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和尚見道士來,一個個心驚膽戰,加倍著力,恨苦的拽那車子。行者就曉得 了:「咦!想必這和尚們怕那道士﹔不然呵,怎麼這等著力拽扯?我曾聽得人 言,西方路上有個敬道滅僧之處,斷乎此間是也。我待要回報師父,奈何事不明 白,返惹他怪,道我這等一個伶俐之人,就不能探個實信。且等下去問得明白, 好回師父話。」
你道他來問誰?好大聖,按落雲頭,去郡城腳下,搖身一變,變做個遊方的雲水 全真,左臂上掛著一個水火籃兒,手敲著漁鼓,口唱著道情詞,近城門,迎著兩 個道士,當面躬身道:「道長,貧道起手。」那道士還禮道:「先生那裏來的?」 行者道:「我弟子雲遊於海角,浪蕩在天涯。今朝來此處,欲募善人家。動問二 位道長:這城中那條街上好道?那個巷裏好賢?我貧道好去化些齋吃。」那道士 笑道:「你這先生,怎麼說這等敗興的話?」行者道:「何為敗興?」道士道: 「你要化些齋吃,卻不是敗興?」行者道:「出家人以乞化為由,卻不化齋吃, 怎生有錢買?」道士笑道:「你是遠方來的,不知我這城中之事。我這城中,且 休說文武官員好道,富民長者愛賢,大男小女見我等拜請奉齋,這般都不須掛 齒,頭一等就是萬歲君王好道愛賢。」
行者道:「我貧道一則年幼,二則是遠方乍來,實是不知。煩二位道長將這裏地 名,君王好道愛賢之事,細說一遍,足見同道之情。」道士說:「此城名喚車遲 國。寶殿上君王與我們有親。」行者聞言,呵呵笑道:「想是道士做了皇帝?」 他道:「不是。只因這二十年前,民遭亢旱,天無點雨,地絕穀苗,不論君臣黎 庶,大小人家,家家沐浴焚香,戶戶拜天求雨。正都在倒懸捱命之處,忽然天降 下三個仙長來,俯救生靈。」行者問道:「是那三個仙長?」道士說:「便是我 家師父。」行者道:「尊師甚號?」道士云:「我大師父號做虎力大仙,二師父 鹿力大仙,三師父羊力大仙。」行者問曰:「三位尊師有多少法力?」道士云: 「我那師父呼風喚雨,只在翻掌之間﹔指水為油,點石成金,卻如轉身之易。所 以有這般法力,能奪天地之造化,換星斗之玄微,君臣相敬,與我們結為親也。」
行者道:「這皇帝十分造化。常言道:『術動公卿。』老師父有這般手段,結了 親,其實不虧他。噫!不知我貧道可有星星緣法,得見那老師父一面哩?」道士 笑曰:「你要見我師父,有何難處?我兩個是他靠胸貼肉的徒弟,我師父卻又好 道愛賢,只聽見說個『道』字,就也接出大門,若是我兩個引進你,乃吹灰之 力。」行者深深的唱個大喏道:「多承舉薦,就此進去罷。」道士說:「且少待 片時,你在這裏坐下,等我兩個把公事幹了來,和你進去。」行者道:「出家人 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有甚公事?」道士用手指定那沙灘上僧人:「他做的是我 家生活,恐他躲懶,我們去點他一卯就來。」行者笑道:「道長差了,僧道之輩 都是出家人,為何他替我們做活,伏我們點卯?」道士云:「你不知道。因當年 求雨之時,僧人在一邊拜佛,道士在一邊告斗,都請朝廷的糧食。誰知那和尚不 中用,空念空經,不能濟事。後來我師父一到,喚雨呼風,拔濟了萬民塗炭。卻 才發惱了朝廷,說那和尚無用,拆了他的山門,毀了他的佛像,追了他的度牒, 不放他回鄉,御賜與我們家做活,就當小廝一般。我家裏燒火的也是他,掃地的 也是他,頂門的也是他。因為後邊還有住房,未曾完備,著這和尚來拽磚瓦,拖 木植,起蓋房宇。只恐他貪頑躲懶,不肯拽車,所以著我兩個去查點查點。」 行者聞言,扯住道士滴淚道:「我說我無緣,真個無緣,不得見老師父尊 面。」道士云:「如何不得見面?」行者道:「我貧道在方上雲遊,一則是為性 命,二則也為尋親。」道士問:「你有甚麼親?」行者道:「我有一個叔父,自 幼出家,削髮為僧。向日年程饑饉,也來外面求乞。這幾年不見回家,我念祖上 之恩,特來順便尋訪。想必是羈遲在此等地方,不能脫身,未可知也。我怎的尋 著他,見一面,才可與你進城。」道士云:「這般卻是容易。我兩個且坐下,即 煩你去沙灘上替我一查,只點頭目有五百名數目便罷,看內中那個是你令叔。果 若有啞,我們看道中情分,放他去了,卻與你進城好麼?」
行者頂謝不盡,長揖一聲,別了道士,敲著漁鼓,徑往沙灘之上。過了雙關,轉 下夾脊,那和尚一齊跪下磕頭道:「爺爺,我等不曾躲懶,五百名半個不少,都 在此扯車哩。」行者看見,暗笑道:「這些和尚被道士打怕了,見我這假道士就 這般悚懼。若是個真道士,好道也活不成了。」行者又搖手道:「不要跪,休 怕。我不是監工的,我來此是尋親的。」眾僧們聽說認親,就把他圈子陣圍將上 來,一個個出頭露面,咳嗽打響,巴不得要認出去。道:「不知那個是他親哩。」 行者認了一會,呵呵笑將起來。眾僧道:「老爺不認親,如何發笑?」行者道: 「你們知我笑甚麼?笑你這些和尚全不長俊。父母生下你來,皆因命犯華蓋,妨 爺剋娘,或是不招姊妹,才把你捨斷了出家。你怎的不遵三寶,不敬佛法,不去 看經拜懺,卻怎麼與道士傭工,作奴婢使喚?」眾僧道:「老爺,你來羞我們 哩。你老人家想是個外邊來的,不知我這裏利害。」行者道:「果是外方來的, 其實不知你這裏有甚利害。」
眾僧滴淚道:「我們這一國君王偏心無道,只喜得是老爺等輩,惱的是我們佛 子。」行者道:「為何來?」眾僧道:「只因呼風喚雨,三個仙長來此處滅了我 等,哄信君王,把我們寺拆了,度牒追了,不放歸鄉,亦不許補役當差,賜與那 仙長家使用,苦楚難當。但有個遊方道者至此,即請拜王領賞﹔若是和尚來,不 分遠近,就拿來與仙長家傭工。」行者道:「想必那道士還有甚麼巧法術,誘了 君王﹔若只是呼風喚雨,也都是傍門小法術耳,安能動得君心?」眾僧道:「他 會摶砂煉汞、打坐存神、指水為油、點石成金﹔如今興蓋三清觀宇,對天地晝夜 看經懺悔,祈君王萬年不老:所以就把君心惑動了。」
行者道:「原來這般。你們都走了便罷。」眾僧道:「老爺,走不脫。那仙長奏 准君王,把我們畫了影身圖,四下裏長川張掛。他這車遲國地界也寬,各府州縣 鄉村店集之方,都有一張和尚圖,上面是御筆親題。若有官職的,拿得一個和 尚,高陞三級﹔無官職的,拿得一個和尚,就賞白銀五十兩:所以走不脫。且莫 說是和尚,就是剪鬃、禿子、毛稀的,都也難逃。四下裏快手又多,緝事的又 廣,憑你怎麼也是難脫。我們沒奈何,只得在此苦捱。」
行者道:「既然如此,你們死了便罷。」眾僧道:「老爺,有死的。到處捉來與 本處和尚,也共有二千餘眾。到此熬不得苦楚,受不得爊煎,忍不得寒冷,服不 得水土,死了有六七百,自盡了有七八百。只有我這五百個不得死。」行者道: 「怎麼不得死?」眾僧道:「懸梁繩斷,刀刎不疼﹔投河的飄起不沉,服藥的身 安不損。」行者道:「你卻造化,天賜汝等長壽哩。」眾僧道:「老爺呀,你少 了一個字兒,是『長受罪』哩。我等日食三餐,乃是糙米熬得稀粥。到晚就在沙 灘上冒露安身。才合眼,就有神人擁護。」行者道:「想是累苦了,見鬼麼?」 眾僧道:「不是鬼,乃是六丁六甲、護教伽藍。但至夜,就來保護。但有要死 的,就保著,不教他死。」行者道:「這些神卻也沒理。只該教你們早死早生 天,卻來保護怎的?」眾僧道:「他在夢寐中勸解我們,教不要尋死,且苦捱 著,等那東土大唐聖僧往西天取經的羅漢。他手下有個徒弟,乃齊天大聖,神通 廣大,專秉忠良之心,與人間報不平之事,濟困扶危,恤孤念寡。只等他來顯神 通,滅了道士,還敬你們沙門禪教哩。」
行者聞得此言,心中暗笑道:「莫說老孫無手段,預先神聖早傳名。」他急抽 身,敲著漁鼓,別了眾僧,徑來城門口,見了道士。那道士迎著道:「先生,那 一位是令親?」行者道:「五百個都與我有親。」兩個道士笑道:「你怎麼就有 許多親?」行者道:「一百個是我左鄰,一百個是我右舍,一百個是我父黨,一 百個是我母黨,一百個是我交契。你若肯把這五百人都放了,我便與你進去﹔不 放,我不去了。」道士云:「你想有些風病,一時間就胡說了。那些和尚乃國王 御賜,若放一二名,還要在師父處遞了病狀,然後補個死狀,才了得哩,怎麼說 都放了?此理不通,不通。且不要說我家沒人使喚,就是朝廷也要怪他。那里長 要差官查勘,或時御駕也親來點劄,怎麼敢放?」行者道:「不放麼?」道士 說:「不放!」行者連問三聲,就怒將起來,把耳朵裏鐵棒取出,迎風捻了一 捻,就碗來粗細,幌了一幌,照道士臉上一刮。可憐就打得頭破血流身倒地,皮 開頸折腦漿傾。
那灘上僧人遠遠望見他打殺了兩個道士,丟了車兒,跑將上來道:「不好了,不 好了,打殺皇親了。」行者道:「那個是皇親?」眾僧把他簸箕陣圍了,道: 「他師父上殿不參王,下殿不辭主,朝廷常稱做『國師兄長先生』。你怎麼到這 裏闖禍?他徒弟出來監工,與你無干,你怎麼把他來打死?那仙長不說是你來打 殺,只說是來此監工,我們害了他性命,我等怎了?且與你進城去,會了人命出 來。」行者笑道:「列位休嚷。我不是雲水全真,我是來救你們的。」眾僧道: 「你倒打殺人,害了我們,添了擔兒,如何是救我們的?」行者道:「我是大唐 聖僧徒弟孫悟空行者,特特來此救你們性命。」眾僧道:「不是,不是,那老爺 我們認得他。」行者道:「又不曾會他,如何認得?」眾僧道:「我們夢中嘗見 一個老者,自言太白金星,常教誨我等,說那孫行者的模樣,莫教錯認了。」行 者道:「他和你怎麼說來?」眾僧道:「他說那大聖: 磕額金睛晃亮,圓頭毛臉無腮。咨牙尖嘴性情乖。貌比雷公古怪。 慣使金箍鐵棒,曾將天闕攻開。如今皈正保僧來。專救人間災害。」
行者聞言,又嗔又喜。喜道:「替老孫傳名!」嗔道:「那老賊憊懶,把我的元 身都說與這夥凡人。」忽失聲道:「列位誠然認我不是孫行者,我是孫行者的門 人,來此處學闖禍耍子的。那裏不是孫行者來了?」用手向東一指,哄得眾僧回 頭,他卻現了本相。眾僧們方才認得,一個個倒身下拜道:「爺爺,我等凡胎肉 眼,不知是爺爺顯化。望爺爺與我們雪恨消災,早進城降邪從正也。」行者道: 「你們且跟我來。」眾僧緊隨左右。
那大聖徑至沙灘上,使個神通,將車兒拽過兩關,穿過夾脊,提起來,摔得粉 碎。把那些磚瓦、木植,盡拋下坡坂。喝教眾僧:「散,莫在我手腳邊。等我明 日見這皇帝,滅那道士。」眾僧道:「爺爺啞,我等不敢遠走,但恐在官人拿住 解來,卻又吃打發贖,反又生災。」行者道:「既如此,我與你個護身法兒。」 好大聖,把毫毛拔了一把,嚼得粉碎,每一個和尚與他一截。都教他:「捻在無 名指甲裏,捻著拳頭,只情走路。無人敢拿你便罷﹔若有人拿你,攢緊了拳頭, 叫一聲齊天大聖,我就來護你。」眾僧道:「爺爺,倘若去得遠了,看不見你, 叫你不應,怎麼是好?」行者道:「你只管放心,就是萬里之遙,可保全無 事。」眾僧有膽量大的,捻著拳頭,悄悄的叫聲:「齊天大聖!」只見一個雷公 站在面前,手執鐵棒,就是千軍萬馬,也不能近身。此時有百十眾齊叫,足有百 十個大聖護持。眾僧叩頭道:「爺爺,果然靈顯。」行者又吩咐:「叫聲『寂』 字,還你收了。」真個是叫聲「寂」,依然還是毫毛在那指甲縫裏。眾和尚卻才 歡喜逃生,一齊而散。行者道:「不可十分遠遁,聽我城中消息,但有招僧榜 出,就進城還我毫毛也。」五百個和尚東的東,西的西,走的走,立的立,四散 不題。
卻說那唐僧在路傍等不得行者回話,教豬八戒引馬投西,遇著些僧人奔走。將近 城邊,見行者還與十數個未散的和尚在那裏。三藏勒馬道:「悟空,你怎麼來打 聽個響聲,許久不回?」行者引了十數個和尚,對唐僧馬前施禮,將上項事說了 一遍。三藏大驚道:「這般呵,我們怎了?」那十數個和尚道:「老爺放心,孫 大聖爺爺乃天神降的,神通廣大,定保老爺無虞。我等是這城裏敕建智淵寺內僧 人。因這寺是先王太祖御造的,現有先王太祖神像在內,未曾拆毀。城中寺院, 大小盡皆拆了。我等請老爺趕早進城,到我荒山安下,待明日早朝,孫大聖必有 處置。」行者道:「汝等說得是,也罷,趁早進城去來。」
那長老卻才下馬,行到城門之下。此時已太陽西墜。過吊橋,進了三層門裏,街 上人見智淵寺的和尚牽馬挑包,盡皆迴避。正行時,卻到山門前。但見那門上高 懸著一面金字大匾,乃「敕建智淵寺」。眾僧推開門,穿過金剛殿,把正殿門開 了。唐僧取袈裟披起,拜畢金身,方入。眾僧叫:「看家的。」老和尚走出來, 看見行者,就拜道:「爺爺,你來了?」行者道:「你認得我是那個爺爺,就是 這等呼拜?」那和尚道:「我認得你是齊天大聖孫爺爺。我們夜夜夢中見你。太 白金星常常來託夢,說道只等你來,我們才得性命。今日果見尊顏與夢中無異。 爺爺啞,喜得早來﹔再遲一兩日,我等俱做鬼矣。」行者笑道:「請起,請起。 明日就有分曉。」眾僧安排齋飯,他師徒們吃了。打掃乾淨方丈,安寢一宿。
二更時候,孫大聖心中有事,偏睡不著,只聽得那裏吹打。悄悄的爬起來,穿了 衣服,跳在空中觀看,原來是正南上燈燭熒煌。低下雲頭仔細再看,卻是三清觀 道士禳星哩。但見那: 靈區高殿,福地真堂。靈區高殿,巍巍壯似蓬壺景﹔福地真堂,隱隱清如化樂 宮。兩邊道士奏笙簧,正面高公擎玉簡。宣理消災懺,開講《道德經》。揚塵幾 度盡傳符,表白一番皆俯伏。咒水發檄,燭焰飄搖沖上界﹔查罡佈斗,香煙馥郁 透清霄。案頭有供獻新鮮,桌上有齋筵豐盛。
殿門前掛一聯黃綾織錦的對句,繡著二十二個大字云:「雨順風調,願祝天尊無 量法﹔河清海晏,祈求萬歲有餘年。」行者見三個老道士披了法衣,想是那虎 力、鹿力、羊力大仙。下面有七八百個散眾司鼓司鐘、侍香表白,盡都侍立兩 邊。行者暗自喜道:「我欲下去與他混一混,奈何單絲不線,孤掌難鳴。且回去 照顧八戒、沙僧,一同來耍耍。」
按落祥雲,徑至方丈中。原來八戒與沙僧通腳睡著。行者先叫悟淨,沙和尚醒來 道:「哥哥,你還不曾睡哩?」行者道:「你且起來,我和你受用些來。」沙僧 道:「半夜三更,口枯眼澀,有甚受用?」行者道:「這城裏果有一座三清觀, 觀裏道士們修蘸,三清殿上有許多供養:饅頭足有斗大,燒果有五六十斤一個, 襯飯無數,果品新鮮。和你受用去來。」那豬八戒睡夢裏聽見說吃好東西,就醒 了,道:「哥哥,就不帶挈我些兒?」行者道:「兄弟,你要吃東西,不要大呼 小叫,驚醒了師父,都跟我去。」
他兩個套上衣服,悄悄的走出門前,隨行者踏了雲頭,跳將起去。那獃子看見燈 光,就要下手。行者扯住道:「且休忙,待他散了,方可下去。」八戒道:「他 才念到興頭上,卻怎麼肯散?」行者道:「等我弄個法兒,他就散了。」好大 聖,捻著訣,念個咒語,往巽地上吸一口氣,呼的吹去,便是一陣狂風,徑直捲 進那三清殿上,把他些花瓶、燭臺,四壁上懸掛的功德,一齊刮倒,遂而燈火無 光。眾道士心驚膽戰。虎力大仙道:「徒弟們且散。這陣神風所過,吹滅了燈燭 香花。各人歸寢,明朝早起,多念幾卷經文補數。」眾道士果各退回。
這行者卻引八戒、沙僧,按落雲頭,闖上三清殿。獃子不論生熟,拿過燒果來, 張口就啃。行者掣鐵棒,著手便打。八戒縮手躲過道:「還不曾嘗著甚麼滋味, 就打。」行者道:「莫要小家子行,且敘禮坐下受用。」八戒道:「不羞,偷東 西吃,還要敘禮。若是請將來,卻要如何?」行者道:「這上面坐的是甚麼菩 薩?」八戒笑道:「三清也認不得,卻認做甚麼菩薩。」行者道:「那三清?」 八戒道:「中間的是元始天尊,左邊的是靈寶道君,右邊的是太上老君。」行者 道:「都要變得這般模樣,才吃得安穩哩。」那獃子急了,聞得那香噴噴供養, 要吃,爬上高臺,把老君一嘴拱下去道:「老官兒,你也坐得勾了,讓我老豬坐 坐。」八戒變做太上老君,行者變做元始天尊,沙僧變作靈寶道君。把原像都推 下去。
及坐下時,八戒就搶大饅頭吃。行者道:「莫忙哩。」八戒道:「哥哥,變得如 此,還不吃等甚?」行者道:「兄弟呀,吃東西事小,泄漏天機事大。這聖像都 推在地下,倘有起早的道士來撞鐘掃地,或絆一個根頭,卻不走漏消息?你把他 藏過一邊來。」八戒道:「此處路生,摸門不著,卻那裏藏他?」行者道:「我 才進來時,那右手下有一重小門兒,那裏面穢氣畜人,想必是個五穀輪迴之所。 你把他送在那裏去罷。」
這獃子有些夯力量,跳下來,把三個聖像拿在肩膊上,扛將出來。到那廂,用腳 登開門看時,原來是個大東廁。笑道:「這個弼馬溫著然會弄嘴弄舌,把個毛坑 也與他起個道號,叫做甚麼『五穀輪迴之所』。」那獃子扛在肩上且不丟了去, 口裏嘓嘓噥噥的禱道: 「三清,三清,我說你聽:遠方到此,慣滅妖精。欲享供養,無處安寧。借你坐 位,略略少停。你等坐久,也且暫下毛坑。你平日家受用無窮,做個清淨道士﹔ 今日裏不免享些穢物,也做個受臭氣的天尊!」
祝罷,烹的望裏一捽,灒了半衣襟臭水,走上殿來。
行者道:「可藏得好麼?」八戒道:「藏便藏得好,只是灒起些水來,污了衣 服,有些醃臟臭氣,你休惡心。」行者笑道:「也罷,你且來受用。但不知可得 個乾淨身子出門哩。」那獃子還變做老君,三人坐下,盡情受用。先吃了大饅 頭,後吃簇盤、襯飯、點心、拖爐、餅錠、油煠、蒸酥,那裏管甚麼冷熱,任情 吃起。原來孫行者不大吃煙火食,只吃幾個果子,陪他兩個。那一頓如流星趕 月,風捲殘雲,吃得罄盡,已此沒得吃了。還不走路,且在那裏閑講,消食耍子。
噫!有這般事。原來那東廊下有一個小道士才睡下,忽然起來道:「我的手鈴兒 忘記在殿上,若失落了,明日師父見責。」與那同睡者道:「你睡著,等我尋 去。」急忙中不穿底衣,止扯一領直裰,徑到正殿中尋鈴。摸來摸去,鈴兒摸著 了。正欲回頭,只聽得有呼吸之聲。道士害怕,急拽步往外走時,不知怎的,屣 著一個荔枝核子,撲的滑了一跌。噹的一聲,把個鈴兒跌得粉碎。豬八戒忍不住 呵呵大笑出來。把個小道士諕走了三魂,驚回了七魄,一步一跌,撞到那方丈 外,打著門叫:「師公,不好了,禍事了。」三個老道士還未曾睡,即開門問: 「有甚禍事?」他戰戰兢兢道:「弟子忘失了手鈴兒,因去殿上尋鈴,只聽得有 人呵呵大笑,險些兒諕殺我也。」老道士聞言,即叫:「掌燈來,看是甚麼邪 物?」一聲傳令,驚動那兩廊的道士,大大小小,都爬起來點燈著火,往正殿上 觀看。
不知端的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五回 三清觀大聖留名 車遲國猴王顯法
卻說孫大聖左手把沙和尚捻一把,右手把豬八戒捻一把,他二人卻就省悟。坐在 高處,倥著臉,不言不語。憑那些道士點燈著火,前後照看,他三個就如泥塑金 裝一般模樣。虎力大仙道:「沒有歹人,如何把供獻都吃了?」鹿力大仙道: 「卻像人吃的勾當,有皮的都剝了皮,有核的都吐出核,卻怎麼不見人形?」羊 力大仙道:「師兄勿疑。想是我們虔心敬意,在此晝夜誦經,前後申文,又是朝 廷名號,斷然驚動天尊。想是三清爺爺聖駕降臨,受用了這些供養。趁今仙從未 返,鶴駕在斯,我等可拜告天尊,懇求些聖水金丹,進與陛下,卻不是長生永 壽,見我們的功果也?」虎力大仙道:「說的是。」教:「徒弟們動樂誦經。一 壁廂取法衣來,等我步罡拜禱。」那些小道士俱遵命,兩班兒擺列齊整。噹的一 聲磬響,齊念一卷《黃庭道德真經》。虎力大仙披了法衣,擎著玉簡,對面前舞 蹈揚塵,拜伏於地,朝上啟奏道: 「誠惶誠恐,稽首歸依。臣等興教,仰望清虛。滅僧鄙俚,敬道光輝。敕修寶 殿,御製庭闈。廣陳供養,高掛龍旗。通宵秉燭,鎮日香焚。一誠達上,寸敬虔 歸。今蒙降駕,未返仙車。望賜些金丹聖水,進與朝廷,壽比南山。」八戒聞 言,心中忐忑,默對行者道:「這是我們的不是:吃了東西,且不走路,只等這 般禱祝。卻怎麼答應?」行者又捻一把,忽地開口,叫聲:「晚輩小仙,且休拜 祝。我等自蟠桃會上來的,不曾帶得金丹聖水,待改日再來垂賜。」那些大小道 士聽見說出話來,一個個抖衣而戰道:「爺爺呀,活天尊臨凡,是必莫放,好歹 求個長生的法兒。」鹿力大仙上前,又拜云: 「揚塵頓首,謹辦丹誠。微臣歸命,俯仰三清。自來此界,興道除僧。國王心 喜,敬重玄齡。羅天大醮,徹夜看經。幸天尊之不棄,降聖駕而臨庭。俯求垂 念,仰望恩榮。是必留些聖水,與弟子們延壽長生。」
沙僧捻著行者,默默的道:「哥啞,要得緊,又來禱告了。」行者道:「與他些 罷。」八戒寂寂道:「那裏有得?」行者道:「你只看著我,我有時,你們也都 有了。」那道士吹打已畢,行者開言道:「那晚輩小仙,不須拜伏。我欲不留些 聖水與你們,恐滅了苗裔﹔若要與你,又忒容易了。」眾道聞言,一齊俯伏叩頭 道:「萬望天尊念弟子恭敬之意,千乞喜賜些須。我弟子廣宣道德,奏國王普敬 玄門。」行者道:「既如此,取器皿來。」那道士一齊頓首謝恩。虎力大仙愛 強,就抬一口大缸,放在殿上﹔鹿力大仙端一砂盆,安在供桌之上﹔羊力大仙把 花瓶摘了花,移在中間。行者道:「你們都出殿前,掩上格子,不可洩了天機, 好留與你些聖水。」眾道一齊跪伏丹墀之下,掩了殿門。
那行者立將起來,掀著虎皮裙,撒了一花瓶臊溺。豬八戒見了,歡喜道:「哥 呵,我和你做這幾年兄弟,只這些兒不曾弄過。我才吃了些東西,倒要幹這個事 兒哩。」那獃子揭衣服,忽喇喇,就似呂梁洪倒下板來,沙沙的溺了一砂盆。沙 和尚卻也撒了半缸。依舊整衣端坐在上,道:「小仙領聖水。」
那些道士推開格子,磕頭禮拜謝恩,抬出缸去,將那瓶、盆總歸一處,教:「徒 弟,取個鍾子來嘗嘗。」小道士即便拿了一個茶鍾,遞與老道士。道士舀出一鍾 來,喝下口去,只情抹唇咂嘴。鹿力大仙道:「師兄,好吃麼?」老道士努著嘴 道:「不甚好吃,有些酣之味。」羊力大仙道:「等我嘗嘗。」也喝了一口, 道:「有些豬溺臊氣。」行者坐在上面,聽見說出這話兒來,已此識破了,道: 「我弄個手段,索性留個名罷。」大叫云: 「道號道號,你好胡思。那個三清,肯降凡基?吾將真姓,說與你知。大唐僧 眾,奉旨來西。良宵無事,下降宮闈。吃了供養,閑坐嬉嬉。蒙你叩拜,何以答 之?那裏是甚麼聖水,你們吃的都是我一溺之尿。」
那道士聞得此言,攔住門,一齊動叉鈀、掃帚、瓦塊、石頭,沒頭沒臉,往裏面 亂打。好行者,左手挾了沙僧,右手挾了八戒,闖出門,駕著雲光,徑轉智淵寺 方丈。不敢驚動師父,三人又復睡下。
早是五鼓三點。那國王設朝,聚集兩班文武、四百朝官,但見絳紗燈火光明,寶 鼎香雲靉靆。
此時唐三藏醒來,叫:「徒弟,徒弟,伏侍我倒換關文去來。」行者與沙僧、八 戒急起身,穿了衣服,侍立左右道:「上告師父。這國君信著那些道士,興道滅 僧,恐言語差錯,不肯倒換關文,我等護持師父,都進朝去也。」唐僧大喜,披 了錦襴袈裟。行者帶了通關文牒,教悟淨捧著缽盂,悟能拿了錫杖﹔將行囊、馬 匹,交與智淵寺僧看守。徑到五鳳樓前,對黃門官作禮,報了姓名,言是東土大 唐取經的和尚來此倒換關文,煩為轉奏。那閣門大使進朝俯伏金階,奏曰:「外 面有四個和尚,說是東土大唐取經的,欲來倒換關文,現在五鳳樓前候旨。」國 王聞奏道:「這和尚沒處尋死,卻來這裏尋死。那巡捕官員,怎麼不拿他解來?」 傍邊閃過當駕的太師啟奏道:「東土大唐,乃南贍部洲,號曰中華大國。到此有 萬里之遙,路多妖怪。這和尚一定有些法力,方敢西來。望陛下看中華之遠僧, 且召來驗牒放行,庶不失善緣之意。」國王准奏,把唐僧等宣至金鑾殿下。師徒 們排列階前,捧關文遞與國王。
國王展開方看,又見黃門官來奏:「三位國師來也。」慌得國王收了關文,急下 龍座,著近侍的設了繡墩,躬身迎接。三藏等回頭觀看,見那大仙搖搖擺擺,後 帶著一雙丫髻蓬頭的小童兒,往裏直進。兩班官控背躬身,不敢仰視。他上了金 鑾殿,對國王徑不行禮。那國王道:「國師,朕未曾奉請,今日如何肯降?」老 道士云:「有一事奉告,故來也。那四個和尚是那國來的?」國王道:「是東土 大唐差去西天取經的,來此倒換關文。」那三道士鼓掌大笑道:「我說他走了, 原來還在這裏。」國王驚道:「國師有何話說?他才來報了姓名,正欲拿送國師 使用,怎奈當駕太師所奏有理,朕因看遠來之意,不滅中華善緣,方才召入驗 牒,不期國師有此問。想是他冒犯尊顏,有得罪處也?」道士笑云:「陛下不 知。他昨日來的,在東門外打殺了我兩個徒弟,放了五百個囚僧,捽碎車輛﹔夜 間闖進觀來,把三清聖像毀壞,偷吃了御賜供養。我等被他蒙蔽了,只道是天尊 下降,求些聖水金丹,進與陛下,指望延壽長生﹔不期他遺些小便,哄瞞我等。 我等各喝了一口,嘗出滋味,正欲下手擒拿,他卻走了。今日還在此間,正所謂 『冤家路兒窄』也。」那國王聞言發怒,欲誅四眾。
孫大聖合掌開言,厲聲高叫道:「陛下暫息雷霆之怒,容僧等啟奏。」國王道: 「你沖撞了國師,國師之言,豈有差謬?」行者道:「他說我昨日到城外打殺他 兩個徒弟,是誰知證?我等且屈認了,著兩個和尚償命,還放兩個去取經。他又 說我捽碎車輛,放了囚僧,此事亦無見證,料不該死,再著一個和尚領罪罷了。 他說我毀了三清,鬧了觀宇,這又是栽害我也。」國王道:「怎見栽害?」行者 道:「我僧乃東土之人,乍來此處,街道尚且不通,如何夜裏就知他觀中之事? 既遺下小便,就該當時捉住,卻這早晚坐名害人。天下假名託姓的無限,怎麼就 說是我?望陛下回嗔詳察。」那國王本來昏亂,被行者說了一遍,他就決斷不定。
正疑惑之間,又見黃門官來奏:「陛下,門外有許多鄉老聽宣。」國王道:「有 何事幹?」即命宣來。宣至殿前,有三四十名鄉老,朝上磕頭道:「萬歲,今年 一春無雨,但恐夏月乾荒,特來啟奏,請那位國師爺爺祈一場甘雨,普濟黎民。」 國王道:「鄉老且退,就有雨來也。」鄉老謝恩而出。國王道:「唐朝僧眾,朕 敬道滅僧為何?只為當年求雨,我朝僧人更未嘗求得一點﹔幸天降國師,拯援塗 炭。你今遠來,冒犯國師,本當即時問罪,姑且恕你,敢與我國師賭勝求雨麼? 若祈得一場甘雨,濟度萬民,朕即饒你罪名,倒換關文,放你西去,若賭不過, 無雨,就將汝等推赴殺場,典刑示眾。」行者笑道:「小和尚也曉得些兒求禱。」 國王見說,即命打掃壇場。一壁廂教:「擺駕,寡人親上五鳳樓觀看。」當 時多官擺駕,須臾,上樓坐了。唐三藏隨著行者、沙僧、八戒,侍立樓下。那三 道士陪國王坐在樓上。少時間,一員官飛馬來報:「壇場諸色皆備,請國師爺爺 登壇。」
那虎力大仙欠身拱手,辭了國王,徑下樓來。行者向前攔住道:「先生那裏去?」 大仙道:「登壇祈雨。」行者道:「你也忒自重了,更不讓我遠鄉之僧。也罷, 這正是『強龍不壓地頭蛇』。先生先去,必須對君前講開。」大仙道:「講甚 麼?」行者道:「我與你都上壇祈雨,知雨是你的,是我的?不見是誰的功績 了。」國王在上聽見,心中暗喜道:「那小和尚說話,倒有些筋節。」沙僧聽 見,暗笑道:「不知他一肚子筋節,還不曾拿出來哩。」大仙道:「不消講,陛 下自然知之。」行者道:「雖然知之,奈我遠來之僧,未曾與你相會。那時彼此 混賴,不成勾當,須講開方好行事。」大仙道:「這一上壇,只看我的令牌為 號:一聲令牌響,風來﹔二聲響,雲起﹔三聲響,雷閃齊鳴﹔四聲響,雨至﹔五 聲響,雲散雨收。」行者笑道:「妙呵!我僧是不曾見。請了,請了。」
大仙拽開步進前,三藏等隨後,徑到了壇門外。抬頭觀看,那裏有一座高臺,約 有三丈多高。臺左右插著二十八宿旗號。頂上放一張桌子,桌上有一個香爐,爐 中香煙靄靄。兩邊有兩隻燭臺,臺上風燭煌煌。爐邊靠著一個金牌,牌上鐫的是 雷神名號。底下有五個大缸,都注著滿缸清水,水上浮著楊柳枝,楊柳枝上托著 一面鐵牌,牌上書的是雷霆都司的符字。左右有五個大樁,樁上寫著五方蠻雷使 者的名錄。每一樁邊立兩個道士,各執鐵鎚,伺候著打樁。臺後面有許多道士, 在那裏寫作文書。正中間設一架紙爐,又有幾個像生的人物,都是那執符使者、 土地贊教之神。
那大仙走進去,更不謙遜,直上高臺立定。傍邊有個小道士捧了幾張黃紙書就的 符字、一口寶劍,遞與大仙。大仙執著寶劍,念聲咒語,將一道符在燭上燒了。 那底下兩三個道士拿過一個執符的像生、一道文書,亦點火焚之。那上面乒的一 聲令牌響,只見那半空裏悠悠的風色飄來。豬八戒口裏作念道:「不好了,不好 了,這道士果然有本事。令牌響了一下,果然就刮風。」行者道:「兄弟悄悄 的,你們再莫與我說話,只管護持師父,等我幹事去來。」
好大聖,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就變作一個假行者,立在唐僧 手下。他的真身出了元神,趕到半空中,高叫:「那司風的是那個?」慌得那風 婆婆捻住布袋,巽二郎劄住口繩,上前施禮。行者道:「我保護唐朝聖僧西天取 經,路過車遲國,與那妖道賭勝祈雨,你怎麼不助老孫,反助那道士?我且饒 你,把風收了﹔若有一些風兒,把那道士的鬍子吹得動動,各打二十鐵棒。」風 婆婆道:「不敢,不敢。」遂而沒些風氣。八戒忍不住亂嚷道:「那先生請退, 令牌已響,怎麼不見一些風兒?你下來,讓我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