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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起來,他這人是有些瘋狂的。在台大,他本來考入電機系。那時,電機正是最熱門的科系,考進去非常難。他好不容易考進去了,唸著唸著,竟發現自己狂熱的迷上了文學,於是,他毅然的放棄了電機系,轉入外文系。因而,別人的大學唸四年,他的大學竟唸了七年。

  他和我的認識,也因文學而起。那時,他和我一樣,正熱中於寫作。他想寫一篇歷史小說,需要一些歷史資料,他就毛遂自荐,來我家找我父親,研究歷史問題。事有湊巧,他來的那一天,父親不在家。我正在客廳裡和麒麟、小弟玩橋牌,三缺一,他坐下來就加入一腳。我們四個就玩起橋牌來,一場橋牌玩完了,他和我們三個都混熟了。第二天,他又來了,沒有找父親,他找我。談文學,談寫作,談抱負,談小說……他驚奇於我居然看了那麼多文學作品。我驚奇於他對寫作的狂熱。我們一談起來就相當投機,畢竟,在這個世界上,要找一個志趣相投、興趣接近的人並不容易。

  我前面已經寫過,我那時正有年輕男孩的「包圍」。慶筠不屬於那些男孩的圈子,他對我的過去一無所知。他糊裡糊塗的闖進來,糊裡糊塗的就對我發生了感情。我珍惜他這份感情,因為他不是那些男孩,他沒有經過「安排」,他也沒有對我的過去好奇,而用有色的眼光來看我!他喜歡我純粹因為我是我,並不因為我是個「有浪漫故事」的女孩。

  就這樣,我和慶筠開始「約會」。他第一次約我出去,不敢只請我一個人,他向同學借了一把獵槍,約我和弟弟三人一起去新店的山上「打獵」。此事也非常「新鮮」,從沒有人約我去「打獵」過。我們四個人到了山上,他把一把獵槍交給麒麟和小弟,說:

  「槍只有一把,人又太多!這麼多人在山裡走,把野獸都嚇跑了!這樣吧,我把槍讓給你們兩個,你們去打獵!我和你姐姐去看風景!」

  麒麟、小弟一聽大樂,拿了槍就跑掉了。慶筠這才轉頭看著我,透了口氣說:

  「好不容易,想出獵槍這個點子來,總算可以把他們兩個給支開了!」

  他說得坦白,我不禁笑了起來。說實話,那個時期,能讓我笑的人不多,能讓我笑的事也不多。笑完了,覺得和他蠻親近的,這種親近的感覺也很好。自從和老師分手後,我覺得自己已命定孤獨。雖然和別的男孩也約會過,我卻從沒有走出過我的孤獨。

  這時,我仍然沒有準備走出我的孤獨。對老師,我依舊深深懷念。可是,和慶筠在一起,比較容易打發時間,聽他談文學、談小說、談寫作……都是我愛談的題目。然後,他拿來厚厚一疊剪報給我看,都是他大學時代發表的作品,他靠這些稿費來維持生活和繳學雜費。我翻弄剪報,心中佩服。他卻說:

  「這些都是騙稿費的玩意兒,一點文學價值都沒有!我為了生活,只好寫這些投人所好的東西,這些東西不能代表我!等我服完兵役,我要全心投入,去寫一些真正有血有肉有骨頭有生命有價值的作品!」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不禁大為折服。心想,我只求作品發表,我就會高興死了,管它是不是騙稿費的玩意兒?他能「騙稿費」,就不簡單,他居然還不滿意!到底是台大外文系畢業的高材生,和我這個高中生不一樣。他的胸懷大志,使我不能不刮目相看。再去細讀他「騙稿費」的文章,覺得文筆流暢,表達力非常強,短短的小品文,親切可喜。一些短篇小說,也寫得頗為生動。

  文學和寫作,把我和慶筠拉得很近。這時,母親卻有些緊張了。她對慶筠的來龍去脈,完全摸不清楚,看他窮得滴滴答答,連一身像樣的衣服都沒有。說起話來雖然壯志凌雲,就怕做起事來不太實際。母親已經看到我「寫作」的艱辛,現在無巧不巧,又來了個慶筠,居然想把「寫作」當成第二生命!兩個「夢想家」在一起,除了夢想,還能有什麼?母親把這看法,非常婉轉的對我說了。然後,就下個結論:

  「我看,你還是收收心,去考大學吧!」

  我一聽到「考大學」就心驚膽戰,渾身所有的神經細胞都緊張起來。我知道,母親始終沒有放棄讓我讀大學。就連那些包圍我的男孩子,也鼓勵我考大學。只有慶筠與眾不同,他振振有辭的說:

  「如果你志在寫作,讀不讀大學都一樣!許多文學系畢業的學生,唸了一肚子的文學理論,仍然一篇文章都寫不好!我畢業的那班同學,現在準備走寫作路線的,只有我一個,所以,與其浪費時間去考大學,唸大學,不如立刻去寫!」

  他的話,於我心有戚戚焉。

  這時,我對慶筠已頗有好感。但,好感歸好感,至於戀愛,還有好大一段距離。我曾經那樣轟轟烈烈的愛過,所以我知道什麼叫戀愛。慶筠呢?他懵懵懂懂,雖然在大學裡也追過女孩子,也似乎愛過,似乎失落過。但,那都只是淡淡的來,淡淡的去而已。這次和我的認識,完全在他的「計畫以外」。他像一個出軌的火車頭,一滑出自己的軌道,就完全無法控制。他用很大的衝力衝向了我。我心惶惶,充滿了矛盾、困惑、不安,和隱隱的抗拒。

  自從和老師分手,我就認為自己這一生,再也不會戀愛了,不止不會戀愛,而且沒有能力戀愛了。那次初戀,帶來的創傷如此深刻,我仍然時時陷在往日的傷痛裡。午夜夢回,老師的影子揮之不去。這樣的我,怎麼能和慶筠談戀愛呢?這對他是不公平的。於是,我有意拉遠兩人的距離,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我越退,他越進,我想淡化,他卻狂熱。

  在這種情況中,我的情緒真矛盾極了。說實話,慶筠填補了我內心的空虛,帶給我好多的溫暖。讓我在孤獨和無助中,有了扶持。我對他確實心存感激。再加上,我那麼自卑,依然覺得自己一無是處。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的我,居然能讓他心動,他的「心動」就「感動」了我。我一直是個非常容易感動的人。

  有一天,我生病了。我的身體並不很壞,可是,自幼就過著顛沛流離的苦日子,難免抵抗力弱。幾乎每年的冬天,我都逃不過要感冒一次。我的感冒,總是來勢洶洶。那天,我臥病在床,因為發燒,有些昏昏沉沉。我說過,我的臥室就是餐廳,在廚房的隔壁。廚房中正在生煤球,煤氣滿溢在我的房間裡。我躺在床上,咳得厲害。咳著咳著,我忽然發現慶筠正忙得不可開交,他給那扇通廚房的門,加了一條彈簧,讓它能自動合上。他發現這樣仍不足以阻擋煤氣,就拿著膠紙,把門縫密密的貼起來。我看著他做這件事,覺得他好傻,那扇門一天要開開關關幾十次,貼膠紙有什麼用?但,一轉頭,我淚珠滾下。在這小屋裡已住了快十年,第一次有人想幫我阻擋煤氣!

  慶筠沒有父母,沒有家,他很窮。窮得只有一件西裝上衣,兩條西裝褲。兩條褲子是必需品,要換著穿,一件西裝上衣也是必需品,永遠不肯脫。後來,我才發現,他的兩條褲子,屁股後面都磨破了,破得不忍卒睹。他就穿上西裝上衣,用來遮住屁股。所以,不管天氣多麼熱,他就無法脫掉西裝上衣。他除了以上的衣服外,還有一件毛衣,毛衣的線頭都已經滑落,整件毛衣,稀稀落落,像山羊鬍子般垂著鬍鬚。那不是一件毛衣,簡直像個破魚網。他卻珍惜這件毛衣珍惜得不得了,他說:

  「這是我母親親手給我打的,穿著它,我就暖了!」

  我真不知道穿著它,怎麼會暖?但是,他這種小地方,實在讓我心酸酸,充滿了憐惜。這件毛衣的邊際效用,還不止於保暖,每到夏天,他居然有本領把這件毛衣送進當舖,他對當舖老闆說:

  「你放心,這是我母親親手打的毛衣,對我而言,是件無價之寶,我絕不可能讓它死當的!所以,你放心的當給我,我一定會來贖!」

  那當舖老闆,也真的會當給他。過了一陣子,他拿到稿費,就飛奔去贖毛衣,從來沒讓那件毛衣死當。一年裡面,這件毛衣在當舖裡出出入入,總有好幾次。後來,當舖老闆對他也熟了,只要他拎著這件破毛衣來,就當給他兩百元。在我和他交朋友這段期間,他難免要多用一點錢,這件毛衣就經常躺在當舖裡。

  他雖然這麼窮,卻窮得滿不在乎。他對物質的需求已接近於零,只是滿腦子想寫作。他這種傻勁,和他這份窮苦,都讓我心中惻然。

  然後,他退役了。退役之後,他原準備找間能擋風遮雨的小屋,去埋頭從事寫作。可是,小屋也要錢,沒有人會給你白住的小屋。他迫不得已去找工作,在同學幫助下,找到一個教書的工作。那學校在台北近郊,新店附近,一個名叫「七張」的地方。在那時候,算是相當荒僻的地點。學校是私立教會學校,待遇不高,所喜的是,工作時間也不長,每天只要教兩節英文,有大部分的時間都屬於自己。學校本來不供宿舍,看他實在沒地方住,就把校園中一間堆雜物的小破房間清理出來給他住。

  我第一次跟他去看他的小屋,真的嚇了一跳。那小屋單薄極了,是由幾片木板搭蓋而成,由於年久失修,門窗都早已破損。風一吹過,窗也動,門也動,連木板牆都會動。窗子外面,是學校最荒僻的一個死角,到處都是荒煙蔓草,看起來十分蒼涼。小屋裡,有一張木板床、有一張小書桌和一把竹椅。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我看得好不淒慘,他卻笑嘻嘻的說:

  「夠了!能寫作就好了!有桌子有椅子,夠了!有筆有稿紙,夠了!有我的頭腦和我的決心,夠了!」

  他在那兒左一聲「夠了」,右一聲「夠了」,我看來看去,實在是左也不夠,右也不夠。心想,這小屋已破落得無從改善,最起碼幫他把小屋的氣氛改一改吧!於是,第二次,我帶了一盞有紗罩的小台燈,又剪了一匹有小花朵的印花布去他那兒,我要幫他縫製一面窗簾。

  那天,他坐在小台燈下寫作,我坐在床上縫窗簾,房間裡靜悄悄。他寫著寫著,回頭看看我。我專心的縫窗簾,他又掉頭去寫作。再寫著寫著,他又回頭看著我。這次他看了好久好久,看得我停下了針線。我們互視了好一會兒,他終於丟下了筆和稿紙,走到我身邊坐下來,握住了我的手,誠摯的說:

  「我們結婚吧!與其分在兩處,各人孤獨的寫作,不如聚在一起,結伴寫作!你說呢?」

  我怔怔的呆住了。

  八、結婚

  我這一生的遭遇,說起來都相當傳奇。

  我和慶筠,原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在我們認識之前,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計畫。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嫁給他,即使在和他交朋友的時候也沒有這樣想過。我一直覺得,他是一個不適宜結婚的人,他太理想化、太夢想化、太不實際。我呢?我也不適宜結婚的,因為在我心底,老師的影子仍然徘徊不去。

  可是,那時的我,非常空虛和寂寞。我那日式小屋,總帶著無邊的壓力,緊緊的壓迫著我:母親要我考大學,弟妹都比我強,寫作的狂熱無人能解,我是家裡唯一的「廢物」!這種種情懷,使我急於逃避,急於躲藏,急於從我那個家庭裡跳出去。老師已渺無音訊,初戀在二十歲生日那天,已畫上休止符。一切,一切,造成了一個結果,我認真的去考慮慶筠的提議了。

  如果慶筠對寫作不那麼瘋狂,如果我對寫作也不那麼瘋狂,我們之間大概不會迸出火花。如果他不是那麼貧窮和孤苦無依,我不是那麼寂寞和無可奈何,我們之間大概就不會生出憐惜之情。總之,他的提議讓我心動。最起碼,結婚可以結束兩份「孤獨」,解除兩份「寒苦」,何況還能「結伴寫作」呢?

  母親對這件事的反應又很激動:

  「他那麼窮,拿什麼來養活你呢?」

  母親這句話,深深的刺痛了我。因為,以前,她也用這句話來問我的老師。我很瞭解母親愛我的一片心,生怕我和她一樣,任性的嫁給一個讀書人,走上一輩子貧苦的路。但是,二十一歲的我,從來就沒過過豐衣足食的日子,早把能吃苦視為一種「清高」、一種「美德」了。我當時就忍無可忍的發作了:

  「我又不是金枝玉葉,又不是富家子弟,為什麼我就那麼難養呢?如果我命定要窮要苦,那是我自己的命,你就讓我去掌握我自己的命吧!反正,你沒有辦法幫我來過我這一輩子的!」

  母親瞪視著我,好失望的嘆了口氣:

  「女孩子一結婚就完了!你這麼年輕,為什麼不去唸書,滿腦子只想結婚,你不是太奇怪了嗎?」

  我無言以答。逃,逃,逃!我不能告訴母親,我那麼想逃,逃開優秀的弟妹,逃開考大學,逃開日式小屋,逃開我的自卑感……我能說嗎?我不能說!母親不再說話,她對我失望到了頂。她已經斬斷過我的一次戀愛,不願再做一次,她又嘆了一口氣,無奈的說:

  「好吧!一切是你自己選擇的!」

  就這樣,我和慶筠準備結婚了。(後來,有許多的報章雜誌報導我的故事,都說我「奉母命與慶筠結婚」,這實在是個天大的誤會,母親幫我選擇的男孩子,都被我潛意識中的抗拒給排斥了。慶筠和我的婚姻,無論是對或是錯,都應該由我自己去負責。)

  我們準備結婚,當然不能住在他那間小破屋裡,我們在學校附近的一個眷區中,找了一幢小小的房子。一間客廳、一間臥房,還有廚房和廁所。房子雖小,前面卻有個好大的院子,四周圍著竹籬笆,院中全是雜草。房東非常客氣,租金算得十分便宜。但,這整個眷區,都在田野當中,要走田中小徑,才能到房門口。頗有「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意。所以,我們在結婚前,就忙著清除雜草,種菊花。

  就在慶筠興沖沖除雜草、種菊花的時候,我心有不安。我覺得慶筠是個相當天真和憨厚的人,我不能讓他糊裡糊塗娶了我,對我的「過去」還茫然不知。於是,有一天,我詳詳細細的把我初戀的故事,一五一十的全講給他聽。他很仔細的聽完了,就急迫的問了一句:

  「現在呢?你還愛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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