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鋁業公司職員眾多,又有工廠,工人也多。每天下班後,就會有些職員和工人,在空無一人的工廠中打撲克,賭一點小錢。慶筠那時,正心情苦悶,對現實生活充滿了不滿,對自我的前途,又充滿了無力感。眼看我拚命的寫,且能發表,他自己的挫折感就越來越重。(可惜,他這種心態,是我在多年後才分析出來的。當年的我,對他真是又氣又恨又傷心,根本沒有情緒去分析和瞭解。)在這種種因素下,他就逃遁到那個撲克桌上去了。
起先,只是小小的玩一下,慢慢的,就像鬼迷心竅一般,會越玩越大。慶筠天生就不是賭徒,他根本不會賭,也不擅賭,十賭九輸。他輸的數字,現在想起來,實在沒多少。但,在那時候,卻是我們的生活費,兒子的奶粉費。他輸了,就覺得沒辦法回來面對我,於是,只好再繼續賭下去。就這樣,他常流連於外,而我,卻在一次一次的等待以後,越來越絕望,越來越灰心。(後來,有許多報章雜誌,報導我這次失敗的婚姻,都歸咎於他的「賭」,其實,這對他是非常不公平的。他會去賭,我也要負責任。而且,他這一生,也只有那麼短短一段時間,曾迷失於「賭」。我們的婚姻會失敗,是由很多很多原因堆積而成,賭只是其中極微小的一部份。)
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二十五歲生日那天。
在我過生日的前幾天,慶筠告訴我,他要戒賭了。他要把一個全新的慶筠送給我,做為「生日禮物」。他還說:
「自從我回國之後,我所有的表現都差勁透了!我不止讓你傷心,讓你難過,連我自己都恨透了這個我。鳳凰,我們再重新開始吧!不要放棄我,不要想離開我,我發誓,我再也不賭了!我也不怨天尤人了,我要好好的寫作,和你一樣努力去寫。我們結婚時的信念還在,請你,不要對我失望!你過二十五歲生日,我們就以這一天做為全新的開始,我要請麒麟、小霞,還有諸多好友,來為我的話作見證!」
我那時對於慶筠,心已經冷了。不止是因為他賭,更大的原因,是他對什麼都不滿意,整個人生顯得非常消極。他看不起我的寫作,自己又沒有寫出超越他自我的作品來。每次一吵架,就說我害了他,我和孩子拖累了他,使他無法一展雄才。這種話的殺傷力太強了。我相信,我也說了很多傷害他的話。彼此的傷害一深,心裡的「積怨」就不少。那時,我真的常常在考慮離婚。慶筠也知道我的心意,知道我正在掙扎和矛盾中。
當他和我說了上面那一大篇話之後,我又感動了。想想看,我自己也有諸多不是。我很情緒化,很小心眼,又孩子氣,又任性,又愛哭。是我不能保持一張歡笑的臉,是我無力拴住丈夫的心。這樣一檢討,我不能只責怪他而不責怪自己。於是,我答應了他,相信了他,我們要一起努力,去重新開始我們的婚姻生活。
慶筠很高興,他立刻去請了好多他的朋友、麒麟夫婦,整整有一桌客人,來我們家吃晚餐,為我慶祝生日。當然,那天也是麒麟的生日。
可是,這麼多人來吃飯,做飯的工作還是我的。我一向不擅長於廚房工作,這麼多人來吃飯,對我實在是件苦事。慶筠拍著我的肩,笑嘻嘻的說:
「沒有關係,我下午就請假回家幫你!我會從餐館裡,帶兩個現成的菜回來,你熱熱就可以吃了!」
「你可一定要早點回來!」我千叮嚀、萬囑咐的說:「總得有個人帶小慶,我不能又帶他又燒菜!」
「你放心!」他興沖沖的看著我。「我們的『新開始』,我怎會把它弄砸呢!」
於是,我生日那天到了,慶筠一早去上班,告訴我中午就回來。小慶去了托兒所,我趕快去買菜。回來洗洗切切,忙忙碌碌。中午,小慶回家,我只有帶著他,無法進廚房,因為我家廚房極小,我怕爐火熱油會傷到孩子。我們母子,站在大門口左等右等,慶筠人影俱無。到了下午五點,他仍然不見蹤影,幸好麒麟和小霞趕來,我趕快把小慶交給麒麟,小霞和我一起下廚。
六點半,客人全來了,慶筠仍然不見蹤影。
七點半,我和小霞把菜全搬上桌,我累得滿頭大汗,心中絞痛。我想笑,卻完全笑不出來,眼淚始終在眼眶裡打轉。滿桌賓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一個人動筷子,也沒有一個人說話。這些好友,對我和慶筠的情況都十分瞭解。而且,他們都是奉慶筠之命,前來為他作見證的!到了八點,我含淚請大家先吃,不要等慶筠了,麒麟眼睛一瞪,大聲說:
「不行!今天一定要等他回家,大家再開動,看他能晚到幾點回來?看他如何向我們大家交代!」
麒麟這樣一說,大家都不肯吃。我們一大桌人,就坐在那兒默默的等。到了九點鐘,麒麟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大罵了一句:
「豈有此理!」
我心想,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今天是我的生日呀!是他要幫我過生日呀!是他請的客人呀!是他要「新開始」呀!怎麼可能不回家呢?我又顫慄了,害怕了,擔心了,我喃喃的說:
「會不會出事了?會不會出了車禍?」
麒麟瞪了我一眼說:
「你放心,我去幫你把他『捉』回來!」
麒麟說完,衝出房子,騎上腳踏車就如飛而去。我們滿桌子人仍然沒人吃東西,沒人說話,小慶倚在我肩上睡著了。小霞悄悄把他抱過去,抱上樓,送到床上去睡。我傻傻的坐在那兒,心裡瘋狂般的想,一定出事了,一定撞車了,一定發生意外了……
九點半鐘,車鈴響,麒麟和慶筠在眾目睽睽下,一起衝進了房間,麒麟嚷著:
「鳳凰,我把他給押回來了!」
我不敢相信的看著慶筠。慶筠顯得狼狽極了,他頭髮零亂,衣衫不整,臉色蒼白,滿臉的鬍子渣。他面對著我,手足失措的說:
「今天發了薪水,我就去玩了玩,我沒有輸,錢在這裡……」
他一面說,一面掏口袋,從左邊口袋裡掏出一疊零散的鈔票,又從右邊的口袋裡掏出一疊零散的鈔票,再去翻襯衫的口袋,又去翻長褲的口袋……從每個不同的口袋裡,掏出了左一疊右一疊的散鈔,握了一大把,直往我的手裡塞,說:
「你看你看,我還贏了一點呢!」
那晚的我很沒有風度,我顧不得滿屋賓客,我把鈔票往地上一扔,就飛奔上樓。擁著我的兒子,我整晚在那兒哀憐著我的婚姻。我不肯下樓,也拒絕吃飯。心中最大的痛楚,不是他的賭,而是,當他在那兒左翻口袋、右翻口袋的當兒,我才驀然醒悟過來,當初那個胸懷大志、雄姿英發的慶筠,已經變了!那個雖然貧窮,卻豪氣干雲的慶筠,確實不見了。難道,我真的「謀殺」了慶筠嗎?那個有著「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日月」的胸襟氣度,有著「天地一沙鷗」的詩情畫意的那個年輕人,如今到那裡去了?難道一個錯誤的婚姻,竟會把一個優秀的青年給害了?
我不寒而慄了。如果是我把慶筠害成這樣,我真是罪不可赦呀!
我這一生,有兩次的生日,終身難忘。一次是二十歲,一次是二十五歲。兩次生日,都讓我心碎,都讓我痛楚莫名。
十四、「窗外」出版,愁雲滿天
二十五歲生日過去沒有多久,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窗外」終於完成了。真沒想到,我會有這麼大的毅力去完成它!而且是在這種風風雨雨的生活中去完成的!
捧著一大疊「窗外」的原稿,我雖然有初完稿的喜悅,卻有更多的茫然。二十萬字呢!什麼刊物會接受它呢?如果它去「周遊列國」,恐怕郵費都不是小數字,我把稿子壓在家裡,開始寫信給各報副刊,問一問有沒有編輯願意「過目」一下?一星期後,回信紛紛而來,都是「篇幅所限,長篇小說無法容納」,居然沒有編輯願意看它!
就在這時候,有天我出門回家,發現慶筠正在全神貫注的翻閱「窗外」原稿。我心中怦然一跳,心想戰爭又要開始!誰知,慶筠放下了稿子,抬頭看著我,嚴肅的說:
「這是一部好小說!你讓我嫉妒如果我再不奮起直追,你會遙遙領先的!」
我鬆了好大的一口氣,真感激慶筠,沒有因我寫「窗外」而和我吵架,我小心翼翼的看著他問:
「這裡面寫的是我自己,雖然十四章以後,都是杜撰,裡面還是有你的影子,你不會生氣嗎?」
他鄭重的看著我,誠摯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