前,扯住三藏馬道:「和尚,那裏去?還 我寶貝來。」八戒大驚道:「罷了,這是老妖來討寶貝了。」行者仔細觀看,原 來是太上李老君,慌得近前施禮道:「老官兒,那裏去?」那老祖急昇玉局寶 座,在九霄空裏佇立,叫:「孫行者,還我寶貝。」大聖起到空中道:「甚麼寶 貝?」老君道:「葫蘆是我盛丹的,淨瓶是我盛水的,寶劍是我煉魔的,扇子是 我搧火的,繩子是我一根勒袍的帶。那兩個怪:一個是我看金爐的童子,一個是 我看銀爐的童子。只因他偷了我的寶貝,走下界來,正無覓處,卻是你今拿住, 得了功績。」大聖道:「你這老官兒,著實無禮。縱放家屬為邪,該問個鈐束不 嚴的罪名。」老君道:「不干我事,不可錯怪了人。此乃海上菩薩問我借了三 次,送他在此,託化妖魔,試你師徒可有真心往西去也。」大聖聞言,心中作念 道:「這菩薩也老大憊懶。當時解逃老孫,教保唐僧西去取經,我說路途艱澀難 行,他曾許我到急難處,親來相救﹔如今反使精邪掯害。語言不的,該他一世無 夫。若不是老官兒親來,我決不與他。既是你這等說,拿去罷。」
那老君收得五件寶貝,揭開葫蘆與淨瓶蓋口,倒出兩股仙氣。用手一指,仍化為 金、銀二童子,相隨左右。只見那霞光萬道,咦! 縹緲同歸兜率院,逍遙直上大羅天。
畢竟不知此後又有甚事,孫大聖怎生保護唐僧,幾時得到西天,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六回 心猿正處諸緣伏 劈破傍門見月明
卻說孫行者按落雲頭,對師父備言菩薩借童子,老君收去寶貝之事。三藏稱謝不 已,死心塌地辦虔誠,捨命投西,攀鞍上馬,豬八戒挑著行李,沙和尚攏著馬 頭,孫行者執了鐵棒,剖開路,徑下高山前進。說不盡那水宿風餐,披霜冒露。 師徒們行勾多時,前又一山阻路。三藏在那馬上高叫:「徒弟呵,你看那裏 山勢崔巍,須是要仔細隄防,恐又有魔障侵身也。」行者道:「師父休要胡思亂 想,只要定性存神,自然無事。」三藏道:「徒弟呀,西天怎麼這等難行?我記 得離了長安城,在路上春盡夏來,秋殘冬至,有四五個年頭,怎麼還不能得 到?」行者聞言,呵呵笑道:「早哩,早哩,還不曾出大門哩。」八戒道:「哥 哥不要扯謊。人間就有這般大門?」行者道:「兄弟,我們還在堂屋裏轉哩。」 沙僧笑道:「師兄,少說大話嚇我。那裏就有這般大堂屋,卻也沒處買這般大過 梁呵。」行者道:「兄弟,若依老孫看時,把這青天為屋瓦,日月作窗櫺,四山 五岳為梁柱,天地猶如一敞廳。」八戒聽說道:「罷了,罷了,我們只當轉些時 回去罷。」行者道:「不必亂談,只管跟著老孫走路。」
好大聖,橫擔了鐵棒,領定了唐僧,剖開山路,一直前進。那師父在馬上遙觀, 好一座山景。真個是: 山頂嵯峨摩斗柄,樹梢彷彿接雲霄。青煙堆裏,時聞得谷口猿啼﹔亂翠陰中,每 聽得松間鶴唳。嘯風山魅立溪間,戲弄樵夫﹔成器狐狸坐崖畔,驚張獵戶。好 山!看那八面崖巍,四圍險峻。古怪喬松盤翠蓋,枯摧老樹掛藤蘿。泉水飛流, 寒氣透人毛髮冷﹔巔峰屹,清風射眼夢魂驚。時聽大蟲哮吼,每聞山鳥時鳴。麂 鹿成群穿荊棘,往來跳躍﹔獐結黨尋野食,前後奔跑。佇立草坡,一望並無客 旅;行來深凹,四邊俱有豺狼。應非佛祖修行處,盡是飛禽走獸場。
那師父戰戰兢兢,進此深山,心中悽慘,兜住馬,叫聲:「悟空呵!我 自從益智登山盟,王不留行送出城。 路上相逢三棱子,途中催趲馬兜鈴。 尋坡轉澗求荊芥,邁嶺登山拜茯苓。 防己一身如竹瀝,茴香何日拜朝廷?」
孫大聖聞言,呵呵冷笑道:「師父不必罣念,少要心焦,且自放心前進,還你個
功到自然成也。」師徒們玩著山景,信步行時,早不覺紅輪西墜。正是:
十里長亭無客走,九重天上現星辰。
八河船隻皆收港,七千州縣盡關門。
六宮五府回官宰,四海三江罷釣綸。
兩座樓頭鐘鼓響,一輪明月滿乾坤。
那長老在馬上遙觀,只見那山凹裏有樓臺疊疊,殿閣重重。三藏道:「徒弟,此
時天色已晚,幸得那壁廂有樓閣不遠,想必是庵觀寺院,我們都到那裏借宿一
宵,明日再行罷。」行者道:「師父說得是。不要忙,等我且看好歹如何。」那
大聖跳在空中,仔細觀看,果然是座山門。但見:
八字磚牆泥紅粉,兩邊門上釘金釘。
疊疊樓臺藏嶺畔,層層宮闕隱山中。
萬佛閣對如來殿,朝陽樓應大雄門。
七層塔屯雲宿霧,三尊佛神現光榮。
文殊臺對伽藍舍,彌勒殿靠大慈廳。
看山樓外青光舞,步虛閣上紫雲生。
松關竹院依依綠,方丈禪堂處處清。
雅雅幽幽供樂事,川川道道喜迴迎。
參禪處有禪僧講,演樂房多樂器鳴。
妙高臺上曇花墜,說法壇前貝葉生。
正是那林遮三寶地,山擁梵王宮。
半壁燈煙光閃灼,一行香靄霧朦朧。
孫大聖按下雲頭,報與三藏道:「師父,果然是一座寺院,卻好借宿,我們去 來。」
這長老放開馬,一直前來,徑到了山門之外。行者道:「師父,這一座是甚麼 寺?」三藏道:「我的馬蹄才然停住,腳尖還未出鐙,就問我是甚麼寺,好沒分 曉。」行者道:「你老人家自幼為僧,須曾講過儒書,方才去演經法,文理皆 通,然後受唐王的恩宥。門上有那般大字,如何不認得?」長老罵道:「潑猢 猻!說話無知。我才面西催馬,被那太陽影射,奈何門雖有字,又被塵垢朦朧, 所以未曾看見。」行者聞言,把腰兒躬一躬,長了二丈餘高,用手展去灰塵, 道:「師父,請看。」上有五個大字,乃是「敕建寶林寺」。行者收了法身, 道:「師父,這寺裏誰進去借宿?」三藏道:「我進去。你們的嘴臉醜陋,言語 粗疏,性剛氣傲,倘或衝撞了本處僧人,不容借宿,反為不美。」行者道:「既 如此,請師父進去,不必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