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鑫濤又對我興沖沖的說:
「你的「六個夢」,賣給中央電影公司拍電影,如何?他們出的版權費不高,但是,對於你,這是另一種意義,許多不看小說的人,他們看電影!」
「好還是不好呢?」我不解的問。「電影失去了文字的魅力,會不會讓小說走樣呢?」
「走樣是一定走樣的!」鑫濤說,他熱愛電影,雖然他的工作忙得不得了,他仍然經常往電影院跑。「電影是另一種藝術,它會把屬於平面的書籍變成立體,你可以看到你筆下的每個人物活起來,生動的、真實的演出你給他們的生命!這是太大的刺激,如果我是你,我會把每本書交給他們拍電影!」
他的興奮立即傳染到我身上,我賣了「六個夢」。中影選了「追尋」和「啞妻」兩篇,拍成兩部電影。電影推出那天,戲院門口水洩不通。我坐在電影院內,看到婉君和三兄弟糾纏不清的愛,自己深受感動。這才瞭解,鑫濤說「筆下人物活過來」的滋味。從此,我就迷上了把小說搬上銀幕,幾乎每一部著作,都改編成了電影。
寫到這裡,我不能不寫一寫我和鑫濤。
鑫濤這人,在基本上,和我的個性大不相同。我是一個標準的「夢想家」,整天生活在「雲裡霧裡」。我編織小說,編織故事,自己也生活在小說和故事裡。我永遠帶著一份浪漫的情懷,去看我周圍的事與物。我美化一切我能美化的東西,更美化感情。無論親情、友情、愛情……我全部加以美化,而且很迷信我所美化的感情。所以,我這個人是很不實際的、浪漫的、幻想的、熱情的。有時甚至是天真的,不成熟的。
鑫濤,他是個標準的「實行家」。他也有很多的夢想,他會把這些夢想一個個去實現!他很努力的工作,用很多心思去計畫如何突破,如何進步,如何改善。他就像一堆燃燒的煤,是原動力。他不能忍受「停止」或「後退」。他永遠在前進,每個未來,每種事業,對他都是挑戰,他就一個勁兒的往前衝、衝、衝!在衝的時候,他偶爾會碰頭,碰了頭也沒關係,他轉個方向再衝、衝、衝!反正,非衝到他的目的地不可!
他這樣一個人,居然會遇到我這樣一個人!
他和我,建立了一個最好的合作關係。我忽然有個驚奇的發現:我儘管生活在雲裡霧裡夢裡幻裡,身邊卻有個人,常把我這些雲呀霧呀夢呀幻呀……統統接收,再一件件的把它變成「真實」。這簡直像變魔術。我筆下的人物會「活過來」,我夢想的書會「出版」,我除了「寫作」可以不管「家務」,我還能住我自己的「房子」,聽電視裡的歌星演唱我所寫的「歌」……這實在奇異極了。
鑫濤,他成為我生活中相當重要的一個人。他是我的「出版人」,也是我的「經紀人」,他是我的「讀者」,也是我的「評審」,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老闆」,他是我小說的「支持者」,也是我夢想的「實現者」……我們開始受彼此的影響。我變得倚賴他,信任他,順從他。他變得也會做夢,也會糊裡糊塗起來,當我在雲霧裡的時候,他也會陪我鑽進去,去體會我的境界:
「我是一片雲,天空是我家,
朝迎旭日升,暮送夕陽下!
我是一片雲,自在又瀟灑,
身隨魂夢飛,來去無牽掛!」
我的境界不太實際,他跟著我鑽進去,居然也會像雲一樣飄起來。我把他帶進我的每一本小說,讓他接觸我筆下的人物,而每個我筆下的人物,總有一部分是「我」。他對我認識得越多,就越加迷糊起來,他不知道像我這樣一個人,這樣帶著滿腦子的夢幻,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人,怎麼活過了二十多年的歲月!
「在這世界上,像你這種人,老早就應該絕種了!」他說,然後就悚然一驚的說:「不行不行!如果你絕種了,我怎麼辦?」
當他說「我怎麼辦」的時候,我有些驚怔了。二十七八歲的我已不再年輕,在感情的道路上,什麼大風大浪都闖過了,什麼甜酸苦辣都嘗過了,什麼悲歡離合都挨過了。我對愛情的訊息並不陌生。我驀然間心驚肉跳,再也不能讓自己掉進這樣的苦海裡去!再也不要沉沒,再也不要掙扎,再也不要矛盾和痛苦,再也不要!我想迴避,想逃,想躲,想跑開……但是,這種醒覺已經來得太遲,當我們彼此都發現情況不妙時,我們已經深深陷入了。
十八、生死一線的體驗
那年,小弟和麒麟雙雙考上了留美考試。在那個時代,出國讀書是一股狂瀾,幾乎人人都想出國,不論生活多麼貧困,仍然千方百計的要出去留學。許多父母,傾家蕩產的為兒女籌措學費,送子女去讀書。似乎只要能達到出國的目的,就是一種成功。事實上,國外的生存競爭非常強烈,出國的年輕人並不見得都學有所成。可是,在這股「出國熱」的狂瀾下,大部份的年輕人全捲了進去。
我的兩個弟弟也不例外,他們念英文,考留美,申請學校,等到他們都拿到美國大學的入學許可之後,才來考慮經濟問題。我身為長姐,見他們這樣熱中,就開始幫他們籌備旅費和學費。一九六六年,我先送走了麒麟,第二年,我又送走了小弟。
一連送走了兩個弟弟,我頗有離愁。在生活上,難免又拮据起來。寫啊寫啊,寫作不僅僅是興趣,也是我唯一能仰賴的賺錢方式。這時候,我的寫作已很受歡迎,許多報章雜誌,紛紛前來邀稿,並出高稿酬,來爭取我的稿子。而我,感激鑫濤當日的「慧眼識英雄」,更感激他給予我的鼓舞和支持力量,我始終不願離開「皇冠」,我的書,一直由皇冠出版。大部份的小說,也都發表在皇冠上。那一年中,皇冠的銷售量節節上升,由幾千份躍升到幾萬份,鑫濤常對我說:
「皇冠有了你,才開始起飛了!」
其實,這話對我太恭維了。皇冠會一日比一日好,原因很多很多:印刷的改良,品質的提升,作家陣容的堅強,以至於編排的考究,都在其中。一本成功的雜誌必須有許多成功的要件。可是,我成為皇冠的基本作者,卻是事實,我和鑫濤,像伯樂和千里馬,彼此的配合,已密不可分。
這種密不可分的合作關係,使我和鑫濤不可避免的要常常接觸,接觸越多,也相知日深。但是,我雖然帶著叛逆的性格,基本上,我仍然有牢不可破的傳統道德觀,因為他有妻子兒女,我竭力和他保持距離,不肯讓自己成為一個幸福家庭的破壞者。鑫濤深知我心,也盡量壓抑他自己。這種壓抑,像火山爆發前的隱隱震動,雙方都深感危機重重。卻不知如何去解救這個危機。
就在這時候,父母親從新加坡返回台灣,因為師大已收回了父親的宿舍,我就把父母接來和我同住。再次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我滿心喜悅。我一直不是一個能讓父母引以為榮的孩子,此時的心態,非常複雜,真希望能博得父母的歡心。
我把我家隔壁的房子買下,和我的房子打通,拼成一戶。這樣,父親有他的大書房,可以寫他的「中華通史」。母親也有她的大書桌,可以從事她熱愛的繪畫。我覺得什麼都美滿了,父母,我,小妹和小慶,組成一個三代同堂的家庭。麒麟雖出國,他的妻子小霞已生一子,取名小麟,也常常來和我們同住。我的「小家庭」一下子就變大了。這個「家」還有一個作用,可以把鑫濤逼得遠遠的!因為,我父母代表了傳統道德中最正直的典範,在這股「正氣」下,我和鑫濤那即將出軌的感情,必須回到軌道上來,我不能讓父母再度輕視我!
一切都很好,父母又成為我無形的約束,有形的監督。我發誓要做好女兒和好母親,和鑫濤之間的一切感情,都變成「只能意會,不能言傳」了。
這樣也好,不是嗎?如果一切能維持下去,我和鑫濤的感情很可能就此停頓。但是,我似乎命中沒有平穩的日子,似乎命中和父母犯沖,只要住在一起,總會雙方痛苦。就在我覺得一切都安排得很好的時候,一件「意外」突然發生了,這一發生就驚天動地。
我前面已經寫過,我的小說已成為電影界爭取的對象,幾乎每部小說都搬上了銀幕。這搬上銀幕的小說中,也包括了「窗外」在內。
我並沒有忘記「窗外」出版時,父母的震怒。但是,我以為事隔三年,父母和我之間已經溝通了。能把「窗外」看成我的一部著作,也能因「窗外」搬上銀幕而代我高興。錯了!我的想法大錯特錯!我對父母的瞭解完全不夠!「窗外」電影推出放映後的第三天,母親和父親就悄悄的去看了,我永遠忘不了母親看完電影回來的樣子,她瞪著我看,兩眼利如寒冰,直刺進我內心深處去。世界上再也沒有那樣的眼光,冷而銳利,是寒冰,也是利刃。她瞪了我不知多久,遽然發出一聲狂叫:
「為什麼我會有你這樣的女兒?你寫了書罵父母不夠,還要拍成電影來罵父母!你這麼有本事,為什麼不把我殺了!」
我「噗通」一聲,當場跪下,抓住母親的旗袍下襬,有口難言,淚如雨下。母親啊母親,我一生中,想盡辦法要博得你們歡心,總是功虧一簣,驚慌失措中,我求救的去看父親。誰知,父親的眼光同樣冷峻,他盯著我,冷冷的說了一句:
「你永遠會為這件事後悔的!」
我渾身顫慄,在顫慄的同時,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悲憤和自憐。我撫心自問,寫「窗外」,我不悔,讓父母如此難過,我不解。我無法去「後悔」我不解的事。我不悔,我告訴自己我一定不悔。但是,看到母親生氣得哭了,我就心都碎了!碎得連意識都沒有了。我跪在那兒,一聲又一聲的重複著喊:
「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我不知道喊了幾百句我錯了,母親卻充耳不聞,推開我,她把自己關進門內,再也不肯理我。父親對我摔了摔袖子,也跟著母親進房去了。
這一幕,因為鑫濤在場,完全看入眼內,這樣強烈的場面,把他驚呆了。當我茫茫然,昏昏然,依舊跪在那兒掩面痛哭的時候,他才走過來攙扶我,我站起身來看著他,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卻滿眼光的憐惜和心痛,我和他的眼光一接觸,我就崩潰的倒進他懷裡去了。
母親的憤怒沒有停止,第二天,她開始絕食。怎麼會弄成這個局面呢?怎麼會這樣嚴重呢?我到今天也無法瞭解。母親一絕食,父親也慌了,小妹也慌了,大家輪流到母親床邊,端著食物去求她吃,去勸她吃,她就是不肯吃。三天過去,母親依然滴水不進,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是好。第四天,我一整天跪在母親床前,雙手捧著碗,哀求母親吃東西,她理都不理我,閉著眼睛,不說話也不睜眼睛。第五天,全家慌亂成一團。鑫濤每天來我家,幫著我想辦法,嘗試著穩定我的情緒,因為經過五天五夜的折磨,我已經形容憔悴,簡直人不像人了。他焦灼的看著我,不停的對我說:
「你一定要堅強起來,不能倒下去!如果伯母再不吃東西,只有送醫院,醫生會讓她吃東西的!最主要的事……」他拉著我的手,急迫的看著我說:「停止自責吧!寫書,拍電影,是自然的趨勢,會引起這樣的後果,不是你能預料的!何況,拍電影這件事,是我幫你做的決定,要錯,也是我錯!我最懊惱的事情,是在你這樣無助的時候,我只能眼睜睜看著,而不能幫你!」
他已經幫了我,他使我在混亂的情緒中,理出一條線來,那天,我把小慶叫到身邊,要他捧著牛奶杯,去給「奶奶」喝。小慶才六歲,幾天以來,已經目睹我做的一切。他一聲不響,捧著杯子,就逕直的走到母親床邊,雙膝一跪,把杯子湊到母親嘴邊,他用軟軟的童音說:
「奶奶,你不要生媽媽的氣了!我端牛奶給你喝!」
母親眨眨眼,依然不理,小慶又說:
「奶奶!喝牛奶!奶奶不吃東西,媽媽也不吃東西,大家都不吃東西,小慶也不敢吃東西……奶奶,奶奶,奶奶……」
在小慶聲聲哀喚的當兒,我再也忍不住,走過去和小慶一齊跪下,我這一跪,小妹走過來,也加入我們跪下,我們大家跪著,叫媽的叫媽,叫奶奶的叫奶奶,真是叫得萬般悲切。母親此時,終於撐不住了,一面掉眼淚,一面喝了小慶捧著的那杯牛奶。看到母親總算喝牛奶了,我這才鬆出一大口氣來,頓時覺得四肢發軟,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母親既然喝了牛奶,就不再絕食了。我看到母親肯吃東西了,雖然如釋重負,仍感到心力交疲。那天,我疲倦的從母親臥室出來,一眼看到鑫濤,拿著串汽車鑰匙對我說:
「我要帶你到台中去!」
「到台中去做什麼?」我問。
「不做什麼。讓你透一透氣!」
「好!」我點點頭。「我確實需要透透氣!這幾天來,我真痛苦得快死掉了!」我接過汽車鑰匙,那時我剛學會開車,還沒考到駕駛執照。「讓我來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