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盡量撫平自己的情緒,接受了這個無可奈何的事實。自從二十歲生日過後,我變得有些麻木了。好像「失敗」是我命中注定的遭遇,怎樣都逃不掉的。我沒有像上次那樣痛不欲生,也沒有把自己像蝸牛般縮到殼裡去。我照常過日子。但是,每夜每夜,我注視著屋頂發呆,在許許多多無眠的夜裡,思索著我的未來。如果人生是一條無法逃避的漫漫長路,我今後的腳步,應該往那一個方向走?父母為我鋪的路,我顯然是走不下去,自己選擇的戀愛,已變成心版上最深的創痕。而今而後,我當何去何從?
就在我開始認真的、考慮我的「未來」時,母親已打起精神(我二度落榜,她受的打擊比我還重。)鼓勵我明年去「三度重考」!母親這種越戰越勇的精神實在讓我又驚又佩。可是,在驚佩之餘,我不禁顫慄。我眼前立刻浮起了一幅畫面:就是白髮蒼蒼的老母,攙著也已白髮蒼蒼的我,兩人站在「大學聯考」報名處的門前,老母還在對我苦口婆心的鼓勵著:
「鳳凰,你還年輕,考了五十年,考不上又有什麼關係?你還有第五十一次!」
這畫面嚇住了我。不!我心中強烈的吶喊著:我再也不考大學,我再也不碰那些教科書,我再也不讓這「考大學」的悲劇在我身上重演!兩次的失敗已經夠了,我再也不要去面對第三次的失敗!
當我把我的想法說出來以後,母親太失望了。她憂愁的看著我說:
「那麼,你以後要做什麼呢?一張高中畢業的文憑,在現在這個社會上,一點用處都沒有!」
「我要去寫作。」我說:「我已經浪費了很多生命去考大學,現在,我可以專心去寫作了!」
母親注視我,更加憂愁了。
「寫作,比考大學還難呢!你或者可以把寫作投稿當成一種娛樂,如果你要把它當成事業,那條路未免太艱苦了!你看,每年有數以萬計的中學生進入大學,每十年,都出不了一個作家!」
「讓我去試試看吧!」我無奈的說:「總之,這是我自己的人生呀!」
母親不再表示意見,卻深深嘆了口氣。她整理起那些大學聯考的教科書,一本也不丟掉。小弟已經高三,明年還要用。或者……我也還會用吧!我恐懼的想著,覺得母親有股強大的、難以抗拒的意志力。她所有的期望,都會達到吧!說不定,我明年又會乖乖的捧著書本,去死K那些我永遠弄不懂的X加Y吧!這想法讓我不寒而慄。讓我趕快奔出家門,去買稿紙,買墨水,買合用的鋼筆。再趕緊奔回家,在我那張小小的書桌上,立刻攤開了我的稿紙,我要寫作!
我開始寫作了。
我相信我對寫作,是有狂熱、有毅力、有決心,也有一點點才氣的。但是,我最初的寫作生涯並不順利。
我們家的日式小屋,已經略加改善,這些年來,陸續把紙門換成了木板門,把榻榻米換成了地板。我們從打地鋪也升格成睡床了。我和小妹睡一張床,合住一間房間,這間房也同時是我們家的餐廳,還是到廚房去的必經之路。我們家始終沒有浴室,廚房就是浴室,買了一個大鋁盆作為澡盆,每晚全家輪流進廚房洗澡。所以,我的房間經常熱鬧極了,早上,大家搶進廚房去洗臉漱口,晚上,大家搶進廚房去洗澡。一日三餐,母親跑出跑進,煎煮炒炸,極其辛苦,飯開上桌,大家再湧進餐廳吃飯。吃完飯,我就忙著收拾善後,洗碗洗廚房。
小妹是家裡的才女,用功得不得了。我和她共用一間房,我的「寫作」只是我任性的遊戲,自然不能妨礙小妹的正經功課,所以,當她書聲朗朗時,我只有停筆,當她要用房內那唯一的書桌時,我就收拾稿紙打游擊。二十個榻榻米的房間實在太小,走來走去,竟找不到一個可以安心思想及動筆的地方。
父親是一家之主。母親的權威雖然很大,對父親仍然忍讓三分。父親這時的事業如日中天,他教了一輩子書,又是演講中華歷史的專家,因此,養成了他一個習慣,他不會「談話」,只會「演講」。在家裡,他不論是對客人或是對家人,他一講話就「聲如洪鐘,滔滔不絕」,我們家的木板門無法隔音,所以,每當父親「演講」時,我又必須停筆。
麒麟和小弟的年齡只差兩歲,這時正值青春期。兩個人年齡雖相仿,意見卻永遠不同。兩個人的個性都很強,都有著叛逆性。當他們彼此表達意見,或發揮他們的「叛逆」性時,聲音真是大得不得了,有時動口,有時動手。動口時還好,動手時家中會桌椅齊飛。小小的日式房子,在他們生龍活虎的表演時,我捧著我的稿紙,往往連逃難的地方都沒有。
在這種環境下要寫作,僅僅靠熱情、毅力、決心和才氣都不夠,必須還要靠運氣和奇蹟。我的運氣未來,奇蹟也找不到。寫啊寫啊,寫得非常辛苦,勉強寫了幾篇短篇小說,寄出去就被退了回來。每當厚厚的一疊退稿出現在信箱裡時,我真沮喪極了。母親眼看我辛辛苦苦的寫,又花郵費去寄,每天翻報紙看有沒有發表,最後卻在信箱裡收回原稿。這樣循環不停的兜了好多次圈子,母親按捺不住,表示意見了:
「我看,你還是規規矩矩去考大學吧!」
我心中顫慄。不,不能考大學,考大學是所有惡夢中最大的一個惡夢。我堅持的寫,繼續的寫,堅持的寄,繼續的寄。我把甲地退回來的稿子再寄往乙地,乙地退回來再寄往丙地。英國作家傑克倫敦把這種投稿方式稱為「稿子的旅行」。我也讓我的稿子去旅行,只是,它們往往「周遊列國」之後,仍然「回家」。我面對這些已無處可旅行的稿件,真難過到了極點。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天份,能不能走這一條路?
在我初嘗寫作滋味的這段時間裡,父母也積極的幫我物色了好幾個他們認為「門當戶對」、「年輕有為」的男朋友。母親實在太聰明,她在我的眉間眼底,已經看出我對老師絕未忘情。這對她永遠是個威脅。現在,我和老師雖然已斷了音訊,萬一有一天,兩人又連繫上了,那就太危險了。很可能,她在我身上用的工夫會功虧一簣!
所以,那一陣子,我們家中的年輕人來來往往,不是師大的學生就是台大的學生,個個都是青年才俊,家學淵源。這些年輕人又常常把他們的朋友帶來玩。有一些,純粹是想「看看那個差點和男老師私奔的女孩」。我在父母的「善意」下,只好和這些年輕人應酬,這種應酬,也成為我生活中的苦事。因為,我心底常常燃燒著一股無名之火,這無名之火使我看任何人都不滿意。我無法和他們感光,無法和他們來電,我心中的底層,仍輾轉呼喚著老師的名字。但,老師已像斷線的風箏,無處可尋!
這種生活,我過得好累!
父母的愛,年輕男孩的「包圍」,(他們並不愛我,只是對我好奇。我的戀愛史,已經鬧得人盡皆知。)辛苦的寫作,茫然的前途,考大學的威脅……在在都造成我精神上的負擔,何況,我心中仍然綿綿裊裊,浮漾著初戀的悲愁。一卻都好無望!尤其,家裡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正經」工作,教書的教書,唸書的唸書,持家的持家。只有我,整天塗塗寫寫,晃來晃去,和男孩子交際應酬……什麼「正經」事都不做,像父母「養」著的一個「廢物」!
生活在很多的愛裡,卻感到無邊的孤獨。選擇了寫作,卻進行得如此不順利。二十歲,已到成年,卻仍然沒有工作,不肯讀書,用錢要向父母伸手……我的自卑感又開始發作。四顧茫然,真想擺脫這種生活!真希望有一個轉機,讓我能自由自在的透口氣!真不願日以繼日,夜以繼夜,就這樣一天天耗下去。
就在我這種「急於求變」的情緒中,像命中注定般,「慶筠」及時出現在我的生命裡。(慶筠並不是他的真名,我想,在我這本書中,出於對他隱私權的尊重,我還是不用真名比較好。)
慶筠,他改寫了我以後的生命。
七、慶筠
慶筠,二十六歲,畢業於台大外文系。他不是父母為我「安排」的男朋友,也不是來自父母瞭解的家庭。他的出現,完全是個「偶然」,他和我成為朋友,是父母的一個大大的「意外」。
慶筠的身世,是滿可憐的。他是浙江人,十七歲那年高中畢業,跑到台灣來找舅舅,從此就和父母離散了。在家鄉,他有很好的家庭環境,在台灣,他卻形同孤兒。完全靠他自己的努力和決心,他考入了台大。在沒有任何經濟支援,也沒有家庭溫暖的情況下,他獨自苦撐,終於完成了大學學業。認識我那年,是他大學畢業的第二年,他正在台北近郊服兵役。
說起來,他這人是有些瘋狂的。在台大,他本來考入電機系。那時,電機正是最熱門的科系,考進去非常難。他好不容易考進去了,唸著唸著,竟發現自己狂熱的迷上了文學,於是,他毅然的放棄了電機系,轉入外文系。因而,別人的大學唸四年,他的大學竟唸了七年。
他和我的認識,也因文學而起。那時,他和我一樣,正熱中於寫作。他想寫一篇歷史小說,需要一些歷史資料,他就毛遂自荐,來我家找我父親,研究歷史問題。事有湊巧,他來的那一天,父親不在家。我正在客廳裡和麒麟、小弟玩橋牌,三缺一,他坐下來就加入一腳。我們四個就玩起橋牌來,一場橋牌玩完了,他和我們三個都混熟了。第二天,他又來了,沒有找父親,他找我。談文學,談寫作,談抱負,談小說……他驚奇於我居然看了那麼多文學作品。我驚奇於他對寫作的狂熱。我們一談起來就相當投機,畢竟,在這個世界上,要找一個志趣相投、興趣接近的人並不容易。
我前面已經寫過,我那時正有年輕男孩的「包圍」。慶筠不屬於那些男孩的圈子,他對我的過去一無所知。他糊裡糊塗的闖進來,糊裡糊塗的就對我發生了感情。我珍惜他這份感情,因為他不是那些男孩,他沒有經過「安排」,他也沒有對我的過去好奇,而用有色的眼光來看我!他喜歡我純粹因為我是我,並不因為我是個「有浪漫故事」的女孩。
就這樣,我和慶筠開始「約會」。他第一次約我出去,不敢只請我一個人,他向同學借了一把獵槍,約我和弟弟三人一起去新店的山上「打獵」。此事也非常「新鮮」,從沒有人約我去「打獵」過。我們四個人到了山上,他把一把獵槍交給麒麟和小弟,說:
「槍只有一把,人又太多!這麼多人在山裡走,把野獸都嚇跑了!這樣吧,我把槍讓給你們兩個,你們去打獵!我和你姐姐去看風景!」
麒麟、小弟一聽大樂,拿了槍就跑掉了。慶筠這才轉頭看著我,透了口氣說:
「好不容易,想出獵槍這個點子來,總算可以把他們兩個給支開了!」
他說得坦白,我不禁笑了起來。說實話,那個時期,能讓我笑的人不多,能讓我笑的事也不多。笑完了,覺得和他蠻親近的,這種親近的感覺也很好。自從和老師分手後,我覺得自己已命定孤獨。雖然和別的男孩也約會過,我卻從沒有走出過我的孤獨。
這時,我仍然沒有準備走出我的孤獨。對老師,我依舊深深懷念。可是,和慶筠在一起,比較容易打發時間,聽他談文學、談小說、談寫作……都是我愛談的題目。然後,他拿來厚厚一疊剪報給我看,都是他大學時代發表的作品,他靠這些稿費來維持生活和繳學雜費。我翻弄剪報,心中佩服。他卻說:
「這些都是騙稿費的玩意兒,一點文學價值都沒有!我為了生活,只好寫這些投人所好的東西,這些東西不能代表我!等我服完兵役,我要全心投入,去寫一些真正有血有肉有骨頭有生命有價值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