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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才說完,想起兩個弟弟在東安失散後的淒涼慘狀,不禁大大後悔起來,心中一酸,淚水就滴滴落下。小弟見我哭了,就也哭了,用手拉著我的衣襟說:

  「你不要哭,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麒麟見我們兩個都哭了,眼眶就也紅了起來。我在那一瞬間,體會出我是這個家庭的「長姐」,兩個弟弟,終生都是弟弟,不論他們怎樣,我再也不要和他們分開。於是,我一手攬住一個弟弟,三人一路哭著回家。到了家裡,我急忙把兩個弟弟藏進浴室裡,拚命幫他們兩個洗掉嘴上的紅圈,就怕父母看到了,會和我一樣傷心。

  在上海的生活就是這樣的。記憶中,屬於歡樂的事情實在不多。貧窮會把歡樂從身邊偷走。冬天的上海,冷得出奇,我和弟弟們缺乏冬衣,冷得牙齒和牙齒打戰。每天三個人手牽手的去上學,經過賣糖炒栗子的攤子,真想買一包糖炒栗子來暖暖手,甜甜嘴,但是,身上沒有錢,就是吃不到。學校的同學流行跳橡皮筋,人人手中一大串,只有我沒有。那時,心裡最大的願望,就是有一串橡皮筋,直到離開上海,願望都沒有實現。說實話,從小,我就在困苦中長大。但是,只有在上海的這段時間,對困苦的感覺特別敏銳。在上海住了一段日子,因為父親的收入實在不夠維持,(大舅一直想接濟我們,父親隙驕傲的拒絕了。只有大舅母,變著花樣,吃的穿的,經常往我們家送。)母親見這樣不是辦法,就也去中學裡教起書來。這樣一來,我就忙了,每天下了課,就飛奔回家照顧小妹妹。我家那張大書桌,已不夠我們睡,我們就打起地鋪來。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成了妹妹的小保姆。

  生活裡的喜悅實在不多。但是,也就在那年,我發現了寫作的快樂。我寫了我生平的第一篇小說《可憐的小青》。父親讀了,似乎頗受感動,他幫我寄給了大公報的兒童版。當這篇稿子登出來之後,我整天捧著那張報紙,興奮得茶不思,飯不想。把自己這篇短文,讀了起碼一百遍。可憐的小青,到底寫些什麼?如今已不復記憶。但,顧名思義,那「可憐的小青」,必然有自我的寫照吧!

  自從在報上發表了作品之後,我開始迷上寫作了。每天下課回家,就塗塗寫寫。那時,我的小四姨參加了話劇社,演出曹禺的《北京人》。當年,小四姨是個胖妞,很有喜感。雖然不是主角,卻是重要的次角。我因此可以拿到招待券,去戲院看小四姨演話劇,是記憶中最快樂的事。看完話劇回家,我居然寫起劇本來了。不會分場,我全寫「獨幕劇」。人物一多就搞不清,我全寫「雙人劇」。好長一段時間,我樂此不疲,父母看了我的「編劇」,只是笑。因為我的取材,全是父親與母親間的「對白」,所談的問題,全是逃難時的點點滴滴。

  我這些「劇本」真可憐,從沒有發表過,出版過,當然也沒有人演出過。最後,都進了垃圾筒。

  我在上海念了一年書,漸漸有了朋友,學會了說上海話,也熟悉了上海的大街小巷。我會一個人逛書店,逛得忘了回家吃晚飯。也會抱著妹妹,去外白渡橋上看船,看落日。每到星期天,就和弟弟們去外灘公園奔跑──以發洩我們在一間房間內無法發洩的體力。

  但是,父母的臉色又不對了,上海市的氣氛也不對了。物價飛漲,金元券貶值,上海的商店中,發生了驚人的大搶購……這些事情,對幼年的我來說,是根本無法瞭解的。我唯一熟悉的,是那種緊張的氣氛。我知道,戰爭又逼近了!

  果然,戰爭又逼近了。上次是抗日戰爭,這次是內戰。對我而言,戰爭代表的就是流浪和苦難。父母臉上又失去了笑容,他們整天討論著討論著。最後,父親決定,把母親和我們四個孩子,先送回湖南老家去。他繼續留在上海,把他未教完的那學期教完。於是,我們離開了剛剛熟悉的上海,又回到了湖南。

  這是我們第二度回鄉,第二次和祖父團聚。兩次都在戰爭的陰影下,兩次,湖南都只是我們的中途站,而不是我們長久棲息的地方。

  二十九、再度回鄉

  在衡陽市,我們和祖父重聚了。四個孩子,一排跪下,給祖父磕頭。小妹妹還小,不會磕頭,母親扶著她跪下,扶著她磕下頭去。上次和祖父離別時,小妹尚未出世,現在,小妹已牙牙學語。祖父拉起了我們,一個個輪流看過去,最後,伸手抱起了小妹。他的頭髮和鬍鬚都白了。以前那頗為威嚴的眼光,現在充滿了慈祥。他抱著小妹,看著我們,微笑著,哽咽的說了句:

  「生當亂世,大家還能團聚,真好,真好!」

  那時的祖父,一定沒有想到,這次的團聚,只是再一次別離的序幕。

  回到衡陽,母親認為我們三個大孩子,剛剛開始的學校教育不能中斷,於是,把我們送進衡陽市的剛直小學,去繼續唸書。至於她自己,她又接了一個中學的聘書,那中學離衡陽市很遠,而我們全家,依然有無法解決的經濟問題。母親毅然丟下我們三個大孩子,帶著襁褓中的小妹,遠離衡陽,去教書去了。

  這是我童年中唯一一段時間,離開了父親,也離開了母親。不過,這年的我,已不再是第一次回鄉的那個小女孩,我夠大了。大得已經能照顧兩個弟弟,在他們淘氣時阻止他們,在他們傷心時安撫他們。但是,母親當然不會讓我們三人自己照顧自己,她把我們交付給我的表姐王代訓,和表哥王代杰。

  代訓表姐和代杰表哥,是我姑媽的兒女。這個姑媽,就是祖父元配夫人所生的女兒。代訓表姐那時才新婚,表哥還是個年輕的小伙子。我們大家在衡陽市租了幾間房間住,那房間在一個四合院裡,記憶中,那棟四合院名叫「怡園」。

  我的代訓表姐,是個非常溫柔、善良、誠懇而真摯的小婦人,她個子不高,說話聲音輕柔,做事小心翼翼。那段時間,她受母親重托,帶我們三個孩子,真正做到了「長姐如母」,卻也做得非常非常辛苦。因為小弟的淘氣,已經出了名,麒麟脾氣火爆,不是和同學打架,就是和鄰居動手。只有我比較安靜,但是也有我的麻煩,那時我已愛書成癖,一天到晚要買書,母親留下的生活費實在不多,省吃儉用,勉強維持,那裡還有閑錢買書?我就會為了不能買書,整天眼淚汪汪的。

  在「怡園」,還有一件事讓我記憶深刻。那就是我們的「吃」。原來,母親叮囑表姐,無論怎麼窮,必須想盡辦法,給我們三個足夠的營養。於是,表姐就去腌了一大壇的鹹蛋。我們的早飯是鹹蛋配稀飯,中午是鹹蛋配乾飯,晚飯是乾飯配鹹蛋。吃了好幾個星期,小弟一端上飯碗就做各種鬼臉,麒麟直截了當大喊不吃鹹蛋,我揉揉肚子聲稱不餓,就離開飯桌去看書。表姐一看不是辦法,慌忙去幫我們燒了一鍋紅燒肉,用荸薺和肉一起燉。鍋端上桌,我們三個歡聲雷動,舉起筷子,才發現鍋中沒有幾塊肉,全是荸薺。

  生活就是這樣「貧困」的。但是,在這種艱苦的生活中,祖父過八十歲大壽,仍然過得轟動而熱鬧。

  祖父那時在衡陽城內教書,為了過壽,提前就回了老家蘭芝堂。我們三個和母親,都趕回了蘭芝堂。這一回到蘭芝堂,我才知道祖父是多麼「德高望重」。許許多多親友,總有一百多人,都從湖南各地,趕到蘭芝堂來為祖父祝壽。蘭芝堂張燈結綵,鞭炮聲不斷的響。因為客人隨時隨刻的到,蘭芝堂中擺起了流水席,雖然酒席不算豐盛,總是祖父的小輩們一番心意。蘭芝堂前面有一汪魚池,養了許多年的魚,大家都捨不得吃。這時都撈起來以饗賓客。

  除了流水席以外,蘭芝堂也紮起了戲台子,請來戲班子演戲。鄉下人沒有什麼娛樂,幾十里路方圓中的鄰居,都趕過來看戲。我雜在人群中,也看得不亦樂乎。當祖父和母親都累極了,回新屋去睡覺時,我仍然不肯走,小弟和麒麟當然也不走,聲稱要看到戲散。戲散時已經深夜十二點,祖父的忠撲黃才余帶著我們回新屋,他扛著小弟,牽著麒麟,手裡提著盞風燈走田埂小路。我已多年沒走過田埂小路,一跤就摔進了路邊的水田裡,弄了一身都是泥。回到新屋,母親又著急又嘆氣,因為我只有身上這一套衣服可穿,第二天還要幫祖父接待來賓呢!母親連夜洗衣服,衣服不幹。第二天我只有穿著弟弟的背帶褲去給祖父的朋友磕頭。

  磕頭。談起磕頭,祖父的舊規矩不變。見了長輩,我們這三個孩子照例要磕頭。別人給祖父拜壽時我們也要磕頭答禮,真是磕不完的頭。在這個時候,我的表侄兒唐昭學出現了。唐昭學那時讀高中,大約十七八歲,是個很憨厚很守規矩,據說,書也念得一級棒的青年。很不幸,他剛好比我們的輩份小了一輩,雖然年齡比我們大了一截,卻成為我和弟弟們胡鬧的目標!見了長輩要磕頭!小弟拉著祖父,跳著腳興奮的嚷:

  「唐昭學是不是要給我們磕頭?快叫他給我們磕頭!我們磕了好多頭,才輪到一個來磕還給我們!」

  唐昭學不肯磕頭,也不肯叫我表姑,別別扭扭的鞠了個躬就逃走了。但是,祖父過完壽,我們回到衡陽繼續唸書,唐昭學每到假日都到「怡園」來,卻成為我最好的朋友。

  那一年,我過完了十歲生日,已經很懂事了。十歲以後,是我在衡陽停留的最後一年,(事實上,也是我在大陸停留的最後一年。)許多事在我記憶中都歷歷如繪,其中,包括唐昭學的笛子。

  唐昭學有一支笛子,他隨身帶著,一有空閑,他就拿出笛子來吹。他吹得非常好。我從小對音樂、戲劇、文學、藝術都愛。這時,唯一接觸到的音樂,就是唐昭學的笛子。我覺得他吹得真是美妙極了,就常常纏著他吹笛子,他也有求必應,一次一次的吹給我聽。我得寸進尺,要求他把笛子送給我,他卻堅持不肯。原來,這支笛子是他一個好朋友,親手用竹子雕鑿給他的。現在,這位好友已分別了,他為了紀念好友,更是一刻也離不開那支笛子。

  有一段時間,唐昭學和他的笛子,陪我度過了許多孤寂的時光。父親滯留上海,母親遠去教書,那年的我頗感孤獨。幸好有表哥表姐和唐昭學。記憶裡,我小時並不淘氣,戰亂和貧窮已經使我早熟。可是,不知怎的,有一天我居然和唐昭學吵起架來。因為他輩份比我低,我對他真是肆無忌憚,我猜想,吵架的理由一定是我在無理取鬧,所以他對我不肯讓步。吵著吵著,我一時火起,竟抓起他的笛子,用力往桌上敲去。他飛撲上去救笛子,笛子居然裂成了好幾片。在那一剎那間,我呆住了,他也呆住了。

  說真話,我絕沒想到,笛子一敲就會裂。當笛子裂了,我嚇得目瞪口呆,心裡說不出有多後悔。唐昭學臉色發青,抓了破笛子對我又吼又叫。偏偏表姐袒護我,跑出來就對唐昭學大罵一頓:

  「一支笛子有什麼了不起?那麼大的男孩子,和小女孩吵架!你羞不羞?何況人家小鳳凰,還是你的表姑呢!」

  唐昭學一氣之下,拿著破笛子,轉身就衝出了房間。接下來好長的一段日子,他都不來理我。

  當唐昭學終於又來找我講話的時候,父親已從上海匆匆趕回,母親也從學校辭職回衡陽。衡陽城中,一片亂糟糟,剛直小學停課了,許多同學都回到鄉下去了。父母和祖父,又開始夜以繼日的討論。這種氣氛,對我來說,是那麼熟悉的,每當大人們臉色沉重的討論,每當學校裡學生紛紛離去,每當城市中的人們行色愴惶……就是離別的時候到了。

  離別的時候確實到了。一九四九年的春天,我們再次離開祖父。四個孩子,和祖父一一擁別,祖父叮囑又叮囑;等時局安定了,早日歸來呀!我們乘上火車,要到廣州,再搭船去台灣。大家都認為,這次的離別,不會比上次久。祖父雖已八十,仍身強體健,團聚的日子,是指日可待的!誰知道,這一次別離,我們和祖父,竟成永訣!

  祖父、表哥、表姐、唐昭學都到車站來送我們。表哥還上了車子,送了我們好多站。我倚著車窗,看著衡陽城迅速的消失,真想對唐昭學說一聲對不起!真想抱緊祖父的脖子,親一親他白色的鬍鬚,真想告訴表姐,我愛吃她的鹹蛋……我什麼都沒做,只是用雙手攀住車窗,眼睜睜的看著祖父、親人,和衡陽城,在我的視線中逐漸遠去、遠去、遠去。

  當時,我再也沒料到,這次的別離會長達三十九年!直到一九八八年四月,我才有機會回到大陸,重新見到表哥、表姐和唐昭學!我這一句「對不起」,遲了整整三十九年,終於在武漢的長江大飯店內,對唐昭學說了。表姐的鹹蛋!當我重睹表姐時,她已白髮蒼蒼,握緊了我的手,她淚汪汪的說:

  「大概是吃了我的鹹蛋,才讓你有個好頭腦,能夠寫小說吧!」

  大概是吧!一九八八年,我緊擁著我的表姐。小鳳凰都已老了,唐昭學兩鬢已斑,表哥的兒子都已大學畢業了……而我那親愛的祖父,早已去世,墓木已拱。

  人生,是多麼短促。世事,是多麼難料呀!

  三十、初抵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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