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戲開鑼了!
「舞台」在一條街口搭起來了,我不知道舞台是怎麼搭起來的,也許本來就有這麼一個舞台,抗戰時代的後方,話劇是人人入迷的娛樂。
男主角是我爸爸,女主角是我媽媽。
瞿伯伯是真正的幕後英雄──他是製作人、前台經理、後台經理、布景、道具、效果、配音、服裝、燈光,總之,一切的一切,由他一手包辦。
當然,更重要的是,他是編劇,兼導演!
現在回想起來,瞿伯伯真的頗有一些戲劇天才。這出話劇,實在「極具水準」呢!
大人們忙於演戲,孩子們可就樂極了。戲開演前,沒有人管我們,我們大可盡情的玩樂,戲開演,更樂,看自己父母在台上演戲,那是多麼光彩,多麼過癮的事。
我一直是最忠實的觀眾,他們演出幾場,我看幾場,看得我把台詞都記得滾瓜爛熟。
我記得那齣戲叫做《紅薯熟了》。
故事講一個小家庭,丈夫要出征,與妻子話別,妻子依依不捨,對丈夫說我正在煮紅薯,等紅薯熟了,吃了紅薯再走。
窗外征集的號角響了──瞿伯伯的配音。
丈夫雖然很焦慮,但還是與妻子滔滔不斷的互訴衷情。
嬰兒的哭聲傳來(當然是瞿伯伯的配音),妻子進去哄孩子。孩子哄睡了,妻子又出來情話綿綿。
號角又響了,妻子說我進去看看紅薯熟了沒有,等了一會出來,說:「紅薯還沒有熟,但是快熟了!」
號角又響了!一會兒孩子又哭了,妻子焦躁地進進出出,但紅薯一直沒有煮爛。
征集號角更響更急了!出征的丈夫,實在不忍心再待下去,不忍面對離別的場面,等妻子再進廚房的時候,越窗而去。
妻子手裡捧著一盤滾燙的紅薯上場,嘴中說:「紅薯熟了!紅薯熟了!」但是發現已經人去樓空,淚滿眶,手一鬆,盤子破了,紅薯落滿一地。
嬰啼聲,號角聲,馬蹄聲,啜泣聲中幕下。
這齣戲非但寫出了夫妻深情,也把當時抗戰的氣氛寫得淋漓盡致,小故事看大時代,實在是很成功的呢!
觀眾倒也十分踴躍,觀眾的反應也十分熱烈,但是在看完戲後,大家就快樂地、滿足地一哄而散,很少有人自由樂捐一些演出的經費。
因此,演了幾天的戲,非但不能賴以賺出一些家用,連每天必須打破的盤子,和那盤紅薯都無法籌錢去補充,也就只好真正落幕了。
我們這一路的「逃難」,實在是高潮起伏,好戲連台。只會教書和唸書的父母,為了謀生,簡直使出了渾身解數。紅薯、糌粑賣過了,粉墨登場也試過了。到此時,已經一籌莫展。這是我們無數次「山窮水盡」後,又面臨到一次「行不得也」的困境。
好心的縣長,看我們戲又演不成,強盜也抓不到,覺得我們弄到這個地步,確實與他管理不善有關。當下,就急忙替父親和瞿伯伯安排了兩份工作,熱心的對我們說:
「不要再走了,留下來吧!」
事實上,我們已經走得太累了,經過縣長一挽留,大家真的在劍河停留下來。
這一停留,居然留了半年多。
二十六、抗戰勝利了!
在「劍河」停留的一段日子,大概是我們流亡以來,最平靜的日子了。母親在這段日子中學會了做鞋子,我們三個孩子都有新鞋子穿了。父親呢,他依舊忙忙碌碌的,有天,從鄰居家抱回一個大牛角,原來他拜了個金石師父,學起刻圖章來了。
父親刻了一大堆牛角圖章,興猶未盡,有天,他採了一段竹節,用竹根做了個筆筒,他在竹筒上面,精心雕刻了兩個大字:
「勁節」
是這兩個大字觸動了父親的心事吧,那些日子,他悶悶不樂,連瞿伯伯的笑話,也不能逗他笑了。於是,母親明白了,她說:
「你還是想去四川吧!」
「是啊!」父親長嘆著:「一百里已經走了九十里了!現在停下來真沒道理。」
「可是,我們沒錢那!」
「從東安河裡爬出來的時候,我們有錢嗎?」父親問。「比起那時候,現在不是強多了!」原來,在劍河,父親還有些小收入呢!
於是,那幾天,父母商量又商量,終於決定了:我們要繼續走下去,一直走到四川,一直走到重慶。這次,瞿伯伯不肯跟我們一起走了,他堅持要捉到強盜以後再走。但他祝福我們。當我們全家動身的那一天,他依依不捨的直送到城外,並為我們虔誠的念經祝禱!
我們又開始走了!
行行重行行,翻不完的山,走不完的路。
終於,我們到達四川省境了。
記憶中,進入四川後,我們就開始在翻山越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