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伯伯原是廣西大學的一位職員,大約四十歲左右,帶著太太和三個女兒,一家也是五口。他們跟著廣西大學撤退到榕江,廣西大學解散了。有的教職員留在榕江,有的就近去投奔親友,而我父親呢,卻堅持要攜家帶眷,走到四川去!雖然我們現在已到貴州,離四川還有段距離呢!帶著稚齡兒女,要翻山越嶺,仍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我父親執意要走,無獨有偶,瞿伯伯也執意要走!
瞿伯伯說,我們兩家合起來一起走,彼此都有個照應,就不那麼孤單了。瞿伯伯說,兩家孩子,還可以交朋友,說說笑笑,就走到四川了。瞿伯伯還說,他有很多謀生技能,不怕沒飯吃!瞿伯伯最後又透露:他有一項秘密本領,可以逢凶化吉,遇難呈祥,還能治百病……原來他篤信我佛如來,會念「大悲咒」,還會念「金剛經」!
於是,我們一家就和瞿伯伯一家,聯合在一起,繼續了以後這段行程。
這段路線是怎麼走的,我已經都不記得了,只記得沿途妙事一件接一件的發生。有瞿伯伯在,幾乎沒有任何時候是「乏味」的。
這一路上,難民極多,大家都是把行李紮好後,連鍋盤餐具用扁擔挑在肩上走,這樣,才能隨時隨地停下來燒鍋煮飯。
我父親本來不可能去挑擔的。但是,人家瞿伯伯都挑了,我父親就不得不挑了。何況,瞿伯伯在旁邊一個勁兒的鼓勵:
「挑擔有什麼難?只要是男人都會挑!用一點體力而已!你儘管挑,我幫你念金剛經,有我念金剛經,你一定挑得平平穩穩!」
於是,我父親就挑起擔來了。挑擔這玩意,說來容易,事實上可不簡單,打包要技術,重心要平衡,我們真擔心父親一介書生,是不是能吃得了苦!但是,他真的把擔子挑起來了,也真的走了不少路,只是人家走五步,他走十步,人家走直線,他走曲線。走得我們全家提心吊膽,走得瞿伯伯嘴中喃喃念經念個沒停。
好不容易走到黃昏,到了一家廢棄的大院子。許多難民都到這院子裡去過夜。院子的圍牆有個大缺口,可以從缺口處抄近路直接進院子,否則就要繞好長一段路從大門進去。那缺口堆滿磚頭瓦片,高低不平。我們前面有個挑擔的難民,為了走缺口而摔了一大交,把瓶瓶罐罐都摔碎了。所以,母親叮囑說:
「你不要逞能走缺口,我們還是走大門吧!你瞧,人家都摔了!」
「人家摔!我不會摔!」我父親居然「神勇」起來了。「你看我一路不是挑得好好的嗎?」
「是啊!」瞿伯伯在一邊接口:「你儘管走缺口,有我呢,我幫你念經!」
於是,我父親就大踏步的跨上缺口,瞿伯伯大聲的念經,說時遲那時快,扁擔的兩頭搖晃得像個瘋狂的鐘擺,只聽到一聲啷啷啷的巨響,父親已倒在破磚殘瓦中。我們真嚇壞了,都撲過去扶父親,他哎唷唷的爬了起來,居然沒有摔傷,只是我們唯一的那個飯鍋,已破成兩半,碗啊筷啊的碎了滿地。瞿伯伯在旁邊驚魂甫定的拍著胸口:
「你瞧!幸好我幫你念金剛經,全身都沒傷著,否則,不摔斷一條腿才怪!」
那晚,我最後的記憶,是母親用半片鍋炒菜給我們吃,我們用半片碗盛飯吃。
二十二、撿柴
碗盤都摔碎之後,對父親而言,倒是減輕了一項大負擔,他不需要再挑擔了。
我們把行李化整為零,每人──包括我,背上背一個小包袱,其餘的剩下東西,紮一個大包裹,掛在父親的脖子上。(父親的背上,常常要背我小弟弟,所以只好掛在脖子上。)
這樣的行程,既慢又苦,對我印象最深的,莫過於常常要我們孩子們去撿柴。這真是一件十分艱難而又痛苦的事──至少對我這樣一個六歲大的女孩而言。不是找不到合適的,往往找到了又搶不過別的大孩子,即使撿到了也常被男孩子們搶了去。我在撿柴的任務中,屢屢敗北。
但是我知道,我非撿到柴不可,否則就煮不了飯!沒有飯,大家就得挨餓,所以我常常拚命地去完成任務!
記得有一天,經過了一個鋸木廠,父母叫我去撿廢材和木屑,但是也有很多別的孩子也在搶那些廢材。我實在撿不到柴,正在著急,卻發現一堆劈得好好的木柴,不管三七廿一就拿。但拿不了多少,就被人逮住了。那人很生氣、很凶,問我為什麼要偷他的木柴,我嚇壞了,卻不肯把柴還給他,那人看我可憐,動了惻隱之心,他說:
「只要你唱一個歌,跳一個舞給我看,就把這些柴送給你。」
我全身都沒有音樂細胞,也沒有跳舞的細胞,但是我還是一面跳舞,一面唱歌:
「弟弟疲倦了,眼睛小,
眼睛小,要睡覺……」
這是我童年中唯一會唱的歌,我一面唱,一面忍住淚。
我在前面的故事裡曾經提到過一面小錦旗,當初為了要那可愛的小錦旗,我記得也曾在我父親的同事們面前唱歌、唱的也是這首歌。不過那時候,唱得很高興,唱完了大家鼓掌,我真快樂。唱完後,得到那面錦旗,更是樂不可支。
儘管唱的是同一首歌,我這次的感受可真難過極了。唱的時候,又想起了那面失去的小錦旗,和失去的歡笑,唱著唱著,終於唱哭了。哭得那個人也不忍心再逗我,才放了我!
這小小的故事,在我的童年中,印象極為深刻。我曾經寫了一篇短篇小說,題名叫《舞》,就是寫這段遭遇和心情。
二十三、一個豬頭大家啃
撿柴是孩子們的事,找食物可是大人們的工作,事實上,兵荒馬亂的時候,這可真是難如登天的工作,我父親和瞿伯伯總是分頭去找,找到什麼吃什麼。
記得有一個晚上,我們到了一個十分荒涼的小村,大部分人家已棄屋他去,留下兩、三戶人家,也是門窗緊閉,給我的印象彷彿到了一個鬼村。
父親和瞿伯伯把兩家妻小安置在一個破爛的土地廟裡,就分頭去找吃的。那時候,天昏地暗,他們又沒有什麼手電筒,點了「火炬」,眼看著他們的火炬愈離愈遠,真是擔心極了,恐怖極了。
不知等了多久,好像等了一輩子似的,總算瞿伯伯回來了,火炬已熄,大家聽到嘆息聲,心中都知道他已徒勞往返。
大家既擔心我父親,卻又把希望寄托在我父親身上,瞿伯伯又開始一個勁兒的念經,什麼大悲咒、金剛經,一遍又一遍,沒完沒停,如果那些經聲真能充饑的話,足以撐死我們這一群人!在瞿伯伯的經聲中,在焦急的期待中,我父親翩然出現了,看他那副興奮昂揚的樣子,就知道他大有收獲。
父親抱回了一個大大大大的豬頭!
記得我從小就會念一首兒歌:
巴巴掌,油餡餅,
你賣胭脂,我賣粉,
賣到盧州蝕了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