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你以後再也不會孤獨,你有兒子了呀!」
雖然心中這樣說著,但在初為人母的那一剎那,我一直躺在那兒掉眼淚。
二十四小時以後,護士小姐才把我兒子抱來給我。我捧著他,凝視著他,雖然他不是個很漂亮的小嬰兒,我卻近乎崇拜的看著他的小手小腳,感到「生命」真是「偉大」極了。我心裡充滿了愛和驕傲,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震撼和感動。我對我的兒子,鄭重的低語:
「孩子!不管生命的產生是多麼的『偶然』,你卻是我全心全意所期待的,所需要的,所熱愛的!以後,不論我的生命中再有多少風風浪浪,我都會為你而堅強的活下去!你,就是我的希望、快樂,和最偉大的一部長篇!」
那一年,我二十三歲。從一個年輕的「妻子」,變成了一個年輕的「母親」。我還沒有完全適應當「妻子」的角色,就要努力去適應當「母親」的角色了。最麻煩的一點是:我搬回了娘家,我還必須兼顧當「女兒」的角色呢!
十一、小慶
我的兒子,乳名叫做「小慶」。
小慶在嬰兒時期,非常愛哭。白天哭,晚上哭,夜裡也哭。我初當母親,常被他哭得心慌意亂。帶他去看醫生,醫生說,一切正常,哭是「運動」。但是,小慶「運動」的時間非常混亂,不管是夜深還是清晨,他愛運動就運動。我們那日式小屋,完全不隔音。父親辛苦了一天,夜裡被小慶驚醒,他就嘆著氣問我:
「你為什麼讓他一直哭呢?你會不會帶小孩呀?」
我是不會帶呀!抱著兒子,我整夜在屋裡走來走去,拍他,哄他,哀求他:好兒子,別哭了!少運動一點呀!兒子聽不懂,他仍然運動他的。母親對我直搖頭:
「唉!如果當初考上了大學,何至於現在要受這種苦!都是任性的結果,以為結婚很好玩呢!」
我並不覺得帶孩子是一種「苦」。可是,因為我的孩子,而讓父母受苦,這才是我的「苦」。那時,父母家中,麒麟去高雄做事,小弟去台中讀書,只有小妹在家。小妹仍然是最優秀的小妹:小學拿了十二個第一名,考上了一女中,又連拿了好幾個第一名,這年正要進高中,每天捧著書本,用功得不得了。我兒子一哭,我母親就著急:
「別讓他老是哭了!別讓他吵著小妹呀!」
我急忙抱著兒子,衝到院子裡去。一面搖晃著孩子,一面抬頭看著滿天星辰,心中低嘆著:
「慶筠,你在那裡呢?」
慶筠沒有回答。兒子仍然哭,我就跟著哭。
兒子是我的希望、快樂,和愛!但是,那段時間中,我卻怕極了兒子哭,每次他一哭我就會跟著掉眼淚。父母對我已經忍耐到了極點,我覺得我這樣拖累娘家,實在是「罪該萬死」!我怎麼總是把自己弄成「罪該萬死」的情況呢?
慶筠正在「周遊列國」。他這次出國,並不是出去深造,也不是出去考察,而是參加了一個「道德重整會」,出國去巡迴表演。我一直到今天,都沒有弄清楚,這個「道德重整會」到底在做些什麼。只知道慶筠一會兒在美國,一會兒在歐洲。德國、英國、法國、瑞士……到處跑。慶筠出國時期,鋁業公司照發他的薪水,我應該沒有經濟的困難。可是,我對於帶著孩子回娘家生活,非常不安和歉然,就把這薪水,全部交給了母親。這樣,當小慶需要奶粉、衣服、營養品、醫藥……等的開銷時,我又捉襟見肘了。偏偏慶筠從國外來了封求援的信:
「快寄一點美金給我,因為我沒錢用了!」
怎會有這種事?他在國外,卻要我寄美金給他?原來那「道德重整會」常常發不出零用錢給他們,他們個個都要靠家裡「支援」。我這一下傻掉了,總不好意思向母親要回慶筠的薪水。抱著兒子,我又開始寫稿子。
有一天,我一手抱著兒子,一手在寫稿。寫著寫著,兒子開始哭。我正寫得順手,不願停下來,我讓兒子「運動」,自己的右手也飛快的「運動」,腦子也不停的「運動」……,正「運動」得渾然忘我,母親怒氣沖沖的在我書桌前一站,對我疾言厲色的說:
「你如果想當作家,就不該這麼早生兒子!既然生了兒子,就丟掉你想當作家的夢!你這樣只顧寫作,讓孩子吵得全家人不能生活,你豈不是太自私了嗎?」
我一驚停筆,抱著兒子,惶然不知所措。那種「罪該萬死」的感覺又從頭到腳的罩下來。我無法為自己解釋,只感到走投無路。當晚,我把頭埋在兒子的襁褓中,祈求的對他低語:
「兒子,你不能這麼愛哭了,我求求你,你不要再哭了!給我一點時間,讓我為你,為我們兩個,為你的父親,做一點事吧!」
說也奇怪,兒子那晚不再哭。我奔回書桌前,飛快的繼續我的小說。那夜,我寫完了那個短篇。至今記得那篇小說的題目:《情人谷》。這篇小說在如此倉促之下完稿,寫得並不好,卻很快的發表了,很快的拿到稿費。發表的雜誌,與我後來的生涯有極大的關係,那本雜誌名叫《皇冠》,那是我第一次給《皇冠》寫稿。拿到稿費,馬上換了美金,寄去給慶筠。
我的生活,就這樣,又陷入艱苦的掙扎裡。慶筠很勤於給我寫信,他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剛離開沒多久,他來信中有這樣的一句:
「讓我們用三百六十五日的相思,去奠定百年相守的美景!」
我好感動。抱著兒子,我在他耳邊悄悄背誦。後來,他的信中常常提到國外的所見所聞,我也看得津津有味,非常新鮮。一次,他信中忽然有了「憤世嫉俗」的味道,很悲觀消極,他寫:
「到了國外,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台灣是多麼渺小!鳳凰,我告訴你,以後我們不用去爭取物質生活,因為我們的物質生活不論怎樣進步,也不可能追上歐美的水準!我們太落後了!看到別人的進步,會讓我感到無望和自卑!」
(慶筠一定沒有料到,今日的台灣,不但已追上了歐美,有些地方甚至凌駕了歐美。)
其實,從這封信中,我就該看出一點端倪。這次出國,帶給慶筠的衝擊確實很大。他離開時,是個積極,有信心,有熱情的年輕人。雖然也有些「憤世嫉俗」的意味,卻不嚴重。他回來時,一切思想看法,都有些變了。變得最多的一點,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樂觀和天真了。
慶筠回來時,小慶已快滿周歲。
我帶著滿懷的喜悅,帶著我們的兒子,帶著「百年相守的美景」,飛奔到機場去迎接慶筠。我們總算把這一年熬過去了。再相見時,我們手握著手,淚眼相看,真覺得恍如隔世。慶筠抱著他的兒子,看了又看,親了又親,簡直不相信這個「胖小子」,就是他離開時,尚未出世的孩子。我們「一家三口」第一次團聚,真有說不出的喜悅,和說不出的辛酸。至於別後種種,更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講完的!
我怎樣也沒想到,這次的團聚,卻是日後分手的序幕!人生的路,不知道為什麼,我所走的,特別崎嶇。
十二、痛苦的婚姻
我們一家三口,又搬回到高雄去住了。這次,我們總算租了一幢房子一家住,這房子也很奇怪,是兩層樓,卻只有兩間房,樓下一大間是客廳兼書房,樓上一大間是臥室兼書房。我和慶筠,終於擁有了兩張書桌。他在樓下寫,我帶著兒子在樓上寫。
慶筠繼續他的上班生活,寫作都是晚上的事。但是,在國外這樣東奔西跑了一年,再要收下心來,去過如此「孤獨」的「寫作」生活,他驟然間無法調適他的腳步。再加上,他走的時候,兒子並未出世,我和他兩人共有一個小天地。他回來時,兒子已經一歲,正是又吵又鬧又需要人一步一扶的時候。假若慶筠曾和我共同度過兒子出生後的第一年,他一定比較能適應兒子。但他跳掉了那一年。現在,突然間,我變成一個母親,注意力全在兒子身上,等兒子好不容易睡覺了,我就衝到書桌前去「寫作」,我忙得簡直分身乏術,對慶筠,我難免疏忽。
如今再回憶起來,我和慶筠的婚姻,一開始可能就是個錯誤。我們之間沒有很深的愛情基礎,認識的時間又很短暫就結婚,彼此瞭解都不夠深入。但,我們婚姻中真正的致命傷,是不該輕易離別,更不該雙雙執迷不悟的寫作。
重回到我身邊的慶筠,對「寫作」的「使命感」更加強烈。在國外走了一圈,他心有所感,極力想寫一些有意義有深度的作品。這種「使命感」把他煎熬得很苦。當他在「煎熬」中時,我無法分擔他的苦惱,也無法進入他的世界。我忙兒子,忙家務,忙自己的寫作就忙個沒完。我頂多能做到的,就是抱著兒子到屋外的草地上去玩,讓他耳根清靜,讓他有短暫的時間可以利用。
我和兒子在外面玩了兩小時,回到家裡,他桌上的稿紙仍然空白,寫了字的稿紙,全在字紙簍中,堆了滿滿一字紙簍。而他,頭髮凌亂,眼神落寞。