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臂紅觔藍靛手,十條尖爪把槍擎。
豹皮裙子腰間繫,赤腳蓬頭若鬼形。
行者見了道:「沙僧,你可認得他?」沙僧道:「我又不曾與他相識,那裏認 得?」又問:「八戒,你可認得他?」八戒道:「我又不曾與他會茶會酒,又不 是賓朋鄰里,我怎麼認得他?」行者道:「他卻像東嶽天齊手下把門的那個醮面 金睛鬼。」八戒道:「不是,不是。」行者道:「你怎知他不是?」八戒道: 「鬼乃陰靈也,一日至晚,交申酉戌亥時方出。今日還在巳時,那裏有鬼敢出 來?就是鬼,也不會駕雲。縱會弄風,也只是一陣旋風耳,有這等狂風?或者他 就是賽太歲也。」行者笑道:「好獃子,倒也有些論頭。既如此說,你兩個護持 在此,等老孫去問他個名號,好與國王救取金聖宮來朝。」八戒道:「你去自 去,切莫供出我們來。」行者昂然不答,急縱祥光,跳將上去。咦!正是: 安邦先卻君王病,守道須除愛惡心。
畢竟不知此去到於空中,勝敗如何,怎麼擒得妖怪,救得金聖宮,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妖魔寶放煙沙火 悟空計盜紫金鈴
卻說那孫行者抖搜神威,持著鐵棒,踏祥光,起在空中,迎面喝道:「你是那裏 來的邪魔?待往何方猖獗?」那怪物厲聲高叫道:「吾黨不是別人,乃麒麟山獬 豸洞賽太歲大王爺爺部下先鋒,今奉大王令,到此取宮女二名,伏侍金聖娘娘。 你是何人,敢來問我?」行者道:「吾乃齊天大聖孫悟空,因保東土唐僧西天拜 佛,路過此國,知你這夥邪魔欺主,特展雄才,治國祛邪。正沒處尋你,卻來此 送命。」那怪聞言,不知好歹,展長槍就刺行者;行者舉鐵棒劈面相迎。在半空 裏這一場好殺: 棍是龍宮鎮海珍,槍乃人間轉煉鐵。凡兵怎敢比仙兵,擦著些兒神氣泄。大聖原 來太乙仙,妖精本是邪魔孽。鬼祟焉能近正人,一正之時邪就滅。那個弄風播土 諕皇王,這個踏霧騰雲遮日月。丟開架子賭輸贏,無能誰敢誇豪傑!還是齊天大 聖能,乒乓一棍槍先折。
那妖精被行者一鐵棒把根槍打做兩截,慌得顧性命,撥轉風頭,徑往西方敗走。
行者且不趕他,按下雲頭,來至避妖樓地穴之外,叫道:「師父,請同陛下出 來,怪物已趕去矣。」那唐僧才扶著君王,同出穴外。見滿天清朗,更無妖邪之 氣。那皇帝即至酒席前,自己拿壺把盞,滿斟金杯,奉與行者道:「神僧,權 謝,權謝。」這行者接杯在手,還未回言,只聽得朝門外有官來報:「西門上火 起了。」行者聞說,將金杯連酒望空一撇,噹的一聲響喨,那個金杯落地。君王 著了忙,躬身施禮道:「神僧,恕罪,恕罪,是寡人不是了。禮當請上殿拜謝, 只因有這方便酒在此,故就奉耳。神僧卻把杯子撇了,卻不是有見怪之意?」行 者笑道:「不是這話,不是這話。」少頃間,又有官來報:「好雨呀,才西門上 起火,被一場大雨,把火滅了。滿街上流水,盡都是酒氣。」行者又笑道:「陛 下,你見我撇杯,疑有見怪之意,非也。那妖敗走西方,我不曾趕他,他就放起 火來。這一杯酒,卻是我滅了妖火,救了西城裏外人家,豈有他意?」
國王更十分歡喜加敬。即請三藏四眾,同上寶殿,就有推位讓國之意。行者笑
道:「陛下,才那妖精,他稱是賽太歲部下先鋒,來此取宮女的。他如今戰敗而
回,定然報與那廝,那廝定要來與我相爭。我恐他一時興師帥眾,未免又驚傷百
姓,恐諕陛下,欲去迎他一迎,就在那半空中擒了他,取回聖后。但不知向那方
去?這裏到他那山洞有多少遠近?」國王道:「寡人曾差夜不收軍馬到那裏探聽
聲息,往來要行五十餘日。坐落南方,約有三千餘里。」行者聞言,叫:「八
戒、沙僧護持在此,老孫去來。」國王扯住道:「神僧且從容一日,待安排些乾
糧烘炒,與你些盤纏銀兩,選一匹快馬,方才可去。」行者笑道:「陛下說得是
巴山轉嶺步行之話。我老孫不瞞你說,似這三千里路,斟酒在鍾不冷,就打個往
回。」國王道:「神僧,你不要怪我說,你這尊貌,卻像個猿猴一般,怎生有這
等法力會走路也?」行者道:
「我身雖是猿猴數,自幼打開生死路。
遍訪明師把道傳,山前修煉無朝暮。
倚天為頂地為爐,兩般藥物團烏兔。
採取陰陽水火交,時間頓把玄關悟。
全仗天罡搬運功,也憑斗柄遷移步。
退爐進火最依時,抽鉛添汞相交顧。
攢簇五行造化生,合和四象分時度。
二氣歸於黃道間,三家會在金丹路。
悟通法律歸四肢,本來觔斗如神助。
一縱縱過太行山,一打打過凌雲渡。
何愁峻嶺幾千重,不怕長江百十數。
只因變化沒遮攔,一打十萬八千路!」
那國王見說,又驚又喜,笑吟吟捧著一杯御酒遞與行者道:「神僧遠勞,進此一 杯引意。」這大聖一心要去降妖,那裏有心吃酒,只叫:「且放下,等我去了回 來再飲。」好行者,說聲去,哨一聲,寂然不見。那一國君臣,皆驚訝不題。
卻說行者將身一縱,早見一座高山阻住霧角。即按雲頭,立在那巔峰之上,仔細 觀看,好山: 沖天占地,礙日生雲。沖天處,尖峰矗矗;占地處,遠脈迢迢。礙日的,乃嶺頭 松鬱鬱,生雲的,乃崖下石磷磷。松鬱鬱,四時八節常青;石磷磷,萬載千年不 改。林中每聽夜猿啼,澗內常聞妖蟒過。山禽聲咽咽,山獸吼呼呼。山獐山鹿, 成雙作對紛紛走;山鴉山鵲,打陣攢群密密飛。山草山花看不盡,山桃山果映時 新。雖然倚險不堪行,卻是妖仙隱逸處。
這大聖看看不厭,正欲找尋洞口,只見那山凹裏烘烘火光飛出,霎時間,撲天紅 焰,紅焰之中冒出一股惡煙,比火更毒。好煙!但見那: 火光迸萬點金燈,火焰飛千條紅虹。那煙不是灶筩煙,不是草木煙,煙卻有五 色:青紅白黑黃。燻著南天門外柱,燎著靈霄殿上梁。燒得那窩中走獸連皮爛, 林內飛禽羽盡光。但看這煙如此惡,怎入深山伏怪王?
孫大聖正自恐懼,又見那山中迸出一道沙來。好沙,真個是遮天蔽日!你看: 紛紛絯絯遍天涯,鄧鄧渾渾大地遮。 細塵到處迷人目,粗灰滿谷滾芝麻。 採藥仙僮迷失伴,打柴樵子沒尋家。 手中就有明珠現,時間刮得眼生花。
這行者只顧看玩,不覺沙灰飛入鼻內,癢斯斯的,打了兩個噴嚏。即回頭,伸手 在岩下摸了兩個鵝卵石,塞住鼻子。搖身一變,變做一個攢火的鷂子,飛入煙火 中間,驀了幾驀,卻就沒了沙灰,煙火也息了。急現本像下來,又看時,只聽得 丁丁東東的一個銅鑼聲響。卻道:「我走錯了路也,這裏不是妖精住處。鑼聲似 鋪兵之鑼,想是通國的大路,有鋪兵去下文書。且等老孫去問他一問。」
正走處,忽見似個小妖兒,擔著黃旗,背著文書,敲著鑼兒,急走如飛而來。行 者笑道:「原來是這廝打鑼。他不知送的是甚麼書信?等我聽他一聽。」好大 聖,搖身一變,變做個猛蟲兒,輕輕的飛在他書包之上。只聽得那妖精敲著,緒 緒聒聒的自念自誦道:「我家大王忒也心毒。三年前到朱紫國強奪了金聖皇后, 一向無緣,未得沾身,只苦了要來的宮女頂缸。兩個來弄殺了,四個來也弄殺 了。前年要了,去年又要,今年又要,如今還要。卻撞個對頭來了,那個要宮女 的先鋒被個甚麼孫行者打敗了,不發宮女。我大王因此發怒,要與他國爭持,教 我去下甚麼戰書。這一去,那國王不戰則可,戰必不利。我大王使煙火飛沙,那 國王君臣百姓等,莫想一個得活。那時我等占了他的城池,大王稱帝,我等稱 臣。雖然也有個大小官爵,只是天理難容也。」
行者聽了,暗喜道:「妖精也有存心好的。似他後邊這兩句話,說『天理難容』, 卻不是個好的?但只說金聖皇后一向無緣,未得沾身,此話卻不解其意。等我問 他一問。」嚶的一聲,一翅飛離了妖精,轉向前路,有十數里地,搖身一變,又 變做一個道童: 頭挽雙丫髻,身穿百衲衣。 手敲魚鼓簡,口唱道情詞。
轉山坡,迎著小妖,打個起手道:「長官,那裏去?送的是甚麼公文?」那妖物 就像認得他的一般,住了鑼槌,笑嘻嘻的還禮道:「我大王差我到朱紫國下戰書 的。」行者接口問道:「朱紫國那話兒,可曾與大王配合哩?」小妖道:「自前 年攝得來,當時就有一個神仙,送一件五彩仙衣與金聖宮妝新。他自穿了那衣, 就渾身上下都生了針刺,我大王摸也不敢摸他一摸。但挽著些兒,手心就痛,不 知是甚緣故。自始至今,尚未沾身。早間差先鋒去要宮女伏侍,被一個甚麼孫行 者戰敗了。大王奮怒,所以教我去下戰書,明日與他交戰也。」行者道:「怎的 大王卻著惱呵?」小妖道:「正在那裏著惱哩。你去與他唱個道情詞兒,解解悶 也。」
好行者,拱手抽身就走。那妖依舊敲鑼前行。行者就行起兇來,掣出棒,復轉 身,望小妖腦後一下,可憐,就打得頭爛血流漿迸出,皮開頸折命傾之。收了棍 子,卻又自悔道:「急了些兒,不曾問他叫做甚麼名字。罷了。」卻去取下他的 戰書,藏於袖內。將他黃旗、銅鑼藏在路旁草裏。因扯著腳要往澗下捽時,只聽 噹的一聲,腰間露出一個鑲金的牙牌。牌上有字,寫道:「心腹小校一名,有來 有去。五短身材,扢撻臉,無鬚。長川懸掛,無牌即假。」行者笑道:「這廝名 字叫做有來有去,這一棍子,打得有去無來!」將牙牌解下,帶在腰間。欲要捽 下屍骸,卻又思量起煙火之毒。且不敢尋他洞府,即將棍子舉起,著小妖胸前搗 了一下,挑在空中,徑回本國,且當報一個頭功。你看他自思自念,哨一聲,到 了國界。
那八戒在金鑾殿前正護持著王、師,忽回頭看見行者半空中將個妖精挑來,他卻 怨道:「噯!不打緊的買賣。早知老豬去拿來,卻不算我一功?」說未畢,行者 按落雲頭,將妖精捽在階下。八戒跑上去,就築了一鈀道:「此是老豬之功。」 行者道:「是你甚功?」八戒道:「莫賴我,我有證見,你不看一鈀築了九個眼 子哩。」行者道:「你看看可有頭沒頭。」八戒笑道:「原來是沒頭的,我道如 何築他也不動動兒?」行者道:「師父在那裏?」八戒道:「在殿裏與王敘話 哩。」行者道:「你且去請他出來。」八戒急上殿,點點頭。三藏即便起身下 殿,迎著行者。行者將一封戰書揣在三藏袖裏道:「師父收下,且莫與國王看 見。」
說不了,那國王也下殿,迎著行者道:「神僧長老來了?拿妖之事如何?」行者 用手指道:「那階下不是妖精?被老孫打殺了也。」國王見了道:「是便是個妖 屍,卻不是賽太歲。賽太歲,寡人親見他兩次,身長丈八,膊闊五停;面似金 光,聲如霹靂。那裏是這般鄙矮?」行者笑道:「陛下認得,果然不是。這是一 個報事的小妖,撞見老孫,卻先打死,挑回來報功。」國王大喜道:「好好好, 該算頭功。寡人這裏常差人去打探,更不曾得個的實。似神僧一出,就捉了一個 回來,真神通也。」叫:「看暖酒來,與長老賀功。」
行者道:「吃酒還是小事。我問陛下:金聖宮別時,可曾留下個甚麼表記?你與
我些兒。」那國王聽說「表記」二字,卻似刀劍剜心,忍不住失聲淚下,說道:
「當年佳節慶朱明,太歲兇妖發喊聲。
強奪御妻為壓寨,寡人獻出為蒼生。
更無會話並離話,那有長亭共短亭?
表記香囊全沒影,至今撇我苦伶仃。」
行者道:「陛下在邇,何以惱為?那娘娘既無表記,他在宮內可有甚麼心愛之 物?與我一件也罷。」國王道:「你要怎的?」行者道:「那妖王實有神通,我 見他放煙、放火、放沙,果是難收。縱收了,又恐娘娘見我面生,不肯跟我回 國。須是得他平日心愛之物一件,他方信我,我好帶他回來。為此故要帶去。」 國王道:「昭陽宮裏梳妝閣上,有一雙黃金寶串,原是金聖宮手上帶戴。只因那 日端午要縛五色彩線,故此褪下,不曾戴上。此乃是他心愛之物,如今現收在減 妝盒裏。寡人見他遭此離別,更不忍見;一見即如見他玉容,病又重幾分也。」 行者道:「且休題這話,且將金串取來。如捨得,都與我拿去;如不捨,只拿一 隻去也。」國王遂命玉聖宮取出。取出即遞與國王。國王見了,叫了幾聲「知疼 著熱的娘娘」,遂遞與行者。行者接了,套在肐膊上。
好大聖,不吃得功酒,且駕觔斗雲,哨一聲,又至麒麟山上。無心玩景,徑尋洞 府而去。正行時,只聽得人語喧嚷,即佇立凝睛觀看。原來那獬豸洞口把門的大 小頭目,約摸有五百名,在那裏: 森森羅列,密密挨排。森森羅列執干戈,映日光明;密密挨排展旌旗,迎風飄 閃。虎將熊師能變化,豹頭彪帥弄精神。蒼狼多猛烈,獺象更驍雄。狡兔乖獐掄 劍戟,長蛇大蟒挎刀弓。猩猩能解人言語,引陣安營識汛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