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八戒一則饑,二則渴,原來是食腸大大的,見那鍾子裏有三個紅棗兒,拿 起來嘓的都咽在肚裏。師父也吃了,沙僧也吃了。一霎時,只見八戒臉上變色, 沙僧滿眼流淚,唐僧口中吐沫。他們都坐不住,暈倒在地。
這大聖情知是毒,將茶鍾手舉起來,望道士劈臉一摜。道士將袍袖隔起,噹的一 聲,把個鍾子跌得粉碎。道士怒道:「你這和尚,十分村魯!怎麼把我鍾子捽 了?」行者罵道:「你這畜生!你看我那三個人是怎麼說?我與你有甚相干,你 卻將毒藥茶藥倒我的人?」道士道:「你這個村畜生闖下禍來,你豈不知?」行 者道:「我們才進你門,方敘了坐次,道及鄉貫,又不曾有個高言,那裏闖下甚 禍?」道士道:「你可曾在盤絲洞化齋麼?你可曾在濯垢泉洗澡麼?」行者道: 「濯垢泉乃七個女怪,你既說出這話,必定與他苟合,必定也是妖精。不要走, 吃我一棒。」好大聖,去耳朵裏摸出金箍棒,幌一幌,碗來粗細,望道士劈臉打 來;那道士急轉身躲過,取一口寶劍來迎。
他兩個廝罵廝打,早驚動那裏邊的女怪。他七個一擁出來,叫道:「師兄且莫勞 心,待小妹子拿他。」行者見了,越生嗔怒,雙手掄鐵棒,丟開解數,滾將進去 亂打。只見那七個敞開懷,腆著雪白肚子,臍孔中作出法來:骨都都絲繩亂冒, 搭起一個天篷,把行者蓋在底下。行者見事不諧,即翻身念聲咒語,打個觔斗, 撲的撞破天篷走了。忍著性氣,淤淤的立在空中看處,見那怪絲繩晃亮,穿穿道 道,卻是穿梭的經緯,頃刻間,把黃花觀的樓臺殿閣都遮得無影無形。行者道: 「利害,利害。早是不曾著他手。怪道豬八戒跌了若干。似這般怎生是好?我師 父與師弟卻又中了毒藥。這夥怪合意同心,卻不知是個甚來歷,待我還去問那土 地神也。」
好大聖,按落雲頭,捻著訣,念聲「唵」字真言,把個土地老兒又拘來了。戰兢 兢跪下路旁,叩頭道:「大聖,你去救你師父的,為何又轉來也?」行者道: 「早間救了師父,前去不遠,遇一座黃花觀,我與師父等進去看看,那觀主迎 接。才敘話間,被他把毒藥茶藥倒我師父等。我幸不曾吃茶,使棒就打。他卻說 出盤絲洞化齋,濯垢泉洗澡之事,我就知那廝是怪。才舉手相敵,只見那七個女 子跑出,吐放絲繩,老孫虧有見識走了。我想你在此間為神,定知他的來歷,是 個甚麼妖精?老實說來,免打。」土地叩頭道:「那妖精到此,住不上十年。小 神自三年前檢點之後,方見他的本相,乃是七個蜘蛛精。他吐那些絲繩,乃是蛛 絲。」行者聞言,十分歡喜道:「據你說,卻是小可。既這般,你回去,等我作 法降他也。」那土地叩頭而去。
行者卻到黃花觀外,將尾巴上毛捋下七十根,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七 十個小行者;又將金箍棒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七十一條雙角叉兒棒。 每一個小行者與他一根,他自家使一根,站在外邊,將叉兒攪那絲繩,一齊著 力,打個號子,把那絲繩都攪斷,各攪了有十餘斤。裏面拖出七個蜘蛛,足有巴 斗大小的身軀。一個個攢著手腳,索著頭,只叫:「饒命,饒命。」此時七十個 小行者,按住七個蜘蛛,那裏肯放。行者道:「且不要打他,只教還我師父、師 弟來。」那怪厲聲高叫道:「師兄,還他唐僧,救我命也。」那道士從裏邊跑出 道:「妹妹,我要吃唐僧哩,救不得你了。」行者聞言,大怒道:「你既不還我 師父,且看你妹妹的樣子。」好大聖,把叉兒棒幌一幌,復了一根鐵棒,雙手舉 起,把七個蜘蛛精盡情打爛。
卻又將尾巴搖了兩搖,收了毫毛,單身掄棒,趕入裏邊來打道士。那道士見他打 死了師妹,心甚不忍,即發狠舉劍來迎。這一場各懷忿怒,一個個大展神通。這 一場好殺: 妖精掄寶劍,大聖舉金箍。都為唐朝三藏,先教七女嗚呼。如今大展經綸手,施 威弄法逞金吾。大聖神光壯,妖仙膽氣粗。渾身解數如花錦,雙手騰那似轆轤。 乒乓劍棒響。慘淡野雲浮。劖言語,使機謀,一來一往如畫圖。殺得風響沙飛狼 虎怕,天昏地暗斗星無。
那道士與大聖戰經五六十合,漸覺手軟。一時間鬆了筋節,便解開衣帶,忽辣的 響一聲,脫了皂袍。行者笑道:「我兒子,打不過人,就脫剝了也是不能勾的。」
原來這道士剝了衣裳,把手一齊抬起,只見那兩脅下有一千隻眼,眼中迸放金 光,十分利害: 森森黃霧,艷艷金光。森森黃霧,兩邊脅下似噴雲;艷艷金光,千隻眼中如放 火。左右卻如金桶,東西猶似銅鐘。此乃妖仙施法力,道士顯神通:幌眼迷天 遮日月,罩人爆燥氣朦朧;把個齊天孫大聖,困在金光黃霧中。
行者慌了手腳,只在那金光影裏亂轉,向前不能舉步,退後不能動腳,卻便似 在個桶裏轉的一般。無奈又爆燥不過,他急了,往上著實一跳,卻撞破金光, 撲的跌了一個倒栽蔥,覺道撞的頭疼。急伸頭摸摸,把頂梁皮都撞軟了。自家 心焦道:「晦氣,晦氣,這顆頭今日也不濟了。常時刀砍斧剁,莫能傷損,卻 怎麼被這金光撞軟了皮肉?久以後定要貢膿。縱然好了,也是個破傷風。」一 會家爆燥難禁,卻又自家計較道:「前去不得,後退不得,左行不得,右行不 得,往上又撞不得,卻怎麼好?往下走他娘罷。」
好大聖,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做個穿山甲,又名鯪鯉鱗。真個是: 四隻鐵爪,鑽山碎石如撾粉;滿身鱗甲,破嶺穿巖似切蔥。兩眼光明,好便似 雙星晃亮;一嘴尖利,勝強如鋼鑽金錐。藥中有性穿山甲,俗語呼為鯪鯉鱗。
你看他硬著頭,往地下一鑽,就鑽了有二十餘里,方才出頭。原來那金光只罩 得十餘里。出來現了本相,力軟觔麻,渾身疼痛,止不住眼中流淚。忽失聲叫 道:「師父呵, 當年秉教出山中,共往西來苦用工。 大海洪波無恐懼,陽溝之內卻遭風。」
美猴王正當悲切,忽聽得山背後有人啼哭,即欠身揩了眼淚,回頭觀看。但見 一個婦人,身穿重孝,左手托一盞涼漿水飯,右手執幾張燒紙黃錢,從那廂一 步一聲,哭著走來。行者點頭嗟嘆道:「正是:『流淚眼逢流淚眼,斷腸人遇 斷腸人。』這一個婦人,不知所哭何事?待我問他一問。」那婦人不一時走上 前來,迎著行者。行者躬身問道:「女菩薩,你哭的是甚人?」婦人噙淚道: 「我丈夫因與黃花觀觀主買竹竿爭講,被他將毒藥茶藥死,我將這陌紙錢燒 化,以報夫婦之情。」行者聽言,眼中流淚。那女子見了,作怒道:「你甚無 知,我為丈夫煩惱生悲,你怎麼淚眼愁眉,欺心戲我?」
行者躬身道:「女菩薩息怒。我本是東土大唐欽差御弟唐三藏大徒弟孫悟空行 者。因往西天,行過黃花觀歇馬。那觀中道士,不知是個甚麼妖精,他與七個 蜘蛛精結為兄妹。蜘蛛精在盤絲洞要害我師父,是我與師弟八戒、沙僧救解得 脫。那蜘蛛精走到他這裏,背了是非,說我等有欺騙之意。道士將毒藥茶藥倒 我師父、師弟共三人,連馬四口,陷在他觀裏。惟我不曾吃他茶,將茶鍾摜 碎,他就與我相打。正嚷時,那七個蜘蛛精跑出來吐放絲繩,將我網住,是我 使法力走脫。問及土地,說他本相。我卻又使分身法攪絕絲繩,拖出妖來,一 頓棒打死。這道士即與他報仇,舉寶劍與我相鬥。鬥經六十回合,他敗了陣, 隨脫了衣裳,兩脅下放出千隻眼,有萬道金光,把我罩定。所以進退兩難,才 變做一個鯪鯉鱗,從地下鑽出來。正自悲切,忽聽得你哭,故此相問。因見你 為丈夫有此紙錢報答,我師父喪身,更無一物相酬,所以自怨生悲,豈敢相戲。」
那婦女放下水飯、紙錢,對行者陪禮道:「莫怪,莫怪,我不知你是被難者。 才據你說將起來,你不認得那道士。他本是個百眼魔君,又喚做多目怪。你既 然有此變化,脫得金光,戰得許久,必定有大神通,卻只是還近不得那廝。我 教你去請一位聖賢,他能破得金光,降得道士。」行者聞言,連忙唱喏道: 「女菩薩知此來歷,煩為指教指教。果是那位聖賢,我去請求,救我師父之 難,就報你丈夫之仇。」婦人道:「我就說出來,你去請他,降了道士,只可 報仇而已,恐不能救你師父。」行者道:「怎不能救?」婦人道:「那廝毒藥 最狠:藥倒人,三日之間,骨髓俱爛。你此往回恐遲了,故不能救。」行者 道:「我會走路,憑他多遠,只消半日。」女子道:「你既會走路,聽我說: 此處到那裏有千里之遙。那廂有一座山,名喚紫雲山。山中有個千花洞,洞中 有位聖賢,喚做毘藍婆,他能降得此怪。」行者道:「那山坐落何方?卻從何 方去?」女子用手指定道:「那直南上便是。」行者回頭看時,那女子早不見 了。行者慌忙禮拜道:「是那位菩薩?我弟子鑽昏了,不能相識,千乞留名, 好謝。」只見那半空中叫道:「大聖,是我。」行者急抬頭看處,原是黎山老 姆。趕至空中謝道:「老姆從何來指教我也?」老姆道:「我才自龍華會上回 來,見你師父有難,假做孝婦,借夫喪之名,免他一死。你快去請他,但不可 說出是我指教,那聖賢有些多怪人。」
行者謝了,辭別,把觔斗雲一縱,隨到紫雲山上。按定雲頭,就見那千花洞。
那洞外:
青松遮勝境,翠柏繞仙居。
綠柳盈山道,奇花滿澗渠。
香蘭圍石屋,芳草映巖嵎。
流水連溪碧,雲封古樹虛。
野禽聲聒聒,幽鹿步徐徐。
修竹枝枝秀,紅梅葉葉舒。
寒鴉棲古樹,春鳥噪高樗。
夏麥盈田廣,秋禾遍地餘。
四時無葉落,八節有花如。
每生瑞藹連霄漢,常放祥雲接太虛。
這大聖喜喜歡歡走將進去,一程一節,看不盡無邊的景致。直入裏面,更沒個
人兒,靜靜悄悄的,雞犬之聲也無。心中暗道:「這聖賢想是不在家了。」又
進數里看時,見一個女道姑坐在榻上。你看他怎生模樣:
頭戴五花納錦帽,身穿一領織金袍。
腳踏雲尖鳳頭履,腰繫攢絲雙穗絛。
面似秋容霜後老,聲如春燕社前嬌。
腹中久諳三乘法,心上常修四諦饒。
悟出空空真正果,煉成了了自逍遙。
正是千花洞裏佛,毘藍菩薩姓名高。
行者止不住腳,近前叫道:「毘藍婆菩薩,問訊了。」那菩薩即下榻,合掌回 禮道:「大聖,失迎了。你從那裏來的?」行者道:「你怎麼就認得我是大 聖?」毘藍婆道:「你當年大鬧天宮時,普地裏傳了你的形像,誰人不知,那 個不識?」行者道:「正是:『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像我如今皈正佛 門,你就不曉的了?」毘藍道:「幾時皈正?恭喜,恭喜。」行者道:「近能 脫命,保師父唐僧上西天取經,師父遇黃花觀道士,將毒藥茶藥倒。我與那廝 賭鬥,他就放金光罩住我,是我使神通走脫了。聞菩薩能滅他的金光,特來拜 請。」菩薩道:「是誰與你說的?我自赴了盂蘭會,到今三百餘年,不曾出 門。我隱姓埋名,更無一人得知,你卻怎麼知道?」行者道:「我是個地裏 鬼,不管那裏,自家都會訪著。」毘藍道:「也罷,也罷。我本當不去,奈蒙 大聖下臨,不可滅了求經之善,我和你去來。」
行者稱謝了,道:「我忒無知,擅自催促。但不知曾帶甚麼兵器?」菩薩道: 「我有個繡花針兒,能破那廝。」行者忍不住道:「老姆誤了我,早知是繡花 針,不須勞你,就問老孫要一擔也是有的。」毘藍道:「你那繡花針,無非是 鋼鐵金針,用不得。我這寶貝,非鋼非鐵非金,乃我小兒日眼裏煉成的。」行 者道:「令郎是誰?」毘藍道:「小兒乃昴日星官。」行者驚駭不已。早望見 金光艷艷,即回向毘藍道:「金光處便是黃花觀也。」毘藍隨於衣領裏取出一 個繡花針,似眉毛粗細,有五六分長短,拈在手,望空拋去。少時間,響一 聲,破了金光。行者喜道:「菩薩,妙哉,妙哉!尋針,尋針。」毘藍托在手 掌內道:「這不是?」行者卻同按下雲頭,走入觀裏,只見那道士合了眼,不 能舉步。行者罵道:「你這潑怪裝瞎子哩。」耳朵裏取出棒來就打。毘藍扯住 道:「大聖莫打,且看你師父去。」
行者徑至後面客位裏看時,他三人都睡在地上吐痰吐沫哩。行者垂淚道:「卻 怎麼好?卻怎麼好?」毘藍道:「大聖莫悲。也是我今日出門一場,索性積個 陰德。我這裏有解毒丹,送你三丸。」行者轉身拜求。那菩薩袖中取出一個破 紙包兒,內將三粒紅丸子遞與行者,教放入口裏。行者把藥扳開他們牙關,每 人揌了一丸。須臾,藥味入腹,便就一齊嘔噦,遂吐出毒味,得了性命。那八 戒先爬起道:「悶殺我也。」三藏、沙僧俱醒了道:「好暈也。」行者道: 「你們那茶裏中了毒了。虧這毘藍菩薩搭救,快都來拜謝。」三藏欠身整衣謝 了。
八戒道:「師兄,那道士在那裏?等我問他一問,為何這般害我?」行者把蜘 蛛精上項事說了一遍。八戒發狠道:「這廝既與蜘蛛為姊妹,定是妖精。」行 者指道:「他在那殿外立定裝瞎子哩。」八戒拿鈀就築,又被毘藍止住道: 「天蓬息怒。大聖知我洞裏無人,待我收他去看守門戶也。」行者道:「感蒙 大德,豈不奉承。但只是教他現本像,我們看看。」毘藍道:「容易。」即上 前用手一指,那道士撲的倒在塵埃,現了原身,乃是一條七尺長短的大蜈蚣 精。毘藍使小指頭挑起,駕祥雲,徑轉千花洞去。
八戒打仰道:「這媽媽兒卻也利害,怎麼就降這般惡物?」行者笑道:「我問 他有甚兵器破他金光,他道有個繡花針兒,是他兒子在日眼裏煉的。及問他令 郎是誰,他道是昴日星官。我想昴日星是隻公雞,這老媽媽必定是個母雞。雞 最能降蜈蚣,所以能收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