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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我告訴你,每個作家的第一部小說,多半都是自傳!你千萬不要讓這點來困惑你,只要問,你有沒有寫好它!至於我……」他微笑起來:「我如果連這點胸襟和器度都沒有,我還配當你的丈夫嗎?我還配談寫作嗎?」

  我好感動。慶筠就是這樣的,當他理智的時候,當他不自卑的時候,當他想發憤圖強的時候,他真是個可愛的人。那一瞬間,我想,我們還是會恩恩愛愛過一生的!只要我們彼此都能遷就一點,都能犧牲一點!我們還是有「百年相守」的美景!

  報社都不願過目我的「窗外」,我想來想去,唯一的可能是「皇冠」雜誌。當時,皇冠正在擴版,增加了一個專欄叫「每月一書」,可以一次刊完十萬或二十萬字。所以,我就把「窗外」付郵,寄到「皇冠」去了。

  人生的一切,是不是都有命定呢?我這樣一寄,真是萬萬也想不到,我以後的生命,就全部改寫了。

  「窗外」寄出一星期後,我收到了「平鑫濤」寄來的一封長信,他的字如天馬行空,一手好草書,卻「草」得太厲害,三個字裡我有兩個不認識,連看帶猜,看出這樣幾行:

  「收到「窗外」,連續三個晚上,不眠不休,終於一口氣讀完。這是本不可多得的佳作!我猜作者本人,必在書中。寫得如此真實,令人深深感動。「皇冠」獲得此書,十分榮耀,已決定在七月份「皇冠」上,一次刊出……」

  我捧著信,雀躍不已。對這位從未見過面的「平鑫濤」,頗有知遇之感。我收到的第一封「邀稿信」是他寫的,第一部長篇,又是他接受的!他真是個有慧眼的人呢!我還沒從興奮中恢復,他又來了第二封信,熱心的和我討論書中的幾個細節是否需要修正?我來不及回信,他又來了第三封,建議我改寫「第一章」,讓主角先跳出來。(我的初稿中,第一章是許多女學生一齊出場。)我接受了每一項建議,重改我的「窗外」。

  一九六三年七月,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窗外」,發表在皇冠雜誌上了。兩個月後,這本書發行了單行本。我首次在街頭的書攤上,看到自己的書陳列著。心裡的喜悅真是難以言喻,我悄悄的在書攤前逛來逛去,偷偷看著那本書。看到居然有人去買書,我興奮得心臟怦怦亂跳。晚上回家,做夢都會笑。

  平鑫濤的信,如雪片般飛來:

  「第一版「窗外」,已被搶購一空,現正再版中……」

  「第二版「窗外」,又已售完,現在趕印第三版,已決定一次印五千本……」

  「第三版「窗外」,又快賣完了。你在忙些什麼?難道沒有新作問世,不準備『乘勝追擊』嗎?……」

  哇!我實在有些暈陶陶,從來沒有人用這麼「直接」的方式,來「肯定」我的寫作。多年以來,在父母的懷疑下,在自卑感的作祟下,在兒子的眼淚下,在生活的煎熬下……不停不休的寫,卻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寫作是否有意義?這樣的「寫」,幾乎在每個字中都揉著血和淚,如今,這番掙扎,終於得到了回饋!我看著平鑫濤的信,淚水盈眶。怪不得古人有詩說:「若非一番寒徹骨,那得梅花撲鼻香?」回憶我的「寫作」路程,真正是「寒徹骨」呀!

  就在平鑫濤不斷報佳音、催新稿的當兒。「窗外」帶給我的「壓力」,竟如排山倒海般湧來。首先是我的父母,他們看了「窗外」,竟勃然大怒!雙雙寫信來指責我,說我不該寫這部小說,「出賣」我的父母!父親的「傳統道德」觀,使他完全不能接受這件事,他在給我的信中說:

  「你以為大家是喜歡這部『作品』,而買這本書嗎?大家不過是要看看你的風流自傳而已!」

  母親的來信更加嚴厲:

  「原來你的寫作才華,僅止於此!你就這樣等不及的要賺錢嗎?除了『出賣』你的父母以外,你還有沒有別的本事?我生你養你育你,竟換得你用這種方式來報答──你寫了一本書來罵父母!」

  天啊!我沒有要罵父母,我愛他們,我真的愛他們!「窗外」是我生命裡最強烈的故事,這故事中如果沒有我的父母,就根本不能成立!我或者寫得太坦白,太真實,不過,就在我下筆的時候,我對父母雖然有「怨」,卻有更多的「愛」呀!難道他們看不懂?難道他們體會不出來?難道他們根本不曾「深入」我的內心世界,竟無法接受我的書。我捧著父母的來信,又覺得自己闖了大禍,罪該萬死!淚水就滴滴滾落。我親愛的父母啊,為什麼要這樣誤會我呢?我走這條路,走得如此艱辛,你們為什麼不鼓勵我,反而要生氣呢?我不瞭解,我真的是百思而不得其解。慶筠下班回來,看我兩眼哭得紅紅的,驚問為什麼。我把父母的信拿給他看,他跳起來說: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不管是誰的作品,都無法逃開人生的範圍呀!一個作者會把自己的生活,反映到作品裡去,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們這樣責怪你,實在太過份了!」他伸出手給我,慷慨的說:「別哭,你還有我!」

  我好感動,真的好感動。

  但是,沒有幾天,慶筠又徹夜不歸了。當他拖著疲倦的腳步,睜著布滿紅絲的眼睛,狼狽而踉蹌的回到家裡,他不等我開口,就先發制人的對我大吼:

  「不要怪我不回家,也不要怪我去賭錢!都是你,你和你那本見了鬼的「窗外」!你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你的真愛,那麼,你把我置於何地?你有沒有顧全過我的自尊?我的感覺?」

  我驚愕得幾乎不會說話,好半晌,我才低低的說:

  「你不是說,每個作家的第一部小說,都是自傳,你會諒解嗎?」

  「會諒解的是神!」他大喊:「我不是!我只是人!連你的父母都不會諒解你!我怎會諒解你!」

  我呆呆的跌坐在椅子裡,腦中昏昏沉沉的,連思想的力氣都沒有了。

  幾天之後,我在報紙的副刊上,讀到一篇作品,作者是慶筠。再仔細一看,文章的內容,居然在寫我,他杜撰了許多事情,把我痛痛快快的大罵了一場。我等他回家,深深的注視著他,我沉痛的說:

  「我不知道你這樣恨我!」

  他看著報紙,頓時歉容滿面。

  「對不起,」他說:「那天我覺得沮喪極了,所以寫了這篇東西,這不算『作品』,我只是在洩憤而已!」

  「洩憤?」我難過極了。「我讓你這麼生氣嗎?為什麼呢?僅僅因為「窗外」,還是你對我的愛情都死掉了!」

  他悲哀的看著我,試著要向我分析他自己: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事,自從你出了書之後,我就無法平衡了。我受不了同事們的眼光,受不了你一天到晚寫,受不了自我的期許,也受不了這個家裡的氣氛!」他痛苦的用手抱著頭,似乎痛苦得快要死掉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覺得我已經完了!」

  看他那麼痛苦,我也痛苦起來。年輕的我,還不太懂得為對方設想。易地而處,我可能也會和他一樣痛苦。如果我能多為他設身處地想一想,或者我能付與更多的耐心和愛心,來挽救我們的婚姻。但,那時的我太年輕,肩上已扛著沉沉重擔,父母給我的壓力已使我透不過氣來,總覺得慶筠該給我的是慰藉和支持。怎能也用這種態度來對我,怎會對我說,他受不了這個,受不了那個……他不平衡,我也不平衡。覺得自從他回國以後,我們就陷在彼此折磨中。我看著他,悲哀而無助,我說:

  「如果我讓你這麼痛苦,那麼,就讓這場悲劇結束了吧!」

  「什麼叫『結束了吧』?」他大聲的問。

  「離婚!」

  這兩個字從我嘴中一吐出來,我們兩個都有些驚怔了。他死死的盯著我,一語不發。(現在回想起來,我們婚姻的失敗,我實在要負相當大的責任。我總覺得自己委屈,不能去體會他的委屈。在我的書出版後,我也沒有去體諒他的失意。直到今天,我都認為我不適宜做個「妻子」,我和慶筠會走上離婚的路,都因為我扮演不好「妻子」這個角色而造成的。連「離婚」這兩個字,也是我輕易出口的。)

  當時,我一提到「離婚」,兩人都震動了。慶筠看了我很久,終於點了點頭,咬牙說:

  「這樣也好!」

  可是,一轉身,他看到小慶,他把孩子抱了起來,抬頭看我,啞聲說:

  「你預備讓小慶沒有爸爸,還是沒有媽媽?」

  我眼淚一掉,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就是「窗外」出版,帶給我的各種壓力。說真話,「窗外」的出版,是我寫作生涯的一個大大衝刺。但是,在我真實人生裡,它卻帶來毀滅性的風暴。

  十五、初見鑫濤

  那年,我二十五歲。整整一年,我發瘋一樣的寫作。

  生活裡再也沒有什麼樂趣,我和慶筠,陷在彼此折磨的困境裡。我生活的重心,只有兩樣:小慶和寫作。

  我在五月份,就開始寫「六個夢」。由於「六個夢」是中篇小說,我寫了前三個夢,就又馬不停蹄的開始寫「煙雨濛濛」。「煙雨濛濛」一完稿,我又接著去完成了「六個夢」。我會這樣拚了命去寫,完全和「窗外」有關。我要證明除了我自身的故事,我也有能力寫別的。「六個夢」首先在「皇冠」發表,「煙雨濛濛」接著在聯合報副刊發表,都是平鑫濤安排的,那時,他是皇冠的社長,也是「聯副」的主編。

  那年冬天,我第一次和鑫濤見面。

  會和他見面,是因為我到台北去接受「電視訪問」。那時候,電視還是很新鮮又很時髦的東西,能被「電視訪問」是件非常難得又非常光榮的事。我人在高雄,要離開小慶三天,去接受電視訪問,我很不願意。鑫濤又是信、又是電報,十萬火急的催我去台北,信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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