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最小的電風扇,要四百元。我們就是籌不出這個錢來。我省吃儉用,到了月底還要鬧虧空,那有閑錢買電風扇?我盼著想著,夜裡做夢都會夢到電風扇。這樣,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有天我拿到一筆不太小的稿費,有兩百多元。母親看我太可憐,又借給我一百多元,湊了四百元,我買了生平第一架電風扇!
有了電風扇,我真是太高興了。從此,做飯時,燙衣服時,寫作時,我拎著小電風扇到處走。把風扇開了,再做工作。那時,父親有一架舊的收音機,送給了我。我聽著收音機裡的古典音樂,一面做家事,一面吹電風扇,感到人生也蠻有意思的。古代皇帝天熱時只能用鵝毛扇,那有電風扇用?我吹著電風扇,就覺得比皇帝還過癮。
這樣,有一天,我和慶筠到台北看父親母親,又和麒麟、小弟玩了玩橋牌,回家時已經相當晚了。進門一看,家中居然遭了小偷!把我的電風扇、收音機,和慶筠結婚時所做的一套西裝(他唯一的一套西裝)全偷走了!我當場傻在那兒,半天都不敢相信這是事實。當我終於知道這是事實時,我跌坐在床上,抱頭痛哭。
直到如今,我都清清楚楚記得,為了那架電風扇,我哭得多麼傷心!坐在那兒,我不睡覺也不說話,只是不停的哭。不論慶筠怎樣安慰和勸解,我就是止不住自己的眼淚,硬是整整的哭了一夜。
然後,我又回到揮汗如雨的日子,每當汗水滴落,淚水也不禁盈眶。小偷啊,偷這樣的「窮人家」,你實在殘忍!
十、離別與兒子
結婚第二年,我隨慶筠遷居高雄,因為慶筠終於想通了,在高雄鋁業公司找到一個翻譯的工作,要去上班,以改善家裡的經濟環境。
上班,這對慶筠來說,實在是相當大的犧牲,他恨透了坐辦公桌,一心一意只想寫作。但是,經過一年的考驗,「夢想」和「現實」終於牴觸。這一年,我們彼此的作品都不多,想當職業作家固然不容易,想寫一部能藏諸名山的作品更加難。最後,慶筠低頭了。
鋁業公司的待遇並不很高,但它屬於經濟部,遠景看好。當時人浮於事,找工作並不容易。慶筠一被錄用,親朋好友都來恭喜他,連父親母親都為我的生活鬆了口氣,只有他自己,悶悶不樂。
初抵高雄,在慶筠兩位同學的協助下,租了一棟二層樓的房子。那兩位同學是單身漢,和我們合租這棟房子,他們兩個住樓下,我和慶筠住樓上。反正行李衣物,都很簡單。樓上只有一間大房間,臥室書房客廳全在一起。
慶筠開始當公務員,早出晚歸。每天回家後,匆匆忙忙吃完飯,就又去從事他的寫作。但,上了一天班,回家已經相當累了。用剩餘的時間去寫作,當然寫來寫去不順利。他以前可以有全天候時間寫作,他的產品都不多,這一下,當然少之又少。
我不用上班,每天一個人在家,時間多得用不完,生活也挺寂寞的。於是,我就全力卯上了寫作。副刊小說不再是我的目標,我開始寫長篇。總覺得自己感情豐沛,思想細膩,應該可以寫出一兩本好書來才對。可是,我整天塗塗抹抹,寫了撕,撕了寫,不知怎的,也是寫不順。
我寫了好多「第一章」,都沒有「第二章」,寫來寫去,真覺得自己無能極了,開始懷疑自己有沒有才氣。慶筠的寫作,比我更不順利,我還偶爾會發表一兩篇短篇小說,他連短篇都沒有!於是,在兩個人都充滿挫敗感,情緒低盪的時候,衝突就時常發生。每次都從小衝突變成大衝突,衝突到了最後,就忘了為什麼起衝突的,他會對我大吼一句:
「我知道你對我什麼都不滿意!因為你心裡始終有個人!你忘不掉他!你一直忘不掉他!」
這實在是很不公平的!我一心一意要當個好妻子,我努力在「忘掉他」,是慶筠,他不許我忘掉他呀!他時時刻刻把吵架的主因丟開,而兜到他身上去。難道我成為慶筠的妻子以後,我就必須把我生命裡的「歷史」都一筆抹煞嗎?可是,今天的我,不論值得人愛,或不值得人愛,不都是由過去的我堆積而成的嗎?
這種吵架,總是撕裂我的心。因為,無助的感覺,會隨之而起。我會好幾天都想不明白,不知道自己錯在那裡。好在,吵架總是會過去。慶筠心地善良,吵完了,也會覺得自己在「胡攪蠻纏」,於是,擁我於懷,輕輕說一句:
「對不起!」
我會落淚。我一直好愛哭。淚水掉完了,紛爭隨之而去。我仍然一心一意要做個好妻子。就在這個時候,我發現我懷孕了。
一切好奇妙呀,居然有個小生命在我體內孕育!我整個人像從睡夢中甦醒,全心靈震撼於這個發現。一個孩子!我的孩子!這事實挑起了我身體中所有的「母性」,帶給我一陣莫名的欣喜。我這才知道,孩子在母體中孕育的第一天開始,母愛就同時存在了。慶筠對這個消息不像我這樣興奮。可憐的慶筠,他沒有準備要當丈夫,就糊糊塗塗的當了丈夫,沒有準備要當父親,就糊糊塗塗要當父親了。
但是,自從我懷孕以後,我的脾氣就變得非常溫柔了。我才二十二歲,已為人妻,且將為人母。過去的狂風暴雨,對生命的懷疑厭倦,都成「過去」。這時的我,開始「成熟」,開始熱愛「生命」。感到我和慶筠所共有的小生命,正在我體內長大,使我對慶筠也充滿了柔情,充滿了感激。小生命是我們兩個的,我們將在人生的旅途上,好好的走下去,為我們,為我們的孩子!
我懷孕的這段期間,變成我和慶筠感情最好的一段時間。我們不再吵架,兩個人都全心全意照顧對方,等待小生命的來臨,這種感覺,實在是美好極了。我幾乎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我會和慶筠恩恩愛愛的活過這一生!
這個時期,我的小弟已考入中興大學森林系,去台中讀大學了。麒麟從工專畢業以後,在慶筠的介紹下,也到鋁業公司來上班,他學的是冶金,在工廠中擔任助理工程師,我們雙胞胎又常在一起了。他住在單身宿舍,交了個女朋友,每到週末,就和女友來我家。大家在一起包餃子吃,真是快樂極了。
人生的變化,實在是想也想不到的!
就在我懷胎十月,即將臨盆的時候,慶筠忽然被鋁業公司選中,奉派出國!
在那個年代,出國的機會,實在少之又少。人人對於出國,都趨之若鶩。有這麼一個好機會,可以出國去看看這個世界,這簡直是件天大的好事!慶筠一被選中,大家對他又是羨慕又是嫉妒,恭喜之聲不絕於耳。我卻憂愁極了。
我不喜歡離別,我更不喜歡在我即將臨盆的時候,丈夫卻不在身邊。我希望我的孩子呱呱落地後,能躺入他父親的臂彎裡。我知道我的想法都很自私,可是,我就沒辦法很快樂的去接受這件事。何況,我和慶筠剛在高雄安定下來,如果他出國,我勢必要回娘家待產。中國人的習俗,回娘家生產是不受歡迎的。我相信我的父母不會那麼迂腐。可是,母親在我結婚時,就對我說過幾句話:
「我一生帶大了四個孩子,覺得辛苦極了,所以,我絕不幫孩子再帶孩子,如果你有了孩子,不要來麻煩我!」
母親對我這麼年輕去結婚,本就不太高興。現在又要回娘家生產,母親怎會坦然接受呢?我實在很怯場。慶筠一去,就要一年多,我覺得恐懼極了。總記得和老師輕易一別,今生就再也不能重聚,如今又要面對離別,會不會歷史重演呢?我怕極了。慶筠還沒走,我就已經心慌慌了。不管我心中有多少擔心和恐懼,慶筠還是決定走。我還是回到了娘家,重新住進了那間餐廳兼臥室的小房間。
那是一九六一年七月,慶筠終於乘上飛機,飛了。我在機場,目送飛機遙遙遠去,心如刀絞。為什麼人生要有離別呢?為什麼青春作伴,卻不相守呢?為什麼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卻離我而去呢?我仰望長空,極目遠眺,只見雲天蒼茫,飛機早已隱沒於穹蒼深處。我不忍遽離,佇立良久,老天啊,但願這番離別,是值得的!但願慶筠此去,真能獲益良深!但願時光飛逝,他已歸來!但願,但願,但願。
慶筠上飛機的第二天,我就動了胎氣。一清早就住進了婦幼中心去生產。孩子來得並不順利,我在產房中足足掙扎了三十六小時。我一直以為自己要死了,一直問醫生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好希望慶筠在身邊,握住我的手,給我一點支持與力量。慶筠不在。母親陪了我一段時間,太累了,她先回家了。當我的兒子呱呱落地時,醫院裡一個親人都沒有。我孤獨的躺在那兒,聽著兒子嘹亮的啼哭聲,我的汗水和淚水一齊滾落,心中低低的自語著:
「鳳凰,你以後再也不會孤獨,你有兒子了呀!」
雖然心中這樣說著,但在初為人母的那一剎那,我一直躺在那兒掉眼淚。
二十四小時以後,護士小姐才把我兒子抱來給我。我捧著他,凝視著他,雖然他不是個很漂亮的小嬰兒,我卻近乎崇拜的看著他的小手小腳,感到「生命」真是「偉大」極了。我心裡充滿了愛和驕傲,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震撼和感動。我對我的兒子,鄭重的低語:
「孩子!不管生命的產生是多麼的『偶然』,你卻是我全心全意所期待的,所需要的,所熱愛的!以後,不論我的生命中再有多少風風浪浪,我都會為你而堅強的活下去!你,就是我的希望、快樂,和最偉大的一部長篇!」
那一年,我二十三歲。從一個年輕的「妻子」,變成了一個年輕的「母親」。我還沒有完全適應當「妻子」的角色,就要努力去適應當「母親」的角色了。最麻煩的一點是:我搬回了娘家,我還必須兼顧當「女兒」的角色呢!
十一、小慶
我的兒子,乳名叫做「小慶」。
小慶在嬰兒時期,非常愛哭。白天哭,晚上哭,夜裡也哭。我初當母親,常被他哭得心慌意亂。帶他去看醫生,醫生說,一切正常,哭是「運動」。但是,小慶「運動」的時間非常混亂,不管是夜深還是清晨,他愛運動就運動。我們那日式小屋,完全不隔音。父親辛苦了一天,夜裡被小慶驚醒,他就嘆著氣問我:
「你為什麼讓他一直哭呢?你會不會帶小孩呀?」
我是不會帶呀!抱著兒子,我整夜在屋裡走來走去,拍他,哄他,哀求他:好兒子,別哭了!少運動一點呀!兒子聽不懂,他仍然運動他的。母親對我直搖頭:
「唉!如果當初考上了大學,何至於現在要受這種苦!都是任性的結果,以為結婚很好玩呢!」
我並不覺得帶孩子是一種「苦」。可是,因為我的孩子,而讓父母受苦,這才是我的「苦」。那時,父母家中,麒麟去高雄做事,小弟去台中讀書,只有小妹在家。小妹仍然是最優秀的小妹:小學拿了十二個第一名,考上了一女中,又連拿了好幾個第一名,這年正要進高中,每天捧著書本,用功得不得了。我兒子一哭,我母親就著急:
「別讓他老是哭了!別讓他吵著小妹呀!」
我急忙抱著兒子,衝到院子裡去。一面搖晃著孩子,一面抬頭看著滿天星辰,心中低嘆著:
「慶筠,你在那裡呢?」
慶筠沒有回答。兒子仍然哭,我就跟著哭。
兒子是我的希望、快樂,和愛!但是,那段時間中,我卻怕極了兒子哭,每次他一哭我就會跟著掉眼淚。父母對我已經忍耐到了極點,我覺得我這樣拖累娘家,實在是「罪該萬死」!我怎麼總是把自己弄成「罪該萬死」的情況呢?
慶筠正在「周遊列國」。他這次出國,並不是出去深造,也不是出去考察,而是參加了一個「道德重整會」,出國去巡迴表演。我一直到今天,都沒有弄清楚,這個「道德重整會」到底在做些什麼。只知道慶筠一會兒在美國,一會兒在歐洲。德國、英國、法國、瑞士……到處跑。慶筠出國時期,鋁業公司照發他的薪水,我應該沒有經濟的困難。可是,我對於帶著孩子回娘家生活,非常不安和歉然,就把這薪水,全部交給了母親。這樣,當小慶需要奶粉、衣服、營養品、醫藥……等的開銷時,我又捉襟見肘了。偏偏慶筠從國外來了封求援的信:
「快寄一點美金給我,因為我沒錢用了!」
怎會有這種事?他在國外,卻要我寄美金給他?原來那「道德重整會」常常發不出零用錢給他們,他們個個都要靠家裡「支援」。我這一下傻掉了,總不好意思向母親要回慶筠的薪水。抱著兒子,我又開始寫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